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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还能再吃碗饭吗     大靖执剑人txt下载     大靖执剑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这样的兄妹

    羊肠小道上,瑰流和王姒之被打劫了。

    十几个魁梧山贼把两人团团围住,看样子不但要杀男灭口,还要抢女劫色。

    说来也巧,瑰流带王姒之御剑飞行,打算在这边歇歇脚,才停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道路两边高高的干枯灌丛忽然蹦出来十几个大汉,几乎人手一把长刀,一看便知是惯犯。

    这是瑰流第二次遭遇抢劫,想起第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因为瑰清跌落湖中染上了风寒,自己便从广陵往家赶,走到路途一半,在荒山野岭碰到了山贼,仆从死了,行礼没了,马匹也被抢走了,结果最后硬是走了一百多里路,硬生生走回了家。

    那一次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最后死里逃生。

    但这回不一样了,天下武评第十的大宗师,即便目前来说只是徒有虚名,但仍是货真价实的五品武人。

    眼下,气氛有些微妙。

    瑰流和王姒之相互眨眨眼睛,都有些忍俊不禁。瑰流更是说了一句:“你来还是我来?”

    “我不会打架呀。”王姒之真诚道。

    “这样啊。”瑰流歪头笑道:“那我救你,你做我女人?”

    王姒之刚要说话,山贼堆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挥刀就砍向瑰流。

    仅是一瞬间,他的身形如遭重击,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的看见,有一把玲珑飞剑瞬间透过他的胸口。

    血雾随风飘散,腥味弥漫,满芳庭轻盈灵动,似与主人心有灵犀,发出阵阵颤鸣。

    “都出来透透风吧。”

    瑰流微笑道,身边忽然又多出三柄大小不一,形制不一的飞剑。

    醉垂鞭,梧桐月,玉楼春。

    就连王姒之都十分惊讶,她万万想不到,瑰流境界提升如此之快,十二柄词牌飞剑已经炼化四把。

    要知道,每炼化一柄飞剑,就要必须破开一境,这样才有足够的穴窍去温养飞剑。

    但显然,瑰流没有占常理,否则炼化好玉楼春,他对应该是六品的宗师境界。

    想到此处,她情不自禁偷偷看向身边男人,内心悄悄道:“你还有挺多瞒着我的嘛。”

    没人说话,风声陡然凌厉。

    这一刻,瑰流终于发现了异常,怒吼道:“姒之,躲到我身后。”

    四柄词牌飞剑猛地掠出,眨眼间贯穿数人头颅,诡异的是,本该鲜血飞溅的场面并没出现,取而代之是伤口处有漆黑煞气消散。

    而那个被飞剑贯穿胸膛的山贼,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

    王姒之才反应过来,这些人,不对,已经不能称作是人。

    就好像被某种邪术控制住了,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气。

    忽然有一道清脆铃音在瑰流耳畔响起,一瞬间,山贼们仿佛得到了施令,僵硬举起刀。

    仿佛是神仙手法,煞气铺天盖地笼罩了这片小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听到凌厉刀声在耳边呼啸的那一刻,瑰流全力驾驭四柄词牌飞剑,画地为牢,暂作拖延。

    瑰流吃惊之余还有疑惑,到底何人,竟能把煞气运用的如此熟练。

    能不成是特意设伏于此,为的就是杀掉自己这个太子?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难不成你还能胜过吴佩弦?

    铺天盖地的煞气,被一剑截断。

    然后有对男女御剑凌空,低头俯瞰大地。

    一个笼着黑袍的人影正在雪丛里仓皇逃跑。

    瑰流驾驭四柄词牌飞剑朝他袭去,却始终破不开护体煞气,眼睁睁看那人就要逃远。

    他没注意到身侧的王姒之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双妖冶的鲜红眸子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跳动。

    原本还在疯狂逃窜的黑袍男人,忽然身子僵直,然后便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暴毙身亡。

    王姒之不可察觉的抹抹红唇,就好像饱餐了一顿。

    这一幕把瑰流看惊了,待跳下飞剑确认黑袍男人已经断气后,便对王姒之产生了些怀疑,问道:“姒之,是你做的?”

    王姒之低头抚摸怀中白猫,说道:“你觉得可能是我吗?”

    瑰流恍然大悟,“难不成是雪球?!”

    当即响起一声懒洋洋的猫叫,雪球对着瑰流极其不满地量出了爪子。

    这样一来,瑰流彻底懵了。

    难道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娘亲暗插在自己身边的死士?不应该啊,否则梵柯山那战就应该抛头露面了。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他自食恶果,被煞气反噬了?

    瑰流缓缓蹲下,摘掉男人黑袍,结果就连他都觉得很是毛骨悚然。

    没有尸首,没有肌肤,完全是血肉在跳动。

    对于江湖武学,瑰流知道甚多。但对于这种类似邪教之法,从小秦芳就禁止他看关于此类的书籍,所以自然也就了解甚少。

    只是不知道这黑袍男人是真正死绝了,还是像吴佩弦那种的阴阳家大修士一样,有还魂之术。

    唯一知道的不好消息,是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这返乡的路必定不会好走。

    若是自己孤身一人,多少次截杀也无所谓。可眼下,有王姒之跟在身侧。

    这一次是侥幸,如果下一次碰见了姚眺之流的截杀,自己打不过又跑不掉,那么王姒之怎么办?

    瑰流低头看着尸体,一时间心情沉重。

    王姒之轻声提醒道:“抓紧赶路吧,此处危险,不宜久留。”

    瑰流嗯了一声,踏上飞剑,想了又想,认真道:“姒之,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加快行程了。若是遇到任何情况,首先一定要躲我身后,其次我说什么,你一定要听话,不能执拗,尤其在关键时刻。”

    “知道。”王姒之敷衍道,又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是在俯瞰脚下风景。

    钦天监,瑰清手中握着断线的漆黑木偶,皇后秦芳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国师微笑道:“好个吃人不吐骨头,不愧是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

    秦芳微微皱眉,“国师难道就关注这些?”

    “哦?”小稚童反问道:“皇后娘娘可是察觉了什么?小生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五百年前,十六国为何合纵讨伐大奉?无缘无故,便把矛头指向大奉王朝?”

    秦芳注视小稚童,“国师不妨暂时屏蔽天机,然后再说说自己的见解。”

    “臣遵命。”小稚童袖袍一挥,脚下砖石忽然有序亮起,渐渐形成复杂又有序的星纹。

    这是历代钦天监大观士,夜观星空,一点一点总结出来的能够短暂屏蔽天机的阵图。

    小稚童踱步几圈,略做思量,然后对于秦芳的提问,缓缓开口作答道:“大奉王朝既不好战,也没有生出异端,所以被整整十六国作为讨伐对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曾翻遍十六国史书,其中对于如何攻城略地的讲述甚多,但是出奇的都没有说明为何合纵讨伐的原因。我接下来说的话,仅是我的猜测,没有半点根据,但是我想,我和皇后娘娘的想法已经有十之七八是相吻合的。”

    小稚童眯起眼睛,语不惊人死不休,“很简单,因为那十六国的军师,全部都是天上仙人的棋子。”

    “娘娘您是仙家老祖转世,应该知道有些神话,其实是真实存在的。既然如此,您不妨想想,在万年以前,仙人尚未出现之时,是谁在掌管真正意义的天下。”

    秦芳不说话。

    小稚童轻声吐出两个字,“神道。”

    突然,星纹阵图的光芒骤然减弱,整座钦天监都受到影响。

    小稚童压下国运大鼎里的动荡气运,微笑道:“皇后娘娘,其实即便我不说,您也是知道的。只是这毕竟是你我二人的猜测,若是不加以佐证,永远也无法认定这便是现实。”

    秦芳脸色不太好,冷声道:“此事再也不提。国师帮本宫算算,庄老家主还有几日寿命?”

    小稚童掐指算了片刻,然后给出答案,“最多不超过十天。”

    “说起来,娘娘真要对庄家赶尽杀绝?”

    秦芳冷笑道:“乱臣贼子,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若不是看在庄天机鞠躬尽瘁一辈子的份上,陛下也念及君臣旧情,本宫哪里会等下去?早在杀死吴佩弦的那天,就应该给庄府抄了。”

    小稚童笑道:“庄老家主何曾不知?只是对孙子太失望罢了。从刚刚入仕,到步步高升,再到当朝首辅,再凭一人之力将大靖王朝带入前所未有之大盛世,对于江山,他已经倾注了一辈子的心血,所以他绝不允许有乱臣贼子出现,即便是自己的孙子,也不行。”

    “所以咱们这位庄老家主偷偷下药,想把庄子墨毒死,但不巧却被发现,于是庄子墨逃出了家门。”

    秦芳冷哼道:“城门我事先就设下了死士蛰伏,他庄子墨逃不掉的。”

    小稚童大袖一甩,钦天监巍峨巨门大开,遥望远方天色,他漫不经心道:“逃了又如何?心比天高,不落实地,若非仙人辅助,难成大器。”

    该做的也做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秦芳牵起瑰清的手,便要离开钦天监。

    忽然,秦芳停下脚步,说道:“除夕那天,我会让人送份饺子过来,国师喜欢吃什么馅的?”

    “饺子啊...”小稚童仰头想了想,说道:“肉三鲜。”

    秦芳笑道:“国师您吃了一百多年肉三鲜馅的饺子,就不腻?”

    小稚童笑着回道:“一年一次,又怎会腻。不过若是再过个几十年,怕是就感到腻了。”

    秦芳不再说些什么,和瑰清一起走出钦天监。

    今天瑰清操纵傀儡时,有一个细节,被秦芳细心的发现了。

    当年秦芳走了一趟光阴长河,看见瑰流从广陵道往回赶,被一众山贼打劫,是如何惊险的死里逃生的。因为印象过于深刻,所以对于那些山贼的长相,她始终是记得的。

    而今天窥探见的瑰清操纵的傀儡,其身份不仅仅是山贼,更是当年差点杀死瑰流的那一众人。

    秦芳自然是派人找过,想要报仇。

    几番寻找无果,那时又忙着照顾染上风寒的瑰流和瑰清,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万万想不到,这些人全被瑰清抓住了,整整齐齐,不差一个人,全都被做成了傀儡。

    原本秦芳始终以为,自己这两个孩子,只存在单向的爱,那便是哥哥对妹妹的爱。

    似乎从小到大,无论任何时候,妹妹没有关心过哥哥。

    爱不爱一个人,首先要明白他或她为你做了什么,如果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那便和冷血动物没什么差别。

    秦芳一直以为自家女儿天性冷漠,对亲情漠不关心。

    可渐渐的,她发现自己错了。自家两个孩子,存在的是一种双向的爱,只不过妹妹对哥哥的爱,藏匿的很深很深,就像是地下深层的暗流。

    虽然对于袭杀误会一事,瑰清总表现出漠不关心和冰冷神色,但作为母亲,秦芳仍能从诸多细节感受到她的愧疚。

    自瑰流远游后,好几次,总能看见瑰清酗酒后趴在桌子上,情绪低落。

    而瑰清也总是插发戴簪,是瑰流亲手做的那支。

    这次把所有山贼做成傀儡,更不必多说。

    儿子有责任有爱,和他爹一样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女儿虽然性子冰冷,但始终在暗处帮助着哥哥,还有乖巧懂事的狐媚子,总是温驯的,善良的。看桃枝哭哭啼啼,看轻雪如何让主子吃瘪,看金栀蛇蝎心肠的吐槽,无论好坏,都为生活添了很多滋味。从仙家不远万万里来到这世俗王朝,从未想过如今能嫁为人妻,成为一国之母,更想不到自己有了个这么美好的家庭。

    还求什么呢?

    无非就是求让这些孩子,平安喜乐,无论贫穷贵贱,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再就是求求老天,下辈子还让继续当这些孩子的娘亲,当然,自家男人也一定不要变,不管那时候他还是不是皇帝。

    一路没太多闲谈,瑰清回了沁瑰宫,秦芳回了自己的椒房殿。

    她坐在自己那张小小案台后,拿起雪白小篆笔,沾满墨汁,在纸上写下瑰流和瑰清两个名字,然后横添一笔,将两个名字相连。

    她停下笔,笑的很开心,“原来是这样的兄妹啊。”

第一百零二章 盛幕开场

    一座古渡,江水湍急,沿岸巨石垒砌。撑船的是个老人,做了一辈子的渡夫,要价也不贵,渡江一人两个铜板。

    渡口人山人海,全是要渡江的人,大多是当地的农民百姓,要过江入城。也有一部分人,背着重重行囊,全身风尘仆仆,一眼便能看出来是远游客。

    瑰流和王姒之靠树休息,吸取教训之后,瑰流就再也不在荒山野岭的地方停留,歇脚一定要选在人多的地方,一方面人多的地方较为安全,一方面食饮也方便。

    御剑飞行需耗费精神力,尤其还要驾驭诛仙这种充满灵性的仙剑,消耗无疑十分巨大。瑰流难掩疲态,脑袋靠着树干,闭上眼睛,只觉得太阳穴有什么东西在跳着,钻心般的疼。

    王姒之自然看出他的异样,担忧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御剑太费心神,有些乏累。”瑰流看着她的脸庞,笑道:“没事的,休息一会就好了。”

    瑰流闭上眼睛,困意涌上心头。

    恍惚的,香风涌来,原来是王姒之绕到瑰流身后,伸出纤纤玉手为瑰流按揉太阳穴。

    好像有沁凉柔柔的渗了进去,抚平了躁动,头痛缓解了许多。感觉背后被两团软软的丰腴压着,瑰流闭眼享受道:“每当我爹批奏折疲惫的时候,我娘就会给我爹揉揉太阳穴,以前倒没觉得如何,现在体验到了,还真是享受啊。”

    冬日暖阳晒的人微微发热,渐渐的慢慢的,瑰流觉得太阳穴不疼了,嘴角微微翘起,内心懒洋洋说道:“这才是人生啊。”

    突然,王姒之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你身边那几个丫鬟,比我揉的好多了吧?”

    瑰流有些倦意,迷迷糊糊的,下意识便嗯了一声。

    王姒之手上的动作停了。

    瑰流这才意思到自己说错了话,猛地清醒,冒了一身冷汗,心里拔凉拔凉的,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姒之你听我说...”

    “解释什么?”王姒之平静道:“丫鬟自然要会照顾主子,要是还比不上我伺候你,那还有什么用?”

    这句话说的相当精妙,王姒之悄无声息便点出了自己的地位,是太子妃,更是日后的皇后,岂是那些丫鬟能比的?所以她不必为此生气,若是生气,反倒是自作比较,倒是自己心胸狭隘了。

    瑰流见她竟然没有生气,还以为是她悄悄把火气藏在肚子里了,于是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她,小心翼翼问道:“姒之,真没生气?”

    王姒之微笑反问道:“和那些丫鬟们生气?”

    不知怎的,瑰流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实。

    王姒之曾亲口说过,五百年前在大隋皇宫里,有许多女人都被她以不同的方法处死,然后便让人把她们尸体抛到野外。

    那个被王姒之活生生封在水井里的女人,瑰流始终印象深刻。

    现在陪在自己身边的,可不是那个柔柔怯怯的王姒之,而是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

    当然这种说法也不准确,因为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剪不清理还乱,相当复杂。

    只是有一件事情瑰流可以确定。

    那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能造次了!

    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否则就会像五百年前那个大奉皇帝一样,活了一辈子,到最后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这就是正宫的压迫!

    瑰流看了眼天色,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利索站起身,打起精神道:“继续赶路吧。”

    “这次换我来。”王姒之说道。

    瑰流愣了愣,“你会御剑?”

    王姒之从瑰流背后的剑鞘拔出诛仙,轻描淡写道:“你少瞧不起我。”

    渡口数千人,全都看见有对男女高高御剑凌空,越行越远。

    眨眼间,王姒之御剑过大江,御剑过大川。

    她怀捧白猫,衣袂飘飘,身姿绝美。

    瑰流站在她身后,不知不觉看痴了。

    在天下格局大变的很多很多年后,中土大地会有一座巍峨高山拔地而起,有个上了年纪却不显老的男人,用上整整后半辈子,在巍峨陡峭的摩崖石刻上作了副画像。

    画的是一位姿容绝美的女子剑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后来,画像天下闻名,就连那位新登基的皇帝都不远万里来到中土大地,只为看画像一眼。

    天下人都不知那画像女子是谁。只有一对男女经常站在仙人遗址的云海上,凭栏俯瞰人间,每每看到大地上最奇崛雄伟的高峰,男人总是笑道:“天下独一好看的女子剑仙,不还是被我拿下了?”

    说着,自豪的跺了跺脚。

    结果便是中原大地,云海滚滚下垂万丈。

    女人怀中的小婴儿正在熟睡,被男人发出的动静惊醒了,当即大哭起来。女人狠狠瞪了一眼男人,一脚把男人踹下云海,低头温柔安抚宝宝。

    而从云海高高坠下的男人,不偏不倚砸在了中土大地最高的山峰上,山体裂开一半,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从大坑里爬起,一跃而起站到作画的摩崖石刻上,指着栩栩如生的女子剑仙,面对下面数万人,甚至好像面对全天下,豪情万丈喊了句:“看见没有?老子媳妇!!”

    女人好不容易才把怀中小宝宝哄睡着,男人对天地一句大吼,又给小婴儿吓醒了。女人这次真是忍无可忍,抬手捏了把天雷,朝男人狠狠砸去。

    男人随手将那道滚滚天雷捏在手中,揉成个球,高高举起手臂,大声笑道:“看见没有,我媳妇送我的礼物。”

    他刚说完,就被雪白长剑贯穿心口,却没有流血。

    男人龇牙咧嘴喊着疼疼疼。

    王姒之恶狠狠道:“一剑刺死你。”

    紧接着又继续哄宝宝睡觉。

    当然,那个时候的天下,已经熬过了末法时代,是世人以仁德之心体察万物,是人人皆可坐龙椅,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讲信修睦,选贤举能。

    而末法时代究竟持续了多久,上百年还是数千年?恐怕只有那对男女才知道。

    毕竟,这都是后话了。

    大靖王朝,皇帝和皇后走了一趟天下武庙。

    阴暗的长廊里,两侧全是泥像。

    一共一百零八位,又称作武庙陪祀,只有千百年来名动天下的武人,死后才可陪祀。

    掌管天下武庙的文官,是不曾在武评上出现的八品大宗师,他朝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作拜,然后开始领路。

    三人最后走进一处狭小漆黑的石头密室,文官将烛台到角落,然后站到密室中心的小水池,说道:“娘娘想知道的事,全在这里。”

    武庙文官一拳砸向水面,怪异的是,水面并没有层层涟漪溅起,反倒以诡谲的漩涡将文官的拳劲完全卸掉。

    漩涡越来越大,最后水面开始下降,露出一尊人面纹铜鼎。同样是气运鼎,和钦天监那尊体察万物的国运大鼎不一样,这尊小鼎,只为一人而铸,那便是瑰流。梵柯山得佛门气运馈赠,秦芳将已身大气运转嫁,最后在稷土书院得到最后一份气运,至此瑰流身负三教气运。

    秦芳上前查看,铜鼎里有三缕不同的气运,汇而不容,保持着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

    瑰启问道:“此象何解?”

    文官答道:“陛下和娘娘看不出来,这儒释道三教气运看似相合又相离,纯粹自然,其实又掺杂了一份气运,只是转嫁气运之人手法了得,懂得如何屏蔽天机,将气运松松散散的藏在三教气运里,所以不容易被发觉。”

    秦芳微微皱眉,“是何人的气运?”

