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引火诀
中原统一大禹王朝共有五名镇地藩王,其中势力最大的当属两位国姓双字并肩王——“金梁王”嬴昆与“琅琊王”嬴関。
金梁王嬴昆身为先皇禹仁宗嬴旬的二弟、当今朝廷天子嬴勾的叔父,多年来坐镇东南沿海一带,军队势力极为雄厚,拥有濠、泸、沂三州封地,遥望国都天启城。手下谋士如林、武将如雨,更兼两大旷世奇贤相助相佐,武有“凤栖公”东方梧桐,文有“胭脂公”贾流。
贾流,字子车,自号瘦羊先生。早年间失意落魄怀才不遇,曾在家乡某座酒楼的墙壁上面留下过“猛虎卧荒岭,壮志难自酬”的愤懑抑郁诗句,时人后便以“卧岭虎”或“贾卧虎”之别名称之。
为体察各地民情,贾流贾子车奉了金梁王嬴昆之命,带兵遍游封地濠泸沂三州,深入寻常百姓家。因其身份地位实在太过尊崇,位列藩王座下“二公”之一,故而每巡至一州一郡,当地的州牧、郡守无不殷切出力讨好,唯恐侍奉招待不周。
甘渭郡当地郡守俞慕颜听闻大名鼎鼎的贾公爷亲临,大张旗鼓地斥资摆下不亚于满汉全席的龙门盛宴,为其接风洗尘,还不惜将自己的本家府邸里里外外修缮调整了一通,献给大人作为暂住歇脚的行辕。
又提前派人打探,得知公爷对坝流城的特色“马戏”颇感兴趣,便特意提前包下了城中心异兽市场里的一座华丽穹顶巨楼,大改楼内的分布构建,在最好的观赏角度开设二楼观戏台,并雇请了当地名声最响、经验最丰富的马戏班子,吩咐他们早早地排练操演起来,务必要不遗余力的奉献上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若是演出不力,扫了贾公爷的那份大好兴致,整个马戏班子人人免不了吃一顿苦头。至于这苦头是挨板子还是充徭役,到时候再说,视情节而定。
坝流城中心珍兽市场。
巨楼内。
二楼特别搭建的那座观戏台。
一名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神态闲适的端坐于台上,只见他身穿有一条不论是面料还是手工皆异常上等的深蓝色公爵长袍,上绣九条炫彩蟒蛇,华美精致无比。
其后立着两人,一人高冠博带,作儒士读书人的打扮;另一人则披穿鎏金坚硬铠甲,腰佩精良长刀,头系一条赤红丝带,眼神凌厉,面容剽悍。
有资格穿公爵蟒袍的蓝袍男子自然便是那位强蕃金梁王麾下的第一谋士“胭脂公”贾流,而立于其身后的,则是贾府内头号参谋冯灵璧和第一死士武英石。
号“瘦羊先生”的贾子车一边盘弄摩挲着手中的两颗极品文玩核桃“白狮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底楼正进行着的精彩表演,从其面部表情可以看出贾公爷今日心情上佳、怡然自得。
坝流城的“马戏”与中原其他地区的御马伎艺有所不同,奴役并驱使的包括却不仅限于马,连稀世罕见的凶禽异兽都可作为给观众献艺的工具。楼内的这个马戏班子下足了硬功夫,安排了二十个最最拿手的项目,提前半个多月开始倾力准备,充分考虑楼中的全新构造,群兽的饮食和身体状况,负责演出的人员等等,诸多计较,只为了能顺利熬过今日这一“劫”。
“好!”贾流贾子车高声称赞,意态亢奋。
就这片刻之前,舞台上三头毛发旺盛、身形庞大的威猛雄狮在专业驯兽者的驱使下,几乎是同时从三个火圈中跳了过去,这套跳圈动作的难度系数可半点儿也不低,也完全能当得起这一声“好”。
驯狮的三人听到来自二楼贾公爷的喝彩声,无不甚感受宠若惊,对着观戏台看台抱拳深鞠了一躬,牵着三头温驯的狮子从台上走了下去。
“唉呀,今儿我那俞老弟怎么没来?”贾流转头感慨道,“如此精彩的马戏表演,不能与他同赏,实在是可惜啊!”
儒士冯灵璧低声回答:“启禀大人,俞郡守不慎患染风寒,目前仍然抱病在床,不能过来陪大人了。”
胭脂公贾流眉头顿时一皱,呢喃道:“有这事?那我一会儿可得去看看他。”
死士武英石性子直率,坦言说道:“大人的身子贵于千金,感冒伤风这种病又极易传染,不妨等下次再去吧!”
冯灵璧跟着出言附和:“是啊大人,俞郡守的病情颇为严重,若现在便前去探望,恐怕不甚妥当。”
贾流当即摆了摆手,脸色十分严肃,“俞老弟待我如兄长,眼下他身体抱恙,我岂有不去动身看望他之理?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了。”
冯、武二人跟随辅佐贾公爵多年,深知自己这个主子的犟脾气,任何事情一旦认死,那是无论无何都拉不回来的,怎么劝都没用,便都乖乖噤声,专心继续观看底下的表演。
坝流城素以珍兽繁杂出名,其中马戏班子所驯养的动物更是种类众多,马、猴、犬、狼、狮子、黑熊、天鹅、鹦鹉、大象等等,实是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但因瘦羊先生贾流贾子车民间流传有“卧岭虎”的绰号,故此今日的二十场表演,俞慕颜俞郡守听了贾府参谋冯灵璧的建议,提前下令绝不可出现“老虎”这一生物,以防不慎触犯到贾公爷的威严。马戏班子平素与百兽作伴固然胆子够大,但对于这种搞不好要触怒公爵的可怕事情也甚感惶恐焦虑,自然坚决依奉俞郡守的命令,前十九场果真没有半只老虎出现。
然而到了最后一场,两名手持特殊软鞭的精瘦汉子竟大模大样地将两头斑斓猛虎从后台牵了出来。
二楼负责此事的儒士冯灵璧见到有虎,心下勃然暗怒:“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敢如此大胆?”
胭脂贾公爵身居高位,对手下暗地里的各种无伤大雅的细小操作其实并不知悉,况且他性子温和脾气向来极好,内心对自己的坊间名号与虎相冲之事毫不介意挂怀,乐观欣慰的开口笑道:“我还道今日看不到老虎了,原来是在压轴出场啊,哈哈,好!”
两名牵虎的瘦汉子对着二楼看台位置一揖,其中一人用相对雄浑的嗓音说道:“贾大人,这虎有一个名字,好听得紧。”
坐于观戏台的贾流贾子车顿时有些好奇,冲下头问道:“哦?不知是何名字?”
那人嘿嘿一笑,答道:“此虎乃是一只母虎,名唤‘胭脂’,平日里好吃懒做,最喜趴着睡懒觉,故也称‘卧虎’。”
蓄有山羊胡子的贾流当场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身后的参谋冯灵璧拂然大怒,手指那厮厉声呵斥道:“大胆狂徒,是谁指派你在此胡言乱语的?!”
另一名牵虎汉子对二楼冯灵璧的斥骂声充耳不闻,笑着继续说道:“这头雄虎名唤‘金梁’,乃是族群中的老二,自其兄长不幸亡故后,便一直觊觎着‘虎王’的宝座。可惜呀,就凭他那点微末的本事,断然是成不了气候,这辈子注定当不成什么‘虎王’……”
公爵贾流脸色骤变,他“噌”的一下从位子上站立起身,竖眉怒喝道:“住口!”
那个牵虎之人狞声一笑,语气极是恶毒的示威道:“今日这坝流城,就是你贾流贾卧虎的葬身之地!”
语罢手中那根特制长鞭一卷,当即缠绕住了“胭脂”虎的粗大脖颈,那铁鞭上满是尖锐锋利的倒刺,斑斓猛虎吃痛并大吼出声,但也仅仅是嚎叫了一声,虎头便被硬生生绞割了下来。
另一人如法炮制,一卷一扯,将那“金梁”虎的头颅也给旋切了下来。两头庞然巨兽顷刻间变成了两具无头死尸,断首处血如泉涌,台面很快便被晕染出一大滩深红色血潭。
贾流一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雅士,自幼年起就与笔墨纸砚以及诗文典籍相伴,生平哪里见过这等恐怖骇人的血腥场面?若非有参谋冯灵璧及时在一旁扶持,非要站不稳后倒摔个四仰八叉不可。
两名精瘦汉子以软鞭绞杀双虎后,眼神相互交流一下,同时飞出一腿,两颗皮球也似的虎头瞬间被踢上了二楼观戏台,直向胭脂公贾流的蓝袍身子袭去。
寒光闪动,死士武英石拔利刃出鞘,“唰唰”两刀,两颗夹带劲风的虎头登时在半空中变作了四瓣。
紧接着又听得底楼脚步声大盛,几十名黑衣蒙面人自后台鱼贯而出,他们将怀中抱着的柴薪通通堆积至大楼门口,一经点燃,烈火骤然勃生,浓烟滚滚而起,着实呛人鼻息。二三十个蒙面人取下别在背后的强弓硬弩,向门外发射尖锐羽箭,将数名急欲冲入门内的骑兵射成了蜂窝。
眼下一楼与二楼之间的过道也被完全堵死,死士武英石咆哮着狂舞手中长刀,发了疯似的砍杀着上前而来的蒙面敌人,誓要为身后的主子贾公爷拼出一条生路。
“大人快俯低身子!”冯灵璧蓦然大叫一声,猛地将贾流扑倒在地,整个人立时重重地压了上去。
须臾间,有四支飞箭自穹顶射下,被参谋冯灵璧用后背肌肉悉数挡住。儒生那副纤弱不堪的身子,平日里连一担水都难以挑稳,可在危机关头,却能挡下四支势如破竹的飞箭!
忠心向主的冯灵璧被当场射毙,公爷贾流在自家勇猛死士武英石的保护下,总算突围至了一楼。破空“嗖嗖”的几声,又有四支飞箭自楼顶射落,但都被武英石用手中大刀砍掉了。
此时外头的几十名精锐骑兵也已顶着呛鼻的浓烟,冒着熏人眼睛的熊熊烈火,纵马从门口冲杀了进来。
“哥,你去宰了姓贾的,门口的那群家伙我来应付!”
“好!待我大功告成,便来助你!”
两名杀虎汉子分工十分明确。一人对抗屋外的骑兵拖延时间,另一人擒贼擒王,直取胭脂公贾流的大好人头!
见一个手握钢铁软鞭的细瘦汉子朝这边疾速冲来,红带束发的武英石持刀死死护在贾流的身前,心下飞速思量道:“眼前之人务须尽快除去,楼顶尚有刺客,我若耗神分心,大人必死于乱箭之下……”
想到这儿,持刃死士大踏步迎敌而去,拼尽全身真气于一招,但求一刀令敌人毙命!
一刀劈出——
刀断。
人将亡。
“噗!”死士武英石口中狂喷猩红鲜血,性命垂危的他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那名强大无匹的敌人。适才他那刀不过才劈至一半,便觉对面有一股可怖无俦的气浪朝这边汹涌而至,然则他一心要取敌人的性命,纵死也不肯收招,一招使尽,气浪刚与手中大刀相互交碰,刹那间便即摧断了白刃刀身,一股磅礴之力沉重砸在他的胸口要害,武英石眨眼功夫便肋骨皆断、五脏俱裂!
眼前的那名精瘦男子头顶冒出阵阵呈浓白色的奇妙蒸气,伴随着“剥夺剥夺”炒豆般的古怪响声,那具原本相当瘦弱不堪的身躯竟逐渐开始变大,衣服也被一点点撑了开来。
“白,白龙嗔……这是白龙嗔!”满口血污的武英石嗓音颤抖,“你是白龙剑窟的人?!”
头顶浓白色蒸气的持鞭男子并不答话,手腕轻抖,“呼”的一声,铁质鞭头猝然砸在了武英石的脑壳上,脑浆和血花登时四溅,连身后公爷贾流的脸上都沾了不少。
“白你个死-人头,老子早已经不是那个鬼地方的人了。”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手男子翻了个白眼,“喂,准备上路了,贾大人!”
“且慢!”贾流贾子车尝试着伸手拦在了自己的面前,“敢问尊驾到底是谁?受了谁的委托来取贾某的性命?!”
“行,那老子就让你死个明白!”体格明显变大的男子堂堂正正自报家门,“我叫於浪,门口那个正在和骑兵们厮杀的,是我弟弟於潮,我们受了琅琊王的委托,特来此地取你的狗命。”
“哈哈,琅琊王,果然……我就知道!琅琊王想当皇帝,最大的阻碍便是我家王爷,若想要扳倒我家王爷,则首先要除了我!”
胭脂公贾流涕泪纵横,胸中满是悲戚绝望的愁苦情感,他仰天大叫道:“王爷,贾流先走一步了!”
忽听得楼门处“砰”的一响,於潮整个身子像支断了弦的风筝一般极速飞了进来,在空中画了道极长的弧线,最后砸坠掷地而亡。
於浪瞪着眼睛见亲弟弟暴毙于此,大吃一惊,忙扭头向门口看去,但见一名手持宣花巨斧的铁甲大汉骑于神骏黑马坐骑的背上,脑袋上的精铁头盔不知去了何处,长发披散下来,满脸尽是鲜红的粘糊血液,形象恍若修罗厉鬼。
马旁还站了个穿着葱绿色单薄衣衫,手提鸟笼的羊角辫小姑娘。
负责堵门的黑衣蒙面刺客无一人尚存,尽数毙命丧生,同样的,负责冲锋开路的骑兵亦死伤无数。
尸横遍地,火光耀眼,显是官寇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至极的搏斗拼杀。
於浪料想定是弟弟於潮一鞭砸裂了此大汉的头盔,这前世冤孽侥幸不死,遂用那柄斧子将弟弟狠狠击飞了出去,心下一阵悲恸,暗自叫苦不迭:“弟弟啊,你若平日里肯多下点苦功修炼,今日便不会死了。唉,我先杀了姓贾的,再去活剥了那汉子的皮,给你报仇雪恨!”
蓦地里,一个青衫身影从天而降,叫道:“贾伯父,莫怕,我来救你了!”
绿衣少女卜倩抬头见到来者是魏颉,用力招了招手,心怀期待的高声问道:“大哥哥,小鸟捉到了么?”
“喂,我不是让你呆在原地的吗?你怎么跑进来了啊?!”魏颉万分焦急,“小萝卜,你快点出去,这里危险得紧!”
青衫剑客刚一落地,便伸出胳膊环抱住了伯父贾流的腰,迈开矫健轻盈的步子向着大门口疾速掠去。
杀手於浪身形一纵,就那样挡在了两人与门口处的众骑兵之间,用力甩动手腕,长鞭荡出了一股摧金断铁的刚猛气浪,直直轰向贾公爵的腰间,眼见就要将人活生生截成两段!
“铮——”魏颉用血灵剑胚架开袭来的那股猛厉气浪,接着又将剑胚刃身刺入了旁边的熊熊烈焰之中。
一道粗壮火柱立时被挑了起来。
引火诀!
第十六章 大材岂堪小用?
由于魏颉体内存有剑仙周云纤赠送的神物“三尺玲珑心”,根骨与悟性已然远远凌驾于常人,任何艰涩复杂的功法要旨几乎是一看便会、一练即精。那日在溪水瀑布旁,他凭借着惊世骇俗的超强悟性和过目不忘的绝佳记忆,不仅学会了司徒鲛“引水诀”的手指掐法和阮苍龙“胆气神通”的化龙奇术,还意外吸收了两大魔头膻中府海内特有的异种真气。
机缘之下,几乎是同时将那二魔的毕生绝技都收入了自家囊中!
虽不会“引水诀”的心法口诀,无法像司徒鲛那般轻松地驾驭浪鲛,但已然能够御水杀敌;虽不会“胆气神通”的催毒入体,无法像阮苍龙那般自如地释放毒雾,但已然能够化气为龙。
引动烈火。
再以真气御之,使其化龙。
伴随“轰”的一声,一条极其巨大的烈焰火龙呼啸着向於浪狂袭而去!
刺客於浪无所忌惮的将内家功法“白龙嗔”用至了十成十的程度,体格骤然暴涨一倍有余,衣服早被彻底撑破撕裂,露出赤红发紫的诡异皮肤,以及筋肉无比发达的魁壮躯干,头顶浓郁的滚滚白色蒸气被全部转移到了那条钢铁软鞭之上。
右手臂膀猛地一甩,荡开长鞭,蒸气刹那间磅礴而出。
白龙!
蒸气化成的庞然白龙与烈焰汇聚的巨型火龙怦然撞在了一起,两两相侵,彼此间不断消磨吞噬,发出“嘶嘶”的骇人响声。
火龙的势头很快被压住,随着“嘶嘶”声逐渐变响加剧,火龙身段愈缩愈短,大有要被白龙彻底吞灭的危劣趋势。这是魏颉第一次在实战较量中使用自创的功法“引火诀”,因而并不如何完善熟练,情急之下,只得将全身本命真气都注入了那条火龙之中,火龙一点点地被紧迫压短,魏颉自己同样也承受着莫大的威胁压力。
品质最为上佳的红等血灵剑胚剧烈摇晃,眼看就要从手中脱出。
剑胚一旦脱手,源源不断的真气阻绝,火龙顷刻消失,蒸气化作的那条恐怖白龙必会于瞬间将魏颉及其身后的贾流轰成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於浪知道眼前的这个青衫混蛋小子一时三刻便将抵御不住,心下甚是得意,腹中暗道:“这小子御火化龙的本事倒也蛮稀奇的,只不过功力尚浅,怎是我那秘术‘白龙嗔’的对手?哼,当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排于众骑兵之首的扛斧汉子见情势危难,倾尽全力抡起百斤宣花斧,以风雷般的气势劈砍向了於浪的后背。怎料这一下浑不似劈在了血肉之躯,利刃非但丝毫透不得入,力道倏然反弹回来,倒将那杆长柄巨斧震了开去,纵使铁甲汉子练得膂力过人,筋肉发达的双臂固有千斤气力,却也险些没能握住自己手中的兵器。
身影异常魁梧的“巨人”於浪吃了这记胜过挠痒痒的一斧,心中鄙薄暗笑:“呵,老子体内满溢着白龙真气,皮肉早已刀枪不入,就凭这软绵绵的一斧,也妄想伤我?”
