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
滂沱大雨,泥泞激浊。吴佩弦不去看注定兵解白发男人的下坠一剑,深呼出一口气,破天荒放肆大笑。
而那个浑身泥泞血水的倒地男人,不知是否真的再无力挣扎,缓缓合上眼睛。
阖眸的那刻,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一道背影拦在自己身前。
瓢泼大雨中,一道极细小的金光忽然划过,千万水滴被一分为二,平滑如镜,就好像将这方天地斩断。
吴佩弦猛地转身,面露惊愕,看向这个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的女子,一眼就看到那双妖冶瘆人的鲜红眼眸。
天地间忽然有声音盖过滂沱大雨声,诛仙环绕王姒之身侧,欢快颤鸣,如遇故主。王姒之轻轻握住,气势骤然暴涨,自她为中心,层层积水炸碎。然后朝天举剑,迎面对上那柄名剑扶乩。
一刹那,狂风骤雨,有天雷滚滚落下,电闪雷鸣之时,隐约可见有人高高端坐云海之上,手持金色拂尘,一袭仙衣,无垢之身。
天雷降罚,一共九道,肆虐朝那名女子砸去,然而甚至无法近身就被凌厉剑气绞碎。最后一道漆黑如墨的天雷,蕴含无穷的天道规矩,甚至足以打杀一名大宗师大修士,但却被女人轻轻用手托住。
五指微微用力,一颗圆滚滚的黑色天雷,就这么被她捏碎。
她眯起眼睛遥遥望去,那道端坐云海之上的身影顿时噤若寒蝉,下一秒消失不见。
在远处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莲花冠道人,瞪直眼睛,惊愕的说不出半点话,这九道天雷,寻常八境大修士都未必全都接的住。徒手捏天雷?你当天雷是什么?大白菜?!
吴佩弦,确切说是阴阳家巨擘,眯起眼睛,看向这个入棋局的大隋皇后,极其罕见面露惊疑。
毫无疑问刚才那九道滚滚天雷是针对这个红眸女人,她作为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能够活到今天,本就是忤逆天道规矩,所以才引来仙人降罚,这点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但是这位大隋皇后,终究只是世俗之人,又不是屈指可数的大宗师大修士,哪来的如此强大的实力?而且明显还是这柄万年前的仙剑残余的剑主。
一个五百年前的人,又怎么能和万年前的仙剑扯上关系?要知道,如今天下有资格谈论万年前的,除了三教祖师之外,人数不会拆过一只手。
吴佩弦眸子愈发冰冷,眼前这个天大意外的出现,使稳赢的棋局又多出一点点变数。对于一个国手而言,只要不是板上钉钉必赢的局,九成胜算和一成胜算,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佛祖全身笼罩佛光,雨水浇在身上便蒸发不见,他忽然咦了一声,疑惑道:“实力退步这么多?已经强弩之末了?”
道祖盘腿坐着,微笑道:“虽然她不是那位补天娘娘,但莲花洞天至少有一线生机了。”
始终在二人后面悄悄偷听的莲花冠道人,闻此言后双目微烁,下意识看向手持诛仙的女子,若有所思。
大雨中,王姒之苦苦支撑,鲜血沿着手臂顺流而下,她脚下积水泥泞,带着触目惊心的殷红。
不敢回头,就像当初有个男人背着她登山一样,她对身后男人哭喊:“不许死!”
伤势过重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没有半点回应。
骤然大雨倾盆,天地间只有白茫茫一片。吴佩弦苦心打磨三十年的一剑,蕴含一部分大道根本,代价就是跌境。而这一剑的实力,足以媲美一位八境大修士或大宗师的倾力一击。既然天下用剑之人,九境大修士赵秉聂将世人远远甩在后面,能够望其项背的只有七品大宗师的剑道之魁首,故而这一剑,便是天下第二!
如若没有仙人降下天罚,这一剑或许真的会被拦住,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在捏碎九道天雷后,已然强弩之末!
一点点变数都是极其致命的,吴佩弦不再犹豫,牵动全身气机倾力撞向王姒之,一遍又一遍,王姒之如遭重击,身体剧烈摇晃,仍是屹立不倒。
她红唇咬破,猩红一滩,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衣服上鲜血晕染,朵朵娇艳如花绽开。对背后那个男人轻声道:“五百年前面对天下的流言蜚语,面对一国之人图穷匕见,你把我禁足内宫长达三十年,我恨你,甚至一度想要杀了你然后逃跑。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除了被你关起来,我又能去哪里?在天下人眼里,我是灾祸,只因我自出生起就有一双鲜红眼眸。整座天下,十六座王朝连横,将矛头指向你的大隋王朝,仅仅只是想杀了我这个他们眼中的灾祸。你把我关了三十年,我三十年没有看见你,你守国门三十年,就是为了庇护那个带着巨大恨意,一心想要把你置于死地的红眸女人。”
吐出一大口鲜血,王姒之声音颤抖,“所以五百年来,历代王朝很多擅长堪舆国运的国师,都无法理解昔年的大隋王朝明明处在福祚最鼎盛之期,为何会惨遭覆灭。你容下一个整座天下都容不下的我,那么整座天下又怎么可能容下你,容下你的大隋王朝?那天面对十六座王朝的铁骑,你拦在我前面,让我快点走。五百年后,这一次,换我护你。当年我说如果你不走,我就不走,这一次也是一样,如果你累了,想在这里睡了,那我就陪你。”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
昔年大隋王朝,有人还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有人还不是冷艳如毒的皇后,这对男女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在佛前下跪起誓。
动作轻柔,王姒之转身回望,轻轻呢喃,
“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她缓缓闭上眼睛。
我来陪你了。
一刹那,不知是不是幻觉,她的耳畔响起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这辈子还没完呢。”
然后一道很重很重的声音,像天雷般滚滚落下。
“吴佩弦,我干你娘的。”
一步跨过王姒之,直接伸手硬生生将扶乩拽下来,随意扔在脚下,身形一闪,璀璨流华像是贯穿天地间,吴佩弦直接后退一百丈。
王姒之顾不得呕出一口鲜血,双手拄剑,半跪在地,痴痴看向那道白发背影。
瑰流没有转身,勃然大怒,“我说过,你王姒之是个胆小鬼,一辈子只能躲在我身后!”
再次冲出,大雨炸开,一拳将吴佩弦,或是说阴阳家巨擘,直直逼退二百丈!
待吴佩弦站稳,衣衫破损,完全不见之前的意气风发。他看向眼前这个本是将死之人的男人,面无表情,“有人为你续命?”
“的确如此。”瑰流微笑道,左手握住名刀渌水,缓缓抬起手臂。
吴佩弦微微皱眉,“是谁?”
“她们。”
滂沱大雨中,瑰流深吸一口气,开始大步狂奔。
水花激荡,他步步生莲,身后沿路更是蓦然铺满摇曳生姿的紫金莲花。
更有两把词牌飞剑从穴窍掠出,一左一右,与男人一并前行。
真的有人为他续命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只是在濒死的那刻,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女人拦在自己面前,断断续续对自己说了一大堆的话。
他看见有女子满面泪水,在风中魂飞魄散。
他看见娘亲就站在自己面前,踮起脚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问道:“能不能赢?”
他看见有位二百年前的儒家圣人,怒骂一句去你妈为万世开太平,在得到以战止战的答案后,满意点点头,散道离开人间。
身负半数佛门气运,始终不能真正的化为己用,归根到底就是这个男人的心境始终有一处破损,做不到真正的无垢臻满。
就好像光滑平整的巨石,有一道漆黑的裂缝。
而且自他幼年懂事起便已经有了。长大后,这条裂缝没有办法得到修补,反而是越来越深,像树枝般蔓延。
因为他听见太多人对自己说:“你不配活着,你是灾祸,是害死身边亲人的罪魁祸首。”
小时候看见桃枝在床上呕血,侍女捧了满满一大盆的鲜血倒掉。
长大以后从赵秉聂的未来画卷里,看到瑰清战死,看见狐媚子被焚煮剔骨,看见身边亲人种种不信。
所以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导致身边人发生种种不幸的罪魁祸首。
直到在吴佩弦那里,他得到了答案。
陈璐瑶父母的死,就好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死了他苦苦支撑的怀疑态度。
原来自己真的是罪魁祸首。
那一瞬间,他心境彻底崩碎,境界一跌再跌,故而不战已败。
但是在鬼门关晃荡的那刻,他看见了一幕又一幕,不仅仅是过去,还有此时此刻,看见丫鬟们拼命厮杀,看见娘亲在云海上对敌祖源良,看见贴甲浮屠不要命的往前冲,尸体堆叠,血潮拍崖。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更是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拦剑。
也是同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只有一句话。
滚你妈·的罪魁祸首!
“就为了我这个腹中死婴,我爹领兵守城,差点战死。我娘跪在地上求饶,想以命换命让我活下去。你他·妈说我不配活下去?”
“我身边丫鬟哪一次不是陷入死地?哪一次不是浑身鲜血?哪一次不是进了鬼门关又走回来的?你他·妈说我不配活下去?”
“王姒之为我挡谢射的枪,今天又站在我身前替我拦剑,你他·妈说我不配活下去?”
“你吴佩弦是个什么东西?读书读傻的孽种,畜生都不如!在你眼里,天下人的命就是命,一个人的命就比草芥还卑微,还正气凛然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要为万世开太平,我去你妈为万世开太平!”
瑰流高高举刀,双目猩红,满头白发狂舞,浑身散发着杀性佛意。
刀尖处,一朵紫金莲花蓦然怒放。
梵柯山天池的那朵金莲,缓缓收拢,含苞待放。
这一刀轻松捅进吴佩弦心脏,以气运相抵消,刀尖处的紫金莲花消散无踪,而没了阴阳家气运庇护的他,再也没有借尸还魂的复活神通。
瑰流左手猛握刀柄,咧嘴一笑,露出猩红牙齿,缓缓转动手腕。
心碎的感觉,远比这要疼千倍万倍。
吴佩弦的魂魄开始剧烈摇晃,随时可能魂飞魄散。明明濒死,他却凭空横生出惊人气力,死死握住瑰流胳膊,笑容狰狞,“这盘棋还是我赢了,你必死无疑。”
他逐渐涣散的漆黑瞳孔里,散发着诡谲的光。
如此近的距离,一位大修士的自爆,哪怕是拥有极其强悍的武人体魄的大宗师,也只有死路一条。
吴佩弦睚眦目裂,“去死!!”
天地间忽然有一抹金光割过,速度之快,就连道祖都咦了一声。
诛仙透过吴佩弦头颅,半截雪白,半截鲜红。
他嘴巴大张,死不瞑目。
王姒之缓缓放下手臂,一双红眸,冷艳如毒。
永霜十六年春,一则惊悚骇人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
吴佩弦死了。
杀他的人,是那个天下第一大纨绔!
第八十八章 活着
姚眺一拳将瓢泼大雨打退几十丈,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雾气。此时此刻,这位白衣拳仙的胸膛里充斥着一股气魄,既是天地英雄气,也叫千里快哉风,并不是每个人跨越天堑跻身大宗师时都有过,天下第三祖源良有过,力压两座江湖抬不起头的皇后娘娘有过,五百年来第一位九境大宗师赵秉聂更是有过,凡是千古风流人物,皆曾有过。
大雨中,一袭白衣不曾淋湿,衣袂飘飘,仿佛仙人御风,无愧白衣拳仙之名。
他脚下有一柄古剑,名叫磐郢,而那位剑主被他一拳打穿胸膛后,不知生死,不知所踪。
不远处,一个身穿桃红衣裙的女子瘫倒在地,气机枯涸,血肉模糊的双手死死支撑地面,咬牙拼命想要站起来。
随意一拳将千万道雨符破开,姚眺平静远望,看向大雾中的朦胧身影,“我知道你。”
“你是...”
最后两个字,姚眺说出了口,却没有声音。
金栀走出白茫茫雾气,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姚眺说道:“你是要送死?”
金栀摇摇头,“不是送死,是求死。”
她有一句心底之语,说与不说,已经无所谓了。
姚眺点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我懂了。”
这位白衣拳仙终于放下犹豫,杀心暴涨,一步高高掠起,刹那间大地崩碎,不断与金栀拉近距离。与这种体魄脆如白纸的符阵师交战,切忌不能被当做手短的活靶子,只要能够近身搏杀,一拳就能毙命。
眨眼间二人差距不过百丈,此刻狂风骤雨,对于本就精通水法的金栀来说无疑是占据天时。她手掌微翻,漫天雨滴忽然凝滞不动,手掌再一翻,雨滴结成符剑,成千上万道,全都指向那位白衣拳仙。
姚眺微笑道:“当年江南道天灾,我站在暴雨中整整一个月,一拳拳将雨水打散,最后气力枯竭,差点就丧命了。别说那时候我都死不了,你这点程度,根本伤不到我分毫。”
金栀平静道:“去。”
刹那间,成千上万道雨滴符剑全都袭向那人,犹如倾轧大势。姚眺没有出拳,只是大步狂奔,被漫天符剑打在身上,气机急剧溃散,但是还是没有止步,只是一直向前,不断拉近与金栀的距离,眨眼间二人竟只剩五十丈之远。
按理来说,金栀明明可以趁机后退拉开距离,但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
因为她在求死。
姚眺刚才说了一句话,最后两个字却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
“你是...”
“杀手。”
确切来说,是吴佩弦暗插在太子身边的杀手。
杀手的命运向来不由自己,一辈子为杀人而活,一辈子为杀人而死,若是动情,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陈鹭瑶如此,她金栀亦是如此。
姚眺距她已经不过二十丈,她忽然笑了。
自己对得起谁呢?
对得起皇后娘娘的母爱?
对得起殿下那份亲人般的信任和呵护?
她不想看见那个男人对自己露出失望和难过的表情,不想皇后娘娘勃然大怒骂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不想让自己再惭愧煎熬的活下去。
那便唯有一死。
但不是送死,而是求死,是为那个男人战死。
这也是她的心底之语。
二人相距不过十丈,漫天雨滴结成符剑,千道万道,却丝毫无法将那道身影滞留。
眨眼间相距仅剩五丈。
金栀猛地握拳,直击迎上。
二人脚下的大地,崩碎不堪,裂纹深陷。
一路冲到这里的姚眺,气机枯竭见底,故而一拳打出,只是与她平手而已。
但是体魄脆弱不如武人的金栀,拳头血肉模糊,唇角渗出鲜血。
姚眺不急于换上一口纯粹真气,惊讶道:“你会拳法?”
金栀不回答,又是猛出一拳。姚眺后退以求换气,却被侧身黏住。他根本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如此激进,甚至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就好像是心死之人,一心求死。
胸口重重挨上一拳,姚眺脸色苍白,终于换上一口纯粹真气,轻声道:“既然你一心想死,我便成全你。”
金栀红唇紧咬,沸腾鲜血化为气机,眨眼间折寿二十年,满头青丝变的灰白。更让姚眺想不到,那双柔弱的手,竟轻松破开自己的七品武人体魄,精确无误毁坏了两处气机流转的窍穴。
窍穴毁坏,拳意也随之消散,姚眺被迫改变气机流转的路数,在第二次出拳之前只能不断后退。他眼神惊疑不定,一个六品境界甚至不算圆满的修士,怎么能有如此精湛的搏杀技巧,更是还有破开武人体魄的失传手法,即便比起那无视体魄的红丝手法也不差多少。
金栀一心要痛打落水狗,猛抽出脑后簪子,灰白发丝如瀑垂落。簪子插入姚眺胸口,她双手按在上面,横冲直撞,姚眺就这么被挟着后退几十丈。
最后,那根簪子彻底插进姚眺胸膛。就连这位白衣拳仙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跻身七品大宗师的自己,竟被一个六境修士在近身搏杀中,逼到了几乎身处险境的地步!
可想要杀死一个大宗师谈何容易?
身负重伤的姚眺,终于换上一口纯粹真气,右手缓缓收拢作拳,气机瞬间全部干涸。
出拳十二分气力!
迎向这个头发灰白只是一心求死的女子。
金栀缓缓闭上眼睛,放下双手,面色平静。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红唇轻启,默念那个人的名字。
姚眺忽然微微皱眉。原来有一剑护在金栀身前,可即便如此,仍有半拳透过古剑磐郢,狠狠打在金栀胸口上。
拳劲穿透胸口,女子灰白头发遮住的后背,出现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但她没有死绝。
这对于她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幸事。
看着她的乞求目光,姚眺只换气半口,杀心骤然暴涨,竟是不惜动摇尚未稳固的境界,再次出力十分!
然而一个浑身鲜血的女人,拦在了她的身前,拦在了他的面前。
姚眺勃然大怒,“你难道要剥夺她最后的自由?让她去死!”
春秋三剑尽出,迎向那一拳,仅是卸掉半数劲力,而这半数拳劲,足够让这个伤势严重到几乎无回天之术的女人毙命。
那一拳确确实实打穿一个人的胸口,但是她没死。
桃枝如遭重击,摇摇欲坠,不断吐出鲜血,断断续续道:“那日霜花城,你救我一命,这一次,我跟你扯平了。”
气机四散而出,她缓缓闭上眼睛,好像在对那个男人轻声细语,“还说不用做死士呢。”
“殿下,奴婢先走一步,您可千万别死在奴婢身后啊。”
魂飞魄散的那刻,忽然一只有些沉重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脑袋上。
还有一道温醇声音,“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一缕缕佛门气机灌注她体内,有一朵紫金莲花庇护住了她的心神和魂魄。
她慌乱睁开眼,那一刻看到满脸笑意的男人,又有些害怕,又有些紧张,生怕他会因为自己乱跑到这里来而生气。
不知怎的,眼泪就不争气流下来。
但是男人只是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乖,接下来交给我就好了。”
看向浑身鲜血的轻雪和满头灰白的金栀,瑰流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我们一起回家。”
金栀欲言又止。
瑰流勃然大怒,“两次差点害死老子,现在就想拍拍屁股走人?金栀,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我,老子要折磨你一辈子!”他忽然哽咽到几乎失声,“你不在乎你是谁,一点也不在乎。你只是我丫鬟,我的亲人,你要是敢死,我绝对会忘了你,绝对绝对!我说到做到!”
姚眺眼神惊疑,照此情况来看吴佩弦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就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而且自身境界尚未稳固,继续打下去只会动摇的愈发厉害,甚至重新跌回六品。
想到此处,他转身离开,只是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个人死死按住肩膀。
“去哪?”
