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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刀手予     不二大道txt下载     不二大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六章 找某人的麻烦

    (一)

    地道里阴沉沉的,法术的火也不能驱散。林安的心思一时间无法集中到他想寻找的碎片上。

    “小弟是令师管下龟山宗的弟子……”

    吴凡的脸被火光照的半面明亮,半面漆黑,轻轻说道:“或许道友也听说了,攻城战的时候我们宗上阵的修士差不多都打光了……”

    林安想起来了。角族人出城冲击大威营的时候,降世营也赶去支援,排在最前面的就是龟山宗。

    “这两日,我们几个打听到,宗盟似乎因本宗大半弟子都亡去了,所以要移除龟山宗的宗号……我是想问问林道友能不能……能不能与令师说一说……把我们的宗号留下来,其他都不打紧的……”

    林安为自己的误会而尴尬。

    “咳,你们还有多少人?”

    “二十多个,”吴凡说道:“我们原先来了五百多人呢……”

    “宗门本山还有多少人?”

    “十多个。”

    “怎么这么少?”——虽然宗盟前前后后征过几次征兵,但大多数宗门至少还会留下三分之一的修士。

    “我们龟山宗因为离甘陇近一些,前几日攻城决战吃紧,就都征过来了。”

    “剩下的都是……”

    “就我一个通灵境,”吴凡说道:“其他都是开门境,还有一些刚入门的外门弟子……我们原先有三位地桥境师叔,角魔冲过来的时候全都死了……”

    “……人这么少,又没有地桥境修士。按宗盟规定,三阶灵脉是不能再享的,龟山宗自然也没有必要存在了。不过降世营不会亏待你等……赏令很快会下来,我想你们多半要被安置在常元宗。普天之下,若论修行资源哪里可与常元宗相比?我要恭祝道友飞黄腾达了。”

    “林道友,”吴凡忽然跪了下来,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通红透着青灰,“常元宗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灵脉我们是不敢肖想的。只求能保住祖宗的名号基业。我师傅为了保护我们几个,在战场上自爆而亡。他死的时候还叫我们几个一定要把宗门发扬光大……我们几个不争气,现今却连宗门也保不住了,我们想死都没脸下去啊。”

    林安还要推脱,但见他这般苦求,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且试一试……”

    话说出口,当场就后悔了——龟山宗的事情要想解决,一定得去找楚执。

    他恨楚执,恨不得扒他的肉,喝他的血,怎么可能去求他?

    随口答应的事情能算数么?

    回去之后就忘了吧。吴凡要真是死皮赖脸地再找过来,就告诉他自己已经跟楚执说过——总归还是不成。

    “你们过来!”

    吴凡冲着身后黑漆漆的地道喊了一句。

    十余个长相稚幼、面黄肌瘦的少年从黑暗中拥了出来,跪在吴凡身旁。

    “我们一起感谢林道友大恩大德!”吴凡郑重磕头。

    “谢前辈大恩大德!”少年们磕头,磕的地板咚咚之响……

    林安叹了一口气,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

    他想起犯了大错的云隐宗。李青云为了云隐宗的一口气儿,不也拼了老命么?所幸云隐宗犯得事情太大,他是帮不了的。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魏不二就是大个子,云隐宗的事叫他去发愁好了。

    但吴凡的事呢?到了这个地步,他也觉得极端为难了。

    把自家所求说完之后,吴凡把少年修士通通打发走,更加卖力地带着林安在地道中探路。走了不知多远,来到一处颇为宽敞的地厅,厅中有壁灯,壁上还是角族人的壁画。再往后走,走了许多廊道,也无非都是这样的情形。

    林安有些所望。

    “不知道友想找寻什么,说不准我有消息的。”

    林安道:“你有没有听过惟信此人?”

    “姓维?这可少见了……”

    林安叹了口气,“我们回罢。”

    “敢问这个惟信是哪个门派修士?”

    “一个和尚,谁知道——”

    吴凡脚步一停,“我在这里见过佛家壁画的……”

    “快带我去!”

    吴凡不敢怠慢,一路带着林安往更深地方行去,果然在廊道尽头,一处被震塌的墙壁之后,寻见一面画满佛家壁画的墙壁。

    林安驭火照亮壁画,只见画上的人像色彩鲜明,神态各异。有慈眉善目的菩萨,威风凛凛的天王,强壮勇猛的力士。再往后瞧,还有数十丈的壁画,内容丰富多彩,有记录佛教故事的,有描绘神佛形象的,有反映和尚修行的,还有描摹寺院风光的……

    “就是这里!”角族人自然不可能画出这样的壁画。

    他请吴凡出去。

    “那件事,”吴凡说:“拜托您啦!”鞠了一躬,才一步三回头离去了。

    林安望他背影,直至没入黑暗——吴凡抱了极大希望,却不晓得他根本不打算去找楚执,他抱着的希望就如同眼前的地道,走下去只有无尽的黑。

    他纠结了一会儿,又瞧向墙上的壁画——碎片会藏在哪里呢?持光细细搜索了几个时辰,也没有找到半点头绪。

    “结果还是要动用【轮回记忆】么……”

    他盘腿坐在地上,稍稍有些泄气。【轮回记忆】是他步入通灵境后收获的一门镇海兽神通。此神通与轮回大道一以贯之,在什么地方施展,就可以看到上一世同一地点前后一段时间发生过什么事。神通的功效殊为神奇,但是每次使用都要损耗不少寿元,所以他早就打定主意绝不轻易使用——但这次要例外了。

    “前世今生,轮回转世,如梦一场……”

    内海中轮回蛊身上微茫一闪,他闭上眼睛,旋即进入前世幻梦。

    幽深的廊道守护千年的寂静,满墙的壁画散发着悠悠古意,地厅壁灯昏暗的光拨动时间的琴弦。

    这副画面不知持续了多久。

    “轰隆!”墙倒的声音。

    一道火光从墙面倒塌处射了进来,一个人影踏着废墟走了进来。或许因为是在梦里的缘故,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雾模糊不清。人影走进地厅,看见墙上的壁画,熟练地找到其中一块名为“尸毗王割肉救鸽”壁画,从尸毗国王放在天平上的那块儿肉上撕下一块儿拿在手中。

    一瞧画的背面,竟有粘在一起的五块儿血祭族人的皮肤碎片!

    梦境旋即消失。他也清醒过来,驭起火光,很快找到“尸毗王割肉救鸽”图,小心翼翼取下天平上的肉块儿。

    一道披风的黑影突然从阴影的角落钻了出来,风一般掠过,一把抓住他手中画。

    “撕拉!”

    清脆的一声,画成了两半。

    “找死!”

    他反手向斗篷砸去一道三阶极品霹雳符——楚执怕他遭遇意外,给他的保命手段多的去。

    面对蕴含三成地桥境修士威能的霹雳攻击,披风黑影避之不及,痛叫一声,坠落地上。

    抬起头来,竟是一张他往前认识的面孔——

    “古有生?”

    “同门一场,”古有生嘿嘿笑道:“我给你留了三个,够意思了。”说完披风一挡,整个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安四下寻了一番,却是空跑一趟。再看手中的碎片,果然还剩三个碎片——他本人绝不想去古城找死的,有一个碎片给楚执就够了。

    至于古有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上一世的叛徒就是他也说不准。林安没兴趣探究。

    回了楚执的临时府邸,他将其中两道碎片交给楚执,又领了楚执的赏赐。

    临走之前,想起吴凡的恳求,在心中踟蹰许久。

    楚执问道:“徒儿可有心事?”

    他才回过神来,看着这张令他无比憎厌的面庞,等了许久,才将吴凡的事情道了出来。

    楚执道:“看你犹犹豫豫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记着了。”

    (三)

    喀则城北,降世营、大威营公墓偏僻处。

    战亡弟子已尽数入土,过几日宗盟的祭祀修士就要来这里主持安魂大阵。此刻的公墓处处漫溢着死人的寂静。从战亡修士全部入土到安魂大阵开启这段时间,允许亡魂在世间作最后的逗留。

    照例,这会儿是不会有人来到公墓的。

    天空中阴沉着云,雨水淤积的洼地在挥发湿气,阴森森的气息在墓地中流窜,无人的落寞与清冷无处不在。

    婉儿像幽魂一样来到这里。她走到云隐宗的公墓前,取出一个散着恶臭的陶制坛罐。双手举起坛罐,一滩污泥从里面倾泻而下,落在地上,摊成一大团。

    污泥自行流动起来,仿佛有无形地一只手伸入污泥之中在搅拌。

    渐渐的,污泥中央凸起一块儿,扭曲着,蠕动着,形成模糊的轮廓。

    无形的力量加之于污泥上,使轮廓渐渐清晰。少顷,竟呈现出一个面带哀色的人的面庞。

    “人不人,鬼不鬼的,”

    婉儿半蹲下来,看着这团污泥,“您这回可该高兴了。”

    污泥面庞张了张嘴,比往前要沙哑许多——“我死,云隐宗才能活。”

    “弟子们死了就死了,只要您还活着,云隐宗不就还活着?”

    污泥面庞微微一侧,目光投向这片墓地,投向不远处的墓碑,仿佛在看墓碑上的名字,

    “每一个弟子都是我的命。死一个我就要丢一条命。你说我是死一次好,还是死几百次得好?”

    “那我呢?”

    “我更舍不得让你死。”

    “我是行尸走肉,”婉儿道,“我生不如死。”

    “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你为云隐宗做过大贡献,后来人不会忘记。本宗复兴之后,也会好好补偿你。”

    “可惜啊,“婉儿冷笑道:”云隐宗也要死了。”

    她便将这两日打听的消息细细道了出来。

    污泥的面庞一阵扭曲,发出一声声愤怒而怨恨的低吼。

    过了许久,污泥终于平静下来,说道:

    “他们会想起我为人族做了什么——”

    “培养几个叛族的院主和弟子,默许门人做魔角的买卖,”婉儿道,“还是——修炼邪功,到处收集美艳的炉鼎?”

    “你恨我……”污泥说道:“为什么不杀了我——现在轻而易举。”

    婉儿却不答话,抬头看了看云隐宗战亡弟子的墓碑。

    她轻轻念道:

    “此葬者云隐宗四百一十三位勇烈士……其与喀则攻战,于战场舍身忘死……为人族千秋万代,献之一切。其死无所恨无所憾,其生永垂不朽,其必流芳百世……”

    “真是好笑啊……舍身忘死、奋勇杀敌的人,竟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又往下念到:“生为苦旅,我等还需负重前行,漫漫无尽;而汝,再不复苦矣——”

    “是啊,生为苦旅,漫漫无尽……漫漫无尽……”

    “而汝,再不复苦矣,”她说:“您不在人世以后,我该去恨谁呢?您不在人世之后,这人世间的苦旅岂不是就走到了尽头?这样太便宜您啦……我要看您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才更有乐趣……”

    污泥没有流露出半点畏惧的神情,“这是我应有的下场。”

    它顿了顿,又说道:“你这两日去见见魏不二,他或许有办法助本宗逃脱苦海。”

    “我不。”

    污泥看着她,目光慈祥。

    她猛地站起来,一脚踩在污泥里,

    “我不想见他,我也不敢见他!”

    她把污泥的脸踏的稀巴烂,“每一次见他,都要逼的我想起自己犯的错,想起我的丑陋和肮脏。每一次见到他,都是老天对我的灵魂和良心的拷问,都是道祖对我的嘲笑!”

    “他越来越好,而我却越来越不好……”

    她泪流满面——她原本有机会过得很好,老天也给了她机会,但她就是把自己推进了深渊,

    “你还总是要逼我去见他,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啊……”

    “那你说,”污泥道:“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婉儿一言不发,浑身颤抖着。

    污泥又道:“古城要开启了,我有办法拿到碎片。你不想去古城里面了么?那里有的是突破心障的办法,你的修为也不会困于此处了。从古城出来之后你就好好修行,等你修为比魏不二高的时候,他还不是要仰望于你?”

    婉儿听到“仰望于你”的时候,浑身震了一下。渐渐镇定下来。许久,点了点头。

    ……

    离这片墓地不远的树林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在微风中舒展身躯。

    树干中央,一块儿树皮忽然扭曲起来。不久,在一块树皮上呈现出一张苍老的脸。

    它瞧了瞧喀则城的方向——该来的,总算要来了。

    它的余光瞄了瞄树干上一条粗大的枝干。枝干便往他眼前移来,一片树叶化作手掌的模样,手掌中央托着一块儿色彩斑驳的碎片。

    苍老的面孔露出踏实的神色。少许,再次融入大树中。

    ……

    同一片树林中。霍虎身骑白虎,遁在半空之上。

    足底是两个修士断成几截的尸体,身上穿着皆是常元宗执法队的制服。

    他从白虎身上跃下,把两个身上,还有储物袋仔细翻找数遍,却仍未找到想要的东西。

    末了,驭了一把火将二人烧成一团灰烬。又骑着白虎消失在丛林深处……

    ……

    喀则城西百余里地,一片荒滩中,古有生面色惨白,将一块儿碎片递到岁月手中。

    “大尊,古有生幸不辱命!”

    岁月接过碎片。

    古有生耳边响起冰冷的机械音:“完成喀则古城与血色祭炼——血祭族人肌肤碎片支线任务,任务完成度60%,任务奖励点10……”

    他心中一喜,强自压下来。古城主线任务开启在即,他打算把自己仅有的任务点全部兑换成可以提高自家战力的物品和能力——总归任务失败要扣除100个任务点,他无论如何也凑不顾免除抹杀的点数,倒不如梭哈一把,赌上所有筹码为自己的命运最后一搏。

    “魏不二也要去古城?”岁月问道。

    “属下想,大概是古城的复活传说……”

    岁月转身背对古有生,耳边响起那段预言——

    “他们最后的希望,将在一对异族恋人和一个混血儿手中被毁灭……”

    她默声良久,忽然飞遁起身。

    古有生匆忙跟上,“我们去哪里?”

    岁月瞧着喀则城,冷哼一声,“找某人的麻烦。”

第四百三十七章 楚月的心情

    (一)

    青疆域内,大都附近,万丈高空上。

    一座气势恢弘的大殿巍然耸立,千百里内一切禽鸟不敢靠近。这便是宏然宗盟的六阶至宝“伏天大殿”。上一次与闵罗大战,人族一众悟道便是在此殿之中布下了埋伏。现在它已再不是秘密。

    三十一根百丈高的巨柱擎天立地,数十颗光球悬在巨柱腰间,如若大殿内升起数十轮中秋之月。

    大殿中央宽阔的广场上,护殿大阵威能全开,霞光流溢,法力充盈,古怪的纹路和上古符号在半空中回转飘荡,沧桑而又神秘的气息无处不在……

    常元宗长老会、议事会三位大长老,五峰峰主,六堂堂主;法华寺的主持,五院二堂一阁主事;兽人塔掌门,兽人七塔塔主,宏然正道的顶尖人物再一次集聚于此。

    众人各自待在光球之中,大殿里一片静默。

    忽然,喀则方向传来轻微的晃动。少许,有人开始与临近光球中的道友传音叙话。

    在其中一个光球内,宏然六尊妙手苏纤也听见一旁有人传音道:“苏老妹儿可否移步?”

    便知是兽人塔主万古愁,顿觉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身形一闪,旋即出现在万古愁光球之内,

    万古愁盘腿坐在地上,正活动腰臂,“他妈的角族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纤笑他到底是兽修士,没有寻常修士的修行苦功。又说道:“有蛮斯卫的神通在,魔都易守难攻,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我上次推演之时,你也瞧见了——也不知你这副急脾气,怎么修到这般境界的……”

    万古愁道:“老子要闲出蛋来了。”

    说着,瞧向喀则城的方向,“这是……”

    苏纤道:“怕是喀则古城要开启了……”

    “就是传说中的悟道坟墓?”

    “正是。”

    “喀则城刚刚攻下,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是什么好兆头。”

    苏纤道:“照流传下来的记载,喀则古城就算开启,也会出现在另一个空间。宏然界只不过有个入口,对我等计划没什么影响。”

    “要不是被这劳什子大战绑着,我一定要去瞧瞧,”万古愁道:“好像魔道对古城有些兴趣、”

    苏纤道:“悟道坟墓不是白叫的,魔道的悟道也一样——那是小辈们的机缘。”

    她说着,眼神瞧向蛮荒深处某处,仿佛有什么在召唤她。

    遥遥感应,才发现竟有一道熟悉的气息在蛮荒之中渡劫——原来是他,这么快就要突破地桥境,看来是放弃往后大道长生的希望了……这倒是有些可惜。

    观其劫云,黑压压死气沉沉,便知此劫危险至极。

    不过是突破地桥境,怎么搞得这么大声势……

    为何又像是在呼唤自己?

    她想了想,掐着捏出一道神识,便往蛮荒遣去了。

    (二)

    伏天大殿以东,天空中有一大片猩红如血的云雾。

    云雾内自有一番天地,魔器密布,黑云滚滚。东海魔域二十二位悟道魔头齐聚于此。

    东海魔域主人敖沧海的恐怖大道法则充盈四面八方。其余凶戾、病瘴、情欲、癫狂、死灵、幽冥、邪妒诸般负面法则亦恣意弥漫着。

    比之上一次围剿闵罗,这次少了一位魔头,正是那个为重创闵落自爆而亡的疯魔大道法则巅峰魔头——疯行者。其余魔头,上一次也有九人重伤,现今伤未养好却尽数都来了。

    敖沧海一脸髯须,一身漆黑斗篷,头顶漆黑王冠,浮于血云中间,目光深邃难测。其余众魔头环周排布,静默无语。

    “圣王,”魔域左护法知觉道人说道:“古城将开……”

    敖沧海道:“大敌当前,心无旁骛。”

    “似乎欲姑也在喀则城附近……”

    傲沧海目光移去,视线仿佛穿过数千里直达喀则,想起了万年前的孽缘业果和诸多往事,想起那个头顶五婴、痴心不悔,甘愿与欲姑一同坠入镇魔地狱的五阴散人。

    “随她去罢。”他说道。

    (三)

    烛谷上空,黑色劫云密布。

    正在地里浇水的楚月抬头看看天,皱起了眉头,

    “搞什么……动静这么大……”

    她连忙走到靠近不二洞府的一片庄园,在其边缘插下数根笔直的钢丝,又布了一层隔绝罩,才往外撤了几百丈,向不二洞府瞧去……

    ……

    洞府之中,不二盘腿坐下。

    “正当此时!”

    他抬手掷出一道黄芒窜入阵盘之中,护身护法聚灵化劫诸般阵法齐齐开启。又将通桥丹,以及诸多辅助丹药,一吞而下。

    内海之中,素来淡漠的烛二也有些如临大敌的神态。在苏纤相助下绘制的密纹遍布她全身,荧光流转间,黝黑的身体散发神秘纯粹的气息。

    “云隐山上扫院人,一扫尘埃也无尘埃,幻!”

    不二一颗明心通透无暇,无半点杂念纷扰,袖袍一挥,黄霞出袖,在半空中幻化出自己的拟形幻影。神态举止惟妙惟肖,与不二真身竟无丝毫差别。

    “赤子扫山路,石阶自浦沿,幻!”

    话音方落,幻像手中便多了一个扫把,身前便展出一条蜿蜒石阶山路。

    “哗!哗!哗!”

    他侧耳去听,扫院声清亮通透,仿佛大自然中最纯粹的声音。

    他举目观瞧,尘埃随扫把扬起,好像粒粒通透真不伪的珍珠。

    他用心感察,幻象是纯真不伪,正是天地间本色自然的赤子。

    这一刻,他静享世间无与伦比的宁静安详纯真。

    “天地之浊,秽,臭,不能永除!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

    他既立心于赤子,便不再旁鹜,挥袖招来数道护身符箓,焚之如烟,轻轻浮在半空之中。

    (四)

    毕蜚被封禁之后,对不二而言,命运大道就算暂时被锁死了。通往地桥境的路只能靠烛二。按照烛临走之前透露的讯息,还有苏纤后来对他说的话,烛二的主大道有两条,一为时间,二为空间。

    不二方才立下的道心是为赤子之心,道种便是不忘初心,得始得终。这条大道讲究的是任时间消逝,光阴流转,赤子之心永不改变。这便是时间大道之中一条艰深慢久的分支。他能在此道上瞧出路向何方,是感悟自家一生诸多经历、坎坷、牵绊、机缘之后所得,道有所悟,悟有所基,便如森林中的树木,树下有根,才能吸纳水份和养料,长久生长。

    不忘初心,有始有终。此道极重心性磨砺,讲究心神感悟,只要不经历大的变迁事故,一直走下去,结婴是有很大机会的。甚至,悟道也不是没有一丝机会。

    道心一立,道种真核便有了构想。内海中烛二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浑身密纹便从她身上整个脱落,在内海里四散而去,化作千百道神秘符文畅游数周,旋即一同沉入内海谷底,凝结为一粒微核。

    “通桥丹,到你显本事的时候了!”

    他说着,心意一动,早先服下的通桥丹于内海本源深处飞速急转,旋即形成一道迅猛的法力漩涡,在巨大吸力的作用下,烛谷周遭的天地灵气齐齐往这洞府中急聚而来,天地一时色变。

    不二晓得凝结道种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全身心聚焦于此,不敢有一分一毫的大意。

    随着灵气渐渐在他内海集聚,本源之池便愈加稠密凝实,渐渐浓为粘稠的液体,进一步聚缩,又凝结成圆形丹药的固态。

    “道种由我心,我心为道种,随心而幻!”

    内海之中便凝结出道道丝状法力,又合成一把法力小刀,在圆丹上削刻一番,方成一粒通透无瑕的种子。

    不二曾阅过一些前辈修士通桥之时的感悟和描述。提及道种,每个修士的道种都不一样,赤橙红绿青蓝紫都有,形貌也是千姿百态。而他此刻凝结成的道种通体透明,结晶无暇,十分罕见。这便与他选择赤子之道大有干系。

    此刻,道种虽已成型,但状态并不十分稳固,稍稍加以外力便会扭曲变形,甚至破散坍毁。有通桥丹相助,实现这一步并非很难。关键还是在于接下来两步,一是淬炼,二是埋种。

    不二将道种稳固在内海中央,烛二身前。烛谷内狂躁的灵气已趋平和,在聚灵阵的作用下集结在不二洞府内,形成浓浓雾气,浸透不二的肉躯。

    天上的劫云越聚越厚,黑压压一片,偶尔巧合成恐怖的脸,像来自幽冥的鬼。

    “淬炼道种!”

