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无瑕美玉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
东风销魂睁开眼睛,只见蔚无瑕银锤挥舞,花思酒、薄愿醒一左一右,已和他缠斗在一起!
原来其时东风销魂右臂被断,蔚无瑕步步紧逼,眼看寒光闪闪,蔚无瑕的银锤就要砸落到东风销魂的胸口上,千钧一发之际,花思酒和薄愿醒同时出手,花思酒运掌如飞,掌心间隐隐有风雷吞吐,向蔚无瑕胸口拍落,正是一招“风洗澄空”!薄愿醒右手探出,食指和中指微张,向蔚无瑕的太阳穴戳去,正是他多次仰仗,躲过醉生致命袭击的“流火之指”!
原来薄愿醒是何等样人,他眼光毒辣,江湖经验丰富,一眼看到蔚无瑕银锤砸向东风销魂,其势东风销魂躲无可躲,救无可救,欲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围魏救赵,攻向蔚无瑕要害,令他回身防卫,东风销魂的燃眉之急才可得解。除非蔚无瑕不要性命,愿意与东风销魂同归于尽,但蔚无瑕老奸巨猾,贪生怕死,是绝不会如此的。
花思酒虽看不见,但他听觉敏锐,听到长剑落地之声已知是东风销魂败了,急急来救,蔚无瑕去势凌厉,从风声中亦可判断出他的走位。
二人均是战略眼光一等一的高手,转瞬间已做出了决断,默契地分别向蔚无瑕的要害攻去,倒像是说好了一般。
即使以蔚无瑕之能,两处要害被攻,眼看东风销魂就要被他毙于锤下,心下虽呼可惜,却也不得不回身防御。蔚无瑕右手横锤在胸,内力吞吐,轻描淡写般挡住了花思酒有若风雷的一掌;他左臂轻抬,薄愿醒的“流火之指”迅若闪电,蔚无瑕的速度却比闪电更快!薄愿醒的手指刚刚逼来,蔚无瑕左臂向上一抬,眼看就要将薄愿醒的胳膊撞开!蔚无瑕的时机把握得一丝不差,再晚一瞬,薄愿醒手指已戳到他太阳穴上;早了,薄愿醒还未攻来,这一撞便会落空。这是需要极精准的判断与对自己实力的充分自信才能使出的化解之招!蔚无瑕,他实在是太强了!
薄愿醒明知继续使出“流火之指”也无法伤到蔚无瑕要害,干脆利落地收回手来,就势跃开。
东风销魂忽觉一阵大力推来,自己已被推离了战斗核心区,向外围卷去。一个温暖的怀抱接过了自己。那身影将自己护在身后,来犯的销魂殿弟子人影幢幢,她雪白十指血流不止,将琴面染成绯红,她的速度却不曾稍慢,以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法拨动着琴弦,将来犯者一一击退。东风销魂仰面望着那如玫瑰般娇艳的面庞:曾几何时,需要他保护的玫瑰也可以保护人了呢?是他忘了啊,她一直都很强大,只是在更强大的他面前,她的光辉被掩盖了。
一名漏网之鱼的销魂殿弟子手中寒芒闪闪,欺上前来,要将花谣的琴弦割断!东风销魂左手拾起用着不太顺手的雪魂剑,一剑向他刺去。
纵使我手臂已断,我亦可与你并肩作战!
另一边。
花思酒与薄愿醒两大世间一流高手合力对抗蔚无瑕,还是落于下风。花思酒出招稳重大气,薄愿醒出招机警巧变,几次以不同路数试探,都是无机可乘,明明蔚无瑕一只手还要护着无愿草,许多招式使出并不方便,他只使一把银锤,那银锤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战场上飘忽不定,每次出现,都能恰到好处地化解花思酒与薄愿醒联手使出的、本不可能破解的杀招,偶尔还能将花思酒与薄愿醒逼出一身冷汗:因为那银锤往往还差一寸,便能砸到自己的要害,若是反应稍慢了一慢,此刻花、薄二人已经死无全尸了。
照这样下去,两人被蔚无瑕打败,只是迟早的事。
而花谣等人武功虽精妙,但面对着人多势众的销魂殿弟子,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难道今日,他们真的要全军覆没?武林之中,真的气数已尽?
难道蔚无瑕身上,就没有一丝破绽?
薄愿醒狼狈不堪地一个滚地,只听“当”的一声,蔚无瑕的银锤砸在他身前,离他的肚腹只有一寸之遥;薄愿醒睫毛剧颤,一个“月上柳梢”,急急跃起,只听“嘶”的一声响,原来他的衣服被银锤砸住,此刻跃起身来,衣衫已撕裂了。
薄愿醒快要支持不住了。他明白,如果场上形势再无转机,他们,便要全军覆没了!薄愿醒险险避开蔚无瑕的又一锤,向后跃开,心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脑筋急转,突然灵光乍现,有了个主意,向蔚无瑕大喊道:“蔚无瑕,皇帝已经昭告天下,立嫡长子蔚申末为太子,你何必还在这里为他白白卖命呢?他不过是把你当枪使,真正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了他心爱的那个孩子!”
蔚无瑕闻言,瞳孔一缩,登时如遭重击,胸闷气促,他本是绝顶聪明,对万事皆判断明晰,可此刻激斗之际,被自己的敌人说中了自己最为关心、最为痛楚的事,一时竟难察真假,皇帝一向忽视自己,宠爱嫡长子,自己朝思暮想,做梦都会梦到皇帝立其为太子,此刻从薄愿醒口中说了出来,犹如梦境成真,他跟有愿盟战到如今,一直是好整以暇,不疾不徐,此刻却全然失态地怒吼道:“你胡说八道!我才是太子!”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是又急又痛,心神大乱,出招竟有了一丝凌乱。
薄愿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右手如闪电般探出,食指和中指微张,从下往上,以与蔚无瑕身体平行的方向,一指向蔚无瑕先前被东风销魂刺伤的胸口点去,恰如一只蚊子落在了蔚无瑕胸前,正是一招“流火之指”!蔚无瑕出招虽章法微乱,但他毕竟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反应也是一等一的快,岂能让薄愿醒抓住自己的弱点打击?只见银光一闪,蔚无瑕银锤动处,竟是不管不顾地向自己的胸口砸落!
薄愿醒冷汗涔涔,只觉一阵锋利的寒凉向指尖压来,当此之时,他实在再无退路,唯有赌定蔚无瑕这一招乃是诈招,是在用如山的气势来逼退自己,一个正常人绝不会为了废掉敌人的一只手,不惜砸伤自己的胸口!
薄愿醒手指刚刚触到蔚无瑕伤口,只觉一片潮湿滑腻,他指上内力将吐未吐,正要倾泻而出泻在蔚无瑕的伤处,蓦地里一阵剧痛从手指传来,薄愿醒咬紧牙关还是忍不住痛哼出声,指上内力尽数倒流回来,顺着经脉在体内窜动,薄愿醒气血翻涌,站立不稳,只觉嗓子腥甜,忍不住将嗓子里涌上来的东西一口吐在地上,他勉强抬起眼皮,顺着自己的手臂看去,只见蔚无瑕的银锤稳稳地停在他的胸前,自己的手指粘在他的银锤之下,也不知断了没断,蔚无瑕好整以暇地微微笑着,刚刚他的银锤气势如山地砸了下来,在那样快的速度与那样强的力道下,他竟能控制自己的银锤在砸到薄愿醒的手指之后稳稳地收住,将薄愿醒指上内力尽数倒逼回去,却丝毫没有伤及自己,使出气吞山河的威势不难,难的是竟能控制如此巨大的劲力说停就停,而且时机把握得丝毫不差,蔚无瑕的武功,实已到了惊世骇俗、出神入化的地步!
蔚无瑕收回银锤,薄愿醒的手指立刻无力地滑下,薄愿醒只觉指上皮肉撕裂开来,一部分黏在了蔚无瑕的银锤上,痛得他头皮发麻。薄愿醒眼前发晕,只见地上一口殷红的血,想道:奇怪,那是谁吐的血?他迷迷糊糊地站着,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蔚无瑕岂是等闲之辈,眼看薄愿醒晃晃悠悠,神情迷茫,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他悄无声息,银锤挥出,一片阴影笼住了薄愿醒的脸。
眼看蔚无瑕的银锤就要将薄愿醒的脸砸烂,就在这时,蔚无瑕忽觉脚踝剧痛,似有一只小虫从脚踝一直爬到了心脏之中,一阵令人发麻的悸动从心脏传来,全身霎时间又麻又痒,只听“咚”的一声,蔚无瑕手中的银锤再也握持不住,砸到了地上!
第一百零五章 替你
只见一个白影从自己眼前飘然跃开,蔚无瑕急急出手,连拍三掌,掌力汹涌如海,却都拍了个空!蔚无瑕又恨又急,心知中计,勉力控制心神,一时凝势不动。
原来薄愿醒智计百出,首先编出谎言扰乱蔚无瑕心神,心知即使如此,以蔚无瑕与自己武功的差距,自己那一指也未必伤得了他,他向花思酒手臂一捏,思酒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时候实施他们的计划了!在薄愿醒使出“流火之指”,吸引蔚无瑕的注意力之时,花思酒身形如风,如一柄不露锋芒的匕首,不动声色向蔚无瑕的脚踝点去!思酒耳力惊人,从二人打斗时的风声中,已足可判断出蔚无瑕的方位。这一点,悄无声息,如春风拂过,却能在转瞬间取人性命!正是春风十二裁的最后一裁“风落之裁”!
蔚无瑕本已被薄愿醒扰乱心神,之后薄愿醒全力攻来,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薄愿醒吸引,竟全然没留意到脚下危险。只听“嗤”的一声,蔚无瑕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花思酒一击得手,为防蔚无瑕受伤后****的反扑,立即飘然退开。
本来以蔚无瑕的武功,即使受了花思酒这一点,也大可支持得住,可现在他竟连武器也握持不住,那却是因为花思酒这一点,竟点在了他曾经受伤的地方。那是青衫殿主青天临死前,用涂着万蜜蛇毒的竹叶青蛇发簪刺中他的地方!万蜜蛇毒乃是提取了一万条毒蛇舌下的毒液炼成,毒性非常,蔚无瑕中了万蜜蛇毒之后,即使他已服下解药,余毒也一时难清,如今花思酒刺中旧伤,登时刺激得蔚无瑕毒性发作,一行鲜血,从蔚无瑕脚踝处细细流下,蔚无瑕的银锤,静静地卧在主人脚边,像是连光芒也黯淡了。
有愿盟等人和蔚无瑕战斗了这么久,牺牲了那么多人,这还是第一次令蔚无瑕受伤!若是让蔚无瑕捡回武器,薄愿醒不惜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换来的微弱优势马上就会被扳回!