森冷的声音,充满了杀意。
姚眺没有转身,语气冰冷,“再这么打下去,对你和我都没有好处。”
瑰流不说话,一手猛地抓去。姚眺压根想不到他会趁自己说话时出手,想要躲避却为时已晚。瑰流五指如钩,死死掐住他的头颅,往地上用力一砸,大地瞬间崩碎几十丈。
整座梵柯山都能听到沉闷骇人的巨大响声。
而姚眺趁机一脚踹向瑰流眉心。
三个丫鬟几乎要冲上前去,却被一个红眸女子拦住。
王姒之冷声质问:“你们难道想让他一辈子都心怀愧疚吗?!”
互换致命一招,双方皆颓势倒地,吐出一大口惊人鲜血。
然后两个人几乎同一刻站起身,瑰流擦去脸上血污,铁了心的要杀掉这个名声远扬的白衣拳仙再度冲杀撞去。
并无再战之心的姚眺只是一退再退,见招拆招,且因为瑰流心境得到弥补后短暂跻身大宗师,再加之他身负重伤,所以此刻稍败下风。
眨眼间二人互出百拳,更是转战数十丈之外,瑰流一拳递出一拳,拳意层层叠加,但仍是慢刀子割肉,和姚眺难分生死。
不断出拳,当瑰流一口纯粹气机最终见底时,最后一拳彻底将气机压榨干涸,积跬步至千里,积小流成江河,这一拳确确实实让姚眺嗅到了死亡的意味。
姚眺深呼吸一口气,沸腾血肉转为气机,瞬间面容枯槁,比人不人鬼不鬼的谢观照都要吓人。
姚眺出拳十二分气力。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死。
还有一个杏眼柔怯的女子在等自己回家呢。
拳拳相撞的一瞬间,仿佛天地为之一滞。
不久后新武评就会推行天下。
有两个人位列同一位置。
天下前十。
第八十九章 新武评,新第一
对于截路的祖源良,秦芳一开始就暴露出滔天杀意,尤其是忽然感到心神不宁后,更是次次以死手相逼,想要速战速决。祖源良自然察觉到她心境上的端倪,故而这位以拳法刚猛著称于世的大宗师开始改变打法,以周旋和防守为主,不再主动出拳。
祖源良双臂抵在身前,硬抗下八境巅峰大修士的倾力一招,被逼退竟足足五百丈,武人体魄开始崩碎,浑身血肉绽裂。抬头直视这个女人,祖源良有股错觉,好像看见了几十年前那位暴戾恣睢的天下第一大魔头,近而想起她曾凭一己之力将两座江湖压的抬不起头。
按照吴佩弦所说,只要拖延这位皇后娘娘两柱香的时间就可以,但具体何时可以撤走,还是要等他吴佩弦以心术回答。但眼下,别说两柱香了,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但那道声音迟迟没有在心湖响起,这也就意味着出现了变数。但这毕竟是他这位阴阳家巨擘设的棋局,除非有棋力更高者搅局,否则那位太子不管怎么说都只有死路一条。
再等等就好。
祖源良这样对自己说,强忍剧痛换上一口纯粹真气,这一次不等秦芳出手,他就主动往后拉开距离。一辈子以拳开山,以拳开路,便是当年迎战那天下第一,他也不曾后退半步。今日,能让这位自负拳法至高不出世的武评宗师做出这样的让步举动,天下唯有秦芳一人而已。
“喜欢当王八是吧?”
秦芳玉手微握,像是拿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就是俯瞰人间此处的十几位仙人,先前还一直犹豫要不要用天道规矩镇压她,在这一刻全都噤若寒蝉。
与此同时,京城外的蜿蜒千山,洞天石扉,訇然中开,被白雪覆盖的湖泊大泽,沸腾如煮,白气缭绕,胜似仙境。
忽然山水颠倒,一道道山水气运横贯天地间流窜,疯狂寻找云海上那人的身影。
而秦芳的境界,骤然开始暴涨,千万道山水气运如百川归海,长桥卧波,未云何龙?曾经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八境巅峰和八境大圆满相隔一道众生无法逾越的天堑,搭桥方可行。而这个人,便是五百变来第一位跻身九境的赵秉聂。
如今又将会多出一个人,不但亲眼看见了那道隔绝众生的天堑,更是用山水气运将其填满,然后水起作桥,横卧波间,她缓缓通过。
这一过,八境大圆满,便是仙人也望尘莫及。
不算剑斩酆都的赵秉聂,此时此刻,她便是人间真无敌!
祖源良眼神炙热,踏前一步,浑身气势骤变。与八境巅峰一战,不是什么有趣事,但若能与这八境大圆满一战,死又何妨?
只是他下一秒就只剩惊愕,甚至看不清秦芳出手,自己双臂就被卸掉。
趁此机会,罡气钉入他的几个重要窍穴,毁坏气机流转,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换气。
眨眼间,祖源良命在旦夕。
秦芳瞬间贴近他,一掌拍下,五指如钩掐住他的脑袋,随意丢出不知几千万丈的云海。
那道渺小身影在天地间急急下坠,竭力想要调整身形,却被一只纤细玉手抓住脊梁,狠狠甩出!
祖源良直接撞上大靖王朝内最奇崛雄伟的山岳,千百年来尖锐如刀的巨大孤峰,从上到下,寸寸粉碎!
祖源良脊柱突兀,白骨裸露,整个后背血肉模糊。那人犹不罢休,再次抓住祖源良脑袋,往崖壁上猛力一撞,鲜血四溅,山岳剧烈颤抖。
秦芳五指如钩,一点一点撕开祖源良脑袋,露出瘆人白骨,又是掐住他脑袋,往崖壁撞去!
反反复复,总共百次,到最后,就连秦芳自己的手都血肉模糊,白骨可见。她浑身是血,甚至满脸血污,崖壁上挂着的,全是祖源良四处飞溅的血肉。
做端庄贤淑的皇后娘娘二十余年,秦芳再次展现出大魔头的一面!上一次是瑰清遇刺,这一次是瑰流身处险境。
所以佛祖和道祖暗中窥探这场厮杀后,破天荒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既然是出自圣人之口,自然是没有任何异议。
结论是:“如果那位太子死了,这个女人一定会让整座天下陪葬。”
秦芳再次抬起手,祖源良眼神惊恐,拼命摇头。
此刻像狗乞讨般下跪的,是天下第三的大宗师啊。
秦芳手里多出两个眼睛,随手一扔,不知落在天下哪处。
忽然,秦芳身后有水波荡漾,一人缓缓走出。
小稚童说道:“太子殿下赢了。想不到吴佩弦是那位阴阳家巨擘剥离出的魂魄,并非任何押注的选中之人,这场棋真可谓瞒天过海。”
听到第一句话,秦芳嫣然一笑。
一手死死掐住失明的祖源良,她讥讽道:“拦我,继续拦,吴佩弦不还是死了?认主人都不会,这双眼睛真是没白挖。”
将脖子硬生生拽断,松开手里血肉,秦芳漫不经心问道:“那个老东西在哪里?”
小稚童微微皱眉,“娘娘何意?”
秦芳震散一身鲜血,言简意赅,“杀人。”
“趁此刻八境大圆满去杀他,只要那位始祖不出手,他必死无疑。只是皇后娘娘,你也应该知道,本就强行跻身此境,若是再继续透支,必定修为散尽,大道彻底崩塌。这样的结果,真的值吗?”
秦芳勃然大怒,“放肆!为了我的孩子,有什么不值?!”
小稚童平静道:“那以后呢?您还能说出一样的话?太子再遇到危险,但您只是一个普通人。”
秦芳面无表情,“你立即回京城坐镇,从此刻起,你就是坐镇京城的圣人,看守国运鼎的事情就让那个道士来做。”
小稚童叹了口气,“真要如此吗?”
秦芳忽然停下脚步,微微转身,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腰间那枚瑰流出生起便携带的黑珏,平静道:“我秦芳的孩子,能自己闯出阴阳家巨擘设下的死局,还用她娘亲保护什么?”
那一日,有一人杀入仙家天下,在数十万修士和十几位仙人的激烈围杀中,依旧杀死了那个被冠以“巨擘”之称的阴阳家大修士。
先杀天下第三祖源良,再杀中兴阴阳家的大修士。
永霜十六年春,武评推行天下。
榜首之位,秦芳。
第九十章 枕边金钗堕
瑰流双腿盘膝,坐南面北,长长呼出一口血腥气,目光望向远方,姚眺步伐踉跄,一步一晃离开战场。
天地间忽然有两道光柱撤走,似是重返天上,然后莲花冠道人和梵柯山老住持终于得以回归自身。
老住持掠到瑰流身旁,轻唱一句佛号,将三个丫鬟的部分伤势转移到自己身上,袈裟顿时染红。随后,梵柯山最高处的天池,金莲剥离三瓣,轻轻飘下,分别落到三个丫鬟身上,俨然有圣人气息。
本是将死之人的轻雪和命悬一线的桃枝皆得到源源不断的生命馈赠。只是金栀,那满头灰白再也回不到乌黑青丝。
“太子殿下,老衲无能,只能帮助这些了。”
瑰流强忍剧痛,开口笑道:“本就是我的私事,和住持无关。以后再来梵柯山,必当厚礼相报。至于在北方大渎塑金身玉佛的事情,我回家以后会和我爹好好说说,尽力而为,但是希望不大,还望住持有个心理准备。”
“无妨无妨,不可强求之事,自然不能强求。只是殿下您是不是应该再住上一段时间?把伤养好,再继续游历也不迟。”
话虽这么说,但对于金身玉佛一事希望渺茫,老住持还是有些沮丧。
瑰流摇摇头,“本来就打算今天下山的,还有些事情要赶紧去做,不能多留了。我再休息一会,然后就走。”
“这样啊。”老住持抬头望天,说道:“殿下怎么也得等到皇后娘娘来,然后再走。”
瑰流惊讶道:“我娘?他和祖源良分出胜负了?”
老住持不再说话。刚才被夺舍的时候,他自然也看见秦芳是如何一点一点虐杀祖源良的,那副鲜血淋漓的场面,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也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魔头的手段。
王姒之正用手帕给瑰流擦脸上血污,听到老住持说的话,双手不可察觉的颤抖一下,这点异常刚好被瑰流看在眼里。
一把抓住她的手,瑰流饶有兴致道:“怎么,你害怕了?”
“没。”
王姒之小声道,往回抽了抽手。
“问你一个问题。”瑰流一脸正经,“五百年前那位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也会怕婆婆吗?”
王姒之不回答,用力缩回手,看起来紧张不安。
忽然,瑰流冷不丁扯嗓子喊道:“娘!”
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王姒之还是娇躯一颤。有些羞怒,她转身想要瞪男人一眼,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浑身血迹的宫装女人。
大脑一片空白,然后,王姒之红唇紧咬,低头看脚,双手不停揉捏衣角,此刻的她不是冷艳的大隋皇后,只是一个柔怯的姑娘。
她之所以变成忽然变成这样,因为一个宫装女人第一时间不是去关心儿子,而是一步来到她面前。
自古婆媳难相处,尤其还是这位眼光挑剔的皇后娘娘,王姒之又怎能不紧张?
“抬起头来。”
秦芳温柔道,捏住王姒之下颚,让她一点一点把头抬起。
看见那双妖冶渗人的鲜红眼眸,秦芳嫣然一笑,“打小就是美人坯子,现在出落的更加漂亮了呢。”
“咱家传统就是女尊男卑。告诉娘,有没有被欺负?受委屈了就和娘说,娘替你好好收拾他!”
瑰流脸都绿了,“娘,你不能相信一面之词啊!”
王姒之心无旁骛,只是怔怔思考一个字,忍不住轻声出口,“娘?”
看见她手腕上的冰种翡翠镯子,秦芳开心笑道:“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嘛。你啊,就别想跑了,一回京城,即刻成亲,赶紧洞房花烛夜,早点给我个子孙绕膝的福分。”
绯红一下子从王姒之的脸上蔓延到了脖颈,甚至耳根红透。
看见眼前大美人儿如此娇羞,秦芳心花怒放,温柔的语气又充满不可拒绝的意味,“叫娘。”
王姒之垂下眼眸,轻声道:“娘。”
“诶。”秦芳开心应答,忽然脸庞凑近她耳边,小声问道:“做过了吗?”
王姒之摇摇欲坠,羞到快要说不出话来,很小声回答:“还没有。”
忽然,王姒之鼓足勇气,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秦芳,委屈道:“娘,他总是拒绝我!”
听到这句话,瑰流慌了,连忙辩驳,“娘,我没有,您要明鉴啊!”
王姒之俏脸通红,微微低头,“好几次都送到他嘴边了,他倒好,放着个大美人不吃,天天看艳情小说解馋,娘,你说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是吗?还是说......”
犹豫一下,王姒之还是小心翼翼说出口,“难道是因为殿下从小流醉花柳,所以......”
此言一出,秦芳脸色更是阴沉如水。
“娘,娘!别啊,我冤枉啊!”
秦芳狠狠掐住瑰流耳朵,怒道:“说!你到底怎么回事?那方面真的出问题了?!”
“没有,真没有。”瑰流欲哭无泪。
秦芳显然不信,抬头问向他身后的丫鬟,“桃枝,你说实话,太子是不是有那方面的疾病!”
“回娘娘,其实奴婢也很好奇。”
接着又问了金栀和轻雪,回答都是不知道。秦芳眼神古怪,自言自语:“一起生活这么久,真没当过暖床丫鬟?”
难道说!
自家儿子那里真出问题了?
秦芳深吸一口凉气,用心语和瑰流交流,“你实话告诉娘,你到底有没有病。”
一道苦苦哀求的声音在她心湖回荡,“没有,我真的没有。娘,你为什么不信啊。”
秦芳冷哼一声,松开掐着耳朵的手,接下来,她对瑰流说了一句话,一句震撼全场的话。
“多说无益,今晚证明给王姒之看。若不是一整夜,那就是出毛病了。”
瑰流瞪大眼睛,反复呢喃三个字,“一整夜?一整夜?”
王姒之双手紧紧捏住衣角,有些欲哭不哭。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本想让这个男人吃点苦头,到最后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秦芳面无表情,“一整夜怎么了?当年你爹,可比这厉害多了。否则娘压根看不上他,还会生出你?”
在场死寂一片。
唯有瑰流,苦涩出声:“娘,您这话忒霸气了。”
秦芳忽然发问,“奇怪,怎么没见秋荔呢?”
没有人回答。
“她是吴佩弦身边的杀手。”
瑰流揉了揉脸颊,眼眶发红。
秦芳哦了一声,“杀手啊,杀掉就好了。”
瑰流出乎意料的没有作声。
目光看过轻雪,桃枝,最后在满头灰白的金栀身上停下,秦芳面无表情,“你也是杀手,对吧?”
瑰流如临大敌,瞬间护在金栀身前。
“娘,她不是!”
“殿下,不用为奴婢辩护了。”金栀从瑰流身后走出,施了个万福,轻声道:“杀手金栀,见过皇后娘娘。”
秦芳眯起眼睛,踏前一步。
瑰流左手握住刀柄,摆出不惜一切代价的样子。秦芳勃然大怒,“你要对娘动手?!”
瑰流死死咬牙,五指一点一点从刀柄剥离,但还是再次拦在秦芳和金栀中间。
秦芳一步穿过瑰流身体,那一瞬间,这个白发如雪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眼神惊恐的转身,却只看见一个女人,缓缓拿起金栀的一缕灰白头发。
秦芳轻声道:“这样的你,好意思说自己是杀手吗?”
“乖,和娘一起回家。”
那一刻,金栀泪如堤决。
秦芳眼神温柔,替她擦拭眼泪,“傻孩子,我怎么可能让你变成第二个陈鹭瑶?”
梵柯山一处草庐,小姑娘急出了眼泪。
忽然响起一道比她更急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和尚闯进来,“赢了!太子殿下赢了!”
本是值得高兴的消息,可小姑娘再也绷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天,七个人一起下山。
在霜花城的巍峨城门处,秦芳左手牵着小姑娘的手,身后站着轻雪,金栀,桃枝。她右手提着个囊袋,散发着淡淡血腥气,里面装的是吴佩弦的人头,是瑰流用钝刀渌水一点一点割下来的。
此地一别,秦芳就会带着她们北上回家。然后将这颗人头放在陈鹭瑶父母的坟前。
而瑰流和王姒之,会继续南下,去儒家的稷土书院。
多情自古伤离别。即将分别之际,气氛总是有些忧郁。
秦芳眼神温柔,笑道:“娘还是那句话,早点回家。”
这时小姑娘插嘴道:“我觉得可以再多加一句话,早生贵子!”
在场所有人都被逗乐了。
秦芳忍俊不禁,“对,说的没错,早生贵子!”
很快她补充道:“就在今晚!”
三个丫鬟朝自家主子施了个万福,王姒之和小姑娘挥手作别,最后秦芳说了句“走了”,然后大袖一挥,带着她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瑰流久久愣在原地,有个女人轻轻跺了跺脚,他才回过神。
转头看向王姒之侧脸,瑰流笑道:“就剩咱俩相依为命咯。这种感觉,就像是绿带城初见一样。”
王姒之不满道:“什么绿带城初见,分明是五百年前那场山野初见。”
瑰流懒洋洋哦了一声,高高抬头望城门。然后牵起她的手,径直大步入城。
夜深人静。
一家普通客栈,忽然来了两位神仙模样的眷侣,男子姿容如仙人,女子也是人间绝色。付过银子,店小二便掌灯带二人去往房间。
端上茶壶热水,又换上些新鲜糕点,离开房间之际,店小二不知为何,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说出一句话:“本店隔音是极好的。”
将房门关上,只剩下这对不知所措的孤男寡女。
曾有一个男人,读艳情小说到兴高采烈时,放出狠话,“下榻霜花城,一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曾有一个女人,心里打过一个小算盘,等到了霜花城,一定要罚他一个月都下不去床。
但目前看起来,好像都不太可能了。
王姒之捂嘴打了个哈欠,精致脸庞有些倦容。瑰流被传染,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打打杀杀一整天,能不累就怪了。
于是双方心有灵犀,互视一眼,全都小心翼翼发问:“熄灯休息?”