    这一步有两大危险。第一,淬炼的过程要经历三道雷劫,将道种中的杂质萃取而出。召唤雷劫本身就是极其危险的举动,稍有不慎就要被劈得灰飞湮灭。第二是邪魔作祟,修士突破地桥境时,感悟大道神奇,引动天地灵气,本就易招惹天地间四处游离、投机取巧的邪魔。再加之修士抵御雷劫之时正是自家防御最为薄弱之时。有的劫云厉害,甚至会将修士一道雷劫劈得神志不清,一旦被邪魔侵入身体,轻则步入魔道,从此为宏然正道不容,只能去东海魔域苟活,再甚彻底被邪魔夺舍,永远消失在此界中。还有的连神魂也被邪魔吞噬,从此不入六道轮回。

    这世间尝试突破地桥境的修士,四成败于雷劫,五成毁于邪魔作祟,再加上各种其他不测,能真正踏入地桥境实是百里挑一。不二想自己此生经历坎坷,千难万险走到这一步,绝不会成为那九十九位。

    他如临大敌,深吸一口,挥手招来一瓶清心丸,将一整瓶吞到肚子里;又取来一枚引雷丹,郑重服下。全身心运转十二周天功法,自觉浑身状态已达最佳,又将洞府内诸般阵法反复查验,这才盘腿在阵盘中央。

    “参天大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怕什么?”

    他高喝一声,抬手朝天一指,引雷丹在内海中砰的碎裂,引动天上劫云共鸣,一道金色劫雷直劈而下。

    (五)

    洞府外的庄园里,楚月如临大敌……

    截至目前,均定2839,距离加更还差11个均定,努力努力。

第四百四十章 秽魔与起灵气

    (一)

    将讯息投出去的一霎那,不二神魂骤然下沉,仿佛从万丈高空坠落,即刻退出玄妙的感知状态。

    回想方才的经历,他查阅过的典籍资料都未曾记载。以区区地桥之境,感察天地玄妙宏博,感察悟道大能,此事不能说后无来者,也算得上前无古人了。

    再加上先前的雷劫可怕,历数先贤经历,有这等威能的也屈指可数。这一次突破渡劫,可谓怪事连连。

    他推测原因,或许有二——其一,他所走的赤子大道,过往少有人试,说不准老天都没怎么见过,故而引起了高度重视。其二,追究他的身份血脉,殊为特殊,或许天生就与宏然界天道相斥,才引发了排斥效应。当然,这两条都是胡乱推测,当不得真。

    雷劫虽然凶猛要命,却也是大有好处。首先,他本身肉躯就非凡人可比,这次又经过三道劫雷淬炼,肉躯之中所含劲力、耐力、抗击力比往前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比起那些只注重法力修为的地桥境修士而言,更要强上许多。

    更重要的是,道种经过劫雷淬炼,连最后一丝杂质都被萃取出来,纯粹得无以复加,不论是感知和汲取天地灵气,还是御使法力、催动法术,都有大把加成的效果。看他虽然只是刚刚踏入地桥境的雏儿,但真正斗法起来可会叫许多人阴沟里翻船的。

    (二)

    此刻,道种开始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汲取洞府周围的灵气,先前应对雷劫的亏空顷刻间弥补起来,精神劲儿也渐渐恢复。

    最后一步就是埋下道种。走到这一步,按前人经验所讲,地桥境已经握在手中,没有半点悬念。

    “好!一鼓作气,再接再厉!”

    他看了看打翻一地的瓶子,搜罗好一番,才从其中一个瓶子里寻到两粒疗伤丹药服了下去。之前被劫雷劈得浑身烂肉焦糊,借此也可以恢复一二。

    “赤子道种,赤子道种,”他瞧着内海中的小家伙,满眼欣喜,“好好好,你可要给我长大长好,健健康康的,精气神满满的。”

    他用法力和神识将道种包裹起来,像一个小蝌蚪一般一并探入内海本源之中。然后,全身心感应本源内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反反复复探查几遍,才终于找到最适合道种汲取法力之处。于是,法力和神识同时撤开,道种明芒一闪,便在本源此处安了家。

    到了地桥境,就和顾乃春他们一般境界了。数十年前的扫院门人,从想求道却无门而入、无路可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以当院主的修为,他可真不容易。地桥境少说就是五百年的寿元,他活了一百多岁,接下来还有四百多年的好活,大道长生尽可以展望,也不必担心往后让岁月黑发人送白发人了。

    痛快!

    虽然身心俱疲,剧痛加身,但迈入地桥境的喜悦把一切疲惫和疼痛都冲得淡去。他正在畅想往后人生与大道长生,却发现内海之中,毕蜚眉头紧皱,浑身虽被链锁绑住,却仍在剧烈颤动。

    “不好!”

    他心头一紧,警惕心立马提起来,神识护心护脑,法力护体,全神贯注应付。

    脚底突起一道阴森森、臭烘烘的凉气,顺着脚跟直往上冲,很快冲到阳根附近,叫他下半身凉飕飕、软绵绵如坠冰窟。

    他连忙调集神识与法力汇成一道护壁,挡在气海穴门口,却不想凉气却视护壁如无物,一头扎了进来……

    穿过护壁的瞬间,分明感觉到一丝森亮的秽魔气息一荡而过。

    “果然是个外道邪魔!”

    怪道他方才渡劫时怎么没有邪魔入侵,还以为是他的赤子大道光芒万丈,将一切邪魔异魔吓得屁滚尿流不敢现身。原来魔头竟是在等他放松警惕的时刻,杀了一个冷枪!

    (三)

    在降世营的藏书阁里,不二曾经读过一本《千魔卷》,里面记载了曾在宏然界出现过的千余种魔属生灵。其中有一属被称作天地异魔。天地异魔属下又分了三十六类魔头,比如痴魔,色魔,脏魔,心魔,恶魔,湿魔,污魔,晦魔,悔魔,秽魔。此属魔头共同的特点便是诞生之初,没有属于自己的肉躯,全凭后天抢夺。而大多数的天地异魔抢夺肉躯,都是在等天地生灵进阶渡劫、肉身精神皆已孱弱之时。

    钻进不二身体中的正是天地异魔中的秽魔。它这一类,在魔头之中都属出身下贱,起源多是天地间至污至脏至秽的地方。成魔之后,游离在天地间,为避免天道“清道夫”的清扫,也只能常年躲藏在最阴暗、最肮脏的角落。世上有几个生灵会在这些又脏又臭的地方渡劫?所以这只秽魔自诞生以来,活了不知几千年,一直没有机会夺舍一具肉身,长年以魔魂的形态游离世间恶臭之所,没有肉身也就没有修行的容器,修为真是不堪提耳。

    他眼见着跟自己同时诞生的诸多魔头魔魂个个寻到了好肉身,修为一日千里,心里急得冒泡,才冒险从污秽之地偷跑出来,只想拼一把运气。却不料还未下手,便被天道“清道夫”瞧见,一路追杀至此。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发现一处埋藏数千修士的藏尸坑,里面秽臭不堪,一头扎进去才逃过一劫。

    大难不死却再不敢造次,原打算找个机会返回原先的藏身地,从此做个缩头乌龟。却正好赶上这一带鸟不拉屎的蛮荒竟然还有修士顶着如此厉害的霹雳渡劫。

    它原本瞧这劫雷威力惊人,寻常通灵境修士多半要被轰杀成渣渣,夺取肉身也是奢望了。但到底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烛谷附近看看热闹。没想到修士命大还真的渡劫成功了。更没想到对方所修大道乃是某种通彻橙明的质朴大道,正被它一身污秽气息所克制。

    修士刚渡完雷劫的时候,它就想冲上去了。刚冒个头,却瞧对方身上的气息玄妙,仿佛与天道相连起来。吓了一跳又缩回去,直以为到嘴的鸭子飞了。正连声叹气呢,修士却又从联接天道的状态中退了出来。

    “谁说老天爷憎恶我等圣灵来着?”

    这一次不就是天降的好机缘,是它死中求活拼来的好运气么。

    它一个猛子扑出去,一头从修士脚底板钻了进去,又趁着对方没识得自己的身份,顺顺当当入了内海。

    (四)

    “我的道种小宝贝在哪里?”

    一入内海,它就到处张望,没瞧见道种所在。却瞧见内海中两大镇海兽,一个形貌似牛,头部白白,面目狰狞,后拖蝎尾,面目正中只长着一只眼睛。

    “毕……毕蜚?”

    竟是这等震古烁今的大凶兽,它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气海穴走菊门溜了出去。

    稍稍镇定下来,才瞧见毕蜚浑身被五花大绑,上了封印锁链动弹不得。

    “我就说,老子运气没那么差……”

    有这等稀奇的大凶兽作镇海兽,也不知这人族修士如何没被克死反而修到地桥境的。

    又看了看毕蜚身上绑得锁链,分明是被外力所困。

    “连自家镇海兽都护不住,瞧你真是窝囊透顶。要这精钢结实的上好肉躯有何用?还是拿来给我快活罢。”

    才松了一口气,再瞧毕蜚对面不远处,另一只镇海兽——人面蛇身,通体黝黑黑的堪比远南界的黑人,周身散着极寒之气。

    “老子跟这么些天地神仙打过交道,怎么从未听过这一类……”

    正说着,人面蛇身镇海兽额头的纹身忽而一闪一闪散着微微寒芒,

    “冰……冰……风!”它魂都没了,转头就是往菊门溜去。

    但冰凤纹身已然触发,一道极寒之气直射而出,正中秽魔的尾巴。

    多年来死走逃亡早就混出一身逃命的魄力和好手段,它当下便把尾巴连同屁股一割,魔身往外窜去。

    再瞧内海上方,隐隐有两团吓人的赤芒闪耀,看其中所蕴气息也正是克制自家的一路。

    “算老子倒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给我等着……”嘴里骂骂咧咧的正要从气海穴出去,又仿佛已经瞧见菊门的轮廓。

    再一抬头,迎面飘过来一团绿油油的雾气。

    它愣了一下,旋即就是彻体的冰凉,

    “我去……起灵气……”

    它自然识得这团绿雾正是天地间七道原始之气中的起灵气。

    这七道原始气皆是上古起源,除了排名第三的元魔气和排名第四的往生气,其余几道,什么鸿蒙气、窃坤气等等都蕴含浩荡正气,对一切邪魔外道皆有立见立收立诛之效。

    话说起灵气诸千界面加起来也不剩个几道,怎么好死不死叫它遇上了。

    它整个魔身都要瘫了,

    “这小子什么来头,内海里装了这么些天地神鬼、妖魔邪怪,怎么不早死哇……偏要出来害人!”

    还没来得及磕头求饶,那团绿雾摄来一道绿光,一举将它摄了进去,一切乱七八糟的杂念消逝于天地间……

    (五)

    “咦……这就没了?”

    不二眼见那团秽臭鬼气冲进自己内海之中,如临大敌护住道种,又将安魂神珠和嗜血定魂簪驱入内海,还未来得及发力,就见它似个没头苍蝇乱撞,又被绿芒摄了进去。

    夺舍大劫就这样混了过去,他还有些发懵呢。

    冰凤纹身克制邪鬼往前倒是有过经验,乾坤震气也能降魔这倒又些稀奇了。内查识海,再看那团绿雾,在内海之中无所事事地飘动着,

    “老伯说了,乾坤震气的功效他也不清楚,需我自己研琢开发。自从俘获此气之后,我一有闲暇便要尝试驯化,可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见效果,难不成这破气天命就不是给我用的?”

    将魔气吞噬之后,那团绿雾又亮了些许,精气神高涨,便如同人吃饱了饭。他试着用神识探过去,绿雾轻轻一晃把神识弹开,但已不是先前那般极端抵触的姿态。

    难不成这乾坤震气是专门吃鬼吞魔才会听话的?以后是不是该考虑专去一些鬼魔盛行的地方练练手……

    又内查一遍周身,方才邪魔所过之处,一片冰凉秽气,尤其龙根附近,简直秽臭冲天。

    可见那邪魔真不是什么好鸟,碰上自己这般修行赤子大道的,通透橙明,纯洁如晶,合该将它克得死死的。

    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周身诸般污秽清理干净,又看见足底有些黑色杂液散着熟悉的气息,想来是方才经历雷劫之后,淬炼体外的杂质。

    外面的世界已重归平静,黑压压劫云早已远去天边,内海中纯洁无暇的道种一闪一闪散着淡淡的清芒,铁证如山可鉴他已是一名走到宏然界哪里都颇有身份的地桥境修士。

    道种表面上细观可见两个微小的印记,正是他经由这次突破新得的两样大道神通,一为【知往昔】,一为【识人心】。

    看字面意思皆是辅助类的神通,往后可以慢慢揣摩。知往昔的神通多半是源于烛二所主时间一道,又因他先前悟选道种时将毕生经历回顾一番引发了道种的共鸣。而知人心这门神通,多半与赤子大道分不开关系。

    “道种都埋下了,劫云也散的差不多,这回再不会有什么幺蛾子罢?”

    不二念头刚一转,洞府内骤降一道深不可测的神识,竟是散着悟道境的威压……

通知:更改一下加更规则

    昨天(8月13日)新增订阅2224,差3300的目标还有1000多,真的是希望不大。

    想了想还是弄一个靠谱一点的加更规则。

    这样:

    1.每日新增订阅超过3300,第二天统计出来就加更一章。

    2.均定达到2850(目前是2808),加更一章,2900再加更一章。2950加更一章,3000加更一章,以此类推。

    按照我的均定涨势,大概至少半个月可以加更一章,这个比较稳啦。

    最近快接近起点精品的要求(3000均定)了,打算冲一下。

    以上……

    (先给厚颜无耻的作者鼓个掌……)

第四百四十一章 致命的陷阱

    (一)

    “道种都埋下了,这回再不会有什么幺蛾子罢?”

    不二念头刚一转,洞府内骤降一道神识,竟是散着悟道境的威压。

    他惊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拱手敬道:“见过苏前辈。”

    来人正是宏然六尊【妙手】苏纤——他先前退出接天连地玄妙状态之前,勘勘与苏纤传了一道讯息。原本只是不抱希望的尝试,没想到苏纤真的来了。

    神识在洞府墙壁上微微一转,幻化出苏纤蒙纱的面孔。

    “蛮荒之中还有这样的地方。此界开拓不过十之一二,我们果然差的还远……”

    她目光扫视烛谷一圈,又瞧向不二,“我来一趟不容易,你若是没有十分紧要的事,有的苦头吃。”

    “岂敢。”

    不二一挥长袖,一道黄芒投向苏纤对面的墙壁,演化出一副幻景,只见一只飞鸟忽地现身一处浩瀚无边、到处赤茫茫的天地之中。

    苏纤瞧得一惊,这不正是角族大都一带么。当空浮着几道身影,面目皆不清楚。其中一道看身形气质正是她本人。

    不二瞧了瞧苏纤,幻景稍滞。

    “演下去。”她说道。

    墙壁上的幻景自行演绎,便听见有一个角族人喝道:“战罢!”

    整个场景便七零八碎起来,奇光流转,杂乱不堪。不二道:“恕晚辈修为微末,这些我演不了。”

    说着,长袖一挥径直演到最后一幕——一声嘿嘿阴笑过后,她被一道黑光拦腰截断,鲜血淋漓……

    苏纤看罢,默声许久。大都决战的事情只有悟道境修士参与,旁的修士绝无知情者。便可推测,这小子所演化情景绝不是他凭空编幻。哦,想起来了。那时在伏天大殿中演化未来,因闵罗打断,这小子幻化场景的最后一段,谁都没有看到,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倘若事情真是如此演化,角族人只怕正在布置十分厉害的后手,伏天大殿也不安全了。

    她稍定心神,便想清楚了对策。又与不二道:“这人情不小,我承下了。我看你新入地桥境,本命法宝还没有,巩固境界的丹药也——”

    “晚辈只有一事相求。”

    “且说来。”

    “过一些日子,晚辈想和道侣一起离开宏然界,请前辈赐我跨界传送阵的使用机会。”

    “道侣?”苏纤颇有些玩味地瞧着他,“诸千界面,上下其所,你要去哪总得指个地方——你要是想去蛊界,与我宏然相隔几百个界面,这笔灵石我也拿不出。”

    “与本界相距不远。”

    “只这一件事?”

    苏纤递给不二一道符箓,“我药王谷没有这样的跨界传送阵,但是常元宗、法华寺、兽人塔三家都有。你拿这符箓示去,尽可借道。”

    说罢,仍觉得心中有滞。魏不二虽只是演绎幻景,但却真的救了自己一命。此因果极重,倘若了结不干净,渡劫之时极易受到牵累。

    翻手又取出一物掷于不二,“此物生死之时可以救你一命,轻易不要用了。”

    说罢,顿觉冥冥中一道因果线缘抽身而去。

    她心中甚喜,命运大道、时空大道极易牵扯因果,魏不二两条大道都占了一些,把这道因果线了结去,往后省的很多麻烦。

    她冲着不二笑了笑,随即神识一收,化作异芒往大都方向去了……

    ……

    苏纤一走,不二松下一颗绷紧的心。

    他身上到处是伤,精神疲惫不堪。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方才雷劫之中,衣服也被崩碎了,光膀子光屁股,满屋子凌乱。

    “妈的,竟然叫苏纤看光了。”

    正要从储物袋中收拾两件衣裳穿上,破败不堪的洞门被人一脚踹开。

    楚月从门外走了进来。

    (二)

    “这些庄稼我种了多少年?庄园,花田,果园儿,菜园儿,木屋,全都没了,这里面投入了多少心血?叫你这么一毁,我以后再想恢复还得多少年?”

    “你先让我把衣裳穿上……”

    “我不管,”楚月指着他精光的身子,“给我赔!”

    ……

    庄园被毁,这算是触到了楚月的逆鳞。楚月提了三点要求,一是要不二无条件帮助她重建庄园。二是古城开启之后优先解决她的麻烦。第三,升入地桥境之后,战功足够就有机会建立宗门。楚月希望他可以认真考虑考虑这件事,大战过后,碾冰院的姑娘们也能有个归属。

    楚月身上的杀气凝重锋锐,煞气冲天,绝不是闹着玩儿的。如果不是这几年一直与她朝夕相处,不二几乎要以为她投身了什么杀手组织。

    他新得了【识人心】的神通,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随手往楚月身上丢了一道,不料她周身泛起一层灰芒,叫他只得到一些朦胧讯息。但大抵可以瞧出来,她虽然极其愤怒,但杀气却只是身体本能,并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这姑娘也不知到底什么来头?到宏然界之前究竟又是做什么的。没杀过几千上万的人命,没得这么霸道的煞气。

    识人心么?这神通也太破了……连一个开门境小丫头的心思也瞧不清楚,有个屁用。

    这事到底也是不二招来的祸事。他没理在先,又懒得跟女人斤斤计较,权且答应了。重建庄园得慢慢来;进入古城之后的事情,谁能说的准呢?到时候还不是事急从权。至于建立宗门的事情,楚月也没说一定要他做到——古城事了,他就要带着岁月离开此界,碾冰院众人总不能一直活在他的羽翼之下吧?大家都要在风雨中成长,

    话说他虽然走了赤子之道,但心里谋划这些却无丝毫滞纳不畅之感,可见赤子道也不是不能说谎的。直面本心就好。

    与楚月签了不平等协议之后,不二当日就开始帮她收拾破败不堪的庄园。最麻烦的是横卧庄园的傻蛇的庞大身躯。

    傻蛇是相当于天人境修为的异兽,活了不知几千年,原本一身血肉都是宝。可惜叫毁灭劫雷贯穿肉躯之后,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碎裂。楚月把肉躯用空间阵法收了起来,说是以后发酵了做肥料。

    巨大的蛇骨可以做飞舟,可以做战斗傀儡,也被楚月收起放置在烛谷内的空间阵法中。

    不二听不懂发酵是什么意思,但大蛇肚子里未曾被劫雷摧毁的四阶兽丹他还是识货的。直面本心——收下。

    凭他步入地桥境之后的手段,把整个庄园收拾干净也没有半个时辰,但想让庄园再回到毁坏之前的盛景可不是一日之功。

    “先这样罢,”楚月看他这般卖力干活,怒火稍稍消去,“早晚还得回来。”

    古城将开,两个人得抓紧回去。

    云隐宗受罚的事情也需尽早去找李云憬的后门。

    不二道:“我们修士界里有的是催熟的手段,回头我去那些专搞灵植的宗门里弄几样灵肥,不到一月就让你的庄稼长成大森林——”

    “你懂什么?你当我弄庄园是为了好看么?”楚月抬了抬手,恨不得给不二脑袋后面来一下,“我要的是过程——是把庄园一点点建起来,变好,变漂亮的过程。以后,你要跟我回来,老老实实种庄稼、栽花种树,不要那些偷奸耍滑的手段。”

    (三)

    回了昆比山脉,两个人影一闪出现在传送阵中。楚月将传送阵遮掩一番,二人一起往事先约好的地方行去。

    远远瞧见一艘飞舟浮在巨树枝顶,巨树树冠下面刘明湘和寻过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刘明湘左顾右盼,心思显然不在闲聊中。

    寻过先瞧见不二,见他真的迈入了地桥境,走上前双手合十,酸溜溜说道:“你这种镇海兽都能进阶地壳……全是佛祖恩德……”

    到了地桥境之后,寿元增至五百余岁。不二虽是一百多岁高领,但也就相当于凡人二十多岁,脑袋上的白发通通返黑,松垮的皱纹齐齐消失不见,又复还作扫院杂役时清秀的容貌。只不过气质与往前截然不同。

    寻过看了半晌,摸了摸自家的老皮老脸,“原来还是个小白脸。”

    刘明湘亦是高兴欢喜,忙上来恭喜一番,又说道:“昨日宗盟传来消息,说是要下发赏惩通告以激励士气,后面还要附上奖惩清单,要降世营尽快拿出对云隐宗处置的意见……李大帅跟大威营通了气,今晚就要拿定此事呢。”

    寻过忙道,“贫僧早就来了——是魏前辈自己藏起来叫贫僧找不见的。”

    不二听他叫自己前辈,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又少有一点点受用——直面本心,直面本心。

    便说了声:“回头再跟你算账。”

    带着三人上了飞舟,又与寻过说起本命法宝之事。

    修士到了地桥境就可以驱使本命法宝。但想拥有一件契合自家大道的法宝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要以一件三阶上品法器为基,有的要辅以一些配合法器,还要一枚异兽妖丹,把兽魂作为器灵。炼制的过程更是繁杂精密至极,稍有偏差就会前功尽弃。他把这件事交给寻过,让他帮着张罗,但想来喀则古城开启之前是用不上了。

    往喀则返回的路上,不二试着对刘明湘使去一道【识人心】,神通毫无阻碍地没入其体内,刘明湘的心语全被他所知晓——

    “魏师兄成了地桥境修士,我们几个的日子可要好过了……”

    “戴胜长老他们怎么办呀……不知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要是魏师兄能带着我们再回到云隐宗就好了……”

    “又一日没见小易仲了,真想他啊……”

    “哎呀,魏师兄成了地桥修士,身份岂不是又高了一等,秀秀姐想要跟他好上只怕更要难了……”

    “魏师兄也是,秀秀姐哪里不好?他偏偏不喜欢……”

    什么乱七八糟。不二听她絮絮叨叨,头要大了。

    他又冲着寻过使去一道【识人心】,神通在寻过浑身上下转了一圈,似乎无孔可入,但转到后脑门的时候却寻见一道缝隙,滴溜一下滚进去——

    “气死老衲!魏不二这种资质都能地桥,我怎么就不行?”

