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夜话绵绵
残阳西斜,余晖染透了山。
藏山凉介离开了,一如来时的悄无声息。
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毕竟生意不是一次谈成的。
但交谈盛欢,初步意向已现。
目送着藏山走远,林志才抛出心中的疑惑。
“爹,我们真的要投靠东瀛?这不是卖国么?”
林茂全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在你心目中,我们林家,重要吗?”
“当然重要。”
“有多重要?”
“嗯……”
林志从脑中翻找词汇,组织着语言。
“在我心中,这个家,大过天。林逸和你,胜过一切。”
林茂全一脸慈爱,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算是自己的行为做了解释。
自从数日前东瀛发动了战争,北地军阀无人能挡,津门的局势就变得诡异。
平静下波涛汹涌,高层频繁走动。
今天藏山过来,更是昭示了东瀛的野心。
他是津门商界有名的人物,必须做出选择。
要保全林家,出路并不多。
军阀势力都是纸老虎,只有投靠东瀛,或者远离津门。
但是川本重斋来了,是带着军队来的。
他可不相信,那些军队是来休息的。
不管最终怎么选,至少在东瀛人面前,他只能表现出暧昧。
但若有万分之一两全的可能,他绝不会做那卖国贼。
“走吧,去吃饭。”
林茂全没有作更多解释,背后的博弈,不是现在的林志需要接触的。
“好,估计大哥也快回来了。”
来到餐厅,没想到林逸已经在了。
林茂全眉头一挑:“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刘琛不在家?”
林逸大口吃着厨子新做的肉夹馍,嘴角挂着溢出来的肉汁。
“在倒是在,不过他那有病人,没时间。我下午在街上转了转,差不多就回来了。”
拿起一个肉夹馍,顺手递给林志。
“对了爹,我看街上好多东瀛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东瀛的北方军事总指挥川本重斋遇刺了。两名刺客,一名当场被杀,另一名逃了,这些人就是追刺客的。”
“那川本重斋呢?他死了没?”
“没,全须全尾的,除了受了惊吓,啥事也没有。至少流出来的消息是没有。听说刺客是武人,你这几天小心点,别到处找人比武,让东瀛军队盯上了。”
“功夫再高,也挡不住一轮扫射。”
“我知道,君子不立危墙,明天我跟刘琛也说一声。”
“嗯,去喊你娘吧,一起吃饭了。”
残阳透着最后的光,在挣扎中,坠入了黑暗。
日式庭院,菊香满怀。
川本重斋已经休息,院中只有铃音和藏山。
“藏山先生,你让将军派出那么多士兵,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铃音捧着茶,抬头望月。
“当然不是,那些士兵,本来就会被派出去。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倒该感谢这场刺杀。”
“哦?”铃音偏过脑袋,有些费解。
“你也知道,川本将军是为建国而来。他拉拢政界,我联合商界。拉拢联合,讲究四个字:威逼利诱。川本将军和我,是动之以理,劝之以利。那谁来威逼?是军队。他们就是谈判时藏在袖子里的刀,迟早得亮出来。”
“正好借着追查刺客的名义,把他们派了出去?”
“对。而且我们还能以怀疑与刺客勾结的名义,杀鸡儆猴,正好是一举两得。”
铃音将目光转回月亮,把发凉的茶水一口饮尽。
“果然呐,最会杀人的不是我们这些忍者和士兵,而是你们这些政客商人。”
微风拂云柳,满月照山秋。
刘琛在院中打拳,感受着肌肉调动运转之妙。
有人说,套路都是花架子,假把式。
但真正打拳的人会知道,那是外行瞎说。
功夫是杀人技。
深谙医理的刘琛很清楚,在没有超凡力量存在的世界,生命,其实很脆弱。
比如只要在大动脉上开个口子,不用大,几毫米都算多了。
血压就会冲破动脉,喷射如泉。
不抢救,人就会死。
这就是使对了地方,叫四两拨千斤。
所以对功夫来说,力量很重要,但精准,同样重要。
所谓套路,就是教你怎么发力,怎么把劲打到要害。
每个动作使出来,看着是空的,但每一招,都是对着假想心敌的要害。
出了一身汗,温杯牛奶,细细感悟。
这一夜,有人赏月谋国,有人演武问道,也有人辗转难眠。
林茂全思前想后,还是披了件衣服,爬下床,来到林逸房外。
灯火阑珊,林逸还没睡。
笃笃笃。
“儿子,我进来了。”
推开门,林逸正在看书,是刘琛整理的一本拳理,借用了其它门派的想法,隐隐有脱胎八极而出的意思。
“爹。”
林逸起身,他没想到林茂全会这时候过来。
“您怎么来了,快请坐。”
倒了杯茶,汤色如琥珀,深邃似秋愁。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顺便聊聊。”
林逸放下书,正了正身子。
“你跟刘琛来津门几个月,怕是把有名气的武馆挑战全了吧。怎么样,什么时候去下个地方?”
“下个地方?”
“嗯。津门再大,和天下武林比,也只是小池塘。你想成宗师,还是得见天地。不走,上不了台阶。”
林茂全的话戳中了林逸的心思,他确实想过效仿前些年五虎下江南,和各方豪杰切磋。
但隐约中,他感觉有点不对劲。
“爹,您说的我最近确实在考虑。但您今晚来就为了这个?往常这时候您都睡了吧?”
“就为了这个事。今天下午家里来了人,我让林志跟着我见的。客人说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想你以后的路。”
“你今年已经十八了,私塾一直在念,过段时间再找个大学。但读过大学之后呢?生意你不想做,学者你不想当,官你也不是那块料。思来想去,也就剩下个国术了。”
林逸点点头,这也是他自己心中所想。
“所以我就不想强求什么了。干脆放手让你去干,不当个武林宗师不罢休。我不懂拳,但我看你的朋友刘琛懂。他不是说过么,拳是打出来的。那你就去打,别窝在家里。北方有座高山,叫宫家。宫家马三年少就打天下,一步一擂台,成了一柄刀。既然你要当宗师,那你就得打。”
“津门太小,打不出大师傅。你得走,天南地北的走!”
说道最后一句“走”时,林茂全想到今后未卜的命运,不由带上了几丝哽咽。
林逸哪能听不出来,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爹!”
林茂全摆摆手:“又不是把你逐出家门,那么激动干什么。对了,今天下午林志跟我讲,你准备跟刘琛……”
说完了正题,林茂全拉起了家常,就像再普通不过的老父亲。
晚灯夜话,细细绵绵。
第三十一章 奇怪的病人
初秋的早晨,带着北方的干燥。
白汐起得很早,天刚亮,就忙着打扫和张罗早饭。
王勾度过了危险期,从麻醉中醒了过来,被刘琛搬到院子,晒太阳。
刘琛继续练武,不避讳其他人。
砰!砰!砰!
“琛子,开门!”
能这么喊刘琛的,只有林逸。
声音不小,白汐从厨房里探出身,眼神带着询问,不知道要不要开门。
“你忙你的吧,我去开门。”
打开门,迎面一双黑眼圈,重的吓人。
“嘿,偷人刚回来呐?眼圈这么重。”
“你才偷人呢。”林逸把手里的狗不理甩给刘琛,一头钻进了院子。
刚好看到白汐端着稀饭上桌。
立马折回头,勾着刘琛的脖子,撇了眼白汐。
贱兮兮地小声问道:“这位小姑娘,从哪拐来了?都做饭伺候你了,厉害啊。”
刘琛一巴掌掸开林逸的胳膊,“去你的吧。这个是病人的同学,帮忙的。”
说着,朝白汐吆喝着:“先别忙活了,我兄弟带了包子,一起吃吧。”
“嗯。”
加了副碗筷,四人围坐,大口吃着,说不出的香甜。
除了王勾,他伤的是右臂,只能生疏地用左手拿着勺,姿势颇为僵硬。
热乎乎的包子,香软甜糯的白粥。
院有四方人,丹桂飘香。
早饭后,白汐继续清扫,王勾还在晒着太阳。
刘琛带着林逸,进了房间。
泡了两杯茶,绿叶在水中舒展,旋转下坠。
“这么早来,有事?”
透明的水被茶色浸染,黄中带绿,透着暖意。
“嗯。我感觉家里出事了,你脑子活,帮我参谋参谋?”
林逸难得说的郑重,让刘琛意识到恐怕确实出了事。
“没事,你别慌,展开说说。”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昨晚,我爹深夜找我……”
林逸讲的很细,想尽可能地把每一句话都复述下来。
良久,林逸才停下叙述。
刘琛给林逸续了杯茶,安慰劝道:“事儿我都听明白了。别着急,容我给你分析分析。”
林逸喉咙说得发干,一口喝尽了茶。
“快说快说,是不是真出事了?”
“确实出事了,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
“你爹还能跟你聊家常,谈你以后的人生,显然暂时是没有事。但你爹让你离开津门的言辞又过于决绝,就差声泪俱下了,肯定是后面会发生什么大危难。这份危难至少是你爹没办法抗衡的,甚至想要安然度过去,只有现在就逃这一条路。”
“再想到这事的突然,和你爹提到下午来的客人。可以断言,一定是他和客人的谈话,让他下定决心做了某种决定。”
“可那明明就是个引子吧。毕竟他本来想让我参加,只是我又拒绝了。”
“真不重要他还会说这句话?最高明的隐瞒,不是只字不提,而是让你下意识去忽略。如果说只是因为你又一次拒绝了,那他肯定不会说得这么严厉和决绝。毕竟,这只是他第一次正式的和你谈这个吧?”
“确实,之前我爹只在饭桌上提起过。”
“这样,林志不是也参加了吗?你只要跟你弟打听打听,先搞清楚昨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也没关系,然后我再帮你分析分析。不要慌,反正最近不会有什么事。不过你也得早做打算,实不相瞒,就算你爹什么也没说,我也隐隐有了推测。”
“什么推测?”
刘琛摇摇头,没有多说。
“算了,我的推测毫无根据,还是等你打听到昨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再说吧。话说,街上那些东瀛人还没撤么?其他国家的人不出手管管?”
“没,我今早过来还被好多人盯上呢,兜了好大一圈才没让人发现我是来找你。不管那些了,那我先走了哈。”
林逸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没了闲聊的心思。一口饮尽了茶水,起身要走。
起身送客,客至门前,忽然想起件事。
“对了,还没恭喜你,昨天八连胜。等这事告一段落了,我们再切磋切磋?”
“行,让你见见什么叫登峰造极。”
“别了吧,到时候你只会知道什么叫一山还比一山高。”
林逸手一扬,似乎恢复了往日神采。
“走了。”
目送林逸远去,看了一眼外面警惕的东瀛伪黄牛,回屋。
生活还在继续,刘琛的诊所正常营业。
不挑战的日子,他的日常很简单。
早起练拳,然后开门坐诊。
医道高超,自然引来许多患者。
这期间,难免有些奇怪的病人。
比如此刻,刘琛对面这位身着旗袍的女子。
“刘医生,我最近老是胸口疼。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
女子说话间,解开旗袍上端的扣子,露出皑皑白雪。
伸手拉住刘琛,向自己的胸口探去。
诊室外面的男人被这婉转娇啼吸引,伸脖子向里面看去。
这一看,鼻血奔涌。
仅看身段,当真是是凹凸有致,跌宕起伏,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女人如虎,看不得,千万看不得。
刘琛不动声色,按住女子的手,不让她继续诱敌深入:“沈姑娘,近日天气转凉,我看你双手冰凉,恐怕受了点寒。这样,我给你开副方子,滋阴暖宫,连服七天,保你面色红润,体态轻盈。”
“可我胸口还是闷得慌,还常常坠着难受。”
沈姑娘作西子捧心状,眉头紧皱。
只是西子捧的是心,她捧的是滚滚浪涛。
刘琛暗自咋舌,就这还能不坠着难受?他摇摇头:“沈姑娘,这都是正常现象,无需担忧。如果没有别的不适,还请回吧。”
沈姑娘,是刘琛在两个月前从歹徒手中救下的女子。自那以后,她就隔三差五找刘琛,只是最近不知怎么,愈发明目张胆。
沈姑娘悻悻作罢,扣好扣子,把一身风华罩在大衣下,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医馆。
刘琛的目光没有丝毫留念,他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不会有丝毫眷恋。
“下一位!”
刘琛抬眼,看一名男人捂着鼻子进来。
“哦,流鼻血了,火气太旺。”
听了这话,男子一脸尴尬,话不知所起。
“对不起刘医生,我忽然感觉身体好多了,下次再来!”
一阵风,男子消失在视野中。
刘琛摇摇头。
呵,又一位奇怪的病人。
第三十二章 九曲溪
就这样过了三天,街上的那些人依然还在。
但大多数人,已经习以为常。
动荡的年代,人们最先学会的,就是习惯。
也许第二天就会陷入战争,也许第二天就会被迫逃离。
只有学会习惯所有的变局,生活才能继续。
刘琛的医馆,得益于又一场比武的胜利,名声渐涨,人流渐旺。
起初王勾和白汐还担心,他们的行踪暴露。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刘琛早有过准备。
地下,是不知何时被挖出来的安全屋。
中午,刘琛接待完最后一位问诊的病人。
正准备关门。
听见一阵脚步声。
刘琛细听,皮鞋踏地铿锵有力,带着从容不迫的节奏。
声音逐步逼近,越过大门。
刘琛抬眼看去,藏青色中山装,紧扣的风纪扣。
白嫩的一张脸,光鲜照人。
“你就是刘琛吧?鄙人九曲溪。”
来人对着门旁的刘琛,双手抱拳。
这才注意到,九曲溪的双手颇为粗糙,关节处全是厚厚的老茧。
是位善用拳的武人。
“你好,我是刘琛。”刘琛抱拳还礼,“找我有事?”
对方点头。
“那里面说吧。”
刘琛继续把门关上,将九曲溪引入院子。
院中桂树下,两人坐在茶台旁。
火炉红炭起,沸水冲茶香。
桂花强烈沁人的香气,混入茶汤。一口饮入喉,甘甜如晨露。
“不管谁找你,你都这么客气?”
“那也不是,得分人。”
“哦?怎么分?”
“面对蓝衣社的人,我肯定会客气。”
听到蓝衣社三个字,九曲溪瞬间暴起,跃离刘琛。他目露惊骇道:“你是谁的人!这是早就设好的局!”