忽又想起弟弟於潮正是惨死于身后之人的手下,顿时心生万分悲痛:“弟弟啊,我早就告诫过你,行走江湖最忌讳‘大意’二字,纵然遇到再弱的敌人,也该用足十成的功力来应对才是啊,你若非太过于草率轻敌,又岂会死在这等庸人之手?唉,哥哥我一会儿就为你报仇!”
如此想着,遂拼命往鞭子里注入了更多的强横气机,蒸气白龙的体积愈发膨-大,将那条烈焰火龙压得仅剩短短一截。
当下年轻人魏颉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变了形状,握剑的右臂巨颤不止,牙关死死绞紧,却仍有猩红鲜血从嘴角不断渗出,暗自叫苦不迭道:“我何必要多管闲事,为了相救一个并不认识的所谓的‘伯父’,白白赔掉了自己的这条大好-性命?唉,眼下唯有全力施为,图个壮烈而死了。”
他料定今日多半定要死于此地,兀自思索盘算道:“我须再多坚持一会儿,给小萝卜争取足够的逃跑时间。”于是抻着脖颈竭力高声大叫道:“小萝卜,你别管我了,快快离开这里,有多远就跑多远!”
怎料绿衣小丫头卜倩听到这话,不仅没跑,居然反而大着胆子朝这边慢步走了过来,离那头吃人巨兽一般的怪胎於浪越来越近了。
“听话,别上来!”青衫剑客魏颉目眦尽裂的嘶吼道,“我不行了,你快点跑啊!”
羊角辫少女仍是不停步的自顾自上前。
“呀啊——”那名丢了头盔的胖大汉子蓦然暴喝一声,适才他一劈不成,此刻再度鼓足周身千斤劲道,双手紧握宣花斧柄,朝於浪的后脑勺要害处猛力挥砍了过去。
“咚”的一声,杀手於浪头脑微晃,结结实实吃下了这记势大力沉的砍击,却依旧毫发无伤,不由得暗自嘲讽:“哈,真是个蠢货,难道以为砍我的脑海就能有用了?老子神功盖世,岂会……嗯?!”
他刚用后脑硬抗了一斧,正自飘飘然的不可一世,忽觉一股强猛无伦的霸道掌罡刹那间透入了自己的后心,劲力直接贯穿层层皮肉,如同钢铁巨锤般砸在了十分脆弱敏感的内部脏器之上,将其五脏六腑尽数震了个粉碎。
“噗!”於浪不仅脏腑碎裂,周身筋络骨骼亦无一处保存完好,当即喷出一大口艳红鲜血,真气顿时失了牵制导引,白色巨龙的身躯瞬时散开,化作一团团纯白浓雾,向四面八方胡乱飘去。
青衫魏颉看准机会将手中红等剑胚一挺,巨型火柱猝然向前奔腾而出,如龙归洞般轰进了巨汉於浪的胸口!
“嘶——”於浪的前胸处顷刻被滚烫烈焰焚烧出了一个大洞,仰天倒了下去。
死得不能再死了。
魏颉生平第一次似这般败家一样的大量挥霍珍贵本命真气,刚将那条庞然火龙前递送出,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无力瘫倒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哥哥!”小丫头卜倩大叫一声,急匆匆地跑了上来。
魏颉见她过来,立时朝另一边偏过了头,偷偷抹去了嘴角渗出的新鲜血渍,转而过去戳着卜倩的鼻子责备道:“你呀,真不听话,让你走你不走!”
绿衣少女一头栽入魏颉的怀里,用力地抱住了他,大声叫嚷道:“我不走,怎么样我都不走!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走的!”
“疼疼,你轻点抱我。”受了伤的青衫剑客忍不住疼得叫唤,“没说不要你,刚才是因为太危险我才让你走的……”
这时候,大难不死的贾流贾公爷颤巍巍的走上前来,毫不在意自尊颜面的双膝跪了下去,拱手朗声道:“贾某人叩谢大侠救命之恩!”
魏颉见到如此有悖长幼的阵仗,自是深感惶恐大惊,挣扎着脱离了卜倩的紧密怀抱,从地上勉力爬起,忙将胭脂公贾流扶了起来,“晚辈岂敢受伯父如此大礼?!”
贾子车有些疑惑不解,问道:“大侠何故喊我伯父?”
青衫年轻人欠着身子,语气恭敬的解释道:“晚辈姓魏名颉字正气,家父与凤栖公东方将军乃是八拜之交,贾前辈既是东方将军的同僚,那么自然也是晚辈的伯父了。”
金梁王麾下两大公爵之一的贾流瞪圆了双眼,惊声道:“啊,令尊可是那位魏魁魏大将军?”
“正是。”魏颉魏正气微笑着答道。
“竟有如此巧合……”贾流单手扶额感慨,“令尊一世豪杰,生子亦是这般的英雄,当真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子’的古话!”
此时那名满脸血污的持斧大汉翻身下马,匆匆来到了贾公爷的身前,随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行礼,高声请罪道:“末将该死,让贾大人受惊了!”
魏颉指了指面前这名悍不畏死的披甲大汉,面带浅笑的说道:“贾伯父,适才若非有此人出手相助,小侄多半早已死无全尸了!”
贾流贾卧虎听罢,忙上前将那名英勇甲士从地上扶起,好言相询:“这位壮士,你是何人手下的部将,竟这般神勇非常?”
单手持斧的大汉极是受宠若惊,低垂着脑袋回应道:“末将名叫谷升荣,乃是俞郡守俞大人手下的将士,末将的修为实在稀松平常,万万称不上‘神勇’二字!”
贾流缓缓点了点头,衷心赞叹道:“嗯,想不到俞老弟手下还有这等骁勇善战的将士,不容易啊。”
谷升荣虽是粗野武将出身,却向来目光颇为长远,见眼下是个毛遂自荐的大好机会,便即抱拳朗声道:“如若贾大人不嫌弃,末将愿从此追随大人左右,奉献犬马之劳!”
“你若果有此心,那可真是妙极!”贾流咧嘴大喜道,“我即刻便起身赶往俞府,去和我那俞老弟说明此事。”
转头又看向了犹自立在一旁的侄儿魏颉,心里暗揣道:“我这魏贤侄半月前犯了守塔不力的重大死罪,现在我须想个法子救他才是……”
魏颉心思活泛机敏可谓七窍玲珑,一下子便看破了贾流贾公爷有意救助自己的慈悲想法,心里同样也打着自己的算盘:“我那贾伯父一介儒士文官,跟了他又有何意味,难不成要我整天给他递纸弄墨吗?若去投奔了东方伯父,纵然没法在龙神营里混个差事,也大可求他派我去北方燕鸣关,最好能去陪那楚瀚老将军一同镇守边疆。嘿,待哪天老子性子起了,跃过燕鸣关,杀上几个该死的狗贼狼蛮子,砍了他们的头颅当酒杯,割了他们身上的肉作烧烤,倒也痛快!”
一番思量后,及冠尚没多久的魏姓年轻人躬身说道:“小侄虽是死罪之身,却也另有一番想法计较,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本不该过分贪生畏死,伯父无须操心小侄了。”
贾流贾子车受到大禹王朝东南第一强蕃金梁王嬴昆的倚重提拔,官拜公爵‘胭脂公’,凭其久居高位的尊贵身份,要包庇一名逃犯其实并非什么难事,况乎他本也有意援助救济这个武艺不俗的聪慧好侄儿。
怎料魏颉竟率先看透了他的心中想法,抢先一步出言回绝,将话头提前堵塞说死,令其再难出半句招揽劝解之词。
见伯父贾子车默然不语,魏颉两颗眼睛骨碌一转,忽出言道:“话虽这么说,但小侄仍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小侄适才在这坝流城内结识了一个年轻书生,名叫杨春,此人腹中颇有才学,却落魄至遭人街头毒打,险些丧命,实在可怜得紧,还望伯父能稍加提携一二。”
“好说,好说。”贾流点头笑道,“倘若是确有真才实学之人,我定然会加以重用,这点贤侄大可放心!”
魏颉再度欠身行礼,道:“那小侄在这里替杨春谢过伯父了。”
“大哥哥,快看快看,小鸟在那边!”少女卜倩突然尖叫道。
魏颉顺着卜倩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那只独腿的蓝毛小雀正立在死去的於浪尸身之上,白白的尖小鸟喙一开一合,竟自大口吞食着於浪前胸处尚未燃尽的火焰。
“这鸟果真有些神性。”魏颉大感新奇,“竟能够以火焰为食,它也不嫌烫得慌?”
卜倩满脸喜色,乐颠颠地跑了上去,那鸟胆子大得很,半点儿也不怕生人,仍在悠哉游哉地吞吃着火苗,过了一会儿,估计是差不多吃饱了,快速扑腾了几下翅膀,竟稳稳地停落到了绿衣小丫头左侧的肩头上面。
“呦,看来它还是挺喜欢你的嘛。”魏颉嬉笑道,“我以为它吃饱后便又要飞走了呢。”
“原来它是因为肚子饿了,才会飞到这儿来的呀。”卜倩欢声提议道,“大哥哥,它真的好可爱,我们叫它‘小火苗’怎么样?”
魏颉“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接着竖起了个大拇指,有口无心的称赞道:“你是小萝卜,它是小火苗,这名字取得不错。”
遂伸手一把将独脚小雀儿从卜倩的肩头捉了下来,关进那只大笼子里。魏颉用手指着笼中的蓝毛小雀,一本正经的威胁道:“听好了小火苗,你爱吃火,大不了我以后每天喂给你吃,可你要再敢到处乱飞,那可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卜倩眨了眨那对水灵的大眼睛,一脸天真憨憨的说道:“没关系呀,它若飞走了,我们再把它抓回来不就好了?”
魏颉有苦自知,心里暗自骂街:“你这傻丫头说得倒是轻巧,今日为了抓这鸟,老子差点把命丢在这里……”
卜倩轻轻拽了拽青衫年轻人魏颉的胳膊,“大哥哥,你刚才控制火龙的样子真的很帅,以后如果哪里着了火,你可以用那招来帮人救火,方便得很嘞!”
魏魁之子魏颉“呵呵”一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卜倩脸颊上好像能掐出水儿的细皮嫩肉,收着力扯了几下,靠近后柔声道:“小笨蛋,我的‘引火诀’若只用来给别人灭火,那岂不是太过大材小用了?”
第十七章 饮罢阎王酒
泸、沂两州边界之地。
泥螺山脚下。
“这天气真是见了鬼了,明明已近黄昏,却还如此燥热难当!”骑乘马背的青衫魏颉忍不住出声抱怨,“小萝卜,你热不热啊?”
“热,又热又渴。”绿衣卜倩没精打采的点头应道,“皮囊里的水全都喝完了。”
“我也口渴得紧,可这山脚下人烟奇罕,一路过来连半个冒火的烟囱都见不到,去哪儿讨水喝呢?唉,如果这里是南陵郡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去寻我万大哥了。”
魏颉舔了舔因干燥而有些发裂的嘴唇,由衷感慨道:“一想起我万大哥秘酿的那几坛桃花酒,我这嘴巴呀,就馋得要死要活的,唉,早知如此,当初分别的时候就该跟他多要一些的……”
卜倩则怀抱着那个大鸟笼,对着里头的蓝毛独脚小雀亲切问道:“小火苗,你热不热,渴不渴啊?”
魏颉呵呵一笑,“这鸟儿以火焰为食,无论多么高的温度都奈何不了它,又怎会怕热怕渴呢?”
卜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悟十足的嘀咕了句:“也对。”
于是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刚买没多久的小型火折,对口轻轻一吹,生出一团不甚明亮的赤色火焰,将之伸入了笼子里面,“小火苗,那你饿不饿啊?给你火吃!”
魏颉见状不禁调侃:“你呀,自从买了这根火折子,一天能喂它八百回,别说只鸟了,就是头猪都给你喂饱喂撑了。”
果然笼中的那只玲珑小雀并未张口,看来是真已饱腹,不愿再进食半点火焰了。
“哎,你瞧前头!”魏颉蓦然遥指前方,惊喜万状,“那儿有家酒店,咱们快去买碗酒水来解解渴!”
纵马上前,但见前头是一家规模不小的寻常酒铺,铺前立了块方方正正的告示牌子,上头写着——“凡上山杀夔者,酒水一律半价。”
将从官家那儿抢来的马匹拴在门口后,魏、卜二人一同走进了那家酒铺。此时店内连半个客人也无,魏颉挑了个太阳晒不到的阴凉地方落座,把血灵剑胚从腰间取下并搁在了桌上,松了松满是汗渍的衣领口,遂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在么,快来些酒肉饭食,肉要熟牛肉,酒有多少上多少,银子好说!”
店老板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是个脸上颇有霜色的中年男人,他走近后问道:“壮士可是要上山?”
“是,我着急赶路,今晚就要过了此间的这座泥螺山。”魏颉不假思索的回应道。
老板顿时面露喜色,“那好,壮士稍等片刻,饭菜马上就来。”
快步便进了里屋厨房,着手去准备。
不一会儿,店老板便亲自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出来。
“喂喂,店家,怎么没有酒啊?”魏颉颇为急躁的催促道,“我嗓子眼里如同火烧一般,难受得紧,快拿些酒水过来罢!”
那名中年老板弯腰询问:“不瞒壮士,我们这儿的酒按碗来卖,不知壮士要喝几碗?”
剑客魏颉眉头一挑,奇道:“还有这等规矩?从未听说过有酒水是按碗来卖的,你直接给我上大坛子就成,我自己来斟便是了。”
店老板快速摆了摆手,解释道:“壮士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酒名叫‘阎王晃’,劲力非比寻常,有道是‘三碗醉,五碗倒,七碗八碗下了肚,阎王也要晃三晃’,实在喝不得多,壮士若真口渴,我去拿些白水来便是。”
魏颉顿时哈哈大笑,豪气十足的说道:“店家,你别看我年纪轻,酒量可也不小,再烈的酒,七八碗下肚,顶多能算漱漱口。就照你说的,给我来上八碗你们家的酒,我尝尝滋味儿!对了,白水也来一些,我这小妹子喝不了酒。”
店老板无奈拗不过他,只得拿出八个陶制碗碟,往里头斟满了烈酒“阎王晃”,外加一坛白水,尽数摆在了桌上。
小丫头卜倩早已渴极,捧起水坛就“咕嘟咕嘟”喝了起来,魏颉亦端起一只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快意大叫道:“这酒好生香醇厚重,不错,不错啊!”又随手抓起一块熟牛肉啃了起来,一大口酒配一大口肉,吃得甚是畅快淋漓。
绿衣少女卜倩解了口渴后,在位子上自顾自地小口吃着饭菜,每一筷子都尽量不夹太多。
不多时,八大碗烈酒已然下肚,青衫公子魏颉又用筷子敲着桌子朗声道:“店家,你这酒当真好喝,再给我筛上八碗!”
店老板脸色惶恐,当即有些激动,“壮士,喝不得了,我家的酒后劲儿最大,你别看现在没事,等会儿可就要醉倒了!”
一旁的卜倩也出言劝道:“大哥哥,少喝点吧。”
魏颉正喝得爽口酣畅,哪里肯依从,兀自大声嚷道:“倒不了的,我从前与四十几人拼酒,他们全倒了,我都没倒!就这区区几个小碗,焉能喝得醉我?再来筛上八碗酒,熟牛肉也好吃得紧,再切两三斤来!”
“熟牛肉有的是,要多少都行,这酒,却是真喝不得了。”老板仍是不愿相依。
魏颉酒意上涌,“磅”的一拍桌面,粗着脖子怒喝道:“你这店家,怎得这般固执?!干什么把好东西-藏着不给我喝?难不成怕我会少了你银子?”
从衣兜里掏出两枚份量不轻的金灿灿大元宝,“咚”的一下砸在了桌上,震声道:“银子管够,你什么都莫担心,尽管来筛便是,今日我若醉倒在你店里,不是带把的!”
卜倩浑然听不懂“带把的”是什么意思,迷茫地看着满脸赤红的大哥哥魏颉。
店老板的脸色十分尴尬,心下暗自思量:“这家伙怕是已经醉了,看他桌上摆了柄剑,料想是个行走江湖的游侠儿,如若心情不好撒起酒疯来,多半得把我这店都给砸了,还是依了他罢。”低声唱了个“喏”,又进里屋去给魏颉筛了八碗阎王晃,上佳的熟牛肉也多切了三斤,用大盘子装好,走出来端到了桌子上。
见到酒水和新鲜的牛肉,魏颉立时喜出望外,拍手称赞道:“好,这才算是痛快人嘛!”
说完便即继续大嚼大咽,畅意豪饮起来。
五斤熟牛肉,外加十六碗酒水下了肚,魏颉满足地打着惬意舒爽的饱嗝,拍了拍灌满酒肉的肚皮,高声叫道:“店家,你把你家酒水说得那般厉害,我喝了这许多,不也是没醉?什么阎王喝完晃三晃,呵,阎王爷都喝不过我!”
中年老板听罢肚里骂道:“这人喝多了,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对了店家,问你件事。”脸色发红的魏颉忽然问道,“适才进店的时候,我见门口立了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凡上山杀夔者,酒水一律半价’,那个‘夔’是什么东西?就在这泥螺山上?”
店老板登时一怔,反问道:“壮士没看城墙上贴的榜文么?”
魏颉红着脸随意摇了摇头,“没看,店家你给讲讲。”
面有霜色的中年店老板沉沉叹了口气,“我在这泥螺山脚下开店已有十余年了,此地是泸、沂两州的交界,赶路之人若不想绕远,便非得经过那泥螺山不可。我活了半辈子,虽说没能讨上个媳妇吧,但在这山脚下经营酒家,生意还算兴隆,日子过得倒也安适。谁想……谁想半年前,在这泥螺山上,出了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
魏颉瞬间便提起了兴致,忙问道:“妖兽?什么样子的妖兽?”