见他不像是骗子模样,王姒之放心下来,率先迈开腿,躺在床榻靠墙的里侧。
瑰流将烛台吹灭,也钻进冰凉的被窝。
月光入户,澄澈如积水空明。
王姒之忽然坐起身,双手绕到脑后,抽出那双金钗,将其放在枕边。
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她轻轻咬唇,半跪坐着,欲说还休。
瑰流目光闪烁,呢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啊。”
两个时辰后,鸾困凤慵。
被褥湿了一大片,冰冰凉凉。
王姒之已经累到昏睡过去,忽然被瑰流咬醒,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于是迷迷糊糊问道:“几更天了?”
瑰流回答道:“五更天了。”
忽然,王姒之惊恐摇头,“不要,放过我吧。”
瑰流说了句让她胆颤心惊的话,“你不是跟我娘埋怨我不行吗?我娘说要一整夜才能证明,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瑰流像一头勤勤恳恳耕种田地的老牛。
最后,王姒之咬住手指,全身瘫软,双目无神。
床单湿漉,拧成一团,甚至往地面滴水。
这个男人终于享受到什么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第九十一章 无关善恶
不止整个晚上,直到鸡鸣破晓时,那个白发男人还在充当勤恳的犁地老牛。直到天彻底亮起来,这场鱼水之欢才算结束。
抱着疲惫至极的身体下了床榻,瑰流打算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再好好睡去。结果他泡在木桶里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至于王姒之,哪怕尚存一丝清醒意识,听见了自家男人的打鼾声,但她浑身瘫软,使不上一丝力气,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神空洞,就好像是被摆弄坏的玩具。
车水马龙的大街,客栈门前,走过一批又一批商贩和游客。从日上三竿到暮色浓重,再到天色漆黑,家家掌灯,在木桶里泡了一天的男人终于迷迷糊糊的醒了。
长时间泡在水里,感到浑身有些刺痛,他没多想就要站起身。一下子站起,还没有直起身子,扑通一声跌回木桶里,溅起水花无数。
捂着腰,瑰流张大嘴巴,神色痛苦。
那种感觉,像是腰被人劈断了。
这就是非要打肿脸充胖子的代价。
此刻,瑰流自己也有些后悔,要是昨夜早早放过王姒之,对双方都好,自己也不至于这样。也不知道这娘们还能不能下得来床。
强忍腰部剧痛,瑰流缓缓站起,身子佝偻的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用一种怪异的方式换好衣服,疼的已经大汗淋漓。不经意间抬头,却和一双红眸相撞。
王姒之脸色平静,“这就直不起腰了?”
瑰流咬牙切齿,“少嘲讽我,你知道昨晚我付出多少吗?”
王姒之哦了一声,说道:“享受的不还是你?”
她转身回走,不咸不淡道:“一个男人要是不行呢,就不要硬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至少我可以理解。相反,要是夸下海口,又无法满足对方,并且还觉得自己多厉害,那这样的男人,简直是无药可救。”
句句不指名道姓,句句指向一个人。瑰流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比一整夜都久,你还不满足?”
王姒之歪头看他,好像是在仔细回想,然后她说了句比姚眺出拳十二分气力更有杀伤力的话。
“差不多满足了我三成的需求。你比五百年前差太多了。我姑且可以认为你有伤在身,影响了发挥。但若是下次,你还是这个样子,我就告诉咱娘,殿下的确是青楼逛多了,那方面真的不太行。”
瑰流面如死灰。
看着狼藉一片的床榻,王姒之嫌弃皱了皱眉,说道:“你腰疼就先坐会,等我沐浴完找店家再要个床单被褥,顺便再买些吃食。”
瑰流艰难挪到桌边坐下,重重叹口气,干脆将脑袋贴在桌面,不再多说什么。
一炷香后,王姒之更衣而出,青丝披散身后,湿漉漉往下滴水。瑰流感觉幽香涌来,原来是自己被她贴住,那两团沉甸甸的丰腴正好压在他的后背上。
王姒之一手拿梳子,一手握住男人的雪白头发,细细端详良久,轻声道:“怎么不染黑?”
被王姒之贴住,腰好像不再那么疼。瑰流摇摇头,“要是心是死的,染回黑色也没用。心要是活的,白发黑发都一样。当初我雪夜出逃,一夜之间白了头,感觉自己就是天地间的弃儿。现在呢,有你陪在我身边,一起走过这么多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就好像咱俩已经相濡以沫很多年。有你陪伴,很好,不能再好。”
王姒之不说话,替他梳理好头发,为他戴冠插攒,走到他身前,仔细凝视他。
陌玉评第一美男的评语,“一眼误终生。”
“还真是好看,难怪能讨那么多女人芳心。”
瑰流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醋味,知道她是在嫉妒自己的容貌,于是开玩笑道:“我这个天下第一的美男,配你这个天下第八的美人,不还是绰绰有余?”
其实他还有一句玩笑话没有开出来,比如说一句“所以你赶紧取悦我,要不然哪天我就把你休掉。”,因为现在的王姒之可不是最开始那柔柔怯怯的性子了,更要命的是她还是诛仙的旧主,这要是哪句话没走心,估计下场就和吴佩弦一样,头颅被一剑刺穿。
对于瑰流的玩笑,王姒之没有理会,径直下楼去要床单被褥去了。
瑰流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用茶水蘸湿手,反复写两个字,一个“姒”,一个“之”。
世上还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吗?
只不过这两个字,什么时候可以换一换?
比如说变成“媳妇”?
换过床单被褥,得知这个一贫如洗的客栈向来不为客人准备吃食,王姒之便只好出去买。
皎月如珠,万家灯火,富贾天下的霜花城,最热闹的时候就在于晚上。
花十几枚铜钱买了些褡裢火烧,正准备回去,王姒之忽然看见灯火昏暗处,有个小女孩正在低头啃饼。
王姒之再掏出几枚铜钱,说道:“再来两份褡裢火烧。”
接过褡裢火烧,王姒之顺便问道:“那个小姑娘是小乞儿?”
“可不是吗,这小丫头前几年用刀把自己父母给捅死了,官府见她小,拿她没辙,再加上有位官大人因为临近考核,不让想朝廷知道霜花城出现了命案,就将此事藏匿下来。就这样,这丫头把自己害的家破人亡,变成了现在这幅乞丐模样,也不知道她又在哪偷的烧饼,听说前几个月她去偷付公子的钱囊,被十几个人抓住,给她打了个半死。你现在看她走路,估计还是一瘸一拐的。姑娘,我好心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怜悯她,上次有个姑娘看她可怜,给她一枚金锭,结果第二天脸就被划烂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干的。这孩子啊,能把父母给杀了,就是一尊鬼神,惹不得,惹不得。”
王姒之道谢一声,目光再度看向低头啃饼的小女孩,然后迈开腿朝她走去。
小女孩敏锐抬起头,那双眼睛有着极强的警惕性,一只手悄悄往身后摸。
前几天霜花城制造局丢失了一件精炼的淬毒游弩,因为是要交给朝廷审核的样品,所以整个制造局上下几千号人,全都为了寻找游弩而焦头烂额。
估计没人会想到,会有一个手巧伶俐的小姑娘,胆大包天偷偷进入制造局,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将游弩偷走。
她已经用这件淬毒游弩杀死一个人了,一个抢她馒头的老乞丐。至于尸体,早就被她抛尸城外,积压在厚厚大雪下。等到明年开春,尸体就会滋润肥沃的土壤,到时候估计会有花丛盛开。
这个女人给她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所以她动杀心了。
猛地从身后拔出游弩,几乎一瞬间就瞄准好女人胸口,堪比军中游弩手。她忽然瞪大眼睛,然后眼神惊恐。
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而那个女人正在缓缓逼近。
直到一双纤纤玉手握住游弩,小女孩才从某种禁制中被释放。她看清楚了眼前女人的长相,还有那双妖冶瘆人的鲜红眼眸。
“想杀我呀,下次动作要快。”
话语温柔,王姒之歪头微笑,就像是一个贴心大姐姐。
小女孩不顾半张烧饼,拔腿就跑,王姒之没有追,而是看见她真的一瘸一拐。
快步上前扯住她,王姒之又心疼又怒,“和我回去!”
“不要!我不要!你放开我!”
“你想不想吃褡裢火烧!”
小女孩顿时安静下来,那双眼睛看着王姒之,又悄悄瞥了眼她手里的褡裢火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和我回去,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王姒之主动伸出手。
小女孩见她的眼神变的温柔了,犹豫一下,双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牵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走回客栈。
王姒之舀水要为小女孩洗澡,听见自家男人的发问。
“这游弩是霜花城制造局的吧?你偷的?”
小女孩狼吞虎咽吃着褡裢火烧,对他的话没有半点反应。
瑰流放下游弩,微笑道:“既然如此,明天就给你交到官府吧。”
砰的一声,小姑娘拍桌猛起,死死盯住瑰流,那甚至不是仇视的眼神,而是要杀人的眼神。
王姒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连忙走出去,看见这幅剑拔弩张的样子,对瑰流冷喝道:“她还是个孩子,你就不能让让她吗?!”
瑰流冷笑不止,“孩子?我说她杀过人,你信不信?你知道你带回来的是什么吗?她今天死死盯住你,明天就可能朝你挥刀!”
王姒之破天荒动怒,“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这孩子不用你管!”
瑰流置若罔闻,与小女孩针锋相对,微笑道:“想杀我,最好趁我睡着的时候。到时候,不管你逃到哪,都会被人找到。因为你杀的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共主!”
小女孩松开握紧的拳头,脸色煞白,嘴唇颤抖。
瑰流眯起丹凤眸子,语气陡然寒冷,“交出来,这句话我只说一次。”
小女孩紧紧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沾血的匕首。
瑰流看向王姒之,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丫头,宁愿让匕首割破自己胳膊,也要把匕首藏住。现在你还觉得,你带回来的是一个能够教出来的孩子?姒之,放弃吧,有些人天生下来心就是黑的,不管后天怎么教化,都不能去根除本。那位儒家圣人提出的性恶论,虽然不被天下所容,但不是没有道理的。”
“把她送走,你不是她父母,没有必要去承担风险。我这一次发现她藏匕首,下一次万一没发现,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王姒之红唇紧咬,良久之后,轻声道:“至少让她吃饱,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瑰流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夜晚,月色倾洒入户。
小女孩睡在王姒之身边,怀里抱着一只丰腴白猫。漏断人初静,她却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姒之也睁着眼,看着她的背影,几次想要伸手揉揉她的小脑袋,最后还是忍住了。
月落沉沉,到后来小女孩也睡着了,只有王姒之不曾入眠。
她最后闭上眼,是因为她想清了一件事情。
或许就如瑰流所说,有些孩子天性就是恶的,无法教化。
这可能就是人间存在的恶吧。
但有些孩子,天性善良,乐观顽强。
白家小姑娘就是这样。
但无论心性善恶,至少现在这个阶段,她们都是孩子。
所以今天带小女孩回来,看见她藏匿的匕首和鲜血淋漓的手臂,哪怕王姒之的心很痛,但是她并不后悔。
无关善恶,都是孩子。
第九十二章 无心插柳
大清早,瑰流尚未起床,王姒之正在为小女孩梳洗。坐在妆镜台前,她看向镜子的小女孩,柔声道:“绣囊里的银两足够花几个月,不要挥霍,吃饱穿暖些,自己一个人生活,要处处小心。”
小女孩没说话,悄悄攥紧手中钱囊,那双眼睛略有不悦。
忽然,王姒之像是注意到什么,她故意转身,一瞬间,小女孩眼疾手快抓住那支早就觊觎许久的名贵簪子,将其藏到袖子里,然后若无其事,乖乖坐着。
王姒之轻叹口气,忽然疲倦感涌上心头,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走到昨晚二人相遇的地方,小女孩甩开王姒之的手,犹豫一下,欲言又止,下一秒转身大步跑开了。
街上行人都能看见一个女子伫立原地,久久无言。
对王姒之来说,什么时候最伤心?
不是那件淬毒游弩对着她,不是小女孩袖子里藏着匕首,而就是刚才,趁她故意转身之际,小女孩偷了一支簪子。
明明是善意相待,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换不来。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王姒之自嘲一笑。
等她返回客栈,刚登至楼上,就看见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徘徊在自己房间门前。
对待小女孩,她很温柔,但别忘了,她是大隋皇后王姒之。
诛仙一瞬间出现在她身边,削断男人腰间悬挂的玉佩,冰冷锋刃架在男人脖子上,稍有逼近,瞬间出现一条血线。
“别杀我!别杀我!”
男人惊恐求饶,浑身颤抖。
王姒之微微皱眉,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是京官李子昕?”
男人瞪大眼睛,“你认识我?”
王姒之后知后觉,略显慌张,“不,不认识。”
她曾偷窥过瑰流的记忆,所以对于这个明年的春闱主考官有着很深刻的印象,但是偷窥一事,绝对不能被发现。
手中诛仙剑消失不见,那双妖冶瘆人的眼眸忽然绽放出诡谲红光,李子昕先是满脸惊恐,随即四顾茫然,呆呆看向眼前女子。
王姒之温柔一笑,“您挡住我了。”
男人后退一步,看着眼前女子即将走入房间,慌张道:“等等!”
王姒之疑惑转头,心里萌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正要说话,忽然房门被打开,睡眼惺忪的瑰流走了出来。
他甚至没看见一旁的李子昕,一把抱住王姒之,撒娇道:“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李子昕瞠目结舌。
王姒之用力挣脱开瑰流的怀抱,款款后退一步,略带歉意低下头,“公子,您昨晚喝太多了。”
瑰流迷迷糊糊看向身旁的黑影,看清楚是李子昕后,猛地惊醒。
“殿下。”
李子昕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瑰流又惊又喜,他乡遇故知,乃是人间一大幸事,上次如此,想不到如此有缘,又能在此地相遇。
“你不在京城任职,怎么跑到这来了?”瑰流说着,走到王姒之身边,想要牵起她的手,给李子昕介绍一下。
谁成想王姒之轻盈后退一步,歪头一笑,柔声道:“公子。”
从那双妖冶红眸,瑰流读出了浓浓的威胁意味,只能顺着她逢场作戏。
李子昕的提问时机恰到好处,小声道:“殿下,这位是?”
瑰流悄悄瞥了眼笑容甜美的王姒之,硬着头皮回答道:“我从宫中带出来的侍女,负责照顾我日常起居。”
李子昕恍然大悟,愣头愣脑在瑰流耳边嘀咕道:“长得这么好看,估计不比美人评前十差多少,殿下您给她纳入后宫,随便给个名分,不就可以随便采撷了。”
李子昕不忘补充道:“殿下,千万别被这种长相好看的女人给骗了,以后的皇后位置,可得细细斟酌,不能随便给出去。”
瑰流听的眼皮子直跳,悄悄瞥了眼王姒之,后者脸色如常,柔声道:“我先为殿下梳洗。”
于是李子昕等在门外。
“姒之,没生气吧?”瑰流小心翼翼问道。
“那有什么的。”王姒之淡声道:“继续演下去。”
“小丫头走了?”
“嗯,我给了些银两。”
瑰流向后倒去,靠在王姒之身上,说道:“本来想着今天离开这里的,既然李子昕来了,那咱们就明天走,去一趟稷土书院,然后就回家,行吗?”
王姒之嗯了一声,说道:“这种事情你自己定,问我做什么,你想去哪里,我跟着便是。”
瑰流柔声道:“那咱们早点回家,你也早点见到你爹。”
王姒之愣了一下,抬起头远望窗外,嘴角翘起,笑的很开心。
当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男人并肩走在大街上,路人纷纷看向神仙容颜的瑰流,自然忽视相貌平平的李子昕。
关于李子昕为何来到霜花城,他的回答很洒脱,也很简单。
世味年来薄似纱。
但是瑰流心知肚明,这次李子昕十有八九是“奉命离京”,也就是自己亲爹的授意。现如今春闱准备在即,朝廷某些人蠢蠢欲动,想要祸水东流,此种情况下让李子昕离开京城,无疑是一种庇护。
“让一个礼部小官担任春闱大考的主考官,怕是我爹也难以力排众议,所以李子昕,你紧不紧张?你应该也清楚,这一步走好了是平步青云,走不好可就是万劫不复。”
李子昕笑道:“被殿下这么一说,我更紧张了。”
瑰流说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仿佛远远瞥见什么,李子昕忽然来了兴致,“殿下,听说霜花城的名楼数不胜数,这几日可否逛过?”
“许久不逛了,上一次还是......”
瑰流神色恍惚,想起了那名慵懒的狐媚女人,堪称世间男人的温柔乡。
“好不容易行路至此,不去一睹风采太可惜了,不如殿下咱们走一个?”
李子昕仰头做了个喝酒的动作,笑眯起眼,不忘补充道:“不过我没太多银子,这顿花酒钱还得殿下请客。”
瑰流挑挑眉,“没钱?没钱就别去了。”
他自然不可能是吝啬钱财,只是有所忌惮。还是那句话,现在的王姒之已经不再是柔柔怯怯的性子,既是五百年前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更是诛仙剑真正的剑主,这要是逛青楼不小心被发现,结果是什么?就连瑰流自己都无法想象。
李子昕也没想到瑰流会是这么个回答,愣了片刻,然后狠狠咬牙,说道:“我请客!”
瑰流瞥了他一眼,“李子昕,别打肿脸充胖子,你一个小官吏,每个月俸禄养你自己都勉强,还请我喝花酒?省省吧,要是这么个花法,估计没多久你就得上街乞讨了。”
李子昕面色沮丧。
瑰流悄悄回望客栈方向,想了想,说道:“也罢,这顿酒钱我请了。但是事先说好,此事不得声张,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看见我家...嗯...我身边侍女的时候,你就干脆当个哑巴,一个字也不许往外吐。”
李子昕一脸狐疑,“殿下,那个侍女难不成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专门负责看管你?”