    “什么灵石,军功,宝物,皆是身外之物。人死了屁都带不走……老衲而今九十六岁,也不就还有一百多年的活头,再不努力黄土一撮,再不努力连个继承衣钵的徒弟都没有,怕不是要便宜了魏不二这混账混球……”

    “人都说步入地桥境后,有机会重塑肉身。我的小和尚被李云憬割去之后,过得真叫一个没滋味。也不知能不能借突破之机再长出来……”

    不二哭笑不得,旋即收回神通。

    经过方才几次尝试,他算摸出些许门道,这神通靠的是神魂、神识和意志多方位的压制。受此神通的对象比自己修为越低越容易得手。如果修为相当,八成不好使的。要是对方比自己修为还高,那就更没戏。若是受法者意志坚定,又或者有什么特殊的镇海兽,估计也难得手,楚月便是此例。

    (四)

    能读懂旁人心里的想法看起来不错,但很多时候却未必是一件好事。甚至会是一样令人痛苦的本领。

    或许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会因为【识人心】的神通兴奋不已,不二历经几多世事,早就将此中得失看透。

    举个例子,如果钟秀秀能读懂他心里面的想法,多半是要痛不欲生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利益,点点线线彼此交叉牵扯,难免出现矛盾纠葛。有的甚至心生怨愤,在心里暗自说一些发狠的话,但却未必真的会兑现。

    这些心里话要是旁人说的也就罢了,倘若是与不二亲近的朋友心里所想,他听了岂不是自找罪受?

    天道在他步入地桥境的时候,给了他这般有趣的神通,细细思量大有可探究之处。

    他曾读过一个名叫王国维的上古修士所著《大道词话》,亦是一本专讲道心感悟的著作。里面提到修行路三重境界。

    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说的便是大道无涯。初次步入大道的修士展望自家未来,便如爬上高楼,向远方瞭望,大道绵延远方,无穷无尽,茫茫无涯。对应的就是他刚刚打开气海穴,步入开门境界的时候,长生大道何其远,通灵,地桥,天人,悟道,一个个目标遥不可及,似乎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此时才要明心立志,虽望尽天涯路,仍要义无反顾地去追寻大道——这第一重境界,他已然做到了。

    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说的是修士为追求大道锲而不舍和坚毅执着态度。对应的便是不二在大道路上艰难行走的过程。既然下定决心追求大道,就要为此努力奋斗。所谓消瘦,所谓憔悴,却“终不悔”,就是遇到各种困难,遇到百千挫折,却咬着牙坚持奋斗,砥砺前行,滚石上山,排除万难,永不泄气往前走。

    回想一路走来的历程,不二不也正是如此么?不管是入道无门、被木婉枫胁迫、被婉儿背叛,还是之后在傀蜮谷、寒冰界、大雾虫海、西南昆弥、甘陇西北,他何曾放弃追逐大道的梦想,何曾有过一丝懈怠?这第二重境界,他也做到了。

    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境界乃是王国维追逐大道的至高境界。讲的是修士在历经千万,百转千回之后,愈发成熟,愈发睿智,愈发古拙,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能明察秋毫,从前无法理解的事物他会豁然领悟贯通。直到此时,身为修士,身为逆天而行者,身为大道探究者,他才会在大道上有创造性的突破、有可以流传千古的贡献和成就。那些修士界流传下来的经典功法,深刻感悟,大道至理,往往是这些人在这个境界的大道成果。不二经历几多,不乏坎坷,但论起这一境界,他刚刚摸到门槛。

    在这三重境界的基础上,又有大道先贤提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才能找到灯火阑珊处的那人。

    若是把闭关参研修行功法比作读万卷书,在修士界的波折闯荡就是行万里路。万卷书不二读过,万里路不二行过,阅人无数不二还差点火候。

    在这一微妙时刻,天道赐给他“识人心”的神通,看起来是要给他机会,给他捷径,让他阅人无数,让他识破人心,看透事物背后的真相。仿佛是要助他明察秋毫,助他领悟贯通。

    但在使过三次【识人心】之后,他很快就堪破了天道真正的用意——这是天道给他的极其危险的考验。

    大道通途哪有捷径可走?

    所有捷径到最后都被证明是歧途、是弯路。

    识破人心、明察秋毫绝不应凭借什么老天赐予的神通,而是要靠在丰厚人生阅历、漫漫大道经历之后积淀形成的睿智。

    倘若不二还没有足够的阅历,没有足够的积淀,就凭着天道赐予的捷径识破人心,那就是半途而废,就是舍本逐末,就是愚蠢至极,也必将前功尽弃,一无所获。他所追求的赤子大道也将毕生无望。

    这绝对是致命的陷阱——【识人心】轻易用不得!

第四百四十二章 陌生的背影,邪门的魏不二,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一)

    喀则城,碾冰院众姑娘居住的秃角建筑附近,某一个街角墙根底。

    婉儿早就忘了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

    也许是烈日当空吧。反正她是这么觉得。人皮面具贴在脸上越贴越热,感觉要出汗,心也焦躁得不得了。

    魏不二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出现。她应不应该见他……

    这些问题在她脑海里来回转悠,反反复复,像走入了迷宫。

    她真的有些心力憔悴,还有什么好见的?——他是攻城战里发出致命一击的大功臣,她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丧家之犬。

    肮脏的身子,卑微的身份,苟且的求活。

    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自尊,无家可归,无地自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她真的不想再见,更不想去求魏不二。

    街巷空空荡荡,就像她的心巷。

    但不见不行啊。

    如果宗盟对云隐宗的责罚不能撤销,她就得躲躲藏藏一辈子,没有修行之所,没有大道前程,人生没有一点盼头。

    时间变得极其难熬且漫长,她不知自己纠结了多久,魏不二一直没有出现。

    看了看日头,才发现天空阴云密布,根本没有太阳。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来的,还得等多久。

    他多半不在这里。见不上更好。

    她在原地踱步,脚底板生疼。正打算离开,忽瞧见远远走过来几个人影儿——中间是魏不二,他的身旁是楚月、刘明湘,还有一个和尚。

    来的这么巧……

    她几步退回墙角,又探出半个脑袋。才发现魏不二似乎年轻了许多,仿佛二十多岁的样子。她脑袋里一团乱,想不见魏不二为什么会变得年轻了。只望着他渐渐走近,又渐行渐远。她几次迈步又缩了回去。

    还是别见了。她把身子彻底缩回去,背靠在墙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股令人窒息的地桥境威压从天而降,让她浑身一哆嗦。

    执法修士?她心头狂跳,正要仓惶去了,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找我?”

    她抬起头,魏不二就在眼前,威压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你……”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眉毛快要从额头飞出去,“你地桥了……”

    她呆呆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是掌门叫我来的……”

    “掌门?”

    她连忙捂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掌门死之前,”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掌门说……”

    “我知道了。”

    “我还没说完……”

    “云隐宗的事我会尽力——你回去等消息罢。”

    她发现自己在魏不二面前毫无可掩,毫无可藏——她一张嘴,他便晓得要她说什么。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只好低下脑袋。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能看见远处一道陌生的背影。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数十年前,云隐山上那个熟悉的扫院人的背影,再也瞧不见了。

    在长乐村的时候,她和魏不二在山林里遇到过角魔。他把她藏在灌木林中,然后冲出去把角魔带走。

    那时候亲切的背影啊,再也瞧不见了。

    她曾经拥有这个世界上最诚挚、最纯真的感情,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好想再回到那个灌木丛中。

    (二)

    不二没有来得及与碾冰院一众人见面,就在寻过引领下往李云憬临时居住的府邸行去。

    云隐宗的事,一定得帮。一来宗门对他有恩,李青云、黄宗裳对他有恩。更重要的是,云隐宗是他修行起步的地方,也是他赤子大道起航的地方。只要云隐宗还在,山门还在,赤子大道的起点就在,他修行的轨迹便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亦内含此意。等到什么时候他的道心不稳,亦或者有心魔滞阻,如果能在回到当初扫院的地方回溯往昔是很有帮助的。

    路上,寻过又与他道:“云隐宗的事情,降世营和大威营已经开会研究过一次。”

    “什么时候?”不二身形稍滞,又加快遁速,“调子定了么?”

    “就在宗盟消息下来当晚——一共分了三派。”

    不二道:“我大抵猜出来了。”

    寻过脑袋一歪,斜眼看他,“那小僧不说了,魏前辈先讲讲。”

    不二笑道:“三派之中。大威营是一派,降世营分了两派,李云憬一派,楚愤一派。”

    “楚副将跟师傅不齐心,”寻过道:“这个不难猜。”

    不二又道:“要我想来,楚愤的立场一定是要从严惩处。大威营应该是主张过大于功,既要严惩,又不能不考虑功劳。李大帅还未表态。”

    “邪了门啦,”

    寻过止住身形,眼睛鼻子嘴巴齐张,“你怎么知道的——楚愤的确说了,李青云虽然立了功,但修炼邪功、淫恶妇女,有辱修界、罪无可恕,再加上云隐宗往前犯得过错,还有诸位地桥境院主畏罪潜逃之事,罪加一等,一定要严惩不贷、杀一儆百。故而他的惩处建议是,裁撤云隐宗,幸存弟子长老全部压入镇魂塔。”

    “至于大威营,”他接着说道:“巴和水说,云隐宗有功有过,过大于功。不严惩没法儿对上交代,责罚太过于重则易动摇军心。他们建议裁撤云隐宗;对于宗内地桥境修士,知情不报,可以重罚。剩余逃匿者畏罪潜逃,要坚决追捕,施以严惩。宗内其他中低阶弟子可以酌情处置,我师父的确没有正式表态——可是有人曾与你透了口风?”

    不二道:“大威营想搅稀泥不难猜——云隐宗费尽周折去投奔其营,到最后却落得满门惨绝,神魂压入镇魂塔,以后谁还敢去投奔?楚愤要严惩也不难猜。大帅应该是在等我。”

    寻过一拍脑袋,铮亮的一声响,“她是在等你闭关的消息!”

    不二道:“倘若我迈入地桥境,云隐宗就有活的希望。倘若我失败了,此事再无商量。”

    寻过呆愣半晌,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难不成通个地桥还能叫人脑袋开窍……”

    不二笑了笑,已经不大着急,将遁速渐渐降下来。

    既然李云憬是在等自己,太着急反而显得欲求过急,容易陷入被动。

    以赤子大道真意笼罩周身,他反而将事情看得愈加清楚。

    这让他想起法华寺曾有个隐居的和尚叫惟信,他讲到自己修佛悟道的历程时曾说过——

    “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不二往前偶然间翻到惟信此话,参研一番,却只读懂了前两层。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正好对应“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境。凡人初入修道界,一切都是崭新,一切都是未知,自家尚无概念、更无感悟,旁人告诉你这是山,这是水,你就知道了山和水。旁人告诉你怎么开门,怎么吸纳灵气,怎么御使法术和法宝,你便知道吸纳灵气是这样,御使法术是那样,开门境修士是这样,通灵境修士是那样。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应是对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境。随着修行路越走越远,修士经历几多,坎坷几多,渐渐领悟大道深意。这时候再看山不是纯山,再看水也不是纯水。事事常要怀疑,事事常要看看藏在背后的真相。走到这一步,一山要比一山高,一水还比一水清,修道之路就苦了,就要“衣带渐宽终不悔”地去追逐,去努力。大多数修士,甚至某些走到悟道境的大能终其一生也只能做到第二重境界。

    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则是对应“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走到这一步,按那惟信禅师所述,斯人返璞归真,道法自然。出世无求无欲,面对世俗大道,一笑置之。入世则超脱一切,超脱物外,掌控由心。

    话是这么说的,但修士界能明白这个道理的,真无几人。

    不二此刻正处在“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阶段。倘若他的赤子大道走到极致,或许能做到“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他此刻可以轻易看清藏在降世营、大威营三方博弈后的真相,但要想举重若轻地化解化解云隐宗的灾劫,却需要“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境界。

    他做不到,便只能用“笨法子”。

    (四)

    到了府邸,不二在寻过一路引领下,径直找到李云憬临时下榻的紫角寝宫。她就住在最顶层的屋子里。

    正是下午时分,李云憬未启法阵,也没有施法术,也使得屋子里一阵燥热。

    她体内的隐患不正最怕燥热么?

    李云憬伏案桌前,她的身后立着一个盒子,等人高,此刻是密封的。何晶晶就在盒子里面,以某种不二无法想象的方式变成了欲望傀儡。李云憬能够安心参加大战,使劲全力也没有出事,靠的全是她。

    欲望傀儡运转的时候会有些微微的颤动,此刻却静如棺淳。怪了,自从傀儡炼成以后,李云憬很少让她歇息的。

    “坐下吧,”李云憬指着案前一张木椅。

    这是他过往从未有过的待遇。

    “屋子里有些热,”她在看一卷帛书,不抬头的说道:“你应该晓得我在想办法锻炼自己的忍耐力。”

    不二略微有些吃惊,虽然他一直是知情者,但这个话题永远是禁忌。

    李云憬缓缓放下帛书,抬头打量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很好,很好。”她说道,“你内海本源受伤之后,我笃定你大道之路走到地桥境就是顶天了。但你比我想象的要好,你身上的法力很精纯,大道真意通透如玉,暗合天道,以后的路还可以走下去,说不定可以走得很好。”

    “弟子有一事相求。”

    “人也变得聪明了,”听到他自称弟子,李云憬笑了笑,“宗盟的奖赏我会极力帮你争取。你刚刚迈入地桥境,本命法宝还没有吧,往后修行的功法也需要准备,长久的修行地呢。如果你想在大道路上长久走下去,这些都少不了。我可以帮你争取最好的。”

    “是以弟子不插手云隐宗之事为代价么?”

    李云憬默声良久。

    “这是你本应得的——云隐宗的事牵扯很大,宗盟很重视。帮云隐宗出头,你的重赏就没了。说不得还要被人看作自恃功高……”

    “身外之物总会有,云隐宗若是裁撤,就永远没了。”

    “等你修为通天,什么云隐宗,雾隐宗,水隐宗,火隐宗,鬼隐宗,要多少就有多少。”

    “但云隐宗却不是彼时的云隐宗。”

    李云憬猛地抬头,“要是我不同意如何?”

    “我会再想办法。”

    “你修为到哪一步了?”

    “地桥境初期。”

    “看你说话的底气,”李云憬冷笑道:“我以为你要悟道了。”

    “大威营应该不会拒绝一个刚刚立过大功的地桥境修士——保住云隐宗,也能助他们稳住军心。”

    “好啊,你去试一试。”

    李云憬的眼神一下子很冷,闷热的屋子一瞬间冻成了冰窖。

    不二与她对视,语气平和,如同与老友叙话,

    “云隐宗是我往前的师门,李青云对我有大恩。师门有难,恩人新故,若我静坐旁观,或者抽身离去,您往后还能否信任于我。”

    沉默许久,屋子里渐渐恢复了之前的闷热。

    “你要帮到哪一步?”李云憬问道。

    “云隐宗不散,门人不杀,本山留下。”

    “晓得了。”

    李云憬挥了挥袖子,请他出去。

    不二方走到门口,听见耳边传来一句低语——

    “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第四百四十三章 我只要实实在在的

    (一)

    原先孤风野居住的府邸——一座气势恢宏的紫角大殿,现今已被降世营和大威营改造成两方专来议事的大殿。

    大殿里灯火通明,当间摆着两排桌子。

    一进殿门,左手边一排五张桌子,后面坐的是大威营巴和水五人。大威营前来支援喀则城一共六人,其中一位已成了喀则城外一具冷尸。大威营主帅巴和山现今还在塔尔木坐镇,诸事全权交由其弟,亦是副将巴和水负责。

    右手边六张桌子是降世营的楚愤、楚执、楚问,还有两个异姓附庸门派的天人境修士。正中空着一张桌子,却是在等李云憬。降世营原来一共有七位天人境修士,楚愤的左膀右臂楚门陨落喀则城下后,就剩了六个。

    大殿很大,却只有这寥寥十人坐着,真是空空荡荡。桌子上摆着一些精致糕点,还有从南方运来的灵果,却无人享用,白白散出一些清雅的香气。

    “地桥境修士增役百年,中低阶弟子增役十年,这种不痛不痒的建议,亏你们也能拿的出来!”

    楚愤站在自家桌前,扬了扬手中大威营提出的建议本,黑白相见的胡子根根炸起,

    “李青云犯得是什么罪?修炼邪功,淫恶妇女,私炼炉鼎,尤其他还是堂堂正宗掌门。你们几个对着宗盟法令一个字一个字好生瞧瞧,这样的罪过是不是该株连满门?是与不是!”

    说着,手中的建议本摔在桌子上,啪的一声重响,在大殿里嗡嗡回荡。

    楚愤虽只是个副将,但成名早,资历老。大威营副将巴和水还是通灵境毛头小子的时候,他已经迈入天人境,在西北浴血杀敌,立下赫赫军功。怨不得他当着这么多天人境修士,也敢毫不收敛脾气。

    “楚老兄消消气,”巴和水稳坐如石,伸出手冲着他虚按几下,“依我看,这处置不算轻了,”

    “你看看第一条——建议将云隐宗名号除消,宗门解散。”他也拿起本子,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第二条,建议将云隐山灵脉回收……第四条,建议云隐宗畏罪潜逃的修士一律废除修为,压入镇魂塔看押……还有第七条……不可谓不重啦。”

    他轻轻放下本子,“云隐宗有功,我们也不能不考虑的。”

    “我问问诸位,最后的灵石是云隐宗送来的?”楚愤目光在一众修士间犀利而过,“孤风野、孤风羽、蛮斯怒、蛮斯重哪个是云隐宗杀的?舟行万剑大阵是云隐宗启动的?——这个建议要是哪一位想送上去,先把楚某人不同意几个字写在上面!”

    “何必……何必啊,”巴和水道:“楚老兄不也拿了一套方案么……要是你不同意,我们便将两个方案都呈上去,叫宗盟定夺好了……”

    正说着,大殿门口遁进来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子身影。

    楚愤哼了一声,坐回原位。一众人停下话头,皆瞩目瞧去——

    李云憬,经此一役,她在两军之中的威望已到顶点。

    她纵览全局,通盘考虑,拿出声东击西之计——先是与宗盟与大威营商议,叫他们一边缓攻,一边暗自布置传送阵法。待时机成熟,将喀则城三紫角引出来,两营合一,打了一个时间差,以多杀少,才有喀则之胜。

    她以天人境初期修为,一人独杀紫角二纹的蛮斯重,战力可比天人境后期,数遍宏然大陆这等人才也不出两手之数。

    危难之际,她顶住各方压力,坚持不撤军、不退后,硬拼到底拿下胜利。她的徒弟亦是临危不乱,在昆比山脉冒着紫角魔的封杀把飞舟硬是开到前线,一举逆转局面奠定胜局。

    宏然人族第一场大胜背后,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本人也因这一场大捷与过往大不相同——气势似乎降了一些,不比从前锋锐,但整个人更显沉稳、更有底气。

    她遁入大殿,落地行了几步,落座自家位子。随手便将两份纸书掷与巴和水、楚愤,

    “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楚愤翻开纸书,刚开了一页,当即拍桌而起:“反对!除非老子死了。”

    旁人怕她李云憬,他是楚愤,怕个锤子。

    “这个……”巴和水也道:“要慎重考量啊……李青云的事情不小……这种处理意见估计通不过去,闹不好上方责怪下来,下一步更难处理。”

    “云隐宗,”李云憬冷笑道:“一个小小的中等门派,为了这次攻城战,死了上百人,重伤轻伤不算,李青云抵死守住阵盘,最后自爆杀敌而亡。有这种功劳和觉悟,去他妈的什么罪过抵不过?”

    说着,拿起桌上大威营和楚愤拟好的两书建议,翻过几页,“这种混账话你们也敢写上去,有没有脑子?”

    她将两本书一起扔到地上,散落一团,“云隐宗生死一场,差点全军覆没。要是幸存的修士落了这般下场,岂不是寒了天下修士的心?以后谁去战场杀敌?”