“不不不,”刘琛不慌不忙,为炉里加了炭,“我是刘琛,只为我自己,不是谁的人。”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九曲溪有些急躁,语速快了不少。
“还请坐。前几天程崇岁走的时候,我向他询问过蓝衣社的人有什么特征,正好和你都对上了。于是我就试探了一番。显然,你确实是蓝衣社的人。”
刘琛为九曲溪续了茶,示意他再次落座。
九曲溪盯着刘琛,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有些敏感了。
“程崇岁说你太过聪明,我刚开始还不信,但现在我信了。”
不知不觉间,九曲溪放低了自己的姿态。
如果说初见时,他还带着知识分子面对普通武夫的高人一等,那么此刻,他已把对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程崇岁告诉我,说他们青衣舍有两个大学生,因为行刺川本重斋被全城搜捕,现在想利用我们蓝衣社的关系逃离津门。这两个人还在你这吗?”
“还在我这呢。”
“那就好,我这次来,就是想先和他们聊聊,看看他们的意思。不知可否让我和他们单独聊聊?”
“病人还要静养,不方便。”
出乎意料,刘琛直接拒绝了。
接连超出了九曲溪的节奏,让他有些恼怒。他将茶杯往茶台上一掷,发出一声闷响。
“刘琛,可能你不了解我们蓝衣社是什么样的人。有些话只是跟你客气客气,希望你能搞清楚状况。”
刘琛不为所动,自顾地为九曲溪续上茶:“我知道,特务组织嘛,个个都是暗杀的一把好手。”
话锋一转,“但病人需要静养,还请下次带能拍板的人来。”
“知道还敢这么张狂,简直找死!”
九曲溪瞬间暴起,袖口银光一闪。薄薄的刀片仿若凭空而生,出现在两指间。越过茶台,刀锋割裂空气,划过难以看清的轨迹。
刘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手按茶台,接着反作用力连连后撤。双目似有一道精光,盯向划来的刀光。
右手倏忽间出现在刀光的一旁,一搭一扣。
速度很快,但以九曲溪的视角来看,刘琛的手很轻柔。
手指像被美人轻轻握住,轻盈的触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爱人。但与此同时,难以阻拦的强力又迫使他分开双指。
一勾一带,刀片入了别人的手。
刀片很薄,很亮。
反射着刺目阳光。
阳光照进九曲溪的双眼,让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忽然,他感觉咽喉处,有一抹春风拂杨柳的温柔,带着金属的冰凉。
划过。
“你的来意我清楚了,还请回吧。下次让能做主的人来,我和他有笔生意。”
伸手递过刀片。
薄如织锦,熠熠反光。
九曲溪呆立在原地,看向刘琛的目光带上了浓浓的畏惧。
他知道,就在刚才,自己已经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那温柔轻盈的触感,分明是刘琛将自己的速度控制到和自己同步。
随后那杨柳般的温柔和冰凉,乃是刀身以相对静止的状态划过咽喉的肌肤。
如果那是刀锋,只怕自己已经鲜血喷涌,命丧黄泉。
更令九曲溪敬畏的是,刘琛的功夫到底有多高。
他心中骇然。
在那样爆发的瞬间,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仅仅是速度,更是惊为天人的控制力。
想快如闪电很难,想始终比速度不断变化的台风快一线要难上数十倍。
接过刀片,九曲溪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匆匆而别,转身就走。
回头望着平平无奇的大门,又加快了脚步。
直觉告诉自己,此间有大恐怖。
对刘琛来说,蓝衣社的到来就像一个既定的插曲。
会面的每个情节都曾在他心中排演。
他本想早早把人送走,不再沾半点关系。
但一想到林逸,他又不得不掺和其中。
遥望林府,刘琛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天的林府,有些热闹。
商贾贵胄,来来往往,接连不断。
林逸站在林父门外,这是他第四次找父亲谈。
之前几次,都被含糊挡了回去。
这让他有些踌躇,又有一种疏离感。
就是那种格格不入的情绪。
明知道山雨欲来,风起云涌。
所有人都在准备。
但自己,一无所知。
甚至想插手也没有任何办法。
风暴中心的他,享受着不该享受的宁静。
沉吟再三,林逸推门而入。
正对上林茂全憔悴且带着血丝的双眼。
看到林逸的瞬间,林茂全变得精神,笑呵呵站起身。
“儿子,来了?”
“嗯。”
林逸脸上闪过一丝坚毅,向父亲走去。
第三十三章 二十年前的旧事
月明星稀,更深露重,却道天凉好个秋。
刘琛的小院中,影影绰绰。
炭火熊熊,肉香飘飘。
刘琛正串肉烧烤,熟练的撒着香料。
焰微扬,香气垂涎欲滴。
“另外两个已经休息了,现在就剩我们俩,可以敞开来说说了。”
递过红柳枝串的羊肉。
林逸看着羊肉,有些出神。
“还记得刚开始学艺的时候,咱俩就经常这么吃宵夜。那时候除了练武,什么都不用想。”
“现在也一样,如果你只想醉心武道,所有人都会成全你。”
“但那就是逃避。”
林逸摇摇头,他已经向父亲了解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不会选择逃避。
“你猜的不错,几天前来的那个日本人,确实是这一切的关键。他叫藏山凉介,给川本重斋做事。”
“川本重斋在北方准备建国,需要各方势力站台支持。商界统一由藏山凉介负责。藏山凉介很聪明,他先和津门的列国达成了协议,再利用刺杀行动派遣士兵封锁街头。”
“然后他一家家登门,让他们做出选择。支持他们,或者家破人亡。”
“以我林家的名望和实力,自然也在藏山的名单中。”
“为了家族,我父亲不得不先答应下来,寻找破局的办法。同时他准备让我先离开津门,为林家保全火种。这也是他为什么执意让我出去闯荡。”
说到这里,林逸喝了一大口茶。
茶水入喉,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他半句也没有跟我提,更没有跟我提这两天已经有三个家族被东瀛人征收。因为他知道我爱武,所以他想成全我。让我远离波云诡谲的人心争斗,让我在武道一途走出通天坦途。”
红柳枝肉串带着植物的清香,解腻,也解了茶水的苦涩。
“这几天,他以拉拢更多人加入川本重斋的名义,想找出路。他们给了军政界难以拒绝的条件,换取北地建国的睁只眼闭只眼。只有我们这些专心经营的本地商家,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
“我们,就是弃子。”
说到最后,林逸仿佛泄了气。
“也不尽然。”
眼看着林逸越说越无力,刘琛出言打断他。
“还有一个机会,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林逸抬头,眼前一亮。
“还记得被我救下的那两名大学生吗,他们是青衣舍这个社团的成员。青衣舍的背后,是一个叫做蓝衣社的组织。就在今天中午,我跟蓝衣社的成员交了次手。”
“所以呢?”
“军政内部也有多种声音。蓝衣社就是其中之一,它是个特务兼暗杀组织,背景非常之深,且一心报国,一直试图阻挠川本重斋。如果能和他们搭上关系,就相当于攀上了军政界的高层。把你们林家带出津门,绝对没有问题。”
“真的!”
林逸噌的一下站起来,目光灼灼。
“不过你也别把他们想得太好,想做到那一切,必然要付出代价。”
刘琛的话及时泼了一盆冷水。
林逸恍然,确实,天下哪有白送的馅饼呢。
但冷静下来的林逸又忽然想到什么,凑到刘琛跟前:“但既然你说起来这件事,那一定是我能给得起的。说吧,只要能救下我们林家,我什么都可以做。”
刘琛有些惊诧,放在以前,林逸可说不出这话。
又烤了两串青椒,空气中散发着微微的辛辣和焦灼。
“还没具体谈,但我有一个他们没办法拒绝的条件。如果你把这个作为投名状,那他们肯定会保你林家。”
“什么条件?”
“你不妨先听我说件旧事?”
这一说,就要把时间推到二十年前。
当是时,列国豪强撞开国门,民间军阀割据四方。那正是当朝者不知所措,平民百姓有今朝没明日的混乱年代。许多青年抬头望天,试图革故鼎新,找出一条救国求生之路。
但不曾想,青年们的奔走疾呼,却是妨碍了朝堂的统治。
朝堂对洋人只有卑躬屈膝,但对付治下国人,毫不手软。
深冬某日,浓云阴翳,三名东瀛人拖着身躯,离开了监牢。
衣衫下,是一道道鲜红的印记,昭示着他们在牢里遭受了怎样的摧残。
他们被称为东瀛的叛徒。
一直在帮助国内的进步青年,教他们反抗朝堂。
也间接破坏了东瀛和朝堂的合作。
凛冬深寒,京都的风像一把把刀子割过他们的面庞。
路上行人匆匆,神色间带着恐慌。
三人交换眼神,看到了彼此眼底的心悸。
还有对后路的不知所措。
但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
紧了紧裹身的衣服,向远处离去。
三人渐行渐远,殊不知自离开监牢后,他们的每一步,都落在当朝的眼中。
没错,他们是诱饵。
用来诱捕试图推翻朝堂的进步青年们。
三人回到住处,正准备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却不想,门外传来敲门声。
砰!砰!砰砰砰!
夹杂着踢门的声音,急促而猛烈。
浓浓的恶意让三人瞬间回想起监牢的遭遇,他们担心是官兵又来抓自己。
瑟瑟发抖,有些发怵。
敲门声越来越烈,似乎下一刻门就会被砸开。其中一位不得不走上前,把门打开。
门刚漏出一条缝,就被门外的一群人撞开。
东瀛人被撞得踉跄,跌倒在地。
“你就是那个出卖天皇的叛徒!”
二话不说,砂锅大的拳头直接砸在东瀛人的脸上。
留下通红的拳印。
“叛徒!你怎么敢活着走出来!”
一声声怒骂充斥着房间,另外两位也被殴打着拽到街上。
双腿在地上留下长长的沟壑,渐渐渗出一道道血迹。
血迹越来越深,和泥土混合成褐色的污泥。
骂喝声响彻街道,引来大片的围观群众。
“我今天就要让别人看看,做我大和民族的叛徒,到底是什么下场!”
痛殴者大声呼喊,怒气冲冲。
一声声,拳打脚踢。
留下破风箱般的惨叫。
东瀛人打自己人,实在是难得的热闹。围观者越来越多,对着场中的几个人指指点点,笑得不亦乐乎。
人群边缘,一名年轻人眉头紧皱,摇头叹息。
既为被打的东瀛友人,也为麻木的百姓。
他把手探向怀里,掏出一支黑色的手枪。
他是进步青年团体的一员,被委派来接济这三名东瀛友人。
哪知道刚到就碰到这个场面。
一边拔枪,一边向人群中心走去。
目光聚焦在挥拳的三个人,心中计算着一会儿出枪的位置和顺序。
外界的声音好像忽然消失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三个目标。
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手臂的延伸,手背摩挲着大衣内衬的绸子,顺滑地接触到空气。
他的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扣动扳机的枪声,他似乎看到黄铜自己撕裂空气打入敌人的太阳穴。
啪!
他的手停住了。
一股力量像坚石一般把他的手往回推。
“你们是未来,这里交给我。”
青年瞪大了双眼,眼前这人戴着瓜皮帽,侧身而过,边走边给自己蒙上一块黑巾。
留下一道背景,并不高大,只有些宽厚。
很快,又被人群遮住。
这人走的不快,轻柔地分开人群。但当他走到人群的中央,速度陡然加快。
如两道闪电,飞跃至挥拳的三人跟前。
一双肉掌递出,穿针般掐住敌人的脖子,一扭一带。
咔啦脆响,头颅耷拉下来,像失去了承重柱的危楼。
死了。
连声惨叫都说不出。
另两位只觉眼前闪过一个人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同伴失去了声音。当即惊骇,连忙要躲。
还没退半步,就只觉颈脖处被精钢锁住一般,动弹不了半分。
“饶——”
饶命二字刚吐出半个字,就丧了命,成了一具死尸。
最后一位直接被吓瘫在地,他哪想到自己会陷入这般险地,连忙呼号:“救我!快救我!”
人群外那名青年忽然听过整齐的举枪声,悚然一惊,环顾四周,民房顶上忽然出现一大片官兵,全都举着枪,准备发射。
他这才明白,这竟然是个饵!
从一开始放出来,到拉着他们聚众闹事,一直都有官兵跟着,为的,就是钓出他们这些个进步青年。
眼看那黑巾客陷入重重包围,只再妄动一下,就会被乱枪打死。黑巾客却凛然不惧,右脚前伸,身子疏忽间矮了半截,同时右手成抓,苍鹰般擒住第三人的咽喉,一推一拧,绝了对方生机。
再度转身,如老猿挂印,将第三人当做肉甲,披在身上。
而此时,官兵已经一声令下,向着黑巾客攒射。
弹幕飞射,铺天盖地,只觉无立锥之地。
黑巾客借着肉甲,躬身跑向一旁民宅。虽然背着个人,但动作之矫健,令人瞠目,三两下,就犹如黄鼠狼钻进了民宅。
只留具尸体,残留着满脸的惊恐。
官兵追逐而去,百姓落荒而逃。直到此刻,人群外青年才后知后觉地瘫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看着狼藉的尸体,一摸后背,数九寒冬,衣服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件二十年前的旧事说完了。”
烤炉上已经换了新鲜的牛肉串,一大把,烤的滋滋飘香。
“那后来呢?”
林逸接过递来的肉串,意犹未尽。
“后来那帮青年推翻了前朝,和更多青年汇聚在一起,成了今日的民国。”
林逸有些瞠目,连嘴里的牛肉都忘了嚼,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秘辛。
“当然,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名黑巾客。当朝者追捕黑巾客,那人只得逃亡南方。如今,已经隐姓埋名二十年了。”
这……
林逸还以为这样的英雄肯定会得名声,但没想到是这个结局。
“但我要说的还没完,那名黑巾客成了关东之鬼,但他们的门派成了显赫。”
“门派?”
“那个门派一直在帮助进步青年们。只是一门里,总有人要当面子,有人要当里子。面子不能沾一点灰尘,那种见血的,只能是里子干。但进步青年成了势,要报答也只能给面子。”
“说起这个面子,你肯定听过。”
“谁?”