“那妖兽厉害得紧呐,曾有一众猎户联手上山讨伐,三十多个人呐,最后只有六个运气好的逃了回来。”店老板声音不由得发颤,“听活命的人说,那妖兽的模样像头成了精的大青牛,仅有一条腿,不能走,只能跳,嗓门极大,嘶吼起来好似打雷,皮肉是又糙又厚,棍棒什么的根本伤它不得,满嘴尖牙利齿,吃起人来一口一个,活吃啊,那么大个人,一口就给吞进肚子里去了……”
中年店老板越说越怕,到后来已然全无人声了。
魏颉见他怕成那样,又疑惑发问道:“那你怎么还有胆子在这山脚下开店?不怕那妖兽从山上跳下来吃了你啊?”
“唉,我开这家店已十年有余,实在是舍不得这份基业啊!”店老板愁眉苦脸,“这店内原本有不少跑堂的伙计,可自从山上出了那妖兽以后,一个接一个全都逃路了,现在就剩我一人还留在这儿了。”
魏颉嘴角抽了一下,心中点评道:“嘿,这店家原还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哎。”
店老板接着道:“后来那妖兽造孽实在太多,连官府都重视了起来,在城墙上贴了一纸榜文,花三千两悬赏那妖兽的头颅。”
魏颉心红眼热的搓了搓手,啧啧赞道:“好家伙,三千两!”
店老板“嗯”了一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那三千两的赏银,各路豪杰纷纷上山,我也在店门口立了那块牌子,凡是上山讨伐夔兽的英雄壮士,在小店内饮酒,一律半价。”
“那妖兽名叫‘夔’?”魏颉正色问道。
“是,听说还是什么上古神兽的后代,也怪不得那般厉害!”店老板脸色无比难看。
魏颉随手指了指摆在桌上的鸟笼,咧嘴而笑,道:“店家,我这笼子里关的这鸟儿,据说也是上古神兽的后代,不巧也是只有一条腿!哈哈,莫非那上古的什么神兽都是只有一条腿的不成?”
店老板看了眼笼中的蓝毛独脚小雀,见其模样寻常至极,暗自琢磨道:“这公子定是在与我说笑,这只身带残疾的小雀儿,怎可能和上古神兽攀上关系?”
中年店家又道:“榜文刚张贴出来那会儿,跑到这里的壮士可谓络绎不绝,到后来便越来越少了,大多数上山的人都成了夔兽的口粮,那纸榜文一直贴在城墙之上不曾被揭去。真叫人发愁啊……”
魏颉此刻胸中填满了酒气和志气,他大力拍着胸脯,“店家,那夔兽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把它的脑袋给割下来!”
“当真?”店老板瞪大了眼睛。
“自然是真的。”魏颉慷慨豪爽的递了一大锭银子过去,“店家,我也不短你酒钱,快些再去拿一坛子阎王晃过来!”
店老板踌躇不定,小声说道:“壮士,这喝多了酒,还能杀得了妖兽么?”
“哼!”魏颉嗤之以鼻,“废什么话,本公子酒喝得越多,功力便越强,杀起妖兽来,自然也越快!”
店老板“哎哎”的应了几下,只好又从后院里捧了一坛子昂贵的阎王烈酒出来。
魏颉拿起放在桌上的那柄红等血灵剑胚,伸剑入坛,左手捻动司徒鲛的得意秘术“引水诀”,一条透明酒柱蓦地从坛中窜了出来,随着剑胚轻摇,酒柱仿似有了灵性一般,全部灌入了青衫剑客的口中。
老板看得是两眼发直,不敢言语。
满满一坛子酒水喝尽,魏颉仰头大叫道:“哈哈,痛快!饮罢这阎王酒,待本公子去与那阎王斗上一斗!”
第十八章 给爷死!
泸、沂两州的分界山乃是甘渭郡泥螺山,此山绵延东西连贯七百里,是泸州境内数一数二的雄山。
该地古名为波瑠山,传闻上古时代轩辕黄帝曾令麾下军士在此地以雷兽之皮作鼓,喊杀声直冲霄汉,将蚩尤兵卒打得兵败如山倒,大获全胜。后因生活在山脚下的无知平民百姓以讹传讹,时至今日,世人皆以“泥螺”称之。
腹中灌满阎王烈酒的青衫魏颉跟那名店老板夸下了海口,酒足饭饱,遂携了那柄红等血灵剑胚,与少女卜倩一同起身离了那家山脚唯一的酒铺,纵马直向东北方向的泥螺山赶去。
赶至山脚,一块巨型石壁上赫然贴了张官府的榜文告示,上头明确写着——“为泥螺山上有一夔兽伤害人命,赏令各地乡勇猎户行猎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烦请绕道远行,莫自误性命,各宜知悉。昭平八年五月十九日。”
魏颉凑近看罢告示,知悉此山之上当真有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恶妖兽,心下盘算道:“过路的人都绕道而行了,也难怪山脚处的酒铺生意会变得那般清冷。反正我已笃定要上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待我亲手宰了那只该死的夔兽,为百姓除去一害!”
此时正值仲夏暑月,斗指正南,后天阴阳八卦属离、五行属火,万物至此皆已盛极,故昼长而夜短,纯阳正气盛而阴气衰。二人在山上行了小半个时辰,暮色方才堪堪降临。
四周渐渐变得漆黑无光起来,幸而此山昔日有诸多行人经过,山路十分清晰疏朗,还有小丫头卜倩一直费力举着火折照明,即使夜再深也不用害怕迷路。
听着山间因闷热而聒噪不绝的夏日蝉鸣,魏颉忽然有些耳热头昏,直欲倒地而眠,他深知是酒劲完全发作的缘故,但仍兀自强装镇定,心里暗道:“此时我若折返回去,岂不是被那店家把门牙都给笑掉了?我体内有六道无上仙家剑气傍身,想来那什么夔兽多半也伤不了我的性命。哼,区区一头山野畜牲,怕它做甚?”
想罢便在脸上“啪啪”呼扇了两记相当生脆的巴掌,好让自己头脑变得清醒一些。
坐在马鞍前面的卜倩听得响声,急忙扭头问道:“大哥哥,你干什么呀?干嘛要自己打自己?”
“没什么,这山上蚊子忒多,刚才有几只飞我脸上了。”魏颉红着脸颊说道,“小萝卜,你害不害怕呀?”
“害怕什么?”卜倩皱眉不解。
“夔兽啊,你就不怕它跳出来吃了你?”青衫公子魏颉笑道,“你那么小个人,多半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绿衣少女卜倩想了一会儿,摇头坚定道:“不怕,既然大哥哥不怕,我当然也不怕!如果夔兽来了,我和大哥哥一起打他!”
魏颉宽慰一笑,心道:“这丫头倒也勇敢。”振声说道:“你就别添乱了,交给我来对付就行,且看你大哥哥我一会儿如何手刃妖兽!”
不知又行了多久,山间蓦然刮起一股强风,接着便有一阵恐怖而骇人的长啸声传了过来。马背上的青衫剑客顿时精神一紧,十分严肃且紧张的道了句:“来了。”
前方的浓密灌木丛“咔咔”响动,须臾间,一条黄皮黑纹的斑斓白额猛虎飞蹿了出来。
魏颉早已擎了腰间的血灵剑胚在手,准备等那猛虎朝自己扑过来时,挥落一剑将其诛杀。怎料那虎蹿出后,对骑马的魏、卜二人彻底视而不见,转而向另一边疾速奔了过去。
正当魏颉大感迷惑之际,天空中好似炸开了一道贯彻耳膜的惊雷,卜倩被这炸雷般的响动吓得登时失声而叫,笼中的独脚蓝雀小火苗也跟着“哔吩——哔吩——”的乱鸣起来。
字面意义上的“地动山摇”!
几记擂鼓般的踏地声接连传来,一头浑身青色的巨大怪物从远处匆匆赶来,其行进速度着实快得惊人,眨眼间已追至了那头奔逃猛虎的身后。
那白额巨虎的体格并不小,但与之相比,竟显得如此瘦弱不堪,宛若一只尚未断奶的新生可怜幼猫。未等那头斑斓猛虎反应过来,青皮怪物的血盆大口已然无情地啃了下去。
“嗷——”一口下去,发出了临终嘶吼的猛虎仅剩下不过小半截身子。
那独腿怪物胡乱咀嚼了两下后,又低头补了一口,将剩余的部分虎尸都吃进了嘴中。
剑客魏颉瞧那妖兽模样好似一头无角巨牛,周身皮肤深青发黑,单脚站立,满嘴尖锐獠牙往外呲出,便即知悉这正是吃人无数的山间巨凶夔兽,又见其两口囫囵食尽一虎,震撼惊骇之下,浓浓酒意霎时已醒了大半。
巨夔“咕噜”一下将虎尸全部吞入腹内,遂转头看向魏颉和卜倩二人,再次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野性狂吼。
魏颉一对薄薄耳膜受到莫大的震颤影响,眼前一晃,但见那金鸡独立的青皮巨兽已倏然凌空跃起,朝二人猛地袭跳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魏颉果断舍掉了胯-下的官家马匹,一把环抱起坐在身前的少女卜倩,迈开大步往旁边疾逃而去。
刹那间,小山般的类牛状妖夔从半空坠落,伴随“嘭”的一声巨响,大脚重重砸在了地上,尘土四起,草木皆裂!
那匹棕马逃亡不及,当场被强猛气浪震毙,明显肚腹饿极的独腿夔兽自然来者不拒,又是一口囫囵吞枣地将马尸给咽了下去。
夜色中。
尘埃里。
青衫剑客趁夔兽咀嚼吞咽发出嗫嚅般难听怪声的功夫,挺着手中的血灵剑胚向前大踏步刺了过去。
“噗!”猩红剑刃瞬间刺入了畜-牲那条粗如合围之树的结实大腿里面。
魏颉见一击得手,立时喜道:“成了!”
谁想这一剑虽成功穿透了夔兽腿部粗粝厚实的皮肤,却丝毫无法对其内在筋肉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更别提斫断其那根大腿腿骨了。
魏颉持续不断地运输本命真气,拼命将红等剑胚往里寸寸压去,青皮夔兽吃痛,叫声愈发洪亮震耳,泥螺山间若有无数怒雷怦然炸响,当的是惊心动魄!
体型远比笨重巨象大出甚多的巨夔开始用力挣扎,肉量无与伦比的身躯剧烈恣意晃动,魏颉握剑的右手虎口处显著作痛,忙将剑胚从那该死畜-牲的肌肉里快速抽了出来,这才免于丢失手中宝贵兵刃。
那独腿夔兽猛地扭转庞然身子,井口粗细的筋肉尾巴长鞭般甩将过来,魏颉抱起绿衣少女卜倩原地起跳,勉强躲过了这夹杂着刚猛劲风的一击,着急万分地大喝一声:“小萝卜,快抱紧我!”
小丫头卜倩听了这话,忙用左臂抱住了魏颉的公狗细腰,右手则仍牢牢地拽着鸟笼顶端的部分。
待得凌空跳至高处,剑客魏颉以最快的速度腾出了用来抱住卜倩的左手,改用双手握剑,剑尖朝下,直向异兽巨夔的颅顶要害戮去。那青皮畜-牲察觉有异,将上半身及时俯低,这一下仅是刺入了它的正中脊背。
魏颉一剑既中,便誓要将夔兽支撑身躯的脊柱给压断斫裂,源源不断的本命真气顺着猩红剑刃透入经络骨髓,那吃人巨兽实在剧痛难忍,发了疯似的上蹿下跳,想要将背上两人给颠簸震落下去。
青衫剑客凭借超凡根骨以及法宝三尺玲珑心的神效,对各种伤害危机的感知能力甚强,忽觉一股歹毒无匹的强攻自后方袭来,急忙拔出了手中红等剑胚,带着绿衣少女卜倩从夔兽的背上闪落。
那青皮独脚畜-牲顷刻发出了一声从未有过的震天价般的惨厉怒吼!原是它适才欲用那条尾巴将后背上的两人狠狠砸死,未料剑修魏颉及时跳落闪开,那记沉重绝伦的突然袭击反而砸击在了它自己的身上,这叫自讨苦吃。
“可恶,没能断掉它的脊柱。”魏颉颇为心有不甘,再度全力挥出一剑,刃身结结实实地劈在了那条甚为粗壮的兽尾之上。
剑入一半,巨尾将断未断!
机会很是难得,魏颉伸出左臂再次揽住绿衣少女的紧致纤腰,再度纵身跃上庞然夔兽的宽阔后背,脚步灵动疾行,很快便来到了那头凶恶畜-牲的颈部。
使尽毕生气力,再掷落一剑。
血色剑身当即嵌入怪物皮肉一尺有余!
魏颉相信这头巨型夔兽决计已受了致命的剑伤损害,轰然倒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他左手抱着少女卜倩,右手紧握血灵剑柄,不遗余力的抵御着巨夔那近乎疯狂的蹿动颠颤。
他心里十分清楚,此刻左手一松,被惯性甩出去的就是卜倩;右手一松,则自己和小丫头卜倩都将无可幸免!
青衫年轻人双臂肌肉青筋暴起,全身内机真气奔腾不息好似涛涛流水,在这天摇地动的绝顶危机处境里,他嗓音低沉的从牙缝里吐出了三个字:“给爷死!”
然而,青皮夔兽的动作并未因为这三个字而有所减缓,反而愈变愈快了起来。就在剑客魏颉觉得自己当真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那头巨型畜-牲的动作不知怎的竟慢了下来,腾空跳跃的高度一点点变低,身子疯狂摇晃的幅度也在一点点变小……
“轰——”
巨夔总算是倒地了!
魏颉提前抽出了深插着的血灵剑胚,在那吃人恶兽侧身倒下之前,抱着小丫头卜倩稳稳地落至了平坦的地面。
恶战。
历经一场血腥恶战后的魏颉此刻虽面露亢奋红光,却已无半分朦胧醉意,汗水浸透了单薄青衫,积蓄本命真气的膻中府海丰沛异常,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内具有气机涌动,全身上下被阵阵暖流裹住,浑如泡于专门放松用的温泉池水之中,委实妙不可言。
他自从在溪水旁吸收了两大魔头一二成的功力后,修为境界已顺利臻至“二阶跃灵境大圆满”,离第三阶仅有一步之遥。先前他在坝流城里和白龙剑窟的叛徒於浪拼斗真气,而今又在这座泥螺山间恶战上古异种夔兽。
两战分别突破了御气、精神两大生理的巅峰极限。
一步之遥,成功被他跨了过去。
“我,我入三阶百尺境了!”魏颉欣喜万分,“我终于也是宗师级别的剑修了!”
身旁的小丫头卜倩一脸不解,“那是什么东西啊?”
“是一种修为境界……”魏颉尝试出言解释,“哎呀,这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你只要知道,你大哥哥我现在已经是个很厉害的人就行了!”
绿衣少女卜倩偏着扎有两根羊角辫的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忽道:“我师父好像跟我提起过修为境界。他说,世人的修为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入了尘仙境的,另一种是没有入尘仙境的,若是陆地尘仙,那倒还可以看看,若是连陆地尘仙都不是,那就连看都不用看了。”
魏颉蹙眉怔了半晌,才开口道:“小萝卜,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修炼境界一共才九个,其中尘仙境乃是九阶最终境,又称‘止境’,一旦跻身九阶尘仙境,便就是传说中的神仙了啊!咋的,难道在你师父眼里,除了神仙以外,凡人都不够看了?”
“我也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卜倩轻轻挠着头说道,“但我记得师父他老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啊……”
蓦地里,炸雷声再起。
又有一头体型注定不会小的巨兽袭来。
初入三阶百尺境的魏颉脸色骤变,急将卜倩揽至身后护好,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狂吼道:“来啊,正好拿你这畜-牲给老子练练手!”
“咚!”
“咚!”
“咚!”
声若擂鼓。
巨兽自远处飞踏而来。
笼中的独脚小蓝雀挺过了适才的天旋地转,当下听到那阵嘶吼声和脚踏声,再度“哔吩——哔吩——”的恐惧鸣叫了起来。
境界尚未彻底稳固的魏颉神凝精聚,双手紧握着犹沾有先前青皮夔兽血渍的红等剑胚,膻中穴-内真气激荡如沸,内力运转大周天,做足了迎接第二场恶战的准备。
月光下,暮色不浅的天空中又出现了一个庞硕无伦的青色身影。
第二只夔兽!
第十九章 哎嘛,亏大了!
“娘-的,又来一只……”青衫剑客力沉下盘,双手握住血灵剑柄,灌送本命真气入臂,准备待吃人巨夔砸向自己的瞬间,毫无保留的劈出声势雄大的一剑。
他如今已自二阶跃灵境脱胎晋升,迈入三阶百尺境的初级门槛,周身真气的总量激增,气机运转的奔流速度亦明显加快,只一瞬,真气便于奇经八脉内走过了数百个完整大周天。
剑意汹涌,杀意澎湃。
姓魏名颉的年轻人有信心一剑重创异兽!
风声呼啸猎猎,庞然大物巨夔从空中落下,却并未砸到全身浸满滚滚真气的魏颉,而是坠在了另一头青皮夔兽的尸体旁边。
此时,叫声变了。
变得不再响彻云霄。
变得凄怆悲凉、如泣如诉。
变得柔情百转,令人心生伤感。
少女卜倩听了此等哀绝之声,不禁戳了戳身边年轻剑修的腰眼,瘪着嘴巴说道:“大哥哥,我有点想哭。”
魏颉乃是堂堂顶天立地的八尺男儿,心肠并不软,也不似小姑娘那般矫情爱哭,并未因此产生多少触动情绪,心下骂道:“不愧是妖兽,竟能发出这般瘆人的古怪叫声,该杀,该杀!”
蓦地里,一个人形黑影从哀鸣巨夔的背上跳了下来。剑修魏颉立时吃了一惊,忙将红等剑胚挡在前胸,以防不测。
黑影迅速跃至地面,魏颉定睛细细瞧去,只见来者原是个身材极其魁梧的黑衣大汉,有道是人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弃,那汉子的头发却留得极短,仅有贴着头皮的那么几寸长短,一张方形脸,两条斜挂飞剑眉,宽面大耳,高鼻阔口,容貌甚是豪迈英武,单看其气质有点像某支军伍兵戎的统领长官,手下管着几百几千号人的那种。
当下月光幽蒙清冷,大汉目光更冷,冷电似的无情目光在青衫魏颉的脸上快速扫了一遍,黑衣短发汉子缓缓地说道:“这头夔兽,是你杀的?”