不知什么时候,醉生步履翩翩,翩跹如蝴蝶,竟被她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数重阻挡在面前的销魂殿弟子,直绕到了蔚无瑕身后。醉生身形飘忽,进趋轻盈,看来就像是在跳舞一般,正是她上次仰仗其伤了薄愿醒的精妙一舞“醉浮生”!此舞灵动飘逸,舞姿中辅以暗器偷袭,令人防不胜防,本是一等一的攻招,此刻醉生只取其舞步轻灵,用它来甩掉销魂殿弟子,接近蔚无瑕,也算是随机应变,取其所需了。
醉生之舞虽悄无声息,但蔚无瑕是何等样人,他刚刚已经被偷袭过一次,如何还会犯第二次错误?余光瞥到醉生纤手扬起,就想悄无声息、出其不意地从自己左手掌心偷走无愿草,他只作不知,心下暗想这小丫头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想趁自己余毒复发之时施展“妙手空空”,从天下第一高手手上偷走无愿草,她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好个蔚无瑕,胸中虽气血翻涌,盘算却是丝毫不错,右掌掌心内力流转,只待夏醉生扑到面前,他便以静制动,一掌毙了她的小命!他本是天下第一高手,武器对他来说只是一种选择而已,即使没了武器,只凭他本身的武功,亦可独步武林!
醉生武功虽难跻身当世高手之列,但她胜在有自知之明,大喊一声:“上!”,左手五指成爪,飞出五条彩色丝线,每根彩线顶端缚着一枚银针,银光闪闪,向蔚无瑕的左臂飞去,正是一招“飞针走线”!若是被这五根彩线缠住,蔚无瑕的左臂便再也难动分毫!与此同时,醉生右手作拈花状,似折非折,似弯非弯,恰如倾慕春花,不知该不该折、犹豫不决的惜花人,她意态优雅,如闲庭漫步,却是直向蔚无瑕的曲池穴拂去!正是一招“分花拂柳手”!曲池穴乃是人手臂上的要穴,一旦被点中,轻则手臂酸麻,动弹无力,重则如同堵塞枢纽,造成被点穴者气血逆流,甚至走火入魔而亡!这两招连环使出,互为呼应,威力极大,正是叫人难以躲避!这两招本不是连招,且这两招自从创立以来,从无人将它们同时使出,这当然不仅是因为这两招修习难度极大,想要将这两招使出互相呼应,严丝合缝的效果更是难上加难,更是因为这两招一旦作为连招使出,便是将全部精力放在进攻上,再无余力回护己身,自己的要害全部暴露在敌人的攻击范围内,敌人若是直取自己要害,他不过是暂时麻痹一条手臂,自己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这已经不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打法,而是以大搏小、得不偿失的打法!没有一个人肯傻到这样做的!
夏醉生的连招虽厉害,以蔚无瑕之能,即使因为要护着无愿草,只能使一只手,亦可要了夏醉生的性命!
蔚无瑕嘴角微弯,右掌提起,刚要向夏醉生胸口拍去,正在这时,他忽然明白了醉生喊那一声“上!”的意思。
只见花思酒运掌胸前,势如疯虎地向自己疾冲而来!一刹那间,那身白影已由小变大,自己这一掌若是劈在夏醉生身上,自己的咽喉也会被花思酒贯穿!
当此时,蔚无瑕终于明白了夏醉生等人的意图。蔚无瑕乃是天下第一高手,有愿盟知道,就算他们七人联手,也决计打不过蔚无瑕。于是他们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先由薄愿醒出言挑衅,扰乱蔚无瑕心神,薄愿醒再趁机发起强攻,吸引蔚无瑕注意力,花思酒就于此时偷袭蔚无瑕,点他脚踝伤口,使其蛇毒发作,二人再趁他毒发之时联手夹击,逼他使出双手!有愿盟知道蔚无瑕强悍如斯,即使如此他们也绝杀不了他,因此只想逼他使出双手就好。此计划二人夹攻已够,若再加一人,反而会碍手碍脚。东风销魂生性高傲,不愿与人联手,因此大家选定了思酒与薄愿醒二人。有愿盟反复推演,算定二人夹击,一人猛攻,另一人从旁牵制,逼蔚无瑕不得不使出双掌,蔚无瑕为了保全性命,又不想失去无愿草,他当时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无愿草暂时抛向空中,趁这时使出双掌击毙一人,再接住落下的无愿草,就可慢慢对付剩下一个人了。
然而有愿盟等待的,就是蔚无瑕抛出无愿草的那一瞬间!原定计划是花思酒发起强攻,薄愿醒从旁牵制。可没想到,蔚无瑕的武功还是出乎了他们意料。在毒发之前,他竟将薄愿醒一击击溃,让他再也无力出手。正在大家暗暗着急之际,醉生竟悄无声息地补上位来。她那一声叱咤,是在提醒花思酒:按原定计划,我们上!
蔚无瑕叹了口气,一刹那间,他已做出了决断。他果然做出了与有愿盟推断一样的行动,只不过他已决意,用鲜血来铺就这条路!
蔚无瑕右掌向花思酒劈出,花思酒知其厉害,不敢直缨其锋,登时收回掌力,身子向旁一侧,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蔚无瑕的掌力劈在了花思酒身后的一块巨石上,登时将巨石击得粉碎!这块巨石约有三尺高,重俞百斤,竟被蔚无瑕一掌击碎,更令人惊叹的是,每一块碎石均是一样大小,不差分毫,整整齐齐地排在地上,蔚无瑕的掌力,实已到了登峰造极、可畏可怖的地步!
与此同时,蔚无瑕左手一扬,将无愿草抛到高空,此刻夏醉生的五根彩线刚刚缠上蔚无瑕的左臂,还来不及收紧,蔚无瑕左掌向前一拍,掌力顿时如排山倒海般向醉生倾泻而去,醉生被掌力所冲,右手再也无法拈成花形,左手上绕着的彩线登时脱手而出,五根彩线依然挂在蔚无瑕左臂上,却是再无人将其收紧了。
醉生知道蔚无瑕掌力刚猛无铸,自己决计无法抵挡,勉强运内力护住心脉,蔚无瑕掌力如****一般向她袭来,风暴之中,她犹如一叶小舟,不求逆流而上,但求随波逐流,保全性命!醉生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自己已经睁不开眼睛,意识仿佛在一点一滴离自己而去,忽然“哇”的一声,她面色一白,喷出一口鲜血,眼见醉生摇摇摆摆,无力支撑,这条性命,是送在蔚无瑕手里了!
第一百零六章 燃烧的白衣
原来有愿盟在制定计划之时,便已料到,如果二人联手夹攻蔚无瑕,逼得他使出双掌,抛出无愿草,这时他一定十分恼火,急于击毙一人,这样当无愿草再次回到他手中时,一人已毙,他对付另一个人实是绰绰有余;其时蔚无瑕心中必定又急又怒,而承担他最大怒火与最强攻击的,便是那个发起猛攻、企图从他手上夺走无愿草的人。而另一个人,不过承担着牵制和骚扰的作用,是拉不住蔚无瑕的主要仇恨的。
但,谁都没有把握,能接下蔚无瑕充满愤怒的一击!因此,大家都知道,那个逼蔚无瑕使出左手的人,很可能会死!大家知道,花思酒也知道,但他还是决定成为那个主攻者的角色。有愿盟最后决定由花思酒和薄愿醒联手夹击蔚无瑕,待蔚无瑕被逼得抛出无愿草时,薄愿醒就趁机夺走无愿草!而此刻,花思酒将承担蔚无瑕最可怖的攻击。
花思酒,是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没想到,蔚无瑕强大如斯,竟在毒发前废掉了薄愿醒。幸而醉生悄然补位,但她本该补的,是薄愿醒的位置,也就是助攻者的角色即可。
可她却抢过了花思酒的角色。她向蔚无瑕护着无愿草的手臂急攻而去,也向死亡灿烂而去。
她那一声“上!”,是在逼迫花思酒,是在断花思酒的后路。如若那时花思酒不牵制蔚无瑕,逼他使出右手,那么他们的作战计划就是废了,蔚无瑕也不会被逼得使出双手了。当其时,唯有二人夹击,才能迫蔚无瑕抛出无愿草。花思酒若是不牵制蔚无瑕,夏醉生也是枉送性命。
思酒别无选择。醉生替他做出了选择。
她不愿花思酒死!她愿代替他死!
就在这时,醉生忽然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怀抱如此温暖,如此熟悉,像是无数次拯救过她时那样。醉生觉得掌心中似乎被放入了一个柔软而沁凉的东西,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只觉一阵大力从肩胛传来,她身不由己,已被远远推开。
醉生抬头望去,月光灿烂,照在远处那人如玉的容颜上,将他的皮肤映得泛着淡淡的柔光,月光盛进他的眼睛,显得他琥珀色的瞳仁热烈又温柔,若不是仔细观察,谁也发现不了他眼睛偶尔的一丝无神;他一身白衣如雪,一如初见时那般美好。
是花思酒。
是第一次见面时,在世人都嘲弄她、不理解她时,对她有一言之恩的花思酒;是二人坠下深谷时,把自己护在怀中的花思酒;是自己迷路时,为了接自己回去而受伤、却什么都不说的花思酒;是遇到知己后慷慨高歌、在月下吟诗舞剑、豪情逸致的花思酒;是走火入魔、失去神志后为了不伤害她、不惜自绝的花思酒;是世上对她最好最好的花思酒,是人间最好的花思酒。
如果面前是地狱,那身白衣就是自己与地狱之间最后的屏障。
那身白衣在燃烧,在自己的视线里燃烧。
蔚无瑕的手掌深深地印在了花思酒的胸膛上。
白衣的少年衣襟被染成红色,却还是死死地拦在恶魔面前。
世界仿佛突然失去了声音,连夏醉生撕心裂肺的大吼、滚滚而下的泪水也被吞没。
恍惚中,众人纷纷停止了争斗,所有人都注视着这悲情的一幕,目睹着也许是当世最为杰出的英雄,的陨落。
原来那时花思酒与夏醉生二人夹攻蔚无瑕,蔚无瑕拍出右掌逼退花思酒,左手将无愿草抛向空中后,左掌掌力霎时间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向夏醉生涌去,醉生武功灵活有余,却内力不足,最忌真刀实枪的硬碰,如今蔚无瑕掌力如风暴般席卷而来,再无半分投机取巧之机,她本为杀手锏的连环两招霎时被掌力冲破,醉生花容失色,心知不好,勉强运内力护住心脉,在蔚无瑕的掌力下苦苦支撑,她已拼了性命不要,只求为花思酒争取时间,夺走无愿草!眼看醉生在蔚无瑕掌下吐血,一双美目不知不觉地闭上,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就在这时,花思酒急使一招“流风回雪”,身子轻飘飘一跃,闻声辨位,将被蔚无瑕抛在空中的无愿草握在手中,按照计划,他应该顺势跃出,拿着无愿草离开战圈,可他身子一转,非但没有跃出战圈,反而跃到了战斗的第一线!