    场内一众修士各有盘算,听得此话皆不做声。有脸上泛红的,有的佯装不知的,亦有神色如常的。

    李云憬怒目直瞪,眼神扫遍全场,无一人与之对视。

    “一码归一码,”楚愤硬着头皮道:“法者天下之公器,奉法者强则,则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奉法者弱则人族无前路无所向。纵观我修士界数十万年演进,历历沧桑,兴衰交替,因法不能行酿成大祸的不胜可数——”

    他说了一通洋洋洒洒,但气势远远比不过李云憬,但也只能抵死不从——

    “总而言之……你这样处置我绝不同意——我要去宗盟状告,评个正经的道理!”

    这会没法儿开下去了。

    说着,他作势起身,径直往大殿外面走去。

    “且慢!”

    李云憬说着,掷给他一道符箓,“副将请看。”

    楚愤本就没打算走出去,随手接过符箓,沉入神识看罢,冷哼一声,“你以为拿老祖出来,就能压得了我?”

    话虽说此说,但在原地站了半晌,脸色阴晴不定。

    过了一会儿,竟然又走了回来。再谈之时,也已不再斩钉截铁。嘴上说什么“抵死不从”“还有无法理”“要去宗盟状告”,到了表决之时却是屁都不放一个。

    巴和水原先瞻前顾后,但看李云憬如此斩钉截铁,又在建议书上写了什么愿意拿自家功劳抵顶李青云罪过,还望宗盟法外开恩云云。既然她愿意顶上,巴和水也乐得承人之美。

    “此事就这样定了罢。”

    李云憬把书信塞入符箓之中,当场袖袍一挥,符箓化作一道黄芒直向宗盟在西北的总部急急而去……

    (二)

    楚愤从议事大殿出来,满脸写着沉重和愤怒,一路恼汹汹回了自家寝殿。殿里殿外多少双眼睛瞧见,很快就传到了李云憬耳朵里。李云憬只道:“还挺能装。”便一笑了之。

    是夜,楚问偷来找楚愤。一进门却见楚愤人躺在椅子上,脚搭在桌子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抖着一条肥腿。

    桌上摆着几样灵菜,一瓶老酒,酒气菜香淡淡飘来。

    “楚问啊,”

    楚愤见他进门,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家对面的座位,“跟我来俩盅。”

    “您还有心情喝酒,”楚门几步走过去,坐了下来,一口干掉一盅,“叫李云憬得意成这般,您高兴个什么劲儿啊……”

    楚愤道:“你啊你,现在还是这般拎不清,叫我怎么以后放心把降世营这摊儿交给你?你以后怎么跟李云憬斗?”

    “有您在——”

    “我岁数大了,”楚愤拿起酒盅,凑到鼻子旁嗅了一口,“酒是越老越香,人怎么越老越废啊……”

    他一饮而尽,“我过一阵子打算最后试一把,看看能不能闯过那一关……过了啥都好说,过不了以后我楚家在降世营就靠你了。”

    楚问吸了一口就像,也不知道如何开解自家这位长辈。

    他虽然是以中立者的身份被李云憬邀请而来。但事实上,他却是楚愤一脉散去宗外的子弟,为得就是遮人耳目,做一些家族中不方便出手的事情。家族里给他的修行供给从未断过。巧了降世营需要这么一位铁面无私的中人,他也就顺水推舟过来了。明面上两不相帮,暗地里却是楚愤铺的后路。如今楚门一死,楚愤势单力薄,他少不得偏袒一些。

    “以后教你的机会不多了,”楚愤一饮而尽,面色通红,“我今日再给你做个活教材——你说说,我跟云隐宗无冤无仇,为什么非要致其于死地?”

    “不是怕上方责罚么?”

    “上方个屁,不过是定个责罚的道道。定错了大不了重来,他们能把我的蛋咬掉?”

    “这……”

    “再打几场仗,我就得回去了,”楚愤叹了口气:“这次喀则攻守战楚门也去了,我们这一脉损失惨重,再拿什么在降世营立足?以后特么的岂不是要让李云憬小婊砸一个人作威作福了?”

    他捏着酒杯在桌子上面叩了叩,“我得给后人留条路——叫你们继续跟小婊砸斗下去。”

    楚问摸了摸脑门上的汗珠子,只怕这话真让李云憬听见了,

    “合着您先前全是演戏呢……”

    “你瞧瞧,”楚愤把李云憬给的符箓递到楚问手上,“以后这些职位都是咱们的——这是你们以后的资本。”

    楚问遣了一道神识进去,眼睛一瞪,“这……我说,这么多职位全让出来……李云憬怎么会答应?她跟云隐宗也没什么干系罢?”

    楚愤道:“她徒弟原先是云隐宗弟子,攻城战里立了大功那个,新近又升到了地桥境。替徒弟出头不也说得过去。”

    “这也犯不着给我们度让出来这么多罢?”

    “那就不必追问了,”楚愤道,“我原先只是搏一把,赢了固然好。要是李云憬不肯让,我也无所谓,秉公执法,谁也怪不到我头上……只是没想到李云憬还挺大方……”

    他想起先前大殿中的争辩,皱了皱眉头,“李云憬今日说话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他妈的好像天下道理都在她嘴上,真叫人不爽。”

    楚问道:“李云憬说的话漂亮,又牺牲了这么多,往后的声名可要不得了了。”

    “虚名有什么用?”

    楚愤又倒一杯酒,“我只要实实在在的……”

    (三)

    楚执一路跟着李云憬回到寝宫,没等进门就问,

    “你给他看了什么?这老家伙能乖乖听话……”

    李云憬取出一道符箓掷给他,“你自己看罢。”

    楚执刚把神识探进去,大吃一惊,脚下打绊,差些跌个狗吃屎……

第四百三十八章—第四百三十九章 异乎寻常的雷劫和难以言明的玄妙状态

    【第四百三十八章】异乎寻常的雷劫

    (一)

    “轰!”

    第一道劫雷如金色巨龙潇潇而下。

    “阵起!”

    护身护法化劫三层大阵光罩在洞府外层层闪现。

    “哗啦……”

    接连三层光罩,一层比一层厚实,一层比一层凝结,竟然被金雷一鼓作气全部碎开。更恐怖的是,由于金雷破坏之力过于强大,巨大的反噬力同时将不二布置在洞府内的三个法阵击毁,三个金属阵盘层层碎裂,如齑粉乱飘,再不可用。

    “糟糕!”

    这三层法阵原打算至少扛过两道雷劫的。后面还有两道雷劫,一劫更胜一劫,可要了命了。

    但好在金雷的威势总算削减了数分,落在不二身上时,十层威能已去其九。

    金雷入体之后,电光火石间便往内海奔涌而去。

    “通桥丹,通桥丹,护体,护体!”

    方才用来引灵的通灵丹早就化为丹液,这时又化作一张液膜向内海顶部包去。

    金雷击中液网,雷霆仿佛遇上克星,十之八九被药力包裹疏散用以淬炼身体,只有细细一丝穿过了液网一头扎入透明的道种内,在一通噼里啪啦的电光闪烁后,溢出数道游丝般的黑色液体,便是道种之中粗糙又斑驳的杂质。

    而不二被碎体金雷寸寸厘厘洗礼一遍,浑身哆嗦如中了邪。若不是他肉躯天生强于凡人,这一下就该嗝儿屁了。

    第一道雷劫是扛过去了。但三大护体法阵尽毁,通桥丹的药液几乎耗光,两大保命手段废掉,糟糕的局面超出了不二的预料,雷劫的威力也远比他之前研究的前人经验都要强。

    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二)

    不二坐在碎裂的阵盘之中,浑身发颤,来不及追究其中的祸缘,第二道雷劫接踵而至。

    “轰!”

    他遥相感应,才发现劫雷中竟蕴含一丝玷污法则,

    “特么的,这劫云疯了罢?”

    他来不及多想,随手取来符箓盒,里面装得都是二阶极品符箓,每一道符箓中封印的防御术法只比寻常地桥境修士的防御术法威能差了少许。

    “太虚云墙,去!”

    “灵宝使徒术,去!”

    “三阶五行金刚符,去!”

    “三阶化清盾,去!”

    “罡风八卦罩,去!”

    “无相罡波,去!”

    “烈火猿相,去!”

    ……

    因为事先无从判定每一道雷劫的大道法则属性,不二自想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将市面上已证明于对抗雷劫大有功效的各种符箓都买了一些。常元宗的神修符箓,兽人塔的猿相符箓,还有道家的,玄家的,除了魔道鬼道符箓天生被雷电克制,他有意略过之外,其他诸家的应有尽有。

    尤其是道家五行盟的金系法术符箓和法华寺的佛家法相符箓效果最好,他专门备了两张三阶品级的——

    八卦中震代表雷,而震卦在八卦方位中是东方,五行就属木,五行金克木,故而推演可得金克雷,金系术法亦有克制雷电之效。

    至于佛家法相符箓克制雷电,则是因为佛家诸位菩萨金刚之中,有好几位降妖除魔便是御使雷电之力,对于雷劫亦有掌控威能。

    不二这一堆杂七杂八的符箓投到天空上,道道术法在空中炸开,所成威势十分惊人。

    眼前这道蕴含玷污法则的雷霆专是针对不二的赤子大道。如果要玷污劫雷直劈而下,让通透无暇的赤子道种沾染上污秽气息,不二十有八九要走火入魔。

    劫雷霍然而下,先闯入声势浩大的符箓海。

    这些符箓投掷和摆布的顺序大有讲究,是不二早些年观看尤典与蟒蚺符箓大战有感而获。比如,“太虚云墙”内有诡秘乾坤,放在最前面,可以叫雷劫在云墙内打个转,速度便会减慢一分。紧接着,便是常元宗的“灵宝使徒术”,灵宝使徒虽有驭电之宝,但反应要慢上一线,却刚好可以拿住从“太虚云墙”中窜出来的雷劫。“五行金刚符”放在“三阶化清盾”后面,“罡风八卦罩”放在“无相罡波”和“烈火猿相”前面亦是此般道理。

    如此一番精心布置,雷劫过五关斩六将之后,竟还剩下六成威能——这还是足够将不二轰杀至齑粉的。

    “暗影风龙剑!”

    他稍作思量将此剑祭出,“暗影无形,风龙九天!”

    法宝威势狂卷,凝成一道巨大风龙,冲着玷污雷劫怒喝而上。两相一触,风龙躯体即刻崩离解析,但也叫雷劫威势稍弱一层。

    不二神色一厉,“剑去!”

    暗影风龙剑便迎着雷霆而去。

    再见了,暗影风龙剑……

    以暗影风龙剑二阶的材质,对上玷污雷劫唯有彻底报销。此剑是不二去西南之前得手的,既可以配合他的折身术,又能承载圆明剑决内功,虽无器灵藏于其中唯死物一个,但在秦南血夜、白虎之祸、险胜三花洞三人组几次生死战中立了大功,甚为好用。此刻见它落得如此下场,不二心中多少有些难受。

    但现在不是被情绪左右的时候,不二隔空一指,暗影风龙剑发出决绝的悲鸣,周身光芒大作。玷污劫雷果然被剑芒吸引,一头扎入暗影风龙剑金系法力的域场。

    宝剑碎裂的声音只一刹那,碎片在半空中与雷电共舞,仿若金色绚烂的烟花。劫雷又有一层威能散入半空之中。

    不二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最后两张符箓,也是他拼了大部分的身家够来的两张三阶上品符箓——他有些舍不得,但人要是死了,要灵石还有什么用。

    “第一张,如意金箍像,去!”

    符箓腾空而上,于风龙暗影剑碎片下方“嗡”的一声碎开,忽见金光万道,当中一柄铁棒由小而大成形,飘渺五色霞光骤现,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顷刻间铸成传说中灵明石猴的如意金箍棒法相,迎着玷污雷劫而上。

    劫雷瞬时劈中金箍棒法相,却如铁棒被磁石所吸,一趟钻入法相之中,轰隆而下。便瞧见一道金火霹雳的电光由如意金箍棒自上而下直落,很快便钻入大地之中。雷霆一入大地,便如泥牛入海再难掀起什么波澜。

    “好一个如意金箍棒!救我一劫!”

    不二大笑一声,又掷手中最后一道符箓,

    “韦陀菩萨法印,去!”

    玷污雷劫钻入大地之中,大部分的雷霆之力便要散入四面八方。这并不意味着不二可以高枕无忧了——所剩不多的劫雷将会裹挟全部的玷污法则由地底钻入不二身体中,如果被污秽气息沾染了道种,前面的努力通通白费。

    不二手中这枚韦陀菩萨法印符箓从法华寺的商铺高价购得,有意留在最后,为的就是这一刻。

    韦陀菩萨又称韦陀天,是佛教中护法诸天之一,其化身来到人世界降魔除妖,护持诸佛正法。从来只有天魔怕韦陀,却未见有韦陀降不了的妖魔鬼怪。

    佛经中有讼——若有坏我诸佛正法、残害苍生之古魔、天魔、地魔、人魔、水魔、空魔、龙魔、风魔、血魔大小诸魔,劝令不改者,旦试韦陀雷光。

    如此可见韦陀菩萨极擅驾驭电法雷光,而他的法相符箓也正是雷劫克星。

    韦陀菩萨法印符箓方一祭出,便在不二身前碎裂,旋即天地中响起阵阵梵音,幻影幻形间出现一个身披长袍,金发垂肩的韦陀古佛。

    他右手高举着一柄黑色雷矢宝杵,便是韦陀佛的第一降魔武器,右手轻轻一提,从衣袖中闪出一道烈火雷光。

    “呔!”一声怒喝,雷光便摄入地下冲着最后一道玷污劫雷而去。

    “刺啦噗呲”一阵乱响,劫雷立刻碎成片片。其中分出一道更细小的扑向不二。韦陀法相哈哈一笑,举起雷矢宝杵冲着那道细小雷劫遥遥一指,雷劫便被一举卷在雷矢宝杵。

    韦陀法相口中念咒,便听宝杵丝丝轻响,少许一道更为纯净的雷电从宝杵中欢快而出。原来玷污法则和劫雷中诸多污秽之气已被吸纳于宝杵之中。

    “去!”韦陀法相轻呼一声,纯净雷电便射向不二——这是用来淬炼道种和身体的电火,便不必再躲了。

    不二纯以肉身相抗,便听内海之中处处被雷电烤得滋滋花花直响,道种亦愈发纯碎。

    不过好在前面准备充分,大部分劫雷之力被提前消弭,不二虽然浑身被电的漆黑一片,可到底还是挺了过来。

    稍稍松歇一口,抬头看天,又是两眼一黑。

    天空中的劫云远比先前密集厚实,云层中电光火石如有雷神做法,气势磅礴几乎让不二感受到天人境修士的威压,可见这最后一道雷劫的威力一定远比前两道厉害的多。

    他举目四望,可用的丹药该吞的都吞了,三大法阵阵盘碎裂,成了废石残渣一堆,符箓盒中空空如野屁都不剩,暗影风龙剑成了废渣一团儿,用来渡劫的诸般手段使得七七八八——按原先预估的雷劫威能,这些手段挺过三轮雷劫应当绰绰有余。但别人渡劫渡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劫而自家的劫要多疯有多疯,一定更自家有大仇。

    便在此时,忽听大地一阵异动,似乎从烛谷中传来。

    他驱使洞府禁制,开了一道向外的光幕,才瞧见一个如小山一般的巨大蛇头出现在烛谷上空,黄森森的眼睛向这边瞧了过来……

    【第三百八十九章】难以言明的玄妙状态

    (一)

    巨蛇庞大的身躯如一条横躺的山脉,它的身子还在烛谷之外,脑袋先从烛谷南面的山顶上探了出来,黑压压的影子投下来,向大片的厚云挡住天光,叫烛谷内一片阴暗。

    这显然是一头冰系异蛇,面对烛谷上方的天然禁制,它用脑袋撞了撞,见没有反应,便张开大嘴从里面射出一道道巨大的冰锥,撞在禁制上,发出震天的撞击声。很快,禁制的中间明显可以看见一道裂缝……

    楚月摘下了头顶的草帽,抬头仰望,发起呆来。

    稍许,她才被巨大的撞击声惊醒。四下张望,看了看精心打造的庄园,仔细裁剪的各类矮树,绿莹莹的草坪和庄稼地,一望无际、香气弥漫的花园,大片的葡萄树、苞米地……

    早知道这样,就绝不会帮助魏不二在洞府中布置这些辅助突破的阵法了。更不会让他在这种危险的地方渡劫。

    她又瞧了一眼被轰烂如鸟窝一般的洞府。

    魏不二最好不要死在雷劫之中,否则这个世界没有保险公司,该找谁赔偿她的损失呢。

    她飞遁起身,做好保卫庄园的准备……

    (二)

    第三道劫雷最难对付。

    除了劫雷本身的摧毁力之外,诸般外道邪魔最喜欢在这个时候,趁着修士全身心对付雷劫而侵入修士体内,篡夺身体的掌控权。更危险的是,他之前用来兑付诸般邪魔的佛系符箓,尤其是韦陀菩萨法印符箓已经用光。倘若真的有外道邪魔想趁虚而入,他只能靠自己的意志。

    洞府之中,诸般法器、符箓、阵盘碎片散落一地,场面一片狼藉。

    事先准备的诸般手段虽然几乎用尽,但还有一样没有拿出来。他从储物袋中将顾乃春的三阶上品青云剑,还有寻过为自己准备的三阶上品一震破空分身钗取了出来。

    两相看罢,还是将青云剑先拿在手中。

    论威能和材质,青云剑更为珍贵,此剑自带三阶【倍功】属性,一层法力注入,可以乘以三倍释放。又自带一样【青云剑气】的三阶法术,法力转为剑气,又添数层威能。即便是通灵境修士使出来,也可于地桥境修士一击媲美。就是每挥一次剑气所耗法力巨大,好在经过寒冰界的洗礼,不二内海中法力本就比寻常通灵境修士浑厚的多。

    青云剑乃是顾乃春的看家法器,早就具备了升级为法宝的基础条件,只差最后灌注器灵一道程序。顾乃春早年心高气傲,得到如此上品法器,自然要灌注一等一的器灵,千挑万选一直没有中意的,却不想被贾海子拿着傀蜮谷走一遭就从此再无缘得见。不二虽得了此剑,光看有莫大威能,平日里却不大方便使用,旦要出手多半要将瞧见的人杀了灭口,自带凶戾之气。故而,此剑被雷劫所毁,他也不会太过心痛。

    至于【一震破空分身钗】,乃是寻过为他量身打造,大道神通契合,钗类法器体量又小,兼容度高,倘若他能踏入地桥境,还可以融入本命法宝之中,威能更要倍增。如果有可能,这钗子最好还是能留下来常用。

    主意打定,他便站起身,手持青云剑,将法力提前灌注其中,莫大的威压在洞府中集聚,渐渐形成漩涡状的气场,把满地法器、符箓、阵盘的碎片搅动起来打转,仿若深海漩涡般的气势。但比起头顶黑压压、雷滚滚的劫云还是相差甚远。

    “木仙师”似乎也感应到了不二面临的巨大危险,黄芒微闪,从他胸口飞了出来,绕着他的身子一通乱飞。

    “担心我么?”不二道:“区区一道小雷,岂能放在我的眼……”

    听得此话,内海之中原本如临大敌的烛二翻了个白眼。

    不二话未说完,第三道雷劫夹带万钧气势而下,毁天灭地的骇人气势一触即发,

    “毁灭法则!没听哪个修士记载过这种劫雷啊,”不二惊呼一声,“这坑货老天,要我命也!”

    光是带有天地间最可怕大道法则的劫雷就已经恐怖至极,更何况多半还会有歪道邪魔趁机侵蚀自己的躯体,这样不死都难了!

    但此时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怨天怨地不如奋发图强,等死一定死,奋力一搏或许还有生机呢?

    “你大爷的,来罢!”

    他大喝一声,手持青云宝剑挡在身前,浑身法力灌注剑身,用力一挥,一道青龙虚影挟带着浩荡气势,直冲云霄。此剑原先挥动只有剑芒脱锋,此刻的青龙却是不二修为步入通灵境巅峰期之后、法力更加深厚凝视的新变化。

    青龙方冲入云层,毁灭劫雷便一轰而下。两相一处,青龙虚影只撑了须臾便被一击而溃,散为灵气碎片荡开。

    毁灭劫雷却似乎不曾消磨半分,继续浩荡而下。

    “真是要命……”

    不二眼见青云剑无以相抗,又琢磨洞府之中事先布置的手段皆已被摧毁,莫大的生死危机悬在眼前,一时间却有些发蒙了。

    “这特么真的要死人了!”

    忽听洞外传来楚月的声音:“姓魏的,你引的这头破蛇压了庄稼!你要是敢死,我就敢鞭尸!”

    不二透过洞府禁制瞧去,只见参天的巨蛇从烛谷外面爬了进来,此刻正要从南面经过楚月的庄园,把成片的葡萄和果树撵压倾倒。它黄森森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不二,似乎是被他身上赤子大道的通透气息所吸引,只等人被劫雷轰死之后吞掉残躯。而楚月正拼了命地吸引它的注意力。

    “天送我一个背黑锅的大傻蛇!”

    他脑中灵光乍现,忽然想到一个死中求活的办法——往前从未听闻有人如此做过,但死到临头何不一试?

    心念一动,当即飞遁至洞府之外,直奔巨蛇而去。但一时之间离的尚有些距离。

    天空中毁灭劫雷却不管他遁向何处,早已死死锁定了他。堪比天人境界气势的劫雷狂击而来,正要将他轰杀成渣粉。

    “便是此刻——瞬息而至!”

    他冲着巨蛇的方向唤起一条空间通道,接着:

    “身随意动!”两个闪身便出现在空间通道入口之后。

    毁灭劫雷乃是天地间赐予突破境界者的专属礼物,哪这般轻易就能被他混过去。劫雷于半空中微微转向仍是盯死了他。

    “你大爷的!人生能有几回搏?老子要最后拼一回!”