青衫年轻人被他这样凌冽的透骨目光一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咽了口唾沫,“是……”
刚说出口一个“是”字,那魁梧大汉便不由分说一掌劈了过来,掌罡强横而霸道,直击魏颉的颌骨下颚!年轻剑修见这一掌来得着实凶猛无俦,若是打中要害,自己非死即残不可,急忙侧身躲避,顺便将抱着鸟笼的小丫头卜倩往一旁用力推了开去。
生有方形脸的英武大汉一掌不中,紧接着再起一腿,向年轻人魏颉的面门狠厉踢去!
这一腿相比较最开始的那掌,威力有增无减,魏颉只觉一股雄劲无匹的有形罡风扑面而来,忙低头尝试避开,同时挥动血刃剑胚向那大汉的另一条腿倾力砍去。
黑衣大汉虽体格壮硕如牛,身法却甚是灵动敏捷,见一脚侧踢踢空,立时便改换身体动作,一腿自斜上方摆落而下,魏颉一心想要削断大汉的那条支撑腿,以至预判不及,没料到此人竟会在此刻临时变招,一剑尚未斫中,颈部侧面已被魁壮大汉的下摆腿颇为结实的击中,由于这一下在空中改道的缘故,蓄力不够充足,导致摧残威力大打折扣,魏颉虽硬生生以血肉之躯吃下,却并未受到多么严重的损伤。
“大哥哥!”旁边的少女卜倩见魏颉脖子中腿,极为焦急的叫了起来。
“我没事,你千万别过来!”魏颉振声大叫,中了此招后,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倒,拳脚功夫炉火纯青的无礼大汉趁此良机,猛地朝魏颉头顶的太阳要穴处击出一拳。
磅礴拳罡险些就这么冲入了青衫剑客的宝贵头颅!
魏颉虽上半身前扑,但下盘仍十分稳健扎实,危机关头,他终于勉强板正了身体,脑袋尽力往后一仰,杀人拳罡自眼前倏然擦了过去,罡气轰入了一旁的土地,陡然发出“嘭”的一声大响。
魏颉虽然未被此拳击中,但仍是惊出了一身要命的冷汗。
那一拳威力之巨,实可用“石破天惊”四字形容,若是没能及时后仰避开,一拳下去,整颗脑袋多半已被当场砸飞出去了!
持剑年轻人躲开了足可致命的霸道拳罡,紧忙迈开大步往后方一撤,正欲再度持剑上冲,怎料那平头大汉却毫不设防地摊开了双臂,大大咧咧的露齿而笑,“咱们别打了,交个朋友如何?”
青衫魏颉一听这话,只得勉为其难的止步停了下来,脚步虽停,防备却丝毫未减,他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名莫名其妙的大汉,皱眉肃声问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朋友?”
黑衣大汉嗓音雄厚,拱手朗声自报家门:“在下复姓公冶,单名一个锦字,蓟北凤鸣郡广陵城人氏。”魏颉听了他的出身后,心念一动,同样抱拳行了一礼,“在下姓魏名颉,字正气,凤鸣郡止息城人氏。”
两年前,严重缺乏主见的天子嬴勾听信朝中第一号大佞臣祁密进献的蛊惑谗言,以“落剑”之由主动罢兵言和,割让给了天烛国南院大王六座边关雄城,其中就包括北方蓟州凤鸣郡的广陵、止息二城。
老乡见老乡。
公冶锦听罢魏颉的出身籍贯后,当即大喜过望的拍手叫道:“咱们竟有如此缘分?妙极,妙极!”
魏颉揉了揉被踢得有些疼痛肿胀的脖子,很是没好气的出言问道:“不知阁下适才何故痛下杀手?”
公冶锦畅怀大笑,“你既有本事杀死那只夔兽,修为必然不浅,我要试你功力,自然须得上点心咯!”
“好一个‘试我功力’,那么刚猛的拳招,哪儿有半分试试的样子?!”魏颉肚里暗骂道,“刚才差点没把我给打死!”
于是挑着眉毛,口气冷冷的发问道:“那你试得如何?可知我的修为境界了么?”
公冶锦沉吟片刻后回应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小兄弟你的修为至少该是二阶跃灵境大圆满。”
魏颉撇嘴淡然笑了笑,“在下不才,已入三阶百尺境。”
“哎,我就说嘛,刚才我那一拳,用足了十成十的功力,寻常跃灵境武夫根本避不开的,所以我才说‘至少’嘛。”公冶锦咧嘴笑道,“不错不错,别看小兄弟年纪不大,修为境界倒还是蛮高的,我也是三十岁的时候,才勉强突破三阶百尺境的,哈哈!”
年轻人魏颉默然无言,只一味地盯着那个根本不会聊天的黑衣大汉。
粗鲁大汉公冶锦略感尴尬,继而改口好言称赞道:“适才我张开双臂,中门要害大开,小兄弟你及时停手不乘人之危,足见是条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魏颉浅浅一笑,轻飘淡写,“应该的。”
那头尚且没死的新来夔兽仍在旁边呜呜呀呀地吼个没完,公冶锦听得颇有不耐烦,遂开口叫道:“噶嘟噗咯吗,啵哩!”
那青皮巨兽听了这段怪话,竟然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这会儿小丫头卜倩也已抱着鸟笼走了上来,相当惊奇地问道:“哇,它不叫了哎!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公冶锦沾沾自喜地说道:“这是我祖传的一套功法,叫作‘灵犀语术’,练成以后可与世间万兽对话,厉害吧?”
卜倩十分激动地点了点头,“厉害厉害,这功法太厉害了!”
公冶锦听着这话,心里甜滋滋的极是受用,“这孽畜吃了我一顿拳脚,已经老实得很啦,我刚才用灵犀语术说‘烦死老子了,闭嘴!’,它一听,立马就闭嘴了,嘿嘿,还是蛮听话的吧!”
魏颉哪管它闭不闭嘴听不听话,面容严肃的沉声道:“这畜-牲害人不少,还是宰了为妙!”脸色凝重的提着血灵剑胚迈步走了上去。
公冶锦忙伸手拦住了他,劝阻道:“哎,小兄弟,这母夔肚子里有崽子了,姑且还是饶了它吧。”
魏颉奇道:“你连这都知道?”
“是啊,它自己告诉我的嘛。”公冶锦微笑着解释道,“这一公一母两只夔兽原本住在那条月华江里,后来母夔有了身孕,江里的游鱼便不够吃了,它们也就只好上山来吃人了。”
魏颉简单“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咕啦咔哒,啤嘙嘘嘎砸嗓咁吗,哦喲吼吗啤,咚吗叭?叩哟!”公冶锦又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费解怪话。
那母夔的身躯体型远比死去的公夔要巨大很多,她听了公冶锦的这番“命令”后,仰天发出一连串的悲鸣,随即一口叼起了青皮公夔的尸体,奔着北方“咚咚咚”的跳去了。
“你和他说了什么?”魏颉有些好奇。
公冶锦面带自信满满的笑容,“我跟它说‘从今往后,你都不许再上山了,否则就宰了你,懂了吗?快滚!’,有我的命令在,谅它这辈子就都不敢再上山吃人了。”
魏颉点了点头,由衷佩服道:“你这功法倒是蛮厉害的。”
“咦,这是……”公冶锦忽然看到了绿衣少女卜倩怀里抱着的鸟笼,快步凑了上去,盯着笼中的蓝毛小雀看了半天,问道:“它是不是以火焰为食?”
卜倩大奇,“对呀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公冶锦“啧啧”两声,仰头感叹道:“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毕方鸟的后代啊。”
“毕方鸟?那是什么东西?”卜倩圆着眼睛迷迷糊糊。
公冶锦正色回应道:“那是上古时代的一种通灵神鸟,曾在泰山之巅助黄帝封印敌军亡魂,后来又成为了朱雀帝君座下火神祝融的侍宠,从此不食五谷,专门吞吃火焰,古语云,‘有毕方者,必有大火’。”
魏颉心下暗道:“这鸟儿原来如此不凡,先前倒还真是小看它了。”
小丫头卜倩则极是兴奋地说道:“小火苗原来那么厉害啊!”
“你管叫它‘小火苗’?哈哈,这名字有趣!”公冶锦大笑道,“你别看它现在还那么小,等长大以后,那两只夔兽加一块儿都比不上它,你可算是捡到宝啦!”
魏颉思量片刻,忽问道:“公冶兄适才施展的那套拳脚凌厉狠辣,在下好生钦佩,可也是祖传的功夫么?”
公冶锦摇了摇头,否认道:“并非祖传,那是我恩师当年传授给我的。”
“不知尊师是何人呢?”魏颉继续问道。
公冶锦顿了顿,眼神变得极是落寞,他口中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柯卿。”
魏颉一呆,立在原地怔怔说不出话来。
“对,就是那个天下十大魔头排行第六,十大杀手排行第一,绰号‘白昼幽灵’的柯卿。不过我早已被他逐出师门啦,柯卿是我公冶锦的授业恩师不假,而我却再也不是他的徒弟了。”公冶锦洒然一笑,“那年我二十五岁,恩师见我禀赋不错,便将我收入了门下,教了我足足三年,后来恩师他又遇到了比我更有才能的年轻人,他曾发誓这辈子只收一个徒弟,于是就将我逐出了师门,改收那人为徒。”
“那人可是‘小幽灵’秦穆阳?”魏颉想也不想的问道。
公冶锦快速点了下头,“是,据说此人六岁突破一阶筑身境,八岁就敢当街杀人,十二岁破二阶跃灵境,十九岁破三阶百尺境,遇到恩师的时候,才不过二十一岁,便已是三阶百尺境小圆满了,那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离第三阶尚还有一段距离,如何及得上那等天赋异禀的奇才?呵,也难怪师父当年要他不要我。”
魏颉听了小幽灵秦穆阳的修为造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一阶筑身境止步徘徊了整整十五年的惨痛经历,心下顿时一阵酸楚。
“唉,我与恩师已阔别七年之久,虽时常能在江湖上闻听师父犯出的大案,但听得愈多,心中对师父便愈是思念。”公冶锦衷心感慨,“突破三阶百尺境后,为了不辜负师父教授的一身武艺,我干起了江洋大盗的活计,从富绅财主家偷盗大量金银财宝,转手送给那些快揭不开锅的贫民百姓。”
“哦?公冶兄原还是位劫富济贫的侠盗啊!”魏颉讶异道。
公冶锦淡淡而笑:“这世上偷得少叫‘贼’,偷得多叫‘盗’,我顶天算是个大盗,‘侠’这个字太重,冠在我这个大盗的头上,着实吃不消,吃不消啊!”
“哎,公冶兄自谦了。”对其侠盗生涯表示尊敬的魏颉笑着恭维道。
公冶锦抿嘴想了想,又道:“劫富济贫不假,但也并非全济,我给自己立了个规矩,每次不论盗来多少金银珠宝、古玩字画,都济一半,留一半,我把剩下的那一半藏到了一处极隐蔽的地方,这世上除了我,绝无第二人知道那些东西的所在。”
魏颉半调侃半认真的笑问道:“那想必公冶兄如今已然富可敌国了?”
“富可敌国谈不上,但也确实攒下了不少。”公冶锦得意道,“等再攒上一些,我要去办一件足以名传千古的大事……”
“啊,不知是何等大事?”魏颉登时被激起了兴致。
复姓公冶的黑衣侠盗豪气高涨,他震声道出了两个字:“造反!”
魏颉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一圈,小声问道:“公冶兄可是说真的?”
“当然,我这人向来就不说大话。”公冶锦大声说道,“待我攒够了钱财,便去各地招募人马,带兵直捣天启城大内皇宫,亲手诛灭嬴勾小皇帝。嘿,等我坐上了龙椅,只要是陪我一同打天下的好兄弟,个个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魏颉听完他这段不着调的“豪言”,忽想到自己曾在落剑城搁剑塔下的篝火旁,与四十几名守塔士卫提起过自己发兵北上,杀入天烛国皇都生擒诸葛女帝的雄心壮志,其可笑与荒诞的程度,和眼前的这位侠盗公冶锦相比,竟无半分逊色。
“魏兄弟,待我起兵之日,叫上-你如何?”公冶锦热情相邀,“若有你这等贤才相助,大事必可成功!”
魏颉拱手回绝道:“公冶兄,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你既有如此雄大野心,那日后必能好好成就一番功业,只是在下志不在此,况且修为尚自浅薄,实在爱莫能助。”
公冶锦见他不肯与自己共举大事,心下十分挫败,悻悻然的说道:“唉,罢了罢了,你虽不愿助我,但我已认你这个朋友了,他日倘若我真能坐上龙椅,决然不会亏待于你!”
“那就多谢公冶兄的一番美意了,在下实在感激不尽。”魏颉低着嗓音,“只是可惜了那两头夔兽……”
公冶锦疑惑道:“什么可惜?”
魏颉解释道:“官府出三千两银子悬赏那畜-牲的头颅,两只,足足值六千两白银呢!公冶兄若不放走它们,这六千两便可用于日后起事。”
公冶锦一听这话,登时懊恼不已,跺脚咬牙叫道:“哎嘛,亏大了!”
第二十章 青年与少女(上)
作别了立志高坐龙椅的侠盗公冶锦,魏颉和卜倩继续并肩赶路,因为官家的马匹被雄夔活活震死并囫囵吃掉了,二人不得已缓缓徒步而行。他们于傍晚天还没黑的时候上山,在山间足足赶了将近一夜的路,迫近清晨时分才勉强走出了泥螺山。
名江,月华。
那是一条自西南流往东北的宽阔大江,是泸州与沂州真正意义上的分界线。历史上曾有张姓诗人在一首《春江花月夜》里写过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意境空明,以此江抒发了胸中对故人的深切思念情感。
魏颉在江边花银子雇了艘大船,吩咐船家沿着月华江一路北上,直奔锦瑟城金梁王府所在的沂州。昨夜,他历经了差不多两场性命交关的可怕恶战,又与卜倩徒步走了一夜的山路,身子早已疲惫倦极,刚入船舱,倒头便即沉沉睡去。
一场极为舒畅淋漓的酣睡。
当他悠悠然醒来的时候,小丫头卜倩尚处在熟睡之中,为了不吵醒她,魏颉先穿好衣衫,轻悄悄地拿上那柄剑胚血灵,独自一人蹑手蹑脚地从舱内走了出来。
来到外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们从清晨一直昏睡至了晚上。
“这一觉睡得好生畅快啊!”魏颉抻了个大大的懒腰,他睡足了一整天,眼下但觉头脑清醒,精神异常旺盛,浑身上下好似有使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气力。
一袭青衣薄衫的他,手握金鞘长剑,健步走至了船头。
此时夏日夜空万里无云,漫天星辰璀璨耀眼,好似无数颗明珠嵌于深黑色的巨大幕布,一轮皎月悬挂在天边,银辉照将下来,江面被映得满是洁净的粼粼波光。
夜幕似棋盘,星斗如棋子。
浩瀚无垠的广袤苍穹之下,人显得愈发渺小如同尘埃了。
魏颉抬头望着绚丽无比的深邃星空,忽记起年幼之时,父亲魏魁曾指着满天繁星告诉自己,地上的每个人都有各自对应的一颗星星,一个人对世间做出的贡献越大,那么在天上所对应的那颗星星就会越亮。
他十分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傻傻的问了句:“爹爹,那您对应的星星是哪一颗啊?”
孩童时代的魏颉原本以为父亲定会拍着胸脯大声说:“自然是最亮的那一颗了。”
怎料向来自信豪爽的父亲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一笑,低头问道:“颉儿,你猜猜看,这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星?”
“一万颗?”自己试着说了一个想象中已经很大很大了的数字。
“不止。”
父亲摇了摇头,随即伸出手指,对准东方的浩渺天空,描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朗声笑道:“单是那里一片,就至少有十万颗!”
“十万颗?!”
“对,十万颗光辉灿烂的明日之星!”魏魁极其自豪爽朗,“那是‘魏家军’,魏家军足有十万人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每个魏家军的士兵都是一颗璀璨的明星,缀在天上,便是一片耀眼的星轨银河!”
记得那天夜里,儿时的魏颉经历了一个美妙而绮丽的梦境。
梦里,他身临黄沙弥漫的两军战场,背后雄兵十万。
梦里,他身处一望无际的天边银河,四周繁星无数。
时隔多年,曾经那个懵懂无知的天真孩童已然弱冠。
父亲已经不在身边了。
这次,他一个人。
再度仰望星空。
神游天外。
过了许久,身着青衫的年轻人魏颉低声兀自感慨道:“爹爹当年率领十万魏家军北征,所到之处,狼蛮族无不望风而逃……唉,今生今世我若能有爹爹一半的功业成就,那便真的死而无憾了!”
如此想着,不由得技痒起来,“噌”的一声,将那柄红等血灵剑胚从金色剑鞘中抽了出来。
穹顶之下,船头之上。
弱冠之年的魏颉耍起了一套早已练得炉火纯青的绝世剑术。
听父亲昔日说过,这套上乘剑法的开创者姓余名勇,是一名来自北方怀州的孤勇游侠儿,一生沉-淫剑道,是个为了变强不惜一死的男人。他为了击败生平最大的仇敌,特地跑去天烛国大漠苦寒之地练剑,十年时间,以飞沙走石淬炼本命体魄,以严霜傲雪打磨周身筋骨,最终通过观望天上的亿万星辰悟出了这套堪称高妙绝伦的剑术,命名为“大漠星辰诀”!
思忆着父亲魏魁,向往着游侠余勇,魏颉意气满怀,愈舞愈是起劲。
蓦地里脚下发劲,纵身跃至了有月华倒映的月华江面。
青衫客,水上舞剑!
几十种剑招共有成千上万套迥然不同的玄奇变化。
瞬息间,刃锋疾转,便有罡气阵阵席卷波澜水面。
白花配清影,堪称姿态万千,风流万状潇洒无限。
这会儿若有从未练过武功的寻常老百姓在一旁观看,定然要一边瞧得晕头转向,一边大力拍手叫好。也不知像这般纵情挥舞了多久,忽从后头响起了一记清脆悦耳如莺鸣的叫喊声:“大哥哥!”