    文官摇头道:“不知。”

    秦芳陷入沉思,很快心里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王姒之”

    “这掺杂进来的气运对太子来说,是裨益还是损害?”

    文官说道:“正是因为此气运掺杂其中,故而儒释道三教气运不得正常融合,从目前来看,太子殿下一旦走上三教合一的路子,武道会彻底断掉,而练气一途,太子又没开始走,气运傍身却无用武之地,也就是说,这气运掺杂进去,倒是起了转承的作用,当然,等太子殿下彻底迈上练气一途,若是不能及时剔除此气运,那便是太子殿下练气大道上的阻碍。”

    文官犹豫一下,轻声道:“这气运,倒有些像...”

    最后那两个字,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极其忌惮,怕牵扯太深。

    秦芳忽然想到什么,说道:“本宫看看王姒之的气运鼎。”

    “请陛下和娘娘和我来。”

    想找到一个寻常富贵家女子的气运鼎不是易事,文官几经周折方才找到。

    只是眼前这一幕,饶是连文官都有些不敢置信。

    因为王姒之的气运鼎,是空的!

    无论是何人,富贵也好贫寒也罢,只要自出生起,就会身负气运。

    身负大气运者,往往是一代之大人物。

    气运平庸者,一辈子也就平凡坦途,既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大起大落。

    厄气运者,便会给天下带来灾厄。

    但不管怎么说,人一旦诞生于世,是不可能没有气运的,鼎里也不可能空空如也。

    文官忍不住道:“这王姓女子莫非不是人?”

    但下一秒,他就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若这王氏不是人,又怎会被记载于此?

    到底是何缘故,才让这王氏丢了气运?

    文官惊疑不定,百思不得其解,反观一旁的秦芳,脸色如常。

    对秦芳而言,如果鼎里还存在气运的话,那才是惊天怪事。

    莲花洞天,百万荷花接连天海。

    四大司仙齐聚,站在犹有一洲之大的莲座上。

    而作为洞天之主的莲花冠道人站在高高的祀场上,双手负后,微笑道:“既然都到了,那便开始吧。”

    百年一次的洞天大祀,请道祖落座。

第一百零三章 火锅与雪,两两相宜

    洞天大祭,为万年前道祖亲自定下的规矩,百年一次,意在传道授业解惑,以化万民,为道昌隆。

    莲花冠道人站在祀台上,向鼎内投入昔年游历天下所得的天材地宝,双手高高端起,正色朗声道:“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北都泉曲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大海沸腾如煮,荷花摇曳生姿,莲花洞天云雾翻滚,一齐涌向高高祀台的上方。

    除了惊心动魄的水声便再也听不见什么,接连天海的巨大荷花上,整座洞天数十万修士屏息凝神,目光灼热,他们多是第一次参加大祭,只在道观或道宫里见过那供奉于最高位的太上老君塑像,谁也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目睹那位祖师!

    莲花冠道人停顿片刻,猛地伸出一只手,“有请道祖落座!!”

    声音分明已经震彻整座洞天,但一道渺茫像是万年前的声音,忽然自天幕处滚滚落下,在每个人的耳畔炸响,“为何而来?”

    一些心志不坚的修士竟是被震的七窍流血,踉踉跄跄差点跌入大海里。

    莲花冠道人眼前出现自己的心魔,而已经道心坚如磐石的他,只是轻轻一拨,笑道:“让开。”

    心魔瞬间支离破碎。

    站在祀台下犹有一洲之大荷花上的四位司仙,也先后破除魔障,然后紧接着便是白玉京十二位修道有成的真人也陆续成功。

    莲花冠道人俯瞰四周,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自家洞天数十万修士,最终解开心魔的还不足一成。

    这时,天幕终于出现一道渺小至极的人影,甚至只能看清楚是一个黑点。佝偻老人哈哈大笑,“大梦谁先觉?”

    老人悬于天幕,落座在小小蒲团之上。

    “你这莲花洞天的修士,比起你那几位师兄所掌管的洞天的修士相差甚远矣。”

    莲花冠道人笑道:“弟子不也比几位师兄差远了?”

    老人啧啧出声,“这么一说,倒像是你的过错了。”

    大袖一挥,老人正襟危坐,淡然道:“落座。”

    莲花冠道人恭敬拜了再拜,落座蒲团。

    万余修士,司仙之官,白玉京真人,作拜后全部落座。

    百年一次的授法传道,正式开始。

    ——

    新年即至,气氛热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远在边境线上,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

    边境战火绵延不变,双方投入兵力总计超过五十万,虞城,幽州,安邑,阴翟,一座座相连的军阵皆是尸体。一场大雪过后,天寒刺骨,鲜血结冰,远远望去,边线好像一道长长的赤红关隘,

    战事何其惨烈何其悲壮,白骨无冢,怨魂哭诉,大靖皇帝亲自走了一趟佛家福地梵柯山,请求那位参悟佛法二百余年的老住持带着僧人远赴边关,无论敌我,超度亡魂。

    而早此之前,边境战事刚刚打响的时候,死伤就已经相当惨烈。距边线最近的三关,竟有足足上千僧人双手托钵自发出关,来到天寒地冻的北方荒漠战场,坐在一具具尸体前,唱法超度亡魂,阵仗之大,甚至就好像是经忏法事最隆重的水陆斋醮。

    大奉王朝掀起灭佛活动长达三十年,焚烧经书,推倒寺庙经幢,抓俘僧人强迫去做苦役,故而大奉道门昌盛,佛运衰绝。

    铁甲浮屠老将王_震义,看见浩浩荡荡千人规模的僧人超度亡魂的场面,情不自禁大笑道:“我们这样的大靖王朝,国运福祚绵延一千年才对!”

    于是,在道家洞天举行大祭的时候,梵柯山筹备超度水陆一切亡魂,普济四道六生的水陆道场也即将开始。

    入冬的多事,有两个赶路人却毫不知情。

    自从瑰流见识到了王姒之御剑的天资本事后,便成了好吃懒做的一方,坐在高高的飞剑上,悠闲晃荡双腿,名山大川的壮美景色收入眼底,烧麦包子收入口中。

    其实对于王姒之会御剑这件事,瑰流只是有过小小的惊讶,更多的是可以理解,毕竟王姒之是剑主嘛。当然,王姒之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只是瑰流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出来的。况且在梵柯山一役中,王姒之更是驾驭诛仙贯穿吴佩弦的头颅,而自己在与蒋艾搏杀的时候,自己胸口中箭,又是王姒之远在梵柯山驾驭诛仙与自己一道同行,否则即便杀了蒋艾蒋儒父子,还有数千精锐铁骑,无数机床弩箭攒射,自己又怎么可能活着逃出蒋家的地盘。

    可斩仙人的诛仙剑,原本是九境大宗师赵秉聂相送的,可其真正的剑主竟然是王姒之,天下岂有如此之巧合?所以很多时候瑰流就在想,是不是赵秉聂刻意为之,而且知道某些事情?

    瑰流暗暗下定决心,若是再遇见赵秉聂,可得好好“兴师问罪”一番。

    转眼又将一个大包子塞进口中,看见山下有一座不大的小镇子,瑰流含糊不清道:“去那里停一下吧。”

    王姒之没有回应,玲珑修长的手指抚了抚雪球儿毛茸茸的小脑袋,飞剑忽然狠狠一个下坠,瑰流晃荡双脚的姿势压根就坐不稳,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下坠差点把他给甩了出去。心有余悸看了看高度,这摔下去不得粉身碎骨?

    于是瑰流艰难咽下包子,不满道:“你要谋杀亲夫?”

    接下来王姒之的话,甚至比杀力最大的诛仙还有穿透力,瑰流瞬间噤若寒蝉,冒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听见了一句,“又不是第一次了。”

    飞剑在城外不远落下,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王姒之又戴上了帷帽,她轻声道:“你这么走走停停,除夕那天赶不回家的。”

    瑰流哦了一声,嘀咕道:“那你不会再飞快点吗...”

    王姒之可听见了,当即用力狠踩瑰流脚背,后者当即疼的抱脚跳了起来。她一把掐住瑰流耳朵,用力将男人拽到自己身边,眯眼微笑,在瑰流耳边轻轻吹风,“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瑰流哎呦哎呦的叫着,连忙求饶:“我说我御剑慢的像蜗牛,不对!简直比蜗牛还要慢!”

    王姒之长长的指甲深嵌进瑰流肉里,加大手上气力,微笑道:“那我呢?”

    瑰流疼的差点就要一蹦八千里,说话都不连贯了,颤声道:“惊才...惊才绝艳!”

    王姒之这才放开他,弯腰将雪球儿拾回怀里,环顾一圈,镇子上冷冷清清的,估计是昨夜刚下完一场大雪的缘故。

    想了想,她说道:“不如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过夜?可这天色尚早啊,还有很多赶路时间呢。”瑰流仰头望天,不知到是真的听不出话里深意还是故意装疯卖傻。

    王姒之既没懊恼也没有纠结,轻声道:“那陪我去趟书铺?我爹喜欢看书,我想选一本作为远游的礼物送给他。”

    瑰流笑道:“如此甚好。”

    小镇子只有一家卖书的铺子,多是春秋经典和道家典籍,因为掌柜是几十年前科举落榜的儒生,仕途无望后便开了这么个小书铺子,年年生意冷清,勉强足够一人糊弄生活。

    王姒之左选右挑,最后在《小窗幽记》和《菜根谭》两本书中犯了难,店掌柜也告诉她这两本全是好书,还真不好做出选择。

    瑰流找了一圈艳情小说没有找到,回来看见王姒之犹豫不决,便拿起其中一本《小幽窗记》,笑道:“唯我道心清似水,任他世事冷如冰。不如这样,这本《小幽窗记》就由我这个女婿来送给老丈人。”

    “的确是个好主意。”掌管也轻声附和。

    将两本书收好,本该付铜钱,瑰流却把王姒之支走,说刚才自己没吃饱,让她去买一屉小笼包。待王姒之走后,瑰流便在店掌柜耳边悄悄问道:“掌柜的,有无艳情小说?”

    店掌柜当年可是作为书生进京赶考,不说圣人气象,但一生也算是一身正气光明磊落,怎可能售卖那种书?明显的,店掌柜脸黑了一圈,冷冷道:“本店没有,客官若想要,还请去他处找找。”

    眼看人家要发火了,瑰流赔笑道:“好的好的”,付过铜钱就溜出了书铺。

    刚要找找看王姒之在哪里,眼角余光就瞥见一个很像自家女人的身影。

    原来王姒之早就发现了猫腻,半路又折了回来,靠在门旁,偷听二人讲话。

    轻揉雪球脑袋,她的语气甚至比往日还要温柔,“那么多书不够你看?”

    瑰流挤出笑容,“够,够看。啊不是,不看,不看。”

    王姒之知道自家男人的秉性,瞥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继续追究,看了一眼天色,轻声道:“我饿了。”

    饿了对她来说,是一句极其有趣的话。

    “那咱去吃火锅?”瑰流小心翼翼道。

    “也好。”

    当然镇子上没有酒楼,也没有火锅,瑰流将整座小镇走了个遍,才借到个小小铜炉,又掏钱向主人家买了些冻肉和冻菜,在天寒地冻的外面吃起火锅来。

    俄顷风定云墨色,渐渐的,小雪飘落。

    雪花飘进滚烫的水里,瑰流看了眼天色,忍不住笑道:“这是我吃过最简陋的火锅,看来今天还真的要在这里过夜了。”

    雪球儿蹲在桌上,正啃着一块刚涮好的鲜嫩牛肉。王姒之抚摸它软软肥肥的身子,温柔道:“吃吧吃吧,多吃点。”

    不多时,大雪静静的下,小镇长长的街道,家家户户的房檐,镇子外连绵起伏的山脉,悄无声息变的雪白。

    王姒之看着满身满头是雪的瑰流,想到了自己的样子,忍俊不禁道:“还真是狼狈。”

    瑰流笑道:“你还不是一样?”

    天地静悄悄的,除了漫天大雪之外只有旷野无垠的雪白,仿佛只剩这对男女,已经相濡以沫了很多很多的岁月。

第一百零四章 大风起兮

    两天时间一过,百年一次的洞天大祀落下帷幕。在场听道祖说法授道之人,内心所得皆盆满钵满,天底下还比这道祖亲授更大的机缘吗?故而这一小撮有幸得到沐浴清化的修士,日后成就必定无可估量,极有可能成为三教道家中作为流砥柱的那一批人。

    传道授法结束之后,道祖没有离开,和莲花冠道人站在一处高高山巅,远瞰百万荷花之景,老人忽然轻声感慨:“你这莲花洞天风景最美,可惜最后却要落得个转瞬陆沉的下场。”

    莲花冠道人沉默不语。

    “不过也不要灰心。”老人拍了拍身边弟子的肩膀,笑道:“为师也不是言出法随的圣人,普天之大事,一切皆有可能。”

    “师父您不就是口含天宪的道家圣人么?”莲花冠道人小声嘀咕。

    “闭嘴!”

    老人一脚踹去,“聒噪!”

    莲花冠道人悻悻闭嘴,再不敢贸然出声,安静立在自己师父身侧。

    没来由的,莲花冠道人的屁股蛋上又传来一阵火辣。

    “师父,这又是为什么啊?”莲花冠道人委屈道,还不敢揉屁股。

    老人冷哼道:“听了为师传授道法,竟不能当场悟道跻身八境,可见你天资愚笨,朽木不可雕也。你那位司雨之仙,不出二十年就会跻身八境,到时候比你这个洞天之主的境界要高,我要是你,就把洞天之主的位置让出去,然后去世俗王朝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一死百了。”

    莲花冠道人明显只听前句不听后句,啧啧称奇道:“想不到我这司雨之仙的根骨如此好,真是捡到宝了。”

    “先不说别的。”老人双手负后,淡然道:“你可以找人任职春官和祝官了。”

    莲花冠道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扣扣耳朵凑近道:“师父你说啥子?”

    老人轻咳两声,神色庄重道:“老子曰......”

    “嗯嗯。”莲花冠道人期待的竖起耳朵。

    “让你他娘的赶紧找个春官和祝官!!!”

    整座莲花洞天死寂了一瞬间,但是白玉京打坐的真人和正在睡觉的司雨之仙却被惊醒了。

    莲花冠道人被震的七窍流血,一时间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向后倒去。

    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够站起身,胡乱擦了把脸,也不顾鲜血脏了雪白道袍。

    “这回听清楚了?”老人瞥了一眼。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莲花冠道人笑的龇牙咧嘴,五脏六腑还有劲气挥散不去,还真是疼啊...

    “只给你一年时间,找到合适人选任职春官和祝官。”老人顿了顿,略作思考,“这春官之位,为师倒可以给你推荐一人。”

    莲花冠道人洗耳恭听,“师父请讲。”

    老人遥望风景,似笑非笑,“那大靖皇帝的儿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选。”

    “他?”莲花冠道人惊讶出声,随即摇头道:“梵柯山一役,弟子作为掣肘之人出现,他想必心存芥蒂。而且以他的性子,弟子不觉得他愿意春官之职。”

    老人眯眼道:“所以说,这件事交给你办,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担任春官,观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合适该职的人选。”

    虽然不解何故,但是见师父如此认真严肃,莲花冠道人恭敬作揖,“弟子谨记,这就去办?”

    老人嗯了一声,淡然道:“先去京城找那皇后娘娘谈一谈,切记不可动手,否则你只能有去无回。”

    莲花冠道人惊愕道:“那皇后娘娘不是已经修为尽散吗?”

    “修为尽散不假,但是皇宫底蕴深厚,明面暗里你知道有多少武夫和练气士?若你是八境,这一切对你来说自然不是威胁,可你只是七境,一境之差,天堑之别。”

    莲花冠道人小心翼翼道:“那弟子走了?”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微微皱眉,欲言又止,最后挥挥手,“去吧。”

    皇宫,山水禁制陡生波澜。

    钦天监,小稚童打着瞌睡,脑袋一个下坠猛地惊醒,他眯起紫金眸子,踏出一步,来到高高宫墙之上。

    与那道缥缈虚无的雪白身影遥遥对峙。

    “洞天之主有事?”

    莲花冠道人笑道:“贫道求见皇后娘娘。”

    小稚童嗤之以鼻,“求见?破开山水禁制擅自闯进来,你说这是求见?”

    突然,一道威严声音从深宫内传出,“让他来见本宫。”

    莲花冠道人瞳孔猛缩,这大靖皇后不是已经丧失修为了吗?怎会......

    小稚童闻言微笑道:“既然如此,洞天之主随我来便是。”

    沁瑰宫,狐媚子懒塌尚未起床,瑰清放下酒壶,杀气腾腾。

    有个年轻道士正在深潭垂钓,忽然咦了一声,化作光柱拔地而起,返回皇宫。

    一直侯在太子东宫的三个大丫鬟,不约而同离开自己位置。

    还有一道从未露面的身影,悄悄移步至椒房殿。

    一身大红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缓缓放下茶盏,高高掠到宫檐上。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靖国师把莲花冠道人带到皇后娘娘所居的椒房殿,环顾四周,尽是身影。

    “这么多人啊。”小稚童兴致勃勃,笑道:“既然如此,也算我一个。”

    他缓缓转身,和众多人一样,面朝大殿正门,面对莲花冠道人。

    大靖国师,身后是某座仙家宗门老祖的年轻道士,再后是一身鲜红的大内首宦。秦芳身侧,站着三位太子身边的大丫鬟。

    这还只是表面,十大天干和十二地支藏匿在暗处。

    还有皇城大阵和八十万禁军。

    此时此刻,莲花冠道人终于明白师父为何在自己临行前特意嘱咐一声。

    即便一城皆敌国,但是他并不慌张,因为京城外,那一袭青衫已经落位,随时可以拔剑。

    一个天下第八不行,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天下第六呢?

    踏前一步,莲花冠道人笑道:“皇后娘娘何必摆这么大阵仗,我一个武评第八,岂能敌得过您这位第一?”

    秦芳笑吟吟道:“第八?你若真是第八,道祖他老人家会不会把你扫地出门呢?”

    秦芳一只手斜着托腮,眯起凤眸,抬起手掌缓缓摊开,犹有女帝之姿,微笑道:“敢问洞天之主有何贵干?”

    莲花冠道人作揖道:“莲花洞天缺春官和祝官二职,师父说春官一职,天下除了太子殿下便再无合适人选,于是贫道才来此,请求娘娘应允,让太子殿下任职。”

    此言一出,大殿寂静无声。

    秦芳微微皱眉,“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道家春官不用自家人选,跑到世俗王朝来选人?况且太子为何是春官的最好人选,你给本宫好好解释一番。”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关于此事,师父并未解释,或许是天机不可泄露。”

    秦芳冷笑道:“既然如此,洞天之主请回吧,什么时候能给本宫一个合理的解释,什么时候本宫再考虑此事。”

    “也好。”莲花冠道人轻声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形渐渐消失。

    京城外的路边酒摊,青衫中年人松开握住剑鞘的手,端起大碗灌了口酒。

    “吓死我了。”

    莲花冠道人出现在他对面的长凳上,笑容满面。

    青衫剑魁不理会他,只是低头喝酒。

    莲花冠道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讲给他听,“我终于可以设立春官和祝官,这本该是好事,但是师父非要那年纪轻轻的太子去担任春官一职,还说普天之下非他不可,我就在想这根据何在?那太子如今是三教合一不假,但也不至于天下无敌的那种程度,能让我师父如此看重,他身上到底隐藏了什么?”