花思酒身子一转,跃到蔚无瑕身前,一掌拍出,正想与蔚无瑕硬拼,却觉掌心像是触到了毛茸茸的丝线一样的东西,他心中一动,抓起丝线用力一收,只觉那端一沉,蔚无瑕一声冷哼,“砰”的一声,已是一掌打在了地上。花思酒聪明剔透,已猜到这定是醉生搞的鬼,加上丝线那边传来的力道,加上蔚无瑕打偏的掌力,看来这些丝线,定是缠住了蔚无瑕的手臂。
花思酒趁机将无愿草放到醉生手中,再使出一招“好风借力”,一推醉生肩膀,醉生身不由己,身子恰似断线风筝一般,已被远远推出了战局。
蔚无瑕反应极快,抬头一看无愿草已不知所踪,已知自己中了二人的计,眼看花思酒将夏醉生远远推开,定是将无愿草交给了她,蔚无瑕更不犹豫,起身就要向夏醉生追去,却觉手臂一沉,回头一看,花思酒微微笑着,手中五彩闪烁,正紧紧拉着丝线缠住了自己的手臂!
蔚无瑕眉头微皱,此刻追上夏醉生夺回无愿草才是要事,他实在不欲与花思酒多做纠缠,不过照这个形势看来,他只有从花思酒的尸体上踏过去,才能继续追夏醉生了。
蔚无瑕叹了口气,他一只手臂虽被花思酒缠住,但他只用一只手,亦可要了花思酒性命!
蔚无瑕抬起手掌,像是轻描淡写地拍向花思酒肩胛,思酒听得掌风笼来,似乎平平无奇,自己欲待躲时却是无处可躲,思酒身为当世一流高手,对敌时往往不只看当前一招,而是会预判对手接下来的第二招,第三招,从而有效躲避攻击,蔚无瑕的第一掌看似平淡,但却有所保留,似乎杀招在第二招上,无论自己如何化解,他的第二掌都会如影随形地贴上自己,竟是无法可解!原来蔚无瑕这两掌,第二掌才是重点,就叫做“如影随形”,第一掌不过是诱使敌人全力迎战,趁敌人的精力被第一掌牵制时,再全力使出第二掌印上敌人的胸口!蔚无瑕凭借这两掌所向披靡,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人能从他这两掌下保全性命!
听得蔚无瑕掌风笼来,花思酒躲无可躲,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心想,难道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眼看花思酒躲无可躲,他一咬牙,竟用胸膛迎上了蔚无瑕的掌心!众人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眼看花思酒就要被蔚无瑕的掌力贯穿,乌相思转过头不忍再看,却听众人一声惊呼,乌相思再看时,却见蔚无瑕脸色惊怒,手掌印在花思酒胸膛上,花思酒却是安然无恙。原来蔚无瑕这两掌,第一掌为了追求速度,乃是虚掌,并无掌力发出,指在逼迫敌人手忙脚乱、交出底牌,他再趁机拍出掌力雄厚的第二掌,往往百发百中。试问谁敢硬接武功天下第一的蔚无瑕打来的一掌?蔚无瑕就是利用这个心理,让无数的英雄人物丧生在他第二掌
之下!
花思酒情急智生,心想反正这一掌无法可解,不如索性一试,他本只有三分把握,不想却从鬼门关中逃得性命!蔚无瑕一掌印上花思酒胸口,却并无掌力发出,他又惊又怒,正想催动掌力,花思酒使出一招“如鱼得水”,已如泥鳅般划了开来。
蔚无瑕一掌落空,一条手臂还被花思酒手中的五彩丝线紧紧缠着,心中恼怒,提起掌来向五彩丝线斩下,蔚无瑕这一掌利如宝刀,但不知这五彩丝线是用什么做成,蔚无瑕一掌斩下,五彩丝线竟是丝毫未损。
蔚无瑕冷哼一声,伸出右掌,只听“砰”“砰”“砰”三声,蔚无瑕已迅如闪电般拍出三掌,掌掌拍向花思酒的要害,思酒身形急转,霎时间使尽生平所学,才狼狈不堪地躲开,饶是如此,一缕头发已被削了下来,手上却是丝毫不肯放开彩线。这五根彩线虽然缠住了蔚无瑕,却也限制了思酒的退路,让他无法自如行动,可思酒知道,自己一刻也不能放开五彩线!
蔚无瑕眼见三掌不中,眼光射到缠住手臂的五彩线上,心中已有了主意,他手臂一扬,突然发力,竟是化劣为优,要顺着五彩线将花思酒拽到面前!思酒只觉一阵大力从五彩线传来,立即明白了蔚无瑕的意图,奋力站在原地,正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蔚无瑕手臂一松,骤然收手,思酒猝不及防,急急撤力,哪里还来得及?眼看花思酒跌在地上,蔚无瑕顺势扑出,提起手掌,便向思酒头顶拍落!这一掌下去,思酒登时会头骨碎裂而亡!
第一百零七章 为贪花酒废诗书
思酒只觉头顶一阵寒风笼来,心知不好,急使一招“神龙摆尾”,头颅一转,险险避了开来。蔚无瑕见一掌不中,又生一计,忽然缓缓出掌,悄无声息地印上了思酒的胸口。这分明是欺负思酒眼瞎了!
只听一声沉闷的着肉声,思酒再也避无可避,“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一身雪白衣衫尽皆染红,胸口已受了蔚无瑕重重一掌!
蔚无瑕冷哼一声,正想转身离开,手臂上却传来了一阵束缚感。蔚无瑕不耐烦地回过身来,却见花思酒倒在地上,面色苍白,鲜血从他嘴角一滴滴地滴到地上,胸口晕染的血渍在雪白的衣衫上一圈圈扩大,他的手上,却还是死死地拉着五彩线。
蔚无瑕不耐烦地又拍出一掌,拍在了思酒瘦削的肩胛上,只听“嘎啦”一声,思酒的肩胛骨似是碎了。
蔚无瑕感到束缚住自己的力量还是没有消失,不禁有些纳闷,于是又像玩玩具似的,向思酒拍出了一掌。
醉生目睹思酒被蔚无瑕重伤,心如刀割,就要向花思酒奔来!
花思酒像是听到了醉生这边的动静,一张被血染红的脸转了过来,那双本来清澈温柔的眼睛里此刻血丝遍布,显然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他忽然伸出舌头,上下排的牙齿紧紧地抵在舌头上,醉生目睹花思酒的动作,霎时间如坠冰窟,她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要管我,否则我就自尽而亡!
醉生的脚上如有千斤之重,她痛苦地停下了脚步。
此刻,在思酒的心中,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是向无愿草许下愿望!
不可让蔚无瑕的狼子野心得逞,不可让武林奸邪当道,是非不分,不可让孩子们以为善恶无报。
那是思酒的愿望。
那是思酒的愿望!
醉生死死地盯着掌心的无愿草,她依然是那么娇艳欲滴,含苞待放,像是没有被人摘下一样。
如何才能让她盛放?如何才能对她许下愿望?
没有愿望的人,才能对无愿草许下愿望。
没有愿望的人,才能对无愿草许下愿望!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对无愿草许下愿望?
可是,她有愿望啊。她希望她的思酒哥哥永远平安健康,她希望她和思酒哥哥能够长相厮守,一起骑着胭脂兽在大草原上漫步。她希望天底下不要有蔚无瑕这样的人,希望天下太平,武林热闹,百姓安乐。
她有这么多的愿望,如何是一个无愿之人,对无愿草许下愿望?
醉生痛楚地流下眼泪。
她恨自己的无能。
“烧了无愿草,醉生姐姐!”
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穿越纷飞的战场,传入醉生的耳朵。
醉生闻声望去,远处,完颜宓将一名销魂殿弟子迷晕后,定定地看着自己。浓烟滚滚中,完颜宓的眼睛亮得惊人,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说:相信我!醉生姐姐!
烧了无愿草?!完颜宓是要自己将无愿草丢入火中么?
这怎么可能?!
无愿草是他们打败蔚无瑕的最后一个希望,也是唯一一个。
如果将无愿草丢入火中后,无愿草化为灰烬,他们就再没有放手一搏的资本了!
那么多人,青天,青无泪,明一弑,落雪,悲歌,凉梦死,甚至花思酒,就都白死了。
醉生忽然心中一动。
她想起在水晶宫中时,薄愿醒曾问大家为什么来到无愿村。所有人都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只有完颜宓随随便便地说她是跟着相思来的。
在合欢树洞时,有愿盟再次聊起每个人的心愿,连冷冰冰的东风销魂都破天荒地说了很多个字,只有完颜宓没有说过她的愿望。
她能相信完颜宓么?
她担得起这个风险么?她承受得了失败后成为千古罪人的骂名么?
武林的兴亡,天下的安危,全系于她一念之间。
全天下冒得起这个险么?