魏颉一听到这少女的甜腻嗓音,立即脚尖点着江水,飞身掠回了大船船头,站定后对着那个头发披散还来不及花时间扎辫子,显然是刚睡醒的小丫头问道:“小萝卜,你不待在船舱里好好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我都睡了一天啦,睡不着了。”卜倩扭了扭身子,“大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和你一样,也睡不着了,就出来练会儿剑,顺便透透气。”
卜倩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来到船首,抬头望向无边无垠的星空,嘻嘻一笑,快活的叫道:“今晚的天空真好看,有那么多星星呢!”盯了一会儿天上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又转头看向了犹自立在一旁的青衫魏颉。
“大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呀?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卜倩虽然岁数小,却也具备了一点儿察颜观色的本事。
魏颉淡然一笑,“这你都能看出来?”
卜倩重重点头,道:“嗯,大哥哥你一直在皱眉,肯定是有心事的。”
魏颉被她这话猛然点醒,才意识到自己的眉头从刚才就锁到了现在,忙将紧紧收缩的眉结松开,微笑道:“这样好了吗?”
“好啦,这样子就好看多了!”卜倩眯眼拍手,“所以大哥哥,你刚才在想些什么呀?”
魏颉继而抬头望天,沉默了片刻时光后,轻声吐了几个字出来:“我想我爹了。”
卜倩记得大哥哥曾经说过,他的爹爹已然不在人世,于是也便知趣的不再多问些什么,只一味地盯着他的脸看。
魏颉魏正气虽自称生于北方蓟州,但他其实此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江南道湖州,面部容貌更是典型的“北人南相”,身材虽高挑,骨架却并不为大,面容十分瘦削带有明显骨相,五官分明且精致,是个相对秀气有女相的俊美男子。
皎月洒落浓浓银辉,照在了魏颉的年轻脸庞上面,更显其神明爽俊、雅量非凡。
青衫公子的眼眸清澈而透亮,竟丝毫不逊色于穹顶之上的星辰。
小丫头痴痴的看了半天,心下暗道:“师父以前怎么就没告诉过我,世上还有这般好看的男子呀?”
魏颉望了会儿今夜的天空,怔然出神,心情沉重忧郁的叹了口气,接着便盘膝坐在了船头。少女卜倩也跟着他坐了下来,就坐在大哥哥的身边。
“大哥哥,你怎么又叹气了?是想你爹爹想的么?”卜倩伸着小脑袋问道。
魏颉先是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我确实很想念我爹,但我叹气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卜倩费解道。
青衫剑客垂首缄口了半晌,抬头望向前方波光粼粼的江面,“我爹他二十岁的时候,已便四次从军,担任‘杀寇队’队长,带领一众队员奇袭了天烛国的皇都上京,我今年也已二十岁了,却仍一事无成,连区区一座搁剑塔都守不住,还犯下了砍头的大罪,成了遭受通缉的对象。唉呀,我只怕这辈子,都没法达成我爹一半的成就了!”
卜倩见大哥哥的眉头再度颦蹙了起来,知道他的心情又变坏变糟糕了,奈何自己的嘴巴实在太笨,不懂如何劝解安慰人,只好用力挪了挪屁-股,凑近过去,斜靠在了魏颉的身上。
青衫公子心头顿时一热,抽出右臂,将卜倩那香乎乎、软绵绵的身子轻轻搂住了。
落魄失意的青年,与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绝妙的组合了么?
卜倩恰如小鸟般依偎在魏颉的怀里,小脸紧贴他那宽厚的胸膛,呼吸不知怎的竟变得有些急促。
魏颉亦心意涌动,伸左手搭住了小姑娘的右侧肩膀。
卜倩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索性一下子将右腿跨了出去,整个人就那么坐在了魏颉的大腿上。
相对而视。
二人的鼻息粗重且热炽,每一次呼吸都无不尽显青春的热情与浪漫。
魏颉两手抱着卜倩的双肩,盯住她那对秋水似的澄澈眼眸,轻声道:“让我亲一下。”
尚未得到肯定的回应,青衫年轻人便大着胆子拉近了卜倩的娇软身体,脸凑了上去,吻住了她的樱桃小-唇。
良久。
他们停止了热烈深情的亲-吻,魏颉注视着少女卜倩那张通红彤彤宛若桃花花瓣的小脸,柔声道:“你起来吧。”
绿衣小丫头乖乖地起了开来。
青衫魏颉随即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但没完全站直,臀-部些微的有点儿后撅。
他转身面朝船舱,背对着痴情少女卜倩,暗中踟蹰道:“这个傻姑娘,明明什么都不懂,怎得偏就看上我这个没出息的逃犯了呢?”
卜倩懵懵懂懂,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哥哥魏颉的背影。
她决然不会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此时此刻,内心在做着何等匪夷所思的挣扎!
当真是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
“唉,罢了罢了!”魏颉沉声叹道,“你先回里面去吧,让我在外面好好冷静一下……”
蓦地里,从后头传来“扑通”一声响动,魏颉一惊,忙转过了身去。
但见不远处的江面,有两人同时自小舟之上失足落水。
“不好!”魏颉急迫大叫,“小萝卜,你待着别动,我去救人!”
他也无暇多想,当即跳入月华江中,朝着落水的两人游去了。
第二十一章 青年与少女(下)
泸、沂两州分界线,月华江。
漫天星群,密集而闪耀,月光如澄莹流水般倾泻落下,照得江面一片华明。
江中,一叶孤舟。
舟上立有一对年轻男女,皆着白袍,腰悬长剑。
男子身如玉树,肤色光洁,脸庞棱角分明,长眉浓密而上扬,眼眸乌黑且深邃,面含笑意,更显其潇洒不羁;女子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无暇,一头浓黑及腰的秀发,一张玲珑小脸好似玉石雕成,眉目英挺,神情却甚是散淡,清寒的月华照在脸上,愈显其冷若冰霜。
深夜,江面寂寥无声。
二人亦无言。
男子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古人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夜晚何其漫长,有情人天涯间隔,不得相见,只好废去一整夜来思念。唉,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呐!”
顿了顿,继而话锋一转:“哪像我们,月夜御舟渡江,陪伴在彼此的左右,不离不弃,古人若是见到我们,定然羡慕得紧!”
白袍女子依旧默然无声,并未对男子的这番感慨做出任何回应。
男子接着自以为是的说道:“不妨把那首诗改上一改,‘江上落清辉,婵娟共此时,情人近相伴,白首不分离’,怎么样?”
女子面无表情,“公子的作诗功力还是没什么长进。”
男子随即“呵呵”一笑,颇有自知之明的嘲讽调侃道:“唉呀,就我这破烂玩意儿还能称得上一个‘诗’字?阿菊,你未免太抬举我啦!”
名“阿菊”的女子微微一笑,笑完便即不笑,也不再继续言语。
“古人云,‘熟读古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这辈子读过的诗何止三百首,怎么到现在还是一点儿都不会写呢?”男子哀声叹气道,“由此可见,古人说的也不都是对的。”
阿菊淡然道:“古人还说,‘光看不练,假把式’,公子还需多多练习才是。”
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这话倒也有理,写诗大抵和练剑一样,哪有光用眼睛看看就成为绝世高手的道理?我终归还是练得太少了。”
“公子知道就好。”阿菊肯定道。
男子忽然咧嘴笑道:“写诗要是和练剑一样容易就好了,你说呢?”
阿菊蹙起眉头,“练剑也并非什么容易的事。”
“可对我来说,真的很容易啊!”白袍男子的脸皮显然不薄,“从前不论爹爹怎么逼我,我都死活不肯练剑,因为我觉得不好玩嘛,不好玩,所以我不愿意练。谁想到十八岁生辰那天,爹派了‘梅兰竹菊’四名剑侍来保护我,呵,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要四个小姑娘来保护?真是岂有此理!于是我开始发奋练剑,只用了不到短短两年时间,修为就从一阶筑身境练至了五阶脱俗境大圆满,差一点点可以达到六阶凝丹境了。你知道的吧,五阶以上的修为品级又被称为‘仙品’,只要我在体内练出一颗‘无上剑丹’,我就是六阶凝丹境的仙人了,也就是所谓的剑仙了啊!剑仙哎,剑窟里人人都练剑,又有几人能成为剑仙?”
阿菊面色平静如水,淡淡道:“公子忘记老爷的话了吗?”
男子摆了摆手,一脸的无所谓,“我没忘,不就是‘戒骄戒躁’嘛。但我刚才说的都是事实啊。你看你,四岁就开始练剑,练了足足十二年,不还是只有四阶洗髓境的修为?我才练了你的零头不到,就马上要成为剑仙了,这就说明啊,我当真是个天才!”
阿菊不再说话。
“我爹爹,还有我爷爷,都夸我天赋异禀,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是天下未来剑道的扛鼎之人!”男子快意朗声道,“我爷爷还说了,只要再过几年,我的修为和剑术便会超越爹爹,剑窟‘吟派’的下一任首领,非我莫属!”
见剑侍阿菊一直不愿说话,男子一个人自吹自擂实在有些无趣,“敏敏,你别不说话呀,夸夸我好吗?”
阿菊扬了一下眉头,“公子,你为何突然这么叫我?”
男子调皮一笑,道:“你原来不是叫王敏吗?我心血来潮,就叫了一下‘敏敏’,嘻嘻,没想到还挺好听的,比‘阿菊’好听,以后我都这么喊你了。”
阿菊语气冷冰冰,“公子,我还是喜欢你喊我‘阿菊’。”
男子摇头道:“哎,‘敏敏’好听,你多听听,慢慢也就喜欢了。”
“敏敏,等我当上了‘吟派’的首领,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嗔派’那群冥顽不化的家伙!”男子极是愤然,“明明是一群剑修,不专心练剑,花那么大的功夫去练气,你说说,这难道不是旁门左道吗?”
阿菊正色点了点头,“是。”
男子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身为一名剑修,就该一门心思扑在剑术的造诣上,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我大爷爷一个快八十岁的人,怎么就理解不了呢?非要和我爷爷对着干,明明都是一家人,关系却搞得那么僵,真是怎么也想不通啊!”
沉吟片刻,又道:“还有几件事情我想不通,老祖宗的剑法已然通天,号称人间剑术最强,何苦非要画地为牢,一闭关就是五十年?听爷爷说,老祖宗是为了打败一个人才专门去闭关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老祖宗怕成那样?”
阿菊肃声打断道:“公子,‘怕’这个字眼不甚妥当。”
“是是,我失言了,老祖宗乃是武林公认的陆地尘仙,怎可能会‘怕’?”男子点头称是,“但我依旧想不通,老祖宗自己闭关也就罢了,为何要将白龙剑宗改名成‘白龙剑窟’?我们又没有住在山洞里,叫什么‘剑窟’,真难听……天下正邪两大剑派,白龙剑窟和剑神宗,光听名字,你觉得哪个门派是正,哪个门派是邪?我们堂堂一个侠义道的门派,名字居然还不如一个魔派的好听,这叫什么事嘛!”
阿菊低声道了句:“公子,一个门派的正邪与名字没什么大关系的。”
“哎,敏敏,此言差矣!”男子连连摇手道,“名字可是很重要的,比方说我叫龙彦,这名字还行吧,但如果我改名叫龙阿猫,或者龙阿狗,这种名字一听就是个纯纯的乡巴佬嘛,哪里还有半点高手的气质?和敌人狭路相逢,互报姓名的时候,我若说我叫作阿猫阿狗,估计都还没开打,就得被人先笑话死了!”
见阿菊不再反驳,龙彦继续口无遮拦:“所以说啊,老祖宗多半是有点儿老糊涂了,才会把好端端的剑宗二字改成‘剑窟’的。”
阿菊促狭道:“公子,这些话不妨当着老祖宗的面去说。”
龙彦白了她一眼,“老祖宗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我有几条命,敢当着他的面去说?”
阿菊只浅浅一笑,脸色复归清冷。
龙彦轻叹了口气,“其实啊,就算改回了原来的‘白龙剑宗’,又如何?人家剑神宗怎么说也有个‘神’字,到底是在名字上压了我们一头。”
阿菊正色道:“我们凭剑术造诣反压过去不就好了?”
“但终归是不好听啊,天下第二剑宗的名字比天下第一剑宗的名字还要好听,想想就来气!”龙彦恨恨的说道,“还有那个剑神宗的宗主阎梦,我们老祖宗也只敢自称‘剑狂’,那个老太婆何德何能,居然腆着脸自称什么‘剑皇’,还到处乱喊口号,好像喊的是什么‘天下武道谁为峰,唯我羊脂女剑皇’,我呸,一群臭小娘儿们,也不嫌臊得慌!”
“别管她们喊什么,我们不认不就行了?”阿菊脸色严肃,“魔派是全武林的公敌,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她们早晚会恶果自食的。”
“话倒也是这么说,但气焰那般嚣张无人约束,我实在看她们不爽!”龙彦咬着牙道,“等我当上了剑窟的宗主,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天下武林正派,联手攻陷羊脂山,踏破魔派巢穴!到那时候,阎梦那个丑怪老太婆我肯定是不要的,最好一剑杀了,什么狗屁剑皇,还不是被我一剑戮死?至于她手下的那群小娘们儿嘛,嘿嘿,嘿嘿!”
龙彦一脸邪-淫的连着“嘿嘿”了两声,看了一眼身边的剑侍阿菊,立时改换了个正儿八经的表情,“我也不要,爱谁也谁要!那些臭小娘就都分给陪我一同剿魔的兄弟们好了,任凭他们处置,届时武林里少了一个剑神宗,多出来了一个‘贱-人宗’、‘贱-婢宗’,哈哈,妙之极矣!”
龙彦洋洋自得,挺胸笑道:“我可是正人君子,那些个不要脸的烂女人,就是主动送上门来,我也不要……我只要你!”
说着缓缓伸出左手,一把搂住了阿菊的如柳纤腰。
阿菊极不耐烦的将龙彦的手打了下去,冷声道:“公子,请你自重。”
龙彦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低沉着嗓子肃声问道:“你就那么厌恶我?”
“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对我这般冷漠无情?”
阿菊眼观鼻鼻观心,“公子,我天生性子冷淡,并非……”
“你的那三个姐姐,阿梅阿兰阿竹,哪个不是主动对我投怀送抱的?尤其是那个阿梅,天天求着我要,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她们呢?!”龙彦提高了嗓音,梗着脖子叫道。
阿菊蓦然抬起头来,眼神里满是浓浓敌意,厉声问道:“公子,这便是你说的正人君子么?”
龙彦不想搭理这话,“敏敏,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的?真是想帮大爷爷清理门户,追杀姓於的那两个废物兄弟?狗屁,我全是为了你啊!在剑窟里,有那么多漂亮女婢服侍我,还有梅兰竹三姐妹缠着我,我哪儿还有功夫陪你?我不知求爹爹求了多久,他才勉强答应我带你一同出来的,我怎么不带你的三个姐姐?因为我不喜欢她们,我只喜欢你,我只要你!你为什么不懂我的心意啊?!”
龙彦怒气上涌,头脑发热昏聩,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用力将阿菊抱在了自己怀里,低头用力亲了下去。
本名“王敏”的剑侍拼命反抗,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任凭龙彦轻-薄自己。
过了良久,龙彦松开了嘴巴,柔声道:“敏敏,这里没有别人,给了我吧。”
阿菊抿着嘴唇微微点了一下头,细声道:“公子,你先放开我。”
龙彦刚一放开双臂,遭受欺凌的阿菊顷刻将腰间长剑抽出,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这是做什么啊?!”龙彦大惊,“快把剑放下来!”
阿菊眼含泪珠,凄然道:“公子,我是你的剑侍,而非奴婢,你怎可随意欺辱于我?”
“是我糊涂,我不该对你那样的,求你莫要怪我……”龙彦紧张万分,“把剑放下来吧,我保证不再碰你了,我发誓!”
“公子,剑窟的规矩你忘了么?剑出鞘,必见血!这里没有别人了,我唯有一死!”阿菊决然言道。
龙彦急得冒汗,嗓音不由得发颤:“你别……别动手,你……你快看那边!”
阿菊朝龙彦手指的方向看去,瞧见远处的江面上有一艘大船。霎时间腕部一痛,手中长剑已被龙彦夺了过去。
“你呀,性子也忒烈了,我不过是亲了你一下,居然就寻死觅活的,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惜命呢?”龙彦脸色难看,“行了行了,我这人说话算数,既然发誓不碰你,那便真的不会碰你了,至于剑窟的规矩嘛……”他本想说:“既然这里没别人,那守不守规矩都无所谓了。”
岂料一瞥之下,居然看见一对男女在那艘大船的船头上亲热拥吻,顿时胸中酸楚难当,转而对剑侍阿菊道:“敏敏,你看那边,好一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我用你的剑宰了他们,便不算破了剑窟的规矩!”
“公子,不可!”阿菊急忙拦道,“他们又没做错什么,你怎能胡乱杀人?!”
“这是规矩,我若不杀了他们,便须杀了你,或是自杀!”龙彦极其阴狠霸道,“你快让开,我赐那对狗男女一个同归于尽!”
他立于江面扁舟之上,白袍鼓荡,衣袂飘扬,英挺身子被荧荧白光笼罩,愈益显得朦胧无比、若神若仙,他紧盯着那艘渡江大船,此时船首的男女已然分开,男的转过了身去,面朝船舱。
“哼,看来你小子今日要稀里糊涂得死了!”龙彦心道,“但有那个绿衣小姑娘给你陪葬,就算去了黄泉路,也不会过分寂寞。”
忽得恶念又起,暗中盘算道:“也不清楚那个小姑娘容貌和身段如何,我不妨先将那个男的给宰了,若是那女的长相身材都不错,我便将其据为己有也无不可。敏敏性子够犟,她既不肯给我,我也只好拿别人来泄泄-火了。若是那个娘们儿长得丑陋、身材不好,再杀不迟!”