    他奋力往空间通道入口处靠近,立在半空,右手平举——在步入通灵境巅峰期值之后,他获得的镇海兽神通【虚空之手】堪堪在最后一刻使了出来。

    毁灭劫雷一轰而至,

    “来罢,”不二右手隔空一握,半空中便出现一只无形巨手,一举握住劫雷。握住的一瞬间,电力便传到不二身体各处经脉,叫他浑身一阵剧烈颤动。他强忍住没有昏过去,额头豆大汗粒直冒,虚空之手将劫雷猛地一拖,虽只挪动了区区数尺,但竟然真的被他拽入空间通道之中。

    “这可不行!”劫雷最大的作用就是淬炼道种,如果一星半点都不能引入不二躯体,按前人有过的经历来看,就会百分之百形成第四道劫雷,威力更加可怖。

    不二强挺住没有昏迷,又控制虚空之手握着劫雷在空间通道边缘挪了毫厘之地。

    “震裂!”——这是得自李云憬所赐【空震禁典】中的镇海兽神通,密纹就绘制在烛二手掌之中。

    他挥出一掌,掌心微微一震,一道难以察觉空间扭曲飞速闪过,擦着毁灭劫雷而过,竟然从劫雷主体中割离出细微的一小丝儿。

    劫雷主体便在虚空之手的拖拽下一趟涌入空间通道。

    从通道出口钻出来之后,劫雷本应继续转向不二,但不二将通道的另一头安设在巨蛇脑袋之后,几乎紧贴一起。根本来不及转向,劫雷就一股脑儿撞在巨大的蛇头上。巨蛇一阵剧烈抽搐抖动,庞大的身子疯狂鞭笞大地,晃得地动山摇,整个山谷都要翻过来。

    可怜这头巨蛇修炼不知几千年,修为虽已至可比天人境的地步,但灵智却尚未开化,不知倒了哪辈子血霉来趟这遭浑水。

    毁灭真意瞬间炸裂,一举将巨蛇五脏六腑击碎,蛇身漆黑一坨,只挣扎了一小会儿便栽倒在地,刚好压在了楚月的庄稼地上……

    (三)

    不二这头,蕴含着毁灭法则的细微电丝儿在不二小心控制下游入体内。入体瞬间,不二道袍被震为齑粉,整个人被电成焦炭,呲牙咧嘴苦苦支撑。

    入体之后,劫雷直捣不二内海深处。他抵死保持灵台一丝清明,调动全身法力和体内残存的通灵丹药力,护住刚刚成型的道种,毁灭劫雷又被挡去一层,大部分转而游走全身淬炼肉体。剩下细如游丝儿般的一缕钻入赤子道种之中,“哗啦”数声滋烤声过后,将最后的杂质剥离得干干净净。

    ……

    而九天之上,黑压压的劫云在三道劫雷劈下之后似乎也用尽了所有能量,一阵翻腾之后忽而射出一道金光,直罩不二头顶,便觉见一股纯真无暇的赤子大道真意灌入道种之中。

    清亮光芒闪过,一枚通透无瑕、完美洁净的道种终于彻底成型。

    旋即卷来一股罡风,将劫云盏茶间刮去天边无尽远处。

    “哎哟,终于……成了!”

    不二长出一口气,接下来就只剩埋下道种这最后一步。

    在这一刻,不二神魂忽然出窍,感受到一丝连天接地的玄妙——仿佛他整个人与天地融合在一起,不知怎么的,竟恍然感知见天地间几处大道真意所在。

    远一点的,头顶苍穹之上,隐约可见一股深不可测、可吞噬一切、难以言明又似曾相识的大道真意,远远凌驾于整个宏然界之上。

    在蛮荒深处,在占据了宏然界九成之多广袤丛林中,星星点点悟道级别的气息散布,约莫有百余道之多。而在蛮荒最深处,隐隐约约有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蕴含着不知由来的大道真意,在丛林地底沉睡。

    北方的万山妖族领地内,西方的幽冥鬼蜮,东海魔域,皆有数道悟道层级的气息。

    近处,喀则城南面几千余里的蛮荒山谷中,那只曾经制造了“一夜白骨千里”惨案的白虎正趴在地上酣睡。它似乎在睡梦中感应到不二的目光,皱了皱眉头。吓得不二连忙退缩别处。

    再往近,青疆大都方向密集地聚集了三大片顶级真意,数十道悟道气息。气势最盛的一片,约莫有三十余道悟道气息,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猜测是曾经在神秘大殿中见过的那些三大宗悟道修士。往东一些,黑压压的一片,里面的大道真意只稍稍感触,疯痴、暴躁、嫉妒、邪yin诸般负面情绪就狂涌而来,他连忙龟缩回去。

    再往西就是青疆大都,里面悟道层级的气息被一层浓雾笼罩,只能隐隐约约觉见丝许不同于此界生灵的气息。

    他正震撼于天地间如此之多不可思议气象大观,神魂却有下沉之势,仿佛自己与天地之间的感应即将结束。

    “这……这机会难得,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做呢……”

    他说着,趁着自家还没有彻底退出这种玄妙状态,朝着大都方向,一众正道大能之中,一个熟悉的气息投去一道神魂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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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李云憬的算盘 林安的快乐 元贞的不能死

    (一)

    “给了这么多?”

    楚执把神识探入符箓中看了好几遍,“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楚愤这老家伙算盘打的精着呢……”

    唉,败家的老娘们。

    符箓里面提及的职位有几个是楚执分管的,他得琢磨怎么和手下人交代。

    李云憬道:“云隐宗和楚愤能有什么仇?他就是想讹我。”

    “你知道还……”楚执抬了抬手,有敲她脑门的冲动,“还助长这厮嚣张气焰。”

    李云憬的精神明显有些疲惫,匆匆几步走进寝殿,躺在一边的长椅上。

    “那病又来了?”楚执脸色一白,连忙凑上去,“我叫你打仗的时候收敛一些,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傀儡负担太重歇菜,你有的苦头吃——”

    “这次战后,我们的军功就攒够了,”李云憬摆了摆手,“开门立宗是很快的事情,降世营里咱们的人,全都要带走,这些职位早给晚给都要给楚愤,他想玩儿什么尽管折腾去。妙哉我借着这次机会把云隐宗救下来,实是一着妙手——”

    是转移话题的借口吧。楚执看了看躺在长椅上病恹恹的绝世美人。

    战场上她是统帅三军,英姿飒爽,本领通天的大帅私下里却也有这样娇滴滴慵懒懒的姿态风情。这样的李云憬,天底下只有他一个能看到。

    “我付出这么大代价绝不是凭白给的,”长椅上的美人发话了,声音真叫一个好听,“而是一石三鸟之计——”

    都病成这样了,还洋洋自得呢。楚执道:

    “我猜得到两只鸟——第一,卖魏不二一个便宜,叫他死心塌地。第二,把立了大功云隐宗从濒死的地步救下来,这等威信立的前所未有,便可叫诸宗战士全心上阵,为咱们打拼军功……这样想来么,倒也不是很亏。”

    “就算魏不二不提,云隐宗我也一定会救,”李云憬道:“第二鸟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更重要的打算是在立宗以后——你想想罢,对云隐宗我都能如此付出,更遑论自己人呢?叫属下感同身受,倍加衷心,死心塌地跟我们出去,比这些都重要。”

    “我们平日里对他们就够不错的,”楚执笑道,“——我手下的几位早就表过态了。”

    “第三只鸟,”李云憬缓缓闭上眼睛,掩饰住眼珠子深处一抹猩红,“给我出走找个借口——我在常元宗待得好好的,峰主又对我器重,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得寻个由头,这一次,我替云隐宗出了头。只要宗盟对我处置有半点不公,降世峰又不能护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出走便出走也不奇怪了。我们虽另立宗门,但名义上还是常元宗降世峰附属,他们也不会太过追究。更重要的是,被这件事搅合一番之后,无人再会对我离开常元宗真正原因刨根问底了。”

    这样说来,降世营里这些虚头巴脑的职位留着果然无用。也不晓得楚愤费尽心机,争来争去,到后来才发现李云憬根本懒得跟他玩耍,是怎样的心情。

    楚执笑道:“那我倒要盼望宗盟对你不公了。”

    李云憬出走的真正原因,天底下只有他知道吧……或许还有两个混账——寻过,魏不二,这俩货没有一个省心的。

    寻过还好,阉货一个,有心无力。魏不二就麻烦了,以后傀儡不能常用,恐怕又要走回过去救治的老路。让魏不二这小混球天天看着李云憬欲求不满的样子,简直叫他心如刀割——妈的,以后找机会也把他也割了吧。

    “对了,我属下龟山宗这次人员损失惨重,原本打算革除宗号,将余部纳入本宗,”他忽然想起林安的事情,“我受人之托,想跟宗门打个申请,把龟山宗留下来。当然,灵脉等级要降下来的。”

    “你自己看着办吧。”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子话,他眼见李云憬疲态愈甚,心疼的要紧,告辞说走。

    走到门口,又听李云憬道:“我听说你还在打喀则古城的主意?”

    他停下脚步,“里面有克制魔障的法门。”

    “我跟老祖问过这件事——”李云憬道:“古城非常危险,修为越高进去越危险——我绝不许你去。”

    他听不进这话。另立宗门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遮掩李云憬的欲魔。但也绝非长久之计。如果能在古城中找到克制魔障的方法,才能一劳永逸。

    “我自有打算。”

    他大步走了出去。

    (二)

    林安打听了好一番,才找到龟山宗的驻地——在一个城郊的秃角建筑的底层,最阴暗的角落里,吴凡和十几个小孩挤在一个房间里打地铺——这些小孩儿是龟山宗往后的希望。不过,堂堂修士混到这种地步,连凡人都不如啊。

    吴凡看见他,带着所有人围了上来行礼,恭恭敬敬的。

    “你们的事情,我办妥了。”林安说道:“宗盟已经同意保留龟山宗的宗号,但三阶灵脉要收回,重新给龟山宗分配一座二阶灵脉。”

    “啊!”吴凡差点冲上来抱住他。小孩儿们高兴的大吼大叫,蹦蹦跳跳,小小的屋子里很快充满欢喜之极的情绪。林安也被这样的情绪感染了。

    “傻乐什么?”吴凡又道:“还不跟我一起,感谢恩公?”

    “多谢恩公!”

    “多谢恩公!”

    吴凡带头,领着一众小孩儿向他磕头,千恩万谢。

    林安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

    “恩公再造之恩,我等没齿难忘。”吴凡道:“日后若有机会,定当舍命相报。”

    “这种不吉利的话,就不要讲啦。”

    虽说林安觉得自己根本用不着小小的龟山宗,但有这句话倒是觉得挺暖心。自打他重生以来,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次动用了楚执的人脉,算是欠了他一笔。他心里原本膈应着,但思量一番又心安理得了,一来对于楚执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二来上一世楚执把他害得如此凄惨,还有大笔的欠账要还给他呢。

    (三)

    喀则城一角,秃角建筑散发着沉沉死气。云隐宗一众人就关在这里。

    大牢里越来越闷热了。顾乃春的法力被禁锢,没法施展降温避邪的法术,浑身直冒热汗,起了大片的痱子。他自打出身就没受过这样的罪,这两日病怏怏的,说话都没力气。

    他挠了挠肚皮上的痱子,一瞬间点起了越挠越痒的劲儿头。但没几下就把痱子挠破了渗出血来——临死的人都不给好活,大威营也没有什么底线了。

    元贞的劲头倒还在。他背着手,在大牢当地来来回回走动,眉头锁成一朵菊花,长吁短叹个不停。

    “我说你消停会儿罢,”顾乃春道:“我脑袋快被你转晕了。”

    “你俩个怎么还能坐得住?”

    元贞止住脚步,手背拍手心“啪啪”的响,“前日会上的口风没听见么?楚愤要搞咱们。大威营也不吭声,全是一堆怂包——哼,云隐宗解散是肯定的,狗长老没准儿有活头,”他指了指顾乃春,又指了指自己,手指头在两个之间来回比划,像青楼女子招引客人的手势,“咱们俩个铁定得去镇魂塔!”

    “能想的办法全都想了,”这件事顾乃春早就听说。他躺在臭烘烘的草堆上,浑身将死之气,“巴郎说已经尽力,大威营的建议就是他争取来的。降世营那边……就算是因果轮回、报应使然……”

    这几日,他和元贞一直试着联系魏不二,但巴郎传回消息——魏不二已经失踪了几日,谁都联系不上。

    两个人不肯放弃希望,到处找门路。到后来巴郎也不露面了,降世营更是连个说话的没有。前日两营联席会议开罢,初步的责罚意见传回来,两个人脸色死灰,就差直接上刑场。

    “我是看开了,”顾乃春说道,“魏不二躲着不出来,摆明是记着咱们往前的恩怨。他当年苦求拜师不成,我们哪一个给他好脸了?因果好轮回,一报还一报。种什么花,结什么果。不结善缘,就是恶果,我也认了。宗盟要把咱们押入镇魂塔,押就押罢。若能寻着机会,我就追随掌门师兄自裁了事,省的受炼魂之苦……”

    元贞跟他说不下去,转去找狗戴胜,“狗兄,狗长老,戴胜兄,戴胜长老,我知道的,你肯定能联系到魏不二……你就……开一开金口罢。什么条件咱都答应,哪怕叫我元某人给他磕头认错……”

    说着,忽然指着顾乃春,“这个老不死的从前跟魏不二有大过节,我来作保,让他与魏不二磕头道歉。”

    顾乃春道:“我宁可死。”

    “你个……”元贞手指着他,浑身哆嗦,“你几百年的修行都修在狗身上了!”

    “给一个晚辈磕头认错,你还要不要脸?”

    “我要命,”元贞又靠向狗戴胜的牢笼,趴在木栏上,“你忍心看着咱们这些老弟兄一个个炼魂炼魄,沦落到这般惨境?你去跟魏不二讲一讲罢……”

    狗戴胜靠在墙根脚,手抬得老高,手腕一抖一抖,嘴冲着半空张得老大,仿佛手里拿着个无形的茶壶正往下倒着。

    “你也不怕烫着!”元贞道:“狗兄,狗兄,咱别喝啦……要是咱们能平安出去,我给你买一整套四阶茶具,再加最顶阶的滇红怎么样?”

    狗戴胜晃了晃茶壶,另一只手空捏起来,仿佛手中有个杯子。茶壶往杯子里倒茶,倒了好一会儿,早该溢出了。

    这只老狗……

    元贞脑袋从木栏间探出来,直往狗戴胜那边伸,恨不得整个人能钻进来,“戴胜长老,不说我们几人的生死性命。你也要想一想云隐宗啊。我们几个都是同批入宗的,师傅们临走前的嘱咐你还记得罢?云隐宗树倒猢狲散,从此在宏然界只留个过往的名,几百年后就无人记得了,咱们怎么对的起师傅——”

    “该说的,我早就跟魏不二说了,”狗戴胜把茶壶嘴稍稍抬起,“他愿意帮是情分,不愿意帮自有他的道理。咱们是老弟兄,我也不忍心看你们受罪,更不想看没有云隐宗的宏然界——”

    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倘若云隐宗没了,你们几个去了镇魂塔——不管宗盟最后怎样处置我,我也打定主意跟你们一起去。”

    他不怕死。他何尝不想去找魏不二。云隐宗不必飞黄腾达,只要能留个名号就好了。

    元贞白费一通口舌,重重叹了一口气,又转去找宝慧,

    “宝师妹啊,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四)

    到了下午,降世营和大威营的处置意见差不多就该出来了。

    元贞来来回回打转,快要把自家牢笼踩破了。绝望的情绪像潮水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一度打算逃狱,但似乎根本没有可行之处。法力被禁锢,监狱安置了高阶阵法,守卫是地桥境的执法修士。该死的楚愤,何必把事情做的这么绝?

    镇魂塔在宏然宗盟东南域内,里面关押的要么是上古的魔头,暴戾的凶兽,阴险的东海魔道修士,要么是罪无可恕的叛徒、罪犯。元贞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这么些货色沦为一气。

    镇魂塔打建起来就没逃出过几个人吧。听说里面每一个刑具上都附着千万条魂魄,有些甚至练成血器了。狗日的宗盟,狗日的楚愤,他不想变成刑具上附着的冤魂啊。

    也不知道两个营商量的怎么样了。听说李云憬始终未曾表态,这是云隐宗唯一的希望。

    死得痛快,他倒是也不怕,就怕这样一边吊着你的希望,一边割你的肉,放你的血,一点点扼杀活生生的命。

    掌门师兄啊,你走得是痛快,可把老弟兄们害惨了。

    一旁的监牢里,狗戴胜靠着墙,手上比划着拿茶壶,倒茶,端杯,喝茶。疯了,疯了——说是坦然受死,还不是吓疯了?顾乃春跟死人一样躺在草堆上,照这样下去,不用等宗盟的决定下来,他就能去黄泉路报道了。人的心死了,比身体死了更可怕。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宝慧盘腿坐在牢房正中,好几天了。她的岁数也不小了,身子骨还真硬朗。但愿宗盟决定宣布的时候,她能继续坚挺。

    走廊里传来了牢门打开的声音。隐隐有人在说话。

    接着是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宣布决定的修士么?看时间应该差不多。

    元贞停止踱步,等待最后的审判。宝慧也转过身来,狗戴胜暂时停止倒茶,手悬在半空。顾乃春也似乎恢复了一点活人的气息,缓缓睁开了眼睛。

    但审判者的脚步太慢了,走了几百年还没有到……

    貌似快到2900均定了,我的存稿……有点慌啊……

第四百四十七章 我叫林安,我的故事刚刚开始

    (一)

    这样古怪又真实的梦,让不二身临其境。

    外面传来唐仙和刘明湘说话的声音,他反而觉得像是在梦中。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是因为蚩心在靠近自己,还是因为步入地桥境后新得到的【忆往昔】神通?这门神通源于烛二的时间法则,现今烙印在识海的黑白卷轴中,功效还有待探索,但大抵是与追溯往昔有关的。

    如果这两个梦是过往真实发生过的往事,那就很有值得细究的地方。

    比如,神秘的祭坛,鲜血汇成古怪的图案——照楚月的话,喀则古城是血祭族人所建设,喀则城里有一个可以让死人复活的祭坛……

    血祭族——祭坛——流淌的鲜血——古怪的文字。只凭直觉,就可以将梦中的祭坛与古城的祭坛扯上干系。

    那个熟悉的身影为什么会出现在祭坛里?他手中黝黑的石头的是什么?会不会就是爹娘手里的那一块儿——亦就是后来挂在自家脖子上的那一块儿。

    楚月曾经说过,“我的对手在找一个石头,跟古城有关,我也在找——如果让他们赶在我前面,我会永远消失。”

    楚月口中的石头,跟熟悉身影手中的石头,还有自家的石头有什么干系?会不会就是同一块儿吧。

    还有,祭坛上方模糊的面孔又是谁?

    (二)

    在第二个梦里,山洞无疑是自己和岁月初次相识的洞府。

    墙上挂的字,字迹清秀中带着少许生涩,不二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竟然是母亲所书。

    这便怪不得了。那个时候,娘亲多半学会人族文字不久,故而生涩发紧。后来她写的字渐渐流畅,便与这字迹很有些区别。这首诗论起意境用词都算平平,想来也是因为那时母亲对人族诗理不大精通的缘故。

    “一日难忘,终身不悔。”这幅字多半是母亲写给爹爹的情诗。

    藏头藏的这么明显,第一次居然没有看出来,他真是蠢得不可救药。

    “不羡乘鸾并长空,悔生孤角从此弃。”两个人倒是并了长空,留下他一个在冷漠的世界孤独,于心何忍啊?

    爹爹和娘亲口中提到了裂谷战。这裂谷战是否就是百多年前的那一场裂谷战役?

    不二摸了摸储物袋,娘亲给他的黑石就在里面。隔着储物袋,他也能感觉到石头微热的温度。

    梦里的山洞,他已经有些熟悉了。

    傀蜮谷试炼的时候去过两次,第一次是与岁月的初遇,被“小灰球”带过去,接着被追杀了满山满谷。第二次却是因为逃避岁月的追杀,又被小灰球带了去。

    第二次,他从字画中找到玄机,找到了七门七洞的入口。

    这让他想起之前作过的一场梦——

    头顶长角的人在祭坛遇到强敌,一路逃到四处都是怪异植物的山谷中,钻入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强敌追至,他又一个猛子冲入山壁之中,闯入一个诡异幽暗的空间里。他冲着无尽虚空一挥掌,竟然轰出了七个通往异世界的门洞。门洞各泛蓝,赤,青,紫,白,黑,无色透明,七种光幕。他面露惨笑,肢体崩离解析化作七道霞光,钻入七个门洞之中,消失得无影踪……

    就在他消失的瞬间,一团血色雾气出现在幽暗空间里,化作一个长着许多触手的异族人形。站在七个门洞之前,观察了许久。又伸出触手,向头顶射出一道血光,一个空间通道被凭空打开——另一端竟与先前的祭坛相连。异族人化作血雾,钻入空间通道,返回了先前的祭坛……

    联系前后两场梦境,可以初步推断,他之前在傀蜮谷秘境中发现的七门七洞便是自己似曾相识的这道身影所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去祭坛,在祭坛里遇到的敌人又是谁,化作七道分身又各自去向何处。

    诸多疑问盘旋在他的头顶,似乎古城之行远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

    (三)

    喀则城再次震动,像是有人在地底下托着大地的盘,轻轻摇动。

    窗台边的木桌被晃得直响。

    胸口有些发热,他从里面取出血祭族人的碎片,此刻正发着淡淡红芒。

    “师兄,”

    窗外传来刘明湘的声音,“快出来看看罢!”

