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国子监(1)
天下多僻雍,国子监为僻雍之首,集大儒学究无数,群贤毕至。故而当今天下有一句话流传甚广,“天底下学问最深厚之处,国子监内。”
今日一大早,国子监那位老祭酒一改以往粗麻大布,蓬头垢面的样子,破天荒穿上了崭新的朝廷官服,将苍白的头发插住发簪,然后对铜镜正了正衣冠,神色肃穆地离开了住所。
国子监历经三朝三代,有过上百次的扩修和修缮,故而占地广袤,绝非几隅之地。等到大靖王朝永霜年号,据户部统计,国子监已有来自天下各地的监生两万余人。如此庞大惊人的数目,使国子监不仅仅是一个学府那么简单,而赫然是一座城池。为了维护这座城池的秩序,确保内部不受侵害,就必须增设人员来进行管理。所以永霜十三年,在那场那场足足上百人参与的徇私舞弊大案之后,皇帝听从庄天机的提议,除祭酒和司业之外,再设“绳愆”职务数十人,负责校内监察,凡是讲师懈怠,监生学业不精,内务有不尽职之处,皆可亲自向皇帝纠劾。
从住所出发,一路走过去,众多监生都对这位“学问通天”的老祭酒恭敬行礼。老祭酒也逐一不耐其烦地应答,甚至看见有些监生捧卷而读,还会亲自上前为其传道受业解惑。
国子监本就占地广袤,再加老祭酒走走停停,使得原本只需半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花了一个半时辰才走完。
他独自一人立在大门口,远远眺望。身后的国子监大门,叫作“集贤门”,中轴线依序为集贤门、太贤门、琉璃牌坊、然后便是规模巨大的,用于监生学习的僻雍
时间掐算的刚刚好,已经能够看到那辆逐渐驶来的皇宫马车。车还是那一辆,二十年来不曾变过,车夫也还是那位出身仙家的痴情道士,和自己交情不浅。
毫无疑问,能够让这位国子监老祭酒站在大门口亲自迎接,今天的访客必是地位极其尊贵之人。
那辆愈近愈慢的马车最后在集贤门下停靠。车帘被掀开,一个中年男人踩凳而下,紧接着是一名宫装美妇。面对这两位天下最尊贵的人,老祭酒神色肃穆,郑重行臣礼。只是突然有一抹雪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还以为是老眼昏花看错了,实则不然,一位白裙女子最后一个走下马车。
微服的皇帝连忙搀扶住年迈体衰的老祭酒,柔声道:“爱卿快快请起。”
瑰启的这句话,相当值得深究。
为何称其老祭酒为“爱卿?”
这便是继前两朝以来,大靖王朝另辟蹊径之处。
前朝的国子监,监生多出身王侯豪阀门第,倚靠家族的权高位大,嚣张跋扈。哪怕是国子监的最高管理者,虽然德高望重,却没有官职实权。故而一旦发生闹事,很难真正有所作为,这也就会导致国子监闹事频起,学风不佳,乌烟瘴气。
自大靖王朝起,一改前朝制度,推行“以师为官”,即从祭酒到一般的教学管理人员,都是朝廷命官,无论官职大小,皆由皇帝亲自督察,然后由吏部任免。
一旦拥有了政治权力,能够在朝廷上施展拳脚,就不会再出现前朝“祭酒揖监生”的乱象。尤其是大靖王朝将祭酒的官位从正四品提拔正二品后,很多大世族都不再敢造次。
瑰启知道国子监两万余监生,难免会存在乌烟瘴气的地方,于是事先给老祭酒吃了个安心丸。
“朕今日来国子监,并非监察,只是随便走一走。爱卿不必拘束,就当是陪朕散散心,聊聊天。”
老祭酒摇头回答道:“哪怕陛下改容易貌,微服私访,臣也不会有一丝忧虑。臣敢肯定,不管外面如何乌烟瘴气,国子监内一定是天朗气清。这是臣一辈子的心血。臣不像庄天机那般,谋就大事,国士无双。臣这辈子就只做了这一件事,如果连一件事都做不好,当真妄为人臣,妄于世间。”
瑰启听着他缓缓又坚定的叙述,心里的悲伤如幽幽泉涌。一个皇帝的身边,总要有几个能够真正交心而谈的谋士,又叫“国士”。国士辅弼,皇帝勤勉,方可造就太平盛世,然后在青史上留下“君臣相宜”的美谈。
自己今天来国子监的目的,便是见一见瑰流身边的两个“国士”,一个叫李子昕,一个叫张沽。
而自己当年身边的两个国士呢?一个在永霜十六年新春伊始就溘然长逝了,一个虽然活着,却已经年迈体衰,垂垂老矣,如今就站在这集贤门下,风一吹,便摇摇欲倒。
能改人间大时局,奈何无法与天命抗之。
瑰启伸出手,搀扶住年迈的老祭酒。
老祭酒伸出干瘦褶皱的手,同样搀住他。
君臣二人,共同前行。
穿过集贤门,门内东西两侧皆有一座井亭,是前两朝的古物,已有几百年的沧桑历史。二门为太掌门,门北甬道有一座华美的琉璃牌坊。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直去往琉璃牌坊。
牌坊给人一种气势磅礴又雍容华贵的感觉,雕刻有三门四柱七座,正背两面皆有刻字,分别为“圜桥教泽”和“学海节观”。
这对君臣驻足观望,皆是缅怀沉浸之色。
秦芳正牵着瑰清的手,后者突然微微用力甩了一下,皱眉埋怨道:“娘。”
原来是秦芳故意将长长的指甲嵌入瑰清的手里,后者这才把她的手甩开。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秦芳笑眯眯再次牵起自家女儿的手。
这要是搁在以前,可都是不敢想的事。
“这是你第一次来国子监吧?”秦芳问道。
瑰清却摇摇头。
秦芳匪夷所思,睁大眼睛,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自家女儿走出皇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说来这京城外的国子监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秦芳明显不太相信。
瑰清冲她眨了眨眼,就是不说话。
秦芳恍然大悟,伸手朝她的腰肢怼去,却被躲开了。
“你这小妮子,也忒不听话了。”她学着自家儿子的语气指责道,倒不是说真的生气了,而是颇为无奈。
“乖女儿,你告诉娘,你还有什么事藏着掖着?”
瑰清仔细想了想,双手拧在身后,微微俯身,凑近秦芳的脸颊,有些狡黠意味道:“娘亲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秦芳顿时被气笑,带着满满宠溺骂道:“小丫头片子!”
看见女儿这般明艳姿态,秦芳心情大好,一把将她扯到身边来,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今晚陪娘喝酒,不醉不归!”
哪成想瑰清当即拒绝,似乎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就连面色都微微冰冷起来。
秦芳顿时瞪大眼睛,“咋?你嫌弃娘?”
瑰清平静道:“娘亲的酒品,女儿实在不敢恭维。”
瑰清之所以会表现得这么不善,因为先前几次秦芳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总是表现得极其缠人,死死抱住瑰清不撒手,就像个哭闹撒娇的小孩子。
但即便被瑰清无情拒绝,秦芳仍不死心,可怜兮兮道:“就陪陪娘嘛,好不好?”
瑰清面无表情:“不好。”
秦芳愣了愣,压根没想到自家女儿会如此决绝。后知后觉,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眯眼笑道:“今晚和小狐媚有事?”
瑰清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语气陡然变冷,“无事,还请娘亲不要过多揣测。”
“是吗?”秦芳食指抵住下颚,仰头望天,喃喃道:“是嘛。可我怎么听小狐媚说,某人要夜游啊。”
瑰清红唇紧咬,微微握拳,显然有些怒火。
秦芳笑了笑,到底是个孩子,稍微讹诈一下就沉不住气了。
只是她这么想着,瑰清突然流露淡淡笑容。
秦芳这一刻才恍然大悟,本以为已经将真相敲诈出来了,到头来自己才是被玩弄于股掌的那个人。
琉璃牌坊下,那对君臣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交谈甚欢。
秦芳便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抓起女儿的手,说道:“让他们自己聊去。咱娘俩自己逛。”
瑰清摇摇头,“有些事情,我需要见一次张沽。”
究竟何事,秦芳大概能猜出来,轻声道:“不得不说,你哥哥的想法真的很大胆。但是抛弃了中庸之道,最后的结果只有两个极端,要么是如愿以偿,造就大一统的大势,要么就是张沽不再愿意与他共事,他因此痛失一位无双国士。”
“不过有些时候,步步求稳的行棋策略是必败无疑的,想要取胜,必须要剑走偏锋。”
秦芳喃喃自语:“就看他的赌运如何了。”
永霜年间,国子监开始实行监生实习历事制度,即让国子监较年长的监生参与到三省六部、御史台等机关实习,历时三个月到三年不等。张沽入大靖王朝后,并没有正是入仕,而是先通过国子监在礼部实习一年。这并非皇帝的要求,而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要求。“自古掌兵者,需先经沙场百战”,道理是一样的,想要入仕当官,空有满腹经纶不行,必须要累积经验,否则就很容易造成“纸上谈兵”的愚蠢之举。
母女两人手挽着手,已经行了大半的路程。瑰清突然停下脚步,轻声道:“还是先看看那个小丫头吧。”
秦芳点头道:“也好。”
瑰流曾在梵柯山停留许久,结识了不少山上香客,其中就有这么一位小姑娘,深得王姒之和他的喜爱。
而这个小姑娘的娘亲,便是轻雪深陷霜花城围杀之局时,拼死也要救出来的人。
在梵柯山上,瑰流就曾和王姒之多次讨论小姑娘以后的道路,两人一致决定送小姑娘去国子监读书,而她的娘亲作为音律大家,在国子监担任讲师职务,教授音律,每个月也能从官府领到不薄的俸禄。
秦芳回忆起往事,感慨道:“救下这对可怜的母女,真是给咱家积了一大份功德啊。”
瑰清不说话。
是的,不管是秦芳还是瑰清,都知道瑰流为什么大慈大悲,甚至已经到了滥好人的地步。
因为他在积攒功德,为家里人消业,而那业孽之所以会重重压在命里,因为二十几年前的那场逆天改命,让腹中的死婴复生。【还及得当年那个深受王姒之喜欢的小丫鬟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国子监(2)
国子监的教学内容主要以“四书五经”为主,此外还学习一系列可以造福民生的农业和手工业知识,例如《齐民要术》和《天工开物》。今日上午,国子监的的讲师主要传授《大靖律令》和《御制大诰》,不过只针对于稍年长的监生。至于那些还是幼童的监生,还是以诗书词赋为主。
找到了白家小姑娘所在的僻雍,站在窗外,能够听见教书老先生正在用浓重乡音领读那首《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子耽兮,不可说也。”
瑰清不知不觉听的入神了,轻声跟读起来:“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氓》的全篇到这里便结束了。屋内的朗朗读书声渐渐搁停。老先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似乎肺都快咳出来了。
秦芳站在窗户一侧,往里望去,轻声道:“很好奇这个老人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在这里教书是不是?而且国子监作为天底下的最高学府,由朝廷亲辖,为何会让一个连官话都不标准的老人进来教书?”
瑰清答道:“我知道,他曾和我说过。”
“别总是他,他是你哥哥诶。叫声哥哥又不会掉块肉嘛。”
秦芳故意停顿,拉长声音,“还是说,你想做姐姐啊?”
记得曾经有个男人就问过她这么个问题,“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你想当我姐姐还是当我妹妹?”
男人以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说出“姐姐”两个字,因为从小到大中,她表现出的强势和跋扈,就像是个冰冷的姐姐,而根本就没有应该听从兄长的妹妹的一面。
可她的答案,却让男人猝不及防。
她说:“当然是妹妹。”
因为和哥哥比起来,妹妹终究是小孩子,而小孩子做了错事,做哥哥的总是要原谅的。
当然,即便打心里依旧想做一个“妹妹”,她仍是不愿意一声声“哥哥”地唤着。
秦芳也很明白此点,自家女儿对待外人的时候可谓是“面冷心冷”,毫不留情面。而对待家里人的时候,看似和对待外人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却是“面冷心热”,这一点在她对待瑰流身上体现的极其明显。
当然,现在也不能叫作“面冷心热”了,毕竟刚才就有一个明媚娇滴的女儿摆在眼前呢。
对于秦芳的问题,瑰清没有回答,眸光透过窗子,看向那位正襟危坐,捧卷的小姑娘。
不容置疑,老先生的咳嗽若是再止不住,一定会出现生命危险。垂垂老朽的人,反而不像那百年古树,参天叶茂。恰恰像极了细如竹筷的小树,稍微有些风吹雨打,就可能夭折。
于是瑰清伸出玉手,轻轻一点,老人瞬间止咳,并且脸色红润,容光焕发。
瑰清收回手的那一刻,突然红唇微张,有些惊讶。秦芳有些疑惑,亦有些惊讶,要知道,女儿是很少这般姿态的。
“方才怎么了?”秦芳压低声音道。
瑰清微微皱眉,“他似乎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怎么可能?十二境大修士藏匿身形的手段,或许连三教圣人都难以察觉。而且他又不是修士,不可能察觉到你的。”
瑰清摇摇头,“方才我收手的时候,他朝这边看来,对我笑了一下。”
这下秦芳便有些惊讶了,不过思来想去,总觉得一个凡人能够察觉到一个十二境的大修的这件事过于荒谬。
“或许只是巧合吧。”
瑰清久久盯住屋子里的老人,淡然道;“一试便知。”
老人止咳后,当然是继续教授这首《氓》。方才领读了几遍。这会儿便要开始解意释义了。
屋子里再次传出浓重的乡音,秦芳正在认真思考为什么这赣南乡音和赣北乡音的区别这么大,却无意间瞥见自家女儿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窗框上,聆听得极其认真。
只听老先生缓缓而讲,“《氓》这首诗歌,讲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情爱故事。嗤嗤是憨厚老实的意思。氓之嗤嗤,抱布贸丝,也就是说憨厚的男主人公怀抱布匹来换丝。接下来两句,首字一个‘匪’字,就透出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是真的来以物换物的,而是找个机会谈婚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送郎送过淇水西,到了顿丘情依依。”
老先生放下书卷,抚须而笑:“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瞧瞧这女子,多痴情啊。”
“送走之后呢?女子怎么了?有没有谁知道。”
“她哭了呗!”台下一个小男孩答道。
“对咯。”老人眯眼笑道:“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瞧瞧,这痴情女子,因为一关接一关,看不见情郎,哭成什么样子了。”
老人骤然高声,“可就是这么个痴情到犯傻的女子,被蚩蚩憨厚的男人辜负了!”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老人砰的一声猛拍桌子,环顾台下监生,问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自从我嫁到你家,婚后三年守妇道,繁重家务不辞辛苦。可你呢?至于暴矣。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你当年是那么憨厚老实,以贸丝的理由来向我求婚。可成家之后,你为何要对我施暴?我做妻子没做错什么,是你男人太刁蛮。你反覆无常,可我已经覆水难收了啊。”
老人郑重其声道:“男人想要爱上女人,变心太容易,覆水也能收。可女人一旦爱上男人,想要挣离,便是不守妇道,死后是立不了贞洁牌坊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夫妻不和睦,一辈子也只能忍受,无法解脱。”
“所以《氓》中说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子耽兮,不可说也。而这便是大靖王朝以前的礼教,荒唐不荒唐,蛮横不蛮横?”
“今天在这屋子里,有一半都是小姑娘。但是你们可知,前两朝的国子监是不允许女子入内读书的。重男轻女的观念,从大隋王朝开始,已有五百余年。观念便也深入人心,上至皇家宗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觉得女子无用方位大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靖开国之初,为了整改这一风气,花了整整百年时间。所以你们今日能够平等地坐在这里读书,能够听我讲授《氓》,要感谢大靖王朝的先人们。就像我,能够站在这里腰玉琅琅的教书,要感谢那些杀出一片太平盛世的英烈们。”
老先生说完这句话,将书卷合上,笑道:“好了,这篇《氓》我就讲完了。”
台下顿时骚动不止,持续了一会儿,终于一个白姓小姑娘大胆站起来,说道:“先生,可您还没有解释最后一段呢。”
老人微笑道:“那请你读一遍最后一段。”
小姑娘不解其意,但还是捧起书卷,朗读起来。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读完之后,她放下书,看着老人。
“懂了吗?”老人眯眼笑道。
小姑娘摇摇头,“不解释怎么会懂?”
“没关系,你以后总会明白的。”老人高声道:“孩子们,我希望你们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人生才是你们真正的老师。它教给你们的,比天底下任何一个老师教的都要好。”
“还有其他问题吗?”
老人用戒尺拍了拍桌,这是一贯的传统,三声之后若是没有问题,那便下课了。
让一群纯真懵懂孩童去理解一篇苦涩的爱情故事,肯定是很难的一件事,势必会存在许许多多的疑问,只是这些疑问不适合问,也不适合在现在解答。
屋内十分安静,所有孩子都眼巴巴看着老人,似乎都充满了对午饭的渴望。
老人这会儿也饿了,于是放下戒尺,双手负后,“没有问题,那咱们就下课吧。”
屋内顿时爆发出各种欢笑嘈杂声,下课后一贯是这样。老人抠了抠耳朵,低头正打算走下讲台,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抹刺眼的雪白。然后紧接着,嘈杂声瞬间消失不见,已经能用寂静来形容,而是死寂。
只因一个白裙女子毫无征兆走了进来。
老人微微皱眉,对于女子的面容,他有些印象,以前肯定在哪里见过,只是时间相隔太久,现在已经忘记了。
“有事吗?”他看向这位相貌实在倾城倾国的女子。
“我有问题要问。”女子笑道。
老人挑了挑眉,随即挥了挥手,“都去吃饭,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听到这句话,孩子们再次炸开锅,一个个疯了般地朝外跑去,甚至有桌子被撞倒,文房四宝摔碎,墨汁溅了一地。
很快,屋子里其他人都走了,只剩白姓小姑娘一个人,矮小的身材拎着个高高大大的扫把,正在清理那滩墨汁。
“是对刚才那篇《氓》存在疑惑?”
瑰清颔首道:“正是。方才我旁听了一节课,突然心有疑惑。为何及尔偕老,最后会变成老使我怨?为何最初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最后会变成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老人愣了愣,语重心长道:“你这是在问我一开始明明那么深爱,后来为什么要背叛?须知天下万般皆有道理,唯独情爱一事毫无道理可言。爱一个人不必须有理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可如果求之不得,我就会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同样的,不爱一个人也不必须有理由。一开始的山盟海誓,如果最后变成蒲苇磐石之贱,或许会有理由。但是如果没有理由,你不要苦苦深究,不要发问‘凭什么’和‘为什么’,难道是我做的不够好吗?只需像《氓》中的女子那样,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往前看就好了。”
女子听完,久久无言,也不离去。
老人小心翼翼问道:“失恋了?”