刘琛给肉串洒了一把孜然,刺啦一声响,升起一阵烟。
烟火背后,吐出一个名字。
“宫家六十四手,宫宝森。”
第三十四章 八重山
林逸听到这个名字,大吃一惊。
他没想到会从这个故事里听到这个名字。
如雷贯耳。
北方的武士都知道,天下的拳术有个顶。
这个顶,就是宫宝森。
自出道以来,从无败绩。
但天下事,光有拳术是不够的。
宫家这些年安然无恙,越来越大,乃至联合成立武士会,成为响当当的巨擘,都离不开政界的支持。
追本溯源,这些支持的开始,都要算到二十年前的那场当街杀人。
“我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刘琛放下手上的签子,正经道,“我们是武人,拳术是杀人的技艺,我们最擅长也最适合去干的,就是杀人。”
“如果你愿意当这个里子,我相信,他们会保你家这个面子。”
“而且这个里子当不久。他们见到你的实力,一定会把你吸收进组织,为他们所用。那时候,你站住了,林家就倒不了。”
“当然,你得有投名状,越难的越好。”
刘琛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知道,林逸肯定懂。
林逸确实懂,这是一条武士的路,先立下投名状,再以保全林家离开津门为条件,彻底投靠蓝衣社。
当然,他也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劝父亲彻底投靠东瀛。毕竟政界已经有派系把他们放弃,东瀛人为了统治的稳定,肯定会选择让他们继续过安稳日子。
但林家不会当国贼。
林父曾说,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倒向东瀛人。因为一旦倒向东瀛人,林逸和林志的一辈子,就只能活成奴才,走在外面,会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咬咬牙,林逸吐出一个字。
干!
不过是杀人罢了。
“如果你决定好了,他们来,我通知你。”
话说完,茶饮尽。
月高悬,夜归人。
冷碳竹签,一夜无话。
时间一晃,便又是六七日过去。
下了两场秋雨,只觉得秋意一下子就浓了,满树的叶子眨眼就黄了,秋风一扫,一街都是枯槁。
东瀛人也终于按捺不住,有了新的动作。
那日清晨,街道上弥漫着薄雾。
忽然传来一阵阵连续的撞门声,猛烈、震慑人心。
砰然一声巨响,跟着一拥而上的脚步声。
“都别动!”
“你们是谁!知不知道这里是——”
“啊!”
砰!枪响。
仿佛是一个信号,声音一下子变得混乱。
家具被砸翻在地,瓷器破碎,尖叫声,怒吼声,连片的喧嚣和吵闹。
像沸腾的油锅,倒入凉水。
热激、无序、炸裂。
不到一个小时,一切又归复平静。
街角有人借着门缝巴巴地看。
宅子的主人满头是血,被东瀛人拖拽着拉走。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又等了半个上午,太阳把屋里的血腥气晒得浓烈,闻着几欲作呕,才有人缩手缩脑地跑过去。
家仆流干了血,倒在快要干涸的血泊中。
平时难见的琉璃灯盏,满院子碎片。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是家毁人亡。
川本重斋养好了伤,手里拿着最新的报纸。
硕大的标题,占据着版面的头条。
“有句话说的好,请客、斩首、收下当狗。你请了客,有人敢不来,那就只能斩首。可惜这个郭家,你说跟着我们有什么不好,假以时日,必是帝国功臣。”
“一个郭家,没了就没了,不可惜。只希望其他商人能好好吸取教训,不要自误。”
淡淡的几句话,为此事盖上棺定了论。
秋风猎猎,人心惶惶。
午后,刘琛在院中备好了茶具,白汐熟练地煮起茶,林逸和王勾坐在一旁。
他们在等人。
近一个月来,王勾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手上的绷带已经拆开,没人的时候已经试着练练功夫,做做康复训练。
敲门声咋起,众人心中一凝,暗道,来了。
刘琛绕到前厅,拉开门,让进三个人来。
程崇岁、九曲溪,和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中山装,金丝眼镜,透着斯文。
“介绍一下,我是九曲溪,先前来过。这位是八重山,蓝衣社在津的一把手。”
兴许是八重山在,九曲溪的态度有些恭敬,带着十足的正式。
“我是刘琛。这位是林逸,林家长子,武道高手。”
刘琛不卑不亢,打量着八重山。
一种毫不掩饰的试探。
八重山也不恼怒,反而坦荡荡地任由刘琛目光的扫视。
“都说年轻方有血勇胆气。这几位年轻学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幸盟刘师傅搭救,又帮忙藏了几日,才算是逃过一劫。我代表蓝衣社先谢过了,这段时期的医药饮食,回头九曲溪会作补偿。”
“举手之劳,不值一提。正好程崇岁来,把他们带回去。”
目光的试探点到为止,经历了上个世界和各界风云的交锋,自然不会在这种场面露了怯。
一言一语,自有安然气度。
“这两个学生没给你添麻烦吧?”
有了话题的引子,双方仿佛朋友般闲话家常,似乎这次来,就是为了接这两个人。
林逸从没接触过这样的场合,心中又急着早点把正题定下来,三两次想岔开话题,都被刘琛轻轻一带,绕了回来。
谈判,向来是门学问。
怎么占据主动,怎么把握对方的底线,怎么探清对方的资源?
其脑力的消耗,丝毫不亚于体力之于武斗。
每个人,都像武士流派一样,有自己的风格。
有人大开大合,上来就说要干嘛干嘛。这种人要么是有所依仗,有着一锤定音的底牌;要么就是莽夫,平白泄了底,让出主动权。
有人言语透着力量,字里行间充满着感染力,充满了真挚和打动人心的振奋,让人听了恨不得直接撸起袖子高歌猛进。
有人会骗,每一句都带着真情,透着实在,让人恨不得斩鸡头拜把子引为知己,但那人心里,想的却是坑蒙拐骗的阴招。
有人会侃,天南海北的话题,天马行空地谈,让人摸不着头脑。殊不知那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层意思。你要是听不懂,就算是被那人看透了。
有人会藏,把真意藏在每句话的底子了,让你摸不清他什么态度,真正的底线在哪。等你把握不住,那他就化被动为主动,把握住整个谈判。
有人会算,每一句话怎么说,对方怎么答,不经意透出来的几个字什么心理,为什么会突然皱眉头,这都在算计之中,就跟蜘蛛似的,捕猎之前先结网。
还有人会示之以诚、会故作玄虚……
这里的波云诡谲,丝毫不亚于武林的生死之争。
刘琛就是会算的,得益于精神的强大,和上个世界的丰富经验,他能很快分析出对方的心理。
话题从青年学生,到前两日郭家的剧变,再到川本重斋和北方形式,又绕到当政者和各地的拳术流派,终于,被刘琛找到机会切入到正题。
“这次是林逸,想托我做个中间人,跟蓝衣社做笔交易。”
说到此处,看了眼九曲溪等其他人。
旁人立时会意,借口离开。
“但说无妨。”
“保下林家,送他们离开津门。”
“什么条件?”
直接问条件,林逸心中一喜。这说明他们确实有办法。
“他会加入蓝衣社,这是津门新生的风云高手。”
“林家是当地大家,想运作,不容易,得加价。”
“再加一颗人头。”
“谁的?”
“津门之内,任何目标。”
进入正题,刘琛开门见山,通过刚才的闲谈,他已经对蓝衣社有所把握。他深知,这个条件,绝对有吸引力。
“价钱够了,你能给得起?”
“可以送你一个人头,当做定金。”
刘琛就像不差钱的败家子,随口就是一个人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但不得不说,这很有用。
至少在气势上,让八重山有些相信刘琛的本事了。
“那你就不怕我们拿钱不办事?”
“说反了吧,蓝衣社家大业大,难道不是该怕我们不给钱么。”话锋一转,刘琛微笑继续道,“况且我说的是,津门之内,任何目标。”
重重地强调了“任何”这两个字,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哈哈哈。刘兄弟,武人风采,令人佩服。”
八重山顿了顿,空气似乎骤然停滞。林逸掩饰不住心中的情绪,有些忐忑地看着八重山,等待着他的决定。
“既然如此,那就成交。”
林逸心中一松,仿佛秋风拂面,悬着的心缓缓落地。
“付定金之后,我会安排林家离开津门,我们要的人头落了地,林家就离开了津门。听说白汐给你打下手很不错,那就让她作为我们之间的联络人,如果你需要任何情报,或者想找我们,都可以通过她。”
八重山紧接着就进行了布置。他本想让九曲溪作为联络人,但转念一想,白汐已经和刘琛相处了这么久,显然更合适。
谈到这里,双方都算是取得了想要的结果。场面也放松下来,八重山喝着茶,望着刘琛,不禁感慨:“说真的,你不考虑加入我们吗?想要什么都可以谈。”
无论是语言的交锋,还是九曲溪反馈的战斗实力,都让八重山极为欣赏,心生招揽之意。
“不了,我自由惯了,不习惯组织里的约束。不过以后有所需要,可以找我。”
说话间,刘琛从怀里抽出纸笔,递到八重山面前。
“时不我待,把定金的名字写上去吧。我会尽快给你。”
八重山接过纸,神色有些复杂。这意味着,刘琛可能早就计算到了可能的结果。心中对他的评价,又抬高了几分。
钢笔划过纸张,留下雅正的字迹,起承转合,成了一个名字。
藏山凉介。
第三十五章 冬天到了(求收藏、求推荐、求一切~)
与蓝衣社达成协议后的第七日,早晨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刘琛检查身上的装备,在脑中过了一遍今日的计划,准备出门。
“你确定不用我帮忙?他们有忍者,防不胜防。”林逸看着刘琛为自己忙前忙后,有些感动。
“不用,你没杀过人。这次还是我来吧。”再次整理自己的着装,避免装备漏了痕迹。
林逸撇撇嘴:“说得就跟你杀过人一样。”
“你还是做好你们家的工作,别到时候万事俱备,就你家掉了链子。”
“放心吧,早就铺垫好了。”
出门,人流如织。
刘琛混入其中,像汇入黄河的一粒沙。
......
有人说:月落乌啼霜满天。
有人叹:却道天凉好个秋。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秋,大概是东瀛人最喜欢的季节。
专属于这个季节中,生命的凋零和延续,与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不谋而合。
庭中有菊,身边有酒。
今夜,藏山凉介只想独自赏菊。
他最近过的很舒心。
商界诚服,他招招手,就有大片的人排着队为他服务。
哪怕是端茶倒水这样的小事,都有人愿意精心为他准备。
这种高高在上感觉,就像飘在云端。
这是他小时候根本不敢想象的。
他是东瀛穷人家的孩子,连藏山这个姓氏,都是他父亲在《苗字必称令》的要求下起的。
因为一直在山里当猎户,被人称为藏在山中的守林人,便起了藏山这个姓。
要不是实在看不到出头的希望,他也不会偷渡到这片土地。
来的时候,他几乎身无长物,除了一本被翻毛边的《三国演义》。
那是他十二岁,在洋餐厅做服务生时,擦桌子捡到的。
客人迟迟没来取,他就自己留下了。
这是他在东瀛唯一的乐趣。
月光洒在菊花上,淡淡的银辉,衬托出几分高雅。
自菊花传入东瀛以来,一直作为皇室的象征,八重十六瓣金色菊徽,带着至高无上的尊贵。
菊,是皇室,是故乡。
赏菊,就是思乡。
登顶的人,喜欢回首来处。
最近,他常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家里的四个弟弟妹妹。
院中有些静谧,藏山饮了口酒。
二锅头,辛辣。
像喝进了一团火。
属于这片土地的热烈在喉咙激发,红晕蹿上脸。
这种有着廉价标签的烈酒,远比隔江跨海运来的高级清酒更令他陶醉。
因为这会让他记起自己的出身。
夜,悄无声息。
一片云挡住了月光,给菊花蒙上了一抹阴翳。
片刻后,月影重现,藏山凉介身后,多出了一道影子。
黑影持匕,极轻极静,连呼吸也没有。
双臂慢慢分开,像情人一样试图环住藏山凉介的脖子。
身形随着藏山凉介饮酒的动作而动,始终控制着整个身形处在视觉的死角。
匕首被处理过,没有丝毫金属的反光。
从另一个视角来看,此情此景着实诡异。
刘琛像鬼魅一样,已经将匕首递到了喉前半寸,但藏山丝毫没有意识到,仍旧望月赏菊饮酒。
动手了!
如闪电霹雳,雷霆降世。
一手拿着毛巾,死死捂住口鼻;一手持匕割喉,切断了气管和动脉。
同时整个人压在藏山身上,抑制住他的挣扎。
像一个塑像,过了整整五分钟,刘琛才慢慢从藏山的身上爬下来。
擦干净匕首,装入鞘中。
全身检查,确认已经死亡。
调整姿势,装成喝醉睡着模样。
月影被云遮盖,刘琛再度消失。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声音。
云销月明,士兵仍在外面巡岗。
没人能想到,一场暗杀,已经完成。
早在白天,刘琛就蛰伏在这所庭院,熟悉各个位置的布局,确定暗哨忍者的位置。
忍者很贵,川本重斋只给藏山凉介安排了2名忍者,都是贴身保护。
他们也死了。
死于毒。
忍者精于暗杀、刺探情报和保卫,一身保命的本事数不甚数。
如果与之交战,根本没办法瞬间解决战斗,一旦有所拖延,必会吸引外面的士兵。
想无声的结束,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毒。
善医者善毒。
这是没有超凡的世界,再强,也还是人。
人可以是脆弱的,只需一点现代知识配置的化学毒素。
再埋伏在暗处,静待敌人上钩。
暗杀,不是武士之间的格斗。
能杀死人,无所不用其极。
院中已经没有其他活人,刘琛淡然自若地走到院子的死角。
这里躺着一具脸色青紫的尸体。
带上面罩,阻挡那股淡淡的臭鸡蛋味进入口鼻。
脱下尸体全副武装的衣服,换上去。
只露出两只眼睛。
做完这一切的刘琛又在脑海中回忆这名忍者的动作习惯,在院子里试着走两步,再检查一边现场和身上携带的物品。
拉开门,光明正大向外走去。
士兵们看到是忍者,不由出声问了句:“忍者君现在还要出去吗?”