赢了,天下为仁;输了,天下为奴。
醉生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她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刷”的一声,火折子亮了。
醉生小心地将火折子凑向无愿草。
火舌,渐渐将无愿草吞没。
醉生屏气凝神,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掌心的火焰,她不敢看向思酒的方向,她的眼泪却在风中堕落。
在掌心灼人的温度中,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影,缓缓盛开。
醉生激动万分,刚想出声,一张口,却是嘶哑的声息。
她太激动,竟至于哑了嗓子。
在风中,火焰终于散去,露出一朵绝世奇花的面庞:她的花瓣层层堆叠,晶莹剔透,泛着碧蓝的水光,如幽深之海,中间点点花芯,璀璨耀目,如燃烧之焰,这盛放的花朵,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如仙子落下凡尘,如海上烟火,如掌中白雪,缥缈梦幻,转瞬即逝。
众人神魂俱醉,不用谁来说明,心中皆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定是真正的无愿草。
完颜宓就是传说中的无愿之人!
完颜宓想:我什么愿望也没有,要这无愿草可说是一点用也没有。这无愿草妖艳无双,所有江湖纷争皆因她而起,搅得江湖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不如毁了她的好。
众人得到无愿草,莫不对她小心翼翼,呵护万分,谁敢稍折于她?一个对无愿草有所求的人,怎敢毁了无愿草?
没想到,无愿草竟如凤凰一样,沐浴火光,才能涅槃重生,露出真容。这,只有真正的无愿之人才能狠下决心做到。
醉生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就要对她许下愿望之时。
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花思酒望去。
花思酒倒在地上,一身雪白的衣衫被鲜血、灰尘染得看不出颜色,不知被蔚无瑕打了几掌,他全身是伤,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五彩线深深地勒进他的皮肉之中,他手上被勒出数道伤痕,血肉翻出,狰狞可怖,甚至有些恶心。苍蝇嗡嗡地飞了过来。
蔚无瑕皱着眉头,又打在他腰上一掌。
花思酒一声痛哼,额头青筋暴起,他的脸色白得和雪一样,几近透明。却还是没有放开手。
醉生的心,痛得仿佛搅在一起。
她的思酒哥哥,他最爱干净,最爱白色,如今却滚在尘埃中,一身泥土。
他素来有担当,素来沉稳,素来不肯言痛,如今却痛呼出声。
他该是有多痛?他该是受了多少伤?
蔚无瑕掌力刚猛无铸,寻常人一掌也受不了,思酒哥哥受了他那么多掌,身上一定疼极了。
中了蔚无瑕这么多掌,就是华佗再世,思酒哥哥也活不了了。
只有一个办法。
毁去有愿盟曾经的约定,更改对无愿草许下的愿望:救思酒哥哥的性命!
再不管江湖纷争,再不管天下兴亡,只要他们两个人就好!两人一起,他们不是打不过蔚无瑕么,那便逃好了!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逃到大草原上,逃到关外,过两个人的世外生活。不要正义,不要责任,不要梦想,不要朋友,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和思酒两人一起活着!
醉生樱花般的嘴唇轻轻张开,像是被蛊惑一样,就要说出那个内心深处的愿望。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从醉生脑中闪过,如闪电劈裂苍穹,如星火缭绕草原,如大海凝固成冰,她想起了思酒曾说的话:醉儿,我们活在世上,总要做点比生命更有意义的事。
如果只有二人幸福,而全天下像他们一样想要拥有平凡快乐的人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二人怎能忍心?与其如此,不如舍弃只有自己二人的幸福!如果看到天下人皆能长相厮守,平安和乐,那么只有自己二人痛楚,甚至毁灭,也所甘愿罢?
醉生想起了那一张张鲜活动人的脸:明一弑,青天,青无泪,悲歌,阿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最后闪过她脑海的,是花思酒那温柔的脸。他们何其无辜,只是为了蔚无瑕的狼子野心,便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甚至失去生命。那些或充满个性、或纯真美好的人儿,怀着最残酷的希望死去,他们美丽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动人的嘴唇再也无法说一句话了。
醉生注视着眼前的战场,战场上,无数鲜活的生命不知为了什么在相互残杀着,战场上,还有和他俩一起并肩作战的好朋友,相思姑娘,完颜妹妹,花谣姑娘,东风销魂,薄愿醒……
难道要让这些人也变得和青无泪一样,和阿凉一样,身不由己,被人操控命运,甚至变成冷冰冰的、再也不会说话的死人?
不,不可以。
不,不可以!
她不可以这样。
她到底要向无愿草许下什么愿望?
是救思酒哥哥的性命,还是打败蔚无瑕?
是思酒哥哥的命重要,还是武林的兴亡,天下的命运重要?
醉生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嘶吼,她无法抉择。
而她,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远处,即使花思酒赌上性命,也再也拦截不住蔚无瑕的脚步。即使花思酒满身是伤,蔚无瑕还是无法将系在二人之间的五彩线弄开。蔚无瑕索性拖着花思酒向醉生奔来。
越奔越近。眼看就要奔到醉生面前。
白壁一般的花思酒拖在他的身后,像是一粒尘埃。
他曾是天上云,如今被踏为地上泥。
没有时间犹豫了。
再不许下愿望,花思酒的性命,打败蔚无瑕的机会,通通都会失去!
醉生凝视着被蔚无瑕拖在身后的花思酒。
他看不见醉生,却猜到了蔚无瑕所去的方向。
他在奔向她的方向。
花思酒嘴唇开合,对着醉生的方向说了三个字。
醉生一字字地读着花思酒的唇形,那三个字拼起来是:不,要,我。
不要我吧好不好。不要我吧好不好。
请你自由又自在,在往后的时光。
不要我。不要怀念我。
第一百零八章 最后的温暖
醉生忽然想起那个美丽静谧的黄昏,她和思酒并肩坐在树下,夕阳从他们身边落下。
微风吹拂着思酒的脸,他散在耳旁的几缕碎发四散飞扬,思酒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温柔又朦胧,他道:“醉儿,我们活在世上,总要做些比生命更有意义的事情。当然,生命本身,是很有意义的。但生命中也许会遇到一些事情,会让你愿意不惜付出生命本身。醉儿,对我来说,比我生命更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你。遇见你,让我觉得无比地幸福。因为知道幸福的滋味是多么美好,这样想想,就想要全天下的人都拥有我这样的幸福。”
花思酒和夏醉生陪伴多时,几番出生入死,已是心意相通,他已猜到了醉生此刻心中所想。
他对醉生说:不要我。是要她舍弃他,成全天下。
醉生大吼一声,眼中剧痛,似乎有什么血色的液体从眼中落了下来。
醉生终于对无愿草许下了愿望:“无愿草,我要杀了蔚无瑕!”
在醉生说出愿望的那一刻,无愿草忽然像一颗活着的心脏那样抖了一下,她忽然升起,妖娆地开始旋转,烟雾四散而出,掩盖了她绝世的身姿。
当烟雾消去之时,一柄金色的巨剑落在了醉生手中。那巨剑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锋锐非常,醉生将那巨剑握在手中,只觉一阵用之不竭的能量如龙卷风般从剑上传来,直达四肢百骸,自己霎时间内力充盈,全身从所未有地轻快,像是没有重量一样。那巨剑看来颇重,醉生却轻而易举地拿了起来。
无愿草竟化为了一柄金色巨剑!
眼见蔚无瑕向自己冲来,醉生不退反进,提着巨剑向蔚无瑕砍去!
醉生向前一冲,不由吓了一跳,蔚无瑕离她明明还有数米,她只轻轻跃了一步竟已冲到了蔚无瑕面前,不由吃了一惊,下意识一剑挥出,向蔚无瑕胸口斩去,这一剑殊无任何招式,花巧,眼看蔚无瑕随便一招,便可避了开来。
蔚无瑕见到醉生明明离自己还有很远,却于一瞬间冲到自己面前,也是吃了一惊,眼看她随手斩来,她内力平平,这一剑又无任何剑招,自己避开可说是轻而易举,但他心思缜密,杀伐果断,不单要这一剑伤不了他,还要趁机反杀夏醉生!蔚无瑕眼见醉生剑斩胸口,殊不在意,一招“雁字回时”,身子转向一个出人意料的方位,眼看夏醉生巨剑沉重,无法跟上,蔚无瑕手掌探出,正要悄无声息印上醉生胸口,却觉自己胸口一阵剧痛,这一掌竟是拍不出去。
蔚无瑕低头一看,却见醉生的巨剑砍在了自己胸口,若不是自己穿了“万骨甲”,这一剑已要了自己的命!饶是如此,巨剑沉重,砍得自己胸口一闷,已是受了内伤。
原来醉生提着巨剑砍来,蔚无瑕一招“燕子回时”,身子转得又快,角度又出人意料,一般使巨剑者,不免威势有余灵活不足,蔚无瑕料想醉生跟不过来,谁知醉生明明提着巨剑,行动却更比平常不知快了多少倍,一柄巨剑如影随形,若灵蛇般贴了上来,蔚无瑕竟是转圜不开,给她砍在了胸口!
醉生一击即中,也是出乎自己意料,自从握着这柄巨剑,她的速度,力量都提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她顺手一剑,将五彩线斩断,花思酒终于和蔚无瑕这个恶魔分了开来。
醉生一剑得手,蔚无瑕已察觉到巨剑给予了醉生从所未有的力量,自己已经遇上生平最大的敌人,此番生死存亡,实是个未知之数!自己必须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保全性命!
蔚无瑕老奸巨猾,从醉生的雷霆一击中已嗅出了危机,立时使出一招“小楼东风”,身形甫起,便要逃逸开来!蔚无瑕不愧是一代枭雄,不过过了一招,便当机立断地逃走,这份敏锐的判断力,不在乎面子的脸皮,当世也无几人!
醉生眼见蔚无瑕逃走,怎能如他所愿?一剑刺出,已封住了蔚无瑕的后路!蔚无瑕眼见后路被封,身形飘动,如鬼似魅,向另一边逸开,醉生不管蔚无瑕如何耍花招,只是中规中矩,又是一剑刺去,再次封住了蔚无瑕的去路,他无可奈何,知道此番决计逃脱不开,双掌一拍,掌心内力流转,已在将全部修为都注入掌心之中。
好个蔚无瑕,知道自己逃脱不得,立时便决意拼尽全力,和醉生决一死战!