    青衫剑魁放下碗,漠然道:“在这吃了瘪,之后你打算什么做?”

    莲花冠道人向后放松身子,仰头望天,轻声道:“当然是亲自去找那位太子谈谈,不过毕竟有些过节,只希望不要一见面就打起来。”

    “方才我险些就要拔剑。”

    “嗯,知道。”莲花冠道人笑道:“我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皇后娘娘明显动了杀心,幸亏只有那么一瞬间,否则大殿里那么多人一起向我动手,我可吃不消。”

    剑魁问道:“若是你今天真葬身于此,你师父会不会踏平大靖王朝?”

    “不会。”莲花冠道人甚至没有犹豫就给出答案,“如果我真死了,我师父不会给我报仇的。天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说我今天死在这里,那么言之我的道就是如此,命是这般如此,便如此顺其自然。”

    酒喝完,剑魁负剑起身,“现在去哪?”

    “现在啊...我想想。”

    莲花冠道人站起身,笑道:“师命不可违,现在就出发,去找我的祝官。”

    忽然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似要揽天地入怀。

    那一瞬间,青衫剑魁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惊人的气象。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莲花冠道人自言自语着道祖说法时最后自问的两句,忽然哈哈大笑,“忘了告诉你,我大概已经八境了。”

第一百零五章 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御剑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又是一整天时间,抵达雍州边界入了城,瑰流站了一天的双腿酸涩不已,于是走走道就捶捶腿肚,结果一个重心不稳就撞到了王姒之,而那对爪子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不偏不倚恰好触到王姒之“某处不太平”的地方。

    好在王姒之只是骂了句“色胚”,懒得和他计较。

    雍州四处环抱大山,地处险要,是京城挥师南下的必经之地,也是南北商行要道,可用“咽喉”二字来形容,朝廷曾多次拨款兴建此地,故而这里酒楼林立,繁荣盛极。

    瑰流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见酒楼如见青楼,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欣喜若狂”,连下榻的客栈都没事先找好,拉着王姒之就往酒楼走,招呼店小二点了一桌子当地名菜,又要了两坛上好的花雕酒,等到店小二笑着摊开手示意交钱的时候,瑰流摸摸袖子又摸摸衣兜,尴尬咳了咳,不是没摸到钱,而是只摸到一个瘪瘪的锦绣囊子,是的,这一路所携的盘缠花光了。

    没钱吃什么饭?想吃霸王餐不成?

    于是店家带着整座酒楼上上下下好几十号仆役,把瑰流和王姒之哄了出去。

    今夜满月当空,高高悬挂。瑰流蹲在街边,长吁短叹,一阵寒风吹过便拢了拢衣袖,当下他又饿又乏,别说穷的叮当响,压根就响不起来。

    “姒之,你饿不饿?”

    “不饿。”王姒之言简意赅,望了眼皓月当空,说道:“今晚月色真好看。”

    瑰流干脆后仰趴下去,就这么趴在大街上,也不怕别人笑话,自嘲道:“想不到本太子也有没钱吃不起饭的一天。”

    “你真的很饿?”王姒之问道。

    “一天没吃饭,不饿才怪吧?”瑰流没好气道,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姒之想了想,说道:“你会不会下棋?”

    瑰流呆呆望着清寂的月亮,轻声道:“我只想吃饭。”

    王姒之轻轻踹了踹他的身子,“会下棋,或许你就有饭吃。”

    “真的假的。”瑰流一脸狐疑,坐起身子。

    王姒之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雍州,有一条又小又暗的巷子,里面全是摆黑棋的,赢了就能从他们手上拿钱,若是输了就得双倍付钱。”

    瑰流惊讶道:“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还去过那种地方?”

    “只许你勾栏听曲,就不许我陪我爹去下棋?”

    ““那王叔叔最后赢了还是输了?”瑰流小心翼翼问道。

    想起了那段不好的回忆,王姒之脸色不太好,轻声道:“我爹喜欢赌大的,起先赢了很多,但是后来碰见个落魄书生,三盘皆输,赔了几千贯铜钱。”

    “几千贯?”饶是连瑰流这位不缺金子银子花销的太子都有些咂舌,呼出一大口气,喃喃自语道:“王叔叔啊,有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啊。”

    “不过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那条巷子里还摆不摆棋。”王姒之有些犹豫不定,想了又想,然后蹲下身子一脸认真对瑰流说:“要不然你还是要饭吧。”

    面对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瑰流眨了眨眼睛,“你要饭不是比我更合适吗?那些富家公子哥出手阔绰,咱不多要,一块银两就够咱俩吃住这个晚上。”

    王姒之不甘示弱,笑吟吟道:“你不是饿了吗?凭你这张天下第一的脸,喝顿免费的花酒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正好没有睡的地方,你还可以在芙蓉帐度上一晚春宵,如此来看,倒是一举两得了。”

    “好啊,你不生气就行。”瑰流站起身,拍拍衣服灰尘,装模作样的环顾四周,“咦,这青楼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王姒之“极为体贴”的微笑道:“刚才进城第二个街口右转。”

    瑰流恍然大悟,“不对啊,我家小姒之住哪啊?不行,这可不行,我还是得去下棋,还是得去下棋。”

    这也就相当于瑰流主动败下仗来。

    王姒之显然心情很不错,红唇掀起一抹弧度,双手捧着雪球儿,率先迈开长腿,柔的像是狐媚的声音直直在瑰流脑袋里打转,“和我来。”

    虽然王姒之对于那条漆黑阴暗的小巷有着深刻的印象,但那毕竟是很小时候的事,十几年时间,连雍州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别说巷子里那些随时可能流动的棋人。

    凭着小时候的印象,绕了好几个大圈子,王姒之才找到小巷。只是在繁华的雍州,越来越破败荒凉的小巷子显得格格不入。

    “就是这里了,要进去吗?”漆黑深邃的巷子,连王姒之都有些犹豫不定。

    “到都到了,不进去看看可就白折腾了。”瑰流搂住王姒之盈盈一握的腰肢,笑道:“知道你害怕,没事,有我这位武评第十的大宗师保护你,是不是突然感觉很有安全感?”

    王姒之只是冷笑一声。

    于是二人踏着薄纱似的月光走入小巷,走了很长一段的路都没看见一个摆棋的摊子。

    瑰流不禁有些怀疑,“你确定当年来的是这里?”

    “一定是这里。”王姒之肯定道。

    “那就再往里走走。”

    两人又继续深入,不知走了一炷香还是两炷香的时间,仍没见到一个摆棋的。眼前是无尽的漆黑,环境是如此狭小阴冷,王姒之皱皱眉,有些心生不适,说道:“别走了,我们回去吧。”

    说着,她要转头离开,却不知怎的被瑰流一把拉住。

    “你看见他了,对吧?”

    王姒之低头轻声道:“你赢不了的,他就是当年连赢我爹三盘的落魄书生。”

    “信我,别说三盘,便是三十盘我也能全赢。”

    王姒之缓缓转回身,仍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红唇轻咬,小声道:“对不起。”

    “笨蛋,说什么呢?要说对不起的也应该是我,做男人的,没理由让自己女人跟着自己受苦受饿,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等以后......”

    瑰流不再说下去,突然欺身上去,把王姒之逼到墙壁上,一只大手牢牢牵制住她的双手并将其高高抬起,另一只手捏住她下巴,然后便是闭眼亲了上去。

    王姒之忍不住闷哼一声。

    良久之后,二人才终于“剥离”,王姒之觉得嘴唇酥麻痒痒的,她知道这是瑰流刻意的“杰作”,但即便再难忍,她最多只是抿抿嘴唇,因为她深知如果让这个男人得逞,他肯定会眯起那双丹凤眸子,用一脸欠揍的表情再加上轻佻的语句对自己说道:“欲求不满是吧?”

    而瑰流见她半天没有反应,笑着由衷夸道:“行啊,还真是厉害。”

    结果换来的就是王姒之“欲求不满”的用力一脚。

    在小巷子深深的尽头,瑰流和王姒之终于凭借惨淡月光看清楚那个棋摊。

    就如王姒之所说,摆摊的是一位落魄书生。

    落魄到何种程度?连蜡烛或油灯都买不起,所以还让别人以为这里压根没有棋摊。

    瑰流不打招呼就一屁股坐下,说道:“依你的规矩,赢了给多少?”

    书生答道:“最少五个铜钱,先押在我这,你若输了直接变成我的,也省得麻烦。你若赢了,我双倍给你。”

    瑰流从棋盒里捏起一枚白子,“先下棋,赢了我再给你。”

    “先给钱,否则不下。”书生斩钉截铁道。

    安静了片刻,瑰流扑通一下站起身,对着月光要让眼前这个掉钱眼里的书生好好瞪大眼睛清楚,大声道:“你给我好好看看我这衣服,几个臭铜钱,难不成我还能不给你?”

    书生显然是老江湖,不吃你这一套,冷笑道:“你若真有钱又何必费力展示衣服,一切都不如铜板砸桌的声音有说服力。费了这半天时间,敢情是个分文没有的穷光蛋啊,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碍我眼。”

    见被拆穿,瑰流不慌不乱坐下,将双指捏住的白子重重落在天元上,微笑道:“连油灯都买不起,又那么迫切要我给钱,你也一分钱都没有吧?”

    书生哈哈大笑,“这么来看,是穷光蛋对穷光蛋了。”

    瑰流已经捏住第二枚白子,笑道:“谁说不是呢?”

    黑子落盘。

    书生修长的双指也捏起第二枚黑子,盯着气焰嚣张的瑰流,笑道:“小巷摆棋十几年,我没输过。”

    瑰流落下一子,说道:“整天和一帮老怪物下棋,我没赢过。”

    瑰流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没死过。”

    王姒之站在瑰流身旁,观棋不语。

    只见双方落子飞快,纵横十九道上,密密麻麻尽是黑白。

    借着微弱月光,王姒之勉强看得出来,是书生稍稍领先。

    但棋盘之争如两军对垒,局势转瞬变化,很快瑰流又占据了优势。

    王姒之不知道的是,瑰流从小就在秦芳的教导下学习下棋,少年时又经常在钦天监和国师拼棋,如今实力远超九段,堪比国手。

    方才瑰流说了一句看似匪夷所思的话,让人摸不到头脑。

    什么叫“整天和一帮老怪物下棋,不过我没死过?”

    吴佩弦,谢射,姚眺,于家昕,哪一个不是老怪物?

    这一路游历,何处不是棋盘?何时不在下棋?

    九段?国手?和一句“没死过”比起来,狗屁都不是。

    棋盒里的黑白棋子已经所剩无几,棋盘满满当当全是黑白颜色,到后来,两人落子极为艰难,每一步都需要字字珠玑,如履薄冰,小心再小心。

    一局便是一个时辰。

    以书生胜半目收场。

    但紧接着第二局,瑰流杀出一招妙手,极为短暂就迫使书生投子认输。

    要进行第三场的时候,王姒之忽然出声打断,“等一下。”

    二人都疑惑看向王姒之。

    只见王姒之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块银锭,月光下看起来是那么寒冷,又那么的炙手可热。

    瑰流和书生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

    王姒之看向瑰流,眨眨眼睛,真诚又无辜道:“我忘记我身上也有带些盘缠了。”

    瑰流闻言,好像丢了魂,从石凳上瘫软到桌子底下,用死人语气阴恻恻道:“姒之,你怎么不早说啊?”

第一百零六章 国士遇我

    入夜,大靖皇宫。

    秦芳卧在美人榻上休息,闭上眼睛却是一幕幕在钦天监和莲花冠道人对峙的场景,自打回宫后,她始终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心事重重睡不着觉,秦芳干脆起身披了件外衣出去散心。

    不知道瑰清和狐媚子相处的怎么样了?两人住在一起,以瑰清的性子,会不会发生一些矛盾?

    想到这里,秦芳换了个方向,打算先去沁瑰宫看看,回来时再去趟太子东宫。

    小小的檀香阁楼,瑰清双手绕到脑后拔出那支做工朴素的簪子,轻轻呼出一口酒气,压着铺散开来的青丝躺在竹席上。

    而狐媚子坐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那双桃花眸子贼溜溜的,仿佛在等待什么时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见躺下的那人儿一动不动好像睡着般,她动作轻盈缓缓接近,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靠近了,细细端详那张有些可爱的睡容,狐媚子顿时心花怒放,鬼迷心窍的愈发凑近。

    突然,瑰清睁开美眸,与狐媚子四目相对。

    空气死寂,唯有阁楼纸窗被寒风吹打的沙沙作响。

    狐媚子本以为她会发火,可瑰清只是缓缓坐直身子,醉意朦胧地趴伏在案桌上。从昨夜一直酗酒到现在,眼下她已经醉的不成样子。

    才刚进阁楼,酒气扑鼻,秦芳皱了皱眉,步伐不自觉快了几分,待走到楼上看见瑰清一副楚楚憔悴的样子,又见地上摆满酒坛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心里又惊又气又疼,连快步上前将她扶住,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娘不是告诉过你......”

    秦芳还没说完,瑰清却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这位冰山美人闭上眼睛,仿佛疲惫至极,主动依偎进秦芳怀里。

    从未见过自家女儿这般姿态,秦芳的心一下子便柔柔的化开了,柔声道:“下次少喝些酒,听见没有?”

    瑰清小小嗯了一声,惨醉的她依偎在秦芳的怀里,就这么熟睡过去。

    阁楼里静悄悄的,秦芳双手轻轻拍打瑰清后背,一如十八年前哄睡刚刚出生的小婴儿。

    忽然,瑰清撒娇喊了句:“娘。”

    秦芳笑意温柔,轻轻回答:“诶。”

    如果瑰流见到这一幕,恐怕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那冰冷到简直没有人性的妹妹,会在娘亲怀里撒娇睡觉?

    楼外天寒地冻,楼内温暖如春。

    久久后,秦芳小心把怀中人儿交给狐媚子,站起身掐灭烛芯,借着满庭月色走了出去。

    去了趟太子东宫,和轻雪桃枝金栀三个丫鬟聊了一小会儿,她独自一人来到高高的内墙上,抬头远望月亮。

    天底下有多少人会怨月亮“何事长向别时圆”?

    突然,一双大手悄悄攀住秦芳腰肢,一道打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皇后不在椒房殿等朕宠幸,跑到这里干什么?”

    感受到背后那人的体温后,秦芳放心向后仰去,靠在他的怀里,柔声道:“瑰清这小妮子,又在想她哥哥了,喝了好多酒。”

    “皇后不也是,日思夜盼,都开始埋怨月亮了。”

    瑰启像小孩子一样戳了戳她的脸,抬头望着那轮满月,喃喃自语道:“可朕也是一样啊。”

    雍州。

    “喂,你站起来啊。”王姒之用脚踢了踢半死不活的瑰流,心里充满惭愧,自己怎么就没早点发现这块银锭呢?

    “本人已死,有事...”瑰流话还没说完,书生扑通一声跪在王姒之脚边,哪还有方才对弈时的意气风发,苦苦乞求道:“实不相瞒小人已经连续七天七夜没有进食,小姑奶奶行行好,赏小人一口饭吃,小人在这给您跪下了!”

    说着还要去抱王姒之大腿。

    这还了得?瑰流瞬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一脚把书生踹到墙壁上,“哪凉快哪待着去。”,不忘拍拍衣服尘土,“姒之,咱们走!”

    “软的不行非要来硬的是吧?”一道阴冷声音从瑰流背后传来。

    “想走?不交银锭,你们谁也别想走!”

    书生站起身,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柄剑,身上散发着凌厉的剑气波动。

    瑰流眉头一挑,“呦,还是个剑修呢?”

    书生摊开一只手,冷笑道:“今晚,要么交出银锭然后爬出巷子,要么死在我剑下。”

    瑰流淡然道:“姒之,把银锭给我。”

    王姒之把银锭交给他手中。

    “对,就是这样!给我!”书生欣喜若狂,目光贪婪盯着月光下熠熠发光的银锭。

    瑰流拿起银锭晃了晃,讥讽道:“想要?”

    “不给你。”

    随即一脚把书生踹飞。

    “区区二品剑修,装**呢?”

    瑰流把银锭高高抛在空中,又摊开手掌接住,如此反复把玩,转身悠闲道:“酒足饭饱去喽。”

    漆黑巷子里,两道身影逐渐远去。

    而一脚被踹昏死过去的书生,在瑰流和王姒之离开后不久便清醒过来,先是仰望夜空发呆,然后把佩剑捧在怀里突然就开始大哭。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走出小巷,瑰流忽然停下脚步,喃喃自语:“一曲四调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当年大奉开国皇帝病重垂危,命人于床榻前歌《何满子》一首,只因声调凄惨咽,咽下那最后一口气后便溘然长逝了。”

    月色高楼,此夜不知是谁在唱教坊曲,寂寥幽咽,满城凄静。

    见瑰流始终止步不前,王姒之轻声问道:“要等他吗?”

    “嗯,此人棋力了得,只是失意太多年,不愿走出自己的画地为牢。我的身份,他大概能猜到的,若是他今日愿意走出巷子,我愿以国士之礼相待。”

    王姒之摇头道:“棋盘劣势可以扳回,可是庙堂无戏言,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你就能保证他不会让你失望?”

    “当然不敢保证,如果我真的看走眼了,估计朝廷群臣会把我骂死,到时候再来个联袂告状,我爹又得忙个焦头烂额。”瑰流把自己给说乐了,心情不错的靠墙坐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管他呢?先做了再说!”

    王姒之在他身边蹲下,关心道:“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近在咫尺的大美人还能放过?瑰流一把拽住她,用力迫使她跌撞进怀抱,把碍事的雪球儿给拎了出去,眯起灵气四溢的丹凤眸子,不怀好意笑道:“精神食粮要不够了,怎么办呢?”

    王姒之不说话,顺藤摸瓜在他脖颈上咬下。

    纤纤玉手抚摸瑰流胸膛,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真想把你吃掉。”

    瑰流摊开手臂,无所谓道:“请姑娘自助。”

    突然,一道轻咳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王姒之大脑一片空白,连忙从瑰流身上下来,在一旁站好,睫毛微颤的低下头。

    兴致被打搅,瑰流狠狠瞪了书生一眼,怒道:“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书生很认真的想了想借口,“方才我...嗓子痒了一下?”

    瑰流似笑非笑,“我现在拳头也有点痒,拿你按摩一下?”

    书生连忙摇摇头,一只手悄悄摸到佩剑,生怕瑰流再那么猝不及防的动手。

    瑰流重重叹口气,“算了,本太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

    走到书生面前,瑰流盯住他的眼睛,严肃道:“愿意跟在我身边混口饭吃?”

    书生咧嘴笑道:“那也要看饭菜好不好吃啊。”

    瑰流微笑道:“饭菜也许不好吃,但至少我能让你有资格,去让饭菜变好吃。”

    刹那间,书生仿佛换了个人,死死盯住瑰流眼睛,冷冷发问:“敢问太子殿下,如何看待宣昭年间大奉皇帝捧玉玺请降?如何看待满朝文武死战不退?”