女子摇摇头,“不是我,是我哥哥。”
“哥哥?”老人叹息道:“哎呦,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呦。”
瑰清顿时眯起眼睛。
方才她还对这位老人有些尊重之意,只是现在,她只想说出“老东西”这三个字。
突然,有一双小手拽起瑰清的裙摆,轻轻挽了个结。
原来是裙摆溅上了墨渍。挽起来一方面是为了好看,一方面也是避免再次浸染。
瑰清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方才的冰冷神色全无,柔声笑道:“姐姐来看你啦。”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国子监(3)
算上这一次,瑰清只去过两次国子监。而自从白姓小姑娘从梵柯山来到国子监之后,瑰流虽然多次探望,瑰清却皆未同行。故而此时此刻她与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其实是第一次见面。
但有些人,即便是萍水相逢,却也倾盖如故。
小姑娘见到她的第一眼,甚至没有任何思考,就肯定了她一定是那个男人的妹妹。
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像他了,虽然一男一女,差别分明,可是眉眼间,唇角间,还有诸多细节都与之极其相似。她的男相,一定就是他。同样的,他的女相,也一定是她。所以天下才会有一对龙凤胎,男者为墨玉评榜首,女者为美人评魁首。
瑰清蹲下身子,替小姑娘理了理鬓角,说道:“知道我是谁?”
小姑娘点点头,年幼的她尚未宫廷礼数,不知道面对皇室宗族时应该如何行礼,只是凭借着感觉笨笨拙拙摆出动作,一本正经道:“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老人一阵恍惚,堵塞的记忆突然炸开,然后如潮水狂涌。
难怪刚才这个白裙女子进门的时候,他会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肯定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去年除夕夜群臣大宴的时候,人人皆盛装,位居仅次于皇帝皇后的,可不就是有这么个一身素裙出席大宴的女子吗?
老人后半辈子都在国子监教书,算今永霜十六年,已经教了整整三十年。可哪一次群臣大宴,他都没有出席。若说身体抱恙无法出席,一次两次还好,但是三十年来整整三十次,老人的推辞依旧是身体不适,改都不改。
皇帝邀臣同乐,臣却不领情,而且还是整整三十年。虽无违反律法,却严重叛乱的君臣之道。这就是当今皇帝心胸宽广,仁厚慈德。要是换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君主,你还敢这样?一次两次不去,早就把你坑杀了。
所以在去年年末,皇帝陛下不惜委下龙体,亲自登门造访,希望老人能够参加今年的群臣大宴,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最后灰溜溜地离去。礼部和吏部听说这个消息后便都坐不住了,乌泱泱一大堆人将老人的住所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那两位平时极难见到的尚书大人都来了。
一大堆人苦口婆心劝说,就差齐刷刷给老人跪下了,从白天一直斡旋到黑夜,都没能攻下这个老顽固。
最后,这件事传到老祭酒的耳朵里。要搁平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祭酒也就不管不问了。但问题是,这一次可是皇帝亲自出面啊。当臣子的,如果这点悟性都没有,不管官职多大,早晚有一天会被“放还”。
所以老祭酒亲自出山。旁人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知道这尊佛自从入仕京城,长达三十年时间,今个儿可算是请动了。
于是永霜十五年除夕夜那天,是老人生平第一次参加这大靖王朝的群臣大宴,虽然他心里不愿,但这场盛宴还是给他留下了很多的印象,譬如见到了那位位极人臣的宰相,譬如见到了传说中深居后宫不出的天下第一美人。
也就是眼前这个女子了。
看见自己的学生竟与这位公主如此亲近,他忍不住问道:“白霍霍,你认识她?”
小女孩给出的答案让人啼笑皆非,“认识认识不就认识了嘛。”
无奈之下,他只得转问这位女子,“公主殿下与我这位学生有交情?”
小姑娘一下子抱住瑰清,不满道:“先生你这句话太生硬啦!这是我的姐姐啊!”
瑰清其实是不喜欢孩子的,不过此时也有了些笑意,“你这小丫头好会谄媚,老实说,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哪有!”小姑娘摇晃着身体,可怜道:“他说把我当亲妹妹,你又是他的妹妹,可不就是我的亲姐姐嘛。”
瑰清笑眯眯道:“那我告诉你哦,他把谁都当做亲妹妹,他的话可不能信。”
小姑娘眨了眨眼,比如那个经常来看自己的,喜欢穿桃红色衣裙的姐姐?
瑰清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娃娃脸,没理由突然来了句:“还是乖巧懂事的讨喜。”
要是换作别的孩子,可能从这句话中听不出什么深意。但是白霍霍可是自己一个人在梵柯山上住了好几年,早早就和山上形形色色的香客接触,所以心性远超同龄人,轻而易举就听出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姐姐还认识其它妹妹?”小姑娘抬头看她,目光清澈,大大的眼睛充满了真诚。
瑰清没见识过这个小丫头远超同龄孩子的成熟,更不会知道她曾经是如何让王姒之倍感无奈的,所以一时间有些惊讶,但似乎也能够接受。
“心思这般玲巧,难怪他喜欢你。”
瑰清突然凑近她的脸庞,白霍霍甚至能够感受到她轻吐幽兰,那声音细细柔柔,带着鼻腔的共鸣,极具韵味。
“你在这国子监犯过多少错,可都有人记着呢。把山上油滑谄媚的那套给我收好。你也不想等那个男人回来见你的时候,一脸失望的表情,对吧?”
小姑娘愣了愣,旋即低头抹了把眼泪,含糊不清道:“我先去吃饭了。”
说着,她深深低着头,大步流星离去。
老人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呢。突然扯嗓子大喊道:“嚯,白霍霍,你不是刚吃完?又去吃啊!”
小姑娘闻言,如遭重击,干脆撒腿跑了起来。
瑰清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眉,“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提起这个可是来劲了,语速都变快了许多,“这个白霍霍,聪明倒是聪明,可是学业不用功,还到处惹是生非。前几日,逃课被祭酒抓到了,被罚了一晚上的抄书!今天早课,人家都提前到,她可倒好,迟了整整半个时辰。一问缘由,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她饿了,方才提前去吃午饭了,中午就不去吃了,会自己把课业补回来。这不明摆着哄骗傻子呢吗?起晚就起晚,还找这么个借口,敢做不敢当!当时真的气得我火冒三丈。要不是可怜她前几天刚被祭酒罚完,我早就罚抄诗书了!”
听完老人絮絮叨叨的这一大堆,瑰清脸色平静,淡然道:“无需可怜,下次直接惩戒便是。”
老人喉结微动,刚想说什么。一道声音却突然响起,“民之性,差别甚大。有人性本善,也有人性本恶,故而治理不能一概而论,需王霸杂之,儒法并用,宽猛相济。”
这时,一个秀气的儒冠监生走了进来。他轻轻收扇,故意不去看眼前这位天香国色的女子,轻声唱了起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下瑶台月下逢。”
唱罢,他转过身,面向瑰清,微笑道:“这首艳称千古的名诗,送给姑娘。”
门外依旧藏匿身形的秦芳,饶有兴致地看着此幕,啧啧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不想让这场惊喜的戏这么快就结束,于是秦芳开始给瑰清挤眉弄眼。
就是这一举动,让瑰清的神色瞬间冰冷起来。她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只是红唇轻启,吐出一字:“滚。”
这位年轻监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老人也很无语,这监生莫非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什么尴尬的开场方式,还不如抱布贸丝呢。
“还不快离开!”
老人怒声训斥道。
儒冠监生不甘愿就这么放弃,一咬牙,竟来了个自报家门:“吾乃工部尚书韩瑜之子,敢问姑娘芳名?”
老人叹息一声,转过头,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你这彰显身份的手段,对那些豪阀世族女子可能有用,但你眼前的这位,可是大靖王朝唯一的公主啊。你一个小小蚂蚁,还敢和大象比体壮?
“韩瑜是吧。”
年轻监生惊喜抬头,心里窃喜道:“有机会!”
然后他下意识盯住那诱人的红唇,亲眼见她吐出几个字。
“我是你爹。”
死寂一片。
年轻监生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僵硬在原地。
看,看你妈的看呢。
瑰清蓦然心烦,一脚把他揣飞出去。
年轻监生重重摔在了门槛上,身边就是捧腹大笑,甚至已经笑出眼泪的秦芳。
最后,他勉狼狈爬起,再无言语,灰溜溜地离开了。
老人叹口气,无奈道:“这韩瑜也是个玩世不恭的主儿,仗着自己有个好爹,到处采撷女子。听说更是那烟花之地的常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祭酒不管?”
“水至清则无鱼,最好的办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认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闭上嘴巴的时候,才发现身旁的女子压根就没开口。
“原来如此。”
又有声音传出,然后一个宫装美妇,缓缓浮现,站在老人面前。
“皇后娘娘?”
老人惊疑不定,连忙郑重作揖,“臣,拜见皇后娘娘!”
秦芳微笑道“爱卿平身。”
“我去见张沽,这边就交给娘亲了。”
瑰清神色冷淡,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而生气。
“嗯,去吧。张沽有些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儒生气,记得好好说话,切记不能争吵。”
瑰清没有应答,径直朝外走去。
屋子里,老人惴惴不安。
秦芳打了个哈欠,仪态慵懒,敲了敲讲台,缓缓道:“南诏国师,我们谈些事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国子监(4)
日来此国子监,目的有三,分别是老祭酒、张沽,还有眼前这个高龄的老人。
疑雾重重,一开始就很明显。国子监乃天下最高的学府,推行“以师为官”的制度。上至祭酒绳愆,下至传道授业解惑的讲师,每个人都由吏部命官,是为“朝臣”。所以按道理,一个身处政治中枢的官员,先不论政治才能如何,至少要把官话讲好吧?否则与人交流都是个问题。可眼前这位高龄老人,措辞言语虽是大靖官话,却带有浓重的地方乡音。想要听懂他讲话,除非认真倾听,再加以揣测,才能堪堪解其意。京城是天子之地,是最重要的王土,一切都应严肃对待,那么国子监怎么会招揽这么一位格格不入的老人呢?
秦芳找地方随意坐了下来,说道:“南诏国师还请坐,坐下来慢慢聊。”
知其来者不善,老人从容面对,不紧不慢地坐下,冷声道:“皇后娘娘如此称呼,微臣惶恐啊。哪里来的什么南诏,南诏早就亡国了。”
“国亡人未亡。既然先生如此缅怀南诏佩印的岁月,自然用南诏国师的称呼好一些。”
秦芳捶打着双腿,缓缓道:“南诏国师应该知道本宫这个人比较喜欢开门见山。所以有事情便直说了。今天破天荒来打扰先生,是有一事相求。”
老人冷笑道:“你们大靖王朝求我的事还少了吗?尽管说来!老朽若是能帮,当即就答应下来。若是无能为力,也还望皇后娘娘莫要强求。”
“我的儿子,在今年伊始就孤身远行去了大奉。”
“远行大奉?”老人有些震惊,“大奉自八王之乱以来,烽火连三月,早就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太子跑到那种地方去干什么?”
“大奉新帝积势薄弱,正统皇室兵败如山倒,他此番前去,是为了帮助皇室重新夺回大一统,平复叛乱。”
“这是大奉内乱,和太子有什么关系?即便大奉和你么大靖确实存在一些密切的利益,但不见得江山新主就会差到哪去。这种局势下,根本就不存在唇亡齿寒的风险。”
“话是如此,难道先生就没想过,如果太子是想要从中攫取一些利益呢?”
“利益?”老人不屑道:“你儿子是太子,以后注定要坐上那张龙椅。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真想不明白这天下还有什么利益,能够让一个王朝继承人不惜冒生命危险也要去做。”
秦芳笑眯眯道:“倘若他想做那天下共主呢?”
此言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老人震怒起身,大声训斥道:“荒唐!一个王朝皇帝难道还不够?天子之道,福泽百姓,造化万物。与其攻城掠地,去争那天下共主,还不如勤勉政治,为万世开太平,去争一争史书上的千古圣名!勃勃野心,不可取也!”
秦芳摆摆手,笑道:“开个玩笑嘛,国师不要当真。”
“玩笑?”老人冷哼道:“那还请皇后娘娘说明太子此番大奉之行的缘由!”
数千朝臣当中,也唯有眼前这个甲子之翁敢这么不客气地和皇后娘娘讲话。当然,这不算什么,毕竟别忘了他可是连皇帝陛下都敢拒绝。
对于老人颇为激进的言辞,秦芳并不在意,淡然回答道:“帮助大奉皇室平叛,这是太子自己的选择,与本宫和陛下无关。刚才本宫说他要去争一争那天下共主,的的确确就是个玩笑话。”
“不过,不能自己成龙,但可以扶龙。”秦芳眯起眼睛,“扶龙之事,便是太子的目的。”
老人瞪大眼睛,满脸的惊愕,“扶龙?大奉正统皇室就摆在那里,你家太子要扶谁?”
秦芳双手托腮,慢悠悠道:“此正统真的是正统吗?王朝还姓奉,但是皇室宗族的姓氏,早就改了。”
“那又如何?大奉到底随谁的姓,和你们大靖皇室有什么关系?罢黜当今的大奉皇室,改旗易帜,这和大奉叛军又有何异?如果真的将此事做成了,你家太子不就是暗面里的天下共主吗?”
老人过于激动,又开始咳嗽起来。
秦芳摇摇头,“先生你可以去问问祭酒,如果庄宰相还在世的话,你更可以去问他,总之你问问随陛下创下如今这丰功伟业的两个人,太子到底愿不愿意登基称帝,愿不愿意坐那张龙椅,愿不愿意守国门死社稷。他们给你的答案,一定和我给你的答案是一样的,我家瑰流,根本就稀罕这世俗皇帝的位置。”
“如今的大奉正统,国运福祚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便能够熬过这场八王之乱,也不会再现昔年的盛世。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所患有的疾病绝对不止一种。那么一个已经日薄西山的王朝,叛乱绝不会只有一次。一言蔽之,现在的大奉正统,已经没有能力去为天下百姓缔造和平盛世。与其修缮不了,还不如立个新牌坊。如果用料恰当,匠人用心,便是历经几百年沧桑都不会坍塌。”
秦芳高声道“而我们,就有这个优势!千古圣名的皇帝有,忠心耿耿的百官也有,有信心将这块牌坊立好,为天下谋真正的太平盛世!”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强行镇定住,他承认大靖王朝有很多著名的官吏,也有众多修身齐家治国的儒生,能够为新国家机器注入新鲜血液。只是从古至今,堆叠如山的史书上,有几个称得上千古圣名的皇帝?你秦芳就这么肯定你已经找到了合适的皇帝人选?况且,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你秦芳除非能够预知未来,否则你怎么保证你看中的人当上皇帝之后不会变心?
天下多少寒门仕子鲤鱼跳龙门之后,比豪阀世族活得还要荒淫奢靡?
穷怕了,金印紫授之后,便开始报复性地享乐,以弥补自己前半辈子受尽的种种苦难。
史书上多少这样的例子,难道还不引以为戒?
就说那前朝宰相鱼莽,抄家时就连皇帝都震惊了,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一人之财,竟能比得上偌大一座王朝,参差千百万户百姓所纳税的一半!
可他鱼莽,当年只是个到处求仕落魄书生啊。若不是看他“温良恭俭让”和“仁义礼智信”皆全,那位吏部尚书又怎会破格提拔他?
老人这些心思明明没有说出口,秦芳却笑眯眯道:“先生怎么知道本宫的人选就一定是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呢?”
老人内心虽然大惊,但面不改色,“即便皇后娘娘的人选是个家境殷实的公子,就能保证既能善始,又能克终?人都是会变的,尤其身处高位,更容易看清风景,因而相比于贩夫走卒,也更容易被蛊惑。”
“先生不愧是昔年的南诏国师,思虑之事极具道理。”秦芳刻意停顿,轻声道:“但倘若我告诉先生,这个人选有一个别人都无法媲美的身份,他是当年大奉正统的帝师之孙呢?”
“张佩的孙子,不早就死在那场浩浩荡荡的永嘉南渡中了吗?”
还不等秦芳给出答案,老人冷笑道:“哦,原来是假死啊。不奇怪不奇怪,你们大靖王朝就喜欢用这一套。”
秦芳哭笑不得,“先生莫要误会了。和陛下设局让您假死不一样。那场永嘉南渡情况复杂,牵扯极深,我们并没有插手。起初我们和天下人的认知都是一样的,以为帝师之孙真的在逃难中不幸溺水淹死了。后来钦天监的那位国师通过推演天机,发现了一些端倪,然后逐一演算排除,最后得出了他极有可能还活着的结论,只是人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可我家儿子,还真是被上天眷顾了。去年他南下游历,年末返乡途中,误打误撞在一条摆棋的巷子碰见了他。二人还有过一场类似君臣之谈的对弈。最后的结果,就像当年庄天机愿意辅弼陛下一样,张沽愿意跟随太子身边,入仕大靖。”
“张沽?”
老人微微皱眉,总感觉这个名字好熟悉。
秦芳笑着提醒道:“就是最近来回出入礼部的那个监生。他尚未入仕,只是实习。”
老人猛地抬头,“就他?就他是张佩的孙子?”
秦芳点点头,“先生见过他?”
“何止见过!”老人激动起来,又突然猛咳起来。秦芳束手无策,只能旁观。
秦芳忽然想到方才瑰清说的事,便问道:“对了,先生方才知道我们站在窗外?”
咳嗽不止的老人无法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秦芳瞬间沉不住气了,一步来到他面前,冷声道:“你为什么能够看见?!”
老人瞥了他一眼,来来回回吐吸了好几口气,艰难道:“那么大...的人就站在...那,看见...很难吗?”