蔚无瑕乃是当世第一高手,醉生即使有巨剑加持,也不敢疏忽大意,她提起巨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蔚无瑕的行动,严阵以待!
“砰”的一声,蔚无瑕掌心内力聚到顶点,双掌向醉生胸口直直拍出!这一掌,是蔚无瑕武功的集大成者,大巧若拙,凝聚了蔚无瑕数十年的武功修为,端的是威力无穷,气吞山河!只见蔚无瑕和醉生附近的沙石纷纷被掌力席卷,漫天飞舞,恰似龙卷风过境一般。蔚无瑕这一掌的掌力,实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登峰造极!
醉生知道蔚无瑕这一掌绝不容小觑,自己一个大意,即使有巨剑加持也可能丧生在他掌下,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战。醉生举起巨剑,迎向蔚无瑕双掌,没等近身,只觉一阵凌厉的掌力如****般袭来,巨剑护着自己,自己只能勉强站在原地,不被掌力所冲倒!
蔚无瑕掌力所及之处,空气中都是极强的压力。醉生只觉自己呼吸困难,之前被蔚无瑕掌力所伤的胸口又痛了起来,手中的巨剑也越来越沉,几乎无法承受,她需要用极强的意志力才能举起巨剑,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溃不成军,她的脸颊被风割出一道细细的伤口,鲜血,流了下来。
醉生身子颤抖,渐渐支持不住,而蔚无瑕的掌力却像是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地涌来。
眼看这样下去,醉生会被蔚无瑕的掌力立毙当场!
醉生又痛又倦,只觉意识渐渐离自己而去,自己好累好累,一直以来,她承受了太多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责任与伤痛,她实在太累了,好想陷入那香甜的梦中。恍惚中,醉生又见到了阿凉,青无泪,他们笑着向她围了上来。就在醉生抵抗不住,想要拉过青无泪的手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醉儿……醉儿!
醉生陡然清醒。睁开眼睛,面前,蔚无瑕正要将自己逼入死地。自己怎能如这个恶魔所愿?
醉生舌尖一咬,一阵铁锈味在唇间蔓延开来。剧痛,使她更加清醒。
醉生大喝一声,将手在巨剑上一抹,那巨剑吸了鲜血,却没有染上一丝血迹,霎时间金光大盛,气势如虹地向蔚无瑕斩去!
蔚无瑕催动掌力,将最后一丝内力都送了出去,他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骇色!
醉生巨剑斩处,竟将他有如实质的掌力也劈了开来!
蔚无瑕大骇,眼见掌力被斩断,自己已是败了,正想回身躲开,醉生来势奇快,已连人带剑斩上了蔚无瑕胸膛!
蔚无瑕只能希冀“万骨甲”能够挡住醉生这势如雷霆的一击!
只听“刷”的一声,坚如磐石的“万骨甲”竟也被醉生这一剑斩裂!
蔚无瑕一声惨呼,胸口已被醉生这一剑斩中,醉生这一剑极深,剖开了蔚无瑕的肌肤,直斩到了他的内脏。
蔚无瑕像是不敢置信般倒了下去,他的眼睛瞪得快要跳出眼眶,鲜血不断从他口边冒出,像是喷泉一般。
鲜血呛住了他的喉咙。
蔚无瑕口齿不清地咕哝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还要做皇帝,我还要一统天下,我……怎么可能……被一个黄毛丫头杀死……”
蔚无瑕的双手在地上乱抓,想要撑起身来,剧痛却让他没有力气。
醉生提着巨剑,俯视着蔚无瑕,看他像蝼蚁一般在地上挣扎,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悲悯。
这个男人,用非同寻常的努力与与生俱来的天赋,成为了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他本拥有珍贵的朋友与温柔的爱人,敬仰他的儿子,无数的追随者,可他为了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将这一切都舍弃了。以众叛亲离的代价,赢得了他想要的位置。他从一个宫女所生的庶出之子,爬到让当今皇帝迫于他的势力不得不准备立他为太子的地位,也算是手腕不凡了。若不是自己今日借无愿草之力打败了他,他可能真的会成为天下之主。
他曾离天下之主,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今日奔赴幽冥,可有一人会为他留一滴眼泪么?地下会有一人愿意见到他么?
他得到了无上的荣耀,也失去了所有的爱。
他的背后空无一人。他是孤独一人。
醉生更不犹豫,提起巨剑,向蔚无瑕的心脏刺去。
蔚无瑕眼见巨剑刺来,知道自己此番性命难逃,他忽然伸手,紧紧地抓住了怀中一样温暖的物件。那物件本来冰凉,却被他的体温暖得热烘烘的。
第一百零九章 愿此刻永恒
醉生一剑刺穿蔚无瑕心脏,眼见他一动不动,已然是毙命了。
却见他右手不自然地放在胸口。
醉生恐怕蔚无瑕有诈,用剑将蔚无瑕的手挑起,只见他右手紧握,拳心隐隐露出一点碧色。醉生仔细看去,那一点碧色顶端青蛇环绕,栩栩如生,正是蔚无瑕最初送给落雪的定情信物——竹叶青蛇发簪。
醉生不由微微一怔。
原来一个魔头,也是有心的么?
眼见蔚无瑕毙命,醉生手中的金色巨剑竟化为一阵青烟,消失无踪了。
醉生顾不上其他,急急向思酒奔去。
思酒像是被血包裹着,他身上又是泥,又是土,又是血,竟再无半分翩翩公子的模样。任谁见到思酒这个样子,也想不到他昔日儒雅潇洒的样子。
醉生心痛得像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她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将自己所有的碧落丹都倒出来,一股脑地给思酒喂下。思酒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裙,她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只是一边撕下袖子裹住思酒的伤口,一边喃喃道:“思酒哥哥,你别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思酒微微一笑。最害怕的,是她罢?
思酒全身都是伤,醉生怎么都包扎不过来,她急得直掉眼泪,眼泪和思酒的血混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个更烫。思酒忽然温柔地拉住了醉生的手,道:“醉儿,别弄了,你陪我说说话好么?”
醉生绝望而无助地停下来,勉强咽下涌上嗓子的酸涩,道:“好。”
她问道:“思酒哥哥,你很痛罢?”
思酒道:“也不是很痛。”
醉生仔细地将思酒的脸擦干净,思酒忽然道:“醉儿,让我抱抱你好么?”
醉生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将思酒扶起来,思酒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思酒抱了好久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靠在醉生肩上,道:“醉儿,我早就想这么抱抱你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醉生拼命抑制住自己的哽咽,勉强道:“思酒哥哥,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呢。”
花思酒心中道:不,我知道没有机会了。面上却还是笑着,道:“醉儿,你从我怀中摸摸,可有一个碧色小瓶?那是我问倾尘讨的。你把那里面的丹药与我吃一丸罢。”
醉生依言摸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看,却是一枚朱红的丹药。醉生认得这药,这是薄愿醒曾给阿凉服过的药丸,失痛丸。服下这丸,便会永远失去痛觉,可以缓解痛楚。但是失去痛觉,并不利于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
思酒哥哥,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醉生强忍心中疼痛,她几乎不愿将此丸给思酒服下,因为,那几乎代表着默认了思酒的死亡。但看着思酒蹙起的眉间,醉生颤抖着,还是喂他服下了失痛丸。
思酒服下药丸,顿时觉得身上的痛楚轻快了不少,他靠着醉生的肩膀,鼻间传来一阵熟悉的幽香,不由问道:“醉儿,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是用什么洗头发的呢?真是好闻。”
醉生道:“不过是用草木灰,拌了些曼陀罗花汁。”
思酒道:“曼陀罗花汁啊。我记住了。”不知道做了鬼后,还用不用洗头呢?若是我到了那边,也用曼陀罗花汁洗头发,是不是就可以像见到了你一样?
醉生眼中酸楚,胡乱应了一声,眼泪已砸到了思酒手背上。
思酒只作不知,仰起头,道:“醉儿,天上的云,漂亮么?”
醉生抬头望去,天边,云卷了又舒,舒了又卷,像是不知悲喜。
她道:“一点也不漂亮。”
思酒微笑道:“那是自然。就算那云漂亮,也一定比不过我的醉儿。”
醉生心道:思酒哥哥,其实那云漂亮极了。但你看不见,我说与你听,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让你白白伤心罢了。在我心中,你就和那天上的云一样。你是有子如玉,白璧无瑕。
思酒道:“醉儿,你知道么?其实我好高兴。”
醉生不明白思酒高兴什么,只是用力地揽着思酒的肩膀,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好像那样他的身体就永远不会变冷。
思酒接着道:“醉儿,你知道么?在遇见你之前,我这一生,从不曾有梦想。我……出身显贵,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我……从不曾得到过父母的爱。我的母亲,总是很忧郁,她……从不许我叫她,姆妈。我小时候很傻,总以为是我不够好,只要我拼命读书,读到最好,她自然会爱我。可是即使我日夜苦读,诗词第一,甚至因此被同窗排挤,她的眼光,还是落不到我的身上。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她庭院中的一盆海棠,我鲜血直流,她却视若无睹,只是心疼地捡起了海棠。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冷了: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得不到她的爱了。那一刻,我的心忽然生出倦意,我也不想,再得到她的爱了。从那一刻起,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我心灰意冷,出走江湖,我寻寻觅觅,只是想要拥有一个目标,找到一个令我心动、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梦想。可我……一直找不到。直到我听说了无愿草的传说,如果要我向她许愿,那么我的愿望是:我想拥有一个愿望。我活了二十年,却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没有人需要我。我从未遇上令我心动、想要拥有的东西。我不知道何为追求,何为热爱,何为梦想。一直以来……我都非常迷茫。可是啊,我要感谢无愿草,她真的实现了我的愿望。醉儿,自从遇见你,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这二十年都过得如此迷茫、孤独的缘由了。你就是那个缘由。因为遇见你是一件太过美好的事,我支付了二十年的混沌为代价。我拭去我二十年所有的光华,将它换一个你。我终于有了愿望,我的愿望……就是看到你幸福。”
思酒每说一句,醉生的心疼就多一分。她多希望自己能早早遇见思酒,拥抱他那段黑暗的时光,如果不能带给他光明,那么和他一起待在黑暗中也没关系。那么,她就能早点抚平他心中的伤痛。她要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她想透过时光,牵起小思酒的手告诉他:你不要伤心,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一个人,她爱你,胜过她自己的生命!