    他打开窗子径直遁了出去。秃角建筑前面的空地上,楚月,秀秀,易萱,李苒,刘明湘都出来了。

    随着大地缓缓的震动,一座浩瀚壮阔的城池虚影自地底徐徐升起,日光为城池遮掩,在一片极为广阔的领域内投下巨大的暗影,天地间骤然变暗。

    兀起的城池远比它正在分离的喀则城浩瀚壮阔、气势磅礴,城池最高处三个圆形法坛层层相叠,法坛中央一个青铜尖顶高耸入云,夕阳的光不知如何穿破厚重的云层镀在青铜尖顶上,仿佛一把金色利剑直指苍穹。

    古老又沧桑的气息自城池漫溢开来,笼罩整个喀则城。

    空气里到处是旧城旧土古拙的味道,在城池倒影笼罩下,在一片昏黄弥漫中,每个人恍惚间仿佛置身于上古旧时光的长河里。

    “铛,铛,铛!”

    城池高墙上,隐约可见一口巨大泛黄的旧钟,钟槌无人驾驭,却自行敲动。钟声响彻天地,空灵苍老,古朴雄浑,如穿越了千万年的时光长河而来。

    “看那里!”刘明湘叫道。

    一幢巨大的门的虚影从无到有,在城池前渐渐凝实。通体赤红色石材,仿若鲜血浸透而成。

    两侧门柱上拓印类似法阵又似祭坛的图案。

    门梁上架起一尊巨大的异族人雕塑,人身蝎尾,容貌美艳,头顶戴着祭坛模样的王冠,目光深远,睥睨苍穹。

    雕塑下,赤光万道,滚滚红霓。血气千条,滢滢紫雾。

    两边又摆数十个异族将领模样的雕塑,一个个顶梁靠柱,手托各样祭品。身后祭柱缠绕赤色蝎子,巨大毒钩高高举起。

    巨门前一座长桥,桥上巨蝎虚影飞渡,赤影幌幌映天光,红雾蒙蒙罩巍城。

    (四)

    喀则城里的修士为这惊天动地的异象所惊,纷纷走到街上,抬头仰望,交头接耳,哄哄吵吵,指指点点,一时间如观圣礼,热闹非凡。

    苍古的钟声敲到第三下,忽从巨门中射出千百到赤色霞光,一道道径有三五尺,将城中千余道人影拢入光罩。

    不二扭头四望,才发现除了楚月,秀秀、刘明湘、易萱、李苒几人都被赤色光罩拢住。

    他很快瞧向楚月,才发现她今日带了假发髻,着了精致妆容,穿着一身云隐宗道纱,与宏然界的女修无甚分别。这一身打扮,更衬托她极美的容貌,又有不属于宏然女修的几分散漫自由在其中,让不二也有些动容。他很快明白过来,进了古城难免要与宿敌见面,楚月大概不想太早暴露。

    他眉头一皱,指着其余几个姑娘,“怎么回事?”

    “她们自己要走的。”

    他看了看几个姑娘,似乎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你知道古城里面有多危险。”

    “古城可以实现每个人的愿望,”楚月说:“我不能,也不该拒绝她们。”

    他张了张嘴,真不知该说她们愚蠢也好,还是无知无畏。

    秀秀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不是说过么,”刘明湘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们做好了准备。”

    好啊,这是他对张眉讲的话。没想到有一天被用来对付自己。

    易萱说:“我也有想复活的人。”

    李苒望着他,眼神里显现了一点点生机。自从李青云死后,她从来都是死气沉沉的。

    好吧,都走。谁也没有剥夺旁人执着的权力。

    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每个人的皮肤碎片都应该滴血认主了,结果也无法改变。步入地桥境之后,他似乎更容易看得开了,很多时候往前看不明白的事情也渐渐可以理解。

    “咦……唐仙呢?”不二问道。

    “她容易惹麻烦,”众姑娘一起笑着说道,“我们让她睡着了。”

    (五)

    在另一处阴暗的角落里,高墙也无法阻挡头顶古城虚影的笼罩。就像楚执的影子笼住林安。

    古城射出来得光没有将林安笼入——这显然是他没有滴血认主的缘故。

    “为什么?”楚执的脸色阴恻恻的。

    “我也不清楚。”

    林安心头狂跳,拿出血祭族的肌肤碎片,反复搓揉,注入法力,甚至放在楚执的光柱里浸润,想尽各种办法,仍然没有用。

    “要滴血认主的。”楚执道,“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罢?”

    “我试试……”林安咬破指尖,往碎片上面滴了一滴血,两滴,三滴,不停地滴……还是不行。当然不行,因为这个碎片被他调过包的。

    钟声越敲越低沉,似乎不久将停。

    被光柱拢罩的修士开始缓缓向巨门移去,楚执也一样。

    “看来你跟古城无缘了。”楚执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些惋惜。

    林安听了,长长叹了口气。如果有人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语,那一定是松了一口气。

    他满脸遗憾,却还是不肯放弃。

    忽然,楚执一挥袖,将他手中的碎片摄入手中。他吃了一惊,却来不及阻止。

    楚执燃起一团火,将碎片点着,很快化为灰烬。

    “你骗我。”

    楚执阴冷的笑,面庞在昏黄的光里阴暗冷冽。

    林安的脸僵硬起来,他知道自己这时候的表情一定很不自然。

    下一刻,楚执冲着他伸出手掌,法力隔空而降。

    他瞬间无法动弹,感觉脑袋四周的空气很快凝固起来,巨大的压力压迫头颅,似乎马上就要爆炸。

    还是逃不开命运的轮回么?

    好在楚执也逃不过古城的劫难,逃不过死亡。有楚执陪葬,他这辈子算是值了。遗憾的是,今生没有修到地桥境,生死轮回的神通没有出现,这次死了真的要陷入无尽的长眠。

    楚执的手掌轻轻一握。

    海啸般的压力瞬时间涌到一处,剧烈的头痛要把林安逼疯。

    这时候,附近的空间忽然扭曲起来。

    在扭曲的阴影中,林安看见了吴凡的身影——他对自己点头致意,微微含笑,投来感激和诀别的目光。

    “砰”一声闷响,吴凡的脑袋炸裂,微笑凝固在一瞬间。一团猩红的血雾鲜艳绽放。

    铁锈一般的血腥味涌进林安的鼻孔里,与巨大的压力一起作用,几乎让他窒息。

    空间的扭曲一晃而过,压力如海潮褪去。

    下一瞬,他大口地喘息,依然活着。

    (六)

    这是一间昏暗潮湿的地下室,十几个身穿龟山宗服饰的小孩儿围在林安身边。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四顾。

    “吴师兄说,”一个约莫十余岁的弟子说道:“恩公有难,他要去帮忙。”

    “是他把我弄到这里的?”

    “这就不清楚了……”

    林安回想方才的情景——空间的扭曲,吴凡的笑脸,诀别的目光……

    “他走之前还说了什么?”

    “师兄说了,”另一个小孩儿凑了上来,“他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他还说,您很快就要来啦,让我们听您的话。”

    (七)

    云隐宗一众人在昏黄的天色中,在苍凉的钟声中,匆匆赶路。

    “老狗啊,”元贞问道,“这天上的城池怎么回事?”不知怎么回事,他看着天地间的异象,竟然有些激动,很想像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

    “我怎知道。”

    “这些光柱又是干嘛的?”

    “我怎知道……”

    “瞧这光柱里的人——怎么往那巨门方向去了?”

    “我怎知道!”

    说话间,便快要到碾冰院的秃角建筑。

    元贞远远看见魏不二和碾冰院一众姑娘被罩在光柱之中,缓缓向天空中的巨门飘去。

    “魏师弟,”元贞遥遥挥手,“魏师弟,等一等!”

    魏不二也看见了云隐宗众人。他冲着这边挥了挥手,露出欣喜的神情。

    “魏师弟,”顾乃春说道:“老哥有话跟你讲!”

    魏不二指了指光柱,摇了摇头,示意声音被隔绝了。

    他被光柱所系,越飘越远,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黑影儿,在巨大的城池衬托下,如蝼蚁般渺小。

    他冲着众人挥手作别。

    众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却觉得虽然是在浩瀚磅礴的天地异象中,在漫天昏黄的情景中,他一点也不渺小,一点也不模糊,清晰极了。

    每个人心中都莫名升起淡淡离别的感伤。

    元贞伏倒在地,顾乃春伏倒在地,宝慧伏倒在地,狗戴胜伏倒在地,所有人都伏到在地,冲着魏不二诚诚恳恳的叩头。

    魏不二在半空中回礼。

    顾乃春看着他,再次想起云隐山合规院里,那个恭恭敬敬磕头的少年杂役。

    【林安的尾声】

    我叫林安,云隐宗弟子,籍贯宁城郡。

    说起来很多人不相信——我来自三百年后。千真万确。

    轮回蛊是个好镇海兽,但放在我身上就有些悲催了。因为我倒霉到底,没怎么沾上它的光。

    又或者轮回蛊实在太过霸气侧漏,不是寻常人有福气能占有的。自从知道自己的镇海兽是轮回蛊之后,我的脑子就不太好使了。被人骗了好些年,被卖了还要帮忙数钱。

    好在轮回蛊可以让我重回三百年前再活一回。

    重生是要损运气的。早先年有一个叫方源的修士,镇海兽是一只春秋蝉,大抵也是可以帮助重生的。这位大佬重生好几回,一次比一次倒霉。

    值得庆幸的是,我不用再重生了。

    我的大仇人被我送进了坟场,我亲自为他奏响哀乐,为他填上最后一锹土。

    说起来似乎挺轻松的,但复仇的过程很凶险。我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到最后还是差一点嗝儿屁。

    龟山宗的吴凡用他的性命换我活下来。就因为我之前帮过他一次。这就是血淋淋、真切切的因果轮回。让我对轮回蛊的轮回大道又有了全新的、更深刻的认识。

    我报了仇,大道也有了更好的展望。令人难受的是,这些却要以吴凡的生命为代价。我会替他好好活下去,我会把龟山宗经营下去,经营得更好。我会去找我前世的爱人,续写我们没有写完的爱情故事。

    我迎来了崭新的人生,我再也不用畏畏缩缩、战战兢兢、躲躲藏藏。

    我叫林安,我的故事刚刚开始。

    各位,林安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

    我曾设想,让他费尽心机,最后还是没能逃过楚执的魔掌,被一起拉进古城之中。

    那样写的话,吴凡的忙他最终会选择不去帮。在古城出现的时候,吴凡会带着满腔的怨恨,成为他没能逃离古城的致命一击。

    在我的构思中,吴凡的镇海兽至少有两样神通,一个是移花接木(和镇魂塔时李悠然的有些相似。可惜李悠然被陆明羽设计,没能得逞);吴凡的另一个神通是随魂,他可以分出一缕神魂,跟在林安左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帮自己的忙。

    林安如果选择不帮,他就违背了自家的誓言。吴凡的报复将无法逃脱,他的厄运将接踵而至。这就是他的轮回,因果轮回。有因必有果。

    这个结局我写了大概一千多字,忽然停下笔来。想给他另一种结局,一种饱含希望的结局。我想了很多这样做的理由,也想写出来与大家分享。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你们这么聪明,肯定早就明白了。

    对么。

    ps:均定已经到了2895,马上就得加更了,我要抓紧攒一章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新的掌门与天空之城

    (一)

    狗戴胜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一天——云隐宗死而复生的这一天。

    如果好消息来得晚一点,让元贞多吃一些苦头就更完美了。

    ……

    “功过相抵,无罪释放,”

    传讯修士脸上带着喜色,说道:“恭喜各位了。”

    满牢房的寂静,没人敢相信这个结果。

    狗戴胜的手一松,把幻想中的茶壶摔到了地上。当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来传讯的修士他认识,打过不少交道。他知道,这人从不说谎的。

    “当真?”元贞跌跌撞撞到了牢笼旁,光着脚,鞋子早就被踢跑了。他可真没骨气。

    “降世营已为诸位安排好下榻之所。”

    降世营?

    狗戴胜正想发问。

    在场其他人却都有些心绪亢动,冲着传讯修士拱手致谢。

    “在下何德何能?”传讯修士道:“各位脱罪,靠的全是李大帅。”

    便将联席会议上李云憬是如何说如何做,如何将楚愤、将一众打算严惩云隐宗的修士骂得狗血淋头,如何力排众议力保云隐宗的,诸般细节仔细说了一通。

    冒了这么大风险,付出这么大代价,李云憬是怎么想的?

    狗戴胜下意识猜测魏不二是不是也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李大帅这般恩情我们如何能报得?”元贞高喊道:“我们去找大帅,当面感谢她的大恩大德!”

    “我们身上脏兮兮臭烘烘的——”

    “不如先去沐浴更衣……”

    “洗什么?好菜也怕凉,”元贞说:“如此方能显示我等真心实意。”

    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狗戴胜懒得说他,“走便走!大家一起。”

    几个地桥境院主、长老已经从牢里走了出来。小一辈的弟子们也走了出来,兴奋着,高喊着,彼此拥抱着。

    大家相拥出了大牢,当真也不去沐浴更衣,一身白囚衣,禁魔锁链也不去,但凡还能走动的都一路高喊着,往李云憬的府邸激昂而去。

    感谢李云憬当然不错,可这样明目张胆的马屁实在有些过头,李云憬也未必喜欢。

    狗戴胜不想凑这个热闹,但到底还是有些好奇自己被赦免的真相是什么,便混在人群中跟着去了。

    (二)

    元贞大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谁能想到砍头的大刀挥下来,他的脑袋却没有掉。几日牢狱之灾,死亡一步一步靠近的折磨,让他觉得自己重生了一回。往前在乎的事情,什么云隐宗下一任掌门会不会是他,什么宗内庶务权力、诸事话语权的大小,什么本家族人属地划分,等等,皆如过眼云烟,拿的到,带不走,有什么用?

    活着才最重要。

    李云憬的大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拼了命也要报答。但李云憬为什么要救云隐宗?老狗一定会说是魏不二帮了大忙。他也不想想,魏不二已经消失了好几天,明摆着要和云隐宗划清干系。再说,一个通灵境弟子说话能有什么份量。

    元贞暗中也曾听闻,李云憬往前曾有过开宗立派的心思,不知是真是假。云隐宗虽然遭了大难,但到底还有几个地桥境修士,再加上通灵境、开门境弟子,也算一股子不小的势力。李云憬施以重恩,把云隐宗这帮人纳入门下,大家伙还不愿意为她卖命么?

    更何况,云隐宗为宗盟拼死拼活若还要受这等惩罚,这叫人何等寒心。李云憬聪明啊,她这么一救,在军营之内的声威定要鼎盛无二。

    他念头转动间,人已经到了李云憬府邸。

    门口值守的修士将他拦住。

    “我是云隐宗执法长老元贞,”他说:“我们要见大帅,现在就要见。”

    “容我通禀一声。”

    值守修士去了。却没想到,不一会儿李云憬竟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心里一激动,带头跪在地上,“我等云隐宗罪人,特来感谢大帅救命之恩!”

    李云憬道:“你们战场受伤,还要去牢狱受难,是我们作将领的对不住。心意我领了,现在还是先回住所休养为好。”

    元贞道:“若不是大帅仗义执言、力排众议,我们已是冷尸一具。这等救命之恩,我们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大帅若是有什么差遣,我们一定拼死效劳。”

    李云憬似乎听懂了他话外的意思。她将元贞、狗戴胜、宝慧、顾乃春几个地桥境修士单独唤了进来,说道:“这件事是我扛得不错,你们也的确受了委屈。但有一件事该叫你们知道——为了让各位脱困,我徒儿魏不二三番五次来找我说情,甚至把他的军功也拿出来抵顶贵掌门之罪,他的心意你们也须领了。”

    这般一说便叫众人回去,只字不提云隐宗下一步的安排。

    (三)

    在李云憬那里没讨到结果,顾乃春跟着云隐宗灰不溜秋的一众人往降世营分配的驻地返去。

    魏不二已经是地桥境修士了!

    这消息是李云憬说的,绝对不会有假。

    谁能想到当初扫院的杂役有朝一日竟能和自己平起平坐。

    旧日的合规院里,阳光大把洒进来,那个身着灰袍、面色憔悴的青年,当时连名字都想不起的身影,此刻却在他的脑海里愈加清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把魏不二敷衍走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到如今,却又忽然忽然记起来了。

    “顾仙师,我想修习道法!”

    “我今年已经十九岁,再过一年,内海之门若是还无法打开,此生便算与大道无缘了。”

    “我也明白,自己资质太差,入不了您的法眼。”

    “我绝不奢求您将我收作正式的徒弟。只求在我还未彻底断绝希望的一年里,您能教我修习道法。哪怕是只作旁听也好。”

    “倘若这一年毫无所获,我绝不再来打扰您的清静。倘若我能侥幸打开内海之门,还请您收我为徒。”

    魏不二说的话,那时是何等的可笑。

    “人心不足蛇吞象呐。想你一介凡人,有缘在仙家圣地做了杂役,日后好生努力,也有享不尽的富贵。但你偏偏心有不甘,毫无自知之明,反倒惹人生厌。”

    假使魏不二当初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做杂役,放弃修行的努力,也便没有今日地桥境的魏不二,更没有今时出手救众人于生死危难的魏不二。

    倒过头来,看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弟子,却早已化为天地间一缕尘埃。

    对于天地大道而言也好,只谈人世间的诸事也罢,向来需要诸多先决条件,天时地利人和,天赋运气背景人脉,等等。勤奋努力、执着不懈,或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条件。把勤奋、把执着做到极致,未必一定会有成就。但这并不意味着放弃勤奋就可以拥有其他的条件。对于世间大部分人、大部分修士而言,唯有勤奋,没有别的选择。大道之路本就不公平,但不公平绝不是不去努力的理由。

    便如自家,天生一个同妖的镇海兽,有一个【师契】的神通,要靠收徒弟才能在大道上行得久远。这却不是他把大道希望全部寄托在徒弟身上的借口。便如在大牢里等死的日子,看似毫无指望,却也不应放弃努力,谁晓得老天会不会心血来潮,帮你一把?

    经过这次大劫,他算是想明白了,也隐隐摸到了困扰自家许久的瓶颈,地桥境巅峰期的入口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再往后的大道也可以展望了——

    到头来,他往前的路,竟是要做另一个魏不二,做一个诚诚恳恳的杂役,做一个永不放弃的学徒。

    天道好轮回啊。

    (四)

    “现今该怎么办?”顾乃春问道。

    他问的是云隐宗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云隐宗是李云憬保下来的,继续待在大威营徒增尴尬,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可要说回降世营,李云憬却未与表态。大威营不能待,降世营也回不去,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再找大帅说一说?”元贞道。

    “大帅把功劳都给了魏不二,”狗戴胜道:“她的意思你们难道还不明白?”

    现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顾乃春说道:“掌门新死,本宗现今正缺一个领路人。”

    “叫一个后辈弟子来当掌门!我——”

    “你什么你?后辈弟子又怎么了,”宝慧指着元贞的鼻子,就差戳上去了,“魏不二是修为不如你,立的功比你少,还是胸襟气魄比不过你了?被逐出师门还能鼎力相救,试问换做我们哪一个做得到?魏不二若是不当掌门,你们谁当我都不服。”

    元贞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有什么好反对的。当掌门便是一件好差事么,看李青云活的多累。功名利禄皆是浮云,执念也是累赘,比起大道长生连粪土都不如。至于魏不二,年纪虽小,但活的比他明白,他有什么好不服气的?但要他承认错误,总归是放不下面子的——

    “我们听说你们碾冰院弟子都想做魏不二的老婆,你也同意了?”

    “想都别想。”宝慧哼了一声。

    “魏不二做掌门,李云憬会答应么?”顾乃春问道。

    “从前她要我们逐走魏不二,是不想魏不二两头受差。这回整个云隐宗都归不二管,想必大帅也乐得自家势力壮大罢?于我们而言又能靠上一棵大树,回降世营不算,往后的日子可要好过了。”

    “大威营那头怎么说?总不好搞得太僵……”

    “我们现今这般情形,大威营也不好为难罢?他们这次没怎么出力,多少得有些愧疚。我们再再找巴郎说一说,编回降世营应该不难的。”

    “要魏不二当掌门,我没意见——但总得看看他本人愿不愿意。”狗戴胜道。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元贞道。

    “当初是我们不要他的——谁心里没个结?”宝慧说。

    “那还不是掌门师兄给李云憬逼的。”

    “他要是不同意,我们这些作长辈的还不能把好话说尽么?我顾乃春第一个给他承认错误。”

    仔细想来,云隐宗最好的前程就在魏不二身上,月息山在他名下,回到降世营也要靠他,往后度过人角大战的难关还是离不开他,把身为长辈的姿态摆的低一点又能怎样。

    “这……”元贞挠了挠头。

    “怕丢面子么?”顾乃春道:“他当初想拜师的时候,受了多少委屈?我们现今不过是还回去。”

    一众人打定了主意,当即调头,斩钉截铁往碾冰院的秃角建筑遁去。

    此刻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暗下来。

    夕阳的光给喀则城披了一层暗金,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偶有驭剑修士破空声划过。

    在大战中被惊走的鸟儿又从远方回还,成群结队在夕阳照下金黄的云层里鸣叫着欢快。

    清爽的凉风是雨季的恩赐,将人们的毛孔伺候的很舒服。

    天色越走越暗,他们的心头却越来越亮堂……

    远处天空凝起一层淡淡的虚影,渐渐清晰,仿佛是一座天空之城。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一日难忘 终生不悔

    (一)

    夕阳的光印上一张感慨的脸。

    林安藏在孤零零的街角,目送云隐宗一众人离开。

    变的这样活力而又团结,云隐宗何愁不能兴旺呢。正如遭遇大劫的龟山宗,几乎全军覆没,但活着的每一个人都一心向好,都金诚团结,都满怀希望,让他感受到无限的生机。

    云隐宗众人的影子行在街边尽头,越来越模糊。

    在他上一世的记忆中,李青云这个时候还没有暴露,云隐宗也没有落到如此惨境,没有这么多的修士被罚到西北服役。但于云隐宗而言,也只是不好不坏地过着,死气沉沉看不到半点希望。说不准自己重生一世,还给云隐宗带来了好运气呢。

    上一世,他之所以会上了楚执的贼船,到底还是因为宗门弱小,无法给自己供应轮回蛊的镇海兽联通卷轴。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大道启程的地方,希望在诸事已经改变的这一世,云隐宗可以顺顺利利走下去,真能如李青云所愿,弘扬光大,前尘似锦。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中聚起了浓密的云层,越聚越密,越聚越厚。

    夕阳却刚好落在厚重云层的下方,将金黄色的光镀在云层外缘。漫天的金子好像要把人世间变成物欲的天堂。

    隐隐有一道巨大的模糊的虚影在云层中呈现,一点一点,慢慢地变得清晰。

    他的袖口传来一阵温热,低头一看竟是血祭族人的皮肤碎片传来的温度。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淡淡腥咸的味道,让他的皮肤有些发干发涩。

    这是古城将开的征兆。

    很快,楚执就要进入古城。上一世的生死恩怨即将在这里画上句话。

    虽然他很想见证楚执踏上黄泉路的时刻,但又觉得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少惹一些麻烦比较好。

    他决定躲得远远的。

    去哪里比较好呢?