阿菊见龙彦白龙剑罡萦身,知其此番铁了心要在此地杀人,上去竭力抱住了他,妄图叫醒梦中人:“公子,我们白龙剑窟是侠义道,岂能滥杀无辜?”
龙彦身上的阵阵白光骤然一闪,当即将阿菊震昏了过去。
“这可是你自己主动来碰我的,既然是你自己先坏了门派规矩,那我刚才立的誓言便也做不得数了。”龙彦狞笑道,“待我宰了那个男的,你和那个小姑娘,我全部都要!嘿嘿,大被同眠,二女一夫,快活呀,快活!”
遂毫无保留的使开了剑窟最上乘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中原最顶尖的宗门剑术“白龙吟”。
一道纯白色的弧状剑气瞬间激荡而出。
一剑劈向了大船上的那名青衫男子!
就在霸道剑气逼近大船的时候,船首的那名绿衣小姑娘朝前方击出了双掌。
双掌齐出,剑气与掌罡陡然融合,尺寸暴涨一倍有余,竟按原路折了回来!
五阶脱俗境大圆满的天才剑修龙彦向来对自己的剑术极是自信,挥出一剑后,只道必然已经得手,心下一阵美滋滋,忙不迭就要去解阿菊的衣扣。
他的爪子刚碰到剑侍阿菊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体型激增一倍多的罡猛剑气照着原路返回,避无可避!
全然来不及格挡闪躲的龙彦被自己的白龙剑气和绿衣小姑娘的双掌掌罡同时击中,当场两眼一白,跌落到了月华江里。
小舟侧翻,丧失意识的阿菊也被掀入了水中。
“扑通——”
第二十二章 飞仙楼上落剑仙
深夜,月华江。
魏颉成功从江中打捞救起了不幸翻舟落水的两人,原来是一对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白袍男女。
男的俊逸无双,女的惊艳绝伦。
“啧,真是一对璧人。”魏颉瞧着二人堪称出尘的容颜外貌,暗自感叹。
他为那对男女把了会儿腕部脉络,发现女的并无什么紧要大碍,男的却受了很是严重的内伤,经络气机混乱不堪,若不及时为其治疗,恐有性命之忧。
“小萝卜,等会儿我运功的时候,体内气息将会与此人紧密相联、同气连根,故而受不得丁点儿的影响,你切记不可在一旁吵闹,否则情况万分凶险,懂了吗?”魏颉提前肃然叮嘱。
绿衣小丫头卜倩点头应了一声,“懂了,可是……大哥哥你,你真的要救他么?”
“那是自然。”魏颉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我若不救他,难不成让他就这么死了?”
“可他……他是坏人啊。”卜倩小声质疑,“你为什么要救坏人?”
魏颉锁着眉头,“什么?”
少女卜倩小嘴嘟得很高,道:“他刚才要杀你。”
“你在说些什么啊?”魏颉感到匪夷所思,“他都伤成这样了,搞不好醒都醒不过来了,怎可能还要杀我?”
卜倩显得有些着急,“真的!就在刚才,他真的砍了一剑过来,我顺手出了两掌,把那道剑气给推了回去。”
魏颉心下暗道:“若真有剑气朝这儿袭来,我又没有睡着,岂能半点也不知?唉,这傻丫头多半又在凭空臆想了,过两天得给她寻个好点的郎中瞧瞧了。”
于是笑道:“小萝卜,你别再说了,他不是坏人,你快去里面睡觉,大哥哥要开始运功救人了。”
卜倩瘪着小嘴呆了一会儿,最后无趣的吐了吐舌头,乖乖地溜回了船舱。
魏颉毫不吝惜珍贵无比的本命真气,花去了足足两个时辰,为那名素不相识的白袍男子运功疗伤。待到天方鱼肚白之际,伤者体内紊乱至极的混沌气息终于缓和平稳下来,性命算是勉强保住了。
男子由于受内伤过重,虽已无性命之虞,一时半会还无法自然醒转,倒是那名玉人般的白袍女子先一步醒了过来,她得知男子性命已无碍后,并未表现出多大的欢欣喜悦,脸上仍是一副凛若寒霜的淡漠表情,除简单的弯腰抱拳道了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以外,再无其他半句言语。
魏颉并非什么贪图报恩的人,只是心下十分好奇:“这女的怎么回事?我明明救了她情郎的性命,她怎得一点儿也不高兴呢?就算是两人闹矛盾,历经了如此生死存亡,也该重归于好才是啊……”
既然女子默然不言,那魏颉也不愿再去多嘴自讨没趣,独自回了船舱,见小丫头卜倩此时正睡得香甜,隐隐有鼾声发出,他也便轻手轻脚的在其旁边躺了下来,疲劳一夜,总算能好好补个舒服觉了。
大船又在江中行了一个多时辰,总算靠近岸边目的地停了下来,到沂州境内了。
下船后,白袍女子背起尚处在昏迷状态的白袍男子,没留半句临别话语,不声不吭的默默离开了。
魏颉和卜倩则一同往东北方向徒步走去了。
————
沂州。
云顶郡,天门城。
此城位于淮南道中部,北抵赤霞山,南依月华江。东西方位有两座巍峨高山,一曰西梁山,一曰东梁山,两山共夹一城,形若天空之下一座天庭巨门,因而得名“天门”。该处环境宜人居住,经济繁华,百姓富裕,身为沂州排行第二的大城,人口数目仅次于金梁王王府所在的锦瑟城。
入了城中,魏、卜二人先寻了家面馆,胡乱对付了一顿,刚填饱肚子,便动身前往了城中的马市,花高价购得一匹毛色雪白、膘肥体壮的上等好马。
卖家是个乐乐呵呵笑口常开的中年男人,用他的话说就是,这马儿上辈子多半是条在天宫里腾云驾雾的白龙,这辈子下凡没投好胎,这才做了匹白马。
“大哥哥,我们叫它‘小白’怎么样?”少女卜倩摸着白马的鬃毛提议道。
魏颉笑了笑,“你给只鸟取名‘小火苗’也就罢了,这马儿哪里小了?依我看,不妨就叫‘大白’。”
“好,就叫大白!”卜倩拍手喜道。
白马配青衫,绿衣抱蓝雀,两人一前一后同骑于白马马背,继续有说有笑的朝着前方赶起了路。
来到天门城城中闹市,此时的大街之上,不论是青壮年的男子,还是老幼妇孺,皆匆匆而行,前头似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快点老婆子,慢了就抢不到了!”一名显然上了岁数的老翁焦急的朝后方催促道。
“老头子,我跑不快,你别管我……快去!”一名身材臃肿的老妪喘着粗气费力说道。
马鞍上的魏颉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心下大奇:“前头到底有什么好东西,连老头老太太都要拼命去抢?”
他顺着人流策马而去,待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座足有百余尺高度的雄伟巨楼,飞檐翘角,画栋雕梁,外观真正是富丽而堂皇。
此楼名唤“飞仙楼”,与黄鹤楼、洛神楼并称为中原三大雄楼。濠州落剑城的那座六层搁剑塔乃是奉天子嬴勾之敕令所建,而这座百尺雄楼飞仙,则是强藩金梁王嬴昆请了沂州内部数百名顶尖工匠联手所建,绘图半年多,施工四年半,耗时整整五年而成,乃整座天门城里最高大最雄伟的建筑,命名为“飞仙”,取“飞仙落天门”之意。
此时此刻,有一人站在飞仙楼的悬山式楼顶之上,不断往下扔着大量银票,无数张银票如雪花般簌簌而落,蔚为壮观!
楼下则已是拥堵为患,眼睛发红了的城中平民百姓,无不疯抢着这笔天降横财。
嘈杂声里伴有人的哀嚎惨叫。
年迈体弱之人本就容易失足摔倒,更何况是在这种极其混乱的地方,一人倒下,后面立时有人压在上面,倒地之人很快便会被活活踩踏致死,或是窒闷而亡!
人死,必然带来恐慌,场面变得愈加得不可控制!
“官府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这儿都乱成这样了,还不来管一管?!”年轻人魏颉瞧着此等人间惨状忍不住怒骂道,“楼上是哪个王八羔子在撒银票?钱若是多得花不完,直接送人不就行了?撒个什么劲儿啊!”
正当他准备纵身上楼阻止之际,有一人驭剑飞至了飞仙楼顶,稳稳降落在了悬山式屋脊的另一侧。
驭剑?
又来个剑仙?
抬头观望的魏颉正自震撼惊诧,楼顶有声音遥遥传下,即便距离百尺,底下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鄙人复姓西门,名岩灼,绰号‘烈羽神鹰’,来自西北雍州,半年前与此人约好,今日在这飞仙楼上斗剑比武,争夺‘剑圣’的名号,还望在场的诸位,能给我们做个见证!”
另一个声音也跟着响起:“各位,姓西门的这小子人傻钱多,除了虚张声势博点儿噱头外,没什么厉害的真本事,我乃‘雁神’叶雪峰,是凉州鱼龙剑派的当代掌门人,我有自信在三百招内取了那傻小子的性命!”
魏颉听二人如此对话言语,心下思量道:“这两个家伙的名号里都带个‘神’字,口气着实不小,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不过既然都是会驭剑的剑仙了,那么最低也该有六阶凝丹境的修为,我一个初入三阶百尺境的人,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就别再上去凑什么热闹了。”
绰号“烈羽神鹰”的西门岩灼受不得对手如此轻辱,厉声骂道:“姓叶的,你这家伙除了会耍耍嘴皮子外,还会干什么?一会儿等你输了,你便会知道你现在说的这话有多么愚蠢!”
“雁神”叶雪峰哈哈笑道:“我再蠢也不至于把白花花的银票扔出去!”
“我若不撒票子,怎会有那么多人来看我们二人比武?”西门岩灼高声道,“我西门家族雄据雍州,富可敌国,区区一点蝇头儿小钱,算得了什么?”
叶雪峰笑声愈发响亮,“说你蠢啊,你是真蠢,你瞧瞧底下,他们全都只顾着抢银票了,谁还有闲工夫来看你?”
西门岩灼当场一怔,往下看去,果然绝大多数城中百姓都在忙着争抢那笔天降横财,抬头之人寥寥无几。
“都别抢了,我们两个马上就要比武了,赢的人便是‘剑圣’了啊!”西门岩灼冲底下焦急大喊,“喂,你们都给我抬头看看啊!”
“姓西门的,别白费力气瞎喊了,没有人会理你的!”叶雪峰狞笑道,“一会儿你必然死于我的剑下,少些人瞧见你败亡的惨状,不也挺好?”
西门岩灼怒极,再不答话,撤出腰间那柄稀世宝剑,往上猛地一掷。
眨眼间,一道青蓝色的剑虹笔直向天上飞去。
叶雪峰见其主动扔掉了自己的贴身兵器,暗中偷笑:“这姓西门的,莫不是害了失心疯?撒点银票也就罢了,怎得连自己的剑都不要了?”
堂堂雁神断然不愿坐失此等良机,身形疾动,挺剑往前刺去,欲在一招之内结果西门岩灼的大好-性命。
蓦地里,剑尖碰在了一面散发着耀眼橙光的巨大盾牌之上,登时有金属撞击之声发出。
叶雪峰的手中佩剑名唤‘寒豹’,是一柄蓝色品级的珍贵剑胚,已认主多年,其中积累的底蕴和灵气已十分磅礴强横,然而不管他眼下如何施加本命真力于剑上,剑胚的锋锐刃身都无法破入盾牌半分。
“这是……佛门法器仁王盾?!”叶雪峰惊愕道,“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件宝贝的?”
西门岩灼诡异一笑,“我何须与一个死人多言?”
叶雪峰陡然间后背寒毛倒竖,他毕竟是一名世俗少有的“仙品”剑修,对危急的感知能力自然超乎寻常,腹中暗道一句:“不好!”
有剑虹自后方疾速袭来。
杀气盈天!
叶雪峰集毕生之力,方才堪堪躲开了这一剑,虽然勉强躲了过去,但仍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心下骇然:“这一剑若能完全隐藏杀机,那我只怕已然没了性命……”
西门岩灼左手持光盾仁王,右手握剑,高抬下巴瞧着那个变得有些狼狈惶惑了的对手,笑问道:“姓叶的,我的这招‘剑过王母府’,如何?可算是虚张声势么?”
叶雪峰一咬牙,摧动驭剑口诀,宝剑“寒豹”灵力骤增,他一脚踩在光洁剑身之上,直向头顶的九天琼霄飞去。
“哼,哪儿逃?!”西门岩灼左手运劲,将“仁王盾”猛地向天上一推,盾牌瞬时化作八柄橙色光剑,朝着叶雪峰疾追而去。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门城上空,不知怎的已被浓浓乌云笼罩。
黑云压城城欲摧,云层里有雷声轰鸣。
西门岩灼左手操控八柄佛门仁王剑,八剑聚成一座“仁王剑阵”,将鱼龙剑派当代掌门牢牢压制囚困在了里面。
“姓叶的,这下你还不死?”西门岩灼见叶雪峰在阵内东躲西窜,知其已是穷途末路,心下万分得意,对着楼下仍在专心捡钱的百姓们高声叫道:“今日叶雪峰死于我的剑阵之下,我西门岩灼就此……”
他本欲说“就此荣称剑圣”,岂料霎那间,无数雷电从乌云中滚滚而落,如同天庭神明在宣泄着胸中的愤慨之情。
电闪,雷鸣。
滚滚雷电不可思议的化成了一柄柄长剑,击向那座仁王剑阵。
仁王剑大而宽厚,雷电剑小而狭长。
很快,几百柄细小的电剑穿入了剑阵之中,组成一张密密实实的防身“雷网”,将雁神叶雪峰护在了网内。
“这是道门灵宝……雷公网?!”西门岩灼瞪着眼睛望向上方的诡谲天空。
叶雪峰在层层雷网的保护下,很快便冲破了剑阵,一个冒着蓝色电光的庞大“雷球”向西门岩灼狠狠砸了过来。
烈羽神鹰急忙收回八剑,重新组成一面巨型仁王盾,将身子挡在了盾牌之后。
楼下大部分百姓终于抬头仰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但见一颗远比塔顶大出许多的霹雳雷球从穹顶砸落,与一面体型同样不小的橙光盾牌发生了激烈无伦的碰撞。
乌云翻腾,风暴肆虐,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橙、蓝两种华丽颜色。
那座有大量文人雅士登顶赋词提诗,以文化底蕴浓厚而闻名天下的百尺飞仙楼,被压得不断往下疯狂塌陷。
轰声震耳,大量砖瓦木块从楼上坠落,楼下众人皆四散而逃。
在高楼被压塌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时候,西门岩灼终于用圣光盾牌将那颗雷电霹雳巨球挡了开去。
叶雪峰仍立于自家飞剑之上,他居高临下地大喊道:“姓西门的,你的仁王盾不是我这雷公网的对手,只要你肯自认败北,将‘剑圣’的名头让予我,我今日便可饶你不死!”
“放你妈-的屁!”西门岩灼怒骂一声,捻诀口诀驭剑而飞,转瞬也来到了飞仙楼的上空,“剑圣之名,注定要冠在我的头上!”
“这是你自寻死路!”叶雪峰铿声喝道。
雷球蓦地散开,化作千万柄小电剑,小电剑汇聚融合,融成了一柄极长的大电剑。
西门岩灼丝毫不甘示弱,仁王盾在他本命真气的控制下,化成了一柄极粗的仁王剑。
晦暗无明的天地之间,已然坍塌败落的飞仙楼上,有稀世“剑仙”两名。
一人使佛门法器,一人用道门灵宝。
粗剑对长剑,光剑对电剑。
这场噱头十足的“剑圣之争”,令整座沂州天门城不得安生!
青衫魏颉此时虽离那座不足百尺的飞仙楼有将近两百丈之距,却仍能感受到两大霸气剑仙战斗所带来的那股子恐怖至极的威压。他左手紧拽缰绳,右手紧抱绿衣少女卜倩,笼中的独脚雀毕方鸟“哔吩——哔吩——”叫个不停,胯-下的白马大白于狂风中嘶鸣不止。
“曾听闻剑仙一怒,可叫天地为之动容,我一直以为那是种夸张的说法,今日得见此战,始知传言不假。”魏颉由衷感慨道,“既然能令天地变色,该有七阶地煞境的修为了吧!”
几乎全城百姓都在关注着这一战,所有人都无比深信,此战的胜利者,便可当起“剑圣”的威风名号!
黑沉沉、灰蒙蒙的天穹之下,有一名持刀的驼背老人。
儒家亚圣曾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老人坦然立于危楼之上。
身材佝偻的年迈老人仰着有些僵硬的脖颈,看了会儿天上那两名所谓的“剑仙”的厮杀比武。
缓缓挥出了第一刀。
雷电长剑和盾光粗剑当即被震得分了开来!
浓浓刀罡摧散了满天乌云,和煦明媚的阳光再度洒向大地,天地重归如初。
正当西门岩灼与叶雪峰两名传世剑仙惊悚错愕之际,老人又挥出了第二刀。
这一刀,朴实无华。
斩在光剑之上,光剑破碎!
斩在电剑之上,电剑爆裂!
斩在两名剑仙的身上,两人变作了四截!
飞仙楼之上,剑仙陨落。
灰白头发的老人抚摸了几下爱刀的刀背,沙哑着嗓子道:“‘剑圣’这两个字,也是你们担得起的?”
第二十三章 地煞
沂州云顶郡天门城,飞仙楼上。
有两名仙品剑修同时陨落。
身处楼下的年轻人魏颉亲眼见证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震撼得无以复加,心下暗揣道:“莫非是这两名大剑仙太过嚣张,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降下神罚来,要了他们的性命?”