    “世人都说大奉皇帝出城请降是叛国投敌,可怜了一群忠心耿耿的将军和光禄大夫。”瑰流大袖一挥,骤然高声,“我却不这么认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究竟为何?难道宁死不降让叛军长驱直入京城,烧杀抢掠百姓?看似是自个儿的问心无愧,其实是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你坐上那张龙椅,你就要想想你到底是为谁而坐?是为了看紫衣卿相的谄媚嘴脸?是为了纵溺后宫佳丽三千人?还是为了载入史册千古流芳?错!大错特错!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黎明百姓!”

    “我再问殿下!皇帝捧玺请降之后,禁军兵败如山倒,将军皆战死,大奉正统大势已去!为何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还有无数金印紫授的高官显爵要操戈出城,自寻死路?文官上战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以为自己忠烈殉国,殊不知天下大骂其蠢!”

    “蠢?是够蠢的。”瑰流冷笑不止,“知道为什么那些史官大家每当著书立传写到宣昭年间时都要抨击怒骂吗?因为他们怕,怕以后的天下人人皆如此,怕国家幸之史家不幸。”

    瑰流骤然大声道:“愚蠢,没错!这世上总有不为权谋而为忠义之人,何其愚蠢就何其壮哉!”

    一瞬间,中年书生泪流满面。

    扑通一声跪下,一字字咬牙,凄然泪下道:“张沽二十年深宫生活,怀帝冕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从今往后,张祜愿侍奉身侧,永世不离!”

    瑰流向前摊开一只手,笑着轻轻替他说:“国士遇我。”

    张沽握住他的手用力站起身,大笑出眼泪,“国士报之!”

第一百零七章 皇城案

    昨夜一场大雪悄然而至,今早出门便是厚厚的积雪。一会儿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要去往庄府,故而扫雪一事时间紧迫,不容半点懈怠,于是由那位所有宫人见之胆寒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带头扫雪,那一袭鲜红大袍,在雪地里极为刺眼。

    早膳一如往常是四个人,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瑰启和秦芳坐在主位,一侧坐着瑰清和狐媚子,另一侧两个座位全部空着。

    羹刚刚端上,热气腾腾,秦芳当即给瑰清和狐媚子舀了一小碗,柔声道:“趁热喝。”

    狐媚子眨了眨水润的眸子,迟迟不动匙,只因她看见了飘在羹里宛如翡翠般透绿的芹菜,那是她最不爱吃的食物。

    于是她悄悄拽了拽瑰清的衣角,并投去求助的目光。

    “小狐媚,不能挑食哦。”秦芳托腮笑道。

    瑰启低头扒饭,嘴里含糊不清道:“还好意思说,你和瑰清一个比一个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的,这要搁乱世只能啃树皮,你俩就得被活活饿死。”

    秦芳当即瞪了他一眼,“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瑰启变脸比翻书还快,立马赔笑道:“能,能。”

    随后竟然再无一人言语,静的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狐媚子早就习惯了这异样的氛围,自她入宫起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双手捧起热羹,轻轻喝了一小口,将其放下后,目光下意识看向对面的空座位。

    瑰清缓缓抬眸,也看向面前的空位。

    而秦芳静静看着她们。

    瑰启始终埋头吃饭,突然撂下筷子,重重叹气。

    这无疑让这次早膳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来人,把这些大荤大肉撤下去,朕看着发腻。”瑰启沉声道。

    马上就进来一批宫女,逐一将桌子荤物撤走,只是她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同一个疑惑,要知道陛下平日里最喜欢大鱼大肉,蔬菜那可真是一丁点也不吃。可今日是怎么了,难不成陛下身体不舒服没有胃口?

    接着,瑰启揉揉下巴,“这肉的滋味,是没以前好吃了。”

    双手扣在桌子上,瑰启轻声道:“搁以前啊,每次吃饭都得把筷子攥的死死的,臭小子手也快嘴也快,大鱼大肉刚刚上桌,只要不抢,一眨眼功夫保准就给你剩个啃完的骨头。我这当爹的都一把年纪了,还得和他抢东西吃,不容易啊。有几次从他筷子底下抢到好肉,连忙塞进嘴里,那滋味叫个香啊。等他离家远游了,再也没有人和我抢肉了,我心想这不就是我的天下了?可这肉的滋味却也变了,发油发腻,没以前好吃了。”

    狐媚子悄悄低下头。

    瑰清默不作声。

    秦芳也不说话,却是红了眼眶。

    瑰启拿起筷子,吃了口蔬菜,扯扯了嘴角,“这菜还是一如往常的难吃。”

    砰的一声撂下筷子,瑰启猛地站起身,指着那个无比熟悉的空位便破口大骂:“小王八犊子!说好的今年还一起挂春联呢?你不回来倒省事了,随便找个地方喝点小酒,再随便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的一躺,可你爹我就得拿个梯子满皇宫的跑!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就想累死你亲爹?不孝!简直是大不孝!”

    “赶紧给我滚回来!!”

    突如其来的暴怒咆哮把狐媚子吓的浑身一颤。

    秦芳勃然大怒,“行了!要发疯去外面,别在这里丢人!瞧你给孩子吓的。”

    “朕不回来了!从今天开始,朕就等在城门口!他一日不回,朕一日不回!”

    瑰启大袖一挥,大步走出宫殿。

    对着那道背影,秦芳气的浑身发抖,大怒道:“不回来好,你就算死在外面也没人管你!这个年没有你,我们娘几个照样过!”

    秦芳站在原地,双手捧面,良久之后挪开手,红着眼圈儿大呼出一口气,看向瑰清和狐媚子,柔声道:“我没事,你们走吧,”

    随后秦芳回了椒房殿,叫退了所有的宫女。

    大殿空荡的一瞬间,她再难掩盖颓势,一手捂住心口,缓缓趴伏在桌子上,浑身微微颤抖。

    ——

    雍州境内一家客栈,瑰流和王姒之从房间走出,恰好碰见张沽从隔壁房间里出来。

    三人一起吃过早饭,瑰流自己去了趟官府,让张沽和王姒之等在客栈。

    先前怕惹起瑰流的猜忌,张沽有句话一直藏在心底,现在和王姒之独处,他终于可以问出口。

    “恕张沽冒昧一句,太子妃可是权臣王家之女?”

    “是我。”王姒之低头抚摸雪球,轻声道:“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权臣王家了。”

    张沽不再说话,遥望楼外远方,似乎回忆起十几年前那次对弈。

    那位官大人手笔之大,还没落座就先交出一摞银票。

    就是那一刻,张沽就已经想到,如此豪赌之人,日后极可能有大灾。

    因为朝堂不是赌博的地方,纵观千古,最终位极人臣的那些人,谁的仕途不是走的步步惊心?

    而王家府邸被抄家一事,即便他足不出巷,但听到风吹草动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想到的不是那位出手阔绰的官大人,而是他身边跟着的小女儿。

    出身本是大家闺秀,家道落败后就犹如无根浮萍,饱受世道的风吹雨打,漂泊不定。

    她是如此的幸运,成为了太子妃,日后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可不是世间每个女子都能这般幸运。

    比如张沽的妹妹,大奉正统时,爷爷是帝师,她是豪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但当叛军持政后,在那场数万难民“宣昭北渡”时,她却被人推搡了一把,跌入水中。

    张沽就在另一艘难船上,亲眼看着妹妹落水,挣扎,然后沉底。

    那女子在水里最后吐出一口气,张沽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他始终以为是她的遗言。

    但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岁月,当张沽已经从大奉王朝逃到大靖王朝,已经在那条阴暗巷子摆起棋摊,某一天,他偶然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对一个年轻男子娇滴滴喊了句:“哥。”

    那一刻,张沽老泪纵横,仓皇逃开,像只狼狈老狗。

    这也是为什么张沽明明赢了几千贯铜钱缺还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如果他妹妹还在,他会拼命的赚钱!让妹妹嫁一个好人家,以后不受欺负。

    可当这个世上至亲骨肉已不在,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是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张沽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笑道:“张沽问句不好听的,太子妃可曾眼睁睁见过亲人离世?”

    王姒之并不恼,柔声道:“见过,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很久是多久?

    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她眼睁睁看着那个身穿龙袍的背影独自一人面对十六座王朝的铁骑。

    张沽点点头,不再说话。

    另一边,瑰流走了趟官府,没找到一个权高位重的大官,于是来到雍州府邸,一脚踹开那扇厚重黑漆大门,一屁股坐到门槛上。

    扫洒庭除的仆役也是个相当有眼力的,见眼前这位公子哥衣饰不凡,不像是穷凶恶煞的歹人,连忙放下扫帚小跑着去通知管家。

    不一会儿,管家就带人来了。

    “现在立刻马上,把李晁给我叫出来,只给你们一分钟,我很赶时间。”

    管家捻着胡须笑道:“敢问大人是何方神圣?此乃堂堂一州刺史府邸,由皇帝陛下昔年亲赐,便是王侯将相也不敢像您这般无礼啊。”

    瑰流点点头,“没错,王侯将相是不敢擅闯。”

    忽然,在场数十人全都惊呼一声,害怕向后退去。

    一柄袖珍飞剑,空悬于管家眉心前。

    接着,瑰流掐住下颚,缓缓撕开一张面皮,眯眼笑道:“你不妨猜猜我是谁。”

    突然,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响起,“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擅闯刺史府邸!”

    人群中不知谁轻声说了句“老爷来了”,然后这群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路。

    年事已高的老管家闭上眼睛,大笑道:“歹人,你会遭到报应的!”

    “老伯伯,看清楚。”

    老管家不解睁开眼睛,一瞬间,瞳孔猛缩。

    原本还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仆役们,个个瞪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只见他们口中的“老爷”,扑通一声跪下,脑袋重重磕地,颤声咬牙道:“雍州刺史李晁,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

    是那位天下第一大纨绔的太子?

    不知是谁先跪下大喊了句:“拜见太子殿下!”,然后人群齐齐跪下。

    然后陆续有人慌忙跑到大门处,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

    不多时,偌大一座院子,黑压压跪满了人。

    瑰流仍然高高坐在门槛上,瞥了眼刺史李晁和管家,淡然道:“除了李晁和郗颛,别人可以离开了。”

    没一人起身。

    瑰流并不在乎,用脚轻轻踹了踹李晁下巴,“李刺史,这些年贪污了不少银子吧?一万两还是两万两?你现在自己去认罪,我可以和老爹求求情,不牵连你的族人。”

    李晁泪流满面,猛地抬头,“殿下此言当真?”

    “你只能选择相信我,不是么?”瑰流笑道。

    中年男人足足沉默了一炷香时间,说了声:“好”,然后站起身,脱下官服,跨过府邸大门走了出去。

    瑰流骤然高声:“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拥戴的刺史大人!”

    紧接着,瑰流死死盯住年迈管家,说了句惊天骇俗的话,“郗颛,你不会觉得当年放过我娘亲,我就会放过你吧?”

    郗姓老人愣了愣,突然猛地大笑出声,指着瑰流近乎癫疯,“死胎来报仇,死胎来报仇啦!哈哈哈哈哈!”

    大笑过后,郗颛看着面前这个白发如雪的男人,冷笑不止,“就算当年我把你娘亲杀了,你今天站在我面前,一样是没用的臭废物!想给你娘报二十年前的仇?我看还是让你娘今年除夕哭坟去吧!”

    但就在下一秒,他再也笑不出来。

    因为一个白发男人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笑容狰狞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一瞬间,瑰就把他的脖子扯烂。

    郗颛恐怕到死都想不明白,当初那个躲在女人身后逃避刺杀的窝囊太子,怎么好像一瞬间就变成了武道宗师。

    瑰流深吸一口气,缓缓跨出刺史府邸大门,面朝家的方向,眼眶发红,轻轻喊了句:“娘”

    曾经有一个男人在梵柯山出窍神游,被一幕幕心魔遮眼,也因此,他看见自己怀有身孕娘亲跪在太和殿里,眼神带着惊恐和乞求,卑微着对那人求饶。

    那人一脚猛踹在秦芳肚子上,又抓起秦芳的头朝巨大红柱上狠狠砸去。

    出窍神游的男人看见这一幕,嚎啕大哭,久久直不起腰,差点就道心崩碎,酿成大祸。

    那人戴着面具,直到过了这么多年,男人的娘亲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但是被心魔遮眼的男人却看见了,最后一幕,在他把秦芳打的遍体鳞伤后,走出空无一人的太和殿后,他摘下面具,回头看了一眼。

    也就是那短暂的回头,男人死死记住了他的样子。

    在梵柯山,男人问老住持有没有一种神通手段能凭着对一个人的记忆就找到他,老住持回答他说确实有这样的手段,但无异于泄露天机,使用者会折寿。

    男人于是就问会折寿几年?

    老住持给出的确切答案,“最少最少也要折寿五年。”

    即便如此,男人还是毅然决然要找出那人。

    所以才会有个男人,把自己几天几夜的关在草庐里,等走出草庐的时候,神色枯槁,那张脸甚至比阴物都要惨白。

    郗颛自以为天衣无缝,事后接受阴阳家大修士所馈赠的气运,成功跻身六品,隐姓埋名做个管家,悠哉悠哉再活个百年。

    在他悠悠享乐的时候,有个男人背井离乡,被赵秉聂关押在剑气樊笼里,满身鲜血,体无完肤。有个男人差点被谢射一枪捅死,伤口只偏离心口半寸。有个男人经脉寸断,差点被酒痴打死。有个男人心如死灰,眼睁睁看着吴佩弦的古剑扶乩慢慢落下。有个男人与白衣拳仙对敌,差点就没躲过那出拳十二分气力的无敌一拳。

    正因为他郗颛不知道,所以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那个窝囊废太子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瑰流回了客栈,把从官府带回来的一大袋银两全都作为盘缠交给了张沽,让他过完年抓紧入京。

    一切办妥之后,瑰流长长呼出一口气,笑道:“终于可以继续出发了。”

    待张沽离开后,王姒之忽然让他不要动。

    然后,她抓起瑰流的双手,微微弯腰凑近,用灵敏的小俏鼻嗅了嗅。

    瑰流哑然失笑,“你是狗啊。”

    王姒之则一脸兴师问罪,“说清楚,干什么去了?”

    “去了趟官府,拿了些...银子?”

    见他不正经回答,王姒之狠狠踩他一脚,冷冷道:“今晚别想和我睡一起。”

    瑰流眉头一挑,“呦,这给你了不起的,你别求我就行。”

    王姒之懒得理他,迈开长腿向外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步,耳根红透,眼神羞怒盯着那吹着口哨夺门而去的白发背影。

    被衣裳遮住的臀部传来阵阵酥麻感,她不自觉咬了咬唇。

    不远处,瑰流嘴里快轻哼唱一只小曲儿,“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姑娘你莫要娇羞......”

第一百零八章 新桃换旧符

    出了雍州边界,再御剑飞过青州和槐州,距京城就不远了,只是这两州幅员辽阔,跨度极大,想要在短短两天时间横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瑰流站在飞剑上,火辣辣的屁股疼的他龇牙咧嘴。要说自家女人也太没有格局了,不就是轻轻拍了下你屁股吗?又不是掉块肉。怎么就用诛仙剑鞘报复呢?

    “死婆娘,等回家的,有你好看!”看着那道背影,瑰流在心里暗暗骂道。

    王姒之骤然将飞剑速度放缓。

    瑰流心虚地眨了眨眼睛,自己这次可都没骂出声,难不成这婆娘连读心术都会?

    王姒之自然猜不到他那些小心思,伸出手,指向某处,说道:“你看那里。”

    循着她所指的地方,瑰流向下看去,不觉一惊。

    延绵不绝的山脉一侧,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煞气。

    “此处山水形胜,不应如此才对。”瑰流仔细观察片刻,认真道:“难道是钦天监大鼎里的山水气运出了问题?此事必有蹊跷,我得向爹娘说一说。”

    “你看的还不清楚。”王姒之说着,将纤纤玉手轻搭在瑰流肩膀上,“这次看清楚了吗?”

    瑰流忽然觉得自己身处一种极其玄妙的境界,类似于阴阳家的“天人感应”,又很像是佛家经书上提及的“顿悟”,似乎自己想看什么都能看见,想听什么都能听见,就好像一尊俯瞰大地的至高神灵,随心所欲,想做什么都可以。

    而他透过巍峨绵延的山脉,好像看见了...一口棺?总之煞气正式从那里冒出来的。

    王姒之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很有可能是王侯将相的墓葬。”

    “厉害啊。”瑰流揉揉下巴,啧啧称奇,不过所指对象却不是眼下这座藏在十万里大山中的诡谲墓葬,而是王姒之刚才“借给”自己的玄妙境界。

    瑰流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小心翼翼问道:“姒之,你该不会比那些在江湖上活了几甲子的老怪物还要厉害吧?”

    “你干脆说我是天下第一得了。”王姒之想了想,又说道:“五百年前,你发现除了武道和练气一途分别对应的九个境界外,儒释道及百家也各有玄妙境界,并且将你触及到的玄妙境界悄无声息传给了我,方才你所感觉到的便是。”

    瑰流愕然,“难道五百年前我除了是大奉皇帝还是武评大宗师?”

    王姒之很认真的想了想,“大宗师的说法不对,应该说是大修士,八境还是九境?记不清了。而且那时候好像也没有武评,但你无论与谁对敌,好像确实没有输过。”

    听完王姒之说的话,不知是不是一时间无法接受,瑰流久久无言,最后憋出一句:“我说这辈子怎么天赐愚钝,都怪上上上上上辈子是天下第一。”

    王姒之笑道:“错啦,是上上上上辈子。”

    伸手抚摸打盹儿的雪球儿,王姒之问道:“那这里怎么办?暂且不管。”

    瑰流点点头,“嗯,不能轻举妄动,交给我娘和国师处理吧。”

    于是二人继续御剑北飞。

    转眼间好几个时辰过去,瑰流站累了干脆坐在飞剑上,百无聊赖的捶打腿肚。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早上从官府拿完银子去趟书铺好了,这长路漫漫没有艳情小说陪伴身边,还真是难熬啊。

    忽然,瑰流瞪大眼睛,匪夷所思俯瞰剑下。

    城里那个人影,有点像李子昕?

    连他这个远游在外的太子都听说了春闱提前的大事,现在全国上至礼部,下至各省举人,全都忙的焦头烂额。你李子昕可倒好,堂堂春闱主考官,不赶紧回京复职,还成天混日子摸鱼?

    “小兔崽子,最好别是你,否则你看我怎么扒你的皮!”

    “姒之,方才的玄妙境界再借我一下。”

    这次,王姒之不去触碰他,玄妙境界便转嫁到他身上。

    凭着能够洞察世间一切都眼睛,瑰流看清楚了那人的相貌,很遗憾,并不是李子昕。

    瑰流冷哼一声,“算你小子走运!”

    王姒之疑惑道:“怎么了?”

    “没事,把一个人看成李子昕了。”

    瑰流站起身,轻轻碰了下王姒之后背,看似不起眼的举动,却让没有反应的王姒之当即娇躯一颤。

    “你干什么?”王姒之质问道。

    瑰流笑嘻嘻道:“刚才你借我境界的时候不也是碰了我一下吗?我也得碰你才能还回去啊。”

    “你!”王姒之咬牙道:“我御剑飞行时别打扰我!”

    “好嘞,夫君得令。”瑰流笑眯眯又坐了下去。

    忽然,飞剑一个猛停,瑰流没连人带命差点没甩到天上去。

    “虽然我知道你小肚鸡肠,但是也不用这样报复我吧?你这不明摆着谋杀亲夫吗?”瑰流喋喋不休,完全没有发现不对劲。

    直到王姒之冷冷的声音响起,“你要做什么?”