刘琛丝毫不慌,带着忍者的冷漠,静静的看着问话的士兵。
这种居高临下的无言质问,让士兵心里有些发毛。他不敢多想,生怕自己担上刺探机密的罪责,主动低下头,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过问藏山先生的安排。”
刘琛像放过士兵一样,讲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回身关上门,朝外面走去。
待他消失在士兵的视野外,他立马加快速度,飞奔着逃离现场。
风儿轻,月儿明,树叶遮窗棂。
士兵们在院外巡逻,藏山的妹妹憧憬着即将出嫁的人生。
静谧的夜,归于沉寂。
……
黎明,旭日破晓。
一声高喊刺穿清晨的恬静。
士兵们涌进藏山的宅子,看到了他的尸体。
“你们两个,赶紧报告将军!剩下所有人,立刻封锁这这个院子!”
护卫队的队长既惊骇又惶恐,赶紧向众人下命令。
“嗨!”
那两名士兵跑出了院子,坐上藏山的车,向川本的将军府疾驰而去。
像白开水中滴入了墨汁,又拿筷子充分搅拌。
混乱,肉眼可见的从这条街道开始蔓延开。
而造成这一切的刘琛,恍若未觉,在宅子里一趟趟的打着八极拳。
院中的红枫,在风中凋落最后一片叶。
一旁准备早饭的白汐知道,这意味着,冬天到了。
第三十六章 回归林家 (求收藏、求推荐、求一切~)
没有人能想到,1931年的寒潮,会来的如此凶猛。
仿佛是一夜之间,河流就开始结冰,又过了没几天,雪就落下来了。
同样没有人想到的,是津门开始戒严。
东瀛士兵带着当朝的官兵,分为好几班在全城各地不停的巡逻。
特别是武人集中的区域。
要不是各大武馆背后牵扯着复杂的势力纠葛,只怕他们会一个个带回去审问。
就这样,刘琛也被上门盘问了三回。
“戗面儿——馒头!”
傍晚,熟悉的津门吆喝,在街头巷尾悠扬回响。
昏黄的夕阳,成了寒冬中最后的暖意。
“哎,卖馒头的!”
刘氏医馆的门开了一条缝,伸出来半个人。
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蛋。
白汐朝小贩招招手,喊他过来。
“馒头能买半个吗?来四个半馒头。”
“小姐说笑话呐,馒头哪有论半个卖的?”
小贩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说话间左右张望。
“我们胃口小,又舍不得糟蹋粮食。你看看,没准别人跟我想的一样,也只买半个呢。”
“怎么可能,没有没有,都是整个卖的。买多少?”
“那买5个吧。”
白汐递过去一个饭盒,
“行,给您装起来了。”
接过饭盒,道了句别,关上大门。
回厨房,把发凉的馒头放蒸笼热一会儿。
再看饭盒底,多了一张牛皮纸。
掀开,露出一封信。
那名小贩也是蓝衣社的成员,隶属于搜查组,利用身份伪装在邻里间活动,刺探情报。
所谓的半个馒头,是先前约定的接头暗号。
两翻问答,确定彼此是对的人。
刘琛展开白汐递来的信,发现是八重山写的。
“见字如面,刘兄亲启……”
读罢,把信纸用火点燃,看着燃烧殆尽。
信不长,言简意赅的说了三件事。首先是惊喜,八重山也没想到刘琛能这么干净的解决掉藏山凉介。其次是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经生效。蓝衣社已经在接触林逸,制定转移家人的计划。最后是关于川本的事情,他们会陆续送来一些川本的情报,以便刘琛和林逸动手。
剩下还有些客套和拉拢,刘琛直接忽略了。
吐出一口长气,遇了严寒迅速凝结成水雾。
“先生,快来吃饭了。”
热好的馒头白白嫩嫩,软软乎乎。
两人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嚼着馒头,简单却十分温暖。
另一边的林逸,晚饭要丰盛不少。
传统的津门菜,八菜一汤。
作为第一批投靠东瀛的商人,林家得到的待遇令后来人羡慕至极。
前些日子被推举为亲东商会会长,还收到了川本将军亲自颁发的锦旗。
“最近你们都少出门,外面不太平,别想着你是林家的儿,外面的东瀛兵可不认,该查你还是会查你。”
林茂全收到了东瀛的消息,向孩子们传达。
“不过也别太担心,刺客终究上不了台面,就算解决不了,也不会影响大局。今天我得到邀请,川本将军为巩固大局,稳定人心,不日将举行晚宴,并会公布新消息。”
“什么消息?”林逸嚼着炖烂的牛肉,随口问道。
林茂全有些惊讶,没想到林逸会对这些事上心。
“具体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关于藏山凉介的继任者,或者他们计划的后续。”
“那川本重斋会亲自到场吗?”
“那肯定啊。藏山死了,他肯定要亲自登场。儿子,你怎么这么感兴趣?”
“呃…”林逸含糊道,“我就是问问,没什么。”
说完,一个劲的埋头扒饭。
吃完晚饭,林逸等到院里没人,悄咪咪摸到林父的书房外。
熟悉的明黄灯光,照亮林茂全的书桌。
林逸抽出怀里一封信,来到林父面前。
“爹,我想找你聊聊。”
都说知子莫若父,林父不见惊讶,抽出抽屉里的雪茄盒,给林逸递了一根。
“说吧,我就知道你心里揣着事。”
“行。”
星火燃烧着烟叶,烟雾升腾在房间。父子两人秉烛夜谈,林逸时而细雨切切,时而慷慨陈词。明黄的灯光映照着两人的剪影,彻夜没有熄灭。
待到清晨走出房间的时候,满院的白雪映照着朝阳。
这一夜,窗外大雪簌簌,积了厚厚一层。
所幸,黎明升起之时,雪停了。
砰!砰砰!
林府外,一男一女,背着行李,踏雪而来。
“谁啊?”
管家拉开门,看到俊俏的两张脸。
“哟,是刘先生啊。您怎么来了?”
管家顺手把刘琛手上的行李接过去,带进宅子,一边寒暄。
他对这位大少爷的好朋友还有印象,特别是他利用自己的医术开的那家刘氏医馆,名声很大,连老爷也常夸。
刘琛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后脑勺道:“都是叫东瀛人逼的,查了我好几回,搅得病人都不敢来看病了。眼看着家里连买菜钱都没了,就想来兑付几日。”
“对了,这位是我的助手,白汐。还是个大学生。”
这番话倒是没让管家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东瀛人这么一闹,整个津门都快乱了套。特别是刘琛这样武人,根本没办法过日子。
只是没想到,刘琛还带了个女伴儿。不知道到底是真的助手,还是少年的春情。
想到此处,管家对白汐的眼神带上了长辈的关爱。
“嗐,刘先生说哪儿的话。您跟林少爷来津门,不就是先住在这儿的么。现在就当是回家了,还有这位白小姐,您也放宽了心住,都是自己家人。”
“嗯呐,谢谢您。多有叨扰了。”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客气话都讲究。”
不声不响,刘琛回到了林家。
这是他和林逸早就定好的计划。
杀川本太难。
自上次刺杀后,川本的行程住所都是隐秘,身边全是东瀛人。身边还有加强保护的军队副官和忍者。
轻易没办法接近。
除非引他露面。
有个关键人物,就是藏山。
藏山凉介是川本谋求商界支持的代言人。
他一死,川本必须公开出面,安稳人心。
加上林家的关系,就有了接近的机会。
所以刘琛卖了个便宜,把藏山作为定金。
实际上,没有这个定金的说法,藏山也会先死。
第三十七章 池塘
刘琛回归林家,像投入水中的小石子,没起什么波澜。
那一夜长谈后,林茂全秘密接触了八重山等人,详谈了几次,终于下定决心,听林逸的安排。
看着林逸全身心投入其中,林茂全的感觉很奇妙。
儿子身上那种不同以往的可靠感,证明着林逸终于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
林茂全甚至会想,就算最后事情没有成,只要儿子们能走下去,这就算值了。
感觉同样奇妙的,还有林逸。
藏山的死过于简单,以至于林逸有种我上我也行的感觉。
直到真正参与策划这样一场暗杀,他才知道自己见识的浅薄。
五花八门的杀人手法,甚至有些情境下,杀人只需要一张简单的白纸。
还有各种神乎其神的手段,采用特定的布置和药物,可以实现超距离和跨时间的暗杀。
老话常说,久病成医。
上个世界的刘琛,经历了至少百场的暗杀。
意外、毒杀、偷袭,防不胜防。
《师父》世界里,那个小院里锻铁的炉子,一度成了焚尸炉,高峰时几乎就没停过。
在这个世界,精通医道和拳术,对人体的结构更加得心应手。
毫不夸张地说,对于暗杀之道,早已到达了大师级的水准。
“川本精通东瀛剑道,随身带枪,周身五米之内,必有拱卫,近身搏杀有难度,而且动静大。生活起居全部由一名叫铃音的忍者负责,下毒极难。要杀他,并且不影响我们离开津门,不是一般的棘手。”
林逸看着蓝衣社搜集的情报,抓耳挠腮。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后天的晚宴。
怎么更简单的一击必杀,成了林逸苦思冥想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那我来?”刘琛淡淡地说道。
林逸拍了拍脑袋,把主动权让给暗杀大师。
“后天傍晚是晚宴,你爹和林志会乘坐蓝衣社的车。不是去宴会,是向同方向出城的路。我们俩坐另一辆车,提前到达宴会场。你需要充分表现林家大少的角色,代替你爹安排会场的工作。让他们以为你爹没到是为了给你表现的机会。”
“这样,你就能在川本到达宴会场地,下车的时候,站在最靠近他的位置。”
“他下车后,会奇怪为什么带头迎接他的是你。你要像那些狗腿子一样,解释你爹今晚准备了一个惊喜,正在过来的途中。”
“在他释疑放松的那一瞬间,就是你动手的时机。必须快,而且一击致命!不用管忍者、护卫,我摆平其他的一切,你只负责动手。”
“切记,只有那个瞬间是最好的动手机会,稍纵即逝。不成功,只有死。”
“那为什么不是下车看到我的那个瞬间?”
“当你知道车外的人都在等你时,你一定会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这时候的警觉度也是最高的,就算他看到你会觉得奇怪,也只是会加强警觉,而不是失神。”
这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小技巧,不复杂,也不容易想到。
“那他要是不问我怎么办?”
“你就不会主动凑上去?见过前朝的奴才吗,就像那样,贴上去,点头哈腰,再加点年轻人的傲气,最好能带着点矛盾的心理。对我们这样熟练控制肌肉的武士来,这很容易。嗯,你只需要加一点点细节。”
刘琛化身导演,现场指导起林逸的演技。
第二天清晨,林逸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深深的怨念,和神清气爽的刘琛一起走出房间。
呵呵,还真就只加了亿点点细节。
“好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养足精神,我还要准备点材料。”
送别林逸,刘琛回到房间,取出自己的医药工具箱。
想要一击致命,没有比毒药更好的东西了。
1931年12月6日,风清日丽,白雪消融。
宜远行,忌宴会。
白汐帮林茂全把家当搬上车,没别的,就是几箱子金条。
刘琛给林逸整理衣服。
是一套西装,白色衬衫、黑色领结。
双排扣的西装像一身盔甲,布料考究,走线缜密。
“听着,所谓杀手。
“最重要的就是随机应变。没有一成不变的共识,没有永远可以相信的方法。”
刘琛把口袋巾细心的折好,将一支带着中指长花茎的玫瑰插入驳领上的扣眼。
略略凸起的马兰眼,驳领后纤细的固定袢带。
鲜红的玫瑰娇艳欲滴,深墨绿色的西装挺拔庄重。
“玫瑰的根茎我做了处理,里面有钢针,针内有致命毒药,刺入皮肤会自动注射。”
林逸晃了晃身体,西方的绅装是第一次穿,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还有袖口的纽扣。”
刘琛抬起林逸的左右袖口,各有四颗毛玻璃质地纽扣。
“纽扣是空心的,里面是高度压缩的吸入式毒气,八颗,足够覆盖方圆两米的范围,持续吸3秒以上就会死亡。使用的时候要小心,一旦从袖口上摘下来,纽扣就会破裂,释放毒气。”
林逸摩挲着冰凉的纽扣,心里咯噔一下。这要是把握不住,就是范围杀伤性武器,连自己都得送命。
长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浑身的精神凝成一股,透出一种决绝的气质。
“放心吧,我准备好了。”
哪知刘琛直接一脚踢过去,“谁让你这么精神的,演技呢!你这不明摆着让人知道你有问题吗?”
林逸挠挠后脑勺,打着哈哈,气质又缩了回去。
“爷,您看这样成么?咱走着?”
刘琛又是一脚。
林逸有些莫名其妙:“又怎么了?”
“走什么走,去跟你爹道个别。万一没成,这可就是永别了。”
林宅不是常见的四合院,而是典型的北方院子。分前院内院,多座建筑组合而成,左右对称布局整齐。
内院正中,是一个不大的水池。
池中本该有鱼,但此时已经空了。
林茂全中山装外套着袄子,站在池塘边,摸着冰凉的假山石,怔怔的出神。
“爹。”
林逸不知何时来到了林父的身旁。
“来啦,儿子。”
“嗯,准备差不多了。过会儿我和刘琛就出发了。”
“好,我这边也准备好了。”
简单的交谈,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沉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个池塘是你三岁的时候挖的,一晃都十四年了。连你娘去世都过去十年了。”
林茂全轻轻的用手比划着,仿佛在勾勒池塘初建时的情景。
他娘抱着林志,林逸趴在池塘边,够着池塘里的荷叶。
林茂全在书房看着文件,转头看向窗外,总能对上夫人温柔的目光。
一转眼,这就要离开这座宅子了。
”爹,宅子还会有的。再说了,有人才是家。等以后战事定了,我们还有机会回来。”
林逸的话把林茂全拉回现实。他转过身体,习惯性地想摸摸林逸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改为拍在肩膀上。
“是啊,我儿长大了。能担起家里的担子了。”
“爹,您放心吧。我跟蓝衣社的人说好了,不管事能不能成,他们都会按计划把你们送出津门。要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最后事没成,这个家,就靠您和林志了。”
不知不觉,语气中带了一丝颤抖。
“没有那个万一。我的儿,只会是万中无一。”
林茂全的话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他郑重地对视着林逸的双眼,“你只管放心去,我们信你,你一定会成。”
斩金截铁的话语,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爹!那我去了。”
林逸跪倒在地,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有道是:
鼓声鸣海上,兵气拥云间。
愿斩川本首,长别津门关。
刘琛和林逸,上了车,出发了。
第三十八章 刺杀
“听着,所谓武士。”
“是明悟拳心,践行吾道之人。目标只要立下,便再不能改变分毫。即使满身疮痍,也要用最后一丝气力完成目标。”
明亮的街道,驶过漆黑的轿车。
灰黑的尾气,像滚滚人间烟尘。
行人在路边徘徊,避让着车辆。
一路向前去,来到此行的终点。
利德庄。
这是私人的宅子,西式院落。
整理好情绪,检查身上的着装,把一切调整到最佳。
开门,下车。
面容俊逸,身姿挺拔,注意到的客人心中夸赞。
好俊的少爷。
刘琛就低调很多,衣服只算平整干净,眼神四处张望,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
亦步亦趋,跟在林逸身后。
“哟,哪家的少爷?一表人才啊。”
一位大胆的女客人笑着调侃。
林逸取出邀请函,交给门侍查验。
不咸不淡地吐出身份:“林家长子,林逸。”
女宾客还在思索这个林家是谁,就听到宴会厅内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林大少亲自参加晚宴,这可是头一回。怎么,最近在家待闷了,过来玩玩?”