瑰流一本正经点点头,“是这样的。所以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明白。”李子昕点头如小鸡啄米。
霜花城某处客栈,一名红眸女子双手托腮,凭栏远望,看见了那两个男人站在青楼门口,看见了那个长发如雪的男人变成莺莺燕燕们疯抢的对象,她始终一言不发。
作为霜花城数一数二的名楼,楼中的雕梁粉饰自然气派华丽,到处都弥漫着脂粉香气。瑰流出手很阔绰,再加上有人传言这位白发公子有着和太子殿下一样的金色丹凤眼,相貌更是相似十之七八,所以就连那位一向不轻易抛头露面的花魁都下楼相迎,并亲自将瑰流带进房间。
至于李子昕,厚着脸皮跟瑰流要钱买了几壶价值连城的好酒,随便找个地方儿听曲去了。
“公子请进。”
瑰流嗯一声,迈步进去。
女子将门关紧,跪坐桌旁,轻声道:“公子一掷千金,又何必拘束?随意即可。”
瑰流与她相对坐下,伸手拿起茶案上的娇黄大佛手,说道:“喝些茶吃些糕点,时间一到我就离开,你刚才是在缝香囊吧,继续你的就行。”
女子愣住了,抬头看向眼前男人,一掷千金只为了闲坐一会?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杯茶入口,中规中矩,瑰流的评价是不如金栀的手艺。看见女子手里那半袋缝好的香囊,瑰流随口问道:“精细小巧,花费不少心神吧?给自己做的,还是打算送人?”
女子毫不避讳,答道:“没什么想送的人,就是在这楼内待久了,闲着无事找点事做,这香囊还未缝完,公子若是喜欢,拿去便可。”
瑰流拿起一块精致糕点,放入嘴里,右手向前伸出,含糊不清道:“给我吧。”
女子愣住了,犹豫不决。
“你看。”瑰流喝了口茶,“是不是违心话,我一看便知。这香囊绣的这么精巧,说只是打发时间,你觉得谁会信。我既然花了重金,你就不能说些真心话?”
“真心话么...”
女子没来由黯然神伤。
她从妆奁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瑰流才发现又是小小香囊。
“我缝这对香囊,想送给两个孩子。”
瑰流轻声道:“你孩子吗?”
女子嗯了一声,轻声呢喃:“可惜送不到了。”
瑰流默不作声,他知道眼前女人肯定拥有一段悲惨的经历,否则也不至于委身这种风月道场,只是她的孩子到底怎么了?是早年夭折,还是流离失散?
女子将小心翼翼将香囊收好,抬头盯住瑰流,问道:“公子来到这霜花城最贵的地方,只是为了喝茶聊天?”
瑰流反问道:“你觉得我有其他目的?”
女子摇摇头,“不清楚。”
沉默一会,女子说道:“公子可是霜花城本地人?”
“不是,只是在此停留。”瑰流答道。
“这样啊。”女子不再说话。
瑰流感到一丝蹊跷,说道:“想问什么就说。”
见女子低头不做声,瑰流放下茶杯,“我说我是太子,你信不信?”
女子猛然抬起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狠狠拽住瑰流袖子,“你真是太子?”
“婶婶,请你自重。”
瑰流猛地起身。开玩笑呢,这要是被王姒之闻到自己身上有胭脂味,逛青楼的事不就暴露了。
女子后知后觉,歉意道:“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她忽然起身,缓步来到瑰流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在瑰流脚下。
瑰流面不改色,这种情况,他已经见过太多。青楼女子一旦遇到有权势的男子,很难不对自由心动,哪怕离开楼中的生活可能会更苦,但她们不在乎,至少被困在楼中一隅之地的她们,是不会在乎的。
所以瑰流下意识问道:“你想让我赎你?”
女子拼命摇头,已是抽泣声可闻,“殿下听说过茶商白家吗?”
瑰流点头道:“知道,前段时间打过交道。”
突然,几乎同一时刻,二人皆瞪大眼睛,四目相对。
那一刻,瑰流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
第九十三章 千年万年,椒花颂声
“先前我在梵柯山住过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她是茶商白仕荣的女儿。”瑰流平静道。
女子死死盯住瑰流眼睛,“她现在哪里?!”
“你放心,她有她娘照顾,已经去往京城,之后会在国子监读书。”
瑰流缓缓蹲下女子身前,“小姑娘曾和我说过,有一个她最喜欢的姨娘被京城庄家拐卖到了青楼。我动用几乎所有的人力,找遍各地,但想要找到一个数年来下落不明的寻常女子是何其难。原本我都已经放弃希望,认为不可能找到了,结果在这里遇见了你。你说今天我要是一念之差,转身走回客栈,结果会怎么样?不仅你的命运无法改变,小姑娘的命运也无法改变。”
瑰流继续道:“其实你也是白仕荣挑选的杀手,对吧?只是后来改变了立场,选择庇护小姑娘和她娘亲,所以被白仕荣和一丘之貉的庄家拐卖到这里。”
女子一言不发,痴痴流泪。
瑰流长呼一口气,“终于找到你了。既然如此,我赎你出去,然后你去京城,到地方自然有人接引你,你也能见到小姑娘和她娘亲。”
女子忽然抬起头,那双眼睛盯住瑰流。
“你怀疑我是庄家人?”瑰流打趣道:“被拐一次就这么敏感了?那你不如想想,我若真是不怀好意,把你骗去京城干什么?难不成给你卖到春仙楼?在这里,你能当花魁,但在春仙楼里,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我给你卖了都赚不到几个钱,或许连一路上的盘缠钱都赚不回来。”
女子恼羞成怒,冷哼一声,坐回案台前。
“收拾东西,只拿贴身物品,明天一早我就来赎你。”
说完,瑰流转身径直离开。
才刚下到二楼,就传来一阵嘈杂声,不似寻常的觥筹交错。
想到李子昕应该正在这里听曲,瑰流就停住脚步,望了一眼,结果看见李子昕身边围了几个纨绔子弟。
忽然,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狠狠推了李子昕一下,后者整个人倒仰出去,脑袋砸在了案台角上,当场头破血流。
一旁陪酒的歌妓吓的花容失色,连忙掀裙起身,却被桌下的酒壶绊倒,重重摔倒。
人群顿时响起巨大骚动,一道又一道目光聚焦着捂着脑袋的李子昕和那群气焰嚣张的纨绔子弟。
“晚辈蒋儒,家父蒋艾,前几年陛下检阅水师时我和叔叔见过一面的。”
李子昕冷眼盯着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做了个谁也没想到的举动,甚至有损朝朝廷的颜面。
往这个纨绔子弟脚下吐口水。
在场哗然一片。
谁敢惹这个霜花城的大瘟神?
蒋儒抬起脚,在地上狠狠蹭了蹭,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挤出微笑,“李叔叔吐的好,这一吐,可要把李叔叔的官帽子吐掉了。”
蒋儒凑近李子昕的脸,小声道:“听说李叔叔可能是春闱主考官?这可不妙啊。今天李叔叔要是走不出这里该多好,京城那些老东西可就松了一大口气了。”
毫无征兆,蒋儒猛地起身,一脚踹向李子昕脑袋。
这一下彻底将李子昕揣晕过去。
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句死人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向外逃。
亲眼目睹全过程,瑰流始终站在远处,一言不发。
从来不逛青楼的李子昕,又怎会临时起意想要喝酒听曲?
“京城前任兵部尚书蒋艾,掌兵权二十余万,部下将士对其忠心耿耿,甚至只认蒋字大旗不认皇帝虎符。”
“其子蒋儒,嗜美成性,暴戾恣睢,若是让此人继承父业,势必养虎为患。”
这是李子昕的原话。
所以瑰流玩笑一句:“如果一会逛青楼时碰到蒋儒,可得把他最心爱的女人抢走。”
李子昕刚才吐口水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为了激怒蒋儒。蒋儒下手越狠,他爹的势力就越岌岌可危。换句话讲,靖王朝先帝为了削藩,曾实行酎金夺爵,实质就是一种借口。那么今天,你蒋儒越肆无忌惮,告状书的内容就越丰富。
这是李子昕想要的,哪怕没有和瑰流说,但是后者能瞬间心领神会。
这便是默契。换成其他人,估计早就奋不顾身冲出去了。
“这就死了?”蒋儒冷笑不止,拿起酒壶就要砸李子昕脑袋。
瑰流皱皱眉,满庭芳一掠而出,击碎酒壶。忽然白光蔽目,瑰流挟着李子昕高高跃起,转瞬消失不见。
等蒋儒终于得以睁开眼,发现原本躺在地上的李子昕消失了,当场勃然大怒,一脚将旁边歌女踹的弓身如虾。
“公子请息怒。”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还有幽香涌来。蒋儒一回头,看见花魁站在身后,用玉扇抵住她下颚,冷笑道:“息怒?你能让本公子泄火?”
女子平静道:“还请公子和我回房间。”
蒋儒一挑眉,“呦,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这若是拒绝,岂不大煞风景?公子我啊,就喜欢你这种好看又主动的。”
女子低下头,不再说话,转身开始领路。
瑰流把李子昕扔在客栈床上,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身旁不太对劲的王姒之。
“脱衣服。”王姒之言简意赅。
“脱衣服干嘛......”瑰流心虚道,明显底气不足。
王姒之侧脸看向他,“沾了那么多女人的胭脂味,不换难道还留着过夜?”
话似乎还没说完,瑰流一下子站起身,利索脱掉上衣,扔进桌下的木桶里。
他甚至在想,要不要跪下认错?
“和人打架了?”王姒之问道。
“也不算打架,都是李子昕在挨打。”瑰流诚实回答,悄悄往前凑,想要靠近王姒之。
“这位公子,请您自重。”王姒之冷冷道,连着她怀中的雪球儿都带着警告意味的喵了一声。
知道王姒之这是生气了,瑰流开始辩解:“去青楼是李子昕的注意,而且他去了花魁的屋子,我只是喝点酒听了会曲......姒之,我冤枉啊。”
王姒之眯起眼睛,微微晃荡翘起的腿,微笑道:“说反了吧?”
瑰流内心大惊,顾不得犹豫,狠狠咬牙道:“我要是撒谎,死后不得和王姒之合葬。”
按照瑰流的想法,王姒之肯定不接受这种毒誓,进而选择相信自己。但实际情况是,王姒之点点头,附和道:“皇天后土为证。”
瑰流面如死灰。
王姒之走下床榻,与瑰流擦肩而过来到窗边,看了眼天色,轻声道:“时间到了,我去外面守着。”
瑰流嗯了一声,等王姒之抱着雪球儿离开房间,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凝神。
一缕缕紫金之气从他七窍流出,铺满地面,紫金莲花蓦然绽放。大战落幕后,瑰流境界本该一落千丈,却因为破除心魔关隘真正融合了佛家气运,故而因祸得福成功跻身五品。
作为中三品的中间品,五品在江湖上也相当罕见,足够开宗立派的资质。江湖上的宗师或是因为天赋不够或是因为修炼资源不行,大多停留此品。但想要真正成为宗师,只有破五品升六品才行。跻身六品,不但成为了真正意义的宗师,而且还有机会争取武评前百位,真正被天下人熟知。
瑰流的练武天赋可谓极高,再加上福禄加身,所以才能够在如此年轻的年纪跻身五品。他不知道,秦芳特意走了一趟天下武庙,发现瑰流是近一百年来最快跻身五品的武夫。
那位负责掌管天下武庙的文官,由衷说了句“后生可畏”,同时也惋惜秦芳境界尽失。
杀死天下第三祖源良,又宰阴阳家大修士吴佩弦,秦芳最后原本可以保留些境界,只是她不愿,而是将已身最后的修为悄无声息馈赠给瑰流。就如她所说,“我秦芳的孩子,能自己闯出阴阳家巨擘设下的死局,还要他娘亲保护什么?”
秦芳如今只是柔弱女子,瑰流清楚这点,所以哪怕前几天刚拼死跻身五品,但他不敢休息。想要保护爹娘和瑰清,五品远远不够,必须跻身七品,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
从秦芳境界尽失的那一刻起,注定这个白发男人要张开双臂保护家人。
客栈外,王姒之坐在台阶上,用下颚轻抵了抵雪球的小脑袋。
对于那个始终拼命奔跑的白发男人,她始终心疼不已。
什么时候他可以歇一歇?
王姒之清楚记得,那天瑰流躺在自己怀里,几秒后就鼾声如雷。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明白,或许这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怀中的时候才最安心。
从黄昏时分一直守到星月皎皎,瑰流沐浴更衣完出来,从身后将王姒之抱住。
睡意袭来的王姒之哼了一声,娇声道:“你怎么这么慢啊。”
“那我下次快一点。”瑰流轻声道。
“不要,你就不能慢一点嘛。”王姒之奶声奶气像个小猫。
“慢一点?”瑰流有些不解。
“我说让你跑的慢一点。”王姒之仰起头,瑰流甚至能从她清澈的瞳孔里看见星月。
瑰流刚要说话,王姒之突然吻上去,此时此刻,她是清醒的,她闭上眼睛,内心有一句轻语。
“快一点也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奔跑。”
第九十四章 孤独的过冬
卯初一刻,漏断人静,蒋家大宅却灯火通明,悬挂鲜红灯笼的门楣处,十几位仆人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自家这位大公子拿木棍子给一个小女孩打得满身是血。
“偷,继续偷。”
蒋儒气喘吁吁,稍微停下手中动作,看着身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冷笑道:“偷东西偷到我这来,你也真是好大的胆子。”
小女孩的双手血肉模糊,仍死死紧攥拳头,那双眼睛倔强盯着蒋儒。
“你以为我真不敢打死你?”
清晨的大街上忽然响起极其沉闷的声音,风声陡然呜咽,仆人个个面色惨白,看向浸染鲜血的半截木棍。
一棍子打头上,人应该已经断气了。
自家公子又杀了一个人!
蒋儒满不在意,随意扔掉手上的半截木棍,瞥了一眼,讥讽道:“狗_娘养的。”
蒋儒回宅后,仆人们像以往一样忙手忙脚,准备毁尸灭迹,过了一会,不知为何蒋儒又返回,坐在门槛上,笑眯眯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收拾的?一个孤儿而已,难不成还有人蠢到给她出头?”
仆人们面面相觑,先后回了宅院。
蒋儒则提着一壶酒,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仰头看月亮。
想起昨天和李子昕的事,他灌了一口酒,冷冷一笑。
除非你李子昕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不然你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霜花城。
你想当春闱主考官,想为天下寒士开龙门,想改变现在朝廷的体制,想拔除大人物的势力,下场只有一种。
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的大靖王朝,不也挺好的,不是吗?
蒋儒呢喃自语,醉醺醺回了宅子。
破晓亮天,霜花城一如往常,却无形笼罩了一层压抑气氛。
因为很多人都看见一条拖拽着的长长血迹。
而蒋宅大门口,照理来说已经断气身亡的小女孩,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摊粘稠的血泊。
王姒之早起为瑰流买早点,自然也听说了这一消息,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客栈房间里,她正收拾衣物,因为今天就要离开霜花城。早练结束之后,瑰流神清气爽,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不出意外又黏到王姒之身边。
男人非常高的体温,让王姒之感到有些热,几次挣脱不开,她略有不满道:“赶紧吃饭,缠着我做什么?”
瑰流不听,又抱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松开。
牛肉馅的包子,热气腾腾,虽然不如宫中御膳,但风味十足,民间乐趣就在于此。
收拾好行礼,王姒之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我听说蒋家大宅门口好像闹人命了,尸体应该是昨晚被人拖走了,有条血痕一直往你昨天去的青楼方向延伸。”
瑰流默不作声,内心暗暗腹诽,“就非要强调是我去过的青楼,女人啊,果然小肚鸡肠。”
“也就是说现在霜花城不太平,人心惶惶。”瑰流放下筷子,伸了个大懒腰。
王姒之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早饭一过,瑰流不耽误时间,径直去往青楼,为那名花魁赎身。
一路上气氛明显不太好,阳光下的人心惶恐尤为刺眼。白天的青楼显得鞍马稀零,楼中甚至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规矩是赎花魁需三百两金子,瑰流出门在外,当然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所以他其实不打算赎,而是直接抢。
于是楼内闹翻了天。
饰画脱落,瓷器粉碎,十几个护楼犬倒地不起,哀嚎声一片不止。
瑰流嘴角翘起,闲庭信步来到花魁房间,轻轻敲门后不见回答,当即心生紧张,毫不客气的推门闯入。
见女子只是静静坐着,心不在焉,瑰流就松了一口气,说道:“和我走吧。”
女子一动不动,只是呆呆道:“你看见了吗?”
瑰流眉头微皱,“看见什么?”
“楼外的血迹。”
女子低下头,松开攥紧的手,沾血的银锭因为她的体温更显温热。双手摊起给瑰流看,她轻声道:“今天早上,我在楼后看见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明显说不出话,却一定要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我,也就是这两枚银锭。”
瑰流语气微冷,“然后呢?”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女子低下头,小声道:“她不要我救,我想抱她回来,她拼命挣扎。她伤的本就很严重,我怕她......”
瑰流坐下,说道:“哪怕你把她抱回来,但就凭你,能救她?你只是一个身世萍浮的苦命女子,连保护自己都是个问题。”
瑰流忽然盯住她的眼睛,“当你无能为力,当你只能袖手旁观,但只要有恻隐之心,那便是心有善念。”
瑰流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轻声道:“其实人生大概如此,人这一生,我们可以目睹许多苦难,但鲜有能力去帮助。”
“六岁那年冬天,我在京城一个小巷子里遇见个快要冻死的乞丐,我哭着求我娘救救他,我娘第一句话毫不避讳地告诉我,救不活了。可我不相信,最后我娘让人抬他进宫,找了最好的医师,用了最好的药,当天晚上他醒了,还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我以为他被拯救了,可是第二天他就死了。”
“我娘告诉我,他的脏器全被冻坏了。那天晚上他精神饱满的模样,不过是回光返照。”
“孤独的过冬。”瑰流眼神恍惚。
“我们也许可以倾尽所有,帮助将死之人驱散寒气,却无法拯救。”
“因为那是命中注定,任凭任何人也无法更夺。”
“唯有自救,我们谁也帮不了谁。”
瑰流缓缓转身,看向女子,笑道:“好了,我话说完了,可以走了吗,我很赶时间。”
女子点点头,站起身。
见她一动不动,瑰流疑惑道:“没有想带走的东西?”
女子摇摇头,“本就是身无一物的来,这里的哪件东西是我的呢?”
“至少那两枚银锭,一定要好好保管。即便是浮水相萍,那也是极好的。”
瑰流率先离开,女子跟其身后。
下到一楼看见满地狼藉和哀嚎的众人,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被赎走的,而是被抢走的。
返回客栈的路上,瑰流问道:“那个小女孩把银锭交给你,然后就走了?”