    瑰流猛地抬头,看见了那位相距极近的不速之客。

    那身雪白道袍,还有那顶天下极少数人才有资格戴的莲花冠,是那位行事难以捉摸的莲花洞天之主。

    莲花冠道人笑着不说话,大袖一挥,转眼间三人站在一片云海之上。

    “太子殿下可以把剑收起来了。”

    瑰流的确是收起了脚下的剑,却不是放回剑鞘,而是拿在手里,说道:“我和你应该不熟悉吧?”

    “熟悉倒也不熟悉。”莲花冠道人笑了笑,“青钱城见过一面,梵柯山又见过一面,哦对,我不是还送殿下金丹来着。”

    瑰流哦了一声,“所以呢,你谁啊?”

    莲花冠道人一笑置之,随即问道:“殿下是要赶回家过年吧?”

    “知道就让开,别做拦路狗。”瑰流语气淡漠。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这种速度,便是再多出四五天时间,殿下也难赶回去。贫道倒是有两张快行符,能让殿下两天之后刚好除夕那天就到家。”

    “说完了?”瑰流平静道。

    莲花冠道人愣了愣,“说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

    莲花冠道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扯扯嘴角,试图从瑰流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的莲花冠道人冷笑一声,反问道:“殿下就真的不想家?”

    “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莲花洞天之主是个大善人?既然如此,天底下那么多不能和家人团聚的异乡客,洞天之主不妨去帮帮他们,就莫要在我这里费心思了。”

    瑰流双手拄剑,那副表情好像是在说:“你再不让开,我可就出剑了。”

    莲花冠道人微微一笑,“有件事还要和太子殿下说一声,前几天我去了趟大靖皇宫,在椒房殿见到了皇后娘娘。”

    此话一出,尤其提到秦芳,瑰流瞬间压不住气,森冷的语气充满杀意,“你到底想说什么?”

    莲花冠道人收起那两张快行符,说道:“贫道的莲花洞天如今可以设立祝官和春官,家师亲点殿下性命,并言普天之下没有比殿下更适合春官一职的人。”

    “贫道也正是为了此事才拜访皇后娘娘,在皇后娘娘那里碰了壁,贫道这才跑过来问问殿下您自己的意见。”

    莲花冠道人说的极其认真,一丝不苟。

    瑰流由此想起春官的起源。

    传说万年前,道祖有感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便创设春官和祝官,前者掌四季更替,后者掌天下福禄。

    再到后来,儒家至圣颁布节气,春秋之序得以细划,例如惊蛰是万物之始,霜降意味着万物毕成。人族也因此在大地崛起。

    而万年后的春官,不再掌管春秋之序,只是地位极高的虚职。

    所以瑰流是在想不明白,一个毫无用处的虚职而已,为何莲花冠道人口中的师父偏偏要选中自己担任春官。

    这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瑰流问出了和秦芳一样的问题,“为何要选我做春官。”

    而莲花冠道人也给出了一样的答案,“不知道,只不过师命不可违。”

    倒不是莲花冠道人不想告诉秦芳和瑰流,而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千百年来无所谓的春官,为何师父这次偏偏就如此看中?还非要从家门外选人,选了个世俗王朝的太子。

    “不说的话,那就没得谈了。”瑰流淡然道。

    “贫道也不指望第一次就说服你。”莲花冠道人跺了跺脚,笑道:“咱们来日方长。”

    一瞬间,云海下坠,剧烈消散。

    瑰流身形稳稳地站在诛仙剑上,大臂一伸,就把王姒之紧紧搂了过来。

    “没吓到吧?”

    王姒之摇摇头,脱离瑰流怀抱稳稳站住,轻声道:“他说的没错,没有转瞬千里的本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两日之内赶回京城。”

    瑰流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诛仙剑以杀力冠绝天下,其实速度不算快吧?”

    王姒之点点头,“本来这柄剑就不算出众。”

    不出众?能杀仙人还不出众?能剑斩酆都还不出众?瑰流怀疑自己听错了。忽然,他觉得脚下踩的剑好像在轻微颤抖,就好像...小孩子再哭?

    王姒之微微皱眉,用力跺脚道:“闭嘴!”

    诛仙剑哀鸣一声,然后便没了动静。

    这场面给瑰流看傻了,这算什么?人剑交谈?

    而且这最后一声哀鸣是怎么回事,敢情你被说委屈了?

    王姒之看向瑰流,“问了这么多,你想说什么?”

    “我目前炼化的四把飞剑,玉楼春速度最快,甚至我每次驾驭它只能看见一道残影划过。我肯定是无法驾驭速度这么快的飞剑,如果你能用它御剑飞行,说不定真可以转瞬千里。”

    说着,瑰流身侧出现一把萦绕盘旋的袖珍飞剑。

    王姒之挑挑眉,“这么小?你没和我开玩笑?”

    瑰流笑道:“你闭上眼睛。”

    王姒之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闭上了双眼。

    “可以睁眼了。”

    王姒之睁开眼,只见脚旁出现了一柄和诛仙大小相同的剑,正是刚才的袖珍飞剑。

    瑰流从诛仙跳到玉楼春上,笑道:“可大可小嘛。”

    待王姒之也跳到玉楼春了,瑰流便将诛仙剑收回剑鞘。

    “试试?”瑰流小心翼翼问道。

    “若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快,你千万要站稳。”王姒之叮嘱道。

    瑰流嘿嘿一笑,“这还不简单?”

    然后便紧紧搂住了王姒之,下颚抵在她柔软的肩膀上,当然也没忘记趁机揩油,对着她香嫩的脖颈轻轻咬下,贪恋地吸·允着她的香气。

    “一剑刺死你得了。”王姒之不忿道。

    毫无征兆,她轻轻跺脚,脚下飞剑猛地掠出。

    若非开天眼,则根本捕捉不到画面,只能看见一道漆黑残影割破了天边,并且转瞬即逝。

    风声在耳边呼啸,瑰流大声问道:“几天能到家?”

    王姒之衣裙被吹的猎猎作响,她开心大声道:“除夕一定到!”

    这一刻,男人心里搁着的重重心事都短暂化为乌有,他仰头大笑:“走走走!回家过年喽!”

第一百零九章 天青色汝瓷

    后天便是除夕,于是今个儿一大早,秦芳便让桃枝和金栀出宫去市上采办年货。虽说在皇宫里,便是你想吃熊掌鹿茸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想喝什么酒,只要不是剑南烧春,也能不负期待地给你端上桌来,但在皇宫生活久了也是件极其乏味的事情,那便是没有人情味,菜肴也尝不出来烟火气,可能起初觉得山珍海味简直是人间美味,可往后习惯了这种日子就很难不觉得味同嚼蜡。就说享尽荣华的太子殿下,他整天最喜欢干什么?绝不是兴致一起,命令御膳房做一大桌子菜,再让宫女端酒,一喝便是一整天。太子殿下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搂个哪家的大家闺秀,往京城里哪处不起眼的摊子一钻,专找那种“地摊美食”,照他的话讲,“天下酒楼都是店大欺客,想吃真正的山珍海味,就往小巷子小胡同里钻,准没错。”

    有关此事,还有件很多年前发生的故事。

    有一年秋天,太子殿下在江边喝酒赏菊,无意间看见有位眼眸带着江南灵气的闺秀女子也在赏菊。想起入秋螃蟹的味道极鲜美,蟹黄肥厚,入口甜而不腻,于是太子便请女子去江边酒楼吃螃蟹。酒桌上,女子自言是江南人士,小住京华已有些日子,家乡春秋不明显,此番入京便是想见见北方的秋天是否真如诗中所说的那样“满城尽带黄金甲”

    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京城百姓都以为太子接下来就要循循诱导那懵懂女子“生米煮成熟饭”,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猜错了。也许是女子沾满江南灵气的清澈眼眸打动了太子,这位可以说是揩油过京城所有胸口微隆的美妇的太子殿下,请她吃过螃蟹后,便在酒楼告了别,并约好明天会带她逛遍真正的京城。

    第二天,两人如期在酒楼前碰面。而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太子殿下带着她钻遍了京城的每一条巷子。褡裢火烧,火勺,烧麦,胡饼,油茶汤,各式各样的小吃,全是这位江南女子不曾见过的。而她和那些有“民间洁癖”的士族女子不一样,她很能放开身段,不会在意巷子里潮湿的泥土脏了裙摆和绣花鞋,不会在意红糖糍粑是黝黑枯瘦的老手做出来的,虽然是第一次逛巷子,但是她落落大方。

    终于有一天,女子要回江南了,送别的时候,太子殿下便对她说:“和我一起逛过巷子的女子很多很多,她们和你一样出身名门世家,却不如你大方优雅。她们为了讨好我,会强忍洁癖,明明觉得巷子里的小吃很脏,可吃完东西后还要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她们怕身穿的江南金缕织造局的锦绣华裳脏了,怕脚上好看的绣花鞋淌了泥水,就像朝廷官员不愿任职荒夷之地,他们认为那种地方的人没有得到教化,是野蛮粗鄙的,他们怕久而久之,自己也会变得那样。”

    太子对那位秀色可餐的江南女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因为过惯了钟鸣鼎食,就忘记真正的生活。不要因为过蒙拔擢和宠命优渥,就理所当然地看高自己而看贬民众。”

    这只是有关太子的一个小故事而已。

    桃枝和金栀,一个是最受太子宠爱且恃宠而骄的丫鬟,一个是蛇蝎心肠腹黑可怕的丫鬟,在十几年侍奉主子的朝夕相处中,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很不如何,仅仅比桃枝和轻雪的关系好上那么一丁点。

    所以二人出宫并行了一段路后,便分开各自行事了。

    桃枝这边,她既作为最受瑰流宠爱的丫鬟,也对自家主子知无不尽。很快,她便轻车熟路找到一家酒摊,娇声笑道:“老伯伯,我要两坛醪糟。”

    老人打酒的同时笑道:“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可是姑娘和一位公子一起来的,今年怎么就您一个人?”

    桃枝脸上闪过一抹黯然神伤,接过醪糟,怨声怨气道:“老伯伯,你管的太多啦!下次再也不来你这买酒了。”

    老人笑着捻了两把胡须,“姑娘不会的,姑娘是在为心上人买酒,老夫这酒啊,越喝越好喝,越喝心里越清澈,爱与不爱,有多么爱,让他喝一碗再问问,他保证把一心窝子话全部掏出来讲给姑娘您。”

    桃枝摇摇头,“伯伯你误会了,我只是个小丫鬟。”

    老人哈哈大笑,“丫鬟,谁家丫鬟打扮的像个贵人一样?姑娘您就甭想骗老夫了。老夫活了一辈子,什么人什么事没遇见过?您要真是丫鬟,那也是皇家宗族的丫鬟。”

    桃枝一笑置之,付过铜钱便离开了。

    想起刚才老人说的话,她不自觉看了眼拎在手上的醪糟。曾经有个男人半夜喝醉酒之后悄悄摸到她的床上,虽然什么也没做,但是却抱着自己说了一大篇子话。

    他说:“男人酒后要是大声喊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如果事后他不承认,那就是酒后吐真言。如果事后他在各种威逼利诱下承认了,那就是酒后胡言乱语。”

    桃枝忽然有些懊恼。自己侍奉在他身侧十几年,见过他无数次惨醉的模样,可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喊任何一个女人的名字。

    是他心里藏的太深了,还是他心里压根就没有女人?

    桃枝抬起头,看见前方有好几对年轻男女手挽着手。她撇了撇嘴,失魂落魄低下头。

    明年陌头杨柳色,今年公子何时归?归不归?

    京城另一处,金栀迎面走来,不去理会一道道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那日独自面对武评第十一人,她为了给自家主子留出一丝喘息的机会,不惜折寿二十年也要重伤姚眺,刹那间满头青丝变的灰白,一如刚刚入秋的芦苇。

    一心求死没有死成,回宫之后,她不想让那个男人感到自责愧疚,便想把头发染回黑色,可秦芳不允,她至今记得秦芳说的那句话。

    “你凭什么不让他为你感到愧疚?一味心甘情愿地付出却不求回报,那不是痴情,那是傻。你说你是不是傻丫头?这点上桃枝就做的很好。你为他折寿二十年,可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能够挥霍?他亏欠你的,你就应该在他心上狠狠凿出一个窟窿,让他一辈子也不敢把你忘记。”

    “求回报么...”金栀喃喃自语。

    她并不着急采购年货,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终于,她看见一家高高悬着的牌匾上写着“半斤红妆”四个大字,便跨过门槛进了这家铺子。

    没有犹豫,直接让店家拿出最贵的胭脂水粉,为了不耽搁时间,金栀交完银子就直接去往下一个地方。

    裹着厚厚棉衣的老人正躺在后院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听到前院响起脚步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楚来人后,哪里还管腿脚利不利落,唰的一声站起身。

    稍等了片刻,他小心翼翼问道:“太子殿下没来?”

    金栀摇摇头,面对这位连自家主子都很恭敬的古玩大家,她语气柔和道:“娘娘让奴婢问问薛大家有没有天青色汝瓷茶具一套?”

    一听是“携皇命而来”,老人坐不住了,连忙道:“有一套天青色汝瓷茶具,是五百年前大隋皇帝私藏,此后又是历代皇室至宝,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自己不想卖?

    老人不继续说了,尴尬的笑了笑。

    金栀自然熟稔老人心思,笑道:“娘娘知道薛大家不爱钱财,莫说万两黄金,就算是连城十邑也入不了您的眼。所以娘娘想用七百年前出土的黑釉双系罐来换您的天青色汝瓷茶具,不知薛大家意下如何?”

    老人砸吧砸吧嘴,心里还是不太想换。

    倒不是老人手上这套天青色汝瓷茶具更珍贵,但老人喜欢它的造型和颜色。“其色雅,风过雨霁,云破天青”,“其质润,如冰似玉,莹若堆脂。”又有那位大奉皇帝写诗夸赞道:“雨过天晴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可见天青色汝瓷的迷人之处。

    若说青花瓷是“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天青色汝瓷便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用这么一套绝美的茶具换一个漆黑的破罐子?哪怕那罐子再值钱,老人也不乐意!

    见他久久不说话,金栀微微皱眉,要知道,七百年前的黑釉双系罐可是皇室最能拿得出手的古物,若是这还不能讨得老人的欢心,那套天青色汝瓷茶具可能就真的带不回去了。

    “老不死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死犟。”金栀暗暗骂道,忽然双手掩面,轻轻啜泣。

    老人有些慌了,“姑娘这是为何?”

    金栀哭的更加厉害,哽咽道:“不瞒您说,奴婢此番来前皇后娘娘特意下了死令,如果奴婢今天不能把茶具带回去,娘娘便要杖责奴婢五十下,奴婢会被打死的...”

    老人瞪大眼睛,五十下?!身强力壮的男人也扛不住五十下吧?一向贤淑的皇后娘娘怎会做出这种事?

    老人虽然再心有不甘,但是人命关天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况且那黑釉双系罐确实要比自己这天青色汝瓷茶具稀有太多太多,又能换到好东西又能救人命,一举两得,这么一看倒是自己赚满了。

    老人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眼看女子哭的梨花带雨,那叫一个让人心疼,急的哎呦喂一声,说道:“姑娘您别哭了,我这就去屋里给您取去。”

    金栀摇摇头,哭道:“我一条贱命而已,活着甚无意思,死了便死了,不值得薛大家救我,您止步,奴婢这就走。”

    “你瞧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老人又气又急,心疼的了不得,直在原地跺脚,怒道:“去他娘的贱命!在人命面前,就算一百套一千套一万套茶具也狗屁不是!”

    “你在这里等着,你要敢走,看老夫怎么被气死!”

    说着,老人跛着脚快步进了宅子,不一会便捧着那套天青色汝瓷茶具出来了。

    “谁说你贱命一条?是瑰小子说的?看他下次来我怎么教训他!别人怕他我还怕他不成?还有别说什么活着甚无意思,你才多大点啊,你看看我,半截身子埋黄土里了,不照样悠哉悠哉的活着吗?人呐,不能给自己找心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嘛。以后乐观开心点,听见没有?这套茶具你安心拿着便是,皇后娘娘肯用黑釉双系罐来换,反倒是我狠狠赚了一大把,你也就不用担心我的感受了。好了好了,耽搁太多时间皇后娘娘会生气吧?把茶具收好就赶紧回去吧。”

    金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重重点头嗯了一声,没有立刻接过天青色汝瓷茶具,而是正身对着老人,认认真真施了个万福。

    “过几日娘娘会让人把黑釉双系罐送过来。”

    “嗯,我知道了。”老人笑道。

    金栀收好茶具走出庭院,来到一处无人的拐角,将装有天青色汝瓷茶具的檀木盒子递给一道阴影,然后甩了甩被泪水打湿的袖子,怨声道:“非要让老娘哭给你看是吧?”

    两件事情全都办妥,她直奔集市。

    忽然,途径一家饺子摊的时候,她娇躯一颤,继而杀气腾腾。

    路边摊坐着的那个白衣男子,新武评位列天下第十。

    他身边还坐了个秀气女子,看起来不像是武夫亦或练气士。

    姚眺心有灵犀抬起头,一眼也看见了她。

    金栀眯起眼,“你胆子挺大啊。这里是京城,别说你一个天下第十,就算是天下第一想来,也得事前掂量掂量能不能活着回去。”

    “吃个饺子不犯法吧?”姚眺无奈道,全然没有想要出手的意思。

    金栀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旁边的是你媳妇?”

    “怎么样?好看吧?”姚眺自豪道。

    女子也对金栀羞赧一笑。

    姚眺忽然问道:“你家公子呢,还没从梵柯山回来?”

    “狗拿耗子!”金栀冷笑道,大步离去。

    椒房殿,秦芳打开檀木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套摆放工整的天青色汝瓷茶具,其“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辰星稀”。

    这样一套茶具,如何能让秦芳愿以国宝相换?

    因为五百年前大隋王朝残存的气运,便在此中。

第一百一十章 公子何时归?

    永霜十六年冬以来,这一日中原大地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家家户户碎红满地,妇孺剪窗纸,男人挂春联。

    京城家家张灯结彩,皇城御道高高挂起千盏大红灯笼,场面蔚为壮观。今日子时一到,城外十五座古钟将会齐齐敲响,京畿三州之地皆能听见。届时满城烟火,如诗所描绘“东风夜放花千树”,朝廷上的肱股之臣不论品秩高低,浩浩荡荡几千人全都沿御道步行入宫,由皇帝陛下亲设大宴礼待,整座白玉广场灯火如白昼,教坊司三千歌姬舞女琵琶箜篌洞箫乐师百余人,编钟编磐等黄钟大吕演奏百余人,还有美人评上国色天香的女子的剑舞,说书人口若悬河醒目拍桌,才子戏女登台演戏《临川四梦》,三州之地全可以听见那宏大天籁,庙堂千人全都能亲眼目睹那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容。盛事之大,甚至堪比几十年前那场皇帝陛下送给皇后娘娘的举国狼烟。

    大清早吃过饭,轻雪桃枝等丫鬟开始扫尘,寓意“辞旧迎新”,扫去新一年的霉运,平平安安,岁岁平安。

    桃枝跪坐床榻将珠帘卷起,大概是觉得不好看,便又散开帘子重新卷,一连几次,那双灵巧的纤纤玉手却越理越乱。

    她自嘲一笑,“好像千丝万缕的愁绪,原来睹物思人最伤人啊。”

    三个各司其职默不作声的丫鬟,几乎同时想起去年今日此时,那个头发还未曾雪白的男人宿醉一晚后斜卧在榻,一手拄着脸庞,眯起那双醉意朦胧的丹凤眸子轻吟诗词,如同忘忧天人。

    世上哪有喜欢孤身远游不归家的男人?