秦芳沉默了。
他肯定没有说假,只是她现在有些崩溃。
老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桌角,胸闷气短,张大嘴极力呼吸,再度艰难出声:“你女儿是不是...会些法门,快...快把她叫过来。”
而另一边,张沽烹茶,正在和瑰清对弈。
二人棋力几乎不相差,所以局势焦灼,难解难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国子监(5)
张沽和瑰清,一个继承了自己爷爷善用霸道的棋法,一个继承了秦芳捻针轻绣花,诡异多变的棋风。二人棋力皆属于国手行列,故而眼前这盘棋下的极其精彩,如千万铁骑互相冲撞,大势迭起,惊心动魄。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原本空荡荡的棋盘也渐渐摆满了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直到两个棋盘皆再也拿不出一枚棋子,对弈的两人才收了手。
张沽盯着棋盘,微笑道:“公主殿下好棋力。我在那条破巷子里摆摊好几年,也没下过像今天这般吃力的棋。”
瑰清说道:“你的棋法极其霸道,却比你爷爷稍微多了一些王道。按我看来,这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
“公主殿下谬赞。”
张沽伸手去摸茶杯,因为对弈太久的缘故,茶水已经不再温热。这上好的老记大红袍,以荔枝木焙火,酵藏五年,最后得出能供人煎煮的茶叶,十不足一,自然稀世珍贵。
所以因为太过专注对弈,导致连一口都没饮上,整壶茶都已经晾凉,张沽觉得有些可惜。
他犹豫一下,还是打定主意再重新煮上一壶,只是站起身的时候却被瑰清制止了。
“这茶,还不如以后君臣谈道的时候喝。如果你真的想款待我,拿两坛差不多的酒就够了。”
“张沽苦笑摇头,“这个恐怕不行了。除非宴飨,否则平日里饮酒在国子监可是重罚。”
瑰清突然觉得眼前的棋盘有些碍眼,于是颇为无赖,袖子一挥,毁掉整张棋盘。棋子纷纷坠地,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清脆悦耳。
桌上有空地之后,瑰清身体前倾,双手托腮,淡声道:“张沽,你应该和李子昕下一盘。”
“我还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引得朝廷大怒的春闱主考官。怎么,他下棋很厉害?”张沽好奇问道。
瑰清答道:“和他一样,都是臭棋篓子。”
张沽愣了一下,随即强忍笑意,小声道:“公主殿下应该听过那名篇,是说屈圣人被流放,游于江潭,行于泽畔。有位渔夫见到了他,便问你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会颜色憔悴,神色枯槁,落得流放至此的下场?屈圣人回答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故。”
瑰清轻念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掘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何故举思高举,自令放为?”
张沽感慨道:“是啊,太子殿下就是这样的人。不愿意与世推移。身之察察,不能受物之汶汶。皓皓之白,不能蒙世俗之尘埃。所以太子殿下下棋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为了赢得棋局,有时会将对手的棋子视为己方,从而反推,得出正解。而太子殿下眼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二者具有绝对的界限,也就绝对不能混为一谈,所以才导致他明明有棋力,却总是赢不了。”
张沽环顾四周,嗫嚅一下,还是压低声音说道:“公主殿下,容张沽大胆言一句,朝廷上可以有很多两袖清风的正臣,但不能一个奸臣都没有。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太子殿下当今这般心性,以后会为他惹来诸多问题。”
张沽说的很隐晦,但瑰清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当即眯眼冷声道:“他坐不上那张龙椅,难道让你张沽坐得?”
好像是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张沽瞬间如遭雷击,冷汗直流,连忙作揖道:“张沽只是就事论事,绝没有此意!”
“没有?”瑰清缓缓道:“没有,你今天也得给我有。”
张沽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只因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理解错了。
瑰清站起身,“你没听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张沽,我替他问你,愿不愿意做大奉的皇帝?”
瑰清双手负后,不待张沽回答,言语间步步紧逼,“他让你有选择的余地,但是在我这里,你不存在任何选择。”
微风稍停,寂静许久,张沽轻轻问出口,“为何要我去做那大奉皇帝?”
“你想问原因,我爹娘可以告诉你,祭酒可以告诉你,李子昕也可以告诉你,他亲自来更可以和你大谈几天几夜。但在这里,我只会告诉你,他为了你,孤身一人留在了大奉,好几次差点死掉。我不喜欢他这样做,我也不赞同他让你当皇帝的想法,但是我更不想让他平白遭苦受难。我是他妹妹,我心疼他。所以今天,你张沽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同意。”
瑰清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隐约带着杀意。
平叛八王之乱,罢黜大奉皇室,只有完成这两件事,他才会回来。可这要多久,三年?五年?如果坎坷一点,或许要十年?
万一万一,他真的永远留在了离家万里的大奉呢?
她真的不敢想。
所以她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白白耗命,她绝对不能接受张沽的说出“我拒绝”这几个字!
瑰清声音冰冷得渗人,“张沽,这句话我只问一遍,他想让你当皇帝,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愿意跟随太子殿下的初衷,只是为了入仕大靖,而不是当皇帝。”
瑰清勃然大怒,“少废话!答不答应!”
“不答应。”
张沽脸色是那么的平静,没有丝毫犹豫就说出了这句话。
瑰清深呼吸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去死好了。”
天色猛然大变。万里无云的晴空刹那被煞气遮蔽。整座京城如置黑夜。
此时此刻,瑰清全身都笼罩着暴戾的煞气,犹如一尊恶鬼。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声音没有丝毫人性的情感,“杀了你,他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大奉了。”
张沽点点头,“是我辜负了太子殿下。张沽死有应得。”
他闭上了眼睛,静待眼前的女人夺走自己的性命。
“瑰清,给我住手!”
拼命跑到这里的秦芳,满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此幕,紧张得连声音都变了,“瑰清,你要是敢杀了他,你哥哥一定会记恨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原谅你!”
瑰清拼命摇头,喃喃哽咽道:“那又如何?让他回来与我对峙啊。我宁愿他打我骂我,用失望的眼神看我,也不愿意他继续留在随时可能死掉的大奉!”
瑰清已经迈出一步。
秦芳怒吼道:“瑰清!你这么做,你哥哥真的会对你恨之入骨!”
瑰清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莞尔一笑,笑容是那般的惨淡。
“让他恨我好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不听话的妹妹,不差这一次了。”
“愚蠢!你以为牺牲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吗?”秦芳泪如堤决,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别忘了是谁把他逼的离家出走!你还想重蹈覆辙吗?!”
这道声音仿佛刺耳的尖啸,穿透了瑰清的心脏,她猛地停下,愣在原地。
“你以为快要伤心到失心疯掉的只有你?你以为盼思之如狂的只有你?娘也是啊!你爹也是啊!但是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他性命攸关的时候,你怎么能够伤害他,你应该相信他,为他祈祷啊!”
“瑰清,收手吧!!”
秦芳所言成真,铺天盖地的煞气瞬间退去,阳光再一次温暖整个京城,天朗气清,一片祥和。
而那袭白裙女子,扑通一声栽跪,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清儿。”秦芳在她面前缓缓蹲下。
将她捧面的双手缓缓扒开,是一张悲恸凄惨到让人心死的哭容,秦芳心如刀绞,用力抱住她。
“我只想让他回来,我只想当个好妹妹,我有什么错!”
此时此刻,哪怕是天底下所有人的委屈加起来,都比不过眼前这位伤心到极致的女子。
秦芳颤声道:“不,你听娘说,你真的真的已经是个很好的妹妹了。你真的已经很棒了。”
瑰清死死抱住秦芳,眼泪涟涟,哽咽道:“娘,你倒是让他回来,你让他回来啊。”
“那天在青坟山顶,明明是他把我领回家的。可他现在却不要我了,不要咱们这个家了!”
瑰清的眼眸里如有天灾大水泛滥,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犹如打开了决口。
这般凄惨,万物见此犹凋零。
秦芳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失态伤心的瑰清,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无法复原那颗已经碎成千万块的心。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力抱着她,让她感受到温热,让她能够肆无忌惮地痛哭发泄。
张沽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跪在自己身前伤心女子,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永嘉南渡的那一年,她也是这么跪在自己面前,哭得不成样子。
世人不知道这位帝师之孙为何明明有雄才大略,却甘愿隐居陋巷,只是摆棋下棋,赚那几个放在兜里叮当响的铜板。
大奉正统被颠覆不算什么,亲眼看着自己爷爷舍身求法不算什么,这都不是张沽大隐不入世的原因。哪怕最擅长霸道破局,他也不曾赢过心里的下棋之人。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是当年一意孤行的自己。
直到在难船上亲眼看着她被挤下水,看她拼命挣扎,看她在水中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缓缓沉下,张沽才明白原来年轻时的自己,是那么愚蠢,是那般无药可救。
如果当时,不曾听从爷爷的话选择逃难,如果尝试一下把持朝政,亲力亲为,是否就不会覆国,自己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永嘉南渡了?
他永远记得王姒之的那句话。
“事实上,你们大奉那个时候气数未尽,已经迎来转机。可惜你们只听天命,而没有尽人事,所以大奉还是灭亡了。”
自己妹妹就死在眼前,所以张沽比谁都懂眼前女子的伤心。
如果真的因为自己,而导致这对兄妹失去彼此,这绝对是张沽无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我张沽已经成为自己的罪人,不能再成为别人的罪人。”
这位相当足以治国入庙堂的儒冠监生,双手合于胸前,作揖鞠躬,沉声道:“张沽愿意一辈子镇守国门,愿意一辈子老死社稷!张沽愿意做那皇帝!”
声音不大,却久久不散。
这一天,即便张沽依旧没有真正入仕,却是他真正的入世。
他与曾经的自己和解了,赢了那场棋局。
我与我周旋久
宁做我
第一百七十章 国子监(6)
“京城的天还真是多变。”
李子昕思忖着,转身下了礼部的马车,站在原地,远望这座气势恢宏甚至不输皇宫的国子监。
曾经在这座国子监就读,后来在那位老祭酒的授意下稀里糊涂入仕,当了个任劳任怨的礼部官员,有一天和太子殿下喝高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春闱大考的主考官,这便是李子昕近年来的人生。
不过即便主持过春闱,他目前也只是个品秩极低的小小官员。只是现在朝廷上,谁都不敢小看这位小小官员了。任谁都能看明白,皇帝陛下已经对他“开青眼”,再过几年,等他再老成些,六部至少有一部归他管辖。如果猜测得再大胆些,那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议事的政事堂里,估计都会有他一把头等大的椅子。
不过李子昕对此并不在意。事实上,他的目光从不局限于一座庙堂,心里压根也就没有心思去计较那些蝇营狗苟。若说张沽的心胸是“治国入庙堂”,追求他爷爷那样的位极人臣,那么李子昕就格局而言就要比他高上一个境界。他所谋不仅仅是一国之福,而是整座天下之福。故而称他的心胸是“治世平天下”。
一身繁缛公务,张沽今天还是跑来了这里,说明此行意义重大,绝对有重要的事。
张沽身穿礼部形制的官服,腰间悬佩玉牌,故而大摇大摆进入,无人敢拦。突然,他瞪大眼睛,好似看见了什么,屏住呼吸,连忙上前靠近。这一举动惊醒了打盹的车夫,李子昕此刻这鬼鬼祟祟的模样,任谁都会起疑心,车夫顿时厉声道:“大胆!这可是帝王之车,你想干什么?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李子昕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还惊喜了一下。对对对,这不就是陛下和娘娘最喜欢乘坐的那辆马车吗?早年间还曾被自己卸下过一个车轱辘。你看,拆痕还在那里呢!
哎呦,不知道这新换的车轱辘能值多少金子?
李子昕财迷心起,鬼迷心窍,下意识伸手触摸崭新的车轱辘。
车夫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哪成想李子昕非但不害怕,反而扯着脖子硬气道:“我有没偷没抢,只是摸一下。咋啦?触犯王法了?”
车夫扯了扯嘴角,“礼部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无理无耻之人?”
李子昕本来都打算走了,听到车夫这句话,双脚仿佛扎根大地。嘿,老子今天还非要和你这个车夫杠上了。
只是突然,车夫脸色瞬间好转,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李子昕察觉到不对,连忙转头朝身后看去,一袭刺眼白裙映入眼帘,还有一位雍容的宫装美妇。
只是他意态懒散,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又转回头去,伸手又摸了摸光滑的车轱辘。
车夫瞬间坐不住了,忍不住道:“你可是那两人是谁?”
“知道啊。”李子昕懒懒道:“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
车夫挑了挑眉,“呦,原来是个大人物啊。我倒要看看您是何等尊贵身份。”
不一会儿,秦芳和瑰清已经来到马车前。
“李子昕?”秦芳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车夫神色顿时凝重,难怪这个男人的行事肆无忌惮,原来是今年年初的春闱主考官,太子殿下的两大人臣之一。
“回皇后娘娘,我是来找张沽的。”
李子昕虽然是在和秦芳说话,但眼神却死死盯住瑰清。他惊疑不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位性子淡漠的公主看起来怎么这般憔悴,眼眶红肿,青丝散乱,脸上还留着泪痕。
车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皱眉,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内心却已掀起滔天骇浪。
作为大靖皇宫的首席客卿,他与这位公主不少打交道,更深知她那漠视万物的性子。究竟为何事,她竟然痛哭了一场,而且方才煞气遮天蔽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下李子昕想问,车夫也想问,只是都碍于眼前有个“外人”,所以只得暂且憋在心里。
对于李子昕的回答,秦芳有些疑惑,“找张沽干什么?”
“这个嘛......”李子昕想出一个万能的借口,那便是:“无可奉告”。
秦芳皮笑肉不笑,“无妨,让张沽来一趟便是。”
李子昕顿时慌了神,“啊,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繁缛公务需要处理。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我先走了啊。改日有时间再来拜访!”
说着,他脚底抹油就要开逃。
只是秦早就预料到他要逃跑,故而反应极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说道:“别啊。一会我和陛下请示一下,那些繁缛公务就交给别人处理好了。张沽马上就来了,李大人稍安勿躁嘛。”
一声“李大人”差点把李子昕的心脏吓出来。
但更让他害怕的,是眼前真的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上一秒还在清洗茶具,下一秒就出现在这里,张沽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秦芳笑眯眯道:“张沽,你眼前的这位便是李子昕,听说他找你有事,连公务都来不及处理就赶过来了。”
“李子昕?不,李大人?”
人家是春闱主考官,自己只是个尚未有官职的监生,自然要叫大人了。
“大人不敢当,大人不敢当。”
李子昕冒了一身冷汗,他娘的,今个儿真是骑虎难下了。
“不知李大人找我何事?”张沽询问道。
李子昕慌乱的双手无处安放,嗫嚅道:“那啥?听说京城新开了家酒楼,要不今晚小酌一下?”
“嗯?”张沽微微皱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李子昕挤出一个笑脸,硬着头皮道:“你知道的嘛,我这个人就喜欢玩忽职守。这不就借着找你的名堂跑出来玩了嘛。想着装装样子,在国子监前逗留一会就走,哪成想被皇后娘娘抓到了。唉,真是时运不济。呸呸呸!皇后娘娘还真是天机神算,抓得好,抓得好!小人这就回去认真工作。”
张沽眉头紧锁,脸色难看至极。不是说那位春闱主考官不惧权贵,为天下寒士大开龙门吗?可眼前这个人,荒诞滑稽得可笑,完全就是一副纨绔子弟为官的做派,怎么可能作出那样大庇天下寒士的壮举?难不成传言都是假的,太子殿下说的也是假的,目的就是把自己骗到这大靖朝廷来做官?
要如果真是这样,别说当皇帝,便是这实图我也不入了,立刻就卷铺子走人。
秦芳是真怕张沽再说些什么刺激到瑰清的言语,顿时勃然大怒,训斥道:“李子昕,收起你玩世不恭的模样!你是臣子,就好好给我恪守臣子之道!有问必有答!”
始终不曾言语的瑰清,在此刻轻轻开口了,声音沙哑,“李子昕,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是有关我哥哥的事,你无法人前开口,你可以单独和我说。”
李子昕沉默不语。
马车旁的这一群人,安静的可怕。
“呦,这么多人啊。”
突然想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众人皆转身看去,老祭酒身边站着个天底下地位最尊贵的男人。
张沽连忙行礼,“拜见陛下。”
李子昕紧随其后,因自己是官员,故而曰:“臣拜见陛下。”
秦芳想了想,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柔声道:“臣妾见过陛下。”
皇后娘娘都拜了,老祭酒和车夫也就不能不拜了,于是二人也朝瑰启一拜。
最让瑰启感到不适应的是,自己的女儿竟然也施了个万福。
瑰启登基继位几十年来,受到千万次朝拜,哪一次都心安理得。可这一次,他尴尬得脚趾扣地。
一个个平时见了朕都不拜,怎么今天都这般有礼了?
合着诚心玩朕是吧?
瑰启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都不许起,继续拜。让朕好好感受一下高高在上的感觉。”
你说气不气人,瑰启说出这句话之后,除了张沽之外的众人反倒纷纷平身了。
至少瑰启并不生气,他早就预料到了。
不过他却没有预料到张沽竟然这么老实,还在继续朝拜。
“平身。”
张沽身体被搀扶了起来,肩膀被皇帝重重拍了几下,受询问道:“有何感受?”
张沽摇头苦笑道:“看似是合起伙来戏弄陛下,原来是一起欺负张沽。”
秦芳微笑道:“好了,闹剧结束了,该回归正事了。”
她面向李子昕,说道:“我一个妇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但是这会陛下和祭酒都来了,就由不得你李子昕继续胡诌了。”
真的没有斡旋的余地了。
李子昕一咬牙,字字沉声道:“陛下和娘娘有一次出行游山,车轱辘却不知道被谁偷了,不知陛下和娘娘可还记得此事。”
秦芳瞬间不开心了。这件事还能忘?自家男人还不容易挤出时间,陪自己游山玩水,结果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把车轱辘给拆走了。事虽是小事,大不了换乘个马车就好了,但却很是糟心。凭什么就这么坎坷?老娘就像让丈夫陪我一天不行吗?
于是秦芳原本的美好心情就因此事被破坏掉了,全然没有了游玩的兴致,最后也没去游山。
显然这段回忆对瑰启来说也不是很好,他的语气明显变重,“朕记得!”
李子昕一句一句咬牙道:“那个车轱辘,就是臣偷的!”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然后呢,你李子昕偷车轱辘和今天你来国子监找张沽有什么关系?
李子昕深深低头,双手作揖道,歉声道:“臣今日来此,是听说陛下和娘娘会拜访国子监,于是想着......”
接下来他说了一句惊天话语。
“想着再偷一个车轱辘,买点钱,然后去酒楼喝酒!”