正自胡思乱想,刹那间,一个灰色身影从飞仙楼顶部掠至了白马面前,“嘭”的一声,地面陡然塌陷了一个大坑,白马当场屈膝跪入坑里,魏颉和卜倩二人险些从马背上摔落。
待尘埃消散,剑修魏颉定睛看去。
来者是个中等身材的驼背老人,花白头发,枯瘦的脸上爬满了深浅不一的沟壑,套了件粗劣而破旧的麻衣,衣服扎在腰间的那根普通牛皮带里,露出干瘪嶙峋的胸膛,以及两根柴火也似的细胳膊。
右手握有一刀。
老人与刀,一人一物,竟是那么的融洽,那么的和谐,仿佛老人的手里就该握着那柄刀,而那柄刀也就该被握在他的手里一样。
持刀老人眼神精烁,目不稍瞬的盯着绿衣少女卜倩,他瞧了一会儿,忽然咧开了嘴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道:“果然是你。”
嗓音低哑,宛若一匹暮年老兽。
年轻剑修魏颉急忙抱着绿衣卜倩下了马背,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真力疾速运转经络大周天,气机瞬间攀至了顶峰,大敌当前,容不得他不紧张。
麻衣老人“呵呵”一笑,“你这小子,挺有胆识的嘛,明知不是我的对手,竟还敢挡在前头。”
魏颉凝视着那名驼背刀客,尽可能压制住自己嗓子的颤抖之音,“前辈究竟是何人?”
老人并不回答,缓声道:“从你散发出的气息来看,你刚入三阶百尺境不久吧。”
魏颉顿时悚然一惊,心里暗道:“这人竟能一眼就看出我的修为境界?”
老人摇了摇头,伸手随意一指,“你后头的那个小姑娘,可比你厉害多了,应该让她护在你前面才是啊。”
“什么?!”魏颉回头看了一眼卜倩,见她与往常相比并无什么异样,还是那副略显呆傻的天真模样。
持刀老人慢悠悠仰起了脑袋,高声道了句:“樱儿,过来吧!”
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眨眼间,老人的身后已站了一名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头的女子。
那名女子荆钗布裙,衣无二彩,穿着打扮甚为简洁朴素,身材曼妙有致,前胸挺拔,腰肢纤细,皮肤呈小麦色,面容姣好,五官和老人颇有些相似。只是神情十分散漫,眯着眼睛,仿佛尚未睡醒。她的腰间同样佩有一柄长刀,刀鞘呈银白色,显然并非俗物。
“爹。”女子轻声道了一句。
老人应了一声,问道:“樱儿,你的修为已到七阶地煞境了吧。”
那个名叫“樱儿”的布衣女子淡然应道:“不瞒爹爹,孩儿的修为已至地煞境小圆满。”
魏颉双目顿时瞪得溜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名气质慵懒好似睡猫的女子,竟会有七阶地煞境小圆满的修为。
而随后驼背老人的一句话,更是令他如遭雷击,惊得头皮发麻。
但见驼背老人伸手指了指站在魏颉身后的少女卜倩,继而对那名佩刀女子道:“樱儿,你不用刀,徒手和她打一架,切记,不可轻敌,不可手下留情。”
“不行!”
魏颉立时张开双臂,大义凛然的挡在了卜倩身前,扯着嗓子叫道:“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就行,别伤害我妹子!”
麻衣老人低眉轻叹道:“樱儿,让碍事的人闪开吧。”
布裙女子“喏”了一声,随即脚步疾掠,欺身上前,一把便揪住了魏颉的衣领,胳膊往旁边一扬,将身高八尺的他像只小鸡仔儿似的远远扔了开去。
“大哥哥!”卜倩失声而叫,惊慌得脸色大变。
青衫剑客整个身子怦然撞砸在了一边的房屋墙壁之上,却并未受什么紧要的大伤,只是撞墙的后背奇痛,一时半会儿无法站起。他涨红着脸冲少女卜倩叫道:“小萝卜,我没事,你快跑过来!”
绿衣小丫头神色焦急,怀中抱着较为笨重的鸟笼,迈开两条小短腿,向着大哥哥魏颉匆匆跑去。
佩刀布衣女子听了父亲的叮嘱,不敢有所手下留情,身形一闪,从后方发起倾力突袭,一拳朝卜倩的后脑勺要害击去。
“当心后面!”魏颉嘶声急叫道,“快弯腰!”
卜倩身子蓦然一俯,以奇迹般的姿态躲开了这一拳。
霸气到难以言喻的一发拳罡擦过了卜姓少女的后脑,直直向魏颉冲去,幸亏他胸口膻中穴-内存有六道仙家无上剑气,剑气凝成厚实铁壁,助其挡下了这一记威力无穷的猛烈拳罡。
饶是如此,魏颉仍觉心脏胸腔处剧痛难耐,忍不住呕了一口血出来。
“大哥哥!”卜倩见魏颉往地下吐血,心下又气又急,猛地转过身去,左手抱住鸟笼,右手朝那素衣女子推了一掌。
蓦然间,一股有质无形的浑厚罡气从其手掌中喷薄而出!
由于此道手掌罡气实在太过庞大骇人,名为“樱儿”的女子避无可避,只好将身子微微弯腰蜷缩起来,双臂交叉格挡在胸前,向来不缺乏迎敌胆气的她,今日要试着硬扛下这道生平仅见的无双掌罡。
终究还是没能扛下。
她那不甚壮硕结实的身躯仅在原地驻留半刻不到,便即倒飞了出去。
准确来说是被掌罡硬生生的给摧飞了出去!
伴着一长串惊天动地的巨响,女子身后的几十座民宿房屋轰然坍塌,几里之内的人烟土地皆成一片废墟。
地震!
魏颉勉强算是回忆起来了。那日在落剑城郊外的林子里,天庭剑仙周云纤的那一掌,震断了自己周身经脉的那一掌,令岩石破碎、草木化为齑粉的那一掌。
同样的恐怖!
同样的霸气!
同样的不讲道理!
驼背佩刀的灰发老人见自己女儿在一招之内便即败北,不禁由衷地感叹道:“以人力造就天灾,这才是真正的地煞境啊!”
他身影一晃,掠向那片被掌罡造就的废墟,冲入了漫天尘嚣之中。
“大哥哥,你没事吧!”小丫头卜倩愁眉苦脸,急得眼圈通红,只差没有哭出来了。
魏颉吃了地煞境刀修的全力一拳,受伤其实颇重,声音明显发抖发颤,“小萝卜,你瞒得我好苦,你明明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咳咳……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没有瞒着你啊,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厉不厉害嘛!”卜倩哭丧着脸,“对不起,大哥哥,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魏颉勉力抬起一条胳膊,揉了揉她的小脸,硬撑着挤出一抹很僵的笑意,“傻丫头,我生的哪门子气啊?有你这么厉害的一个妹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绿衣少女卜倩立时破涕为笑,“你不生气啦,太好了!大哥哥,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啊?”
“没事,这么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魏颉竭尽所能装出一副没事人的轻松模样,盘腿坐于地下,尝试着提气运功,只是他此番受伤实在不轻,怎可能一时半会儿便恢复过来?
此时干瘦老人抱着已然昏厥的布衣女子折了回来,他看了眼坐在地上的青衫年轻人,轻描淡写的说道:“小子,转过身来,我给你疗伤。”
魏颉并没有半分迟疑,依言转了过去,麻衣老人将女儿放至了魏颉身旁,双手紧紧贴住两人的后背,同时为二人持续输起了本命真气。
“我的天,好生雄浑而绵长的内力!”魏颉心下惊讶道,当下他但觉全身气机暴涨,源源不断的暖流涌入诸般窍穴经络,胸口受创处开始快速自愈,短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伤势便已得到了极大的好转。
很快,姓关的佩刀女子也悠悠醒转了过来,她刚醒便快速站起身后,垂首沉声道:“爹,孩儿打输了。”
“没事,樱儿,你输得不冤!这小丫头虽和你一样都有七阶地煞境的修为,但她的地煞境非比寻常,乃是举世难觅的‘先天地煞境’,即生来便拥有地煞境最为顶级的修为。”老人的语气中竟有一丝宽慰,“凡人若想达到这般境界,除非固步自封,在七阶停留超过一甲子,方有可能得此机缘造化!莫说你了,这丫头纵是面对八阶天罡境的纯粹武夫,也大有一战之力。”
女子怔了怔,颇为疑惑的问道:“爹,你既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为何还要让孩儿和她打呢?”
麻衣老人嘿嘿一笑,淡淡道:“时隔八年,我想看看‘他’的徒儿到底有没有长进,这是其一;其二嘛,我想知道一下自己的女儿和‘他’的徒儿在实战方面,到底还有多大的差距。”
驼背老人转而看向了穿着葱绿色薄薄衣衫的少女卜倩,询问道:“小丫头,你师父是不是曾说过,像你这样的天纵之才,这辈子都该走‘一力破万法’的路子?”
卜倩听了“一力破万法”这五个字,一下子想起了师父昔日的谆谆教诲,忙点头应声,十分激动的应道:“嗯嗯,老伯伯,你认得我师父?”
老人朗声一笑,“何止认得,我与你师父相识三十多年啦!”
“三十多年?!”卜倩惊奇道,“你们认识了这么久啊!”
大伤初愈的年轻人魏颉试探性的问道:“敢问老前辈尊名?”
身穿粗旧麻衣的驼背老人扫了魏颉一眼,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姓关名昭,在家排行老五,江湖上的人都喊我关老五。”
剑修魏颉当即被这如雷贯耳般的响亮名头给震撼住了,惊声道:“您便是十年前在泰山之巅击败了刀神古道,九年前孤身闯入天烛国国都上京,以单刀杀却万余骑狼蛮族重甲,人称‘刀圣’的关昭关大侠?!”
刀圣关老五毫不谦逊,笑着应承了下来:“正是。”
年轻人魏颉匆忙躬身一揖,肃声拜道:“久仰大侠赫赫威名,今日得见江湖前辈,实是晚辈三生有幸!”
“哎,这些个恭维奉承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早都听腻了。”
身为武林泰斗的关老五掏了掏耳朵,微笑道:“小子,瞧你也有些血性,愿不愿意和我一块儿去喝碗茶?”
魏颉暗自奇道:“他既夸我有血性,那为何不是喝酒,而是喝茶?茶有什么好喝的……罢了罢了,既是大侠有意抬举,我又岂能推辞?”
连忙拱手正声道:“晚辈幸何如之!”
第二十四章 饮茶话当年
牵白马的青衫魏颉,抱鸟笼的绿衣卜倩,以及刚醒转不久的刀圣之女关樱,三人跟随关昭关老五来到了天门城中的一家茶肆。这是一家开在犄角旮旯阴影里,毫不起眼的小茶肆,店面又破又旧,与城中诸多装潢富丽的大门店相比,实在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
门口那张积了灰的木头招牌上自右及左写有“且将新火”四个行书大字。应该是出自江州太守白符那首《望江南》里的句子——“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关大侠堂堂一介武林刀圣,为何要带我们来这里?”魏颉心下费解,“而且既要喝茶,怎不去城里那些大的茶馆,这种小破地方,能有什么好茶?”
此时正值晌午饭点,街上的各家饭店酒楼门庭若市,这间藏在弄堂里的寻常小茶肆却甚是清冷,连半个能瞧得见的喝茶顾客也无。入得店内,一个肩头披挂毛巾的中年堂倌慢悠悠跑出来招呼。
“喂,快去把你们老板叫出来,就说是老五来看他了。”关昭简单吩咐道。
堂倌依言去了里屋叫人,不多时,一名身穿交领连缀衣,戴冠束发的长眉老者自屋内匆匆奔出,倒履相迎,显是热切至极。
“老五,你总算来看我啦!”裰衣老者欣喜若狂,“我可想念你得紧呐!”
关昭亦是喜笑颜开,“十多年未见,你这‘茶博士’也变老了啊!”
“茶博士?!”魏颉心下暗惊,“这人莫非便是那‘茶圣’霍白瓷?”
霍白瓷,字鸿雁,号“一味居士”。
幼年时丧父丧母生活窘迫,在黄河边被青泥寺方丈一衲禅师救下,于寺中收养栽培多年。大师不仅精通经文佛法,且对“荼道”颇有研究,见少年霍鸿雁有志于此,便悉心授业,将毕生的“荼艺”尽数传之。霍白瓷二十五岁时著下传世名篇《说茶》三卷,典籍中出现“茶”之一字,当以此为首创。《说茶》一书传播甚广,“茶”之一物也因此而火速风靡中原、家喻户晓,更有人将“喝茶”奉为“关门七件事”之一,一味居士则被敬为当世“茶圣”。
而立之年得礼部尚书亲自接见,因其衣着不够规范得体,为尚书所鄙夷嫌弃,被嘲笑讽作“煎茶博士”,后虽官拜堂堂太子文学,终于得以扬眉吐气,但“茶博士”这一谑称仍在坊间长久流传了下来。
戴冠老者面露苦笑,“老五,这都三十年前的名号了,还提它作甚?”
关昭哈哈笑道:“要提的,要提的!这世人一说起‘茶博士’三个字,哪个不会想到你霍白瓷霍茶圣啊?”
“行了行了,快别在外面瞎贫了,都进屋里来坐着说吧。”在茶圣霍白瓷的带领下,众人进入了位于里头的隐秘屋室。
刚入得屋内,一股浓郁沁人的奇特香气扑鼻而来,地上盘腿坐了个身穿浅黄色单薄衣衫,头戴普通珠钗的中年女子,正兀自往炉中添着香料。
女子的两鬓虽已微霜,脸上却并无多少明显的皱纹,五官十分秀美,素手添香,有兰蕙仙草之质。
“秀兰,快去烧水,有客人来了。”霍白瓷刚叮嘱完,那个名叫“秀兰”的美丽女子便即起身应了一句,提着水壶缓缓走出了屋去。
“听闻霍茶圣的妻子姓李名芷,字秀兰,六岁写诗,八岁出口成章,十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魏颉腹中暗道,“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今日一见,果真风仪不凡,是个娴静端庄的大家闺秀。”
屋内有两副体型不小的柜子,一副塞满各种书卷,另一副则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西墙上挂有一幅书法墨宝,写着“禅茶一味”四个草书大字,地上搁置有一张做工精良的木雕茶桌,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公道杯、闻香杯、品茗杯、茶荷、茶壶、茶碗、茶匙、茶筷、茶托、茶盘、茶巾、茶滤、茶漏、茶桶、茶宠、茶刀、茶置、茶洗等等,可谓应有尽有,工具齐全。
桌旁有一鼎往外飘着阵阵奇妙烟气的香炉,一个用来煮开水的炭锅,还有一个面积更小的案几,几上摊有一个木鱼、一根木槌以及一本手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除了有些驼背佝偻的关昭关大侠外,其余几人皆直挺脊梁,盘膝围坐于茶桌旁。
炭锅内火焰旺盛,正在慢慢煮着铁壶里的水,才女李芷坐回位子上后,一边轻敲着木鱼,一边细声念诵着佛经。
煮水声伴着诵经声,茶室内一片庄严祥和,恍若一处佛门圣洁的修行之地。
“老五,我听说你一个人跑去了天烛国皇都,一刀诛万贼,入九阶尘仙境界,哎呀,当真是潇洒无限呐!”茶圣霍白瓷赞叹道。
刀圣关老五微微一笑,“一个人闯天烛国是真的,入了陆地尘仙也是真的,至于‘一刀诛万贼’嘛,都是江湖上瞎传的,没那么多,撑死也就杀了八千多人,那时候我经络内的本命真气已所剩无多,估计撑不到杀一万人,就要暴死当场了。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重甲士,你当杀起来很容易么?”
铁壶里的水开始逐渐鼎沸,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若是没有‘他’来相救,姓关的多半早在九年前就死在天烛国上京了。”关昭特意把“他”这个字说得很重。
“对啊,听江湖传言,当时有位天庭神仙下凡,将你从数万狼蛮铁甲的包围圈中救了出来。”霍白瓷问道,“那个‘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时,李秀兰忽然停下了诵经念佛声,“鸿雁,水开了。”
霍白瓷“嗯”了一下,用白毛巾裹住壶柄,倒出开水,将所有茶具都烫了一遍。
“秀兰,要‘红渚莲花’,你去把罐头拿过来。”霍白瓷柔声吩咐道。
李秀兰依从丈夫,遂从架子上捧来了一个体型小巧的陶瓷罐头。
“此茶产自江南道红渚山,芽叶完整,且相对细嫩,没有过分浓醇的香气,汤色淡而澄明,最适合解腻清口。”霍白瓷微笑道。
他说着就将一个裹得严实的纸囊从瓷罐中取了出来,剥露出里面的茶饼,用茶匙刮下部分茶叶至紫砂壶中。
灌沸水入壶,倒掉“头冲”,再灌满第二次。
李芷在他面前放了四只置于托盘上的茶碗,霍白瓷高悬茶壶,让开水从壶口顺利直泻而下,注入四个碗中,上下提拉三次,半点茶水也未溅出,每一碗皆斟至七分满。
这是名为“凤凰三点头”的倒茶技巧。
斟完茶,霍白瓷放下了紫砂壶,让壶口对着自己,双手持茶托,将第一碗茶递给了坐于左首处的刀圣关昭。关老五并拢食、中两指,在桌上叩了三下,是为“谢茶礼”。
当年先帝嬴旬前往江南道微服私访,在杭州阳西县的言顺楼里闲坐,不知怎的心血来潮,给随同自己一块儿出行的侍从沏了一碗茶,侍从受宠若惊,但为了不暴露皇帝的尊贵身份,只好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面连敲三下,以代替叩首谢恩和三呼万岁。后来这一“叩手茶礼”逐渐在江南道乃至整个中原流行开来,形成了凡得他人敬茶,皆须行此礼节的规矩。
霍白瓷将第二只碗递给了关樱,刀圣之女接过茶碗,右手握拳,拳心朝下,也在桌上轻敲了三下。
魏颉虽不爱喝茶,但对茶桌上的礼仪也略知一二,接过第三只碗后,同样以拳代人,规规矩矩的行了谢茶的叩拜之礼。
当茶圣将第四只碗递到卜倩面前时,小丫头笑着接了过去,嗲声嗲气的说了句:“谢谢老爷爷!”