女宾客暗自诧异,说话的人她认识,赵峰,家里做建材生意的,不是她能随便攀附。可听这意思,这位林大少比他还厉害?
“嗐,我爹让我过来,在川本将军面前露个脸。”
林逸向刘琛摆了摆手:“你随便转转吧,这地方可不是谁都能来的,长长见识。”
赵峰看了眼刘琛,不再在意。
像他们这样的阔少,身边总会有这样的人。围着自己转,借机参加各种活动,看似长袖善舞,却像个小丑窥探着永远触碰不到的世界。
“露脸还不容易,走,我先带你认认朋友。”
赵峰亲切地搂着林逸的肩膀,带他向里面走去。
女宾客看他们从头到尾都没看自己一眼,知道自己够不上他们的阶层。犹豫了片刻,决定不自讨没趣,向别处走去。
时间还早,真正的商界当家人都还没到,只有生意不大的普通商人,和林逸这样的准接班人。
相互一比较,林逸身份的特殊就突显出来,隐隐成为所有人的中心。
西式的宴会少不了舞池和美酒,摇曳的名媛佳人,婀娜的舞姿,给寒冬带来了春意。
人群悸动,奢靡的气息流露。
刘琛维持着自己的人设,探头张张望着舞池,模仿着大家公子的优雅,想吃小点心又放不开。混迹在同类人之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喧哗、交谈,不得不说,西式的宴会永远是最适合社交的场合。
没有场地的拘束,散落布置的酒水点心,让人们可以随性地聚集。
如果细心来看,宴会的人们,逐渐分成了三种不同的圈子。
一种是刘琛这样只为长世面而来的,蹭吃蹭喝蹭跳舞,还有试着巴结贵人或者期待艳遇的,围着某家大少小姐转。
一种是有私密要谈,三三两两聚集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最后一种是宴会的主宾们。他们是整场的中心,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而此刻,主宾们几乎都聚在一起大圈子里,圈子的中心,是林逸。他像纵横捭阖的商界大家,侃侃而谈,不同的商业模式信手拈来,翻云覆雨间让企业焕发新的动力。
这当然是刘琛教的,经历过后世信息大爆炸的洗礼,又在上个世界和各方势力竞争,自然能说出连篇大论。
连番的信息输出,折服了大片宾客。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主动权。
艳阳西斜,逐渐染上柔和的红晕。
黄昏,不知不觉间到来。
商界大佬陆续登场,刘琛借着没人关注自己的空挡,跑到花园,四处观察,判断逃生路线。
林逸转变自己的角色,带上了几分决策者的霸道。扯林茂全的虎皮,继续在一众大佬中占据着主要角色。
宅院亮起了灯,乐队的曲子换了好几轮。
许多人有意无意地停下了舞蹈和闲聊,时不时看向门口。
他们在等。
等这场宴会真正的主人。
晚霞灿烂,带着将夜的朦胧。似薄纱,披在远处的车队上。
军用汽车,前车灯上各有两面小的东瀛军旗。
不知怎的,总让人想起浑身血气的东瀛武士。
汽车缓缓驶入庄园,停下。
三台高功率发动机的轰鸣戛然而止,前面两辆车上下来6名精锐,拱卫在最后一辆车旁边。
淡漠地观察每一个人。
有人对上那种目光,瞬间脊背发凉,只觉得遇到了天敌。
那种眼神,不像是看同类,或者说不像看活物。
还没下车,就透出淡淡的威慑。
副驾驶的门打开,出来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
她抬腿出来的那一刻,刘琛好像听到身后整齐的吞咽声。
秀色可餐,不外如是。
藏山还活着,他一定能认出来。这一位,就是他介绍给川本的忍者大师,铃音宫。
铃音甫一登场,就带着万种风情,牵动所有人的心神。
玉足轻移,来到后座。
开门,猛虎下山。
川本是典型的东瀛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矮小。
但一身战场征伐的气魄泄出,愣是让人产生面对猛兽错觉。
极强的压迫感让有些人下意识低下了头,心生惶恐。
嗒。
像一脚踏碎结冰的湖面,重新恢复成碧波荡漾,浓浓的威严瞬间消失,天边晚霞重复柔和。
枭雄展笑颜,彩彻区明。
众人回神,放松下来。
林逸整了整衣服,脸笑成褶子,凑过去。
一边谄媚地说着:“将军果然是将星在世,威武不凡!”
隐匿在人群角落的刘琛集中精神,蓄势待发。
一步,两步,三步,两人的距离在接近。
步伐舒展,没有半点扭捏,给人以放心。
铃音侧过身,双手伸进袖口,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提防。
林逸顿时止步,停的恰到好处。
川本皱眉,抬头,用下巴指了指林逸:“你是谁?”
“小的林逸,家父林茂全,是亲东商会会长。”
“你父亲呢?怎么让你来迎接我?”
话里带着几分恼怒,他没想到这群本地商人竟然敢在他面前摆谱。
林逸又凑近了几分,脸上笑容更胜,虚躬着腰,回道:“川本将军请息怒,家父知道今日您亲自驾临,特意准备了一个惊喜。只是惊喜实在费工夫,今儿下午我来的时候还没弄好。现下正在来的路上,稍后就到。”
身后的一众商人看着林逸的奴才做派,和面对他们的侃侃而谈判若两人,心中一片鄙夷,只道又是个奸佞小人。
这副神情落在川本眼中,倒是更放松下来。
不过是扶持的傀儡,当然是越听话越好。
点点头,不再多问。
迈开步,朝宴会场走去。
林逸左手虚引,在前带路。步伐稍慢,似乎是等着将军跟上。
铃音亦步亦趋,落后川本半步。
六名护卫列成两队,隔离左右人群。
只有林逸,借着刚才说话的机会,距离川本仅五步之遥,而且中间毫无阻隔。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四步,三步,两步…
不知怎么,刘琛忽然想到典故,荆轲刺秦王。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一步之遥,杀机乍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武者的肌肉瞬间收紧,像千百次演练一般,右手划破空气,抓住驳领上的玫瑰。
抽出,像雪藏的剑客拔剑出鞘。
回头,中指长的花茎刺入川本的脖颈。
毒液如同找到宣泄口的洪流,奔涌着,冲击着进入川本的身体。
不管结果如何,林逸转身就跑。
一步之内,武者的速度超过了大多数人的反应。
瞬间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直到川本软软地倒在地上,林逸已经跑远,翻身上墙,士兵的枪声才后知后觉,喷吐着火舌。
但那更像是泄愤,子弹盲目地落在围墙。跳弹溅射着火星,急得跳脚。
铃音扑在川本的身上,对她来说,当务之急是川本的生命。
“将军!川本将军!”
大声的呼唤注定不会有回应,毒素的致死性太过强烈,倒地时的抽搐,成了他最后的动作。
论制毒,你永远可以相信刘琛。
宴会厅里,乐队在演奏着欢快的交响,服务生正在上餐前水果。
安详,有条不紊。
枪声的吵闹,他们只以为是欢迎的烟花。
无声的恐慌像炸弹的冲击波,像周围蔓延。不知是谁,突然的一声尖叫,将众人拉入更深一层的恐慌。
“砰!砰!砰!”
确认川本死亡的铃音对天连开三枪。
场面再度安静。
“所有人!都别动!你们两个,带人把他们分开,挨个搜查。你们两个,呼叫支援追——”
“砰!”
铃音的话戛然而止。
脑门正中心的一个弹孔昭示着她的死亡。
还有同伙!
士兵举枪对准人群,却听到六声枪响。
像牛头马面的勾魂锁声。
枪声过后,一地的尸体。
宾客们抱着头,瑟瑟发抖。
滴答…滴答…
血腥味中掺进了尿骚味。
深藏功与名,刘琛退到无人的角落。
沿着早就看好的路线,消失不见。
一曲肝肠断,留下狼藉满楼。
第三十九章 偶遇(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
一九三六年,五月,某日。
“别跟我说你功夫有多深,师父有多厉害,门派有多深奥。”
“功夫,两个字。”
“一横一竖。”
“错的,躺下喽,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你说这话对吗?”
昏黄的灯光下,白色礼帽,黑色的一圈饰带。
说话的人,双目有神,浅酌一杯酒。
折扇在桌上一搭,为“功夫”盖棺定了论。
酒桌上坐着的,无一不是比他资历更深的前辈。
但没人反驳。
无他,功夫里的那一横,就是他们。
时值一九三六年,北方无敌宫宝森南下。
气势磅礴,强龙压境。
南方一众武人心绪难安,急急忙要找一位压得过的地头蛇。奈何一众人谁也不服谁,只得手底下见真章。
这一打,就打出了一位佛山无敌来。
此人便是,咏春叶问。
叶问闲酒谈功夫,年龄不大,却已有宗师气度。
同时同刻,一辆火车正由北向南,一路烟尘。
按理说,车上该是热闹的像个菜市场。喊叫,闲话,哄小孩儿此起彼伏。可唯独有一节车厢,坐满了人,但没有半点人声。
火车轱辘碾过铁轨,规律的咣当声。高昂的汽笛声,伴着窗外的景色不断退后。
仔细看去,所有人的精神,都集中在第五排靠窗的那位中年人身上。
那人目光深邃,不知是看窗外,还是窗户上映照的人影。黑色圆顶瓜皮帽,典型的北方人打扮。
若有北方的武人过来,一定能能认得。
这人,身材不高,容貌不显。却是北方武林的天,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北方无敌,宫宝森。
宫宝森的无敌,几乎是北方几十年来公认的事实。出道以来,从无败绩。收的两名徒弟,马三和宫二,同样是青年一辈的佼佼者。
唯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有一人声名鹊起,在一众武者心中,盖过了宫家。
那便是津门林逸。
六年前那场刺杀,惊世骇俗,堪称近四十年影响最大的暗杀事件。
川本重斋一死,原定在北地建国的计划几欲流产。后继者忧心自己的性命,又对遗老遗少和当地商政界有所猜忌,后续计划迟迟推行不下去。直到1935年,才迫于东瀛当权的强令,把伪国建了起来。
在这期间,又发生了足足三十七次暗杀,以致最后的伪国,失了大片的人心,威信大降。
只可惜,那些暗杀,无一成功。
但这三十七次暗杀的失败,反而把林逸的成功推上了神坛。人们回过头才发现,那次刺杀,行动之缜密,动作之干脆,如虚空生电,当真是到了技近乎道的地步。
于是乎,那一刺,让他成了不少人心目中的无敌。
只可惜此人昙花一现,再没用这个名号出手,才渐渐被人淡忘。
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当年的那场刺杀,真正策划的,另有其人。
刘琛的痕迹,随着林家离开津门,而被掩藏。
真正高明的杀手,不会失败,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毛豆、花生、香扒鸡哎——”
长长的汽笛,列车到站,站台的吆喝渐渐入耳。
“来二斤毛豆!”
“哎,别挤我,踩我脚了!”
“麻烦让一让,这是我的位置。”
民国的站台总是最热闹的,上车下客,吆喝买卖,不绝于耳。
“大家都坐累了,下车透透气吧。肚子饿的,买点吃的。”
宫宝森站起身,众人也跟着走下车。
正要下车,迎面碰到一位年轻人。
西装革履,提着行李箱。
外面罩着黑色大衣,很高,很帅。
和宫宝森擦身而过。
眼神交汇,稍纵即逝。
等宫宝森回过神,那人已经进了车厢。
“是个高手。”
招了招手,徒弟马三赶紧跟上来:“师父?”
“记住那个人,一会儿请他到我们车厢坐坐。”
马三点头称是。
扭头看去,只看到一个背影,心中不免纳闷,这人难道有什么特别?