女子颤抖道:“是爬走的,她双腿血肉模糊,已经站不起来了。”
瑰流不说话,一直走在前边。女子红唇紧咬,几经犹豫,忽然猛地从身后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住。
颤抖的几乎是喊出来的哭腔,女子泪流满面,“求求你,帮帮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有什么可以帮助她的理由,就因为手上的两块银锭?”
女子大声反驳,“难道还不够吗?!”
瑰流冷笑道:“那本太子赏你千两黄金,不光这辈子,你下辈子也接着报答本太子,如何?”
“见死不救,你人心是肉长的吗?!”女子近乎嘶吼。
“我是命如浮萍,我是卑贱如草芥,我是救不了她。那你呢?你是太子!说什么人这一生可以目睹许多苦难,但鲜有能力去帮助,真是说的好一番荒唐话!你不救,我宁愿不回去,我宁愿一辈子老死在这里!”
瑰流冷冷道:“你威胁我?”
一记手刃给女子打晕,将她弓身如虾扛在身上,瑰流大步狂奔。
于是街上看多人都看见这一幕,一个白发男人像是霸王硬上弓,扛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一路狂奔。
就连客栈掌柜瞧见这一幕,都不由得瞠目结舌。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一会官府还不得来抄楼?
进了房间,将女子重重扔在床上,没看见王姒之,瑰流本想喝茶慢等,忽然感到心神不宁。
“既然是在蒋家大宅闹出的人命,还是个孩子,会不会是蒋儒的狠辣手段,想以此逼李子昕现身?”
如果自己出手,当然可以帮助李子昕活着离开霜花城,但是也就意味进一步恶化蒋家和帝王家的关系,蒋字大旗的军队有二十余万人,足以称得上是虎狼之师,早就有密报称蒋家有叛国投向大奉王朝的迹象,不知道娘亲和爹那边有何打算,若是贸然行动,会不会破坏谋划好的棋局?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因此造成一系列问题,则无疑严重不妥。
但是那个小女孩......
想到这里,瑰流沉默了。
他心知肚明,花魁那番话不完全对,但也不完全错。蒋家想要牺牲一个小女孩的命,逼李子昕现身,而自己之所以选择不救,其实也是想牺牲一个小女孩的命,确保万事无忧。
但是这样真的对吗?
如果牺牲一条幼小的生命和蒋家进行博弈,与其又有何区别?敌对的一丘之貉而已。
那一刻,瑰流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稚气的脸庞,茶商白家的小女孩。
瑰流不敢继续往下想,却猛地起身。
但他的确是那般作想了。
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被牺牲,更何况是小孩子。
手指掐住下颚,撕下那层易容面皮,便是太子殿下的真容。
瑰流大步走出去。
客栈所在街道的另一头,人群围观,议论纷纷。
一道长长血痕由围观人群脚下延伸到中心。
血肉模糊的小女孩,红腥头发粘在一起,,脑袋上的伤口惨不忍睹。
她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从一条光亮的缝隙中看见模糊的黑影。
人死了会去哪里呢?
娘亲说过,死掉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默默注视守护着在世的亲人。
星星闪烁,那就是在流眼泪啦。
所以死亡,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呢。
小女孩开心的笑了,闭上眼睛,想起今早给出的那两枚银锭,想起女人的脸庞。
娘,再见啦。
如果想女儿,就看看星空,那颗最明亮最闪烁的星星,就是女儿我啊。
她闭上眼睛,听不见有人一遍一遍尖声喊着,“死人了!死人了啊!”
今年冬天,看样子又有一个人没能熬过去。
第九十五章 太子一怒
蒋家大宅,仆人如往常扫洒庭除。蒋儒悠哉闲哉,捧着一卷书刚翻几页,忽然说道:“门口血迹清洗干净,一会我爹回来。”
话音刚落,朱红大门被推开,整座蒋家大宅仿佛都抖动一下,一个身穿紫衣的老人走了进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军功赫赫的前任兵部尚书,由衷而生的远不止敬佩,更是一种敬而远之。
蒋儒微微一笑,如今皇帝陛下的心头大患是什么?就是自己爹手上的二十万虎狼之师!
蒋儒没有站起,笑着打招呼,“爹,你回来的真早。”
蒋艾点点头,声音蕴着不怒自威,“李子昕还没现身?”
“这么容易就上钩可就不是咱们李大考官的作风了。鱼饵抛下,要静待水面风平浪静,爹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吗?”蒋儒嬉皮笑脸跳到蒋艾身边。
“那就静待吧。”
蒋艾说完,往里院走去,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听闻李子昕和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子如今又恰好远游在外,让你的人放机灵点,要是发现有人满头白发,立刻回来禀告。”
蒋儒歪了歪头,“爹想要的不就是这种结果吗?”
蒋艾冷哼一声,“笨拙,那是下下策!”
“还有那个小女孩,你带人去看看情况,难免有好心人想要救她。我说的话,你明白吧?”
蒋儒面无表情,“谨遵父命。
不敢怠慢,蒋家的客卿供奉以及护家犬总计三十余人,人人骑马,随蒋儒一路狂奔,来到闹市。
一眼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蒋儒扬起鞭子,故意猛抽马背,身下的马匹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
“瘟神来了,大家伙快跑。”
“别看了,快走快走。”
眼看是蒋儒带着豪奴恶仆赶过来了,人群出现巨大骚动,开始纷纷逃窜,唯恐离开不及时受到牵连。眨眼间,整条街的闹市仿佛都被清空。
蒋儒心满意足之际,忽然发现那具尸体旁还跪着个女子,当即觉得有趣,于是骑马缓缓来到她面前。
“见本公子还不跑?难不成你不是本地人?”
女子不回答,双手紧紧握住小女孩的冰冷小手,低头看不见表情。
蒋儒愈发好奇,“怪了哉,难不成是个哑巴,或是聋子?”他下了马,蹲在女子面前,看着小女孩血肉模糊的后背,说道:“谁家的孩子,好可怜,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幸亏遇见了本公子,生前活的不好,死后就厚葬一些吧。”
女子这才缓缓抬起头,清晰可见脸上泪痕,但是蒋儒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鲜红色眼眸。
“好美的女人。”
蒋儒心中暗暗赞叹,这等姿容,绝对是惊艳四海八荒的存在,难道是美人评的前几位?
小心酝酿措辞,蒋儒轻声道:“姑娘不必这般伤心,生死有命,不如和我一起回府商量一下厚葬的事情。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蒋儒,家父蒋艾,是前任的兵部尚书,敢问姑娘芳名?家是哪里的?”
“不用了,我抱这孩子回去了。”王姒之平静道,双手抱起小女孩,缓缓站起身。
蒋儒猛地站起身,毫无征兆大笑出声,“我说给你脸,你是真不要啊。这具尸体,是我们蒋家的,除非你跟我走,否则你拿不走。”
“她是孤儿,凭什么说是你家的?”王姒之冷冷道。
蒋儒有些吃惊,随后一笑置之,“看来你很清楚啊,难道你是霜花城本地人?不过我生活了十几年,可不知道霜花城还藏着你这种绝色女子。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实话,这孩子是我亲手打死的,就在昨晚,她偷了我两块银锭。所以说啊,这孩子是我们蒋家的,具体说是我蒋儒用来给那两块银锭偿命的。”
蒋儒上前一步,微笑道:“不仅如此,你也将变成本公子的东西。本公子家财万贯,可以给你个响当当的名分。自己说,你是愿意当妾呢,还是愿意当贴身丫鬟呢?”
“你杀了她?”
“昨天打了三个时辰,打的本公子腰酸背痛,这她要是不死,对不起本公子那么卖力吧?怎么,你要替她报仇?女侠大人该不会功夫了得吧?救命救命。当然,我说的是床上功夫。”
蒋儒冷笑不止,“把她给我抓回去,轻点碰。哪个地方碰坏了,本公子把你们脑袋削下来喂狗。”
女人抬起头,鲜红色的眼眸诡谲渗人。
一瞬间,所有伺机而动的蒋家武人都感觉到极致的杀意。
客栈房间,诛仙剑杀意暴涨,呼之欲出。
忽然,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在王姒之耳边响起。
“姒之。”
瑰流从身后抱住她,说了句很轻很轻的话,“这种事情,交给我做就好了。”
没人看清楚这个白发男人是如何抓住蒋儒脑袋的,他五指如钩,硬生生拽脱蒋儒的头皮,继续用力,五指仿佛嵌入头骨!用力一拧,竟是把整个头颅拽下来。
一言不发就杀了蒋儒!
瑰流双目猩红,一瞬间竟是险些走火入魔,顿住脚步后,死死盯住一个蒋家供奉,“把蒋艾给我叫出来。”
如此阴冷压抑,王姒之都有些不敢接近这个男人的背影,她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瑰流,第一次见到这般暴怒的瑰流。
王姒之缓缓走上前,瑰流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姒之,你先走,去梵柯山找老住持,他一定会有办法。”
王姒之红唇紧咬,看着男人的脸,痴痴流泪,她当然明白这意味什么,杀子之仇,蒋艾一定会鱼死网破,这是蒋字大旗的地盘,不是藩地胜似藩地,就连皇帝都极其忌惮。
“乖,一会我就去梵柯山找你。”瑰流笑着道,轻轻推了一把王姒之,怒吼道:“快走,趁她魂魄未散,还有救活的希望!不用担心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王姒之泪洒转身,天地间有一道金光划开。王姒之踏上雪白诛仙剑,竟是凌空御风,如同神话典籍里那些衣袂飘飘的仙子。
瑰流盘腿在地,双手抱着蒋儒死不瞑目的头颅,闭目养神。
马蹄声重如擂鼓,整座霜花城都在颤抖!街市尽头,终于能够看到一线漆黑潮水狂涌。
蒋艾看见那颗头颅,目眦欲裂,“把我儿头颅放下!!”
自古霸王硬上弓,这位前任兵部尚书尚未拨云见青天之时,更是沙场千万人中唯一的扛纛之人!蒋艾拉弓如满月,杀子之仇,管你是太子还是皇帝,用命来偿!
一箭崩出,竟有如机床重弩的劲力。瑰流不逃不避,脑海中浮现前几日在客栈说教小女孩的画面,那时候她吧匕首藏在衣服里,弄得胳膊鲜血淋漓,她眼光是那么的不和悦,带着审视和杀意,但无论心性好坏,至少,她是个孩子!
“爹,但愿我没做错吧。”
瑰流高举蒋儒头颅,下一秒,头骨粉碎,肉块四溅,而箭矢在射穿头颅后,将瑰流身后的砖石地面钉的粉碎,深深嵌入泥土,发出阵阵颤鸣。
全身入殓为安,可蒋儒已经死无全尸。
尤其还是蒋艾亲手造成的。
“畜生!!我杀了你!!!”
“一个孤儿都要被你做为牺牲的棋子。”
瑰流缓缓抬起头,笑容狰狞可怕,“我杀你全家!”
忽然一波箭雨攒射,昏天暗地。瑰流猛地拔出钝刀渌水,大街顿时撕裂数十丈!满庭芳和醉垂鞭出窍,如彗星流萤般在箭雨中穿梭,一次又一次穿透甲胄贯穿骑兵的心脏。
漫天箭雨,始终无法接近瑰流三尺之内。
这个白发男人微微俯身,反握渌水,拳意刀意剑意仇意杀意涌上心头,他开始大步狂奔。
蒋艾更是失去理智,目眦欲裂的咆哮,骑马冲撞。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瑰流心头一遍遍出现这两个字,眉心金印光芒散去,佛门气运内敛不放,取而代之的是杀神般的暴戾气息。
梵柯山老住持曾有过一句无心之言,“传闻有菩萨赤脚行走骸骨山,只求杀性成佛?”
只是不知说与谁听。
二人距离不过十丈,蒋艾猛夹身下马腹,随他戎马一生的名马竟就这么暴毙身亡,栽倒般横冲直撞。蒋艾竟是如此急不可耐,高高落地撞向瑰流,哪怕已经年老力衰,但是六品武人的气力岂能瞧作蝼蚁?瑰流反握渌水,扬刀而上,刺进蒋艾胸口的同时,自己胸口也重重挨上一拳。
倒吸一口凉气,他自言自语:“和姚眺的拳头差远了。”
不求换气,抢先出拳,硬生生将钝刀渌水半截打进蒋艾胸膛里,双手横推刀柄,嘶吼着大步向前,蒋艾就这么连人带刀被撞飞数十丈。
蒋字骑军千余人,已经死了半数,满芳庭和醉垂鞭游刃有余,一个杀力极大,一次能贯穿十余人,一个速度极快,如风无形,眨眼间刺穿一人又一人的心脏。
但是瑰流显然成为了众矢之的,又一波游弩攒射,蒋字骑军纷纷抛扔掉游弩,开始蓄力冲锋。
“那个小女孩想吃饱穿暖,她想好好活着,她有什么错!!”
“你蒋家征战三十年,所到之处收刮民脂民膏,取之用锱铢,用之如泥沙,真以为我爹不知道?你们蒋家就这么在意两块银锭?非要把一个小女孩活生生打死?!她只是个孩子!不应该作为权力的牺牲品!!你儿子死有余辜!叛国投敌的你更是该死!!!”
瑰流一拳轰向蒋艾的头颅,一声闷响过后,蒋艾重重摔倒在地,生死不知。
将胸口中的断箭扯出,瑰流嘴里流出漆黑鲜血,整个人有些摇摇欲坠。
蒋字大旗一生只忠将军,蒋艾一死,所有人都视死如归。
咆哮声,马蹄声,带动的风声,如此刺耳,好像沙场的生死之际。
瑰流已无心驾驭满庭芳和醉垂鞭,毒发深入,就连握住渌水都极其勉强。
天地间忽然金光蔽日,瑰流吃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前悬停了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
远在梵柯山的王姒之,站在山巅云海,双手绕后,那双鲜红眼眸注视某处。
瑰流没有去握住,而是问道:“一起同行?”
雪白诛仙心有灵犀发出颤鸣。
一剑掠出,一刀撕裂,近百丈的长街除了瑰流,就再没有活物。
蒋字大旗折断,流血漂橹。
而瑰流,吐了几大口鲜血,摇摇晃晃站起身,在蒋艾身前蹲下,用钝刀渌水,一点一点割掉他的头颅。
用力掐在手中,瞬间头骨粉碎。
永霜十五年冬,一则最惊悚骇人的消息传回朝廷,引起巨大骚乱。
太子一怒屠蒋家。
第九十六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
云雾缭绕的山巅,老住持轻轻将小女孩放在金莲上,顺势一推,将金莲推向池水中心,轻叹了口气,对身旁王姒之说道:“伤势太重,怕是无力回天。”
“求求你,再试一试。”王姒之焦急的近乎哀求。
老住持沉默不语,眼前这个懂得生命珍贵的女人真是五百年前那位滥杀无辜的大隋皇后吗?五百年的时间,江山更迭,沧海变桑田,就连人也会变吗?
“求求你,救救这个孩子。”王姒之再一次哀求。
老住持重重叹气,看向缓缓被金莲收拢包住的小女孩,说道:“眼下还有唯一的办法,只不过想要做成,堪称难如登天,皇后娘娘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王姒之微微皱眉,因为她想起了很多不美好的经历。比如五百年前,自己深爱的皇帝携众妃游烂陀寺,也就是现在的梵柯山。毫无疑问,最后那些宠妃全部惨死,甚至家族都被牵连,未能幸免于难,而这一切的祸首,便是王姒之,具体来说是五百年前的她自己。
近一百年来广为津津乐道的天下十谜,其一便是关于梵柯山老住持的真实年龄,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这位老住持活了一千年,是真正的肉身菩提,有人说这位老住持每日粗茶淡饭,活了一百多岁,但最广泛的观点认为,这位老住持已经修行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年龄应该在二三百岁。
但是只有王姒之知道真正答案,原因很简单,因为五百年前她是大隋皇后的时候就已经见过老住持,而那时候,他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屁孩。
所以老住持是为数不多知道王姒之真正身份的人。
看向莲中如花苞的小女孩,王姒之隐隐心痛,说道:“如果能救她,什么办法我都愿意尝试。”
“好,那就请皇后娘娘走一趟莲花洞天!昔年我打破莲花洞天天幕之后,道祖曾载种金莲用以弥补灵气涣散,否则莲花洞天转瞬就会陆沉。如果能够采撷那颗金莲,自然也就能救命。只是皇后娘娘应该清楚,那位洞天之主没有理由让出金莲,否则洞天数十万修士都会陨落。再者,哪怕强取金莲,势必会引起道家和大靖王朝的冲突,因为皇后娘娘,你现在应该被称作太子妃。而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王姒之听完一切,沉默不语。她身后早就站着个白发如雪的男人,她却没有半点察觉。瑰流也静静听完老住持说的这一切,一言不发。
王姒之轻声问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老住持摇了摇头。
“别灰心,我再问问我娘和国师。”瑰流从身后轻轻抱住王姒之,柔声道。
那一刻,王姒之的眼泪不知怎的就落下来了。转身扑进瑰流怀里,声音仿佛让人心碎,“我一定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
“一定,一定。”瑰流眼神坚毅。
霜花城客栈,花魁女子从床榻醒来,下意识惊慌失措检查全身,很快就轻轻松了口气。
没有看见那个有着丹凤眸子的男人,她看见一个雪白背影,坐在茶桌旁。
“你是谁?”女子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警戒。
男人正在专心下一盘棋,没有转身,回答道:“是谁不重要,反正你我只会见这一次面。”
女子冷冷道:“他呢?”
男人终于停下手中动作,依旧没有转身,声音阴冷的可怕,“我不懂,你有什么资格继续活着。”
“能否请你说清楚。”女子悄悄后挪,手在背后握住发簪。
“给你银锭的那个小姑娘,你觉得她为什么要特意从蒋宅门口爬到你那里。”
男人猛地拍桌,巨大的声音更显整座客栈的死寂。他终于转身了,将面容完全暴露在女子的视线中。
“怎么可能?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女子声音颤抖,下意识往后挪身,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白仕荣平静道:“给你银锭的小姑娘,是你女儿。”
“你不救她,她死了。”
“你说什么?”
女子呆呆看向他,自言自语道:“我女儿?我女儿?”
她忽然癫疯般站起,用力拽住白仕荣,死死盯住他眼睛,一遍又一遍近乎发疯的质问,“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在骗我对不对?!”
白仕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说话啊,你说话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真求求你...说话啊...说话啊...”