思酒的手,忽然缓缓抚过醉生的脸,勾勒着她的轮廓,他低声道:“醉儿,你知道么?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人生中第一次后悔了。”
醉生颤声道:“你可是后悔让我放弃你?”
思酒微笑道:“我的傻醉儿,你在说什么哪。今日之事,我绝无后悔。我只有遗憾而已。”
遗憾什么?醉生没有问。
思酒接着道:“我只是后悔两年前的一桩旧事而已。那时,我坐船在西湖赏荷,不想一场大火烧了游船,我被烟熏坏了眼睛。那时我万念俱灰,这世间有太多污秽,我不愿看见,因此放弃了治好眼睛的机会。可是啊,如今我却后悔了。我后悔我从未亲见你的容颜,想来我的醉儿应是十分好看。”没有见过你的样子,奈何桥边,如果我徘徊不去,我还能认出你么?
“两年前?西湖上?一场大火?”醉生喃喃道,“你是随你的表哥出游的么?”
“是啊。醉儿,你怎会……怎会知道?”花思酒道。
“思酒哥哥!是我害了你!从头至尾,都是我害了你!两年前,是我被登徒子劫持后碰翻了酒案,火烧了游船。那时我只听说那登徒子的表弟受了伤,没想到,竟是思酒哥哥你……我好笨!思酒哥哥!我对不起你!是我弄瞎了你的眼睛!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醉生哭道。
思酒淡淡道:“值得的,醉儿。我的眼睛好不好,是我自己决定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要难过,我的眼睛虽然瞎了,我的心却没有瞎;有的人眼睛未瞎,心却瞎了。遇见你,已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我没有到人世间白走这一遭,我的人生,已有了意义。我已经,很满足了。”
醉生的眼泪如盛夏再也承受不住葡萄重量的葡萄枝上的葡萄般滚滚而下,滚落在时光之中,沾满尘埃。
思酒感觉到生命一点一滴地离自己而去,可自己还有好多话想对醉生说。那么,都来不及了么?
思酒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哽在喉头。良久,他忽然伸手抚上了醉生的脸,轻轻拂去了她的眼泪,道:“醉儿,你还记得阿凉要你答应他的话么?”
醉生道:“记得。”
思酒道:“那么,你再说一次?”
醉生道:“阿凉他……要我答应,无论我失去了什么,哪怕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无论我处在什么样的绝境,都绝不放弃生的希望。”
思酒微笑道:“那么,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醉生颤声道:“甚么?”
思酒道:“我要你永远别忘了答应阿凉的话!”
醉生心中一颤,已明白了思酒的意思。他要她答应的这件事,实在是一件痛苦而漫长的事!
醉生泪光莹然,她忽然紧紧地抱过花思酒,将头埋在他怀中,贪婪地听着他急促的心跳。
她在思酒怀中点头道:“好……思酒哥哥,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答应。”
听到醉生的回答,花思酒笑了,他笑得是那样温柔,那样明朗,如春风酥地,如十里桃林,就像是夏醉生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思酒忽然想起第一次和醉生相遇的时候。那时她一个人要了四盘甜点心,被小二讥讽是“朽木美人”,却什么都没说。她人如其名,笨得出奇,是个朽木美人,和他在一起那么久竟都没发现他看不见。可她第一次见到他,就说要成为他的眼睛。他心中第一次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心里像是被猫抓了一样,又疼又钝。
如果时光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
停留在我们初次相遇的一刻。
第一百一十章 鹿为猎人
思酒这样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醉生听着耳边有力的心跳声越跳越慢,然后慢慢地停止。
花思酒至死,也没见过夏醉生的模样。
来世在奈何桥边,花思酒的眼睛好了,他能认出她来么?
忽然之间,醉生觉得脖颈上落上了点点冰凉,抬头一看,竟是下雪了。纷纷扬扬的白雪越下越大,如鹅毛般倾下,渐渐染白了花思酒和夏醉生的眉毛,染白了大地。
夏醉生仍是抱着花思酒,鲜血在雪地中一点点蔓延开来,像是白色世界中一朵盛开的玫瑰。
盛夏时分,怎会飘起大雪?老天爷,连你也在惋惜么?
销魂殿本是天下正道领袖,只不过被蔚无瑕以卑鄙手段胁迫。如今蔚无瑕已死,他在销魂殿弟子身上中下的毒随着母体的消亡无药自解。
洞悉了蔚无瑕的阴谋,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停止了这场无意义的自相残杀。一些机灵的销魂殿弟子已解了十二夜楼、青衫殿所中的贪嗔痴恨水之毒,原来蔚无瑕就将他们藏在附近,想让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有愿盟身死,最后的希望在眼前破灭。
所有人都静默无言地注视着战场上的这一对侠侣,他们为了武林的安危,天下的安宁,舍弃了自己的幸福。
花思酒死了。
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难言的悲伤萦绕心头。所有人心头掠过一个感觉:一个也许是当世最伟大的灵魂——离去了。
所有人还沉浸在悲伤之中,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咔啦咔啦”的声音。
薄愿醒反应最快,向众人身后望去,只见远处一条蓝色巨龙蜿蜒而来,却不知那是什么。那蓝色巨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着,薄愿醒渐渐看清了它的本来面目:那哪里是什么蓝色巨龙,却是一股冻结万物的寒潮!
寒潮所经之处,万物无一幸免,全都冻成了晶莹剔透的标本!而这股寒潮,正在向他们不断逼来!
众人察觉有异,顺着薄愿醒的目光回头望去,惊恐地发现:冰川,降临了!
花谣心头忽然掠过乌相思在落花楼中曾说过的话:传言用无愿草实现愿望乃是逆天之举,也许会引发巨大的灾难。可那毕竟是传言,巨大的灾难是什么也无人知晓,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谁还会在乎连会不会发生都不知道的什么灾难?
而现在,他们知道那灾难是什么了。
因为,这灾难,正在发生。
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众人你推我搡,跌跌撞撞,四散奔逃,有些先前受伤之人抵不过人群躁动,摔倒在地,眼看不等寒潮来袭,人们就会互相践踏,踩着同伴的尸体,自我毁灭!
薄愿醒护着醉生,看着狂乱的人群,眼中闪过悲悯。
他微微犹豫,还是抬起头,潜运内力,发出了一声长啸。啸声苍远,犹如实质,穿透了小岛,穿透了众人的耳膜。众人只觉如被人迎面打了一个耳光,耳中嗡嗡直响,一时头昏眼花,震在原地,不再乱奔。
薄愿醒见震住了众人,方朗声道:“诸位,不要慌。寒潮从西蔓延而来,我们只要原路返回,有序撤离,回到彼岸门去,就还有逃出去的机会!若是乱成一团,你推我搡,互相卡绊,那么谁也别想出去!”
众人听说有理,一名销魂殿弟子喊道:“如今风雪漫天,难辨方向,我们如何知道往哪边走?”
薄愿醒沉声道:“我认得路,跟着我便可。”
众人本是武林中人,见惯无数风浪,刚刚只是一时慌了神,如今有人带队,薄愿醒又是二皇之一,当可信赖,于是都不再乱奔,跟着薄愿醒而来。
薄愿醒指挥若定,霎时间将众人组成了错落有序的方队,快速而有效地撤离着。
眼看众人有条不紊地向东而去,薄愿醒反而落在了最后。他回头看时,醉生坐在原地,抱着花思酒,人潮从她身边穿梭而过,她却一动不动。
看来,她已经没打算出去。她打算和花思酒死在这里!
薄愿醒掠到醉生身前,低声道:“夏醉生,人死不能复生,花思酒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醉生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还是一动不动。
薄愿醒咬牙,正欲再说些什么,走在前面的众人许久没人带路,不知方位,停了下来,早已鼓噪起来:“快走快走!此刻性命难保,还管她干什么?”
“看你是愿醒皇才跟你走的,你要是耽误了我们功夫,先前就别说大话!”
有的人甚至喊道:“你再不带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薄愿醒大怒,目光如电般向众人射去,如一头发怒的雄狮。
众人竟不敢与薄愿醒的目光对视,纷纷低下头去,一时不敢再言。
看吧,思酒,这丑陋的嘴脸,这就是你舍命救下的众生!
前一刻,他们还被你的舍生取义所感动;下一刻,他们为了自己的活命,对你的遗孀弃之不顾。
你值得么?
薄愿醒心中沉思,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对醉生道:“夏醉生,别忘了你答应思酒和阿凉的话!”
醉生像是突然从自己的梦中惊醒一般。
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你失去了什么,哪怕是你最珍贵的东西,绝不放弃生的希望,好么?
我要你永远别忘了答应阿凉的话!
阿凉和思酒的声音在醉生脑海中响起。
我已失去了我最珍贵的东西。阿凉,难道你竟能预言到我的结局?
醉生闭了闭眼,泪水划过她的腮边,今日,也许她流尽了今生所有的眼泪。
她忽然起身,将思酒背在背上,跟到了薄愿醒身后。
薄愿醒想帮她背着思酒,醉生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薄愿醒叹了口气,于是护着醉生,快速走到了队伍前头,带路而去。
后面,寒潮如毒蛇一般咬在众人身后,众人甚至能听到“咔嚓咔嚓”的结冰声。寒潮,不止在身后涌来,前方的路上,也有小股寒潮爆发蔓延,如纵横交错的溪流一般堵截着众人。薄愿醒一边带领众人避开这些寒流,一边小心地辨别着方向,带路而去。
众人终于逃到了包围着小岛的湖边。薄愿醒用绳子将自己和醉生连在一起,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身后的众人也纷纷跟着薄愿醒跳了下去。
众人拼命往前游去,身后的寒潮也紧追不放,每个人心中都在喊着:快游!快游!
游在最后的人甚至能听到身后湖水结冰的声音,身前还是湖水,身后已是固若金汤的坚冰。
众人一游上岸,便疯狂地向前跑去,这应该是他们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沼泽因为低温,已凝固得和实地一样。
只听半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只叫了一半便戛然而止,湖水被完全冻住,一个脚突然抽筋、没来得及上岸的人,已和湖水永远地冻在了一起,晶莹剔透,如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一个人想去拉他,刚搭上那人手腕,寒冰便蔓延了他的全身。寒冰甚至保留了他惊异的表情。
薄愿醒黯然,脚下却丝毫不停地向前奔去。因为面前不断爆发的小股寒流,他不得不频繁绕路来避开它们。
薄愿醒拼命赶路,面前的一幕却不禁让他绝望。在去往彼岸门的主干道上,寒潮如毒蛇般吐着信子,正向他们涌来!