倘若让津门林逸见着了,定会大为惊喜。
恨不得上去给个大大的拥抱。
没错,此人就是如鬼般消失于江湖的刘琛。
当年的连胜,至今为不少武林新人津津乐道,是急于成名者心中的传奇。
刘琛出现在这里,是必然的相遇。
蓝衣社的情报网,很容易就能知道宫宝森所乘的车次信息。
想策划一次偶遇,再简单不过。
21岁的刘琛,比之刺杀川本时,多了几分沉稳,收了几分锋芒。
像千锤百炼的刀,藏于鞘中,又挂在偏房侧面的墙上。
下意识让人忽略了刀上的锐气。
过去六年,他除了化身恶鬼,行暗杀之事。更多的时间都在寻访武道,于切磋中,探寻拳术之极。
这是一个普通的世界,没有超凡的存在。
任务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刘琛想借此打磨自己的技艺。
所以他放弃能突破人体极限的武道训练法,只练八极这样的拳术。
拳术,是与人搏杀之术。
人非浑然如一的整体,有关节,有肌肉,有薄弱处。击到要害,便是孩童,也能杀死人。
因此,如何把劲使到关键处,便是各家拳术的核心。
用劲之道,大体有三。
明、暗、化。
所谓明劲,即用劲发力的规矩,劲怎么来怎么走,就像招式一样有来由。发来一拳,便是这趟拳的劲道。劲显于外,称之为明。
所谓暗劲,则是用劲的蓄发运用,同样是挥拳砸人胸膛,有人拳头一碰劲道就来了,有人拳头接触后才动劲催力。劲藏于内,合这个暗字。
所谓化劲,是劲力的变化,与人搏杀,方寸刹那间的争斗,瞬息万变,一拳来了,此时此刻,如何接如何返,彼时彼刻,如何消如何打,照搬只有死路。随心而变,即为化。
当然,各家拳术中,还有诸如练化精气神、易骨筋髓、虚实、阴阳等概念,听着玄而玄之,但内行人都知道,那不过是拳术体系的一种说法。
就像中药里的地龙,外行人恐要惊呼,但内行知道,那只是蚯蚓。
汽笛再响,下车休息的人回到座位。
再出发,继续下一段行程。
刘琛看着窗外,风景不断后退。
身边是一对学生情侣,带着专属这个时代的羞涩和奔放,小心翼翼地分享着爱情的甜蜜。
偏过头,把目光收回过道,拒绝狗粮。
这一偏,让他感受到身后一道灼灼目光。
向他径直走来。
一只手按在座位的靠背上,那人俯下身。
一双剑眉,脸上刚毅的线条,双目虎视刘琛。
带着极强的压迫力。
“在下马三,老爷子说你是高手。会会吧。”
第四十章 北鬼?
污——污——
火车驶过平原。
芳草萋萋,湖面如镜。
汽笛带着大量白色蒸汽,轰鸣而去。
“爹,师兄去找那人了。”
说话的是个二八风华的美目女子,声音温婉,又透着柔中带刚的韧劲儿。
此人,便是宫二宫若梅。
北方无敌的宫家,门生遍地,但世人都知道,得了真传的,只有两人。
马三和宫二。
“只怕他去,又要不得安生。”
想起马三的傲气,宫二微微不喜。
她总觉得这样太过锋芒。
宫宝森看着窗外,玻璃上倒映着爬满褶皱的脸。
吐出一句古井无波的话来。
“打一打,不是坏事。”
车厢连接处,大风呼啸。
刘琛观察着马三,马三审视着刘琛。
“老爷子想请你到车厢里坐坐,可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要见老爷子,得先过我马三。”
摆出起手式,战意满溢。
刘琛挑眉,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宫家六十四手果然不简单。
短仄的过道,狂风之下,想要稳住身体施展开,殊为不易。
但马三这么一站,稳如浪中礁石。
中流击水,岿然不动。
还留下出拳的无限空间。
红日西斜,留下漫天红霞。
鹜鸟攀飞,掠过湖面倒影。
刘琛静站在马三对面,没动。
但两人都知道,交手,已经开始了。
倒不是什么意念的虚空出手,而是判断对方的第一招。
就像猜拳时,把手背在身后,脑中就开始计算对手。
马三想出招,但惊骇的发现自己没办法出手。
不是被气势压制,而是看不到后招。
就像这个瞬间,对手中门大开,绝对是出手良机。
但之后呢?
对方膝盖微曲,右手虚握,乃是蓄力的姿势。
一旦马三出手,刘琛至少能从三个角度破招。
更不用说单是出拳这一手,就有数不清的变招。
乍一看,浑身都是破绽。
仔细一瞧,又无一处是破绽。
这般岳峙渊渟的宗师气度,马三只在师父辈的高手上见过。
风涌,林惊鸟乍起。
强者,必该更强者抽刀。
定了定心神,马三动了。
乱拳快打,手脚并用。
拳头锤破烈风,乘着列车晃动产生的微弱重心偏移,向刘琛而去。
不是一拳,而是连绵冰雹般,从九天之上砸下。
裹挟着暗流涌动的劲力。
倘若有任何一人旁观,定会叹一句。
刚猛无极!
但论刚猛,又怎么越得过八极?
摆出拳架,不退分毫。力由根深,劲道催至两拳。
惊鸿四起,若猛龙撞山角。只见刘琛错过锋芒,冲击臂腕。以快打快,对起拳来。
这一手,显然是用劲一道臻至化境。把对手劲力的每一丝变化,都考虑在自己的出招中。
就在马三以为双方将要陷入僵持的时候,列车转入一个弯。
列车过弯的向心力令两人的劲力产生微妙的变化。
转瞬即逝的空挡。
马三下意识重心下沉,试图稳住下半身。
但就在此刻,刘琛突生变化,划拳为掌,脚步腾挪。
马三只觉手肘被柳枝拂过,眼前人影瞬间变大。
偌大的死字扑面而来。
喉咙处忽然一顿,汗毛瞬间炸起,整个人不敢动弹,悚然而滞。
缓缓低头,一根食指,正抵在咽喉。
他甚至能感受到刘琛指腹粗糙的纹路。
还好是一根手指,万一是一把刀?
不,就算是手指,只要用力一捅,自己也只有一个死字。
“拳,打的是力,更是技。技之极,是时机。你不够,还要再练练。北地拳术我大多见过了,没交过手的,只剩宫家。跟你家老爷子说一声,他那,我就不去了。”
丢下几句话,穿上挂在一旁的西装外套,进了车厢。
马三还停留在刚才的瞬间,他没想明白为何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自己就差点丧了命。
那股处子轻抚的温柔,并非超凡某种玄功。
是刘琛化劲的关隘,四个字,因势利导。
当一个人以高速由南向北跑,恰有一阵风由南向北吹,而且风速和跑的速度一样。那对奔跑的那个人来说,他不会感觉到有风。
将自己用劲的方向与对方用劲的轨迹重合,达到相对静止的状态。
只需在关节处撩拨,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当年蓝衣社初次上门,刘琛便露了这一手。只是当时他才初窥门径,远不如此时纯熟。
马三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看着刘琛那节车厢,不自觉带上了敬畏。
熟悉的车厢,没人说话,都在等。
目光灼灼,众师弟看着马三。
又期待着看向他身后。
没人。
带着询问的味道,看着稳步走向宫宝森的大师兄。
“人呢?”宫二好奇道。
“师父,他说先不过来了。”
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败了?”宫宝森没抬眼。
“嗯。”
“留话了没?”
“留了。他说拳是力与技,技的极致,是时机。我功夫不到家,还要再练。”
宫宝森忽然睁大了双眼,仿佛喷薄出一道精光。转瞬又藏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说得好。不曾想,北方竟然还有这样一位青年高手。等一等,我想我能猜到这是哪位高手了。”
“爹,这话什么意思?那人是谁?”
宫二只觉得刘琛的话平平无奇,琢磨不出里面的味道。但能让自己父亲称赞的,一定有高明之处。
宫宝森陷入追忆:“当年川本重斋遇刺,除了那位津门林逸,还有一位侠客。据传他的功夫更甚林逸,却一直没留名。这些年北方有个高人,挑战各方宗师,无一败绩,有人觉得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只是不知其姓名,被江湖人唤作北鬼。”
“他就是北鬼?”
“也许是。能说出那番话,绝不是闭门修炼的苦行僧,这是打出来的。江湖里,我没见过的,就只剩那位北鬼了。”
“那……”
车厢响起起窃窃私语,他们都听说过北鬼,一直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真有其人。
火车轰鸣,跨过江水。残阳落幕,星月映辉。
夜来灯明,许多人昏昏睡去。
刘琛靠在座椅上,盖着大衣。这趟车没有卧铺,他只能选择这样小憩。
感觉一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醒了。
对面看着像是南方女子。小骨架,面容柔,眼角线条有些硬,多了几丝北地的风霜味道。
双目凌厉,带着武者特有的光芒。
就这样和刘琛刚睡醒的目光对上,不避让,也不霸道。
没有敌意,刘琛精神放松了些许。
他想起了这个人,宫二。
第四十一章 金楼引退,两鬼相见
按照电影的轨迹,一线天和宫二是有段缘分的。
缘分的开始,就在这样一节动荡的火车上。
他刺杀逃亡,负了伤。
她脱下大衣,罩住他的伤。
假装是一对夫妻,救了他。
这一罩,就把一线天的心也罩住了。
后来到港岛,宫二开了家诊所,一线天开了家理发店。
就在诊所对面。
日夜护着。
列车钻进隧道,车厢压力突然变小,耳朵感觉被堵住。
似乎是一瞬,又似乎是很久。
驶出隧道,恢复正常,对面的人把目光移开。
“我爹说,你是高手。宫家从无败绩,马三在你身上砸了招牌,我要找回来。”
声音不大,不想吵着旁边睡着的乘客。
像贴着耳朵的窃窃私语。
刘琛轻笑,摇头拒绝。
车厢里不是好地方,列车外的冷风,他不想再吹了。
“我去季华,如果有缘,必定恭候。”
“好,宫家等着你。”
留下这句话,带着极淡的女子馨香,宫二离开了。
晨曦破晓,南风浮荡。
带着季风中的湿气,还有南地特有的热气。
季华,到了。
到站下车。
马三看了眼刘琛所在的车厢,没找到那个穿西装的身影。
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松了口气。
他想了一夜,都没想透最后杀招的应对。
人力洋车早已备好,稍作休整,直接和南方的武人见面。
民国多风月,文人政客、武人商贾,都喜欢逛堂子。
听曲看戏,搂着女人谈事情。
金楼,就是季华最好的堂子。
省内第一个装电梯,雕梁画栋,贴上金箔,富丽堂皇。
太子进,太监出。
日日上演着千金散尽的戏码。
正所谓,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销魂处,亦是英雄地。
见面的地点,就是这金楼。
西式长桌,一侧为北方武人,以宫宝森为首。
另一侧,是南方武人,一圈圈围着,没有带头人。
“我这辈子,只成了三件事。合并了形意和八卦门。接了我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联合了通背、炮锤、太极、燕青等十几个门派加入。最后是搓成了北方拳师南下传艺。”
“我是老了,新人要出头。我的隐退仪式在北边办过一次。今次,蒙精武会的邀请,在这再办一次。是想给南方的老哥们老同志做个告别。”
“在北方和我搭手的,是我的大徒弟马三,我的班他接了。诸位可是得照应着他。”
说到此处,马三起身向南方的师傅们抱拳拱手。
“在这里的隐退仪式上,跟我搭手的,我想是位南方的拳手。当然,得大家认可才行啊。”
“挑一个吧。”
宫宝森这番话,着实让北方的众人惊讶。
搭手是行话,意味着传承。这传承的自然不能是宫家的拳术,只能是宫宝森在南方武林的名声和威望。
北方无敌的一辈子名声,足够让任何武人一步登天。
不啻于宝刀屠龙。
一时间,有人蠢蠢欲动。
忘了刚打出来的那名季华无敌。
宫宝森是个老江湖,看到众人不开口,眼神浮动,顿时明了他们的心思。
当下决定先告一段落,改日再办。
关门,带着北方众人喝酒吃菜,赏味金楼。
一众南方武士没有散,聚在大厅。
“你们为什么不提叶问?”
“那你怎么不提?”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
原先他们以为宫宝森赴广,名义上是告别,实际恐怕是想给马三做名声。那时候他们自然要找个最强的来,不然整个南方武林都成了他的垫脚石。
但听着今晚的意思,分明是场造化。
不用打,谁接下了,谁就能平步上青云。
那南方武人的算盘就打起来了。
众人议论间,有小辈悄悄离开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有新人敢冒头。
他们想着,若是自己先入了宫老爷子的眼,那岂不是绕开了那些压着辈分的老先生。
眼尖的直接跟上,上了高楼。
“宫老前辈,晚辈不才,家传洪拳第八代,江湖行走亦得人称俊秀。望与老前辈搭手,还请指教。”
宫宝森抬眼看着眼前的后辈,停下筷子,仔细打量。
也不生气,也没说话。
后辈站直了,迎着目光看过去,不避不让。
颇有几分胆色。
一旁的马三却坐不住了,这天下还有人敢这么对老爷子对视,怕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撂下筷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后辈面前。
站定,抬脚,扭胯,劲力盘如钢筋,汇于一体。
直接踹去。
那后辈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双臂交叠。
直接迎上那股巨力。
刚劲如铁锤,重重砸在那人胸膛。
窗户破碎,散开漆金的碎片,像十月桂花,轰然爆发。
玻璃碎片折射着电灯的光,在空中碰撞溅落。
大珠小珠落玉盘。
马三跟着横飞的后辈,冲出来,看见还有人等着要上,说话更不客气。
“敢叫板老爷子?干脆点儿,一起来吧。老爷子在北方引退仪式上,搭手的是我。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要见真佛,得先过我马三!”
“干脆点,一起来吧。”
四方涌来,马三怡然不惧,手脚并用,仿佛八腿蜘蛛,在方寸间大开大合。
出手如电,其劲如雷。
不到两分钟,场上就只剩一个站着的。
马三。
留下满地哀嚎,一屋子支离破碎,回身进屋。
楼下的众多老前辈见着马三的锋芒,后脑一凉,冷静下来。
宫宝森是送名声,但马三可不是吃素的。
既然要动手,那众人心中只剩了一句话。
快快去请叶问!
酒宴草草而落。
话分两头,北鬼刘琛,找到了另一只鬼。
关东之鬼,丁连山。
是条民间小道,灯火昏暗。
南方多雨,路上积着水。
犬吠,是见着生人。
一边叫唤,一边围着人打转,远远的缀着,不敢靠近。
有一个灶,炉膛燃着柴,红彤彤。
灶上炖着东西,香味不浓,但很悠长。
添柴的是个老头,窝在一张凳子上,像一团皱巴巴的报纸。
“有人吗?来碗汤吧。”
刘琛在摊子边找个了个位置坐下。
“来了,才好的蛇羹。天刚下了雨,吃这个正合适。”
老头脸笑成了褶子,极为热情。
“来一碗吧。”
蛇羹费工夫,想熬好不容易。要一直关注着火候,连夜守着。
端上桌,金汤浓香,肉质软烂又不失韧性。
“南方菜,北方味。你也是北方人?”
“嗯,北方被东瀛人占了,好多人都逃过来了。”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当年,津门林逸杀了川本重斋,无数武人效仿,行暗杀之事,一度有国人以为东瀛会退。但接班的还是来了,北地的伪国也还是建成了。”
刘琛的话不自觉带上了感慨。
这是这个民族最伤痛的时代,单凭一人之力,终究会淹没在时代浪潮中。
空山新雨后,热羹暖心神。
发了些汗,舒服了不少。
“对了,老先生,看您在这有些年头了,我想跟您打听个人。”
“谁?”