她突然不说话了,嘴巴睁大,瞳孔猛缩。
白仕荣忽然一拳打向她的腹部,女子弓身如虾,狠狠撞在床槛上,嘴角流出鲜血。
女子吃力爬到他脚边,像是乞求活命般苦苦哀求,“别救我,我不要活。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活着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白仕荣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高高抬起,往墙壁上用力一摔,轻声道:“那么,就将你的一切交给我吧。”
白仕荣脚底涌出黑色煞气,将自身和女子包裹,他右手握着漆黑的瓷器娃娃,一团色彩斑斓的雾气忽然进入瓷器娃娃体内,与此同时,白仕荣的魂魄也居进女子的躯壳里。
“新身体啊...”
白仕荣低头打量如今的自己,握了握拳。有了这幅身躯,接近太子殿下也就有了天然的优势,只要种下隐患种子,然后韬光养晦,最后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至于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忏悔吧。”
白仕荣轻轻拍了拍瓷器娃娃的小脑袋,用神通手段收好原先躯壳,推开窗户,双手托腮望月。
皎皎月光,姣姣花容,而女子动人的躯壳下却盛装着一个男人魂魄。
忽然房门被打开,难掩疲态的瑰流走了进来,见她已经醒了,于是说道:“这几天你先住在此处,随后会有人带你回京。”
瑰流走到桌边端起茶壶,猛灌了一大口水,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没能救下那个孩子。”
“这样吗?”
女子自言自语,瘫靠着墙壁,双手掩面轻声抽泣起来。
“对不起。”
瑰流站起身,久久无言,最后选择离开。在漆黑廊道的尽头,那个明明不显老的白发身影有些佝偻。
月儿弯弯照九州。
京城,秦芳站在宫墙之上,远眺万家灯火,身后站着轻雪和桃枝两个丫鬟。
“今年的除夕夜群臣宴,一定很热闹。”秦芳抬头望月,自言自语道。
“离除夕还有十几日。”桃枝轻声道,眼神恍惚,想起去年除夕夜的热闹场面,太子殿下醉酒后出席宴会,身穿四爪蟒袍,头戴金冠,真正让天下明白了何谓天下第一美男,何谓一遇太子误终生。
只是这一次除夕夜,有人身在异乡为异客,有人所思在远道。
秦芳转过身,看着清冷的轻雪和妩媚的桃枝,忽然觉得有趣,说道:“太子回不来,你们这些小丫鬟可得受相思之苦了。”
桃枝撇撇嘴,“娘娘不也一样?不止娘娘,陛下和公主也一样。”
“桃枝,长大了呢。”秦芳捏住她的下颚,轻轻吹气道:“你也该出嫁了,不然娘找个好人家给你嫁出去?”
桃枝以袖掩面,轻轻抽泣起来,哭腔乞求道:“不要,娘娘息怒,桃枝知错了。”
女人的眼泪对于男人来说是杀器,但是对女人可没用。秦芳依旧自顾自的说道:“不然就把你嫁给庄子墨,怎么样?”
桃枝放下手臂,凄然决然道:“桃枝不愿嫁给任何人,只愿侍奉殿下一辈子。如果娘娘执意要桃枝嫁人,桃枝一定向殿下告状。”
秦芳笑骂一句白眼狼,脸上笑容却愈发开心,仰望星空深吸一口气,心情好了不少。
一只手牵住桃枝,一只手牵住轻雪,秦芳眼神温柔,轻声道:“娘现在只是个普通妇人啦,若是岁月静好,也会生老病死。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以后娘不在啦,你们也要好好生活,别觉得瑰流把镯子给送出去了,就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娘啊,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娘很自私不是么?为了保护太子的安危,牺牲了你们的幸福。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剥夺这样的权利,更何况是花容月貌年纪的你们。娘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过的是天真无忧的生活,而不是打打杀杀,次次身处险境。如果有一天,你们觉得累了,想走了,只需和娘说一声,娘肯定给你们找个好人家。”
桃枝眼泪涟涟,“桃枝不走,桃枝要一直陪在娘娘身边。”
“娘娘没有什么对不起奴婢的,若没有娘娘,奴婢早就冻死在那年冬天了。”轻雪说道,握住秦芳的手。
夜深人静,秦芳一个人回到椒房殿,看见案台上有份刚呈递上来的密报,便觉得有些疑惑。
将其打开,只见白底黑字,只写着廖廖几句话。
蒋家父子,皆死于太子之手。
兵变或已成必然。
将密报重新折叠好,秦芳怔怔出神,忽然开心的笑了。
真会给你娘找事做。
当夜,趁着万籁俱寂,一骑悄悄离城,守在离距蒋字大营五十里外的驿路。
铁甲浮屠大营,彻夜火光通明,人人满甲。
老将王_震义,负伤披旧甲,站在巨大军帐前,痛饮大笑道:“来来来,让我看看蒋字大旗!”
第九十七章 一家人
清晨,山巅有一道身影悠然打拳,吐纳之间,拳意圆转。不远处,一位捧猫女子安静坐在崖石上静静观看。待他打完拳,女子走上前,一手抱猫,另一只手主动牵起他的手,二人一同返回临溪草庐。
“伤势好些了吗?”
瑰流点头道:“好多了。再过些日子,我娘赠我的那份浑厚内力也能炼化的差不多。今天再休养一天,明天就下山赶路,争取除夕夜之前回家。”
王姒之微微皱眉,担忧道:“明天就走会不会太急了?你伤的那么重,应该再安稳休养几天。”
“事不宜迟。”瑰流摇摇头,看向远处壮阔的金色云海,轻声道:“没有过年不回家的道理,你爹肯定也很想你。这次过年,一定要团聚。”
王姒之想了想,问道:“上次过年,一共几个人呢?”
“八个人。”瑰流回忆起往事,眼神恍惚,“除夕那天,轻雪和桃枝帮娘亲包饺子,金栀和秋荔写春联,我爹和我扛梯子到处挂春联和桃符。我妹妹性子冷,哪项活动她也不参与,就坐在桌边喝酒,喝了一下午,结果群臣宴的时候趴在案桌上睡着了。”
瑰流笑道:“今年虽然走了秋荔,但是多了你,你爹应该也会参与进来,还有一个我娘的心头肉。等我回京,就把她从春仙楼接出来,论辈分,她也算作我妹妹。”
王姒之睫毛微垂,依偎着瑰流,柔声道:“一定很热闹,真好。”
瑰流嘴角翘起,“那年我过生辰,我爹摆长龙大宴,浩浩荡荡几千人进宫献礼,知道那些豪阀女子和大家闺秀有多想入宫见我一面吗?我唯独亲笔给你写了请帖,让轻雪给你送去。我以为即便你不想来,但是迫于太子殿下的亲邀,是不得不来的。你可倒好,还真就没来,甚至连一句拒绝都答复都没有,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所以那年的生辰大宴,我过的非常不开心。”
瑰流用力捏起她的下颚,眯眼戏谑道:“不为权贵所迫,不为名利所诱,现在呢?你不还是落到了我手上?等回家后,马上就拜堂成亲,你啊,这辈子就乖乖待在我身边,哪都别想去。”
“那还请殿下...”王姒之眯起好看的红色眸子,在他耳边轻轻吹气,“把那些碍眼的女人都清走,否则休怪臣妾,帮殿下治理后宫。”
分明是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话语,瑰流却听的全身发凉,小心翼翼问道:“我说如果,如果五百年前我有一个特别偏爱的妃子,你会怎么做?”
“如果?”王姒之冷笑出声,“那个狐狸精,我把她推井里之后,让人把井封上了。陛下为此事还惩罚了臣妾。”
瑰流越发觉得不安,连忙转移话题,“听说美人评再过几日就要发行天下了。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还是第八?”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反问道:“第八也好,第八十也好,没上榜也好,难不成你还能不要我了?你管我这次排多少。”
瑰流被说的哑口无言。
早练结束后,二人挑了一处幽径返回溪边草庐。在一处热泉汩汩的潭旁,王姒之停住脚步,正当瑰流疑惑不解之际,她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抔土,柔声道:“就送这里的吧。”
“也好。”
瑰流拿出锦绣袋子,将土装好,眺望远方。
霜花城的土,梵柯山的土,去稷土书院再取一抔土,返乡的路上,杏花镇,青钱城,绿带城,也都要各自取一抔土。
离乡之时取土,回乡之后修坟。
只可惜未能亲手将吴佩弦的头颅放到陈璐瑶父母的面前。
“姒之,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住持那里。”
“我也要去!”王姒之毫不犹豫道。
“怎么了你?反应这么大干嘛?”瑰流眼神古怪。
王姒之不说话,俏脸微微发红。她以为瑰流是想问问五百年前有关大隋王朝的事,要是那个老头把一切都讲出来,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至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不能让瑰流知道。
“乖,你先回去吃饭,我很快就回去。”瑰流劝说道。
王姒之骤然气场一变,冷冷道:“我说了,我要去。”
“好好好,去去去。”
很快,王姒之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瑰流只是向老住持要了一颗枇杷种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
而那颗枇杷种子,她大概猜得出来。
那个可怜的女子,叫作陈鹭瑶。
京城,巍峨庄严的钦天监。
小稚童破天荒没有打瞌睡,面露愠色,“敢问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如此恣意行事,导致苦心筹划的棋局全部落空!蒋字大营盘踞战线,不是百人千人,那可是整整二十万人!若是开战,大靖王朝几年之内,势必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皇后娘娘您若是大奉皇帝,得知大靖王朝正处在内忧之际,您会怎么做?就算不如此作想,以那位老皇帝的秉性,您觉得他会是会坐山观虎斗还是会带领百万铁骑南下?也就是说,托太子的福,现在的大靖王朝,内忧外患!”
小稚童冷笑不止,“皇帝陛下憋屈一辈子,小心翼翼维持着君臣如水,试图从小处入手,一点一点化解各处矛盾,太子殿下倒好,先是为李子昕求春闱主考官,再是一怒屠蒋家,所做之事,都在一步一步将大靖王朝推向深渊!”
“放肆!他才是以后的皇帝!”秦芳大怒不止,转身大步离去。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冷冷道:“我家孩子从小到大委屈一辈子,任性一回怎么了?!你给我记住了,他和他爹不一样!!”
铁甲浮屠开赴蒋家大营,由当年大败那位骠骑大将军的老将王_震义领兵。巍峨城楼上,公主殿下破天荒没有酗酒,平静远眺密麻如潮水的铁甲浮屠远去。
不知何时,秦芳也登上城楼,站在瑰清身旁。
“你哥哥真是做了一件大事呢。”
“娘亲难道不怪他?”
秦芳摇摇头,柔声道:“你哥哥啊,肩上担子太多,从小到大就没轻松过。陈鹭瑶死了,成为权术斗争的牺牲品,连她无辜的父母都被牵连,这注定是你哥哥一辈子的痛。所以他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任何一个本应该好好活着的人,成为权谋心术的牺牲品。天底下没有谁必须要死的道理,更何况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你哥哥一次又一次被戳痛内心,若是还能忍,那才是怪事。不管他做什么,哪怕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娘亲也会帮他扛着。人啊,这辈子总要有些时候,将一切都抛到脑后,只听从内心的选择。”
秦芳牵起瑰清的手,笑道:“这几天有没有去找小狐媚?”
“没有。”
很快,瑰清补充道:“都是她找我。”
“今年过年,你哥应该是回不来了。除夕那天,你陪娘去把小狐媚接过来。”
瑰清转过身,冷冷道:“娘自己去就好了。”
“是吗?”秦芳双手托腮,微笑道:“那我就和小狐媚说,瑰清不喜欢你,不想让你去。到时候小狐媚要是哭的梨花带雨,娘可不管,你自己想办法哄。”
“无趣,依娘便是。”
瑰清无奈叹气,转身走下城楼。
“等一下。”秦芳忽然出声叫住瑰清。
“娘问你一个问题。”秦芳抬头望天,轻声道:“你觉得王姒之会怎么选择?”
“娘希望她怎么选择?”
秦芳毫不犹豫道:“娘当然希望她能嫁入瑰家。其实从她很小的时候,娘就已经开始关注她了,娘真的非常喜欢她。”
瑰清平静道:“娘怕是要失望了。”
“这样吗?”秦芳怔怔自语,站在城楼上发呆,久久无言。
昨夜,轻雪悄悄出城,守在距蒋家大营五十里外的驿路。
整整一个晚上,这条驿路并不见半个人影。
她的任务很简单,截杀驿使,不让蒋家大营得到蒋艾被杀的消息。
只要蒋家大营得不到消息,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动作,一万铁甲浮屠便可以先发制人。
不出意外,现在已有三千斥候轻骑蛰伏在蒋家大营外,待时而动。
久坐的轻雪忽然睁开眼睛,远处,尘土飞扬,大地微颤,一辆马车火速疾驰。
古剑鱼肠从身后剑匣掠出,骤然杀力暴涨。
眨眼间,车夫被贯穿胸贴,摔下马背。鲜血溅在车厢帘子上,触目惊心。
轻雪刚想出第二剑,犹豫片刻,停下动作。
厚厚积雪覆盖的树林,一道人影慌不择路的逃窜。身为四品武人,他不擅厮杀,却是轻功了得,踏雪无痕。所以得以被蒋艾重用。他早就料到会有人截路,所以悄悄跳出车厢,一头扎进树林,往蒋家大营的方向逃跑。
无论如何,都必须将蒋艾被杀的消息告诉给蒋家大营,他拼了命奔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因为负责截杀的人很快就会发现情况不对,进而追上来。
眼看蒋家大营就在眼前,他面露欣喜,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吼一嗓子。
“去哪里呀?”
那是一道妩媚声音,轻轻柔柔在他耳边响起。
他甚至还没听完全,突然断气身亡。
一只纤细玉手的半截,露出他的胸膛,鲜血淋漓。
“你倒聪明,可惜,娘娘比你更聪明。”
桃枝抽出手臂,拿出帕巾,仔细擦净手上的鲜血,刚走出树林,就撞见了轻雪。
她还在酝酿,想要说些挑衅话语,轻雪瞥了眼她的裙角,冷冷道:“裙子沾血了。”
桃枝愣了愣,等她回过神来,轻雪已经消失不见。
于是很多蛰伏在树林里的斥候,都能看到一个桃红衣裙的女子,好像气的不轻,一直原地跺脚。
午时,三千游弩手和一万铁甲浮屠拨调完毕。一辆马车徐徐驶进蒋家大营,无人敢拦。
因为车夫是大靖王朝军中的定海神针。
所以即便坐在车厢里的那位不曾露面,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直到巨大军帐前,马车才缓缓停下。
车帘被掀开,皇帝瑰启走下马车,抬头看向气氛肃杀的军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似乎就要人性命。
“我儿子把你们大将军给杀了,和你们说声对不起。”
车厢内,忽然传出笑声。原来是皇后秦芳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知道自己失态了,秦芳止住笑意,掀开车帘一角,眨了眨眼睛,真诚道:“对不起。”
钦天监,小稚童趴在国运大鼎上,看见这一幕,扯了扯嘴角。
还真是一家人。
第九十八章 周家有女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唯看宿鹭窠。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夜深人定,点点烛火从纸窗透出。
坐在案台前的这位风烛残年的老皇帝,批阅好最后一卷奏折,孱弱呼出一口气,颤颤巍巍站起身。
一旁的红袍宦官轻声提醒道:“陛下,夜已深,该休息了。”
老皇帝嗯了一声,转头看了眼倚叠如山的奏折,问道:“今日朕批阅了多少?”