当天,乌鸦常年栖绕的御史台迎来了一个新罪人。
皇帝陛下亲自领来的,给那位总管的御史大夫都吓傻了。
在刑审房里,皇帝亲自抡起棒子,打了李子昕五十大板。
不久后,这件事就会传遍整座京城,进而传遍天下,然后传到瑰流的耳朵里。
这绝对是开一代风气之先河。
第一百七十一章 庭深(1)
在那场围杀的最后,趁着瑰流拦下女子帝师的倾力一击,邹子直接带走了蒲芥子和京房。
有一场赢了就可以真正平叛的大棋局,这场围杀可以说是一记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落子。如果这记落子稳稳当当地砸在了棋盘上,也就是蒲芥子被斩去分身,跌至八境,那么接下来只需要按部就班的下棋,便可以赢棋。但如果这记落子最终没能成,先前所有的积势和攒力就全都白费了。
毫无疑问,如今的结果属于后者,前功尽弃,棋盘作废。
而女子帝师此前反复推演,想尽了种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后跳出来毁坏整张棋盘的人,不是对手,而是自己这边的人,而且是这个素来最痛恨阴阳家的大靖太子。
经此一事,瑰流和女子帝师彻底割裂。两个充满矛盾冲突的人,是不可能在一起共事辅佐的,也就逼着大奉皇帝被迫站队,被“钦点”的那个人,全权负责平叛一事。而未被选中的那个人,有三种选择,一是即刻离开,二是为被钦点者打下手,三是在无法挪用任何资源的前提下,自己行事。
最终,大奉皇帝“钦点”了清算人,张济淇成为了实际上的最高掌权者。而瑰流,境况相当于被罢黜,已经无法参与到任何事宜决策当中。
深深宅院里,绿意盎然,满眼翠绿,有位白衣似雪的男人背靠假山,正在饮酒。
他似乎已经饮了许久,眸中微带醉意。又一次杯酒入喉,一饮而尽,想要再一次满上,却发现酒已见底,只倒出来半杯酒水。
于是他碰了碰身旁少女的肩膀,说道:“没酒了。”
少女瞪大眼眸,“够了吧?这都是你喝的第八壶了。”
“美酒美人,珍馐美馔,总是让人欲罢不能。”
少女点点头道:“不愧是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大纨绔,说这话一点都不害臊。”
瑰流试图从空荡荡的酒壶里再晃荡出一丝酒,却事与愿违。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求向身边人儿,“睿睿,再给我偷一壶酒,这真是最后一次了,求求你了。”
少女瞬间大怒,“不许叫我睿睿!”
瑰流疑惑道:“为什么?”
少女冷声道:“我和你还没熟到那种地步。”
“哦?”瑰流摇晃酒杯,醉意盎然道:“天下最好的朋友便是酒友,算上这次,你已经和我饮了两次酒,我已经把你当妹妹来看待了。”
少女突然用古怪的眼神看他。
随后,她凑近他的脸,压低声音道:“你不会对妹妹有特殊情结吧?”
此言一出,瑰流的眼眸闪过一丝清醒,下意识挺直身子。
少女双手掩住红润小嘴儿,惊恐道:“不是吧,被我猜中了?”
瑰流无奈道:“别太荒谬啊。要照你这么说,是不是路边看见一个好看女子,我就得扑上去认个妹妹?”
少女很认真想了想,“你可是太子诶,眼光肯定很挑剔。要是寻常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估计你都懒得搭理。”
瑰流轻笑道:“想夸自己长得好看就直说,绕来绕去的,真以为我喝醉了反应不过来?”
少女突然脸色严肃,拎起手边的半壶酒,在男人眼前晃了晃,“我问你个问题,你真诚回答,不许说违心话。如果你答应,我就把这最后半壶酒给你。”
瑰流点点头,“可以。”
“你先发誓,肯定不会说违心话。”少女死死盯住他。
瑰流愣了一下,小声道:“睿睿,我告诉你啊,祸从口中,你该不会是要问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问题吧?”
少女皱眉道:“不是!你发誓就好了。”
“好好好,我发誓。”
瑰流三指并拢,对天发誓,朗声道:“我瑰流在此对天发誓,一定实话实说,否则...否则就变成世界上最丑的人。”
很快,他就补充道:“仅限这一次。”
少女满意点点头,也为这个男人松了口气,幸亏他没有发那种诅咒自己的毒誓,否则以后要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心里还过意不去了呢。
“可以了吧?”瑰流转头看向她。
少女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撑地,身体微微前倾,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我好不好看?”
“好看。”
她的尾音甚至还在,瑰流就毫不犹豫道。
“你骗人!”
少女瞬间不开心了,背过身去,碎碎念道:“你一定会毁容,变成天下最丑的人。”
“啥子玩意?”瑰流愣了愣,旋即想通了这一切。
“你娘好歹是大奉王朝的第二夫人,你对自己的容貌就这么没自信?”
瑰流蹲在了少女的面前。
“当然有自信啊。我怎么可能自讨苦吃?”少女冷冷道。
瑰流一头雾水,疑惑道:“你既然觉得自己漂亮,为什么会觉得我在骗你?”
少女显然火气十足,“你还狡辩!那为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你就给出了回答?你事先思考了吗?对天发誓还敢违背,我咒你被刀子割烂脸,变成天下最丑的人!你们大靖王朝不是有天下册评吗?干脆以后出个丑人评,我祝你被评为第一!”
瑰流不说话,怔怔看着气愤不已的她。
少女的情绪蓦然低落,开始不断回想刚刚自己那番激烈的言辞。是不是有些太恶毒了?是不是有些太伤人了?明明没有深仇大恨,自己却对他说出这么锋利割心的言语。
少女紧咬红唇,愈发感到愧疚。可是道歉的话,她绝对说不出口。
正在饱受内心煎熬的时候,男人温醇的声音轻轻响起,“真不愧是大家闺秀,骂人都这么含蓄。你是不知道当年那些市井泼妇是怎么骂我的,半个时辰的语言攻击,就没有一句话是能稍微入耳的。就光是那喷出的唾沫,都能把我给淹死。”
少女撇撇嘴,“人家平白无故怎么可能骂你,还不是因为你欠骂。”
“谁说不是呢?当年我偷鸡摸狗,把京城家家户户搞的乌烟瘴气,连我爹我娘都管不了我,更别说其他人了。”
瑰流笑了笑,“不过在你这里,我可一点也不欠骂。你刚才说,我不假思索就给出答案,没有经过思考,一点也不真诚。但实际上呢,事实恰恰相反,我之所以能抢着给出答案,是因为我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周家大小姐啊,你这次还真的骂错人了。”
少女闻言,低下头去,惭愧感顿时侵占满内心,眸中有泪水打转。
“对不起,我.......”
道歉的话,少女最后还是没能完整说出口。
瑰流双手托腮,“你放心好了,以后若是上沙场或者与人厮杀,我肯定会格外注意脸庞的,尽量别毁容,别让你有负罪感。”
少女忍住眼泪,笑道:“我娘说过,你要是毁容了,天底下至少有一半的女子会失魂落魄。”
“那这其中有没有你一个呢。”瑰流问道。
少女注视他的眼眸,轻声道:“就算是有我,所以你千万别毁容,千万别让我伤心,好吗?”
“这样啊。”瑰流笑眯眯道:“那为了天下半数女子的幸福,我就答应了。”
少女偏过头,小声嘀咕道:“真不要脸。”
瑰流上前伸出手。
少女把酒壶拎给他,说道:“还没完呢。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长的好看。所以接下来我的问题是,我有多好看?”
瑰流恍然大悟,“你非要问我,而不去问别人,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天下第一大纨绔,身边肯定不缺美人伺候?”
少女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瑰流不再追究这个问题,而是闭上眼睛,嘴里轻念着什么。
少女凑近,认真听他嘴中蹦出的几个字,“九十八文、九十八文、九十六文、九十四文、九十二文、八十九文......”
听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少女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瑰流拎起酒壶,豪饮一口,抿了抿嘴。
玉牌忽现,春官小篆笔握在手中,瑰流在地上写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写出了美人评前十之人的名字和她们所得的评价。
“这是最新的美人评。如你所见,榜首之位被两个人占据。也就是说,天下前十实际上有十一个人。”
少女喃喃道:“那这位列第十一的女子,运气也太好了。”
瑰流笑了笑,用小篆笔圈出前五名,说道:“按照观榜的顺序,你猜猜这天下前五位美人,我认识几个?”
少女眯起眼睛,喃喃自语:“天下第三,张济淇,评价是......”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两句作何解也?”少女抬头看向瑰流。
“群玉山,瑶台殿,都是仙子和神女所居之处。”瑰流停顿一下,惊讶道:“这句评价应该是我娘撰写的吧?否则此前张济淇闭关阅尽天下书,大隐出世,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她的。”
少女蓦然有些感慨和伤感,张济淇已经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子了,真就如评价所说,似仙子,似神女,简直美到虚无缥缈,给人一种“此人非人间之人”的感觉。可在这个榜上,她才仅仅位列第三?
所以说天下好看的女子当真数不胜数,真是要多美艳就有多美艳,那么自己沾沾自喜的容貌又算什么呢?
瑰流久久凝视“张济淇”三个字,想起了近来的种种矛盾和不愉,自言自语道:“长的再好看有什么用?实际上不还是活了几百岁的老婆子?”
少女闻言一下紧张起来,连忙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一抬头,突然看见瑰流那张满脸血污的脸庞,当即吓得脸色煞白,全身颤抖。
想要询问他的状况,却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瑰流吐出几口腥气,自己出声道:“放心,我没事。”
他用自己的白衣把脸庞大致擦拭干净,然后在假山附近的池子里掬了一捧水,将余下的血迹彻底洗掉。
少女已经缓了过来,但仍是惊魂未定,心脏砰砰直跳。
“那个...用这个擦吧。”
瑰流愣了一下,接过手手帕,当即能闻到幽幽香气。
用它将脸上的水渍擦干,瑰流道谢:“谢谢了。”
少女将手帕折叠收好,眼神担忧,“你真的没事?要不我带你去看看医师?”
“真没事。虽然是有那么一点吓人。”瑰流一屁股坐下,喃喃道,“果真是祸从口中。为了让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今天也算是身体力行了。”
“不行,你还是和我去看看医师吧!”
少女站起身,没有考虑任何男女之嫌,毫不犹豫地抓住瑰流的手腕。
但即便少女再怎么用力,瑰流始终像是一尊大佛,岿然不动。
而瑰流只是轻轻用力,就把她拽了个踉跄。
“你!”
少女银牙直咬,忍无可忍,终于要把一心窝子的话全部讲出来。
譬如在她眼里,男人天天什么也不干,只会喝酒。还说什么帮助陛下排忧解难,挽救大势倾轧,到头来不还是整日二门不迈大门不出,只会躲在庭院里享乐?纨绔子弟就是纨绔子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根本就没有娘亲所说的“金玉其内”!我周家干嘛要养你这么个废人
只是她刚要将这一肚子的火气都发泄出去,男人抢先开口了,声音不轻不重,“坐下来陪我一会儿,我的时间不多了,今晚就会离开。”
“你要走?”
少女声音颤抖。
“嗯。女子帝师已经容不下我了,我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平叛。今晚就离开,去往边陲小国进行游说合纵。”瑰流平静道。
少女只觉得大脑空白,双腿发软,不知怎的就静静坐了下来。
“还会回来的吧?”
“当然。”瑰流自问自答,灌了一口酒,仰头望天,轻声道:“如果我没死的话。”
第一百七十二章 庭深(2)
庭院静悄悄的,只能听闻假山后的潺潺溪水声。
原本很生气的少女,听到男人要走的消息,竟是神色落寞,有些伤心姿态。
她在男人身边坐下之后,双腿蜷曲,下巴抵住膝盖,小声道:“就不能不走吗?”
瑰流摇头道:“不走是不行的。我和张济淇已经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了。我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而且处处受到她限制。”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女犹豫一下,说道:“有她来平叛,不就已经可以了吗?你没有必要再插手这件事的。”
瑰流笑着伸出手,想揉一揉少女的脑袋,但鉴于男女之嫌,那只手最后放在了自己脑后。
“你啊,还太小了,以后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交给别人做或是自己做,即便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但过程不一样,终究还是不一样。”
一提到年龄,少女当即心生不满,“我不小,我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岁?”瑰流惊讶道:“都已经过了及笄之年了?这要是我们大靖王朝,都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所以说我不小,请你以后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少女警告道。
瑰流提起壶,仰头灌了一口酒,心满意足,爽朗道:“我们继续来说说这天下前五的美人吧?”
“先看这个人。”
少女的目光跟随瑰流握住的那支小篆笔看过去。那个被勾勒出的名字,竟然只写着“佚名”两个字。
可这个名字,分明位列榜首啊。
这天下第一绝色女子,难道不是应该名动天下,怎么可能是个无名氏?
瑰流猜出了少女的疑惑,说道:“这个占据魁首的无名氏女子,就是传闻中那春仙楼的头牌。和其他登评女子不同,天底下见过她真容的人,寥寥无几,十不足一。尤其是连姓氏都被刻意抹除,不愿公之于众,就好似她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既迷离又诱人,让人迫不及待想要揭开面纱一睹她的真容,所以她也成为了美人评上话题最多的女子。”
“你再看给予她的评语。事先说明,这可是我娘亲自为她撰写的。这四个字,放在朝廷上讲,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少女的目光触及到了那四个字,仿佛呼吸骤停。
瑰流轻声道:“你没看错,就是祸国殃民四个字。用祸乱国家殃害人民来评价一个女子的容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唯我娘亲一人而已。”
少女听得心神摇曳,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那无名氏女子的袅娜身姿。只是那张脸庞始终模糊,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来堪称“祸国殃民”的长相。
瑰流继续道:“不仅如此,她还是唱词评的魁首,也就是所谓的圣手。大靖王朝自从推行天下评册以来,能连摘两魁的,目前也只有她一个人。”
少女双手托腮,仅是听了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已经彻底沦为爱慕者,呢喃道:“好想一睹其芳容。”
瑰流点点头:“有时候,女子比男子更喜欢好看的女子。天底下大多男女看榜的时候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说起来,你可是太子。即便她有意遮掩,不想示众,但凭借你的身份,把她找出来应该不是难事吧?你就没有想过把她俘获,然后动用些手段,让她这辈子都死心塌地跟着你?”
少女语不惊人死不休,“反正我要是你,我一定会这么做。”
瑰流哭笑不得,“好个虎狼之词。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啊,只是表面可爱,其实心里某些不恰当的想法,丝毫不比我们这些大人差。”
“但是,你想错了。”瑰流有些自豪,“她是我妹妹,想不到吧?”
少女瞪大眼眸,惊讶道:“你妹妹?”
“不仅呢。”瑰流笑眯眯圈起同样位居榜首的另外一个名字,说道:“此人和我同姓氏,我和她的名字若是组成起来,便是‘清流’二字。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少女愣了愣,不敢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两个魁首全是的你的妹妹?”
瑰流神色倨傲,“羡慕吧。”
少女不去看他,自顾自盯着那“冰山美人”的四字评语,憋了大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出那句话:“你果然是妹控啊。”
瑰流顿时呆愣原地,他想到了很多少女可能说的话,却唯独没想到她会这么评价自己。
“变态。”少女又忍不住道。“等一下。”瑰流扶住额头,苦恼道:“你怕不是对我有些误解。”
瑰流张嘴刚欲解释,少女连忙捂住耳朵,摇头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瑰流可不惯着她,直接伸手一记板栗敲下去。
“你!”少女捂住脑袋,瞪大水润眸子,又惊又怒,“你敢动手打我?”
瑰流缓缓收起手,慵懒惬意靠住假山,不慌不忙道:“你要是我妹妹,一天得被敲八百遍。”
少女哪里会屈服,一下子露出小银牙,抓住男人胳膊,毫不犹豫就咬了下去。
瑰流一阵吃痛,连忙求饶道:“疼疼疼,松口松口!我错了,快松口!”
以少女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会轻易绕过他?她非但没有松口,反而用两只手死死掐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往回抽动。
“睿睿,你干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施暴者和受害者都吓了一大跳。
少女连忙松嘴,擦了擦口水。瑰流也连忙抽回手臂,尽量掩盖那惨不忍睹的咬痕。这两个人都下意识往反方向挪了挪身子,远离彼此。
本是来此寻女儿,谁能料到竟撞见了这一幕。即便是一贯温柔的张氏,此刻都愤怒到了极点。
少女垂下眼眸,她也知道,娘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张氏胸脯起伏,显然在压抑极大的怒火,嗓音冰冷道:“睿睿,你离开。”
“嗯。”少女应了一声,默默离去。
不知怎的,她真的很想转头看一眼男人,只是到最后走出庭院的时候也没能鼓起勇气回头。
接下来庭院里,只有二人对峙。
双方皆沉默许久,瑰流明显能够感觉到那道刺痛自己的目光。他深知,张氏是在等自己给出一个解释。如果自己不先开口,她就绝对不会开口。
“我和她绝对不是夫人您想的那样。”
做人便是如此。哪怕是锤炼趋于臻满的措辞,都不如一句开门见山的话语要显得真诚。
“若是别人,我可能还会相信。”张氏冷声道:“但你是太子,你是天下第一大纨绔。仅是一番说辞,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瑰流平静道:“她才十五岁。我瑰流哪怕再十恶不赦,也不会去引诱一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夫人如果不信,我可以对发誓,发血誓发毒誓都可以。”
张氏神色微微动容,不再说话。与此同时,她内心很矛盾,而且不仅只有一种矛盾。
是追随世俗的目光,把眼前这个男人看成天下第一大纨绔,还是坚持自己先前的想法?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他是前者,或许又有何妨?
如果自家睿睿对他有情,也不是不可以的事。
张氏眼神复杂,轻轻叹气,说道:“太子殿下说的可是实话?”
瑰流点头道:“肺腑之言。我只把您家睿睿当成妹妹来看,从无二心。”
“这样啊。”张氏轻声道:“那倘若我家睿睿喜欢先生呢?”
瑰流愣住了,随即摇摇头,“怎么可能?她这么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不会喜欢我这个臭名昭著的太子。况且,和她相处这么久,她始终看我不顺眼,要么嚷我要么打我,态度恶劣的很,我可没看出来她有半点喜欢我的迹象。”
“难道喜欢就一定是故作矜持,娇声软语吗?”张氏笑了笑,“先生对男女情爱这件事,委实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瑰流摇头,再次给出否定的答案,“不会的,我和她只是两条道路上的人碰巧走到了一起。可脚下的道路终究是不一样的,短暂碰面后也终究会分开。她心思伶俐,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张氏点点头,“但愿如此。”
突然,庭院的宁静被打破,一个跑得哼哧哼哧的小丫头跑了进来。
瑰流和张氏对视一眼,皆心知肚明,肯定是周泽睿让这个小丫头来的。
“不是说吵起来了吗?似乎也没有啊。”小丫头思忖着,已经跑到了瑰流身边,脑袋里还是浆糊,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瑰流一把拉住她,问道:“这庭院是私地,你跑来干什么?”
小丫头转了转乌溜溜的大眼睛,真诚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就来了啊。”
瑰流疑惑道:“你知道我在这?你怎么知道的?”