    哪有喜欢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女人?

    可偏偏有女子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偏偏有女子新帖绣罗襦,怨恨那金线绣成的鹧鸪成双。

    以往过年虽然丫鬟们互相瞧不上眼,但有瑰流带她们出去玩,晚上回去正好吃年夜饭,所以气氛倒也融洽。可今年他不在,三个人各过各的,大概每个人心中都会想,一个年而已,倒也没有什么好过的。

    金栀正在庭中扫尘,心不在焉,忽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皇后娘娘来了。

    秦芳走了一圈,笑道:“怎么没放爆竹?”

    金栀低头轻声道:“回娘娘,每年都是殿下亲自放,今年......”

    她不说话了,是啊,今年谁放呢?放给谁呢?

    “傻孩子。”秦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只是过年见不到了,这年一过,再有个三四天他也就该回来了,你看看你,像个哀怨的小媳妇,扫个地都心不在焉,何苦呢?今年他不陪你们过,娘陪你们过,中午来娘这边吃饭,下午带你们出宫玩。”

    金栀点点头,笑道:“那娘,等殿下回来的时候您一定得说说他,过年不回家,可是大罪。”

    秦芳笑着摇摇头,“儿大不由娘啊,当年拽我衣角天天像跟屁虫的小孩长大啦。还有你们这些小丫鬟也都出落的亭亭玉立了,这么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娘也要老啦。”

    那一刻,金栀猛地察觉,眼前这个含辛茹苦把自己养育到大的女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她不再是可以活几百年的大修士,她只是一个普通妇人,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也会生老病死。

    金栀怔怔看着秦芳,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秦芳温柔帮她擦去溢出眼眶的泪水,柔声道:“知道当年娘为什么从仙家来到这世俗王朝吗?修士追求大道,静心寡欲,闭关枯坐便是几十个春夏秋冬,他们不知何谓烟火气,何谓男女情爱,何谓骨肉亲情,追求大道麻木不仁,即便成仙了又如何?世界上还有比当神仙还无聊的事吗?若生命只有一次,何不看看另一种风景?娘慢慢变老,看你们慢慢长大。若生命正如佛家所说有轮回,我们有来生,了却此生也未必是种解脱。那天你杀姚眺时一心求死,娘远在千里外对敌,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折寿二十年,那一刻娘的心好痛好痛,娘今天之所以和你讲这些,因为你不像桃枝和轻雪,轻雪面冷心热,桃枝和她恰恰相反,反倒是你最为柔弱,容易胡思乱想。除了瑰清,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以后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要是再天天摆张苦瓜脸让娘看了心烦,娘就把你送走,给你找个老光棍嫁了。”

    金栀破涕为笑。

    这之后,秦芳先去找了轻雪,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打趣问她要不要去游城隍庙,轻雪的回答相当干脆利落,“娘娘不必费心。”,秦芳虽然习惯她素来的冷淡语气,但对于她的不融洽用词还是有些不满,用力弹了弹她的眉心,质问道:“叫我什么?”

    于是轻雪只好放缓语气,说道:“娘。”

    秦芳最后才找的桃枝。

    那袭桃红衣裙的尤物女子,坐在床榻上,见秦芳走过来,极有无礼之嫌地将身子转过去。

    秦芳笑骂一句“死丫头”,知道她这是在耍小脾气。

    走到她面前,秦芳眯眼笑道:“好你个小小婢女,见了本宫也不行礼?太子怎么就调教出你这种丫鬟,待一会儿太子沐浴更衣回来,我可要在他面前好好数落数落你的罪过。”

    桃枝眨眼睛愣了愣,但眼里的光很快黯淡下去。她用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等殿下回来,奴婢就告娘娘的状。”

    秦芳依旧笑眯眯道:“殿下正在泡温泉,正缺一个人帘外春寒赐锦袍,你这个做贴身婢女的还不赶紧去?”

    桃枝撇撇嘴,“一点也不好笑。”

    秦芳在她身边坐下,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小妮子争风吃醋的不得了,这回满意了吧?中午记得过来吃饭,大过年的不许再闹小脾气。”

    桃枝迟疑一下,小心翼翼问道:“陛下他......”

    “对啊,春联谁挂呢?”秦芳很认真的想了想。

    “陛下不在就由奴婢来挂吧。”桃枝轻声道。

    “不在?”秦芳愣了愣,捧腹大笑,“他怎么可能不在?活要面子的男人,本宫就不说他跪在本宫面前哭着道歉的事了。”

    秦芳开心笑道:“今年少他一个而已,无关紧要,中午吃完团圆饭娘带你们出宫到处走一走,看看京城的年味。你也好好准备一下群臣大宴的献舞,教坊第一部的很多舞女可是很不服你的名头呢。”

    见完太子东宫这几个丫鬟,秦芳自然是去瑰清那里瞅一瞅。

    结果没看见瑰清,只有狐媚子穿青裙披狐裘正在院子里赏雪人。

    没错,是雪人,只是秦芳昨天来的时候还没有。

    秦芳轻轻握住她冰凉冻红的双手,轻声道:“想家了?”

    狐媚子摇摇头,“那里不是我的家。”

    秦芳柔声道:“哪怕不认,但他终究生了你娘,现在更是时日无多,不管怎么说,年后去看一眼吧,这样他也死而无憾了。”

    狐媚子点点头。

    “瑰清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狐媚子眨眨水润眼眸,并不回答。

    显然有猫腻。

    秦芳一语点破了,“去见秋荔了吧?”

    原来梵柯山一役过后,十二地支出动了六位,把叛逃的秋荔抓了回来,并将其关在大牢最深处。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过程中姚眺功不可没。

    狐媚子刚想说话,视线尽头出现一道人影,秦芳笑道:“看样子已经回来了。”

    待瑰清走近,秦芳笑问道:“没杀她?”

    “送了点酒和菜。”瑰清说道,看见地上的小小雪人,性子一向清冷的她忍不住说道:“好难看。”

    狐媚子当即泪眼汪汪,抓住她的胳膊颤声道:“是我堆的。”

    “我知道。”沉默了好一会儿,瑰清轻声道:“我是说比起你堆的雪人,他堆的好难看。”

    中午团圆饭,一大桌子坐满了人。

    秦芳事先三天包了饺子,满满一大桌,有瑰启瑰流父子俩喜欢吃的牛肉馅,有桃枝喜欢吃的青椒馅,有轻雪和金栀喜欢吃的芹菜馅。

    一盘盘晶莹透亮如玉的饺子如众星捧月般拱着铜火锅,开水滚烫,白气腾腾。秦芳见状开始往里下肉。

    地方不算大,坐满一家人,年味一下子便上来了。桃枝和狐媚子两个人无反感有好感,两个人一问一答,桃枝玩心大发,像个狐狸精似的问了一系列刁钻问题,狐媚子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次次给出娇憨答案,引得在场众人欢笑。

    秦芳给每个女儿夹肉,嘱咐不能挑食。轮到瑰启的时候,她故意夹了一大片放在火锅里滚烫烂熟的青菜,笑道:“陛下不是说吃肉没滋味吗?尝尝臣妾为您夹的肉。”

    瑰启笑容僵硬,连说几句好。

    所有人都喝了酒,狐媚子不胜酒力,脸色绯红愈发狐媚。金栀酒量也不好,有些晕晕沉沉。在场女子除了瑰请,只有轻雪喝酒时不以袖遮面,有种说不出的女子风流,瑰启便笑言:“不愧是我铁甲浮屠的大将军!”

    酒量最好的瑰清,更是比男子还豪放,直接拎起酒壶仰头灌饮。

    任凭肩膀被醉酒的狐媚子靠住,瑰清说道:“他不回来,省了坛剑南烧春。”

    秦芳笑道:“省得我多包饺子了,连包三天饺子,真是累死个人。”

    狐媚子醉意朦胧,娇憨道:“他是谁啊?休想抢走我的清儿。”

    瑰清闻言,脸色顿时冰冷。

    桃枝饮了一口酒,笑道:“偶尔殿下不在也挺好,起码可以睡个好觉。去年殿下参加大宴喝醉回来后,非要拉着我去夭江畔赏菊,大冬天哪来的菊花?我说给他听,他还不信,一个劲的犟现在就是秋天。我问他为什么是秋天,他说因为他很热,说完这句话后殿下又自己想了半天,最后改口说现在是夏天。”

    此话一出,冷如瑰清和轻雪都有了些笑意。瑰启更是哈哈大笑,“还说你爹喝完酒失态,你这傻小子比我还离谱。”

    金栀平静道:“殿下不回来挺好的,以往过年天天催奴婢缝制新衣,去年刚穿上新衣服,转眼间就有某个女人贴上去乱摸,今年不错,眼不见心不烦。”

    桃枝笑眯眯道:“怎么能叫乱摸呢?殿下的胸膛硬得像块巨石,心脏砰砰有力,金栀妹妹没感受过吧?”

    秦芳笑而不语,好一招杀人诛心。

    不知不觉的,只有瑰启和轻雪没发言了。

    看他只顾埋头吃肉,秦芳有些生气,在桌下踹了他一下。

    瑰启连忙把肉咽肚,筷子一挥,气势好像有千军万马压阵,“臭小子不回来真好,没人和朕抢肉吃!”

    最后,所有人静静地都把目光投向轻雪,。

    只见轻雪放下酒杯,想了想,说道:“殿下不在的日子,清净了很多。”

    她吐出一口酒气,忍不住说道:“但我还是想让他回来。”

    原本欢声笑语的酒桌变的静静的,每个人都不说话了。

    突然,瑰清猛地握拳,红着眼睛,红唇颤抖。

    秦芳和瑰启面面相觑,自家女儿何曾有过如此失态?

    门外忽然一道声音悠悠然然飘进来,“都烦我,那我走?”

    一个男人跨过门槛,头戴一顶金冠,一袭白衣,笑眯起好看的金色丹凤眸子,风姿如仙。

    行万里路,从永霜十五年入冬到永霜十六年开春,至此,只求问心有愧的南下游历结束。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日上坟,登门祭酒

    那个白发男人笑吟吟坐在门槛上,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或许所有人都想过眼前此景,或许所有人都不敢去想,但除夕这天他真的回来了,风雪归人。

    秦芳痴痴看着瑰流,自家儿子好像比上次见面更魁梧了,这一路该说是磨砺还是磨难呢?但他真的做到了,从一个声色犬马的废材太子变成武评第十的大宗师,便是天下人再不愿相信,但他们不得不捏鼻子承认,那个天下第一大的纨绔,练武练出来个了不起的名堂,竟然能和白衣拳仙对敌且位于不败之地。

    就如次次离家万里后返乡,瑰流第一眼便看向自己的妹妹,即便她此刻已经心如止水,但他还是看见了她不曾有过的失态。

    “剑南烧春给我留了吧?”瑰流对她笑道。

    瑰清犹豫一下,冷淡道:“干嘛要给你留?”

    狐媚子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就连瑰启都以为是自家女儿又在耍性子了,桃枝的脸色更是微微冰冷,唯有秦芳和瑰流,一个温柔笑着不说话,一个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曾有那么一天,秦芳找到瑰清,说了很多很多掏心窝子的话,待秦芳离开后悄悄折返回来,便看见自家女儿坐在亭子里,深深埋头。

    有些深情是默默的,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流淌进那颗冰冷地把一切拒之门外的内心。

    对瑰流来讲,什么最可怕?不是当年在青钱城差点被酒痴打死,而是怕自己用命护住的剑南烧春,她一口也不喝。就好像当年送出去的镯子,整整三年的心血,却被她摔的粉碎。

    瑰流笑着看向瑰启,“爹,怎么感觉你又胖了?”

    随即恍然大悟,“我懂了,原来是没人和您老人家抢肉吃啊。”

    “那正好,儿子回来了。”

    很轻很轻的一句话,但是打在瑰启心上很重很重。“臭小子。”这个头发已经花白不成样子的男人低头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哪来这么大风沙......“

    猛地拍桌,滚烫汁水溅出火锅,瑰启高声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入桌!”

    秦芳忽然皱皱眉,语气陡然冰冷,“姒之呢?”

    瑰流半截身子向门外探去,悠悠道:“我娘都生气了,还不进来?”

    在场所有人只见瑰流身子踉跄一下,好像是......被踹了一脚?

    然后有个美人评上真正国色天香的女子出现在瑰流身边,一身雪白和瑰流如出一辙,胸前捧着一只圆滚滚的白猫,气质不落俗尘。那双妖艳美丽的鲜红眼眸平添了几分妖娆之感。

    她将白猫放下,不难看出她很紧张,但是作为豪阀世家的女子,她自有大家气度,从容不迫对众人施了个万福。

    秦芳长呼出一口气。拍拍胸脯,“吓死娘了,娘还以为你和姒之吵架了,然后你自己一个人跑回来过年了。”

    瑰流眨了眨眼睛,怎么感觉这话说的有点不对味呢?

    秦芳像是能洞察他心思一样,微笑道:“要真是那样的话,你也就不用回来过年了。”

    瑰流扯扯嘴角,好一个女尊男卑的家庭,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就怪自己有个不争气的爹,要是爹的地位比娘高,那么做儿子的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圆桌本就不大,忽然又挤进来两个人,所以略显拥挤,但却更显出了年味。

    瑰流早早就看准火锅里一块即将熟透的牛肉,刚从秦芳手中接过筷子,像是捕鱼猛地扎下,速度之快,瑰启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下锅的牛肉被瑰流塞入嘴中。

    瑰流一口咽下,哈哈大笑,“上酒!”

    因今日是除夕,家家吃团圆饭,所以宫女该回家的都回家,这也是大靖王朝开一代风气之先河。桌子上不知不觉没有酒了,除了瑰清一人独饮的那坛剑南烧春,秦芳站起身说道:“我去拿酒。”

    “还剩半坛,中午不用喝那么多酒。”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整日酗酒的瑰清。

    在瑰流的诧异目光下,瑰清把剑南烧春推到他面前。

    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从来都是仰头豪饮,瑰流受宠若惊之余打趣道:“不嫌弃我啊?”

    话音刚落,瑰清又递给他一个杯子。

    “当然嫌弃你,但你不许嫌弃我。”

    瑰流愣住了,瑰清已经主动起身给他倒酒。

    二人共饮半坛剑南烧春。

    恰有一阵寒风卷帘吹进,瑰流立马低头揉揉发红的眼睛,轻声呢喃:“眼睛进沙子了......”

    永霜十六年开春以来,这天除夕迎来一场久违小雪。

    小雪静静的落,京城悄悄染白。吃过团圆饭,离晚上的年夜饭和群臣大宴还有好几个时辰,秦芳把王姒之和轻雪留下收拾碗筷,瑰流便揉着发撑大的肚子和三个丫鬟回宫赏雪去了。

    走在小雪消融的青石板路上,左手牵桃枝右手牵金栀,瑰流借着些酒力轻声念道:“渺万里曾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桃枝笑了笑,柔声道:“道逢捕雁者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瑰流任凭她那双纤纤玉手伸入衣襟,自顾自说道:“当年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去陇州,在那里海边滩涂我碰见了一个捕雁人,说起来有些好笑,还是他教我唱会这首词。”

    回忆起从前,瑰流眼神恍惚,轻声道:“那段日子很想家,又不敢想家,每天只有念这首词的时候心才能宁静下来,一晃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记得当初还在陇州青楼听过歌姬唱这首词,先不说唱功如何,而是听者有故事。”

    桃枝笑问道:“什么故事?”

    瑰流没有笑,手指用力狠狠弹她的眉心,语气有些冰冷,“明知还故问。如果那个时候你在霜花城死了,我一定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一定一定。生死相依,去他娘的。”

    金栀一脸漫不经心,瑰流忽然用力掐了掐她的腰肢,“说她没说你是吧?我对桃枝说的话,你也给我好好听着。若是再让我这个当主子的操心,我就狠狠罚你。”

    桃枝那双侵入的手始终没有安分,顺势摸到瑰流温暖有力的胸膛,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杀人武人,她极为熟悉气息流转,悄悄摸准某处之后,她眯起眼睛,微微用力按下。

    瑰流当即身子一僵,然后便觉腿软无力,幸亏得金栀搀扶才没有倒下。

    “殿下虽然儒释道气运傍身,体魄却脆如薄纸,方才奴婢只是轻轻按了一下,若是以后对敌武评上那些擅长刺杀的宗师,殿下可就要小心了。”

    瑰流站稳身子,严肃道:“如何淬炼体魄?”

    桃枝想了想,忽然凑近瑰流耳朵,娇声软语道:“奴婢知道一种双修之法,若是殿下感兴趣,不如......”

    金栀一把将桃枝拽开,冷笑道:“狐狸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收收味。”

    桃枝并不恼,嫣然一笑,“呀,金栀妹妹吃醋了呢,殿下您还不快哄哄人家。”

    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嗟!来食。”

    针尖对麦芒,瑰流夹在其中,两边都是刀割般的锋利目光。

    “放肆!争什么争?”

    瑰流往后一倒直接躺进雪地里,随意薅掉一根枯草嚼在嘴里,悠闲道:“桃枝,今晚群臣大宴是不是有你的歌舞?”

    桃枝很不拘小节的躺在他身边,嗯呢一声。

    见金栀不愿躺,瑰流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迫使她扑通一声倒在自己身边。

    “如此甚好,就让他们好好开开眼,教坊司三千舞女之首算什么?这天下第一舞女的头衔,必定是本公子身边的丫鬟。”

    “金栀,过几日江南金缕制造局会把半成的衣服送过来,我信不过他们缝制的手艺,所以刺绣蟒袍一事还是交由你来做,时间还是比较紧迫,这几天你就开工吧。”

    金栀嗯了一声,轻声道:“奴婢冒昧问一句,殿下可是有什么重要安排。”

    瑰流犹豫一下,还是不打算遮掩,轻声道:“过完年有很大可能要去一趟大奉王朝,可能一过正月十五就要出发,国师和我娘为我策划了一盘棋,那边有很多事情需要我这个做太子的亲自解决。”

    桃枝怔怔无言,眼眶泛红。

    金栀沉默许久,忍不住轻声道:“所以说是陛下和娘娘的意思?”

    “想要登基称帝,此番游历大奉是必须的。”瑰流呆呆望向飘雪的天空,轻声道:“我没有开疆扩土青史留名的野心,也对那张龙椅不感兴趣,历代皇帝是谁,和我存在着什么关系,我也不愿知晓。哪次去祖庙我也说不上几个皇帝的牌位,都是我爹一遍遍给我介绍,我再一个个贡香跪拜。除了当神仙,天底下最无聊的第二大事就是当皇帝,你看我爹天天累不累,他要是能养怡清净,也不至于现在这么苍生,我走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没全白,这才几个月回家,他就已经满头雪白了。我家就我一个男孩,如果我不坐上那张龙椅,我爹就得被拘束在那个位置直到老死,所以我不做由谁来做?难不成将几辈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外姓人?我走这一趟大奉王朝,如果能够活着回来,三十岁之前必定会登基称帝,那个时候我爹就能够休息了,能够天天陪在我娘身边,我爹吃过的苦,比我吃过的饭都要多,做儿子的,没理由不替他分担。”

    见二女情绪都有些低落,瑰流笑道:“好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烦心事,离晚上还早,等会儿我把轻雪叫着,咱一起出城逛一逛?”