宦官毕恭毕敬道:“回陛下,一百二十石。”
“这么多啊。”老皇帝自言自语着,走出宫殿,坐在石阶上,见庭下月光如水,下意识触摸,便觉凉意沁人。
天下共在一个月,此时此刻抬头望月的老人从二十余岁临危登基,到不惑之年平定叛乱,再到耳顺之年将大奉王朝带入前所未有之大盛世,他已经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如今,他就像摇摇欲坠的房檐,为这座国家最后一次遮风挡雨。
曾有史官言:“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於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所以披星戴月批阅了一百二十斤的奏折,其实对这位皇帝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这几千里广袤的旷野和肥沃的土地,以及数千万勤恳的人民,他不亏欠什么。他亏欠的只有她,一位头发已白,曾笑言:“见不如不见”的深宫女子。
不知何时,宦官悄悄跟了过来,小心翼翼道:“陛下,熬夜大伤身,应熄灯休息了。”
老皇帝忽然站起身,遥望远处月色,沉声道:“不急,找人带路,朕去看看她。”
宫女带路,手中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光芒,在红袍宦官的授意下,高高的宫檐之上,有无数黑影悄悄跟随保护。
谁也不知道这座巍峨森严的大奉皇宫藏匿多少秘密,历经百年风雨,王朝兴衰,唯有坐在龙椅上的人在变更。
大奉老皇帝,和大靖王朝先帝身处同一时代,如今如摇摇欲坠的大厦。
走进坍圮的宫殿,四目皆荒凉。藻井的彩绘已经褪色,廊柱红漆尽剥,格窗落满灰尘,空阔的殿内只有一尊铜色大佛。
老皇帝细语轻喃:“这些年一直不太敢见你,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啊。”
红袍宦官面向大佛,三叩九拜之后,悄悄退了出去。
漆黑的大殿,风声呜咽,老皇帝点燃烛台,明亮的火光驱散了黑暗,将身前的铜色大佛照的熠熠发光。老皇帝原地坐下,仰头而望,像是与心爱女人耳鬓厮磨,柔声道:“咱儿子回来了。”
困意涌上心头,他吃力揉揉眼睛,低喃道:“你啊你啊,和我生了一辈子的气,哪怕最后一刻也还是不肯见我一眼。你说美人迟暮畏铜镜,不愿相见,但我何曾不明白,你是恨我。当年兵变,我带你逃乱,两个襁褓婴儿本该是皇子和公主,却因祸乱成为了累赘。你我都清楚,如果不抛弃孩子,只能死在一起,你说哪怕那样你也愿意,我便没再说什么。可是我心里是不愿的,大好山河面前,儿女情长算什么,所以我宁负你不负江山,那天夜里偷偷把孩子送走。你说你恨我一辈子,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你都没有原谅我。三十年太平盛世,你我见面不足一次,人皆夸我明君,但是我自己清楚,我一定不是个好丈夫。”
老皇帝颤颤巍巍站起身,轻轻触摸佛像,“你恨我,我又何不恨己?不过是无悔罢了。三十年间里,我每天每日都在搜寻当年孩子的下落,你生的那个男孩,很幸运被一个乡野女人抚养,也就是你死后的第二年,她作为婢女被我召入宫,可惜没过多久她就病逝了。百官都以为他是婢女的孩子,所以我立他为太子,满朝哗然,都说我爱上了她,故剑情深。我死之前,所做最后一件事,便是要帮他稳住位置,扫除一切障碍。我们的儿子,紫薇帝王命格,势必成千古明君,为大奉史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可惜,咱们的女儿,早早就嫁为人妇,等我找到她时,她有自己的家庭,自然不认我这个爹。不过想想也是,哪有当爹的把女儿给抛弃,还是在襁褓婴儿那么小的时候,我从未涉足过她的生活,又怎配当爹?咱女儿和你一样啊,身体不好,产下一个女婴后不久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正忙着巡猎天下,消息传达不畅,直到两个月后才知道此事,显然一切已经太迟,女儿的后事按照当地风俗入殓下葬,而她的男人,处理完后事想要抱女婴投河自尽,被拦下来后就在当天夜里远走高飞,咱们女儿的孩子也被他带走,再也不见踪迹。此后我多次派人寻找苦苦寻找,年复一年,没得到任何消息。”
老皇帝忽然自嘲一笑,“造化弄人,就在我已经心生绝望的时候,那位大靖王朝的年轻皇帝突然写了一封书信,派使者给我送来了。你猜怎么着?原来美人评那名动天下的榜首,就是咱女儿的孩子。起初我觉得荒诞,后来不知怎么就开始半信半疑,在不远万里亲自去了一趟大靖王朝后,我看见了她,一双极媚的桃花眼,像极了年轻时的你,那一刻我彻底相信了。只是她和她娘一样,不愿回到我身边,连她娘我都没资格要求什么,自然也没什么资格强迫她,我只希望咱们女儿的孩子,能够好好生活,不求大富大贵,能够平安喜乐就好。”
“我悄悄把孩子抛弃,你便悄悄的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的坟冢在哪。你是下定决心不愿和我合葬,可是这么多的话,如果不能坐在你面前,我怎么和你说?你活着的时候,日夜跪拜这座大佛,保佑孩子平安。今天,我也为孩子们求福。我有愧,我这辈子的愧疚,只有对你和孩子。世上还有比当帝王更无趣的事吗?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你我不曾相遇。”
老皇帝跪在蒲坐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不知不觉泪眼婆娑,猛地向下磕头。
他嘴唇颤抖,凄然泪下,“朕错了,朕真的错了。”
她听不见。
周家蒙受祖上恩荫,故而家主成为老皇帝的近臣之一。寅时,夜色漆黑,已经有马车陆续驶向京城方向,多是些离的远的先行出发,以免早朝迟到,而周家府邸这种天子脚下的宝地,自然无需着急。
周家主在其内人的服侍下换上官服,准备一如既往去上朝,忽然有丫鬟匆忙跑过来,惊慌道:“老爷,小姐不见了!”
周家主微微皱眉,“什么时候发现的?”
丫鬟低下头,几乎要哭了出来,“刚才去小姐房间添火炭,结果床榻上无人。”
主母张氏闻言,惊的一时没站住脚,摔倒了。
于是本该急匆匆赶去上朝的寅时,因为周家大小姐的失踪,府里闹了个鸡飞狗跳,周家主面色阴沉,主母张氏找遍了整个府后,哭成了泪人。
虽然很担心闺女,但是无缘无故缺朝那可是不尊重陛下的表现,虽说念在君臣情分,只要道清事情原委,皇帝陛下便不会说什么,但如今朝廷分党严重,各各心怀鬼胎,若是此事被有心人利用,愈演愈烈,那可就是桩天大的祸事了。所以不管再怎么担心女儿,必须要按时上朝。
周家主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马车,刚掀开帘子,热气扑面。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子,炭炉散发着热气,角落精致小巧的烛台皆有蜡烛燃烧,火光明亮。
在这凌晨三四点的寅时,外面是天寒地冻,一片漆黑,车厢内是温暖如春,火光通明。周家主呆呆看着车厢里的少女,而少女也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他。
许久之后,她才甜甜一笑,娇滴滴道:“爹。”
周家主忽然有些难以遏制的暴怒,但转瞬变成了失而复得的珍惜,无奈道:“闺女啊,你在这干什么?你娘以为你失踪了,疯了般的找你,全府上下现在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少人都出外面寻你去了。你倒好,你说你在这一坐,害了多少人担心你?怎么?你起了个大早,是想和爹一起去上朝?”
少女撇撇嘴,“我这是心疼爹,想爹每天都要起这么早,我就想起早些,在车厢里把暖炉热好。爹不领情也就算了,刚才竟还要对女儿发火。”
跳下车,少女不满道:“好了,爹你不是着急上朝吗,赶紧走吧。”
周家主并没有吩咐车夫前行,而是掀开帘子一角,小心翼翼问道:“小睿睿,生气了?”
“我才没有!”
少女气哄哄道,满脸写着“不开心”三个大字。
周家主低声道歉:“是爹错了,原谅爹好不好?”
少女冷哼一声,显然并不接受。
周家主小心翼翼试探道:“爹给你买新衣服?”
少女犹豫一下,转过身看着他,半信半疑道:“当真?”
“一会早朝回来就去。”周家主毫不犹豫道。
“那”
少女眯起眼笑道:“原谅爹啦。”
周家主欣慰点点头,放下帘子,声音从车厢传出,“我闺女长得真美咯,简直和她娘一模一样。”
十年前,两朝联评美人,大奉周家的张氏毫无悬念入选前五,使很多大靖王朝的人第一次认识这位大奉美人。
在大奉王朝,她被称作第二夫人,论容貌只排在那位已经去世的皇后娘娘身后。
周家有女初成长,养在深闺人未识。
姓周,名泽睿。
第九十九章 天下评册
儒家的稷土书院,位于大靖王朝南边,依山傍水,扫地焚香,终年书声琅琅。
稷土书院的副院长,是一位年迈的教书先生,年轻时求学天下,曾跟随许多名家学习,天命之年不再起而行之,而是静心而坐,讲学以仁。
这一趟不辞辛苦去往稷土书院,一方面是秦芳的授意,另一方面是为了归还名刀渌水。
两百年前,儒圣张继霖创立书院,于天下各地散叶开花,其下门生三十六人担任院长,七十二人担任副院长。稷土书院的院长,便是这位儒圣的首徒。
二百余年时间,沧海桑田,儒圣张继霖受天命限制,早早离世,门下一百零八学生也陆续凋零,直到如今两大王朝对峙的时代,儒家张氏一脉只存儒圣首徒。在七十二座儒家书院里,稷土书院难掩颓势,加之院长远游天下,已有几十年不曾露面,所以书院日益凋敝,难复昔日数千人曲水流觞,蒲团问道之景。
传言这位儒圣首徒,修行大道二百余载,已然有圣人之姿,和梵柯山的老住持,以及大奉王朝麒麟寺的真人齐名,被称作“三教大隐”。
御剑凌空千万里,山川大江饱收眼底,看过了许多这样的壮阔风景,也会觉得有些乏味。午时,瑰流和王姒之在一座小城稍微歇脚,吃了顿汤面,然后继续南下赶路,直到暮色沉沉,才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红灯悬挂,这座老城三处环水,几百年来始终是南粮北运的重要渡口,大河两岸全是高高的吊脚楼,商贸在这里十分繁盛,客栈自然很多。瑰流和王姒之找了一处可以欣赏河上风景的客栈,在附近酒楼吃过饭,然后瑰流拎了壶酒,兴致勃勃要去河边走走。
灯火映在漆黑的水面,如夜空星光。瑰流喝了几口烧酒,有些醉意,眯起丹凤眸子,说道:“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王姒之微微皱眉,“就喝这些,不许再喝了。”
瑰流显然不听,闻言反倒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干脆一屁股坐在水边,双手托腮望向漆黑无边的河面,轻声道:“想家了。”
王姒之在他身边轻轻坐下,柔声道:“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也是夭江的水。”
“姒之,你肯定很想家吧?”
王姒之平静道:“很想很想,一直如此。”
瑰流摇摇头,“你不该陪我继续南下的,如果和我娘回宫,这时候你早就见到你爹了。”
“不跟着你,难道让你逛一路青楼?”王姒之瞥瑰流一眼。
“我哪有!”瑰流理直气壮,刚想来场轰轰烈烈的驳斥,忽然想起几天前还和李子昕逛过一次青楼,声势瞬间小了下去,有很大狡辩嫌疑的小声道:“我是那种不知羞耻的男人吗?就算是天下第一美人投怀送抱,我也肯定把她推开啊。”
王姒之冷笑一声,“说这种鬼话还脸不红心不跳,不愧是天下第一大纨绔。”
瑰流自知理争不过,默默喝酒不再说话。
眼下并无烦恼,只是有些小小的感慨。
如果自己走的每一步真的是娘亲和国师早就策划好的,那么有一步,甚至是好几步,绝对是出问题了。
就是儒圣张继霖。
梵柯山受佛门气运馈赠,这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这本就是梵柯山和娘亲的交易。
只是不知道,如果按娘亲原本的打算,这一趟游历,应该达到何种程度,是行到梵柯山就返回,还是继续南下稷土书院,再去一趟大奉王朝,走三教气运合一的练气路数。
既然渌水在手,那么儒圣张继霖的出现,应该在娘亲和国师的布局之内。
只是出现了意外,张继霖没有馈赠气运,而是选择散道,广施恩泽于天下。
也正是因为没有得到预想的儒家气运,所以才要继续南下,去稷土书院碰碰运气。
只是人家真的会给吗?人家凭什么给?尤其还是在当下书院日益凋敝的时候。
瑰流真觉得这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所以此番主要目的还是归还渌水,不是还给稷土书院或是儒圣首徒,而是将其亲手放在书院后山,张继霖的无骨冢前。
回客栈的路上,王姒之忽然停下脚步,微微咬唇,有些犹豫道:“听说天下评册已经公布了。”
瑰流眼前一亮,“真的?那咱现在去官府买一套回来。”
王姒之嗯了一声,有些莫名的紧张。
看出她的异样,瑰流微笑道:“怎么?怕你美人评第八的地位不保?”
王姒之有些不忿,用力狠狠踩了瑰流一脚,不屑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喜欢沽名钓誉?”
话是这样说,但王姒之还是有些局促不安。在心爱男人面前,哪个女人不想自己更美些?美人评的高位便是对此最有力的证明。
上一次入选天下第八,王姒之总觉得是自己运气足够好,所以这一次,她不认为自己能保持原位,甚至不认为自己能入选天下前十。
看她心不在焉,瑰流嘴角翘起,一把将她扯到身边,拉着她就往官府方向走。
若是想买一整套评册,则要掷出千金,这其中美人评和陌玉评价格不菲,也最是抢手。一路上瑰流自然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所以只买了美人评和墨玉评。沉甸甸的竹册刚拿到手,瑰流就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其芳容”,结果王姒之非要等回客栈再打开,瑰流便只能依她。
将烛台和四周角落的碳炉点燃,房间里温暖如春。王姒之在床边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忐忑不安道:“打开看看吧。”
瑰流见她这般姿态,先拿起陌玉评,慢腾腾打开,故作惊讶道:“这榜首是谁?竟然连姓带名和我一模一样,这是为何?!”
王姒之闻言,抬起头仔细端详不远处站着的瑰流,那双金色的丹凤眸子,世间独一,不知让多少女子一眼就误了终生?不知不觉,王姒之看痴了,好像真的被天下第一美男的名头迷住了。
忽然,她猛地回过神,看见瑰流正在看另一份册子,并且还微微皱眉。
“还是天下第八啊。”
瑰流有些失望。
王姒之顿时眯起眼睛,轻轻站起身,气质陡然一变。那一刻,瑰流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那位毒蝎般的大隋皇后。
知道她误会了,瑰流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家小姒之长得这么好看,才排第八?要我说,排前五都不是问题!”
这句话说的极为精辟,若是瑰流直接把王姒之捧成第一,自然显的很不真诚,王姒之也肯定不会相信。
最终的结果,是王姒之来到瑰流面前,用力跺脚踩他,把美人评抢了过来。
仅一眼,她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位置很靠前。
天下第五。
王姒之羞怒质问:“你戏弄我?”
瑰流摇摇头,柔声道:“夫君不敢。我家小姒之,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就配不得天下第五?”
“其实上一次评选,即便主体上是我娘操刀,但受各方势力影响,仍有诸多不公之处。比如你,其实落得天下第八的头衔,不是让人艳羡的名誉,反倒是种你自己都不清楚的委屈。”
王姒之不再纠结自己的排名,纤纤玉指摩挲榜首之位的那两个名字,问道:“你的两个妹妹,哪个长得更好看些?”
瑰流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给出答案,“瑰清是冰山美人,只可远观,近看会有压迫感,她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狐媚子不一样,她是祸国殃民的主,是缱绻的温柔乡,她的狐媚,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喜欢。两个人身上所体现的是决然不同的美,就好像对立的黑白棋子,是无法做比较的。”
同为女人,王姒之却听的心神摇曳,她很想看一看美人评榜首究竟是何等的天香国色,自己与其又相差多少。
再往下看,王姒之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
比如位居第三的,那位生在大靖王朝却生活在大奉王朝的女师,被大奉老皇帝毫不掩盖称作“清算人”的张济琪。
忽然,她笑眯眯道:“这个排第二十八的女人,是你身边那个叫作桃枝的丫鬟吧?还有这个第三十五的,是那个叫金栀的丫鬟?再低些,这个排第五十位的女人是叫轻雪没错吧?”
王姒之啧啧出声,“咱太子殿下真是好福分,丫鬟美婢全是美人评上的大美女,两个妹妹还都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
瑰流一时半会猜不透她的心思,心虚的撇撇嘴,“长得好不好看又和我没关系。一个大隋皇后在我身边,我哪有胆子沾花惹草。”
王姒之微笑道:“别啊,我这个大隋皇后哪有震慑力。否则你也不会把我丢在客栈,和李子昕去青楼买醉。”
瑰流不愧是“好男人”的典范,态度连忙转变,低声下气道:“没有下次了,真的。”
王姒之哼道:“再有一次,我就让雪球把你吃掉。”
瑰流脱下外衣,倒头躺在床上。
王姒之忽然想到什么,俯身从行囊里拿出个册子,见瑰流闭眼假寐,就直接把册子放在他脸上。
“嗯?”
瑰流疑惑将其拿起,结果下一秒就目不转盯。
武平榜首之位,秦芳。
而自己,和白衣拳仙姚眺,同列为天下第十。
王姒之打趣道:“武评前十的大宗师,了不起啊。”
瑰流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有些了不起。话说,这武评是哪来的?”
“昨天下午趁你睡懒觉,我去官府买的。”
瑰流坐起身,疑惑道:“这么关心武评?”
王姒之不说话了,主动坐在瑰流腿上,将脑袋靠在瑰流怀里。
天底下哪个女子不想要自己男人尽可能多得好处。让两大王朝瞻目的武评,终于可以让世人知道,天下第一大纨绔,不是整天游手好闲的混世魔王,而是历经千辛万苦才成就的武评大宗师。
王姒之一只手抚摸瑰流胸膛,闭上眼睛,柔声道:“你很累,很努力,我一直都知道的。”
瑰流不说话,爪子刚刚攀上饱满的高峰,王姒之突然站起身,鲜红眸子仿佛有妖光流转,她猛地把瑰流扑倒在身下。
“你想要,我都给你。”
王姒之眯起眼睛,对着瑰流脖子轻轻咬下。
“姒之,你......”
瑰流眼皮沉重如巨石,呢喃几句便昏睡过去。
她仔细凝视瑰流面庞,跃跃欲试。
今晚,她就要好好品尝一下武评大宗师的滋味。
第一百章 先生馔酒食
稷土书院有斋舍七十二座,二十四位讲师,弟子三百六十人,百年前曾毁于战火,儒圣首徒游历归来后“撤故院大新之”,对院舍进行修整,修葺书楼,添藏书一万卷,亲提门匾,以青花岗石为碑座,集真、草、隶、篆笔法,复建碑廊。
书院有对联曰:“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
和京城国子监讲求“为天下国家之用”的事功之学不同,稷土书院飘飘然若隐逸仙人,不讲“经世致用”,追求大道不过“明心见性”这四个大字,故在稷土书院求学的儒生越是悟义理,越是鄙世俗,很多人身上都有种“自负清高不出世”的傲气。
辰时初,晨钟敲响,有讲师带着浓重乡音传道受业解惑,有儒生双手捧卷,踱步轻读,腰间响起玉声琅琅。
与此同时,有位头发雪白的驼背老人,站在双层飞檐单门前,眯起眼睛,眺望远方。
院长远游天下,几十年杳无音信,稷土书院大小诸多事宜全靠这位老人打理,他既是副院长,又是除院长之外辈分最高的老先生,昔年作为儒圣张继霖的七十二位嫡传弟子之一,学问博古通今,天下难得。
老人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两道身影,一男一女,观其服饰,朴素自然又不失款款大气,尤其那男人,雪白长发披散,如此明显特征,天下不知者可谓极少数。
而瑰流这边,同样看见了书院大门口站着的驼背老人,敏感的察觉到老人身上肃杀的浩然气,便警惕道:“姒之,我若握刀就躲到我身后。稷土书院和朝廷没什么交情,咱们小心应对,先礼,实在不行再兵。”
头戴帷帽的王姒之嗯了一声,垂下的薄绢遮盖住她的脖颈,用以掩盖容貌,为的是不让人看见她那双鲜红的琉璃眸子。
瑰流直面老人,由远及近,逐渐登上台阶,作揖行礼道:“晚辈瑰流,见过濮老先生。”
王姒之款款施了个万福。
老人不言不语,向前缓缓摊开枯黄老手。
瑰流没有犹豫,摘下钝刀渌水,将其轻放老人掌中。
“你可以走了。”老人出声道。
瑰流愕然,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这这就可以走了?”
老人小心翼翼把渌水藏到衣里,瞥了眼瑰流,反问道:“不然呢?”