小丫头踹了踹脚边的狼藉酒壶,“还用问吗?因为姐姐说你每天都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特意嘱咐我每过几个时辰就过来看你一眼,怕你喝死咯。”
瑰流嘴角抽搐,眼前要不是张氏在场,他定会赏小丫头个满头大包。
张氏开口了,“先生还没告诉我,睿睿咬您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错在我。”瑰流苦笑道:“我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她才咬我的。”
张氏点点头,“那确实该咬。”
瑰流面露尴尬。
“还有一件事。”张氏犹豫一下,说道;“倘若,睿睿真的喜欢先生呢?”
这一刻,清风稍停,任何声音都藏匿无踪,除了寂静便只剩寂静。
沉默许久,瑰流微笑道:“如果她真的喜欢我,那便喜欢好了。但是我心里已经容纳不下任何人,所以只会把她当作妹妹来看待。”
张氏有了些笑意。
瑰流不解其意,“这句话...应该没有那么好笑吧?”
张氏说道:“还以为先生有多花心滥情呢。原来也是个痴情人啊。”
远方天色,火烧云正燃得通红,短暂的绚丽过后,迎来的便是漆黑的夜。
“先生今晚就要离开了吧?风餐露宿难免辛苦。这最后一顿饭,家主不在,我代他为先生践行。”
“还有,先生的手臂需要处理,既然是睿睿咬的,先生就找她为您包扎吧。”
说完这些,张氏转身离去。
待彻底见不到那道身影,小丫头一下子扒住瑰流的手臂,心疼的直皱眉,“很疼吧?包扎一下吧。”
瑰流将袖子褪回去,“被咬了一口而已,小问题。”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小丫头怼了怼瑰流的腰肢,“就咱俩这关系,你就不要逞能了。爹爹教过我的,以前爹爹受伤的时候我也经常给他包扎,现在回去我给你包扎。”
“也好。”瑰流笑着点点头。
一只雪白袖袍上鲜血晕染,惨不忍睹。于是瑰流用另一只手牵住小丫头。
二人一起走出庭院。
迎着刺眼的光,有个人不小心撞进了瑰流的怀里,他没有看清。
“我娘和你说了什么?”
瑰流扶稳她,笑道:“没什么,我已经和她解释好了,一场误会而已。”
少女一低头,看见了男人那还在不断滴血的袖口,眉头紧皱,轻声道:“去我房间,我给你包扎。”
小丫头顿时用力拽住他的另一只手。
少女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挑了挑眉,“你会?”
“我怎么不会。倒是你,你会?”小丫头针锋相对。
少女冷笑道:“这是我咬的,当然要我来包扎。”
小丫头鄙视道:“你还好意思说呢?正因为是你咬的,所以不能让你包扎。”
二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瑰流当即感到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两道灼灼目光,同时打在他身上。
瑰流咽了咽唾沫,“那啥,要不你们继续争?”
“不行!”
少女和小丫头异口同声。
瑰流小心翼翼道:“那要不,我自己包扎?”
“不行!”
瑰流不说话了,此时此刻,他真的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突然,他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吵闹什么呢?”
是刚刚离去又复来的张氏。
她手上已经拿好了绸缎和金疮药。
泰山当前,小丫头和少女都不敢继续争抢了。
瑰流主动挽起自己的袖袍,露出整条沾满血的手臂,以心声和张氏交流道:“谢谢夫人帮我解围。”
张氏笑了笑,却没有为瑰流包扎,而是将金疮药交给了小丫头,将用于包扎的绸缎递给了周泽睿。
“接下里就交给你们俩了。包扎完就过来吃饭吧。”
张氏说完,率先离开了。
瑰流盘腿坐下,直直抬起手臂,说道:“二位,请吧。”
打开小小的塞子,小丫头很小心地将药末抖落在瑰流的伤口上,并悄悄注意瑰流的表情,来判断他是否疼痛。
轮到少女了,她蹲在瑰流身边,先揭开一层涂好药的薄纱,将其轻轻贴在瑰流的伤口上,然后再用绸缎包扎好,并且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结,心如结兮,我心蕴结兮。
古文解字,“缔结之结也。”
第一百七十三章 立秋之政
大雨倾盆,砰砰敲打着屋檐,轻轻重重轻轻。水流沿着千万道瓦槽淌下,串联成线,织成雨幕。
教授孩童《氓》的那个老人,或是说秦芳口中的南诏国师,此刻站在屋檐下,眼神流露出忧愁。
再过一会儿,皇宫的马车就会到国子监,然后将他和老祭酒接进皇宫,与皇帝商议国事。
如果整个过程不出意外,那么今天就会有一道消息以皇宫为中心炸开,点燃整个天下。
庄天机一手缔造的太平盛世,便也会就此结束。
后世史书,也必定会记载永霜十六年立秋这一天。
嘈杂的雨声也没有掩盖住廊道尽头响起的脚步声。柳恽转过头,看见了那位比自己年轻不到哪去的老祭酒。
看着他,柳恽有些感慨。
同样是早年被皇帝“开青眼”的两个谋士,庄天机达到了位极人臣的高度,治国之举,功无可封,注定会有史篇赞誉,后世瞻仰。
而眼前这位老祭酒呢?不处庙堂,以大多世人的目光来看,他无非就是个学问厚重些的老先生。在当今学识遍地开的大靖王朝,这种人也许不多,但绝对也不少。所以笼罩在庄天机的灼眼光芒中,他显得黯淡无光。
几年前还有一桩事,老祭酒深受其害。
那年,江南道御史吴佩弦写出《治国十二策》,两朝震动,宰相庄天机都捧卷而读,随后给出一句“自愧不如”的评价。同年,又有一位武将写出《美芹十论》,再一次引起天下轰动。
于是不知从哪里起的言论,突然就针对起国子监那位老祭酒,说他“生前在瓮中无响,死后无名篇遗世,能够当上祭酒,不过是仗着早年间和皇帝陛下的交情。”
如同石头砸入湖水,泛起层层涟漪,扩散极远,甚至连大奉王朝朝廷官员和那些贵胄都知晓了这道言论。那位大奉国师有言道:“庄天机之伟业,日月同高,天地同寿。褚策子之卑贱,如短命蜉蝣,朝生暮死。”
这句话如果是庄稼汉子说出,旁人非但不会搭理,还有可能嗤笑一声,回怼几句。可当它是由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亲口讲出来的,效力可就不一样了。
天下从类不缺盲目跟风的士子,也不从却“义愤填膺”,骂得唾沫星子漫天飞的书生。朝廷上党同伐异,天下之势亦是如此。起初还会有人为那位祭酒辩驳几句。但遭来的是无数人的谩骂,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敢发声。
柳恽这辈子都记得那天在京城外,一个酩酊大醉的书生蹲在大树桩子上,大肆辱骂祭酒,甚至问候起了祖宗十八代,用词极其难听,不堪入耳。
让他感到心衰和无力的不是醉酒狂言的书生,而是那些围观者。那些人竟然个个神色畅快,大声拍手叫好,就仿佛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台戏。
他们以为如果他们是宰相,一定能够缔造盛世。他们以为如果他们是骠骑大将军,一定能够把整座天下都囊括进大靖版图。他们以为如果他们是祭酒,一定能够学问通天,名篇传世。甚至他们如果觉得他们是皇帝,就能稳固江山万代,就能成就史书上的“千古一帝”。
所以他们只能是他们。
剧烈扩散的波澜,终究被一个男人看见了,于是他抡起双臂,猛地砸向水面,砸碎了那层层递进的波纹。
他以强硬的姿态,要大奉老皇帝革除那个国师。大奉老皇帝没有当即答应,而是认为还有斡旋的余地。
直到漆黑一线的潮水毫无征兆出现在大奉边境,三万铁甲浮屠直对大奉京城方向,余下二十万大军则全面压境。
老皇帝这时才醒悟,原来这不是一个能够讨价还价的问题。
最后,大奉国师被革职,下落不明。
但是言论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能够侵蚀人心,直到如今永霜十六年,偶尔也能听见一些贬低老祭酒的言论,多是出自那些抑郁不得志的书生嘴里。
柳恽转回头,继续凝视雨幕。
步履蹒跚的老祭酒,也终于来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一会入宫,不紧张?”老祭酒笑道。
“又不是我南诏,随你们怎么折腾。”柳恽淡然道。
老祭酒不说话了,双手负后,安静远眺。
如今的大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自从庄天机死后,暗地里就掀起了惊天骇浪。如果内忧真的趁着外患而生,大靖王朝可就危险了。
突然,一辆皇宫马车闯入了他的视线。滚动的车轮带起雨水呈直线飞溅。
马车最终停在了两个老人身前。
车夫抛出两把伞,笑道:“天作大雨,吉凶难测也。”
柳恽撑开伞,率先步下台阶,洒脱道:“人生岂有不赌?”
老祭酒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两个老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听着他俩的言语,车夫笑了笑,估计此番场景,后世史书都有记载吧?
大靖皇宫。
有一坛酒放在主殿屋檐上,任凭雨水拍打。
这是大靖王朝一贯的传统,如果要作出重要决策的当天恰逢雨雪,就要拿一坛“国飨”,祭祀天地,以乞福运。
皇帝已经等候在议事大殿中。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戴帽披蓑的年轻人登门,正是太子殿下的两个谋士,李子昕和张沽。
值得注意的是,大殿里有八个椅子,这显然不符合规矩,除去皇帝的主位,左右侧应该分别有三张椅子,如今多出来一张,无疑是临时加进去的。
这个人会是谁?
张沽和李子昕不说话,二人心中皆默默有了答案。
与此同时,秦芳还在沁瑰宫焦头烂额。
起因是这样,今天早膳,狐媚子没有参与。秦芳询问瑰清原因,后者神色冷漠,并不回答。这显而易见又是吵架了,秦芳出于担心,不得不去看一眼。
等她到了沁瑰宫,看见卧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儿,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狐媚子的气色极不好,看起来十分憔悴,就好像是被人折取玩弄后的残败花蕊。
秦芳下意识就以为是瑰清对她做了什么。
刚想出声责问,自家女儿却挽起袖子,白皙光滑的手臂上,竟有不下十道红肿的咬痕。
瑰清冷声道:“咎由自取。”
秦芳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上前仔细查看狐媚子的情况,很快就发现了异常。狐媚子的手腕和脚腕皆有明显的绳捆痕迹。
“她绑了你多久?”秦芳小声问道。
狐媚子犹豫一下,怯弱道:“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
秦芳又惊又怒,转身看向瑰清。
她没有即刻出声训斥,因为她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却想不到瑰清竟然疲惫坐下,轻声道:“任凭处置。”
秦芳当即就敏锐地察觉到,瑰清肯定有某些难言之语。
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自己这个当娘的都听不得。
难道除去那胳膊上的十余道咬痕,小狐媚还做了什么僭越的事吗?
否则瑰清的确不至于绑她一个晚上。
秦芳有些头痛,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两个人都不愿意说实情,来龙去脉弄不清楚,怎么解决问题嘛。
可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去操心这件事了。大殿议事,耽误不得,现在就必须动身。
秦芳想了想,说道:“小狐媚,今晚你先和娘住。”
狐媚子红唇紧咬,摇头拒绝。
瑰清眯眼道:“我不介意吊绑你一个晚上。”
狐媚子倔强出声:“随便你,反正我绝不离开!”
秦芳深呼吸一口气,尽力保持心平气和,转头对瑰清道:“小狐媚不肯,那么你今晚和娘住。”
“好。”瑰清毫不犹豫答应了。
狐媚子猛地抬头,怔怔看着那道冰冷无情的身影,不知不觉泪眼朦胧。
“走吧,我们去议事。”秦芳轻声道。
议事大殿上,皇帝坐在主位,柳恽和老祭酒坐在尊贵的右侧,年轻一辈的李子昕和张沽则位于左侧。
可以说,在此时此刻的这里,坐着的这一批人,便是大靖王朝的权力中枢。即便除了国子监老祭酒,其他人都不是身居高位。
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齐聚这议事大殿,所为何事。
不一会儿,秦芳和瑰清便赶过来了。
秦芳坐右,瑰清坐左。
也就是说,还剩下一个椅子是空的。
在座七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那张空荡荡的椅子。
秦芳轻叩桌子,说道:“一个无关紧的人,都不一定来不来,我们先开始吧。”
秦芳没有注意到,除了她以外,其他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瑰清身上。
后知后觉,她才发现,自家女儿已经站起身,死死盯住那张空荡荡的椅子。
瑰清玉指一点,椅子上凭空出现一个男人。
一袭雪白道袍,头戴莲花冠。
“哎呀,被发现了。”
秦芳挑了挑眉,“耽误我们大家的时间,你觉得很好玩?”
莲花冠道人朝秦芳看去,苦兮兮道:“你这样讲话,很伤我心诶。我可是特意从大奉赶回来参加这次决议的。”
秦芳冷笑道:“没有你,就议不成事了?”
莲花冠道人唉叹一声,不愿再与之争辩,转头看向瑰清,不知为何却是眼神温柔。
而红了眼眶的瑰清,缓缓抽身离开桌旁,来到他身边。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抱住了莲花冠道人,微微垫脚,将下颚抵在莲花冠道人的肩膀上。
“我好想你。”她的声音充满了委屈。
“知道你想我,这不,我就回来了嘛。”男人温柔道。
瑰清红唇轻咬,怔怔抬头看他,然后伸出手,撕下男人的易容面皮。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男人的真容,尤其是那双金瑰色的丹凤眸子。
秦芳早已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瑰启转过头去,老泪纵横。
于是和皇帝相对的第八张椅子,由太子落座。
瑰启环顾众人,抛出第一句话,“朕要打,你们呢?”
瑰流笑道:“肯定是听爹的啊。”
瑰清破天荒乖巧,柔声道:“我听哥哥的。”
秦芳双手托腮,笑道:“我一个妇人,没什么主见,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沽郑重其声,“王道定国,霸道阔土,此举并无任何不妥。”
李子昕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屁股,连忙跟上一句:“对对对!就是这个理!”
“反正是你们大靖王朝的事,随便你们怎么折腾。我一个外人,无非是来这听听热闹。”柳恽神色倨傲。
老祭酒只吐出两个字,“豪赌。”
“那就干他娘的!”
须知,说这句话的人不是玩世不恭的李子昕,也不是性格跋扈的太子,而是一向最注重礼节的皇帝陛下。
永霜十五年,立秋节气这一日。
一道惊悚骇然的消息传遍了天下。
大靖王朝正式向大奉叛军宣战。
史称“立秋之政”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只是喜欢你
夜色阑珊,周府灯火通明,朱红色的府邸大门前站满了前来送别的人。
微风摇晃的大红灯笼照亮每一个人的脸庞,可以看出每个人的心思都不一样,有人伤心难过,有人依依不舍,有人平静自然,有人则感到轻松庆幸。
两匹良马,已经由周家下人牵来,暂时拴在树下。
现在,所有人静悄悄的,都在等待那个男人回来。
张氏环顾人群,微微皱眉,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周震道:“咱家睿睿呢?”
周家主显然对此并不上心,淡然回答道:“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来也不奇怪。”
张氏没有把他的话听完,直接转身往府里去。
你这个当爹的没日没夜地忙碌,当然不可能知道女儿的情况。
这些年来正常送客,哪一次睿睿没有在场?
今天送别,全府上下都来参加,唯独睿睿没来,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张氏加快步伐往自家女儿的闺房走,忽然想到她之前离家出走好几日的事情,心中顿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睿睿,你可千万别吓娘啊。”
张氏心急如焚,廊角蓦转,一眼钩住了远处那向外透出微弱灯火的闺房,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只是犹不放心的她,干脆跑了起来。
房间里,周泽睿站在妆镜台前,刚把一个妆奁合上,张氏就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
面对慌乱赶来的娘亲,周泽睿也有些慌乱,下意识用身体挡住那个妆奁,心虚道:“娘,怎么了吗?”
“没事没事。”张氏心里一块巨石轰然坠地,她拍了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周泽睿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娘,你到底要干嘛?”
张氏叹了口气,说道:“全府上下都去为太子送行了,就连陛下都来了,你还待在房间里干什么?”
说着,她就上前拉住女儿的手。
周泽睿连忙后躲,干脆坐在了妆镜台上。
“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张氏动怒了。
天底下任何一对心仪男女,彼此间可以有争吵,可以有玩笑,甚至可以有打斗,却唯独不能有怄气!
如果太子真的死在了边陲列国,她敢肯定,自己女儿一定会万分后悔!
这一刻,张氏再无遮掩,猛地抓住周泽睿的手臂,认真道:“睿睿,你和娘亲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太子?”
周泽睿摇晃双腿,故作轻松,“娘,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纨绔子弟?况且他是大靖王朝的人,和我完全是两条道路上的人啊。”
周泽睿眯起眼睛,小声道:“娘,你该不会是撞见了庭院的那幕就认定我喜欢他吧?”
张氏半信半疑,眼前自家女儿说的不像是假话,表现出的也不像是伪装。难道,自己真的想多了?
“你真的不喜欢他?”
“当然啊。”周泽睿点头道。
“那就好。娘一直以为你喜欢他,因为他突然说要离开,所以你和他怄气,这才没有来送他的。既然这样,娘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位太子应该快要回来了,娘先回去了。”
张氏转身离开,突然猛地回头。
坐在妆镜台上的少女,一脸真诚,疑惑道:“娘,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
张氏这下终于放心,转身大步离开。原来自己真的只是想偏了,仔细想想也的确是睿睿说的那个道理,他是身份尊贵的大靖太子,,貌似已经有了太子妃,听说还是个天下前五的大美人。门不当户不对,人生道路也截然不同,自家睿睿怎么会喜欢上他?
等张氏走后,周泽睿这才从妆镜台上跳下来,怔怔看着那个妆奁,黯然神伤。
他离开的那么突然,珍惜还来不及,她怎么可能舍得和他怄气?
张氏返回府邸大门的时候,恰好看见天上那道璀璨刺眼的金线。
莲花冠道人抬头看去,喃喃道:“终于回来了。”
大奉皇帝就站在他身边,轻声道:“朕心里有愧。此程还请先生千万要保他平安。”
莲花冠道人点点头,“放心好了,想让他死的人很多,但是有能力让他死的人,还真就没几个。”
突然,头顶骤然金光大绽,所有人都下意识用手挡住眼睛。等刺眼光芒散去,只见一个人已经脚踩地面,收剑入鞘。
他一袭雪白,头发挽起插白玉簪,面对府邸大门前的众人,抱拳道:“抱歉让诸位久等。”
与此同时,莲花冠道人的境界在悄悄恢复,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竟然折损了整整十年的修为!
看来这一次相隔往返之行,还真是不要命啊。
不过他也不在意,反正已经跌境界了,没个百八十年光阴是不可能攀爬上去的,也就不差再多修行十年了。
莲花冠道人和大奉皇帝不约而同上前,前者解开了拴在树下的马,将缰绳握在手里。后者走近瑰流,轻轻拍了拍瑰流的肩膀,
“疼疼疼,拍那个肩。”
大奉皇帝连忙收回手,皱眉道:“受伤了?”