“丁连山。”
不紧不慢,吐出三个字来。
那老头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身体肌肉紧绷了一下,又松弛下去。
“你找他干嘛?”
“我是个武人,来南方的路上,遇到了宫家人。想起了这位武林旧人,想见见他。”
老头看了看火,往里面添了块新柴。
来到刘琛对面坐下,仿佛陷入追思。
“这个名字,可有日子没听人提过了。在这里,别人只知道我叫老丁。你见了宫家的谁?”
“宫二、马三。跟马三交了手,可惜他功夫不到家。宫宝森也在,但我没见他。我听说他是来办引退仪式的,只怕是没了江湖争斗的心气。见了交不上手,交手也见不到真底子。”
“所以你想找我?”
“对,我是个纯粹的武人,北地的功夫,我见全了,除了宫家的。”
刘琛舀了一勺蛇羹,滋味香甜。
“您是我前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丁山连眉头一挑,哦?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您抽烟吗?来一根吧?”
从口袋里掏出正宗的关东叶子烟,递过去。
第四十二章 点烟
丁连山接过烟,在鼻子前嗅了嗅,眉宇舒展,有些怀念。
“正宗关东叶子烟,在南方要抽到这个可不容易。你有心了。”
嚓——
火柴在柴盒侧面划过,黑色的火柴头经过摩擦的高温,冒出小小的火苗。
刘琛的食指和中指拈着火柴棍,微不可查地弯曲,其余三根手指收紧,像弓背的熟虾。
双手撑平,将火柴倒数着,像丁连山递去。
长袖青衫下,肌肉紧绷,收缩着,蓄势待发。
这是刘琛出招了。
暗杀时惯用的伎俩,若是正面把烟凑过去,只要双指一弹,就能直接戳瞎一只眼睛。
丁连山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清澈,他感受到了杀气。
这是带着杀意的试探。
当下右手扣住桌面,暗抵住桌子。侧过头,眼睛和刘琛保持对视,左手夹着烟,凑上去。
不能看夹火柴的那只手,因为脑袋快不过手。
当眼睛看到手指动的时候,再偏过脑袋已经迟了。
要盯着眼睛。
再厉害刺客,动手前一定会看目标,特别是面对高手,瞬息之间,差之毫厘就是生死两重天。
抵住桌子,是随时准备把桌子推出去,撞到刘琛胸口,打乱他的动作。
黄色的火苗燎烤着烟丝,淡淡的烟升起。
抽烟的人知道,这时候,得吸一口。
但丁连山没有。
吸的时候,会分神。一分神,就会有破绽。生死之间,破绽就是死。
竖着的火柴燃的最慢,灶台里的新柴烧的热烈。
雨后的深夜,小巷里看不到人。
路灯很暗,火柴的亮光像一颗星。
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
神智的高度集中让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放大。
火苗慢慢燃烧,再慢也会烧到根部。
刘琛慢慢松开点烟的手,掸了掸火柴,灭掉上面的烟。
丁连山松了一口气,猛吸一口烟。
烟过肺,灼热地刺激着气管,带来尼古丁的沉醉。
喷出一口烟雾:“人老了,不服不行啊。”
刚才的那股杀意,将他牢牢锁定。他毫不怀疑,稍有松懈,对方立刻便要出手,而且是致命一击。
虽然只是动动手指的事,但确实千变万化,生死一发,期间危机绝不会比别人用长刀大斧大杀大砍少分毫。
心神损耗,就像胆颤心惊的熬了一宿。
刘琛继续喝了口蛇羹,这菜得趁热吃,不然味道就差了。
一支烟抽完,丁连山气息平缓。
“杀过不少人?”
“嗯,都是东瀛人。”
刘琛又递过一支烟,规规矩矩点上。
吞云吐雾,眼中带着欣赏。
“真好。要是十年前,我肯定收你为徒,放在五年前,我还能和你过过招。可惜,你来晚了。一门里,有人当面子,就得有人当里子。面子不能沾一点灰尘,流了血,里子得收着。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毁派灭门的大事。一代人,一代事。”
丁连山掏出一张老照片,微微泛黄。
“这是我这一门的合影,早就没我了。甭说什么是非、成败、荣辱、生死,关键就一个字,我。我都没了,还折腾啥呀。六十四手,是一手都没了。”
掸了掸烟灰,暗橘色的烟头燃着,在昏暗的雨后小巷中,像一颗摇摇欲坠的星。
丁连山静默下来,不再说话。
意思已经很明白,他已经不是这一门里的了,不会再掺和任何事情。
现在的他,就是个普通的商贩。
在南方熬着北地味道的蛇羹。
手里的汤就一碗,再慢也有喝完的时候。
夜阑人静,家清月冷,刘琛在犬吠中消失在巷尾。
几日后,又是瓢泼大雨,连绵不歇。
天将入夏,万物繁盛。
江湖人汇集在叶家。
“我有什么资格代表两广武林呐?
“讲门派,南拳有洪、刘、蔡、李、莫。
“论辈份,在座各位都是长辈,不是掌门就是馆主,怎么也轮不到我。”
一众武人中间,叶问心思通透,知道他们之前的小心思。
带头的寿哥把桌子一拍:
“这件事,关乎两广国术界的面子。我们广东人,虽说平时爱打个小算盘,真要动手谁也没怕过,我们他妈怕过谁呀?”
“是啊!”周围的人连声应道。
“今天人家上门来叫板,我们不能装孙子。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激愤,粗着脖子应和。
“寿哥说的对!就是你啦!”
人心躁动,短短几句话,把叶问推到了风口浪尖。
再多的鼓动,也没说动叶问。
无奈归去。
众人忌惮着马三,却不知马三已经在动手的第二天就被赶回了北方。
“我藏不住你,十年之后再成名吧。现在就离开季华,赶不上火车,我就断你的腿!”
马三再锐,也不敢忤逆老爷子。
红着眼,心怀怒气,摔门而去。
大雨瓢泼,拦不住离去的匆匆。
最终,叶问还是答应去了。
不是为了武人的名头,而是为了见识无敌的宫家。
众人欣然,金楼再度设宴,举行引退仪式的下半场。
这日是个晴天,空山新雨后,正是好时节。
空气中的湿闷少了很多。
叶问养足了两天精神,黑色长袍,衬出武人挺拔和气度。
刚出门,就在门口遇到一个人。
刘琛。
“在下听闻叶先生今个儿有喜事,我来祝贺你。”
手执抱拳礼,脚下站桩。
“宫家六十四手,是宫宝森前辈揉北地形意八卦为一门,推成出新而来。不巧,我也会点北地的拳法,还请你指点一番。”
叶问听到这,知道来人是善意。
这种行为,不啻于考试之前有个人过来给你圈个重点。还拿个类似于压轴大题的题目给你做。
回以抱拳礼,站成二字钳羊马,准备应战。
八卦掌以掌为刀,擅长偏门抢攻。
刘琛没有废话,脚下趟泥步,身子伏低,如四脚兽一般窜上去。
掌刀翻飞,凑在身前五寸之内变化万千。
咏春一门虽只有三板斧,但最不怕的,就是贴身短打。
摊、膀、伏。不过三式变化,却是大道至简,凝练至精华。
二人辗转腾挪,战做一团。
其实在前朝以前,江湖并没有什么拳术。
毕竟拳术练的再厉害,也挨不过当头的一刀。
直到当年旗人入关,为了统治全国,决定收束天下铁器。
自此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统统不能现世。
人与人的争斗,大多能靠拳头。
于是乎,本是耍大枪的武人脱枪为拳,将枪法化为拳法。玩大刀的武人化刀为掌,将刀法的变化与步伐掌劲相合,成了刀法。
八卦掌,也是这般由来。
手掌做刀,有了更多的腾挪转化的空间,只见刘琛左翻右转,步伐敏捷,一双掌刀有六十四变化,打起来是神出鬼没,连绵不绝。重心随着动作变化,如秦王绕柱般围着叶问。
手、脚、身合一,推托盖劈、撞搬截拿。
意如飘旗,气似云行。
叶问也确实是武道的大家,一身争斗经验数不胜数。不过几个回合,就渐渐把握住了刘琛的动作,开始试着主动招架进攻。
灵机一封,挡住了刘琛进攻的掌刀。
这是熟悉了八卦的套路。
刘琛道了声好,退开来。
“八卦掌手黑,善走下三路。还望小心。”
“多谢!”
刘琛继续,摆出拳架子。
“形意拳,奉岳飞为祖师。所谓脱枪为拳。霸道无极,曾有传奇绝技,半步崩拳。”
刘琛打了一趟拳,动作不快,把每一招的要点都亮了出来。
“不才,这份绝技,我略懂一二。”
想当年,这招是一代大家郭云深因犯了人命官司,被囚在大狱中所创。因为脚上带着镣铐,没法迈开脚,只能走半步而得名。
有人说这一招的关隘是力量,其实不然。
这一拳的关键,是快,准和爆发。
必须极快地切入和打破对方的重心,将浑身的劲力凝成一股,摧出来,一拳震破。
叶问站定,闭上眼,做出招架之势。
咏春绝技——听桥。
很多人都知道,盲人的听觉会比常人厉害的多。人有五感,当其中一个被封闭,其余的会更加灵敏。
听桥不是听,而是用身体去感知。
感知空气的扰动,感知劲力触及自己一瞬间的变化。
不得不说,这一手应对着实精彩。
以听桥打开的感知,应对快而精准的拳劲。
刘琛脚下一趟一蹬,前脚如铁牛耕地,不偏不倚,后脚如离弦之箭,快迅猛烈。
忽而意动,身一抖,拳进如雷暴。
拳头冲击空气,带来一股风。
风扑来,扰动丝质的长衫。
将时间放慢,长衫如湖面掉落了石子,以拳劲所至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着涟漪。
听桥,听的就是这个微不可查的涟漪。
叶问侧身,抬手,侧压。
这是咏春三板斧的膀法。
是不正面撞上,给拳头一个侧面的压劲,带偏力量。
若是普通的江湖人,只怕会被听桥拦下。
但刘琛不是,在叶问将触到他拳头的时候,他竟又不可思议地生出另一股劲,像二段加速一般,更快的撞到叶问的躯干。
这一撞,兴许如庖丁解牛般。
“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直接摧起重心,力道透体,昂扬着把叶问击飞。
莫撄其锋,挡者必飞丈外。
第四十三章 你能掰开我手中的这块饼吗?
叶问横飞半空中,错愕地睁着眼。
熟悉的街道在倒飞。
还没看清楚,忽然感觉手被人拉住。
被往回一拽,落回去。
地面传来的坚实触感,让叶问心中大为震撼。
这一拉的功夫,远胜把自己打飞的半步崩拳。
“地上还有水,衣服脏了还得回去换。”
刘琛拍了拍手,顺便帮叶问理了理衣服。
“咏春听桥,好功夫,你算是使到家了。”
这是刘琛真心实意的夸赞,他在上个世界学过咏春,自然有评价的资格。
落在叶问耳中,却有了层安慰后辈的意思。
“可惜胜不过你。”叶问抱拳,“还未请教?”
“一个朋友,只需知我来自北地。”
不愿透露姓名,叶问倒也不在意。
世道渐乱,隐姓埋名的越来越多。
“佩服。”
“过奖。”
交手点到即止,刘琛不是上门挑衅,也不会暴露自己真正的底子。
“形意拳霸道,虽没有八卦的变化,却有一股刚猛无匹的虎劲。宫家六十四手兼容八卦形意两门,刚柔并济,是座难越的高山。如果顺便,不妨带我一起去见见世面?”
这是刘琛的目的,宫家六十四手是整部电影中最高深的技艺,但轻易见不到。
马三和宫二各得了一半精髓,交手也难见宫家六十四手的真正韵味,宫宝森来只为引退,只怕不愿和刘琛交手。
所以刘琛来的第一件事是找丁连山,希望他能出手。
可惜他只想做熬蛇羹的老丁,不愿坐一门里子的丁连山。
最佳的机会,就落在叶问与宫宝森比想法的那场战斗上。
黄昏,总给人梦幻的色彩。
是英雄迟暮的背景,也是豪杰登场的光辉。
金楼,彩灯,金碧辉煌。
进场,一众南方武人早已恭候。
“叶师父!风尘之中多是性情之人。今天是你出头的好日子,兄弟跟这里同仁,封厅来祝贺你。”
灯叔展笑容,拱手欢迎叶问。
目光后移,发现还有一个生面孔。
叶问恍然,稍加介绍:“北地的朋友,随我一起来见见的。”
刘琛笑着拱手:“先生好。”
抬头看四周,楼上的栏杆站满了人,有金楼的人,也有南方的武人。
透过顶层的彩色玻璃,他还看到了两双熟悉的眼睛。
宫宝森,宫二。
他看到宫二,宫二自然也认出了他。
她在心中轻咦了一声,想着怎么会在这里看到他。
过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
依旧如原著般过三关。
见了八卦、形意,也遇到了杂家的万般变化。
正对着宫家六十四手的柔、刚和变化。
此番安排,着实是用心的。
比之一众南方武人,云泥之别。
所有人都到了,引退仪式正式开始。
还是那张长条桌子,只是这次,所有人都退到门外。
只有宫宝森和叶问两人。
刘琛不管南方的论资排辈,直接利用叶问的关系,占了最好的位置。
众人屏声,细听得宫宝森开了口。
“江山代有人才出,幸会叶先生是有缘。今日是我最后一战。咱们今天不比武功,比想法,如何?”
刘琛知道,这是比想法,也比武功。
就像刘琛的功夫已然精进到比时机的程度,宫宝森对拳理功夫的境界,到了比想法的程度。
所谓想法,就是信念,就是道。
若一人的想法是兼容并蓄,那他的拳艺必会融百家之长。
若一人的想法是独行于世,那他的拳艺必是将一门锻至巅峰。
“当年,武士会成立,从南方来了一个人。话不多说,手里拿着一块饼,让我大师兄掰开。我师哥没有说话,还让他当了武士会的第一任会长。他凭的不是武功,是一句话。拳有南北,国有南北么?”