    桃枝和金栀同时嗯了一声,情绪仍是不高。

    此去大奉王朝,路途遥远且凶险,归来何年?

    瑰流双腿盘坐,恰有寒风吹过,树上落雪如乱梅。

    “金栀,明日备件丧服放在我床前。”

    瑰流闭上眼睛,心思清澈如溪水见底,他缓缓哼唱一首曲子,忧伤从内心的深潭里涌出,愈演愈烈。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仙人最有情有义之处,便是让世人死后保存魂魄,可以转世投胎。仙家修士的道侣去世之后,他们往往会来到世俗王朝,寻找自己道侣的这一世,有的又在一起了,又的却只能驻足远望,默默陪伴她一世又一世。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再见到一面,那就是最好的。

    可是她不一样,她的魂魄一点一滴燃烧殆尽,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明天上坟,登门祭酒。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回去回不去都是家

    团圆饭后的杯盘狼藉全由秦芳带着轻雪和王姒之亲力亲为,这在帝王家的生活中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轻雪负责拾捡碗筷,秦芳和王姒之负责洗碗刷盘,三人交谈不躲,但温馨浓浓,很有家的感觉。

    和往年一样,瑰流要带着丫鬟出城游玩,轻雪自然不会落下,于是瑰流从太子东宫折返回椒房殿,抢走轻雪的同时还不忘打趣王姒之一句:“接下来就剩你自己了,看你怎么办。”

    对于他的挑衅话语,王姒之甚至懒得抬头。待瑰流领着一众姹紫嫣红坐上马车离开后,秦芳看着她笑问道:“不生气?”

    王姒之摇摇头,柔声道:“没什么好生气的,我知道他在弥补愧疚。”

    秦芳又问道:“那轻雪呢,你会不会怪娘?”

    这一次王姒之破天荒没有说话、

    在吃过团圆饭后,秦芳为什么偏偏要轻雪和王姒之留下来?为什么就不能是桃枝和金栀?看似随意,但仔细想想便会发现其中值得推敲之处。

    可能连瑰流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秦芳已经做出了选择。

    见王姒之不说话了,秦芳绕开这个话题,犹豫一下,试探道:“姒之,你想问什么,不要藏着掖着,娘看你自打进门吃团圆饭的时候就有些不开心。”

    王姒之停下洗碗筷动作,轻声道:“娘,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瞬间,漫天飘雪仿佛都凝滞不动,秦芳内心轻叹一声,从那天王龚乔一头撞死在红柱上,就注定这天一定会到来,她不忍骗王姒之,可不骗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心平气和告诉王姒之真相,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变成瑰家的仇人?

    秦芳觉得有些好笑,与其说是自己逼死了王龚乔,不妨说是你王龚乔以死相逼你自己的亲生女儿!道理是如此,就算自己没做错又如何?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那里!所以这真相绝对如何都是开不了口的,必须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就连瑰流也千万千万不能知道。

    于是秦芳伸出双手抚住她的脸颊,撒了个弥天大谎,“你爹贪生怕死一辈子,最后却不愿苟活,临终前遗言只有一句,希望我能善待你。”

    王姒之蓦然泪流满面,痴痴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我爹胆小怕事,怎么会......”

    爱瑰流的是王姒之和大隋皇后,但是此时此刻伤心欲绝的却只有那个胆小怯弱的王姒之。

    秦芳心如刀割,愧疚更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王姒之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父亲死讯的?是南下去往稷土书院的途中,有个紫金之眸的小稚童,自言是大靖国师,随她和瑰流一起行了很久的路。小稚童用神通手法遮掩气息和身形,瑰流作为寻常武夫完全感受不到,而王姒之拥有玄妙境界,能够望穿万物,故而能够察觉他的存在。

    一路随行,小稚童在秦芳授意下把王龚乔的死讯讲给了王姒之,算是让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一直到御剑回京,王姒之都在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疗养自己内心的伤口,就如当初认命王家被抄的事实。很难想象看似这么一个柔怯的女子,内心却比天下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即便听到了自己父亲的死讯,即便知道回京后能与父亲相见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还是照常生活,不曾流露悲伤神色。

    但没有人能够一直坚强下去,睹物思人最伤人,当她看见满满一桌子的人在吃团圆饭,当她想到去年在自己家里也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饺子下火锅的热闹场景,当她想到回京后与父亲相见的期待仅在几句话之后就成为了妄想,那一刻她是憔悴不堪的,她在饭桌上会聆听,会随众人一起笑,她会吃秦芳夹来的饺子,只是那双筷子,看不太清楚。

    小雪下不止,天色很快暗沉,哭过一场后的王姒之坐在石阶上,紧紧依偎在秦芳怀里睡着了。

    小火炉照着她脸上的新旧泪痕,秦芳轻轻替她拢了拢狐裘,把小火炉提近些,烤化了身上和头发上的积雪。

    此时此刻,秦芳内心有个和瑰流当初一模一样的疑问,王姒之,你到底是谁?

    五百年前大隋灭国的真相是什么,为什么出土于大隋皇宫遗址的竹简和史书残骸全有被焚烧过的痕迹?到底是何人再隐瞒着什么?

    想要揭开谜团的答案,唯有亲自走一趟光阴长河,溯流而上回到五百年前,亲眼目睹那场灭国之战。

    那套天青色汝瓷是大隋皇室的祭祀瓷器,大隋历代皇帝先后举行不下二十次封禅大祭,所藏大气运尽在这套茶具之中,就好比如今钦天监那口国运大鼎。即便历经五百年光阴,茶具之中的气运有大半折损,但是凭剩下那些气运也足够短暂地走一趟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

    秦芳忽然想到了瑰流,如今自己儿子身负儒释道三家气运,是近十年来气运最盛者,这个炙手山芋,如果能接住,就有资格去争一争货真价实的武评前十,如果没能接住,那便是惹上了杀身之祸。

    如今瑰流的武道境界就如那空中楼阁,地基不稳,且有揠苗助长之势,即便是六品武人,但若对上那些在五品境界停留了许多年的武人,怕是十之八九都要不敌。

    就连她这个亲娘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自家儿子在练武上的天赋简直是平庸至极!

    稍微在武道造诣上有些天赋的人,得到如此多的气运馈赠,跻身七品大宗师不敢保证,那怎么还得是个六品大圆满境界?

    每每想到这里,秦芳就有些犯愁,难不成要像他爹一样,一辈子拼死拼活也只能是个中三品的武人?自己这么好的修道天赋,他为什么就没能遗传半点呢?有再多人的保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能真正确保安全。

    忽然,王姒之在秦芳怀里扭动了一下,懵懂睁开眼。

    和那双鲜红眼眸相对,秦芳温柔道:“醒啦,冷不冷?”

    王姒之摇摇头,轻轻挣脱秦芳怀抱,看见秦芳全身被雪打湿,她连忙将炉火烤热的狐裘披在秦芳身上,又心疼又愧疚道:“娘,对不起。”

    秦芳摇摇头,“是娘对不起你。”

    檐上正蹲着一只黑猫,灵性流溢的眸子盯住石阶上的二人,忽然又出现一只体态丰腴的白猫,二话不说就朝黑猫扑去。

    黑猫灵巧躲开,跑开几步,转头看去,那双眸子像人似的饱含深意。它对白猫喵了一声,然后就走开了。

    秦芳让王姒之回东宫精心打扮一下,稍后会让人把衣服送过去,年夜饭后的群臣大宴可是重中之重,今夜一过,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太子妃的名字。

    王姒之轻声叫了句雪球儿,结果一只又胖又圆的大白猫就从宫檐上跳了下来,厚厚的肉垫踩在雪里。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将雪球儿捧起,王姒之揉揉它的脑袋,问道:“不在我身边好好待着,跑屋檐上去做什么?”

    雪球儿懒洋洋喵了一声。喉咙里发出黏黏的声音,小脑袋来回蹭着王姒之的手,一下子就柔化了王姒之的心。

    天底下还有比猫更会撒娇的动物吗?

    抱着雪球儿,走在漆黑的宫道上,王姒之忽然看见夜色中有一抹雪白迎面走来。

    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竟是那位冰山美人的公主。

    二女迎面越走越慢,好像都刻意放慢脚步,在相距不到十步之距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

    如同那场万年前的初见。

    瑰清率先开口,似笑非笑,“我该叫你什么呢,嫂嫂?”

    王姒之还没说话,怀里的白猫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像是一种警告。

    先前那只在屋檐上被它赶走的黑猫,此刻缓缓来到瑰清脚边,那双兽瞳不食人间烟火,漆黑且深邃。

    瑰清伸出修长手指将它拎起,然后将它抱在怀里。

    二女心照不宣,同时朝旁边的亭子走去,最终捧猫面对面坐下。

    这次换王姒之先开口,“你不找赵秉聂算账?”

    “我不关心。”瑰清淡然道,黑猫在她怀里半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主人抚摸。

    忽然,石桌上煞气翻涌,出现一坛剑南烧春。

    “喝一坛?”瑰清笑眯眯道。

    王姒之只是报以冷笑。

    忽然,二女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哪里来的这么大酒气?

    只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正往这边凑近。你说他喝多了吧,他死死盯住这里。你说他没喝多吧,走路都走不了直线。

    瑰清看着那道歪歪曲曲的身影,淡然道:“滥调陈词,该放下了。”

    王姒之同样看向烂醉如泥的瑰流,有些笑意,“是啊,该放下了。”

    “照顾好他。”

    瑰清起身走出亭子,消失在风雪中的夜幕里。

    王姒之将雪球儿放下,出了亭子一路小跑到他身边,刚刚搀住他,就被吃了豆腐。

    瑰流神志不清,嘴里含糊呢喃:“媳妇,来亲一个......别跑啊,再亲一下...就一下......”

    “干嘛喝这么多酒?”王姒之吃力地把他往亭子里拽,但男人就像千匹马也拉不动的倔牛,单凭她一个女人的气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能被拉着走。

    “你去哪?!你给我清醒点!”王姒之真有些生气了。

    “干什么干什么?!你别碰我!”瑰流大声嚷嚷道,随后又朝四处瞅瞅,心虚道:“媳妇你也看见了,不是我碰她,是她骚扰我,你可千万别和我生气啊。”

    一瞬间,王姒之怒意全无。

    她眨了眨眼。开始了一场有问必答。

    “你媳妇叫什么名字?”

    “王姒之!”

    “好看吗?”

    “额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下顶好看的娘们!”

    “她哪里好?”

    “她叫的贼好!”

    “闭嘴!”

    瑰流连忙用双手把嘴封死,眼睛在四周寻觅好久好久,确保没有自家媳妇的身影,双手才松开一条小缝,对王姒之乞求道:“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千万别告诉我媳妇啊。”

    王姒之被眼前这个喝酒喝傻的男人逗乐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然后双手捧面抽泣起来。

    瑰流急了,连忙道:“姑娘姑娘,您怎么还哭了,这...这是为何啊?”

    王姒之用肩膀狠狠撞他一下,抬起头破涕为笑,“告诉你媳妇,回去的是家,回不去的也是家。”

第一百一十三章 岁岁年年人不同

    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

    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

    小雪渐停,月色盈盈,庭下如积水空明。王姒之坐在亭子里,只是稍施粉黛,却格外美艳动人。她身穿金丝绣线象征身份地位的王妃服,外披雪白狐裘,夜风吹拂,裙幅褶皱如月华流动倾泻在地。她及腰的青丝高高挽起,插上凤形雕饰的簪子,其尾部金缕流苏,声音清脆如碎玉。

    一向气质如“清水出芙蓉”的王姒之,此时此刻仪态万千,雍容华贵如九天之凤,即便站在城墙上伫立不动,想必也会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瑰流迷迷糊糊的终于睡醒了,在床上翻滚了几圈,想到是不是快到吃年夜饭的时辰了,连忙清醒了几分,唤轻雪扶榻,金栀梳洗,桃枝换衣,一切妥当之后,他从妆奁取出那顶金冠,直直朝庭外走去,轻声嘱咐道:“你们现在就去。我稍后就来。”

    瑰流拿着金冠来到庭院,遥遥远望看见气态雍容的王姒之,不知不觉看痴了。他忽然感觉穿着四爪蟒袍的自己有些配不上。

    王姒之远远就看见了他朝这边走来,待他入了亭子,她把取暖用的火炉往桌子中间靠了靠,问道:“和那些丫鬟喝了那么多酒。”

    瑰流外披厚重黑狐裘,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说道:“那些小丫鬟能喝多少酒?好久都没有酩酊大醉过了,难得过年还不痛快一次?”

    瑰流转头凝望她的脸庞,久久无言,忽然鬼迷心窍轻声呢喃:“真香啊。”

    王姒之心头一紧,连忙躲远他几分。

    “脸上全是脂粉,我才不咬你呢。”瑰流把金冠放在石桌上,用一种命令口吻道:“给我戴好。”

    王姒之微笑道:“方才不还唤丫鬟们梳洗更衣吗?这会儿又要臣妾为您束发戴冠,殿下还真是雨露均沾呢。”

    瑰流长长的哦了一声,“你戴不戴?”

    王姒之不说话,拿起木梳又将瑰流被风吹散的头发梳理一番,然后动作轻柔为他束发,双手小心翼翼捧起那顶天下人仰慕的金冠,轻轻为他戴好,最后插上一支朴素的桃心簪。

    她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神仙姿容的男人,忽然有些小小的不开心,自己这身打扮真的配得上这么好看的男人吗,会不会受天下人诟病?

    两个人心里有着一模一样的担心,殊不知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是一对世间罕见的神仙眷侣。

    “别动。”

    瑰流小声道,站起来走到她后面。

    将她轻轻抱住,温柔道:“回去的是家,回不去的也是家,我知道的。”

    王姒之闭上眼睛。声音柔的像是小狸奴,“你还挺会骗的嘛,我还以为你真的喝醉了。”

    毫无征兆,瑰流五指微微下陷,在她的丰腴饱满处狠狠掐了一把,王姒之幽幽呢喃一声,脑袋后仰靠在他的胸膛上,红唇轻启,媚眼如丝。

    瑰流死死盯住那幽幽吐气如兰的诱人红唇,像是野兽般狠狠咬下。

    王姒之当即发出一声闷哼,双腿发颤,若非男人将她死死钳制在怀里,怕是已经瘫软跪下。

    良久之后,如胶似漆的二人才割舍开。

    王姒之拿开披在身上的白狐裘,深吸一口冷气,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

    瑰流歪头笑道:“口脂都被我吃没了,不补一下?”

    王姒之不说话,一人走回殿内重新咬了张猩红薄片,再度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彻底压抑住躁动。

    她淡然回到瑰流身前,说道:“时辰到了,走吧。”

    若说团圆饭是温馨和团圆,那年夜饭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奢”,当然,在这之后的群臣大宴会将“奢”这个字诠释到极致。

    山珍海味,金盏盛酒。秦芳和瑰启坐在主位,瑰清和狐媚子坐在右边,左边空位是留给太子和太子妃,然后便是轻雪桃枝金栀这三个丫鬟。

    除了瑰流和王姒之,人都已经到齐了。

    门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碎红弹窗,两道身影同时跨进门槛,一人穿金绣蟒袍披黑裘,一人穿金绣云龙纹披白裘,一人头戴金冠,一人头插风簪。

    秦芳打趣道:“穿的真是好大的威仪,陛下和本宫都自愧不如呢。”

    瑰流笑嘻嘻道:“那娘把大红凤袍拿出来给姒之,爹您老人家干脆把龙袍和冠冕给儿子得了。”

    秦芳瞪了他一眼,“放肆,还不快就座!”

    瑰流撇撇嘴,这是这么个动作,让秦芳发现了端倪,用胳膊悄悄怼了怼身边的瑰启。

    狐媚子眨眨眼看向瑰流,一眼就看见那嘴上残留的口脂。

    方才啃完王姒之,他忘记擦嘴了。

    瑰流瞧出气氛有些不对劲,怎么所有的目光都往自己身上打呢?他下意识抿抿嘴,当即有股甜腻在口腔中软软化开。

    王姒之也想到了他忘记擦嘴的事实,脸色当即绯红一片,有些羞涩不敢抬头。

    气氛很不对,秦芳还笑眯眯的像只狐媚,瑰启无奈只好重重咳了咳,说道:“动筷吃饭,一会儿都凉了。”

    瑰流起筷如出剑,瞬间夹住鳜鱼身上最肥嫩的月牙肉,咬在嘴里入口即化。

    瑰启不甘示弱,筷子直接插起酱汁淋漓的四喜丸子,一口吞下。

    对于这对父子俩的饭桌战争,其他人已经司空见惯,秦芳还是一如既往给每个女儿夹菜,谁也不偏心。

    就在这家人其乐融融吃着年夜饭的时候,有个年轻道士悄悄离开钦天监,离开宫城和皇城,一步踏出京城之外,来到京畿之地一处穷乡僻壤的小村落。

    他在一户人家的泥土房屋前留步,透过糊纸的窗户,他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忙碌身影。

    是在包饺子吗?他很想知道,想要上前一步,却止住了。

    天上又下起了小雪,落地即化,覆在年轻道士肩膀上。微弱烛火透过窗户,将雪映照的轻盈雪白,他席地而坐,平静看着那道时而走动又时而停留的身影,脸色平静,无喜无悲。

    记得有一年,有个仙家年轻老祖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游历世俗王朝,在一望无际的乡野遇见了那名娇俏如黄鹂的青葱女子。

    那年花开正好,那年夏蝉吵闹,那年风吹麦浪,那年大雪压肩,那年他遇见了她。

    只是忘了是哪一年。

    为了大道亲手错杀了她,几十年不曾走出自己的画地为牢。登顶所为何事?这世上还有比追求大道更无情的事吗?

    年轻道士紧紧闭眼,沉湎昔年岁月,死死咬牙,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忽然,他如遭重击,浑身猛地一颤。

    身后,有个女子柔柔怯怯地碰了碰他的后背,嗓音极轻,“天寒地冻,来我家里暖暖吧。”

    年轻道士不敢转身看她,拼命摇摇头。

    女子见状先是回了屋,然后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水饺,轻声道:“过年吃碗水饺吧。”

    年轻道士像是鼓足莫大勇气,抬头看向她,刹那间心魔大肆作乱。

    女人在他眼中变成了丑陋的阴物。而他头戴莲花冠,一手持仙剑,一手持法印。

    可这一次,他泪眼模糊,只是痴痴摇头,轻轻呢喃:“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他拨调剑尖,刺向自己心口。

    心魔灰飞烟灭,只剩女子双手捧着汤饺,眼神有些困惑,问道:“你怎能哭啦?”

    年轻道士摇摇头,挤出一个笑脸,“新年快乐。”

    女子有些羞赧,脸红地嗯了一声,小声道:“新年快乐。”

    年轻道士这才想起,赶忙接过水饺,在女子的轻声催促下席地吃了起来。女子蹲在地上静静注视着他,忽然柔声道:“我......见过你吗?”

    年轻道士如鲠在噎,低下头拼命摇头。

    女子有些手无足措和焦急,“你怎么又哭啦?”