寒潮,已将他们前后包围!彼岸门,真的还未被冻住么?他们,还有逃出去的希望么?
薄愿醒不知道。他一咬牙,带着众人绕开主路,从小道而行。小道泥泞难走,队伍中传出了小声的抱怨。
薄愿醒硬着头皮往前走,更灾难的事情却发生了。眼前,一股寒流突然从地上冒出,向他们喷涌而来!薄愿醒没有办法,为了避开这股寒流,拐入了一个未知的小道。这下,连他也不知道方位了。
薄愿醒咬牙带着众人向前走,风雪肆虐,阻挡了众人的视线。
等到能看见的时候,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堵石壁。
他们走入了死路!
身后,寒潮如张牙舞爪的猛兽,随时都会追上众人,将他们撕裂!
身前无路,身后是冰川,死亡般的绝望,席卷了众人心头。
有人骂道:“呸!早知如此,我不如死在岛上,省得费这么多劲儿,还是个死!”
“就不该相信这个绣花枕头!”
薄愿醒心中绝望,他殊不在意众人的谩骂,他只在意一个人。
醉生做到了答应阿凉和思酒的话,可如今,他却没能力护她活下去。
他怎有面目去见思酒和阿凉?
花思酒一定会笑话他的。
薄愿醒这样想着,却听醉生叫道:“倾尘,你快看,那是什么?”
薄愿醒抬头望去,只见堵在众人面前的石壁上,青苔抖落,一扇青碧色的石门缓缓出现,其上镶嵌着白玉雕成的人面狮身的怪物,雕刻精细,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人群之中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是彼岸门!”
只听“轰隆”一声,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门后,是一片深沉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彼岸门怎会出现在这里?
薄愿醒不明白,众人早已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地涌进了门中。
再见彼岸门,花谣心中一沉,到了自己该兑现当初承诺的时候了!
花谣浑若无事地护着东风销魂就要走进彼岸门中。
灰影一闪,貂袍人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拦在了花谣面前。
貂袍人道:“少年人,我曾给了你宽限,你知道,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
花谣凄然道:“是。我说过的话,绝不会忘,可能否请您,再给我一天的时间?只要一天就好!”
貂袍人森然道:“不可能。”
东风销魂静静地听着,忽然身子一动,花谣只觉眼睛一花,眼前白影闪过,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东风销魂已是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左手捂着胸口。
貂袍人冷笑道:“东风销魂,即使是你,想偷袭我,还早了一百年!”
原来刚刚电光石火之间,东风销魂已向貂袍人迅如闪电地刺了一剑。可东风销魂虽快,貂袍人却比他更快,他不过随手一挡,不但挡住了东风销魂闪电般的一剑,更趁机反伤了他!
貂袍人冷冷道:“我和你们本不是同类,你是永远杀不了我的!”
貂袍人嘴角忽然勾出一抹笑容,道:“顺便告诉你们一件事,当你们刚刚踏进无愿村时,无愿草还没有长出来呢。”
东风销魂皱眉道:“那是什么意思?”
貂袍人道:“无愿草是天地异宝,不与凡草相同,土壤、阳光不能带给她养分,她的养分,是天地灵气,而聚天地之灵气者,莫过人类;因此,无愿草需要以人的生命为食,方能生长。当人们被无愿草的传说吸引而来时,无愿草的狩猎,才刚刚开始。因此,当你们刚刚踏入无愿村时,即使你们找到了小岛,无愿草没有吸食够足够的生命,并没有长出来。”
薄愿醒心头霎时如雪洞般明亮,道:“那么,所谓进入彼岸门的条件,如若不是天下第一之人,便要向你献祭出生命,不过是你为了喂养无愿草而找的借口?”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浮生若梦
貂袍人微笑道:“不愧是愿醒皇,猜得有如亲见一般,我几乎都要怀疑你是我的同伴了。不错,若是来寻无愿草的人都死光了,就不会有新的人被吸引到无愿村了。我便随意想了个条件,将来的人一分为二,这样,既可让一部分人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还可吸引剩下的人前仆后继地来到这里。还好,来无愿村寻找无愿草的人不计其数,你们进入无愿村没多久,我吸食的生命已够,无愿草已长成了。不过,我可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们,无愿草虽然需要以人命喂养,可她盛放之时,的确可以实现一个人的任何愿望。看着你们为了争夺无愿草而丑态毕露,我也很是有趣啊。”
众人皆震撼,原来,关于无愿草的传说,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无愿草能够实现人的一切愿望,不过是无愿草为了吸引人们来此、吸食人的生命而设下的噱头!
薄愿醒皱眉道:“彼岸门的守门人,你究竟是谁?”
貂袍人有些怅惘地道:“我么?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是一个异宝的看护者罢了。”
醉生忽然轻轻道:“守门人,你可还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花思酒和凉梦死,他们是如何进入彼岸门的?”
貂袍人道:“花思酒么,进入彼岸门时,他是天下第一迷茫之人;至于凉梦死,他不过是个天下第一的伤心之人罢了。”
醉生心中大震。
貂袍人忽然呵呵冷笑道:“一百年后,无愿草将重现人世,那时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我很是期待啊,呵呵。花谣姑娘,你别往后躲了,我的眼睛,可是很敏锐的。”
花谣见此情景,已知今日之事绝无挽回,忽然凑上一步,低声对东风销魂道:“销魂,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东风销魂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道:“思酒?别。”
东风销魂一向话少,花谣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你可别让我答应和花思酒叮嘱夏醉生那个傻瓜一样的事呀。
花谣微笑道:“不是。销魂,我要你答应我,一直向前走,别回头,别看我,好么?”
花谣见东风销魂不答,撒娇道:“好不好嘛?人家也爱美啊。我想让你永远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别见到我畏惧死亡时,露出的可怕的脸。”
东风销魂沉默不语,终究拗不过花谣,良久方道:“好。”他从来就无法拒绝花谣的要求。他没有说的是,无论花谣变成什么样,在他心中,她永远是最美的样子。他想这样跟花谣说,可他却说不出口。他突然有点恨自己的拙于口舌。
花谣长舒了一口气,道:“那么,你快走罢,我看着你走,好不好?”
东风销魂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转过身,一身白衣如雪,渐渐融入了彼岸门的阴影之中。
貂袍人已扼住了花谣纤细的脖子。
花谣雪白的脖颈颤动,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天鹅,纯洁而带着一种残忍的美感。
花谣觉得自己的精气和生命力在一点点离自己而去,视野中像走马观花一样放送着自己的一生,花团锦簇,锦绣灿烂,最后,一切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了一个人的背影。
东风起,那背影寂寥如雪,消去了自己的魂魄。
花谣忽然想追上前去,和那孤单的背影一起前行,是不是他就不会如此寂寞。
可她浑身都失去了力气。
花谣忽然想大喊,她后悔了,她想让那个背影再回头看她一眼,她想临死前再见那个高傲的人一面,她想让那个人再看自己一眼,可她太累了,累到她用尽全力的大喊,出口却是一声低低的呜咽。
那背影不知道是否听到了花谣的呜咽,微微停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地继续向前走去。
印象中,最后的最后,那个如雪般的身影渐渐离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直到失去知觉。
风雪如旧。
东风销魂慢慢、慢慢地走着,一直走进彼岸门中,走进那漫过他全身的黑暗之中。
他只觉胸腔之中,皮肤之内的一点内容物痛得要命,痛得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捂住,仿佛那样就会好受一点,他的脚步不停,身后,他一生最深爱的人正在死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深爱的人却还叮嘱他向前走,不要回头。
东风销魂不知道自己是在靠着什么向前走,深沉的痛楚,如无孔不入的黑暗般,攥住了他的呼吸,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甚至有些恍惚。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身后一声低低的呜咽。
他的身影顿了一下。那是她的声音么?
他无法再想下去,她曾叮嘱他不要回头,一直向前走。
她是对的。他如果回一下头,他就绝不可能再有神志控制自己向前走了。他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留下来陪她。
东风销魂顿了一下,还是记着花谣叮嘱他的话,没有回头,他的身影,终于完全没入了彼岸门的阴影之中。
众人进入彼岸门中,在黑暗中也不知走了多久,渐渐觉到前方有一孔小孔也似的光亮,那小孔渐渐扩大,直到和人等高,众人从那小孔依次出去,只见大石斜出,其上翠色摇曳,阳光黯淡,荫凉一片,看来外面天色已是晚了。众人再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满目耀眼,阳光漫山遍野地倾泻下来,微风起处,满山青翠如波浪般向后涌去,众人久在无愿村中,许久未见过一片真正的叶子,一时心中震撼,许多人在无愿村中九死一生,经历了许多凶险都未曾落泪,此刻骤然见到这漫山遍野的苍翠,竟都怔怔地落下泪来。众人此刻方有逃出生天,重新回到人世之感。
夏醉生、薄愿醒、东风销魂、乌相思、完颜宓静静地凝望着远处的青山,忽然期盼着那在半空大放光明的太阳早点落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尾声·匪我思存
一年之后。
王上残暴,人民不堪其苦,武林正道领袖销魂殿联合天下英豪,奋而起身,推翻暴政,杀了皇帝,拥立素有仁善爱民之称的大皇子蔚申末为天子,天子励精图治,宽仁爱民,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时间向前推移,无愿村事件一月后。
绿意盎然的小茶肆中。
“老哥,你那小女儿最近可吵闹么?”一个坐在小茶肆中、个子颇矮的客人道。
“嗨,别提了,她一见到我就哭,见到她姆妈却是笑,我真是气极了。难道我不如她姆妈长得好看么?”坐在小茶肆的一名肤色黝黑、满面胡须、穿着麻布衣衫的客人猛干了一碗茶,对坐在身边的那位矮客人道。
“老哥,你这把胡子留的,谁还看得出你的长相?依我说,定是这把胡子吓人。你听我的,今儿就把胡子剃了,我包你的小女儿见了你就笑!”矮客人道。
“兄弟,你不是不知道,这把胡子可是我的命,那是决计不能剃的。哼,等她长大了明辨是非,自然知道她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如今我且不与这小孩子计较。不提她了,你知道么?我昨天何其有幸,竟得到一番奇遇!如今想来,仍是梦里一般,怕是见到的那人,也是天上的仙女。”胡须客道。
“什么奇遇?且说来听听。”那矮客人知道自己这位同伴素来会讲故事,不由喜洋洋道:“小二哥,再来壶茶,四盘点心!给我这个老哥润润喉,讲故事。”
“好咧!”小二哥应命而去,不一会儿已手脚麻利地端来了茶和点心,“客官慢用!”