宫宝森站起身,慢慢走到叶问面前,看着他。
“这位先生就是你们季华人。叫叶云表,是位人杰。想不到二十五年之后,让我在季华又碰到另一位叶先生。我想以前辈的话问一句。”
说到此处,宫宝森完全释放出自己的气势,衣服下肌肉凝结,目光如剑,直勾勾地盯着叶问。
“叶先生,你能掰开我手中的这块饼吗?”
右手平摊,将饼递到叶问身前一臂之距。
叶问微微皱眉,没有动。
他在琢磨宫宝森的意思。
这是一道难题。
能不能,有两层意思。
一个是能力,叶问的功夫能不能在他手上掰开这个饼。若没有这个本事,自然也不要提什么接班。所以叶问必须把饼掰开。
另一个是求答案。一句国有南北,直接把饼比作国。若是把饼掰开,就是把武人和国家彻底分成了南北。这是宫宝森心中最大的难题,他花了一辈子北拳南传,促进武人融为一体,但迟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所以他想把这个问题交给他,看看后辈的新思想。若是庸庸碌碌之辈,便是掰开了,也是输了。
难,掰开也不是,不掰开也不是。
思虑片刻,叶问有所决断。
先比功夫,再谈想法。
叶问伸手去探,比划着饼的大小。
但他将要探到的瞬间,宫宝森轻微调整了饼的位置。
反手再探,宫宝森继续轻微调整。
一人抬着饼,一人反复捉摸,不下手。
有功夫不到家的纳闷,不解这是为什么。
在他们看来,不就是一块面饼么,稍用力一撕,不就掰开了,何苦这么久不动手?
账房先生见多识广,此情此景,让他想到另一位高人。
“太极杨露蝉有鸟不飞的绝技,麻雀在他的手里飞不起来是因为无处借力。”
这门功夫,是刘琛擅长的。
无处借力,不是因为柔弱无骨,而是我始终顺着你的力道来,并且和你的力道一模一样。就像刘琛和马三那一战,最后荡开他双臂的,便是顺着马三的力道。所以马三会毫无知觉的中门打开。
没有感受到刘琛的力,哪来的知觉。
用现代的话来说,把饼掰开,需要的是两股方向相反的剪应力。
两股力作用在同一个点,就可以像剪刀一样撕开来。
可叶问的劲道每变化一毫厘,宫宝森托饼的手就顺着动分寸。
剪应力没有来处,更谈不上把饼掰开。
这不是拳拳到肉的切磋,其中争斗变化却不输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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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楼,夜,静杳无声。
门厅外,扒满了人。
宫宝森和叶问。
北方无敌与季华无敌。
脚下生乾坤,手中纵风云。
功夫是纤毫之争。
两人步伐腾挪,手掌交叠,不是拳拳到肉的碰撞,但其中的惊心动魄,不输分毫。
刘琛全神贯注,将宫宝森的每一丝变化都纳在眼中。
传统黑色长衫挡住了宫宝森肌肉的运动,无法窥见宫家六十四手的练法。
但刘琛并不想偷师,只想触类旁通,借鉴这个世界最高明的拳术。
宫宝森对劲力的把握堪称精妙,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若是放在任何一名普通高手,就该知道两人的差距如同沟壑。
只是叶问是不世出的武学天才。
一身技艺,是实打实打出来的。
若论察觉劲力变化的绝招,咏春恰有一门。
咏春听桥。
眼见一时奈何不得,叶问闭上眼,放开其余感官。
去听、去感触。
黑暗,如有另一番世界,五彩斑斓。
脚下麻制的地毯带来粗糙的触感,丝质的龙凤祥云织物又带着细腻。
身动,风动。
如树叶涤荡,云朵聚散。
劲力在脑海中如明星,在黑暗中显出流星般的轨迹。
蓦然,叶问捕捉到一道如月般的彗星。
很暗淡,但彗星很大,尾大不掉,很难转变轨迹。
机会!
叶问快速迈出步伐,手虚张着。
熟面饼的细腻颗粒传到指尖,如美人掬水一般,将整个手掌从侧面包住面饼。
右肩更进一步,像刘琛在半步崩拳时那样,突如其来的发力。
撞在听桥感知到的那颗彗星上。
太空中两颗恒星相撞,无数物质发生了湮灭。
无声,刹那的芳华。
已经足够。
撞是目的,但不全是。
与其寄希望于宫宝森提供另一个相反的剪力,倒不如依靠自己。
关键是这一撞,让叶问的手,捏住了那块饼。
借着瞬间的错愕,右手上下用力,同一个点,相反的力,掰下去。
万般变化,只在那一瞬。
落在观客的眼中,就是两人撞了一下,触之即分。
交手的两人都知道了结果,再度分开。
叶问睁眼,带着坚定不移的自信,心中一笑。
“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
“真管用的话,南拳又何止北传呐。你说对吗?”
话音刚落,宫宝森手中的饼,落下了一块。
众人倒吸一口气,没想到最后竟是叶问胜了。
叶问这番话,含蓄又明白。关键落在了大成若缺上,暗指宫宝森忙碌一辈子,过于追求完整,甚至陷入了某种极端。在他看来,国是国,武是武。国只有一个,但武之一道,百花齐放,何必要统一,各自发展就好。
所谓想法就是道,在此处,显得淋漓尽致。
宫宝森求一世南北融合,才会将形意八卦融为宫家六十四手。
叶问看百家争鸣,才会一辈子只钻研咏春一门。
无所谓对错,只是路不同。
落在宫宝森心中,恍若在他前进的路上开出了一条支路。
他不会放弃自己的坦途,但也能从支路上看到别样的风景。
“说得好!宫某羸了一辈子,没有输在武功上。没成想,输在了想法。叶先生,今日我把名声送给你。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台。希望你像我一样。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只愿你能像我一样,一辈子践行自己的道。终有一天,你会见到自己成道的那一天。
“好!”
厅外众人鼓掌,喝彩声连片。
刘琛遥遥向叶问道了句恭喜,逆着喝彩的人流,离开金楼。
他知道,宫宝森放水了。
在叶问说完那一番话之后,刘琛还看到宫宝森手腕轻微的抖动。
抖动至微,甚至比蝇虫振翅还弱。
但劲摧到了,饼上的裂痕彻底碎开。
只是这个玄机,非宫宝森刘琛这等境界看不出。
此举,正如宫宝森开始所说的。
不比武功,比想法。
想法得到了宫宝森的认可,饼自然就裂开了。
至于武功?嗯…
你跟无敌谈胜负?
武道昭昭,英雄登场。
正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
人群簇拥,来到金楼牌匾下。
相机闪光灯亮起,印刻下这场时代的交迭。
宫二在窗后,看着意气风发的叶问,迟疑片刻,定了定心思,悄然下楼。
二十多岁的风华,带着宫家的傲气。
宫宝森的落败,已让她记住了叶问。
宫家没败绩,要是有,她必须要找回来。
不过现在是叶问的荣光时刻,不合适。
所以她决定找另一个,刘琛。
雨后有明月,小巷积着水。
脚踏过积水,溅起水花。
水花之中,映照着无数云月。
刘琛还在回忆刚才的交手。
那是电影中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也是刘琛特意从北方赶来的原因。
武技、思想。
短暂的交手,却是两个时代的碰撞。
老一辈求武道周全,新一辈信大成若缺。
所谓一代宗师,必心有众生。
众生,便是武道的归途。
很多事情,亲身经历和道听途说完全不一样。
直到今晚见到了这场引退仪式,刘琛才真正明白。
什么是一代宗师。
甚至隐约间,他感觉自己对武道,有了新的想法。
小巷且长,前路愈明。
“喂!”
脆生生的声音喊住了刘琛。
回头,是宫二。她不知道刘琛的姓名,只知道北鬼这个可能的称呼。
“到了季华,为何不来宫家?”
刘琛笑了,原先他还想通过宫二见见宫家六十四手,找到更进一步的路。
但见过了丁连山,亲眼看到宫宝森想法的他,已经不需要这座高山了。
他要走的,是自己的路。
“见识了宫老爷子,我自愧弗如。宫家六十四手,着实高深莫测。”
刘琛说的是真心话。
宫二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凌厉。
她看不懂老爷子为什么输,只以为是技不如人。
于是这句话落在她耳中,就成了赤裸裸的嘲讽:“宫家六十四手我已经见过了,不过如此。”
心中恼怒,脸色发冷,哼道:“宫家没有败绩。输了,宫家有人会找回来。不要以为胜了马三便是赢了宫家。”
说道后面,摆开拳架,准备动手。
刘琛不徐不疾,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理发的剪子。
“宫姑娘何必如此。这样吧,我看姑娘正值芳华,虽有武人英华,却失女子温婉。我也会一手剪发手艺,不如为姑娘修剪一番,权当赔礼,如何?”
“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脚步向前一递,蹚过地面积水,向刘琛攻去。
刘琛右手握住剪子,背在腰后,只以左手对敌。
宫家六十四手,一刚一柔。
宫二学的,便是那股柔劲。
柔劲掺杂六十四手变化,便如此刻:宫二左手如刀,在将要划过刘琛咽喉时,被刘琛左肘拦住并顺势反推。
若是其他拳法,只怕会退后再寻机会。
但宫二右手瞬间反拉住刘琛手肘,化反推的劲道为降低重心的劲力。
左手收掌砸拳,攻向刘琛腰腹。
这一番动作说来太长,实际只在刹那霹雳间。
这般将化劲融入到套路的法门,着实达到了这个时代的巅毫。
只可惜宫二底子太薄。
她毕竟是个女儿家,又不是马三那样以武为生。力道和经验远远入不了刘琛的眼。
便如刚才那一刻,刘琛脚下站定,直接提膝。
八极的膝击,如实心的钢芯混凝土般,砸向小臂。
左手如缠蛇,反撩宫二手腕,硬生生钳住,令宫二退不得半步。
宫二避无可避,只得侧过身,让膝盖擦手而过。
布料在高速下擦过小臂,透过胳膊上的袖子,传来割布一般的风声。
险之又险,宫二的小臂上,传来刺痛的幻觉。
只是身子这么一侧,将她及臀的长辫,暴露出来。
咔嚓。
两片表面磨利的金属刃,在极近的距离下,以同一个支点为轴转动,剪应力触及生物的纤维蛋白,不加阻隔的,继续前进。
直到金属刃的另一端相抵,归为一处。
随声而落的,是长鞭一般的辫子。
剪落的声音太过靠近,连带宫二的心跳也被剪掉一段。
浑身如触电,顾不得进攻,右手一振一缩,如泥鳅归洞般脱开刘琛的钳制。
目呲欲裂,脸色迅速涨红,脑中如走马灯,闪过一个个片段,又落成一幕幕空白。
长辫坠落,像断了线的风筝。
未及地面的积水,又被一只手抓住。
“宫姑娘,时代在变。规矩是要守的,新思想也是要容的。宫老爷子不是技不如人,是让出了他的时代。”
“数年前的运动剪了国人的辫子,你是年轻人,更应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剪。”
刘琛的话掷地有声,他不想干涉电影中宫家的轨迹,也不忍心宫家的六十四手就此绝迹。所以想借这场交手劝劝宫二,希望她能抛开老一辈的规矩和成见,给宫家六十四手留一脉火种。
不过此时此刻,宫二是绝不会听的。
她又羞又恼,对方简直是个登徒浪子!
二话不说,继续抢攻!
如果说之前的出手是为了宫家,那么此刻,她便是为了自己。
一个许了亲的人,竟然被人直接剪掉存了十几年的辫子。
颜面何存?
含怒出手,力道更甚三分。繁杂变化,一招被挡立马变招袭来,连绵不绝。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六十四手之柔被使到了极处,堪称达到了神出鬼没之境。一双手更是如同千手观音,叶底藏花海,层层叠叠,如逶迤连山,似磅礴啸浪。
柔中带韧,劲始终如弓般在积蓄,越打越充沛,越打越缭乱。
只可惜,还是那句话,使这拳术的,是宫二。
她的对手,是刘琛。
刘琛拳道早已晋入由实转虚之境,对于万般变化,总能给出最直接最简洁的应对。
便若这一招,由拳换掌,绕袭砸背。刘琛也不转身,直接偏身落肘,贴身熊靠。
所谓由实转虚,并非有某种难以琢磨的气血内力。而是指从注重出拳对敌之招式,转为探查招式背后的运劲用力的轨迹。因为藏于招式之下,故而称虚。
实力的差距,是宫家的绝艺也难以弥补的,刘琛的右手自始至终背于身后,轻易不出剪。
一旦出剪,便是簌簌发落。
月光映照人,青丝寸寸若花残。
老实说,宫二不弱,六十四手的柔正适合女子拿捏。
是她遇到的对手太强。
她连叶问也胜不过。
电影中最后的取胜是她使了诈。利用自己从楼梯坠下时,叶问救她的动作,反把他推下了楼梯。
更不用说比叶问更强,与宫宝森相差无几的刘琛。
让她一只右手,也胜的轻松。
收剪,左手推出一掌。
杂糅着半步崩拳将人击飞的用劲手法,将两人分开丈外。
抱拳,拱手。
“宫姑娘,胜负已分。”
宫二被这句话喝住,随之而来的是晚风吹过脖颈带来的凉意。
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已经在战斗中把自己的长发都剪了?
明月似黄澄澄的暖灯,透过积水,将她的模样映照。
低下头看去,短发,是典型的进步女学生流行的发型。
过耳,看得出内外层次,贴合脸型,精工细致,干净利落。
竟十分好看。
“还望宫姑娘能记着我的话,如进步青年,存旧纳新。告辞。”
该说的已经说完,刘琛转身就走。
给宫二换发型已有轻佻之意,再多纠缠,实在不合适。
宫二见刘琛走的干脆,才意识到他恐怕真的只是想让自己看看新的时代。她下意识想喊住刘琛,多问两句,才发现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由张口。
“喂!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有缘见面也好称呼!”
刘琛停下脚步,摇了摇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一直连到宫二面前。
“有时候我昨天遇到一个人,感觉他非常有意思,印象深刻。但后来就再也碰不上了,人生就是这样。所以,何必在乎我的姓名?”
影子渐远,宫二站在原地,望着刘琛消失在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