    年轻道士狼吞虎咽,声音颤抖地含糊不清道:“饺子太好吃了。”

    女子双手托腮,开心笑道:“慢些吃嘛,又没人和你抢。”

    年轻道士重重点点头,依旧狼吞虎咽。

    曾几何时,无论寒暑春秋,有个道士在清晨打拳结束后,都会去她那里吃上一碗做的热气腾腾的羊肉水饺。而她经常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他吃的狼吞虎咽,笑而不语。

    他一直陪伴她,直到她父母离世。

    那天将后事处理好,他问她,愿不愿意远离人间,做逍遥道侣。

    那时候的她伤心欲绝,于是说道:“好。”

    那是年轻道士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却是女子上一辈子的事。

    生死重逢。

第一百一十四章 酺来万舞群臣醉

    烛火明亮的屋室,穿戴凤冠红袍的秦芳拿起那件产自江南金缕织造局的崭新龙袍,为瑰启解扣更衣。

    大靖开国之初,钦天监老祖以五行中的水来附会王朝历运,故而称之为“水德”,因水在五行之属的代表色是黑,又故而皇帝朝服穿黑,天下百姓又称为“黔首”,历代皇帝沿袭此传统,直到永霜年号期间,权臣宰相庄天机和钦天监联袂上书,提出“两德并用”的主张被皇帝采纳,此后皇帝日常朝服定为明黄色,在参加大典祭祀时则穿更为隆重的黑色龙袍。

    秦芳从桌上拿起那顶十二旒帝冕,轻轻将垂帘捋顺,柔声道:“当年山野初见,你穿的那般破旧,身边又没有护卫,我只把你当贫家人看,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是一国之君,更想不到我以后会变成皇后娘娘。”

    瑰启微微弯腰,方便秦芳为他戴冕,笑道:“当年我也是鬼迷心窍,非要追求你这个让天下人闻之色变的女魔头,只是为了远远瞧你一眼就好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啊。扪心自问,如果重来一次,我绝不会相中你,因为代价实在太大了。但是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我不后悔,并且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送你一场举国狼烟,死皮赖脸把你追到手,骗你给我生了一儿一女。”

    秦芳柔声道:“你把我骗到手是不假,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是真的铁石心肠,任凭谁看见那举国狼烟都会心动,但是你说错了一点,生儿女是我心甘情愿,要不然你以为你能悄悄爬上我的床榻?”

    她拉瑰启坐下,从妆奁里取出铜镜,向前伸出手臂,镜中覆着二人的模糊脸庞。

    秦芳把脑袋靠在瑰启肩膀上,眼神温柔,“陛下好多白发呢。”

    瑰启轻声道:“皇后也有皱纹了。”

    “是啊。”要是放在以前,秦芳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可此刻她只是闭上眼,平静道:“陛下和臣妾都老了。”

    子时整。城外十五座古钟齐齐撞响,震耳欲聋的沉闷声音回荡不止,京畿之地三州之内的百姓全部能听见。钦天监最高处的观星台上,小稚童挥了挥袖袍,沿皇城御道高高悬挂的千盏大红灯笼骤然亮起、刹那间满城烟火腾空,亮如白昼,如东风吹散千树繁华一样,仿佛“更吹落,星如雨”的诗中之境。在这开始之后,数千位朝廷或地方政绩卓越的官员,以及皇帝御笔钦点的肱骨之臣,浩浩荡荡开始沿御道踏红毯入宫。

    在破天荒得到自家妹妹的允许后,瑰流和王姒之登顶衔月楼趴栏俯瞰,整座京城盛极致景尽收眼底。炸开的绚丽烟花在王姒之眼眸里柔柔的荡漾,她看痴了,轻声呢喃道:“我从没看见过如此热闹的人间。”

    瑰流一手持酒碗,高高举起,酹酒人间,笑道;“正睹人间朝市乐,忽然天上管弦声。酺来万舞群臣醉,喜戴千年圣主明。”

    王姒之当然不信他有这么好的文采,问道:“哪里剽窃来的诗?”

    “千金求诗嘛,向一个落魄书生买的。”瑰流得意洋洋“去年这个时候,我妙手偶得两句话,想不想听听?”

    “不想听。”王姒之言简意赅。

    瑰流泼皮无赖般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吹气,“并非人间最高处,却是灯火不夜城。”

    王姒之幽幽发出一丝娇柔鼻音,凤簪颤动,声音清脆悦耳。趁此机会,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悄悄划入她的领口,再往里去,在滑腻肌肤上慢慢游曳王姒之咬住一根青葱手指,闭上眼睛,已经心甘情愿沦为待宰的小羔羊。

    就在她睫毛微颤很是紧张的时候,瑰流突然缩回了手。

    王姒之睁开水润诱人的眼眸,抬起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瑰流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道貌岸然的简直让人发指。

    王姒之瞬间明白还是自己太天真了,再一次中了这个男人的诡计,她狠狠踩了踩男人的脚,打定主意日后在相当久的时间内绝对不会再让这个男人碰自己一下。

    盛幕渐揭,笙歌渐起。

    太和殿前的白玉广场摆放好数千张案台,根据官员品秩高低从前往后排列,越前位者官职越高,或者说对大靖王朝影响极大。有资格坐在第一排的,也是距台阶上的皇帝和皇后最近的,是正一品和从一品的官员,以及太子和太子妃,公主。因为大靖王朝所设正一品的太师、太傅、太保是虚职,宰相庄天机大病不起,故而有资格坐在第一排的官员只有两位从一品,分别是开府仪同三司和骠骑大将军,故而第一排只有五人有资格入坐。

    稍次之的第二排,分别有辅国大将军,上柱国,尚书令和左右仆射,光禄大夫等二十余人。

    第三排对应正三品和从三品,有中书令,侍中,六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御史大夫。

    这些人,全是朝廷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和决策,一定程度决定了王朝的发展方向和日后繁荣还是衰败的命运。

    而这些人,即便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对江山社稷付出一辈子的心血和汗水,但是当新皇登基的时候,他们有些人就必须去死。就像祖庙里供奉着的第二个灵位,也是大靖王朝的第二个皇帝,在他继位的第二天,就把一位德高望重的开国老功臣给杀了。

    为何要杀?

    因为“德高望重”这四个字分量太大,朝廷人人心向之而疏远皇帝。

    自古帝王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一天深夜,瑰启得到庄天机病重时日无多的消息,他一言不发,独自一人来到祖庙面对众多灵位,在蒲垫上坐了一整夜,清晨天色蒙蒙亮离开祖庙之际,他有过一番自言自语;“老庄啊老庄,你说你病死也挺的是不是?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让朕下旨杀你,朕怎么下得去手?你死的好,你死的好啊!”

    一入侯门深似海,历史上有数不清的天生大材和平步青云者,但是翻阅史书好好读读,最后能够善终的又有几人?

    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已经是必杀之人,为的就是让瑰流坐稳那张龙椅。

    浩浩荡荡几千人鱼贯涌入白玉广场,黑色龙袍的皇帝和一身大红凤服的皇后已经坐在台阶之上的高位上。瑰流头戴金冠,侧卧在地,看着官员进场如蝗虫过境的壮观景象,优哉吃着甜枣,如同一尊忘忧天人。

    王姒之坐在他身边的案桌,举止端庄,仪态雍容,就连她身后那位给自己儿子选媳妇的眼光挑剔了不得的上柱国都微微点点头,此女子天香国色,自有大家气度,甚至比年轻时的皇后娘娘也不遑多让。

    忽然,瑰流看见一个人从人群脱身,径直向这边走来,就好像是鲤鱼跳过龙门,身前身后皆无人。

    瑰流当然知道他是谁,开府仪同三司只是一散官之职,历代皇帝大多将此官职加给他们所忌惮的文武重臣,此官职虽是正一品,却无实际职务,但此刻朝这边走来的这个中年男人,是除庄天机外的朝廷第二权臣,本该有官名而无职事的开府仪同三司,在他手里竟能变成权柄滔天的职事官,可见此人心性和手段。

    中年男人看见侧卧在地举止荒诞的瑰流,只是内心嗤笑一声,一个荒淫度日的败家子罢了,即便练武练出来个天下第十,也只是个空有蛮力的武夫,难不成真指望他坐在那张龙椅守国门死社稷?

    很快,又有一人径直走到太和殿前的台阶下,和气息孱弱的开府仪同三司不同,他身形魁梧,步伐矫健,武人气息浓厚,是那位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此人憨厚木讷,几乎不通晓人情世故,在沙场上却作战勇猛,凶悍无比,对部下武将知根知底,用兵如神。他也是瑰流为数不多有好感的朝廷官员,不同于对开府仪同三司视而不见,瑰流站起来主动和他打招呼。

    这位骠骑大将军憨厚到什么程度?太子殿下主动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傻笑着点点头。但他眼神熠熠,大概是武将的缘故,所以发自内心地佩服这位武评第十的大宗师。

    台上的瑰启见到此幕,内心叹气一声。

    秦芳小声道:“既然陛下看不出他的真假,国师亦是如此,那么就由流儿自己选择吧。”

    瑰启不说话,眼神阴霾。留?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千古多少帝王因为心慈手软,最后山河国破,狼烟烽火,正统坍圮,当年大奉正统覆灭不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吗?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哪怕朕真的错怪了你,大不了朕每年清明去你坟头上祭酒!

    大宴还没开始,这会儿瑰流已经喝了半坛酒。忽然,幽幽香气扑面,瑰流转身看去,刺眼雪白一晃而过,等他再看清楚,瑰清已经坐在了他身旁的座位。

    要知道去年群臣大宴,这对兄妹一个在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中间隔着的哪里是人,根本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道清冷嗓音在瑰流心底响起,“宴会结束后来阁楼寻我。”

    瑰流愕然,没看见王姒之挑了挑眉。

    毫无疑问,在场数千人的目光大部分聚焦着第一排和高位之上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尤其是王姒之和瑰清,一个是太子妃,日后的皇后娘娘,一个是公主,两朝皆知的天下第一美人。

    不多时,群臣都已入座。

    太和殿广场,灯火如白昼。

    皇帝和皇后站起身,走到高台中央处,一人持一棒槌,敲响那架掉漆严重的羊皮大鼓。

    瑰流闭上眼,听着隆隆鼓声,神色庄重。

    祖庙第一位灵牌的老祖宗为何能当上开国皇帝?为何能在那场双方兵力投入接近两百万的鹿原战役中连败十八场后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后问鼎中原?因为这架羊皮大鼓一旦敲响,不管你是大将军还是兵卒,无论青壮老病,无论有没有家,有没有媳妇孩子,一概死战不退!

    开一国之天下何其困难?需要筑起多少京观,立下多少墓碑!

    这便是我大靖王朝的气节!

    永霜十六年除夕夜的群臣大宴,在皇帝和皇后敲响那架牛皮大鼓后,正式开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山桃艳如血

    大清早,今天是正月初一,家家户户满地碎红还未清扫,白玉广场的数千案桌也是杯盘狼藉,昨夜灯火如白昼,烟花乱如雨,贺新年一夜后,整座城都在休息,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可偏偏有个男人起的早,他沐浴后返回寝殿,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姿态诱人的熟睡美人和那只丰腴白猫,然后从桌上檀香木匣里取出那件金栀早早备好的衣服,更衣后悄无声息离开了。

    他来到约定地点,已经有女子在此等候。

    “想不到你昨夜喝了那么多酒,今早真能起来。”

    “怎么敢起不来。”瑰流轻声道。

    昨夜群臣大宴结束后,他去阁楼寻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结果只是酗酒。

    直至天蒙蒙亮,他才回宫休憩了一小会儿。

    瑰清嗓音冷清,“东西带了吗?”

    他点点头,“走吧。”

    清晨阳光明媚,一男一女朝宫外走去,雪白缟素有些刺眼。

    皇城西门,有车夫等待多时,是那位错杀道侣后入宫奉职的年轻道士。见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一同前来,他先是暗暗惊讶,随即就释然了。

    瑰流为自家妹妹充当仆人掀开车帘,瑰清非但不领情,反倒打趣道:“下次干脆当脚凳吧。”

    忽然,年轻道士猛地抬头,心头巨震,这一刻就好像是遇见了几十年前自己破境之时的心魔!

    车厢内,瑰清轻声道:“下来。”

    一只黑猫从车顶跳下来,用小脑袋蹭开厚厚的防风帘子,喉咙里发出黏黏的呼噜声,一步跳到瑰清身边,娇滴滴地喵了几声。

    瑰清伸出玉指将它拎起,嫌弃地皱了皱眉,将它随意扔出车厢外面。

    皇宫中的流浪猫很多,瑰流大概都见过喂过,甚至还会挑顺眼的抱回去让轻雪桃枝她们去养,只是这只身上没有一点杂色的黑猫,他从没见过。而且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就想起王姒之的那只纯色白猫。

    “你养的?”

    “不是。”瑰清言简意赅。

    马背上的年轻道士竭力稳住心神,仍感到心有余悸,方才和那只黑猫对视的时候,己身大道摇摇欲坠差点崩塌。

    哪成想黑猫刚被扔出去,就又自己跳进了车厢,在瑰清脚下讨好撒娇地蹭来蹭去。

    “车厢又不是装不下它这么一个小玩意,带着吧。”瑰流说道,俯身弯腰伸出手要把黑猫捧过来,结果黑猫立马亮出锋利爪子,充满威胁意味的向瑰流比了比划。

    “你这不知好歹的小畜生,我帮你说好话,你就这样对我。”瑰流骂道,抬起脚装作要把它踹飞。

    “刚才是谁说要带着?这会儿就要揣走,翻脸比翻书都快。”瑰清微微俯身,修长手指掐住黑猫的脖子,将它提溜起来捧在胸前,用下颚抵了抵它的小脑袋。

    瑰流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眼前这个女人还是自己妹妹吗?那个除了酗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小妮子去哪了?

    忽然,车厢前传出一道幽幽声音,“公主殿下抱着那只猫呢?”

    瑰流有些不解,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殿下别让它窜到前面来就好。”

    瑰流更加不解,追问道:“为什么?”

    安静了片刻,声音从前传来,“实不相瞒,贫道怕猫。”

    瑰流闻言打趣道:“没想到堂堂仙家府邸之主竟然怕猫,这么说和你对敌岂不是只需要准备一只猫就可以了?亏你还是皇宫一等一的供奉,这件事我可得和我娘好好反应一下,我娘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毛病。”

    年轻道士乐呵答道:“是毛病,得改,得改。”

    可在内心里,他早就把这个太子骂了十万八千遍,就差问候祖宗十八辈了,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问那个钦天监小孩怕不怕这只黑猫?你问问那位大红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怕不怕?你问问全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大修士大宗师,有哪几个不怕的?

    当然,的确有一人明知而且不怕,那便是瑰清。

    年轻道士遥远皇城门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殿下,咱们出发?”

    瑰流心绪飘远,嗯了一声。

    京城街道无人,马车一路奔驰出城,这之后的车程便有些遥远和颠簸了。

    车厢四角皆放着炭盆,炭火烧的正旺,加之厚厚车帘密不透风,所以车厢比较闷热。瑰流脱下狐裘,打算推窗透透气,忽然停住伸出的手,转头问向瑰清,“冷不冷?”

    依旧是清冷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想开就开便是。”

    瑰流忽然注意到她怀中的黑猫有些发抖,而瑰清又将它抱紧了些。

    这时候,他才发现瑰清脚边的火炭没有燃起来,是佣人粗心还是方才上车的时候被风吹灭了?那一刻,他有些无奈,这个小妮子,冷你倒是说啊,非要故作清高的说一句:“想开就开便是”。

    瑰流将自己盖腿羊毛毡子盖到她腿上,在把狐裘披在她肩上的时候,他看见自家妹妹面无表情的脸庞微微动容。

    可是他觉得车厢内实在闷热,再加上一路颠簸晃荡,怕是再待一会儿都要晕厥过去。和瑰清说了一下,他就掀开帘子踩着栏杆跳到车顶,干脆找个能够靠着的地方坐下,寒风迎面,将一身闷热吹散,也吹散了他心中的一些阴霾。

    马车行驶在一条积雪消融的泥泞小路,两侧大山环抱,连绵不见尽头。

    这个身穿缟素,满身满头皆白的男人,双腿盘坐,轻轻哼唱那首曲调,他的声音悠悠扬扬,如黄鹂在桃花上婉转轻啼,是那般的悦耳动听,却莫名带着悲伤。

    哼唱过后,他双腿盘坐,怔怔无言。

    陈鹭瑶的家在哪里,有多远,他没去过,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里离京城很远很远,道路很难走,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每年春天的时候,房舍后会有一颗好大好大的山桃树,花上有黄鹂,花开艳如血。

    他不知道当年陈鹭瑶和家里吵架后离家出走到底走了多远多远的路才来到京城,但是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开始一人在外闯荡,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之后的日子又被吴佩弦训练成一个伪装极好的杀手,这期间也一定很苦。等到了宫里,她又是因为新来的而总被那些资历较老的宫女排挤,即便有段时间侍奉过太子殿下,但她更是成为了她们眼中嫉妒的对象。

    那时候的瑰流,欠下无数薄情债,多少豪阀女子和大家闺秀他都不在乎,更何况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宫女?

    即便后来他和她在琼林花苑误见,往后的荒淫龌龊的岁月里,他也从未如何将她放在心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出身的女子,却早早殒命,祸事甚至牵连到了父母。

    那天在光阴长河亲眼见到她一点一滴的魂飞魄散,他哭的直不起腰。在那很久很久之后,当他清楚见她牺牲性命保全父母和自己的事实,当他从吴佩弦口中听见陈鹭瑶的父母已经死了,当他知道陈鹭瑶的死是无用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崩溃了。

    陈鹭瑶最后一次短暂回家又离家的时候对父母说了些什么,秦芳不知道,年轻道士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这个撑伞女子撒了个弥天大谎,说自己这么多年带回来了好多不同地方的泥土,给房舍后的山桃树添上,马上就回来。

    失踪七八年的女儿好不容易回一次家,短暂停留后又消失不见,那对老夫妇直到死也再能没等到女儿第二次回家。

    沿小道驶进一处小村落,马车放慢速度,最后在一处破败不堪的泥土胚房前停了下来。

    大门贴着的红底春联还是去年的,饱受风吹雨打,已经剥落一半。

    今天正月初一,给这户人家换上一副新春联,一对身披缟素的男女走了进去。

    陈鹭瑶还有父母,全都葬在房舍后那颗山桃树下。

    今年春天,山桃艳如血,可是人面已经不在。

    这对男女敬过香,男人蹲地上开始添土。

    他缓缓解开每个锦绣袋子。

    这一路南下游历,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要带走当地一把泥土,绿带城,青钱城,杏花镇,霜花城,梵柯山,甚至儒家稷土书院,他都悄悄带走一袋泥土。

    只因她最后告别父母的时候,说的那句:“女儿带了好多好多不同地方的泥土,先去给屋后的山桃树添上,来年春天的时候肯定更好看。”

    那个身穿缟素的男人就那么蹲在地上,将一袋袋已经看不清的泥土倒在坟上,轻轻拍打铺平。

    他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呜咽的声音从指缝渗出。

    陈鹭瑶,下辈子再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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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执剑人介绍:
有人误入藕花深处,再一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坐落在巨大莲花之上。

传说有樵夫入山打柴,看见一头角悬星辰的五彩鹿。

阴冥之地,有菩萨赤脚行走骸骨山,只求杀性成佛。

书生深爱纸扎人,以血画眉几百年。

大靖王朝,有人走遍两座江湖,要去天上看一看。大靖执剑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靖执剑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靖执剑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