“昨日,我去我家的祖坟上供,忽见一老婆婆站在坟前,她面前却有三座新砌的坟墓,也不知她拜的究竟是哪一座。三座坟墓前却都没有放鲜花,而是放了三把郁郁葱葱的青草。”胡须客道。
“奇怪,奇怪,哪有祭拜不贡鲜花,却贡青草的?那青草到处都是,便这茶肆中,都摆满了青草装饰,可有什么稀奇?”矮客人道。
“还有更奇怪的事哩!这老婆婆却穿着一身华美璀璨的羽衣,辉煌耀眼,碧彩闪烁,竟不知何物织成。”胡须客接着道。
“已为老妇,却身穿少女才穿的羽衣,明明上坟,却不穿孝衣。果是稀奇!”矮客人回答道。
“当时我只看到她的背影,你道我为什么以为她是个老妇人?”
“为甚么?难道她竟不是个老奶奶?”矮客人问道。
“只因她一头白发似雪,故此我以为是个老人家。待她无意中回头,我才看到,原来是一个容色绝美的少女,不知为何却少年白头?”胡须客道。
“果然奇遇!不知这少女遇到了什么伤心事,竟白了头发。后来如何呢?”矮客人问道。
“我看那少女的面容,却有几分熟悉,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老哥你又说笑了,如此美貌的人物,你若是见过,又怎会忘记?”矮客人道。
“也是。我看那少女在墓前立了许久,竹林之中,忽然转出了一个黑衣小童,这小童我却是真的见过,就在这茶肆中见的哩!不知他侍奉的白衣公子却去哪了。只见他牵着一匹骏马,走到了她身旁。嘿,说起这匹马,那可真是世间少有,此马全身火红,更无一根杂色,唯有额间一缕白月光,全身如火焰耀眼,更兼意态昂扬,清朗神骏,实在是一匹天下无双的骏马!这少女一见这匹马,便神色大变,眼中泪光盈盈,叹道:‘洗尘,你将它牵来作甚?’
那叫洗尘的小童对这少女极是恭敬,道:‘回小姐,公子第一次与小姐见面时,小姐曾夸此马美丽。那时,公子便已吩咐小人,胭脂兽性情不羁,待小人将它训顺后,便将它送给小姐。’
那少女道:‘物在人亡。你何必还听他的话?’
洗尘恭敬道:‘回小姐,洗尘跟随公子半生,公子常教导我言出必行。公子曾经吩咐过的事,洗尘就是粉身碎骨,也会办到。’
那少女闻言,牵过红马的缰绳,凝视着马儿,两行清泪滴了下来,她道:‘好,洗尘,你很好。马儿我收下了,你回去罢。’
洗尘答了句‘是’,便静静离开了。
那少女抚摸了马儿好久,忽然放开缰绳,出声道:‘你们来了。’我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难道这少女发现我了?我一把年纪,在此偷窥一个少女上坟,传出去名声可不太好听哪。”
那矮客人插口道:“那少女说,你们来了;童大哥你只有一人,当不是说你。”
胡须客道:“你倒是聪敏。当时我一时情急,竟没反应过来,正在又急又窘之时,却见那少女身后,竟转出四个天神也似的人物来。我本以为这少女已是天下少有的人物,谁知这四个人的姿容、气质,竟不比这少女稍差。那四人依次到三座坟前祭拜,那少女仍是一动不动,低声道:‘阿凉,花谣姐姐,思酒哥哥,你们看,我终于找到了冰丝天蚕,做成霓裳羽衣啦!’
一名背着瑶琴的黄衫女子对那名黑衣公子道:‘武林经此浩劫,元气大伤,人才凋零,近日听闻你人心所向,被推举为武林盟主,恭喜,恭喜!’
那少女闻言,方抬了抬眼皮,道:‘忘忧姐姐对你忠心耿耿,你可别为难了她。’
那黑衣公子闻言暴怒,却勉强压抑自己的怒气,道:‘在你心中,我就那么是非不分,残暴不堪?’
那少女道:‘倾尘弟弟,你别生气,我不过太关心忘忧姐姐,白叮嘱你一句罢了。’
那黑衣公子面色渐平,方道:‘当今皇帝昏庸暴虐,大皇子却仁善爱民,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想要借武林之力助蔚申末一臂之力罢了,早日推翻皇帝暴政,早日让天下百姓脱离水深火热,也算是不枉花思酒的一番牺牲了。’
那少女听到那黑衣公子说到最后一句,却是身子一颤。
那黄衫女子道:‘话虽如此,你难道对权力没有一点渴望?’
那黑衣公子眼中似乎亮起了一点光,随即,那光又熄灭了,他道:‘我曾经想禁锢住一个人的自由,可那样的话,花思酒就算要从地底下爬出来,也一定要杀了我的。一只已经失去了心的鸟儿,我如何还能折断她的翅膀?权力,不过是我得不到她,为了不让自己像个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而找的一点慰藉罢了。我将我的自由做成风筝交在她手里,可她恐怕,连拽拽那根线,都懒得做吧。难道活着的人,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死的人么?她的心里,只有花思酒和阿凉。我比不过花思酒,难道连阿凉都比不过么?’
黄衫女子无话可答,叹了口气,她又如何不懂薄愿醒心中的痛?她和薄愿醒,同是天涯沦落人。黄衫女子道:‘那也没什么可比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薄愿醒在她心中,就是薄愿醒,就是花思酒也不能替代。何况,现在能陪在她身边,只有你。’
那黑衣公子不答,他炙热的眼光像火焰一样,几乎要将那少女燃烧殆尽。
一个穿粉裙的少女举着一碟热乎乎的杏仁包,递给一位一直没有出声的白衣公子,道:‘东风哥哥,好久不见,你快尝尝我做的新品,这是用杏仁做的皮,鹿心做的馅,好吃得很,相思姐姐她们不懂欣赏,都不肯吃呢。’
那白衣公子却是毫不嫌弃地接过包子,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眼看就要将一碟包子吃完。
那粉裙少女劈手夺过碟子,叹了口气,嗔道:‘鹿心吃多了会烧心,我曾与你说过,只不过要你尝尝,怎地要将一碟都吃完?东风哥哥,只怕你根本吃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罢?’
那白衣公子闻言,却是默然不语。
那粉裙少女接着道:‘东风哥哥,花谣姐姐……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你还是独来独往。如果你感到孤独,其实我们这些朋友,很愿意陪伴你。’
那白衣公子听了粉裙少女的话,如同一根刺扎破了他的心脏,他深藏其中的所有痛苦顺着那个洞黏答答地流了出来,他冰雪般的容颜产生了一丝裂痕,露出了一张痛楚的脸,那痛楚甚至令他的脸看起来非常平凡。世界是最公平的。犹如神砥的他,面对着这世间人人都会面对的痛苦,也平凡得像这世上最普通的人。
他曾是世间自由的风,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他曾是人间高傲的雪,不染纤尘,清高孤傲;他曾是天上冰冷的月,清冷孤绝,不懂情之一字;他曾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将自己摒绝在世事之外。可是,这一切都变了:他为一个人停了下来,他为一个人染满尘埃,他为一个人动了心,他懂得了情之滋味,他将自己的所有热情都给了那个人,他习惯了她陪在身旁,习惯了和她分享,习惯了温暖,那温暖如此短暂却令他甚至想不起来从前寒冷的日子。如果我不曾感受过温暖,我便不会觉得严寒是如此令我难以忍受。在他习惯了陪伴之后,她却残忍地离开,他又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他曾享受孤独,而现在,孤独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他是世间不自由的风,他是人间沾满尘土的雪,他是水中虚幻的月。
那白衣公子颤声道:‘谢谢你,宓儿。但是,我将永远孤独。’
那先前的少女忽然道:‘花谣姐姐,你能再弹一次《霓裳羽衣曲》么?’
那黄衫女子点头,解下瑶琴放在膝上,素手轻弹,曲子如流水般泻出;那少女脚尖轻点,身形飘动,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却是伴起了舞。那舞非今非古,我见所未见,却当真若流风回雪,轻云蔽月,直令人目眩神迷。曲声婉转,穿云裂石,一时间我竟像回到了大唐盛世,沉浸在那华美雅致的意境里。一曲既罢,那少女停下了舞蹈,立在原地,我竟目瞪口呆,不能说出一字。那少女一曲既罢,双手一挥,竟将身上穿着的霓裳羽衣撕为碎片,露出一身孝衣;那黄衫女子却将瑶琴摔在地上,琴弦崩裂,二人同时道:‘知音已逝,霓裳羽衣从此绝矣!’。
那少女说罢,牵过那匹火焰也似的红马,一声娇叱,不顾身后诸人的阻拦呼喊,竟骑着马儿飘然离去,不知芳踪。’那胡须客说完,不由叹息一声。
“果真令人叹息!难道仁兄所见,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衣’霓裳羽衣么?那黄衫女所弹之曲,莫非是霓裳羽衣曲?可惜可惜!终被双双毁去,世人不复见矣!”矮客人道。
旁边坐在角落里的紫衣公子听完他们谈话,忽然滴下泪来,长身而起,结账出门。她一声呼啸,一匹火焰也似的红马奔啸而来。那公子爱抚了一会儿马儿,低低道:“好马儿,小姐走了,她恐怕见了你伤心,将你托付给我啦。我们回夏家去罢。”夕阳的余辉将一人一马染上一层柔和的色彩,那公子牵着马儿,渐渐北行,唱起了她家小姐教给她的歌。只听她歌道:“出其东门兮,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兮,匪我思存。缟衣綦巾兮,聊乐我员。虽则如云兮,匪我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