莲花冠道人止住手中动作,脸色阴沉,有自己借境界的情况下还负伤回来,难不成路上遭遇了七境以上大修士的截杀?
同样作此想法的大奉皇帝心头一紧,“伤势如何?还是阴阳家动的手?”
“不是他们。”瑰流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时,张氏走上前来,略带笑意道:“我姐姐当年也很喜欢咬先帝的肩膀呢。每次她生气,先帝的肩膀都少不了一道伤口。”
瑰流无奈道:“差不多,不过是因为我犯浑,我妹妹才咬我的。”
张氏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犯浑”来形容自己,笑意愈发浓厚。
大奉皇帝也哭笑不得,“咬伤不严重吧?要是严重的话,上个药再走吧?”
“不必了,时间紧迫。”瑰流抬头看了眼天空,星光愈发璀璨,应是快就要入夜了。
莲花冠道人这时已经将缰绳交到瑰流手上。
大奉皇帝这一次拍了拍他的另一个肩膀,郑重齐声道:“保重!”
张氏轻声道:“太子保重。”
此前一言不发的周震,也无比认真道:“还请先生量力而行,保重身体。”
瑰流笑着点点头,目光却久久注视人群。
没有寻找到那个少女的身影,他拽了拽缰绳,准备上马。
张氏观色如钩,察觉到了男人那一闪而逝的落寞神色。这一刻,她僵硬原地,幡然醒悟。
自己被骗了,被骗了!
是啊,如果周泽睿真的不喜欢他,为何要闭门不出?搁再以前,每一次送别客人,她都会在场的啊。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自己都没能及时想明白?
“等一下!”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在张氏身上。
可她为了让女儿明白那个道理,已经顾不得什么。
望着那道没有转身的背影,她声音颤抖:“先生临走之前,再去见一眼我家睿睿吧?”
大奉皇帝暗暗惊讶。
周震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瑰流缓缓转过身,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微笑道:“千里搭长棚。一曲清歌满樽酒。”
张氏微微摇头,呢喃道:“不,不要。”
可是男人已经脚踩马蹬,骑上马匹,欲要出发。
“等一下!”
这道声音是从紧闭的府邸大门里传来的,略显沉闷。
然后,嘎吱一声,府邸大门被推开,一个打扮得极其漂亮的少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她手捧妆奁。
大奉王朝有个习俗,便是女子对心仪男子表达心意的时候,会赠送对方一个妆奁,里面可以是刺绣,可以是香囊,可以是手写书信。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这么手捧妆奁,径直走向马背上的男子。
在公众面前表达心仪之意,大奉王朝千百万户的闺秀女子,也只有她一人敢这么做。
她步步庄重,走过了人群,走过了大奉皇帝,与张氏擦肩而过,最后站在了马匹面前。
“对不起,我真的得走了。”瑰流目视前方,轻声道。
少女抬起头,看着高大马背上的他,倔强道:“我只要一分钟。”
心中一声叹气,瑰流低头看向她,“好,就一分钟。”
少女紧抿嘴唇,双手托起那似乎很沉重的妆奁。
瑰流没有去接,轻声道:“你忘了吗?我和你讲美人评的时候,讲到那个天下第五女子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
“我知道啊。”少女捧住妆奁的双手微微颤抖,“可我喜欢你啊。”
看着少女溢出泪水的眼睛,瑰流沉默不语。
他不愿意说出那句锋芒毕露的话,不愿意用中伤她。
可也许,长痛不如短痛吧?
瑰流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心里无比虔诚道:“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啊,我知道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喜欢我?”
“但是有什么关系?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啊......”
“我只是喜欢你啊...”
少女泪眼朦胧,再也没有力气去捧住那盒沉重的妆奁。她放弃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在妆奁还没有摔碎之前,她的心先碎了。
可是妆奁没有碎。
“我这个人比较笨拙,方才不懂你的意思。”
声音毫无征兆响起在她耳边,是那么的温柔。
瑰流手拿妆奁,笑道:“谢谢你的喜欢,谢谢你的礼物。”
少女痴痴望着,即便泪水覆盖,他的脸庞显得那么模糊,但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晰。
我
“只是”
喜欢你
所以喜欢一个人,或许只是纯粹的喜欢,不代表一定要得到什么。
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将那份心意表达出来,默默守望,那便足够了。
换言之,“我喜欢你,和你无关。”
第一百七十五章 砧板上的鱼肉
月色出山谷,羊肠古道上,两个人骑马而行。
莲花冠道人显然心情不错,一路上都哼着小曲儿。而另一个男人,始终保持沉默,似乎还被周家少女那悱恻的心意萦绕着,难以回神。
莲花冠道人瞥了一眼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喃喃自语:“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瑰流听见这句话,长呼出口气,开口道:“这么勇敢且直率地表达心意,她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以后一定会遇见很好的人。”
“倘若是一眼误终身呢?”
莲花冠道人并没有将这句心底之语问出口,因为忌讳太深,有关一个叫陈鹭瑶的女子。
瑰流一只手突然绕到脑后,将那支白玉簪子抽了出来,仔细端详,并且询问道:“从这支簪子上,你能不能感觉到什么?”
“什么也感觉不出来。”莲花冠道人凝视许久,摇头道:“依贫道看,就是一支很普通的簪子。”
“说起来,春官大人插簪的时候还真少见。这簪子想必是别人送的吧?”
瑰流轻声道:“是我妹妹的簪子,临走前她突然要为我插簪,并告诉我这是她唯一的簪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弄丢。所以我才觉得,这支簪子肯定不同寻常,或许藏着什么秘密。”
“如果是公主殿下相送的,很有可能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器,或许关键时刻可以庇护性命。”
瑰流皱眉道:“连你都看不出来的法器?那这品秩得有多高?”
“贫道只是芸芸大修士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而天地仙宝,数不胜数,叹为观止,所以看不出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就比如春官大人的诛仙剑,寻常大修士是绝对识不出来的。”
“不过...”莲花冠道人犹豫一下,小声道:“或许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簪子呢?不过承载的妹妹对哥哥的殷切关心真让人感动。”
瑰流当即感到不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声道:“闭嘴!”
莲花冠道人悻悻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沁瑰宫,那座香檀小阁楼上,有个披头散发的白裙女子,跪坐在案台前,双手托腮,眯起眼睛盯着铜镜呈现出的一切。
这支簪子的确不是法器,至于品秩极高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不过如果瑰流和莲花冠道人知道了簪子的真正作用,一定会比听到簪子是天下品秩最高的法器还要来的吃惊。
因为只要瑰流携带这支簪子,瑰清就能透过铜镜,看清楚他身边发生的一切。
突然,有登梯的声音响起。
目光碰撞,狐媚子当即怯怯弱弱站住了,小声道:“你不是去娘亲那里住吗?”
瑰清淡然道:“过来。”
狐媚子迟疑不前。
瑰清顿时眯起眼睛,加重语气,“过来!”
“凶什么凶嘛。”狐媚子小声嘀咕,不情不愿在她身边坐下。
“这是?”狐媚子盯住铜镜里男人的背影,憋了大半天,忍不住道:“偷窥狂,卑鄙、无耻。”
“那你呢?”瑰清冷笑道:“忘记告诉你了,我从大奉回来的时候入了一趟光阴长河,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互换身体后你的生活。”
狐媚子顿时脸颊滚烫,耳根红透,羞愧低下头。
突然,她瞪大水润的桃花眸子,转头看向身旁的她,满脸的匪夷所思和不敢置信。
衣裙覆住的臀部传来微微酥麻。
瑰清却是神色平静,始终盯着铜镜里呈现的场景。
而另一边,骑马走在古道上,夜风袭来,瑰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鬼迷心窍道:“你有没有感觉有人在偷窥咱们?”
莲花冠道人心头一紧,连忙向后看去,道路一直延伸到黑暗,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哪有人偷窥,春官大人可莫要吓唬贫道。”
瑰流迟疑道:“你真没有这种感觉?”
莲花冠道人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了。”瑰流自言自语,“为什么我总感觉如芒刺背,就好像背后有一双眼睛始终窥视我。”
莲花冠道人憋住笑,认真道:“估计是有佳人在望城头呢。”
瑰流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莲花冠道人本还想打趣一句,见他这副模样,连忙识趣闭上了嘴。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静悄悄的夜,漫长古道路,唯有缓缓马蹄声。
渐渐的,两侧旷野变树林,月光筛不进来,眼前道路开始变得漆黑。
瑰流点燃早就准备好的火把,火光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稍微的困意和寒冷。
这时他才发觉,四周竟然起雾了。
再看仔细一些,发现雾气竟然在疯狂流窜,仿佛激流湍涌,要将整条古道淹没。
不,不对,不是雾气!
聊斋古籍有言:“大雾瞬起,百鬼夜行。”
这是妖气!
瑰流瞬间察觉情况不对,却已经晚了。
大雾骤然猛起,浓重的水汽熄灭了火把,甚至打湿了瑰流的厚厚衣服。
一道清脆悦耳的银铃声不知从雾中何处响起,似乎缥缈虚远,又好像离的极近。
仿佛梵梵仙音,瑰流一阵恍惚,整个人差点跌下马。
眼前也出现醉生梦死的幻觉。
莲花冠道人不受此干扰,隐约看见了前方的人影儿,瞳孔猛缩,心里陡生一种不寒而栗。
是她?
“你家春官大人,似乎很享受呢。”
这是一道极其蛊惑人心的嗓音,如芙蓉帐暖度时的缠绵悱恻,饶是连道心坚磐的莲花冠道人都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他下意识回头察看瑰流情况,一抹金光却贴他脸颊划过。
瑰流整个人瞬间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疼的全身蜷曲,瑰流还不忘骂道:“狗日的我享受你娘啊!有点脑子行不行!”
原来,方才趁着莲花冠道人回头的时候,雾中那道身影搞起了偷袭,瑰流来不及解释,只得瞬间出剑拦截。
莲花冠道人瞬间掠至瑰流身前,却不敢转头察看他的伤势,只得死死盯住雾气里的那个身影。
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境界被压制,他心生一种无力感。
那女子帝师不是已经凝聚了气运,以佩剑做鼎,庇护这八州山河吗?
更漏客栈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本以为危险最早也要出现在边陲之地,岂能料到出发的当晚就遭遇了。
这一路走得缓慢,所以此刻距离沂城不远,最多也就二三十里路的距离。眼下这冲天妖气,照理说那女子帝师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如果她不出手,今晚还真有可能就要栽在这里了。
莲花冠道人来不及多想,双手掐诀,朗声道:“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
越来越多的金色文字现身,冲撞消解雾气。
“北都泉曲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
这一刻,莲花冠道人口含天宪,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逐渐汇聚,形成一个极小的光点。
竟是佛家所说的“一花一时间,一叶一菩提。”
又或称“芥子纳须弥”
“仙人歌洞歌,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馘六鬼锋。”
瑰流怔怔看着,觉得那个小如尘埃的光点要支撑不住了。
莲花冠道人瞬间换诀,骤然高声道:“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光点随着声音爆开,清风猛吹拂,但那不是风,而是最为纯粹的道家罡气。
雾气瞬间无影无踪。
而那道藏匿其中身影,也终于水落石出。
和周家千金年纪相仿的少女,姿容极其惊人,不但不输狐媚子和瑰清,甚至那份天成媚态自然而然地流露,使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看就不是人。
这是瑰流的第一想法。
但是莲花冠道人的视线却越过她,直勾勾看着那冥火阴森的客栈。那鲜红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巨大牌匾,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更漏客栈”。
随之想到那女子帝师是不打算出手了。
这一刻,他心生一股无力感。
瑰流依旧紧紧握住腹部,不断有鲜血从指缝渗出。盯着牌匾上的四个大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瞪大眼睛。
更漏客栈?
这不就是自己当初和王姒之在夜间迷路的时候留宿的客栈吗?
说起来那时候还有一个青袍道人领路呢。
“这客栈我住过。”瑰流沉声道。
莲花冠道人神色严肃,点头道:“春官大人的确住过。但那个晚上,如果没有我和剑魁出现,您和她早就被眼前这只狐狸剥心吃掉了。您可还记得那个引路的青袍道人,他其实就是更漏客栈的二掌柜,天底下最精通火法的大修士。而眼前这只狐狸,生出七尾,幻化少女,也有八境的实力。至于那个大掌柜,是一尊阴神,实力深不可测。”
瑰流安静听完,苦笑道:“若是在我刚离家远游那会儿,你和我讲这些话,我一定会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但现在,想杀我的高手太多了,次次都与那些老怪物对敌,如今我真的感觉不到太多波澜了。”
莲花冠道人严肃道:“倘若你会死呢?”
“会吗?”瑰流满嘴鲜血,笑道:“我倒是觉得死不成。不过我这伤势倒是挺严重的。”
“哦对了,你这春官法袍不禁打啊,都被撕坏了。”
“春官大人守住真气,少讲两句。”
气氛突然安静。
少女妩媚一笑,上前一步,赤裸脚踝上戴着的银铃再度发出清脆悦耳声。
“这就聊完了?”
“我家主人还没回来,你们还能活一会儿,现在不聊,以后可就聊不上了。”
瑰流扯扯嘴角,讽刺道:“到底是狐狸,这么腥的血味都掩盖不住你那骚味。”
莲花冠道人下意识敲击头顶莲花冠,骤然爆开一道五彩光芒。
这一小方天地已然由他接管。
可几乎是同一瞬间,少女就和他擦肩而过,蛊惑声音在他耳边缠绵,“没用哦。我的银铃比你的破冠的品秩高上太多。”
这方五彩光芒笼罩的小天地竟然由不得他掌管了。而且更让莲花冠道人感到惊悚的是,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少女脚踝上的银铃亦闪烁着漂亮的五彩光芒。
她已经来到了瑰流身边。
“长得真好看呢。”
少女探出白皙玉手,用力捏住他满是鲜血的下颚,眯起狭长的狐狸眸子,口吐幽兰,轻轻打在他的脸上。
“你知道么,很早之前,我就想把你这个天下第一美男给吃掉了...你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馥郁芳香呢...”
她红唇愈发凑近,竟然用粉嫩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真香啊...”
“那么,沦为我的宵夜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坐望棋盘
香檀小阁楼内,两个窥探者通过铜镜亲眼目睹了那只狐妖的所作所为。
眼看那狐妖已经用手撬开了瑰流的嘴,就要贴咬上去吸食精气,狐媚子忍不住惊呼一声,下意识用力抓住瑰清的手臂。
瑰清眯起眼睛,红唇掀起一抹弧度。
只见那少女的确是闭上眼睛,狠狠咬住了瑰流口腔中的那份柔软,却没能如愿以偿吸吮到男人体内的精气。
而就在她疑惑睁开眼眸的时候,男人的脸庞开始迅速腐化,变成一团烂泥。然后整个身子都开始腐烂,眨眼间就变成了黏糊糊的黑色泥状物。
她来不及吐出嘴里的泥垢,感觉后颈刺痛冰凉,后背被人用力踩住。
此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你还真是饥不择食啊。”
正是瑰流,一袭白衣,腰悬春官玉佩,手持真正的诛仙剑,此刻道气浩荡,俨然有千万气象。
“这可是莲花洞天孕育了千年的泥壤,怎么样,好吃吗?”
少女怒了,剧烈挣扎,一身磅礴妖气猛然炸开,却不知为何像是被某种东西束缚住,因而没有对瑰流造成任何影响。
“别白费力气了,封山符箓就贴在你后背上,而且还是最高的紫金品秩。当初那个已经生出九尾的狐妖都挣脱不开,最后被王桦清镇压,更别说你这个尚未圆满的七尾狐了。”
瑰流盯着少女背后的那道符箓,暗暗叹气。
封山符箓的画法早在五百年前大隋王朝时期就失传了。大境皇宫两百多年底蕴,也仅仅只有一个普通品秩的封山符箓。而眼前这道封山符箓呈现紫金之色,是最高的符箓品秩。须知,自从王桦清死后,当今天下似乎还没有人能够画出紫金品秩的符箓,而且就连降一品秩的红色符箓都鲜有人能画出来。
莲花冠道人祭出这道符箓的时候,直言不讳道:“在仙家修士眼中,这道符箓甚至比一座世俗王朝,或是道家洞天、佛家福地都要有价值。莲花洞天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还算中规中矩,不至于被别的洞天欺负打压,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掌有这道符箓。”
哪怕莲花冠道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心疼,但瑰流不行。用它来镇压一个境界相当于八境后期大修士的狐妖,简直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其实这一路走来,对于莲花冠道人的处处帮扶,瑰流愈发感到愧疚。
甚至他会怀疑,自己这条命,到底值不值别人这么帮?
忽然感到一股疲惫感涌上心头,瑰流放下一直架在少女脖颈上的诛仙剑,收回踩在她背上的脚,怔怔望向那座煞气弥漫的更漏客栈。
眼下被封山符箓镇压的少女,一成妖气也用不出来,甚至幻化不回狐狸,也就和寻常少女没什么区别。她自然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没有选择逃跑,只是静静坐在原地。
只是她心里犹有不甘。
“告诉我。”
瑰流淡然道:“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每一天,我都必须小心地活。从沂城出发后,我并没有选择这条最快通往边陲的古道,而是完全背道而驰,宁愿绕一些远路。但光这么做显然不够,像蒲芥子那种大修士,还有你这种大妖物,很快就能发现我的行踪。所以我投放了两个诱饵,混淆视听。不过我属实没想到,诱饵竟然刚出道就崩殂了。也万万没想到,来截杀我的人不是蒲芥子和京房,也不是其他阴阳家大修士,而是你这只狐妖,确切说是你们更漏客栈。”
瑰流干脆也坐了下来,说道:“不过想必你们更漏客栈和阴阳家也没什么区别,都在帮大奉叛军做事。”
“所以说啊,看似是世俗王朝的政权斗争,实则是比哪一方高手多。”
少女沉默不语。
瑰流笑道:“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两个傀儡栩栩如生,充满生命气机,连你这个嗅觉最敏锐的狐妖都没察觉出异样,说明制作这两个傀儡的人一定是个九境的大修士。”
瑰流当然不会告诉她,其实这个制作傀儡的大修士不是九境,甚至不是十境,而是十二境,仅次于神道共主和酆都之主那种级别的十二境修士!