    城郊罢。云隐宗的故人入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忙着找寻皮肤碎片,还没有来得及去祭奠。便一个人往城门口行去,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密集。巨大的虚影也愈加清晰,隐隐可辨识似乎是一座城市上半座的轮廓。张开嘴吸气,一股腥咸的味道让他的喉咙作呕。

    天色越来越暗,日头在西,城郊墓地在东,越往东走天色越暗,越走越黑,云层越厚越狰狞。

    就像从白天往漆黑的夜里走。又或者,从人间走向地狱。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止住脚步。

    城郊是去不得了,再往哪儿走。回自家屋里么,万一碰见楚执怎么办。一时间,他竟无处可去,只好一个人在城中晃荡。

    腥咸的味道越来越浓了,涌到舌尖上,像喝了一小口海水。

    似乎是被天上的异象所吸引,街上的人越来越来越多,人语声、走动声、飞剑破空声渐渐嘈杂起来。

    他愈加烦躁。仿佛到处都有眼睛盯着自己,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又仿佛楚执已然发现了他的阴谋,街上所有的人都是楚执派来对付他的眼线。又或许,楚执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一场隆重的死局,以古城开启为盛宴,以喀则城上万修士为欢呼者,无可逃避的盛大死局。

    他已无法忍受,强忍着心头不适,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梭。每此与人擦肩而过,都仿佛有人用刀子在他肩膀剜下一块肉。

    “道友,”

    有人在他身后说道,“请留步。”

    那人说话的声音跟楚执几乎一模一样,他停下脚步,心跳也几乎停止。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不敢回头。

    “道友,”那人说道:“你的东西落下了。”

    他松了一口气,转过头。眼前竟然是一个陌生的短发女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错了声音的。女修的打扮也很怪异,手里拿着一块儿微微发红的皮肤碎片,满脸戏谑笑容看着他。

    “送给你了。”他说。

    这倒霉的玩意儿,他这辈子都不想碰了。

    “我也有哦,”女修说道:“不过你做得很对,”

    她把皮肤碎片扔到了地上,冲着林安眨了眨眼睛,“这玩意儿丢了最好。”

    “跟他说什么废话,”旁边一个背弓男子说道,“我们得抓紧走了。”

    这两个人也是要进古城的么。祝他们好运。

    他暂时松了一口气,继续往人群外面走。走了很一会儿,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人群的说话声一开始稀稀拉拉的,像山里野狼零散的嚎叫。渐渐变得很吵,像几百头凶猛的野兽在耳边嘶吼。走着走着,一下子又安静了,像孤魂野鬼游荡的乱尸岗。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快,越来越快。脸开始僵硬,仿佛一层冰冷的泥巴糊在脸上。

    他在喀则的街巷里如鬼魅穿行——没有一处安静的角落,似乎也在昭示他无路可躲。

    空气越来越腥咸,好像海水涌进了喀则城,要把他吞没掉。齁咸的海水涌进他的嗓子,让他几乎窒息。

    在腥咸的空气中,他忽然分辨出了楚执的气息,清晰又独特。

    这气息他怎么能忘记,两世为人,多少年了,他已将这气息镌入脑海中,刻入骨髓里。

    “你要去哪儿?”楚执阴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师尊好,”

    他强忍住近乎疯狂的逃跑欲望,转过身子,“我瞎转悠呢。”

    “古城要开了罢。”楚执说。

    “弟子看不透。”

    “要开了,”楚执道:“你跟我一起去。应该还有碎片罢?”

    他浑身冰凉,从怀中又掏出一块儿碎片。

    碎片的温热似乎要把冰冷的手心融化掉了。

    (三)

    大地好像微微晃了一下,桌子上的茶壶倾倒在地。

    “哗啦”一声脆响。

    不二从梦中惊醒——他竟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只记得从李云憬那里出来之后,他忽然感觉到了蚩心分身的气息——就在喀则城中,但具体在哪儿就不清楚了。

    分身来到喀则城,却完全没有与自己沟通,这显然不大正常。

    他推测,很有可能是因为在东海受伤之后,一直蛰伏在分身体内的蚩心残魂重新占据了这具身体。蚩心来到喀则,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么?有这个可能。但直觉告诉不二,蚩心更有可能另有目的。如果蚩心真的要来报仇,一个崭新的地桥境修士会给他一个惊喜。

    回到家不久之后,他就开始觉得头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窗外天色明显暗了许多。

    他一共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关于祭坛。就是上一次他梦到过的祭坛,一个高台垒起,四方四正,散发着阴暗晦霉的气息。到处是神秘的文字、古怪的阵法,鲜血汇成溪流在祭坛上蠕动。祭坛中央有一个散发幽古之意的祭架——四个石柱在两边,中间是一个刻满异族文字的圆盘。圆盘中央有一个凹槽。

    祭坛前面站着一个头顶长角的人——竟然是他似曾相识的身形,面目却是模糊不清的。上一次梦里,他也梦到了此人,但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男子站在祭坛前面,脚踩着蠕动的鲜血,手中握着一块儿透明的石头——前次的梦中,这石头还是黝黑色的,跟自己储物袋里那一块儿十分相似。

    他拿着石头,望着圆盘中央的凹槽,在祭坛前犹豫许久。

    在他的头顶上,有一片巨大的阴影,阴影之后藏着一个似有似无的面孔……

    (四)

    第二个梦。

    傀蜮谷的山洞中,自己的娘亲正在照料一个只剩上半截身体、浑身溃烂的男子。娘亲的头顶长着一个紫色的长角,在昏暗的山洞里格外醒目。

    男子的伤口被菱形的树叶包裹住,鲜血一遇到树叶就退回到身体里面,伤口很快结起了血痂。

    他的爹爹也在这里。爹爹脚底边猫着一个形如灰色圆球的异兽,只有手掌大小,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硕大,一眨一眨闪着。

    不二有些惊讶,这不正是自己在傀蜮谷中救下的那只灰球蜮兽么。

    爹爹手中拿着黝黑的石头,在上面仔细雕刻,不一会儿,又把石头递给母亲。

    娘亲接过石头仔细看了看,说:“真的要把它带走?我总觉得它有些不祥的。”

    爹爹说:“我总觉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这块儿石头——我这些年渐渐想起来一些似乎很久远的事情,这块儿石头一定跟我过往的经历有关。”

    娘亲说:“裂谷战过后,傀蜮谷的空间又要变得不稳定。这里是待不住啦。”

    爹爹笑着说:“跟我去宏然界罢。我们躲起来,叫谁也找不着,再生一个大胖小子。”

    “你想得美,”娘亲笑了笑,指着地上重伤的男子说:“他怎么办?”

    “他伤的太重。要想活命,恐怕得用树人族的秘术了。”

    “那岂不是要变成一个丑八怪?”

    “能活着就不容易了。他不是说,妻子还在等着他么。”

    “总得问问他的想法罢。”

    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要是永远都不打仗就好了。”

    她的目光移向一旁洞壁,上面挂着一幅字,写着正是:

    一谷两峰山洞里,

    日隐月藏暗无雨。

    难眠孤夜林中路,

    忘天忘地难忘你。

    终日思君成追忆,

    生生不息空自语。

    不羡乘鸾并长空,

    悔生孤角从此弃。

    ……

    “一日难忘,终生不悔。”

    不二把每行诗第一个字摘出来,喃喃吟着,念完“悔”字的一霎那,他从梦中醒来……

第四百四十八章——第四百四十九章 古城的开始和艾达的勇士

    (一)

    被牵引进入城门之后,不二就感受到一股巨力加诸于身,旋即一阵天光闪烁,再回神时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浩瀚壮阔的城池不见了。巨大的城门,人身蝎尾的美人雕像,异族将领的雕塑,都消失了。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宽阔的石砖广场,广场四周是散发着沧桑气息的颓废遗迹。

    到处都是颓废半倒的赤色建筑,在经年的风雨侵蚀下斑驳蜕皮,散发一阵阵刺鼻的霉味。

    巨大的石块儿横躺在大地上,黑色藤蔓顽强地钻开它的身体,从边边角角露出尖锐的枝芽,崩裂一地的碎石子儿。

    怪异的是遗迹的中央——一条宽阔的石板路向远方延伸,大约容得下十个人并排行走,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像遗迹中间架起的孤桥。

    天空泛着淡淡的红色,天上没有太阳,但光线充足,视野开阔,远方似乎弥漫着赤雾。

    “这么个破地方……”

    “就是说……”

    “你们两个,少说些话罢,小心亵渎异族神灵。”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进入古城的修士们开始交头接耳。相熟的修士凑成一团,形成一个个泾渭分明的小圈子。

    不二看了看四周,大概盘算一番,这里约莫有两千余道人影。在喀则城未破之时,楚月曾为了血祭族人肌肤碎片,冒险进城走了一遭,还跟自己支了不少灵石,按说这碎片多半不好得手的。现今竟然有这么多人,不得不考虑楚月是否讹了自己一笔。

    在人群的边缘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树族人身影,他头顶是稀疏的绿色枝条,满身粗糙的树皮,眼睛,鼻子,嘴巴都嵌在树皮里。这一族人据说生活在蛮荒深处,擅长使用自然系法术,族中似乎也有悟道等级的存在。

    角族人当然也没有缺席,他们约莫有百余人,远远地躲在人群最后方。

    在两族生死大战正如火如荼的背景下,人角两方相隔的空地上弥漫着浓浓杀气。但初入古城遗迹,在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暂时还没有打起来的迹象。

    不二隐隐觉得角族众人中有人在打量自己,但凝神瞧去却无所收获。等他把注意力转向旁处,再次生出被旁人盯着的感觉,回头瞧去却还是一片乱哄哄的场面。喀则城之战,他把灵石运到战场立了大功,也坏了角族人的大事,想来惦记他的人不少。有这些角族人在,这趟古城之旅,又多了一些风险。

    (二)

    在一众人族修士里,不二脸熟的面庞不少。

    失踪已久的魁木峰和一个蒙纱女子站在一处,魁木峰手中拿着一团面具,脸上有些吃惊的神色。似乎这面具一入古城就失去了功效。不二远远一观,才发现他也步入了地桥境,甚至比自己还早一步到了地桥境中期。

    人生真是难讲公平。不二遭了多少磨难,还有苏纤作弊帮忙,损失六十年寿元为代价,在大雾虫海中还占了三十年的便宜,好不容易才步入地桥境,算的上同时代修士中的佼佼者。再看魁木峰,被宗盟通缉,四处流荡,说不定连个固定的修行之所都无有,竟然也踏入了地桥境。有时候,他真的很有重新投胎的冲动。

    秀秀上前去打招呼,但看到魁木峰身旁的人不是李悠然,不免失望至极。与魁木峰聊了一会儿,她又返了回来,满脸的落寞和难过。

    “悠然姐不在了。”她说。

    这些年来她交的朋友不多,李悠然是最喜欢的一个。李悠然的离开,再加上感情路不顺,让她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孤独感。

    不二想起当初在傀蜮谷,李悠然和秀秀还联手救过他,两个人说悄悄话的余音还在耳旁,故人却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魁木峰来古城就是为了她罢。”他说。

    秀秀听了,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似乎果然好受了一些,说道:“但愿古城可以让人复活的传说是真的。”

    “魁兄旁边的女子……”

    “哦,”秀秀难得笑了一下,“这么八卦的话可不像你说的。”

    “关心故友,关心故友。”

    秀秀道:“魁木峰说是萍水相逢的道友,但看他的模样,似乎挺讨厌这女的。”

    不二远远冲魁木峰招了招手,“魁兄,我这里都是自己人,要不要一起?”

    古城里究竟有什么危险,谁都不知道。魁木峰修为深厚,为人仗义,又与不二相熟,倘若他能加入自己一方,无疑是一大助力。

    魁木峰看了看身旁的女子,又瞧向不二,“我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

    不二倒也不怎么失望,冲他拱了拱手不再强求。

    在靠右边十余丈远的地方,又是三位老面孔——南秋赐,唯梦公主,疤脸男。纵是不二现今练就一副厚实的面皮,看见这三人,脸上微微一烫也是免不了的。

    上一次与三人相见还是在大雾虫海的时候。大家裸程相对,敞开胸怀,不拘一束,个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后来被苦脸修士追杀的时候,他也曾被南秋赐出手相救,说起来也算很有缘分。

    一转眼已是数年过去,唯梦绝美的容颜依旧,当时被苦脸修士关在门外的疤男子也无变化,南秋赐却是白发苍生,老态毕显。如果不是有唯梦陪在身旁,再加上从前的衣衫未改,不二是难以认出的。

    唯梦瞧见不二,远远招了招手,便走上前打招呼。

    不二下意识想起大雾虫海中光着身子抱起她的模样,当即神色一肃,正气凛然——直面本心。

    (三)

    唯梦的的人族语已十分惯熟。她这些年一直跟着南秋赐在诸千界面流浪。异闻奇趣甚多,一时间也聊不完。

    两人说了一会儿子话,唯梦瞧见不二身旁一群姑娘,容貌个个秀美,尤以秀秀和楚月为甚,比自己也不妨多让,便凑在不二耳旁问道:“岁月姑娘哪里去了?”

    不二想起岁月被自己传在喀则城旷野之外,现今也不知怎么样了,只好苦笑。

    “还是岁月姑娘好啊,”唯梦小声道:“你可不要辜负了人家……”

    这些女人脑袋里怎么净装着这么些破事。

    不二指了指南秋赐,又问唯梦,“这古城神秘兮兮的……我们后面要不要一起?”

    唯梦看了看南秋赐,见他满脸不情愿,只好道:“还是分开走罢,他不合群。”

    不二本就没指望南秋赐能答应,这也就是个客气话。

    但唯梦大概是跟着南秋赐待了太久憋坏了,又跟不二这边说了好一阵子话。后来又跟碾冰院几个姑娘聊了起来。

    不二听她问的是宏然界风情,嫁娶风俗,只字未提大雾虫海的往事才放心下来。

    再打量打量,竟然又瞧见了古有生这个大叛徒。不二晓得他一直在岁月手下做事,便很想问问他岁月的情况。但古有生傀蜮谷一战出了名,大概知道自己上了宏然宗盟的黑名单,一现身很自觉地混到了角族那一拨,绝不给魏不二半点机会。

    几个打扮怪异的男男女女躲在左手边废墟的角落里,不二在几人中看见了两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身影,也就是上次在西南昆弥小院中和岁月一同前来的一男一女,其中一个似乎名叫言薇来着。

    不二突破地桥境之时曾回顾自家半生经历,在设计伏击何无病那一段,有一个飞盘圆碟模样的法器突然出现,助自己一举拿下了何无病。后经过幻景的细节演化,才瞧见飞盘上面的透明窗户上竟露出了言薇的面孔,还出现了另外一个背弓男子。这男子此刻也在他们一伙之中,散漫地坐在地下。这两人那时注意力在旁处,并未瞧见自己,但事情会这般巧合也要好生关注一下。

    这一伙人身上似乎带着什么隔绝探查的法器,修为只凭神识难以测量。每一个都人在四下打量,看似漫不经心、随意而为,但显然是在寻找什么目标。再联想之前发生的事,不二心中暗暗提起警惕。

    “我的宿敌,”楚月悄悄凑过来,与他传音说道:“就是这伙人……你注意不要暴露。”

    “他们……也来找石头?”不二当然记得,楚月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阻止他们。

    楚月说:“他们人多,好在我们在暗处。”

    不二点了点头。楚月所说的石头与自己手中的石头是不是一个?倘是,这一伙人恐怕没有拿到石头的运气。他忽然想到是不是该把石头拿出来让楚月瞧一瞧,便传音问她:“那块石头的样子你晓得么?”

    “我又没见过。”

    “那你怎么找它?”

    “他们找什么,”楚月说,“我就抢什么。”

    “很好,一个非常缜密严谨的计划,”不二看似不经意地把目光转回来,“到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你们的来历么?”

    楚月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们被称为轮回者,我们的团队就是轮回小队,来自主……”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便渐渐难看起来,青筋暴露,大口地吸气,苦笑道:“看来到了这里,也没有脱离那位的管控。相信我,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一)

    在离轮回小队不远的地方,坍塌的建筑旁,一个身着云隐宗服饰的女修怀抱一个瓦坛,低头看着地。

    “这姑娘眼熟啊……”刘明湘说道。

    “上次不就是她么,”易萱说:“在大战开始前来找队长,两个人躲在房间里呆了那么久,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易萱说话的时候神色如常,但心里头却一阵狂跳。自从进入古城中,她就明显感觉那个人的气息。是的,他还活着,他又回来了。

    不二咳嗽了几声,示意易萱打住这个话题。再瞧抱着瓦罐的女修,果然就是婉儿。婉儿也看见了他,冲着他点了点头,接着又低下脑袋,默默不语了。

    不二在宏然界的老相识没有几个,竟然在古城集的差不多了。他难免感叹世间人和事的缘分和巧合。

    “这姑娘似乎也是本宗的……”易萱说道。

    “好像是顾院主门下,叫个顾凝香什么的。”

    刘明湘说着,便走过去问婉儿,“姑娘,魏师兄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啊。”

    婉儿看了看不二,果断摇了摇头。

    待刘明湘走回来,不二有些生气了,问她:“你邀请她干什么?我们又不缺人。”

    “总归是相熟的人,”刘明湘说:“我看你张罗半天没人来……还以为也要招呼她呢。”

    楚月也说:“你的人缘不怎么样嘛。”

    三次邀请组队,三次被拒。虽然他随时可以直面本心,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忽地瞧见人群里探出一个铮亮的光头四下张望。

    “寻过?”

    他连忙将寻过招呼过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寻过满脸苦笑,指着人群之中一个身穿降世营服饰的女修。不二瞧了瞧,识得竟是李云憬的徒孙,自家的师侄——春花。

    寻过小声说道:“还不是春花姑娘将小僧拉来的。”

    “艳福不浅么。”

    寻过忙把食指比在唇间,“春花姑娘说了,往前的恩怨可以既往不咎,但要小僧陪她来此走一遭才算……”

    “她来这里干什么?”

    “那就不晓得了。”

    “瞧你吓得,”不二想了想,笑道:“古城之中,危险重重,你们两个小小的通灵境修士,性命只怕朝不保夕。我这里虽然带的人多,虽也怕拖累,但咱们既然惯熟,勉强还算师兄弟,我就带你走一程罢。感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寻过偏头瞧了瞧春花,又转过来双手合十,“岂敢劳烦前辈。”

    他小声说道:“春花姑娘说了,叫我多跟好人来往……”

    (二)

    寻过又聊了两句,做贼一般的溜了。

    不二彻底放弃拉人入伙的心思,好在碾冰院几个姑娘也没有再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在这片遗迹的空地上,陆续还有修士和异族人在光影闪动间出现。

    进入遗迹之后到底该做什么——据往前的资料记载,只需等着古城的亡魂引领,不要轻举妄动为好。进来的修士和异族人似乎都晓得这个规矩,无一人去旁处冒险。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不断出现的人影终于停了下来。

    最后出现的两个人让不二吃了一惊——一个是楚执,另一个李云憬。看李云憬的神情,似乎也可以瞧出少许惊讶的情绪。她远远看了不二一眼,点了点头,也没有把他叫过去说话的意思,便自顾跟楚执说了起来。

    “我们要是能把大帅拉来就好了,”刘明湘说道,“这样就算此行收获寥寥,肯定不至于身陨道消。”

    “那可未必,”楚月说:“进来的人都是泥菩萨。”

    “别瞎想了,你们觉得以队长的人缘能说的动大帅么?”

    众姑娘齐齐点头。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天空中忽然传来低沉又清晰的女子声音:

    “充满渴望和执念的生灵啊,我是上古神灵,血祭族的女王——艾达。请你们沿着眼前的废墟与希望之路前行,直到尽头。我心中认可的勇士,将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艾达说话的时候很平和,又似乎在每个吐字间施展了抚慰人心的道法,让众人初入古城的不安情绪稍稍缓解。

    不二却从她的声音中,感受到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楚月曾经说过,喀则古城在四百多万年前,由当时的宏然界统治者血祭族所建,血祭族的王就叫艾达,也有人称呼她为旧日支配者。这不免让不二想起那个关于祭坛的梦,这片遗迹的气息与梦里的感觉似乎有些相似。

    艾达说完过了一会儿,却还没有人第一个出发,大家交头接耳讨论着。

    不二往前瞧去——废墟与希望之路。这条夹杂在古城废墟之间的宽阔道路,眼下看起来一片平静。

    (三)

    南秋赐看了看犹豫不决的众人,冷笑一声,第一个踏在路上往前飞遁去了。

    唯梦和疤男子也跟了上去。

    南秋赐耳边响起了戒中人的声音:“你着急什么?投胎么?”

    “说不定这就是艾达的题目。”

    “艾达的题目?”