瑰流刚要开口,老人抢先道:“太子殿下是想说自己车马疲惫,想要进院休息?还是太子殿下远游至此,送刀之余还想看看稷土书院的风貌?若是前者,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身,不会没钱住不起客栈。如果是后者,那恐怕要和太子殿下说声抱歉,稷土书院不是香火之地,是清幽讲学之所,任何人都不得以擅自进入,别说是太子殿下你,就算是大奉皇帝和大靖皇帝一起来,也不行。这是我老师的规矩,也是我师兄始终强调的规矩。既然是规矩,则绝对不能破。”
“濮老先生说的这些话,晚辈自然懂的。此事不可强求,晚辈只有一事相求,望濮老先生成全。”
老人点点头,神色缓和,“但说无妨。”
“恳请濮老先生将渌水放到张圣人的坟冢前,再代我和他老人家说一句话。“瑰流顿了顿,继接着道:“就说,人间从不缺少大风流,您的话,我会一直记得。”
濮姓老人摆摆手,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瑰流笑容苦涩,摇摇头,牵起王姒之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瑰流疑惑回头看去,只看见老人从衣里掏出渌水,说道:“刀,你自己送去。有话,你亲口和老师说。”
“这是...允许我进院了?”瑰流有些发懵,鬼使神差便脱口而出,“您不是说不能破坏规矩吗?”
“臭小子,给你台阶还不下!”老人抽了抽嘴角,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让你进去?看在你和老师有缘,我自作主张让你进院,最多最多半个时辰,你必须出来,否则别怪我赶人。”
“足够了。”瑰流点点头,拉着王姒之便往院里走。
“等等。”
老人再次拦在门口,眯起眼睛,看向帷帽遮容的王姒之。
“先生有何事?”王姒之清冷的嗓音从薄绢后响起。
“昨夜刚下过雨,院内泥泞一片,姑娘最好摘下帷帽,免得绊倒。”
老人目光灼灼,死死盯住王姒之。
“老先生您多虑了。”
王姒之往瑰流身边靠了靠,双手攀住瑰流手臂,柔声笑道:“这样就不怕绊倒了。”
老人怒道:“进院不示真容,成何体统!当年大靖王朝皇帝来此,脱袍换衣,方去祭拜老师。皇帝尚且如此,你这皇亲贵胄却如此不懂礼数!我给你两种选择,要么摘帽进院,要么就别进去!”
面对这位暴脾气的老先生,瑰流真是疲于应对,内心无奈叹气,表面却谦卑赔笑道:“濮老先生误会了。我这女伴,生来便丑陋无比,人见皆怕之,所以此番拜访书院,她才特意戴帽遮容,如此心细作想,应是对您和书院的尊重才对。”
王姒之微微不忿,轻踩瑰流一脚。
老人微笑道:“太子殿下好说辞。只是一向喜欢携美出游的太子殿下,确定身边这姑娘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
瑰流认真道:“濮老先生可不能管中窥豹。我这女伴虽然声喉如黄鹂清脆,肤若凝脂,但是脸却丑陋不堪,属于是黑灯瞎火可以下手的那种。”
这时,帷帽下的女子双手捧面,轻轻哭泣出声。
老人有些吃惊,指道:“这是何事?”
瑰流重重叹气,无奈摇头道:“可能是濮老先生刚才的话伤及了她。我这女伴本就因相貌丑陋而自卑,对此种话题极其敏感,一句话也不愿听。方才濮老先生说她是天香国色,可能她误以为是讥讽之语吧。”
老人有些着急了,“这,这你不赶快哄哄,一定要和她说清楚事理!”
瑰流点点头,装模作样在王姒之耳边说起话来。老人自然听不见的,但是一炷香过后,他看见女人不哭了,便舒心的呼了口气。
瑰流屁颠屁颠来到老人面前,小心翼翼道:“那濮老先生,咱们进去?”
老人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说了句“半个时辰”,带头领着二人入了院子。
瑰流去过国子监很多次,但是去这种儒家正统的书院,还真是第一次。斋舍并无称奇之处,椅子与讲台,儒生与讲师,和寻常乡塾没太大区别。但是走过东边碑廊的时候,瑰流就愈发觉得稷土书院的浓厚氛围。漆黑厚重的碑石上,刻文历久弥新,多是儒学著作和诗句,但也不乏三教精妙之处。穿廊后便登桥,一水中分,沿水两侧蒲团散落,瑰流放缓脚步,似乎想象出儒生落座蒲团,曲水流觞的清谈之景。
“我来这,除了濮老先生您,没其他人知道吧?”
“你觉得我会把我的罪行公开出去?”
瑰流哑然失笑。
儒圣张继霖的坟冢位于稷土书院后山,非祭拜之日不可进,昨夜下了一场大雨,路途泥泞难行,王姒之果然有几次险些摔倒,后扶住瑰流才稳住。
路上,老人问王姒之是否养猫。
瑰流问起原因,原来是刚入院的时候,王姒之看见好几只院猫,便有些走不动路了。
至于院内养猫的原因,老人也解释说,洞田多雀鼠,盗粮猖獗,另外,养猫也算是对至圣先师那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身体力行。
后山半坡,一座小小土包,甚至没有立碑,那便是儒圣张继霖的坟冢。很难想象,千古大风流的一代宗师,埋身之地竟是如此的不起眼。
老人拍了拍袍上的尘土,以示莫大尊重,作揖行礼道:“老师,有人找您。”
瑰流在土包前停下,摘下钝刀渌水,将其轻放在供奉的石板上,然后作揖行礼,沉声道:“晚辈瑰流,见过张圣人。”
书院高高的钟楼上,毫无征兆出现一位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他笑意温纯看向后山方向,柔声道:“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
清风拂过,大钟忽然炸响。
钟声过后,整座稷土书院,落针可闻。
老人猛地回头看去,一时间竟热泪盈眶。
中年儒士的醇厚声音响彻整座书院,似乎在对某人发问,“听见了什么?”
瑰流闭上眼睛,久久回荡的钟声,石泉的喧闹声,风过树林的涛涛声,他不回答,似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天空有声音滚滚落下,“是老师所说的人间寂静无声?”
瑰流摇摇头,“两百年以后,应该叫作润物细无声。”
天地寂静了片刻。
铺天盖地的浩然气压向那个头发雪白的男人,王姒之已经做好随时出剑的准备。
突然,站在她身边的濮姓老人怒气冲冲,转身大步离开。
而高高钟楼上的中年儒士,一步便来到瑰流面前,伸出手拍了拍瑰流肩膀,笑道:“不愧是老师看中的人。想不到我儒家七十二座书院,成千上万满腹经纶的儒生,还比不过一个糅杂百家的外人。”
“既然老师选择了你,那我这个做弟子的又岂能不从?”
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袖袍一挥,醇厚中正的浩然气弥漫整座后山,而其中一缕缕仿佛精髓之物,如百川入海,汇入瑰流眉心。
副院长濮林为何会百般刁难瑰流,不愿意让其进院?
又为何在听见瑰流的回答之后,大怒转身离开。
只因老师最后一缕魂魄现世后,曾短暂回院,下了一个要求。
便是对瑰流最后的考验。
两百年前的天下,狼烟烽火,大荒大灾,儒家为生民立命,追求太平之道,人间寂静无声。
而两百年后如今的天下,四季笙歌,六桥花柳,已然四海升平,但是尚有穷民悲夜月,尚存浑无隙地种桑麻,并非一切都很美好,所以教化之要,润物细无声。
瑰流给出了回答,是儒圣张继霖想要的回答,也是如今天下儒生人人皆不知的回答。
所以此时此刻,稷土书院的院长,儒家张氏圣人一脉的首徒,亲自馈赠儒家气运。
日暮时分,火烧云染透了半边天。
瑰流和王姒之走出双层飞檐单门,相送的是稷土书院的院长和副院长。
即便副院长有些不情不愿。
瑰流作揖行礼告别。
中年儒士微笑点头,说道:“老师有一句话,要我送给你。”
“先生请说。”瑰流恭敬道。
中年儒士清清嗓音,正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副院长濮林冷冷道:“老师让我告诫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晚辈记在心里了。”
瑰流对眼前二位儒圣的嫡传弟子分别作拜。
分别的最后,中年儒士对瑰流说道:“道理全在书里,做人却在书外。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应当起而行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不假,但如果不去躬亲力行,那就变成了死读书,读死书。这回去的路上,不妨多注意些风土人情,可以的话,写成一篇篇游记,我可是很喜欢看游记的。”
夕阳下,两道身影远去,影子斜拽长长的。
南向北,
返乡之路,凫雁满回塘。
第一百零一章 意恐迟迟归
永霜十五年冬,大靖王朝正值腊月寒流,临近除夕,节日氛围浓厚,而边境战火却悄无声息的打响。
蒋字旗下二十万大军,除去京城被屠杀的一万余人,剩下的全部盘踞在边境战线,蒋家父子死后,军中群龙无首,争斗内耗严重,最终权柄由八位将军牢牢握住,表面虽一致对外,实则各怀鬼胎。
想要吞掉二十万大军谈何容易?皇帝瑰启和国师百般推演,布局二十一手,先手俗手妙手,抓住间隙,逐一击破,最后收官无敌。
只是即便这样,对大靖王朝来说仍是一次巨大的动荡,韬光养晦几十年的国力,怕是要为此折损小半。
这只是边境的情况。庙堂之上,当朝宰相庄天机大病不起,朝廷官员全都心知肚明,这位老人阳寿已尽,何时离开只是时间问题。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每日都会去往庄府,慰问这位大靖第一功臣。
除此事外,皇帝瑰启颁布诏书,钦定春闱主考官和副考官,并将本该于二月初九才开始的春试提早五天。春闱考试三年一次,重要性不言而喻,京城礼部为此事忙的不可开交,左右侍郎,甚至礼部尚书都开始亲力亲为,唯有皇帝陛下钦定的春闱主考官仍远游千里之外,仍没有回京复职的打算。
日上三竿,暖阳微醺。除夕还没有到,风里却已经有了香甜的烤红薯味和炒板栗味。一辆马车出了皇宫,挑了处僻静小道,很快就来到春仙楼。
楼内,狐媚女子还在懒床,有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她便慵懒转个身,然后继续睡。
秦芳走下马车,出乎意料的身边竟然跟着瑰清。白日楼内很安静,大多女子宿醉一晚,此时都在休息。径直走上五楼,推开那扇雕镂精巧的扇门,秦芳第一眼就看见了案桌上剩下的酒。
见床上那人还在熟睡,秦芳微微皱眉,有些责怪意味道:“清儿,小狐媚怎么学会喝酒了,是不是你给教坏了?”
瑰清不说话,直直走到床边,探出纤细玉手,下一秒,猛地把被子掀开。
狐媚子顿时惊醒过来,连忙坐起身子,那双水润清澈的桃花眸子充满了懵懂和惊恐。
秦芳无奈叹气,快步上前,自家女儿明显是把气撒在了小狐媚身上,哪有这样叫人家起床的?
在床边坐下,有些不满的看了眼瑰清,柔声问道:“昨夜喝了多少酒?今天起得这么晚。”
狐媚子悄悄瞥了眼瑰清,恰好和她的冰冷目光对上,她当即认为自己一定是被嫌弃了,于是委屈撇撇红唇,情绪有些低落。
秦芳将这幕看在眼里,心里愈发感到心疼,柔声道:“酗酒伤身,以后不许再喝这么多了,听见没有?”
狐媚子小小嗯了一声。
秦芳扣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看着她,好像有种不容忤逆的意味,说道:“离除夕不剩几天了。今天就随娘进宫好不好?你不是最想和瑰清同吃同住吗?娘答应你。”
瑰清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那,如果不去呢?”
那双桃花眸子眨了眨。
“不去呀。”秦芳歪头微笑,“五花大绑给你塞车里押回去。”
狐媚女子低下头,默不作声。
秦芳也眯起眼睛,有些难以遏制的愠色。她刚才那句话绝对不是玩笑话,今日来这,她是下了决定的,无论如何都要把狐媚子带回宫中。
秦芳之所以如此执意,不仅仅是想让她留在宫中作伴那么简单,更是为她的安全着想。庄天机时日无多,京城表面太平,其实已经不安稳了。瑰家和庄家的明争暗斗,绝对不能把一个无辜女子牵扯进来。
换句话来说,她怕小狐媚成为第二个陈璐瑶。
女子小心翼翼发问:“再等几天,行吗?”
“今天必须和娘走。”
秦芳语气坚决,抓住女子雪白皓腕,微微用力,“小狐媚,娘最后把话讲清楚,今天不管如何,你必须和娘走!”
气氛剑拔弩张,低至零点。
这是秦芳第一次以如此强硬姿态,对狐媚子施加压力。
“娘,您先出去吧。”
却是瑰清说话了,面无表情盯着狐媚子。
秦芳仅是瞥了一眼自家女儿,心中大致了然,语气也柔了几分,“如此甚好,娘在车厢等你们。”
待房间只剩下两人,狐媚子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眸委屈地看着她,“清儿,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是有些嫌弃。”瑰清转身看了眼案台,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我到底要不要告诉娘呢?说你和男人喝酒了。”
狐媚子顿时瞪大水润眼眸,不等她辩解,瑰清歪头思考道:“如果娘知道了,会不会很生气呢?”
狐媚子蔫巴着低下脑袋,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小声道:“别告诉娘,其他事我都答应你。”
瑰清在案桌旁坐下,恢复了以往的冷淡,说道:“他年前大概回不来。”
狐媚子不说话,忽然抬起头,一副不死心的样子,眼眸湿湿润润的颤声道:“我住哪里?”
瑰清冷冷凝视她,良久后问道:“你想住哪里?”
狐媚子跪坐在床榻上,可怜巴巴乞求道:“我想和清儿住在一起。”
瑰清站起身,往外走去,留下淡淡一句:“随便你。”
狐媚子愣了愣,心想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清儿怎么可能答应?
忽然看见瑰清倚靠在门口还没有走,接着就听见一句冷淡的催促声,“快点梳洗,我不喜欢等人。”
狐媚子开心的下了床榻,忽然想起自己还藏了几坛名酒,转头刚要问问瑰清喝不喝,结果发现门口那边已经没了人影。
秦芳坐在车厢里,远远就看见自家女儿下了楼,待瑰清掀开帘子入了车厢,便笑问道:“搞定了?”
瑰清嗯了一声,并不多说。
秦芳有些惊讶,“小狐媚就没开什么条件?”
“想和我一起住,仅此而已。”
秦芳牵起瑰清的手,后者往回缩了缩,然后也就任凭握住。
“你哥哥过年十有八九回不来,要是小狐媚不入宫,娘真觉得这年过的就没什么滋味了。一家人要是不能团团圆圆,节日再热闹,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秦芳轻叹口气,笑道:“今年的群臣大宴,你哥哥不在,连娘都不想参加了呢。”
“还有啊。”秦芳轻弹瑰清眉心,颇有责怪之意,“除夕那天少喝点酒,别再像上次睡着了。群臣们虽说不会看咱们皇室笑话,但身为一国公主,自然是要注重礼节的。你还不知道你哥哥怎么在背后说你的吧?他说你是酗酒公主,很难想象平日里冷着脸的你,睡姿却那般可爱动人。”
秦芳知晓自家这个女儿的脾气,见瑰清脸色愈发冰冷,便不再提此话题,笑了笑,再问道:“昨夜娘亲去沁瑰宫找你,发现你不在,那么晚,宫内已经实行宵禁,你去哪了?”
瑰清冷冷答道:“娘亲能猜出来,就不必再问女儿了。”
秦芳不说话了,捂住心口,眼眸里似乎有点点泪光,仿佛瑰清那句话是凌厉至极的箭,恶意中伤了作为她那母亲的心。
瑰清无奈叹气,眼不见为净,干脆掀开帘子下去了。
秦芳愣了愣,笑骂一句“小畜生”,望着那道雪白倩影,心中却有暖意缓缓流淌。
方才问瑰清昨夜那么晚去哪了,其实她能猜出个大概,估计是自家女儿换扮成个翩翩公子,去春仙楼找小狐媚喝酒去了。
所以今日只要用此事胁迫,再添上些好处,大棒甜枣一起给,小狐媚很难不从。
只是不知道,自家女儿到底抛出了什么诱惑,昨夜才能以陌生的身份能让小狐媚心甘情愿陪酒。
瑰清不想说,那她这个当娘更不会主动询问。
当狐媚子从楼上下来,毫无疑问,就连铁石心肠的死士车夫都看呆了,有过短暂的失神。
瑰流为何叫她狐媚子?
她为何得以评上美人评榜首?
又为何能够让皇后娘娘冒天下之大不韪,提笔写出“祸国殃民”这惊骇世俗的四字评价。
她的狐媚,不是妩媚,是温驯淡定,是弱柳扶风,是万种风情,不刻意以媚态诱人,一举一动又极其蛊惑人心。
簪子流苏随着她不紧不慢的步伐微微晃荡着,发出碎玉般清脆悦耳的声响。狐媚子看见瑰清竟站在楼外等候自己,感到受宠若惊,放慢步子,好像一只懵懂不敢前进的小麋鹿。
而冰冷站立的瑰清,就好像正在狩猎。
秦芳双手托腮,趴栏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幕。
狐媚子越走越慢,最终停滞在距瑰清不远的地方。
但是秦芳万万没想到,自家女儿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给小狐媚发了个甜甜的糖。
只因瑰清说道:“还不快走,要我继续等你?”
说完这句话,她依旧原地不动,而是等狐媚子来到身边。
最后,车帘子被掀开,两人一前一后登上车厢。
瑰清先坐,狐媚子有些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紧紧贴瑰清坐下。
马车缓缓驶回宫。车厢四角都放了碳炉,所以较热,被狐媚子这么一贴,实在太热,瑰清忍不住往一边挪了挪。
哪成想狐媚子成了狗皮膏药,瑰清刚挪,她就紧紧的贴了过去。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
最后,瑰清忍无可忍,冷冷道:“离我远点。”
而狐媚子就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一副委屈不能再委屈的表情,声音颤抖道:“我冷。”
最后,瑰清也没能逃掉被黏住的命运。
秦芳始终笑而不语,她心知肚明,这种“折磨”对瑰清来说,恐怕才刚刚开始吧。
她也觉得有些闷热,便掀起厚厚车帘一角,霎时寒风吹进,火炭滋滋作响。
又飘来烤红薯的甜腻香气。
她怔怔出神,却是忘了放下帘子。
心中只想一人。
想他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