原来许久之前,瑰清就走了一趟莲花洞天,在道祖的应允下拿道了初生之土,又采撷了两个蕴含生命气机的百年莲藕,辅以其他材料制成了傀儡。然后今天,瑰流短暂回家又分别的时候,她将其交给了他,并嘱咐今晚启程的时候就要使用。
所以瑰流也有些心有余悸,幸亏自己听进去自己妹妹的话了,没有乱来,否则这会儿已经被这只狐妖给吸成干尸了。
但不管是瑰流,还是七尾狐妖,其实都心知肚明,一盘棋决定不了真正的输赢。
今夜,一共有三场手谈。
瑰流与狐妖的手谈已经结束,胜者为瑰流。
接下来的两场,分别是莲花冠道人与更漏客栈的二掌柜,女子帝师与更漏客栈的大掌柜。
而赛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三局两胜,倒是有些像田忌赛马。
如果莲花冠道人胜过了那位二掌柜,女子帝师却不敌那位大掌柜,七境的莲花冠道人仍然很有可能不敌九境的大掌柜。
反之,如果莲花冠道人输了,但只要是女子帝师赢了,那便是彻底地赢了。那位善用火法的二掌柜,仅是八境中期,不可能胜过九境中后期的女子帝师。
这么一看,即便瑰流赢了这盘棋,却完全起不到任何帮助。
因为封山符箓只有一道,而他只是个三境的小修士,根本无法参与到大修士之间的厮杀。
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便只有等待。
瑰流干脆从马背行囊上取出一壶酒,席地痛饮起来。
少女则跪姿打坐,身后隐约有七尾的虚影,凝脂肌肤散发着淡淡玉光。
瑰流一边饮酒一边看她,突然想起自己幼时随娘亲学习《诗经卫风》的时候,曾经讨论过狐妖。
他至今记得那几句,“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衣裳。”
狐妖,善以媚态诱人,蛊惑人心,剥心而食。
三尾即为五十岁,能变妇人。
六尾即为百岁,能变美女,神巫。
九尾即为千岁,千岁即与天通,又称“天狐”或“仙狐”。
而狐妖想要修炼出尾巴,不一定要残害人类,吸食精气或剥心而食。还有一种较慢的办法便是寂照清辉,吸收月华。只是妖族和人族本就互相冲犯,各存偏见,所以大多狐妖都选择前者较为残忍的修炼办法,只有极少数狐妖才选择很有时限的寂照清辉。
瑰流又饮了一口酒,笑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一旦吃惯了大鱼大肉,就会觉得糠糟难以下咽。我想你们狐妖应该也是这个道理吧,一旦享受惯了剥人心吸人血,就会忍不了吸收月华的枯燥和无趣。”
瑰流又灌了一大口酒,问道:“话说你脚踝上的银铃是什么宝贝?还有这山路多崎岖啊,你不穿鞋,不怕划伤脚吗?”
男人絮絮叨叨个没完,少女终于忍无可忍,身后的七尾骤然明亮,又转瞬黯淡。
“呦,就这么想杀我啊。”
瑰流笑眯眯道:“不觉得有趣吗?如果我方输了,我就会被你剥心而食。如果你方输了,你就会...就会怎么样呢,要不你猜猜?”
少女面不改色,说道:“做你的金屋藏娇或是妻妾奴婢,一辈子也摘不掉符箓。”
瑰流一口老酒差点没喷出来。
“你真敢想啊。我还能把一个妖怪当做金屋藏娇,妻妾奴婢?但凡稍微有点灵智的动物都不敢和你同处一室吧?除非一只虫子,倒有可能主动往你嘴里爬。”
一壶酒已经见底,瑰流随手将其丢弃,来到少女面前,学着她先前的动作,捏住她的下颚,轻轻吐气打在她脸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美了,太妩媚了,太蛊惑了,我沉沦你的美色已经无法自拔了?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现在满脸污泥,唇角、下颚、鼻子,到处都有,丑的要死。再看你一眼,我都怕把我刚喝进肚子里的酒给吐出来。”
少女目光凶狠,透出浓浓恨意。这一次,她身后七尾骤然明亮,前所未有的刺眼,瑰流甚至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妖气。但几乎是同一瞬间,贴在她身后的紫金符箓发出更甚的光芒,将七尾妖光轻松压制下去。
不仅如此,少女七窍流血,疼的浑身颤抖。
瑰流却依旧死死捏住她的下颚,没有心生一丝怜悯。是啊,为何要心生怜悯?能够生出七尾,媲美八境大修士的狐妖,得吃多少人的心脏,吸干多少人的精气?
看着她痛苦不堪的神色,瑰流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个人,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或许是稚子,或许是老妪,被活生生地剥开胸膛,被活生生地拽出血淋漓的心脏,而狐妖捧着尚且还在跳动的心脏,目光贪婪,吃得满脸血腥,神色享受。
瑰流平静道:“如果我赢了,就把你送去道家正统,不光仅这一道封山符,给你再贴上千万道符,拘押你一辈子。”
少女笑得极其狰狞,“你不见得能赢!”
“这我知道。”
“但我如果死了,你照样活不下去。”
突然,瑰流感到右边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然后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位仁兄,还请细说。”
无比熟悉的声音,瑰流猛地抬头。
蒲芥子!
“都说了,你娘棋术,不过尔尔。”
京房毫无征兆拍住瑰流左边肩膀。
突然,天边火光爆起,黑夜犹白昼。
而全身被烧得惨不忍睹莲花冠道人,从天上重重坠下,在地面砸出一个大坑,生死不知。
青袍道人安然无恙落在少女身旁,淡然道:“封山符不是随便能解开的,但是邹子定有办法,所以无需担心。”
少女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
突然,在场所有人都猛地抬头望天。
一道被漆黑煞气包裹的身影,如断线风筝,重重摔向更漏客栈。
又是一道蕴含天地禁制的剑光当头砸下。
更漏客栈那块鲜红大牌匾瞬间裂成两半。
然后,众目睽睽下,整座客栈轰然倒塌!
女子帝师,不对,此刻应该称作“清算人”,身形悬停,双手拄剑,低头俯瞰大地,眼神不带一丝人间情感。
仿佛她就是天地。
而天地,向来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瑰流怔怔望着,轻声呢喃:“哎呦我个亲娘,真是个好活儿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借取诸多的手谈
蒲芥子,阴阳家邹子首徒,是这一千年来第二个跻身九境的大修士,和清算人同样处在九境后期的阶段。须知上一次,他以分身示人,但是这次他就是真身。
京房,邹衍三弟子,为蒲芥子代师收徒,八境中期实力。大道之广,甚于天下,据说与道家某位洞天之主有大道之争。
火萤道人,八境中期实力,当今天下五行之法中火法第一人。既是更漏客栈二掌柜,又掌管一座仙家山头。门下修士万余人,皆修火法,能够与专修雷法的龙虎山分庭抗礼。
这三人,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名声如雷贯耳的大人物,此刻三人更是联袂出手。
但即便这样,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清算人”。而且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尊九境后期的阴神,也就是更漏客栈的大掌柜,几乎全程都被她压着打,最后更是被她一剑斩成重伤,再无还手之力。
毫无征兆,一道粗壮如山岳的剑光砸下,竟是清算人不言不语,率先掀起了这场大战。
声势惊天动地,以至于同为九境后期大修士的蒲芥子不得不一上来就使出全力,祭出自己的本命物。
火萤道人微微震惊,这邹子首徒的本命物难道不应该是与阴阳家的春秋四序或五行学说有关吗?可他竟是一名剑修!
只是眼下来不及多想,在蒲芥子祭出那柄墨色漆黑的厚剑同时,他也出手了,直接甩出一记纯粹至极的火法。
唯有京房一动不动,目光瞥向他处,具体说是瞥向深坑中生死不知的莲花冠道人。
那顶莲花冠,极契合他的大道,如果今天能得到,百年九境唾手可得,也就能成为阴阳家第三位跻身九境的大修士,地位必定会水涨船高。
心生念头,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蹲在大坑里,准备伸手摘取那顶莲花冠。
“道法不行,也就动动嘴皮子厉害。论道赢我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死翘翘了吗?听说世俗王朝有个行当,专门做杀人越货的事。今天我也效仿一下,你这顶莲花冠,我京房就收下了。”
另一边,少女站起身,望向远处的坑洞,轻笑道:“他要死了,你不去救吗?”
瑰流仍坐在地上,点头道:“是啊,他要死了,你不去救吗?”
此时此刻,京房已经触摸到了那顶冰凉的莲花冠,直勾勾的目光充满贪婪,情不自禁地呢喃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九境大修士了。”
“我救?”少女冷笑道,只当他在胡言乱语,刚要出声讥讽,话刚到嘴边,却蓦然瞪大眼眸,满脸的不敢置信。
发生了什么?!
看不清楚,于是她朝坑洞方向快步走去。
只是刚迈出一步,就被瑰流用诛仙剑架住脖子。
冷冷的声音传来,“别急,你马上就会看清楚了。”
此刻,坑洞里弥漫的尘土已经差不多散去,隐约可以看见一道身影,但那明显却不是京房。
是谁?
少女下意识前凑,脖颈被诛仙剑割开,她却死死盯住那道愈发清晰的身影。
那一袭白发,不是京房。
是一个完全...不陌生的人!
少女浑身发颤,声音惊恐,“为什么是你?那你是谁?”
瑰流笑道:“不妨猜猜京房在哪?”
一直疲于和清算人厮杀的蒲芥子却无意间看到了此幕。
京房,被六柄词牌飞剑刺透身上要穴,整个人更是被完全踩进烧焦的土地里。
瑰清耗费极多心思才制出的白发傀儡,既是七品中后期的大宗师,又有上六阙的词牌飞剑,相当于七境的剑修。所以它毫无征兆从京房脚下钻出,六柄词牌飞剑加上倾力一拳,直接重创了这位境界虽高,体魄却孱弱的邹子三弟子。
瑰流自言自语道:“可惜了,如果这尊傀儡是八品宗师,京房这会儿估计已经断气了。”
“给你看点壮观的。”
于是少女便看见,那个白发男人将奄奄一息的京房给拎了起来,然后反复暴摔。
尘埃弥漫,大地颤动。
蒲芥子和火萤道人自然将此幕看在眼里,次次想要出手,都被清算人的凌厉杀势所拦截。
又一次几乎搏命的交手,蒲芥子的右臂差点被清算人削去,幸有火萤道人解困。而清算人却挨了蒲芥子本命剑的全力一击,整个人向后倒退百丈。
蒲芥子逐渐凝聚方才差点被斩散的魂魄,沉声道:“她出剑比先前弱了几分,应该是受到天道反扑的缘故。按这么打下去,她会率先撑不住。”
“可据理臆断欤?”
话语落下,蒲芥子身边凭空涌现煞气,然后凝成人形。
蒲芥子微微皱眉,“此言怎讲?”
这尊阴神双手负后,缓缓开口道;“你说的没错,天地不仁,所以她动用天地规矩的时候也会承受天道反扑。但是你没有发现,她的出招路数已经开始由修士转向武人。”
“可她又不是武人。”火萤道人出声道。
阴神淡然道:“她的确不是武人,但是天下武庙的至宝就在她手里。很显然,就凭你俩一个刚跻身九境后期,一个才八境中期,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须知,在你们之前,我已经和她大战了一场,让她承受了相当多的天道反扑。”
蒲芥子面色阴沉,“贬低的话不必说,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阴神凌空踏出一步,“你不觉得奇怪,我们絮絮叨叨了这么半天,她为什么还没有出手?”
火萤道人轻声道:“那张已经趋近黑色的雷符,你终究还是用了。”
阴神笑眯眯道:“不亏就是了。不像那位洞天之主,为了镇压咱们三掌柜,直接用上了紫金品秩的封山符。真为咱们三掌柜感到委屈。”
蒲芥子眯起眼睛,“不愧是更漏客栈的大掌柜,连接近那传说中的黑色符箓都能拿出手。”
三人瞬间掠至拘押清算人的雷池。
只见,雷池中央的那张符箓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正在一点点变皱。
每一次清算人撞击雷池,都会引起电闪雷鸣的天地异象,八州二十四座城池的百姓皆能看见。
不过又有谁会想到,这是一位九境大修士即将陨落的预兆呢?
阴神摊开双手,朗声道:“诸位,联袂结阵吧!”
蒲芥子上前一步,站到他左侧。
萤火道人上前一步,为他右护。
雷池和那三道身影在天地间显得渺小至极。
古道上的少女心情再度大好,笑声蛊惑动人:“一波三折,看来你最后还是要被我吃掉呢。”
瑰流紧抿嘴唇,沉默不语。
白发傀儡深深屈膝,瞬间弹起,身后携带六柄形制各异的词牌飞剑,袭向那尊阴神。
只是萤火道人似乎早有预料,一条火龙从袖口钻出,蓦然变大,炙热的身躯横贯千里,从大奉最南端到最北端,皆能看见天空中隐约出现的龙影。
蒲芥子破天荒大惊失色。
这世间还有真龙?
最后一道真龙不是早在五百年前就被那位大隋皇帝斩于龙背山了吗?这可是三教祖师和百家诸子都公认的事实。
等等!
不对,那不是龙!
是一条火蛟,竟然已经出现了龙的雏形!
蛟化龙,这得吞下多少机缘才能做到?
须知当年那位道家隐士,以世俗王朝三百年的气运滋养,才养出一条稍微接近龙的水蛟。
眼前这座火蛟,少说也有九境中期的实力。
蒲芥子想到方才惊险万分的厮杀,不由怒道:“你竟有如此实力,为何刚才不出手?!”
火萤道人脸色平静,“我用火运苦心滋养几百年,让她一剑斩没?”
话语落下,这头火蛟已经衔住白发傀儡,裹挟它往逶迤山脉上砸去。
本以为山脉会崩塌,引发地灾,却是那头火蛟在撞上山脉的刹那消失不见了。白发傀儡则直接被砸进了山脉深处。
瑰流试图驭使他,但无论怎么努力尝试,都没有得到半点反馈。
还有上阙那六柄词牌飞剑,也都感受不到了。
瑰流下意识望向大坑,莲花冠道人还静静躺在那里,身边又多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京房。
真的没有任何后手了,又再一次,,只能乞求天意了。
瑰流闭上眼睛,心里轻轻呢喃:“姒之,再帮我一次吧。”
突然,他睁开眼睛,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
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这只是一种无法改变结果的安慰。
突然,诛仙剑颤鸣不止。
瑰流下意识抓住,激动得热泪盈眶,“姒之,是你?”
下一秒,诛仙剑脱鞘飞去,竟然直撞雷池。
然后瑰流的第二柄佩剑“西天”也破鞘飞去。
再加上清算人的佩剑,仙家剑谱中位列榜首的“诸王”。
瑰流蓦然瞪大眼睛。
剑气樊笼!
当初自己就是被赵秉聂用这招镇压。
只不过这次,剑气樊笼结在雷池内部。
那张趋于黑色的符箓,毫无征兆被撕裂出一道细小裂痕。
雷池也随之出现一道极小的裂隙。
此时此刻,雷池就像一座出现裂缝的堤坝,越来越多的剑气从中流泻出,裂缝也越来越大,如果不加以遏制裂缝的扩张,堤坝势必会溃决。
三人竭力想要压制住肆虐流泻的剑气,为此都出十二分气力。
火蛟再一次现身,庞大无比的身躯盘踞在雷池上方。
可即便这样,依旧难以遏制裂缝的扩张,雷池隐隐开始摇晃。
这是最后一次转折,一但结果出现,便再无悬念。
瑰流和少女都死死盯住天空。
谁也没注意到巨坑里的京房已经悄悄爬起。
他身体摇晃,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大笑。
“我本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燃烧魂魄,直直撞去。
竟是要以肉身填补缝隙!
瑰流心如死灰。
少女则松了一口气。
突然,一直躺在巨坑中的莲花冠道人,难以察觉地动了动手指。
他的虚弱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天地何处逍遥?世外无桃园,世间有桃园。”
他神魂出窍,须臾间截住京房去路。
瑰流怒吼道:“回来,你不要命了!”
“春官大人下一次回莲花洞天的时候,记得到贫道府上坐坐。芙蕖染绿波,莲藕似酥手,是极美的风景。”
瑰流眼眶欲裂,“回来!”
莲花冠道人却是闭眼,笑着摇摇头。
记得谁说过,人一出生起就大步朝坟墓走去。这不是离去,而是回去。
“所以我该回去了。”
京房仰天大笑,“五尘,这一次我认可你了!”
想不到两个大修士,最终将会以这种方式双双陨落。
眼看二人越来越近,忽有一道赏心悦目的水法当头砸下。
不是砸向燃烧魂魄的京房,而是指向莲花冠道人。
一刹那,莲花冠道人的神魂消失了。
没有了阻碍,京房真正钻入了那道缝隙。
裂缝不但停止了扩张,反而开始愈合。
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
瑰流颓然垂下手臂,望向另一边寂静的夜空。
能走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该做的也做了,那就这样吧。
这一刻,少女长舒了一口气,想不到波折竟再起,幸而自己还是赢了。
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不对劲。
直到有人携带了整座大奉王朝的山河剑气悄然来至。
蒲芥子猛地抬头,看见了那位清冷绝艳的仙子。
还没来得及反应,当场就吃了一记漂亮的水法。
与此同时,一个青衫男人,踩踏山河剑气,直接撞向那座雷池。
符箓瞬间被撕成碎片。
雷池消失不见了,只能看见一座剑气樊笼,还有那位看不出一点伤势清算人。
那清冷绝美的仙子悬停空中。
青衫男人双手负后,任凭破开雷池后的山河剑气四处流泻,归于山谷和江河。
瑰流瞪大眼睛,看清楚来者相貌之后,呼吸蓦然急促起来。
曾在绿带城,差点和他联袂问剑赵秉聂。
曾在饮冰道场门口,当着众多女修士的面,自己第三条腿差点就被她剁了下来。
这一刻,有沉闷的投子声响起。
自此,一场由布局到中盘再到收官的精彩厮杀,胜负已决。
第一百七十八章 收官之后
蒲介子猛然抬头,眼神阴翳。
漆黑夜幕中,数道流星一闪而逝。然后毫无征兆,又出现四个人。
其中一人瑰流认识,便是经常侍立莲花道人身后的女子祝官。至于其他三人,虽没见过,但观其服饰,应该是莲花洞天另外三位司仙没错。
如今局面是以多打少,况且那尊阴神已经身负重伤,真正能够继续战斗的也只有火萤道人和蒲介子。
先不说这两个人加起来能不能打过清算人,即便可以赢之,我方也还有剑魁和那位司雨之仙,无论怎么推敲,都是必赢的。
棋势已定,再难回天。
“现在怎么办?”火萤道人压低声音道。
话音刚落,阴神瞬间消失不见。
火萤道人并非不想撤退,只是此刻,他已不敢轻举妄动。
摩挲剑柄,女子帝师微笑道:“能将火蛟豢养到九品中期,纵观当今天下,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火萤道人猜不出这番夸赞言辞的用意,闭口不答。
女子帝师瞟了一眼火萤道人的袖袍,隐藏于内的火蛟就颤抖不止。
“这是你的缘法,我管不着。但我提醒你一句,如若火蛟化龙,这天下便会有人出手斩龙。”
女子帝师收剑归鞘。
火萤道人没有半分犹豫,身形瞬间消失。
“为何不杀了他们?”女子祝官的语气有些不满。其实方才她欲要出手,只不过被一道气息硬生生拦截住了。
女子帝师甚至不正视她,轻蔑道:“莲花洞天的新任祝官就这货色?”