    “她说不定想看看谁敢第一个上路。”

    “我呸,”戒中人说,“讲点吉利话。”

    “我的意思是,第一个上路的人会有奖励。”

    “你也不想想你这些年来的倒霉运气……”

    “管他呢——有一星半点的希望,我都不会错过的。”

    又行了一会儿,期待中的奖励没来,但危险也不曾出现。

    见他平安无事,众人才陆续跟了上去,一团一团,仿佛断断续续的长龙。

    不二带着碾冰院众人,被夹在长龙正中。

    路两边坍塌建筑在展示颓废,倾倒在地面上的石块画满了蝎子、祭坛、人身蝎尾之类的图案,描绘着逝去的文明。

    黑色的藤蔓从坚硬的石块儿边缘钻了出来,在石块儿壁面上生出一道道裂纹。到处都有这种黑色藤蔓,如果不注意去瞧,就像黑色的蛇。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霉味,旧石头的灰尘气息越浓重。不二再次想起了梦中的祭坛,总觉得似乎来过这里。

    有冷风穿过遗迹的残骸掠来,夹带着万年的萧瑟,吹在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隐隐间可听见杂草被风吹动摩擦的声音,似乎还有生灵踩过废墟的声音,在苍凉的风中被无限放大。

    (四)

    又行了一会儿,不二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沉重起来。

    “不对——”

    有人惊叫起来,话没说完就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

    一众人接二连三往下坠落。每个人的内海底部都仿佛被人挖开了一个洞,法力像沙漏里的沙子一般,不停地向外流。

    “操!”

    “臭婊子害人!”

    “快逃吧……”

    有数十个修士趁着法力还没有流失殆尽,转身向来时的地方逃去。

    但没走几步法力就流干了,修为也似被施了诅咒一般层层跌落,顷刻间竟然跌破了开门境,到最后落得如凡人一般。

    他们坠到地上,呲牙咧嘴地叫着。

    这时候,突然从路的两边爬上来十余只黑色外壳的巨大蝎子,浑身冒着黑烟,狰狞着巨鳌和巨嘴,将正往后逃的一众人撕成碎片,又嚼在嘴里吞噬掉。很快,石板上就只剩一滩滩血迹,像蝎子的纹画,与这里邪异的氛围融为一团。

    人们的脸色都很难看。走在最前面的南秋赐回头看了看,又往前义无反顾去了。

    戒中人说:“这回好了,想走也走不了。”

    “救不了时圆明,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唯梦听了,脸色很快黯了下来。

    李云憬瞧见这般情形,岂容得自家命运被旁人摆布,冷哼一声,当即往回返去。半道遇见路上趴着的几个浑身冒黑烟的大蝎子,一剑挥去斩成数截,黑色的血夜如墨雨般在空中翻飞,恶臭洋溢开来。

    被截断的残躯似乎畏惧道路上的气息,很快融化成一滩黑水,又化作浓烟阵阵散去。

    李云憬趁势往回遁了数十丈。

    路旁的废墟之中忽然生出一大团黑影,乍看若一片幽暗池塘。

    池塘中哗啦一声响动,一个巨大的身影一跃而起,竟是小山般的巨大黑蝎,巨螯便有山头一般大小。背后一根大毒刺,一卷一卷的抽动。背部中央有一对中眼,前端两侧各生三个侧眼,黄森森,阴恻恻,瞅得人心直慌……

    均订过了2900,这是两章,我今天可是加了更的,各位可一定要认账啊。

    另外,中秋节快乐!哈哈!

第四百五十章 这条路不好走

    (一)

    李云憬面色凝重,体内的法力也流失的很快,如果不抓紧往回返,多半要被截留下来。

    她稍作思量,便唤出藏剑舟,挥袖驭起数道剑影向巨蝎削去。舟行千剑阵连天人境后期修士都要退避三舍,但斩在巨蝎身上,只听见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作响,竟然连个印子都未曾留下。

    巨蝎扛过她第一波剑影,没作丝毫歇缓,便从背刺上射出数十道毒针。

    毒针来势极快,她内海之中法力又流失得厉害,只躲过几道毒针,后劲儿就没了。遁速稍减,两道毒针眼看便要扎在身上。

    “小心!”楚执喊道。

    他说话间已经扑了上来,将李云憬一把抱入怀中,一道毒针擦身而过。

    待第二道毒针杀来,他扑来的惯性已然用尽。眼瞧毒针似闪电一般扎过来,只好把李云憬往远处一甩,自己的肩膀却被毒针擦着,留下一道指头粗细的伤口,顷刻间黑血涌了出来。

    李云憬在地上滚了几圈,体内的法力顷刻间流逝殆尽。好在她少年时有凡人武术的底子,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再看楚执那头,似乎也将法力耗尽,坠在地上捂着胳膊打滚,身后的巨蝎冲着他又戳来几道毒针。楚执痛得脸色苍白,浑身抽搐,毫无想躲避的迹象。

    “不!”李云憬忙向楚执冲去,但似乎已经来不及。就在此时,两个人影一闪而过,一个将楚执抱走,另一个挥起衣袖将毒针击得偏离几寸,叫楚执堪堪躲过一劫。

    李云憬才瞧清楚出手相救得正是自家两个徒弟。

    “快走!”寻过匆匆喊了一声,便抱着楚执继续往前跑去,魏不二也紧随他身后。李云憬晓得事不可勉强,亦只能随在二人身后,往前逃去了。

    身后的巨蝎因为在道上待得时间过久,身上的黑烟冒得滚滚如雾,似乎早就撑不住了。眼见三人又往前去,它一个猛子又扎回遗迹之中,便听哗啦一声,如巨龙入海一般不见了。

    (二)

    “不用跑了。”

    李云憬忙喊住不二和寻过,“让我瞧瞧。”

    待寻过抱着楚执停下来,她才看见他脸色煞白如纸,肩膀上的伤口不断有腥臭的黑血流出来。

    “这怎么行?”

    她抱过楚执,张嘴凑上去,便要替他吸出毒血。

    “万万不可!”

    寻过指着地上,只见黑血滴落之处浓烟滚滚,地面的石板竟也被黑血融化成浑浊沸腾的液体。

    李云憬看过,脸色难看起来,又看了眼寻过。吓得他一阵哆嗦,只以为她会强要自己去允吸楚执伤口上的毒液。李云憬却道:“你们两个救下楚执,我日后定有厚赏。”

    说着再不管二人,将楚执抱在怀中独自往前疾行去了。

    楚执抬起头,看见她额头冒汗,大口的喘气,就说道:“我不行了,你把我放下吧。”

    李云憬心头一沉,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闭嘴。”她说。

    这个时候,她的身上已经没有法力,修为和肉身也在先前逃遁的过程中跌落至凡人一般,现今能够往前疾行,靠的全是过往凡人武术轻功的底子。

    回头路走不成了,蝎子的关闯不过去。楚执中毒至深,只怕撑不了多久。这里既然有毒蝎子,一定会有解药。刚才,那个自称是血祭族女王艾达的说让众人沿着大路往前走,说不定解药就在前方。艾达还说,她认可的勇士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是不是在暗示众人这条废墟之路也是一场考验,优胜者会有奖励。若是得了奖励,或许就能求她为楚执解毒。

    她心里点燃了希望,疲惫一扫而光,奋力向前冲去。

    往前看,跑在队伍最前头的竟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三)

    李云憬走后不久,寻过与不二打了一声招呼,就回去找春花,两个人说了几句也往前方行去了。现今大家的法力都没了,角族人的罡气应该也没了,那便只能比拼肉身。

    不二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来自血脉传承的强悍肉躯在迅速地衰弱,很快就落到与寻常凡人差不多的状态。便猜想进入古城的角族人多半也是要受到这般限制的。

    他看了看附近,在明白往回走已经不可能之后,大部分人都在往前赶。艾达说,真正的勇士会得到应有的奖赏,那么他也应该努力一把,说不定木婉枫就会在这次的比拼中迎来复活的机会。

    他先找到碾冰院一众姑娘,“你们几个还好吧?”

    易萱说道:“完了,我的法力也不见了。”

    刘明湘还在努力驱使法术,却没有半点效果,“这回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其余几个姑娘也是这般情况。除了秀秀和楚月,其余几人脸上都有些惊慌的神情。

    不二说:“让你们不听话。”

    他早已冷静下来,自行检测一番,法力没了,肉躯弱化了,修为落到与凡人无异,因为法力流逝导致储物袋无法使用了。虽然古城中的灵气还算浓厚,但法决却无法运转,便不能吸收法力。幸好圆明剑诀的内功运行无阻,这门武功以震荡之法激活外界灵气,他多年浸润,现今使来威力可比开门境后期的修士,总算增添了几分底气。

    再尝试诸般镇海兽神通,那些需要动用法力的,譬如【瞬息而至】,【身随意动】,【震裂】,【虚空之手】,当然无法驱动了。不需要法力的【识人心】、【忆往昔】竟然还能使得。

    他随手冲着楚月使了一道【识人心】,仍是被她周身的灰芒挡去。便又朝着刘明湘、易萱、李苒各使一道。

    便听见三人心语声——

    “有道是患难见真情,现在不正是成全队长和秀秀姐的大好机会?”这是刘明湘的小心思。

    “要是我赢了,他做鬼也不得好活,我要让他永世不得超生!”这是李苒的。

    “你到底在哪里啊,总得见见自己的儿子罢?”这是易萱的。

    不二心里咯噔一下。易萱的儿子无疑是与蚩心所生,她这般思量,想来蚩心果然趁着分身重伤,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也来到了古城。蚩心和他乃是生死之仇,旦要遇见多半不死不休,可得小心提防。

    他下意识想对着秀秀也使一道,临出手前忽然冷静下来,急忙收了回来。

    “识人心”的神通果然好用,但连使三次之后,精神便有些恍惚,浑身虚脱乏力,想来在古城之中也受到了限制。这神通是会用上瘾的,对于他的赤子大道而言,用多了绝不是什么好事。古城里形势险恶,该用就用了。待出去之后,说什么也要把它戒掉。

    至于【忆往昔】,似乎要配合梦境来用,也更消耗精神气。他暂时没有摸清楚这门神通到底有什么功效,打算等什么时候,恢复了精神再去尝试。

    有圆明剑诀,又有【识人心】【忆往昔】,他在古城之中便多了几样旁人无有的手段,心里更加镇定。

    (四)

    几人边说边往前行着,路两边仍是遗迹废墟,但有方才的毒蝎异变,看起来可比先前阴森可怖多了。

    黑色藤蔓肆意破坏坍塌的石材,在石材表面留下丑陋的疤痕。一座衰败的石楼被厚重的藤蔓群压塌,发出临死前轰隆的哀鸣。楼顶的赤石雕像滚落下来,脑袋和主躯分离,断裂处流出了浓浓的黑血。

    李苒看得心头发慌,腿脚发软,不知怎么一晃神就走到了路的边缘。一个黑黝黝的蝎鳌从废墟中伸了出来,一把夹住她的脚往废墟里面拖。

    李苒吓得直叫。秀秀伸手抓住她,却抵不过蝎子后拖的力量,在蝎螯冒起的滚滚黑烟之中,被一并拉向遗迹废墟。

    不二早就注意到这方异变,蝎螯方冒个头,他就运起圆明坚决,身上无剑,便以袖袍为器,将圆明剑诀的内功贯注于袖袍之内,纵身一跃赶至,冲着蝎螯的肢节倾力一挥,边听“噶擦”一声,蟹螯断了去,落在路边牙子上,在浓烟滚滚中融化作一滩黑水,很快又蒸发干了。

    没了蝎鳌的揪扯,秀秀很快恢复平衡,她往前也有一点凡人武功的根底,一招【渔女起杆】把李苒从废墟上空搂了回来。再看废墟之中隐隐有百余个蝎螯闪动,密密麻麻,怪渗人的。

    几个姑娘面色煞白,再看前方不远,一个修士亦是不小心走到了大路边缘,被一只蝎鳌一把拖下废墟之中,身旁同门伸手拉他,却被一并拽入,几百只毒蝎子一窝蜂涌了上来,眨眼间将二人吞噬的骸骨不剩。

    刘明湘看得脊背发凉,拉起李苒和易萱,直往路中央行去。

    不二便问她们:“法力用不成了,但凡人的武功似乎还用得上。你们几个都曾学过罢?”

    凡人初入修士界中,多半都在幼年,入了修士宗门之后,便要为打通内海之门做准备。打通内海之门的关窍在气海穴,修行凡人内功对开辟此穴大有帮益。所以举凡修士,或多或少学过凡人武功。只不过一旦打通内海之门,除了专走体修的修士,大多数人便将武功弃学了。因为修习时间短,有的人悟性高便精通一些,悟性差的到后来忘得也差不多了。

    几个姑娘便说都说学过一些。但要说很有底气,能拿来对战,便只有楚月和秀秀。

    不二道:“看方才的情形,这些毒蝎分明不敢来这路上。你们走在最中央,不要与旁人起争执应是安全的。我想去前面瞧瞧,若是侥幸能得个优胜,也算有些收获。”

    刘明湘原想说自己害怕,但又想起先前是几人不顾不二劝阻硬要来的,还说该承担什么自己也知道。话都如此说了,还怎么好拖累队长。

    秀秀道:“我跟你同去。”

    楚月说:“我留在后面照顾大家,你们俩尽管放心去。”说罢,冲着不二眨了眨眼睛。

    不二稍作思量,便也同意了。前路艰险,以秀秀的聪明手段,当然可以帮上大忙。似乎那些轮回者也赶到了前头,他先去探探情况避免楚月暴露也是好的。

    便使了《圆明剑诀》附带轻功,同秀秀一并往前去了。一路上,不时有修士和异族人卷入废墟中被蝎海吞没,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秀秀看了看前面似乎无穷远的路,又看了看不二,轻轻说道:

    “这条路不好走啊。”

    不二竟然听懂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别来有恙

    (一)

    这个时候,李云憬背着楚执,已经追到了赶路大军的最前头。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比拼的只是速度。毕竟在终点未至,两边还有毒蝎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谁都不想作无谓斗争。

    这本身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试,人族的体质最为孱弱,大部分渐渐落在后面。

    此时,赶在整个队伍第一集团的有十数个精通武功的修士,还有十余个角族人。他们与后面追赶的修士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李云憬苦追一番,也只赶到第一集团的尾巴。

    李云憬抬头往前看,奔跑在队伍最前面的白发老头,浑身冒着红光。他身后紧跟着两个人——长尾巴的异族女子和疤脸男子。三人后面不远处,是几个虎视眈眈的角族人。那日喀则攻城战带头冲出城外的赤角女魔似乎也在其中。角族人后面是一个身骑白虎的男修。再往后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修和面上蒙纱、身材窈窕的女修。

    能坚持到这会儿的,每一个都不是弱手。眼下虽然风平浪静,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但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火星子溅起来,就会把池塘点炸了。她要想击败重重强敌赢得优胜,一定会是一场血战。

    “快把我放下罢。”

    楚执已经气若游丝。他进入古城之前,设想过几百种可能的遭遇,却绝没有想到古城之旅刚刚开始就要结束。

    他一生自认是李云憬的守护者,也确实这般践行,为她挡风遮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在正是她拔除魔障的关键时刻,他宁可死也不要做她的拖累。

    “再说这种话,”李云憬道:“我就把你扔下去喂蝎子。”

    她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只琢磨如何应对眼前的危局。好在她当初是杂役家族子弟出身,更比旁人努力,修习凡人武功的时候也下了苦功。到后来,她走上剑修之路,曾试过以武道感悟剑道的路子,学过一门名为《绵绵久剑》的剑法,连其所附内功口诀也一并精通了。这门武功剑法精妙,内功悠远绵长,让她只论剑法内功,也可算凡人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又不知行过多久,后面的修士和角族人早就落得不见踪影。原本处在第一集团的却无一人掉队,待会儿想必是场恶战。

    又一会儿,道路远方忽然冒出一个尖头,再行数十丈远,尖头下边的主体突兀冒了出来,远远看上去似乎是祭坛的模样。

    “马上到了。”她说道。只希望楚执可以打起精神。

    话音方落,前面便躁动起来。

    “人族的狗杂碎!”

    角族人怒喝着,冲向最前面的白发男子。

    平静终于结束了。

    (二)

    在第一阵营中,魁木峰的位置不算靠前,但他显然不甘于此。

    “你真的以为第一个到终点就会有奖励?”欲姑说,“我的某位老朋友告诉我,艾达虽然会帮冒险者实现愿望,但也很擅长玩弄人心呢。”

    魁木峰当然不能肯定,但总归可以试一试。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希望他就要全力以赴,“你可以不信,但还是得往前走。”

    “那到也是,”欲姑四处张望着,“降世营那个小姑娘去哪里了?”

    “李云憬?你把她弄进来了?”

    “我说过的,我想跟她做个游戏。”

    “别惹麻烦。”他说道:“我不想节外生枝。”

    “但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欲姑说的话似乎大有深意。他正琢磨着,前面的角族人忽然大声吵嚷着,向四周的人族修士冲了过去。

    “看,”欲姑冲着他眨了眨眼睛,“我说对了吧。”

    他正想说什么,却看见一个容貌极美的角魔女子从前面的角族队伍中脱离,冲着这边来了。

    “岁月?”

    自从镇魔塔劫狱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也曾听闻她参加了喀则守城站,喀则城的角魔差不多死光了,没想到她还好好活着。

    “魁兄别来无恙。”

    经历了喀则战役,岁月似乎成熟了许多,顾盼间也不见傀蜮谷时的意气风发。

    “别来无恙。”

    “镇魂塔一别,魁兄风采依旧,”她看了看欲姑,“却不知李姑娘去哪里了。”

    “你不是来叙旧的罢?”

    “我想请魁兄在这里稍待片刻,等我们的人先到了地方,二位再行不迟。”

    她说的很和气,但魁木峰分明能感受到话里面的不容拒绝。

    那便只能打了。

    (三)

    前方的打斗声越来越密集。

    李云憬看见有人被撞到遗迹的废墟中,眨眼间就被蝎海吞没了。

    跑在她前面的几个打扮怪异的男男女女主动往后退过来。

    “美女,”一个身后背弓,表情流里流气的男子冲她吹着口哨,“前面太危险了,跟哥哥撤罢。”

    如果是在古城外,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闭嘴。”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冲着李云憬抱歉的笑了笑,一把抓住背弓男子的耳朵往后面去了。

    李云憬不再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走。

    “你跟谁说话呢?”楚执迷迷糊糊问道。

    “无聊的人。”她说着,扭头看了看他。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右边眼角一行黑色的眼泪缓缓往下滑。

    她难受极了,不住地加快脚步,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死掉。

    又行了百余丈地,打斗声越来越近。

    前面不远处有三个人,一个正是喀则大战时从城里第一个冲出来的赤角魔女,另一个是身材魁梧、目光如炬的男修,一人一魔近身相搏,难解难分。离两人不远的地方,一个蒙纱女子在观战。

    李云憬显然不想卷入这场争斗,绕到另一边,正打算悄悄溜过去。

    “小姑娘,”蒙纱女子忽然说道,“不打招呼就要走么?”

    小姑娘?

    李云憬觉得有些好笑。六百多岁的小姑娘,宏然界应该也没有几个。

    “我等了你很久呢。”蒙纱女子说。

    她很快警觉起来,“你等我?”

    “是啊,”蒙纱女子轻笑道:“难道你不好奇自己是怎么进来这里的么?”

    (四)

    秀秀得庆幸自己学过武功,而且学得很好。否则怎么会有和魏不二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条路够吓人的,路两边毒蝎废墟随时会把人吃掉。但她却觉得很温馨——他能和她光明正大的独处,奔向不知尽头的远方,奔向同一个目标。路上奔跑的几多修士和角魔,在她眼里就像蹦蹦跳跳的可爱兔子。

    她知道自己又犯傻了,但聪明的时候也总是苦恼的时候。犯傻的时候,往往会有快乐。她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但似乎没过多久,希望就破灭了,远处的祭坛在宣示终点所在。越来越吵闹的打斗声则划破了两人独处的平静。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五)

    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二终于追上了第一阵营,但前面似乎已经打了起来。

    他把神经崩到最紧,很快看见了被楚月称作轮回者的几个人。他们等在路边,从包裹里拿出干肉,黑色的馒头,古怪材质的瓶子,边吃喝边聊着,打量过路的修士,像是在郊游踏青。

    一个背弓男子冲着他比划了一个往前走的手势,示意不想跟他起冲突。

    显然,现在还不是制造对手的时候。他装作无意地瞧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看前面。”秀秀的声音有些异样。

    不二便往前看——魁木峰,蒙纱女子,李云憬,还有他一直记挂的岁月。

    瞬时间,他的心情很复杂——没有想到岁月也会来到古城之中。

    “不二,”李云憬指着蒙纱女子说道:“你帮我缠住她。”

    他看了看李云憬,又看了看岁月。

    岁月也朝他瞧过来,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魏道友,我们又见面啦。”

    不二道:“别来无恙。”

    岁月说:“有恙有恙,恙还挺大。”

    不二笑了笑。他知道她心里对他还有怨气。喀则城的梁子结的不小,但既然岁月也来到了这里,他就有信心拿下她,带着她离开宏然界。

    李云憬的心思,他也能猜的出来。她想第一个赶到终点救下楚执,不管是否切合实际,只冲着李云憬力保云隐宗的恩情,这个忙他得帮。

    他打定主意,便冲着蒙纱女修攻了过去。

    “小白脸儿,”

    蒙纱女修笑道:“她说什么你都听,你是不是她的小相好?”

    岁月道:“自己领着一个,旁边还惦记一个,不知道哪里还藏着一个。这种沾花惹草的男人,我生平最恨。”

    说着,忽然丢下魁木峰,朝着不二一掌拍来,掌风夹着浑厚内力,可比凡人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行移之间却似乎远未发挥角族人强悍肉躯应有的劲道,可见在古城之中也大受限制。

    不二不敢怠慢,回掌挡架,掌力激荡间,闻见岁月袖口传来的芬芳,心中自是别有感觉。

    “你去帮大帅,”秀秀一跃而上,朝着岁月接连拍出两掌,“我来对付她。”

    在外地考察,感谢的话回来说吧。目前均定2925了,感觉很快就要2950,真快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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