女子祝官勃然大怒,刹那间爆发出惊人剑气。
“竟是直逼九境的实力。”瑰流暗暗惊讶,他想过这位祝官大人也许是上三品,却不曾料到境界如此之高,绝对称得上天底下一流的战力。
“祝官,不可胡闹。”
这道熟悉的声音,如同波澜层层扩散,最后凝聚成一道人影。
瑰流说道:“你还没死翘翘啊?”
“贫道虽然不会打架,但是保命手段却是一流的。方才即便牺牲魂破,也不会真正身死道消,只是要付出的代价有点大。”
女子祝官此时依旧死死握住剑柄,显然完全被激怒了。
“你选祝官的眼光,比起你师父选春官的眼光差远了。”女子帝师继续讽刺。
莲花冠道人笑道:“那是自然,贫道怎敢和师父比?”
随即,他缓缓来到女子祝官面前,见她依旧死死握住剑柄,气的浑身直哆嗦,当即抛出一句毛骨悚然的话。
“想寻死,我不拦你。”
始终缄默不言的司雨之仙,此刻缓缓道:“先前蒲芥子和火萤道人联手都不敌。祝官大人莫要自讨苦吃了。”
的确,就连一位九境和一位八境联手都敌不过清算人。区区一个八境后期,此刻出剑必死。
女子祝官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才极力忍耐没有出手。
她握住剑鞘的手缓缓垂落。
“不出手了?真无趣。”
女子帝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望向瑰流:说道:“或许你才是对的,阴阳家的学说,并非不可取。京房死活,无关痛痒。但若蒲芥子身死道消,毫无疑问是扼杀了一种希望。”
瑰流点点头,轻声道:“今夜多谢帝师为我解围。”
女子帝师说道:“别忘了现在你我是同盟,如若你死了,我逃不了责任。有你那娘亲和妹妹在,就是不想帮你,也不得不帮。”
瑰流笑了笑:“我娘亲是那种人我知道,但是我妹妹......”
瑰流最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女子帝师瞥了一眼某个方向,然后说道:“走了。”
一道身影化虹,拔地而起。
瑰流同样看向某个方向,心思微动。别忘了,这场惊天大战不白打,还赢了个战利品呢。
莲花冠道人轻声道:“如若想要强行破坏这道封山符箓,也要九境实力。也就是说,太子殿下不主动去撕,这狐妖就不会造成威胁。”
瑰流点点头,想了想问道:“把她送到哪里拘押最合适?”
莲花冠道人说道:“把她送到我师兄的雷池洞天最合适不过,那是专门处死大妖的地方。当然,殿下也可以尝试磨炼她的心志,然后缔结契约,为您所用。”
瑰流沉吟片刻,说道:“如果能将其用做棋子,那再好不过。这件事,还请你问问我娘。”
莲花冠道人点点头,“的确,皇后娘娘棋力高深,想必会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既然如此,贫道就不久留了。此战伤及元气,恕贫道不能按原计划为殿下护道了。”
瑰流摆了摆手,“放心,我会格外小心的。你无需挂念,安心养伤便是。”
莲花冠道人双手作揖,随后消失不见。
身后一众人也陆续消失了。
荒郊野岭,羊肠小道,月光凄凄惨惨凄凄。
瑰流长呼出一口气,试图联系白发傀儡,却没得到任何回馈。
看来是彻底被那头九境火蛟撞坏了。
瑰流有点小心疼,毕竟那可是用自己肉身制作的呢。
不过也没办法,坏了就坏了吧,谁知道被火蛟撞到哪里去了,方圆十万里大山,压根都没地方找。
瑰流朝这头少女模样的狐妖走来。
少女用那双美眸死死盯住男人,面露凶香,仿佛恨不得将眼前男人剥心而食。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隐藏她内心的恐惧。
瑰流居高临下看着她,笑道:“别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嘛。成王败寇,你要输得起。”
狐妖坐在地上,依旧阴冷着脸。
瑰流说道:“我要去游说诸国,如果你老实跟着我,不惹乱子不添麻烦,我可以考虑给你送到蜀山,至少你不会死。但如果你不配合我,那留着你也没什么必要了,我现在就把你送到雷池洞天,直接送你归西。”
“话说”瑰流蹲了下来,笑眯眯道:“像你这么强大的妖物,投入雷池之后应该不会立刻死去吧?凭你这身几百年修为,抗一年半年的应该不是问题。”
听到此刻,少女的脸庞瞬间惨白。
她曾经玩弄过人类魂魄,知道被煎熬魂魄有多么痛苦。如果自己被投入那雷池里,若是当即毙命还好。要是承受那雷池之痛,那种痛苦,堪称每分每秒死成千上万遍。
见她红唇紧咬,久久不答。瑰流失去耐心了,站起身疲惫道:“我一向不喜欢强求别人,看你这么不愿意,那我就顺遂你心好了。明天就把你送去雷池洞天。”
狐妖终于开口,苦涩出声:“我愿意跟在你身边。”
瑰流一副善解人意模样,“没关系,看你这幅为难样子,要不我还是送你去雷池洞天吧。”
狐妖拼命摇头,恳求道:“求求你,我不要去雷池洞天。我想跟在你身边。”
“那好吧。”瑰流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
寂静古道上,两人一前一后,缓慢步行。
按照预想的计划,这一趟游说诸国是分开来进行的。瑰流负责堂吉国、夭寿国、白角国和垢净国等几个“大国”,其余国家就交给那位周家家主。
游说十三国,想要将此事做成,实属不易。
况且这些小国兵力极其薄弱,即便全部合纵,也依旧只是一块蚊子腿。
不过再小也是块肉啊。
讨伐大奉叛军一事,大靖是主力。而大奉正统这边,只要能保持危厦不倒就好了。
就怕大奉叛军到时候身处劣势局面,会竭力出兵攻打这里,然后以自己这位大靖太子为要挟,逼大靖撤兵。
一想到这里,瑰流就不免有些头疼。虽然娘亲说过她会想解决办法,扼杀这个可能性。但照目前情况来看,这真是一件棘手事。
漫漫古道上,瑰流和狐妖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
不知不觉就已经破晓时分,天色微微发亮。
瑰流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狐妖,说道:“前方可有城镇?”
虽然八境的实力被封印,但瑰流相信她依旧保持着感知能力。
果不其然,少女闭上眼眸细细感知了一番,随即轻轻出声,嗓音如同银铃悦耳,“就在前面不远,有一座城镇。”
瑰流点点头,眉间已是难以掩盖的疲色。昨晚先是一番惊天大战,然后又一直在赶路,此时他已经疲惫不堪,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瑰流看向她那张无喜无悲的脸庞,问道:“走了一晚上,你累不累?”
狐妖点点头。
“那也没办法,谁让一开始你就把我的马匹给杀了。现在我遭罪你也遭罪。”
瑰流不再多言,继续向前赶路。
约一炷香时间,那座城镇终于映入眼帘。按照大奉皇帝所给的地图来看,这是南下第一城,也是唯一城。过了这个城镇,就意味着要风餐露宿,再也没有能够好好休憩的地方。
经过一番打听和寻路,终于找到了城镇内唯一的客栈。
付过银钱,店家领路来到了房间。看见那张朴素床榻,瑰流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温馨和感动。
熬过了一场大战,又熬过了漆黑寒冷的夜路,此时此刻终于能够好好躺下休息,换谁都会感动。
瑰流疲惫极了,一下就扑到了床榻上。
“我呢?”一道声音响起。
瑰流的脸庞从枕头上拔出来,嘴角翘起:“虽然你是妖物,但你毕竟化形成少女,所以我是不会让你上床的。”
瑰流拍了拍床榻,说道:“而且这怎么看都躺不下两个人。”
少女压抑着怒意,“既然如此,为何不开两间房?”
瑰流顿时眯起眼睛,冷声道:“你把你的位置摆的未免太高了吧?”
少女不再说话。
她的神色掺杂了很多情绪,瑰流能从中看出杀意、愤怒、悲伤,甚至还有些无助。
“当然,如果你愿意化回原形。既不是少女,体型也小,我很愿意给你腾个地方。”
少女微微咬唇,犹豫片刻,还是化为了一头体态雪白、纤细玲珑的狐狸。
它灵巧跳上床塌,随意找了个地方卧下,将身体蜷缩在一起。
瑰流笑了笑,一般来说,这种姿势代表动物没有安全感。像王姒之那头叫“雪球”的白猫,每次睡觉可都是四仰八叉。
想到这里,他的心蓦然刺痛。
不知不觉就流出了眼泪。
只是他太疲惫了,不知不觉,就泪眼朦胧地睡着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龙凤
自大靖王朝正式对大奉王朝宣战之后,百万铁师逐渐南下,马蹄声终日不绝。举国上下无不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气氛。
而作为权力中枢的京城,更是暗流涌动。
李子昕由于皇帝陛下的过蒙拔擢,直接升为礼部侍郎,自此正式参与朝政。
自庄天机病逝之后,开府仪同三司就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近来朝廷有风言风语,说是皇帝有意将这位开府仪同三司钦点成新宰相。
工部尚书单安礼,不知为何乞骸骨返乡。虽然开府仪同三司推荐了新的工部尚书人选,但此事似乎滞留不动。所以目前工部诸多事宜暂由那位侍郎全权负责。
按照秦芳和国师的联手推演,最多不过三个月,战火便会燃起。
想要吞掉一座王朝谈何容易,就以最好的情况来讲,即使布局阶段到最后收官都能取得巨大优势,但也要起码一年时间才能结束这场战争。
况且,这种堪称理想的状态是不可能的。因为大奉王朝还有座巨大的靠山,无论邹子还是蒲芥子,都可谓天下最一流的棋手。
椒房殿,今日早膳只有母女三人。
这对父子都不在,案桌上的大鱼大肉自然也就无人动筷。秦芳愈发觉得这些荤物碍眼,便让宫女将其撤了下去。
“爹呢?”狐媚子小声问道。
“战事在即,政事吃紧,陛下近来忙的不可开交。这以后,怕是都没有机会来用早膳了。”
秦芳微微叹气,没来由感到心烦意乱,干脆放下碗筷,双手托腮。
目光打量着两位女儿,秦芳突然生气道:“瑰清,咱家是穷的活不起了吗?整天穿这么寒碜!还有小狐媚也是,干嘛老是穿一身黑?不知道不吉利吗?”
狐媚子当即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瑰清俏脸微寒,握住狐媚子的手,冷冷道:“娘亲莫要拿女儿出气。”
秦芳忽然笑了笑,小狐媚这日子过的不错嘛,越来越受宠了。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秦芳语气柔和了些,“瑰清,你是一国公主呀,不要总是穿这些青白素衣,不合帝王家的规矩。”
瑰清不愿纠结这种无聊的问题,面无表情道:“依娘亲便是。”
秦芳点点头,颇为感慨道:“有些君臣之事,陛下和娘碍于身份和年纪,不宜出面,就需要你哥哥来解决。虽然如今你哥哥不在,但你是公主,你也是是君,所以有些君臣之事你得替他做。”
瑰清微微颔首,没来由想起了一些事情,微垂的美眸有些忧伤。
秦芳开始把话头转向狐媚子,眯眼笑道:“昨夜春仙楼新来了个花魁女子,传闻她秀色掩今古,荷花娇羞颜,堪登五楼。小狐媚,要不一会陪娘去一睹其真容?”
狐媚子听的两眼发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
秦芳却注意到了瑰清的神色变化。
此时此刻,瑰清全身散发着森寒,让人心悸不已。
狐媚子当即感到后脊发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不敢去瞧瑰清的表情,只能低头小声道:“花魁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秦芳笑意盎然,“说不定比清儿好看呢?”
瑰清冷笑道:“皮囊再好看又如何?切开来剥皮后也只是一块肉而已。”
狐媚子一副认错表情,想要悄悄去牵瑰清的手,却被后者无情甩掉了。
秦芳微微点头,早在此前她就已经看出来了,自家女儿压根就没把己身的姿容放在心上。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多少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但对她来说,仿佛就是子虚乌有的事。
反观有些丑女,倒是更喜欢花枝招展,招摇逛市。
如今朝廷上,这种人出奇地多。
庄天机死后,原本源头活水的大靖庙堂,很快就变成了乌烟瘴气的死水。
大靖王朝现如今处处积弊,而辅弼之用的庄天机死后,陛下已经回天乏术。
想要再度缔造盛世,只能寄托希望于下一代了。
李子昕和张沽,二人皆为超世之才,所以秦芳相信,论功绩,自家儿子一定不会输给他爹。
秦芳站起身,说道:“好啦,娘要去见见那位新来的花魁女子,你俩陪同娘一块去?”
秦芳忽然又小声道:“听李子昕说,这位花魁是你们哥哥前些年出宫历练时偶然邂逅的红颜知己。二人渊源可是不浅呢。”
即便秦芳已经这般蛊惑,可先前表现出极大兴趣的狐媚子,此刻却十分安静,默不作声。
瑰清眯起眼睛,“你若敢去,就再也别回来。”
秦芳当即佯怒道:“瑰清,不许欺负小狐媚!你不想去,还不让人家去?哪有这么霸道的做法?”
所谓那个新来的花魁女子的真实身份,其实瑰清大概能猜到。
短暂的缄默之后,瑰清开口道:“我还以为娘亲会让她回来,侍奉他身边。”
秦芳笑了笑:“你哥哥身边女人还不够多?光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丫鬟,你哥哥都管不过来呢,就不要再给他多添麻烦了吧。何况,那女子自幼在娘身边长大,不曾陪过你哥哥,两人交流甚浅,想必相处起来也会如同隔层纱。”
瑰清玉手托腮,淡然道:“起初留在我哥哥身边如若是她,说不定会更好。”
秦芳笑而不语。这整个一大家子,属眼前这个冰山美人和那一袭桃红衣裙的女子最不对付,甚至之前有过好几次争执,差点大打出手。如果当初是那位女子服侍太子,陪太子长大。桃枝则是被送去卧底在吴佩弦身边。这么一来,桃枝和太子势必没有太深太重的关系,这才是瑰清最想看到的结果。
可毕竟桃枝也是女儿,所以对于瑰清方才那一番言语,秦芳不好说些什么。当母亲,肯定要尽量一碗水端平。
秦芳看了眼天色,这场早膳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一会儿去春仙楼看看那位女子,再去趟国子监,和老祭酒商谈一些事宜,晚上回来继续和国师推演解析现如今错综复杂的局势。
“清儿,听说李子昕约了你今天在酒楼吃饭?”秦芳目光看过去。
瑰清嗯了一声。
秦芳欲言又止,想着不说也罢。这李子昕不像一板一眼的张沽,纯粹是个泼皮无赖,所以倒也不怕像上次那样,一旦谈不妥,瑰清会动怒。
狐媚子一听今天瑰清有事要忙,那双水润的桃花眸子顿时充满忧伤。
这幅楚楚可怜模样,秦芳当真于心不忍,轻声道:“清儿,你当真让要小狐媚独守空房?”
瑰清微微皱眉,语气较为冷淡,“你就陪娘亲去吧。”
狐媚子心情更加低落,小声道:“我还是等你回来吧。”
知道这下小狐媚不好哄了,秦芳识趣地转身离开,并说道:“你们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娘在殿外的马车上等你们。”
瑰清用最后一丝耐心,轻声道:“快去陪娘亲。”
狐媚子依旧倔强地摇摇头。
突然,一阵香风涌来,伴随着还有青丝轻触肌肤的瘙痒感。
那一瞬间,狐媚子大脑一片空白。
她后知后觉,刚欲说话,红唇却被瑰清伸出玉指抵住。
狐媚子脸上顿时出现一抹红晕。
“这样满意了?”瑰清笑道。
狐媚子点点头。
“那就快陪娘亲去。不要像个闺中怨妇,整天因为一点小事就愁眉苦脸。”
此时此刻,秦芳正在车厢里,掀开帘,托腮看向椒房殿方向。
很快她就看见瑰清和狐媚子手牵着手,朝这边走过来。
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瑰清这次到底给了什么蜜枣,竟然这么快就哄好了小狐媚。
来到马车面前,瑰清主动松开手,轻声道:“去吧。”
狐媚子转过身,水汪汪的桃花眸子似有不舍,“还会有嘛?”
瑰清愣了一下,随后微笑道:“那就要看我心情了。”
狐媚子撇撇嘴,这种暧昧不清的回答相当于没说。
她掀开帘子,进入了马车里。
秦芳最后不忘叮嘱道:“清儿,你已不再是躲在深宫整日酗酒的公主。从今日起,你就要暴露在天下人的视野当中。既身为公主,担负你哥哥责任,所以一言一行,必须十分注意。”
瑰清微微点头。
秦芳笑了笑,“那娘就先走了。”
放下车帘,随着车夫一声号子,马车缓缓驶动,在宫墙转角处消失了。
车厢内,秦芳一手扶额,有些愁容。
其实她很担心,瑰清能不能代替她哥哥将事情做好。
很多事情上,即便是太子都需要斡旋、甚至隐忍,最后才能悄悄收官,将事情办成。
这些年光是处理一些暗中政事,太子没少受委屈。
至于瑰清,秦芳担心的不是她处理政事的棋力和本事,而是担心她的性格缺陷。
一个从小到大都在深宫生活的公主,不懂得人情世故,而且也不懂得忍耐,但凡诸事不顺遂她心意,她就会施以强硬手段。
比如上次劝张沽称帝一事,聊不过几句就彻底谈崩,张沽还差点被瑰清杀掉。
冷漠、傲娇、蛮横,这都是瑰清显而易见的缺陷。
不过就如太子那张来信所说,是时候应该磨一磨这个小妮子的性子了。
这边,瑰清回了沁瑰宫,换上一身雍容华贵的风裙,然后坐在明镜前将及腰的长发挽起插簪。
从今日起,披散着头发整日酗酒的瑰清再也不会出现。
瑰清款款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明镜前,细细端详镜中那雍容高贵的美人。
秦芳想错了。
这一次,她不会再任性而为。
为了那个男人能够少些辛劳,能够早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