魏颉出言提醒道:“小萝卜,像我刚才一样,五指并拢成拳,在桌上敲三下,给老前辈行叩茶礼。”
卜倩果真握起了拳头,“咚咚咚”的捶击了三下桌面,她力气大,差点没把桌子给砸塌了。
“喂喂,敲轻点啊你!”魏颉皱眉责道。
卜倩看了眼身边的大哥哥,“哦”了一声,又用很小的力气触碰了三下桌面。
霍茶圣呵呵笑道:“这个小姑娘还是挺有趣的嘛。”他给四位客人都递完了茶,最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妻子李秀兰此刻仍低头敲着木鱼,口中依旧不断地念诵着佛经。
“老五,九年前到底是哪路神仙出手,把你从龙潭虎穴-里给救了出来?”霍白瓷继续追问道。
刀圣关老五拿起茶碗,吹了吹,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那人虽不是神仙,却也胜过神仙,不用剑,却是这天底下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仙……不,不是剑仙,是‘剑圣’!这天下有人可称剑仙、剑神、剑侠、剑王、剑魔、剑鬼、剑皇、剑狂,但能称得上‘剑道圣人’的,唯有他一个!”
刀圣转而对卜倩道:“小丫头,你有个了不起的师父。”
绿衣少女听他如此盛赞自己的师父,惊喜的睁大了眼睛。
关昭顿了顿,接着阐述:“我二十二岁便成功超越了我的师父,拥有了六阶凝丹境的仙品修为,自万仞门出师,一人一刀闯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与天南地北各路豪杰争锋,敢同恶鬼争高低,不向霸王让寸毫,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直到我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在昆仑雪山遇到了‘他’,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竟主动挑起了厮杀,结果他仅用两指便掐断了我的长刀。他将我一招击败后,并未痛下杀手,而是给了我一个复仇的机会,答应我六年后可以再和他打一场。”
关老五又抿了一口茶,见碗中所剩不多,霍白瓷又给他添至了七分满。
“六年后,而立之年的我,修为境界已至七阶地煞境,还是在昆仑山巅,我向他发起了第二次挑战,这次他手握一截附满了剑气的芦苇,仍在一招之内便将我击败了。”关昭自嘲的笑了笑,“他依旧没有杀我,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九年后,已是八阶天罡境的我,第三次向他发起了挑战,这次我坚持了几十个回合,终于还是败在了他手里的那根枯枝之上。”
此时此刻,屋内除了轻诵佛语的李秀兰外,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恭听着这名驼背刀圣讲述着陈年往事。
“我关老五向来最不服输,连败三次又如何?只要他不杀我,我就要一直挑战下去!”刀圣关昭震声道,“第三次落败后,我和他约好十二年后于昆仑山再战。离约定之期还剩一年,我的修为已经到了天罡境大圆满,但我仍自觉无半分获胜的机会,加上樱儿她-娘染病身故,我心里头难受得紧,脑子一热,便孤身北上杀入了天烛国国都上京,至于能不能砍下那狼蛮族女帝的脑袋,自己究竟能不能活着离开天烛,当时我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只顾杀得尽兴、杀得痛快!”
“我于万军丛中突破九阶尘仙境,以刀入陆地尘仙,诛杀狼蛮族精锐甲士八千余人,唉,我本来已经执意要身死于兵甲阵中了……”驼背刀圣叹了口气,“那日,有天道仙人阻我!”
此言出口,屋内众人俱是一惊。
“区区甲士怎能拦得住我?数万人的包围圈很快被我撕开了一道口子,天烛国的皇宫大殿就在眼前,就算杀不了那个姓诸葛的女皇帝,宰你娘-的几个狼蛮官员也好啊!正当我准备继续猛冲之际,天空打开了一扇门,浓浓金光洒将下来,有仙人骑乘巨龙,自天上降落凡间!”关昭凛然正色道,“我听见那仙人在厉声怒斥,让我速速退离此间,否则天道碾压,必叫我形神俱灭!呵,我关老五已是陆地尘仙,只不过未入仙篆,没有仙籍罢了,你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地上的神仙,凭什么我要怕你?”
“于是我掠向天空,持刀朝那名仙人杀去,仙人骂了句‘你这是自寻死路’,刹那间一颗硕大的火球从那条巨龙的口中喷了出来,我刚劈开了第一颗,立时便有第二颗跟来,我再劈,巨龙再喷,接连消灭了十余颗火球后,我终于逼近了那名仙人,岂料他手中浮尘只一挥,一股猛厉的罡风扑面而来,竟将我吹得倒退了百丈!”
“我刚稳住身子,便见到天门外站了数不胜数的仙人,他们无不在厉声呵斥于我,说我不自量力、蚍蜉撼树,盈盈之火胆敢与日月争光。无数仙人同时施展神通,莫大的威压令我寸步难行,府海内气机震荡翻滚,全身几欲炸裂!”
“我知此番惹恼了天道,已是必死之局,当我准备自行兵解之际,远方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大喊‘九阴真人,还不快滚回天上去’,那骑龙仙人的嗓音开始发颤,他惶恐地说‘嬴秋,这人坏了规矩,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下凡干预的’。”
卜倩听了“嬴秋”二字,立时叫道:“啊,是师父!”
“对,正是你师父!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作‘嬴秋’的。”关老五笑道,“你师父对仙人喝道‘你若还不滚回去,我一剑先斩你的坐骑,再一剑斩你的头颅’,九阴真人无可奈何,只好灰溜溜的飞回了天门。”
魏颉听得畅快无比,心道:“不愧是剑道圣人,果然潇洒!”
刀圣关昭啜一口茶,饮过茶后继续话说当年往事:“我经此一役,已然遍体鳞伤,气机内息的损耗空前严重,若非你师父用自身真力助我疗伤,再佐以海量天灵地宝、极品丹药,我的伤就算能够勉强恢复,修为境界也注定要一落千丈了。小丫头,那会儿我卧床不起,你还喂我喝过药,哈哈,我都记着呢!”
卜倩奇道:“我还给你喂过药?我怎么不记得了?”
关老五咧嘴笑道:“那时候你才七岁,痴痴傻傻的,连话也说不清楚,自然是记不得的,听你师父说,你心智开发得极晚,至少要到十岁才能说得清楚话。哎,转眼已过去九年了,你也长大了啊。”
卜倩眨了眨清澈无垢的漂亮眸子,小脑袋歪在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这位被世人称作刀圣的驼背老人。
“我这人啊,最记仇,也最记恩。”关昭转头对霍白瓷道,“当年我中了敌人暗地里下的剧毒,若非遇到老霍,喂了我一碗灵药‘神农解’,我只怕早就没命了。”
茶圣淡然一笑,“都是陈芝麻旧谷子的事了,何必再提呢?”
“要提的,要提的!那可是救命之恩,我关老五念一辈子!”关昭朗声道,“嬴秋连败我三次,于我是宿敌;教我修炼法门,于我是业师;救我脱离天道镇压,于我是恩人。后来我从其口中知悉了他的过往,我们又变成了朋友。”
屋内的众人无不倾耳细听。
“那日,我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他很是正经的问我,愿不愿意飞升成圣,要不要去天上当逍遥快活的神仙,如果我要的话,他可以帮我开一次天门。我当然说不,当神仙有什么狗屁意思?我好不容易才突破了九阶尘仙境,还没有亲手打败他,怎可就此飞升?”关老五沉声道,“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叹了口气,说我不去飞升也可以,但从今往后,除了他以外,不许我再与第二个人动手,他还说,一旦我跟人动了手,他顷刻便知,届时不论我在天涯还是海角,他都会过来取走我的性命!我不解,问他为何不许我再与别人动手……”
刀圣垂首默然半晌,“此事乃是他的隐秘,非同寻常,我作为朋友,实在不便再多说什么。总之,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当时的我虽已是陆地尘仙,但我自觉一年后仍然不会是嬴秋的对手,便将约定的日子再往后推了八年,即九年后于昆仑山巅再战。而今九年之期已至,我该去赴约了。”
第二十五章 三位圣人
“这九年来,我始终信守承诺,当真一次也没与别人动过手,在一个名叫‘麦庄’的小村子里购了几亩好地,除了悟道修行以外,我每天还会跑去地里干些农活,随便除除草,挑挑粪-水什么的。”关老五低头说道,“只因早年间我行走江湖时结仇实在太多,若不隐居起来,仇人一窝蜂找上门来,我不能出手反抗,那岂非要被他们白白打杀了?我从前在万仞门学艺的时候,什么脏活累活也都干过了,而今做个乡下汉子倒也没什么,只是苦了我的樱儿,快三十了都还没嫁人,整天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连件漂亮衣裳都没得穿,唉,可怜呐!”
身穿布衣的关樱连忙开慰道:“爹,孩儿不愿嫁人,在成为‘天下第一刀修’之前,孩儿是不会嫁人的。”
魏颉听了这话,暗中嘀咕:“你爹也是快五十岁的时候才被冠上‘刀圣’头衔的,就算你天赋和你爹一样高,等熬到那个时候,也该是人老珠黄了,还谈什么嫁不嫁人?”
“有志气,不愧是我关老五的女儿!”刀圣关昭欣慰笑道,“转念想想,你娘已经先我而去了,若你再去嫁了人,只剩下我一个,这九年可就没那么容易熬了。”
关樱嘴角稍微勾了勾,两眼却仍是半睁半闭的慵懒状态。
关老五端碗轻描淡写的饮了口茶,沉默半晌,忽道:“樱儿,你如今已有了地煞境小圆满的修为,这天底下,入得此境的刀修并不多,你无须以陆地尘仙为目标,大抵只要达到天罡境大圆满的境界,就可当得起‘天下第一刀修’的名号了。”
“孩儿还是希望能够像爹一样,以刀入九阶尘仙境。”关樱正声垂首道,“若非是陆地尘仙,就算当上了所谓的‘天下第一’,心里也不安稳。”
关昭苦笑了一下:“傻孩子,做陆地尘仙可没那么容易……会吃很多苦头的!”
“爹,孩儿不怕吃苦!”关樱抬头正色道,“孩儿定当倾尽一生一世,追求武道巅峰!不会让爹爹失望的!”
一旁的年轻人魏颉心中由衷暗自感叹道:“好一个‘女武痴’,竟甘愿舍弃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武学大道。难怪她的神情那般冷漠淡然,想来这个尘世间,除了攀登武道之巅外,再无多少能够令她兴奋起来的东西了。”
关老五沉沉叹了口气,“都怨爹爹,小时候给你灌输了太多过分偏激的思想,已至于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其实爹爹,是很盼望你能够快乐、平安地度过一生的!”
关樱蹙着眉回应:“可孩儿如今并没有不快乐啊。”
“快乐就好,快乐就好啊!”关昭突然换了个话题,“樱儿,你可知此番爹爹为何执意要带你过来?”
“为了……磨炼孩儿?”关樱尝试着用自己的想法回答。
刀圣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但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另一部分,是希望你来送爹此生最后一程。”
避开了女儿震惊惶恐的眼神,关老五盯着手中那只陶瓷制的茶碗,坚声道:“那日,我和嬴秋约好,九年后的昆仑之战,二人之间再无半点情分,双方都使出全力,分出高下的同时,也将决出生死!”
魏颉再也忍耐不住,高声问道:“关大侠,你们不是朋友吗?!为何非要……”
“小子,你想说‘为何非要决出个你死我活’?”关昭眼神绽光,“我关老五沉-淫刀法武道近一甲子,回首往昔,我发现我这大半辈子都只在追求一件事——那就是打败嬴秋!为了能够打赢他,我拼了命的修炼,和不计其数的武林高手厮杀,经历了常人绝对无法想象的痛苦,我这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赢!”
刀圣斜眼看了眼那名青衫剑客,“你还年轻,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换个说法吧,小子,你有喜欢的女人没有?”
魏颉被如此唐突一问,下意识的瞥了一眼盘坐在身边的小丫头卜倩,心道:“小萝卜喜欢我,我是知道的,不然那晚在月华江的船头上我亲她的时候她不会不反抗的,但那次我不过是占了她年幼无知、心智尚浅的便宜罢了。我这人既无才也无德,修为又那么浅薄低下,她若不傻,怎会喜欢我?至于我喜不喜欢她,那当然也是喜欢的,如果不喜欢,那晚在船头我怎会忍不住亲她呢?可扪心自问,自月渠镇萍水相逢,这一路下来,我从来没有把她真正当作过一个‘女人’,一直都误以为她只是个被师父抛弃了的可怜小女孩儿,我是喜欢她,但那只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怜惜感情而已,并非男女之间的爱恋啊……”
他低着脑袋沉吟思索了一会儿,抬头回答道:“没有,关大侠,我没有喜欢的女人。”
身穿葱绿色衣衫的卜姓小姑娘当场愣住了,嘴唇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哎,那还真是可惜,等你有了的时候,你就能深切体会到我的感受了。”关老五淡淡的笑了笑,“你爱一个人爱得刻骨铭心,为了追求到她,你愿意放弃自己的一切。可她却对你流水无情,因为你实在是太弱了,根本配不上她,于是你咬着牙下了好几年的苦功夫,不择一切手段让自己变强。多年后,变强了的你再度向她表明心意,可她依旧冷冰冰的拒绝了你,理由是你还不够强,你只好继续强忍着屈辱,又拼死拼活地修炼了十几年。终于啊她松口了,她答应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打赢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她就会对你投以青睐,条件是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你这次败了,她将永不见你,试问这一战,你是否会倾尽全力?”
“那是自然。”魏颉一本正经的回答,“若不用上全力,那先前的努力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刀圣“嗯”了一声,“是啊,今日也是我与那‘剑圣’嬴秋的最后一战,他既不再对我手下留情,那我也必将全力以赴!”
布衣刀修关樱笃定父亲心意已决,无论如何相劝都决计是不肯回头了,她嗓音里带着潸然哭腔,凄然问道:“爹,你当真决意要去赴死?”
关昭拿起桌上的碗碟,又浅浅的喝了口茶,微笑道:“那嬴秋的修为是高,但你爹好歹也是个陆地尘仙,这还没开打呢,能不能盼我点儿好啊?再说了,若我今日赢了,我这一生再无其他追求,活着还有何意味?若是我输了,死在那样的剑道圣人手上,以身殉道,以死殉刀,还有何遗憾可言?所以这一战,不论输赢,你爹我都不吃亏!”
关樱听了这番话,顿时哑然无声。
“樱儿,把你的佩刀给我。”关昭接过女儿心不甘情不愿递来的银鞘华美长刀,将手掌对准了刀柄,一股淡青色气体霎时从其掌心窜出,很快便将整把刀给裹挟了起来。
“樱儿,我已将自己的一小部分元神附在了你的刀上。”关昭的语气平静而坦然,“青气一旦散去,便说明我已然元神破碎、兵解而亡了。”
“爹!”关樱无比悲怆的叫道,“你……”
“莫多说了!樱儿,你未来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刀修’的人,这般婆婆妈妈、扭扭捏捏的,像个什么样子?!”刀圣锵声喝道,“这天下谁人不死?我若想长生久视,何不去天上做神仙?我不愿飞升,那是因为我不怕死!死有什么好怕的?若是不能打败嬴秋,就算做了天庭里的神仙,又有什么快活?你娘也已经不再了,我待在人间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巴不得早点……”
这时,茶室的西墙蓦然打开了一扇门,一声悠扬深远的“阿弥陀佛”从门内传了出来。
但见一名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年迈僧人从门内慢步走了出来。
老僧整个人瘦骨嶙峋到了极点,显是已苦修多年,身上不着任何华丽袈裟,脚踩布鞋,仅穿有一条尽是补丁的靛青色衲衣。
“师父,您终于醒啦!”屋内的茶圣霍白瓷欣喜地叫道。
刀圣关昭听霍茶圣喊那名枯瘦老僧作“师父”,当即惊讶道:“是一衲大师么?”
体格弱不禁风、好似一推就倒的干瘦老僧微微笑了笑,他垂首低眉,单掌竖在毫无肌肉的胸前,向屋内众人谦逊恭谨的行了一礼,嗓音温润和祥,“贫僧一衲,在此等候关居士多时了。”
一衲禅师,俗名萧元忠,字乐清。
猿猱山青泥寺当代方丈,中原八大禅宗之表,平生以擅长苦修悟禅扬名于世,一身顶尖佛门大金刚印堪称“不伤不死不坏”,无尘亦无垢。曾于紫靖山西峰晋升八阶天罡境大圆满修为,降伏青羽神教教主邓瞬并令其皈依,佛光普照大地,山脚下的百姓无不终身虔诚信佛,大师也由此被世人冠上了个“释圣”的崇高头衔。
娑婆境里,天下佛家僧客,以此为首。
青衫魏颉瞪大眼睛瞧着那位一生只穿一条缝补衲衣的一衲禅师,心中暗自感慨:“想不到这小小的一间破旧茶屋里,竟然同时聚集了三位圣人?!”
第二十六章 肝胆两昆仑
待那位瘦骨嶙峋到不似活人的大师坐定后,霍白瓷十分恭敬有礼的欠身问道:“师父,您喝点什么?”
俗名萧元忠的一衲老禅师仅是笑了笑,淡然回应:“我刚睡醒不久,尚还有些倦意,来点提神的就好。”
霍白瓷思量片刻,提议道:“那便……‘达摩睑’如何?”
中原头号苦行僧一衲点了点头,“极好。”
霍茶圣从柜子里取下了一个做工相对精美的陶瓷罐头,小心翼翼的将之捧至了茶桌上。他从陶制罐中拿出紧密包裹着珍贵茶叶的纸囊,对众人简略介绍:“传闻当年达摩祖师面壁参禅时,为了驱扫困意,不惜割掉了自己的一片眼睑,眼睑落地后生根抽芽,竟长成了一株茶树,达摩每感疲倦乏力,便摘叶而食,以使自己精神振奋。只因这茶同样极具提神醒脑、亢奋精神的功效,故得名‘达摩睑’。”
语毕,便即开始着手认真沏泡。
趁着茶圣霍白瓷冲水泡茶的功夫,关昭关老五出言问探道:“大师,你刚才说在此等候关某多时,不知所为何事?”
天下禅宗之表的一衲禅师并不急于回答此问,转而温言问道:“关居士,这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是我宗传世经典,不知居士听后,可有些许感悟否?”
自众人进茶屋起,霍白瓷的妻子李芷便一直在轻敲木鱼,口中持续小声念诵着听不真切的佛经。
关昭洒然一笑,“从前听老霍说过,边喝茶边听经,对领悟佛理有帮处,这叫做什么‘禅茶一味’。哎呀,也不怕大师笑话,我关老五是个糊里糊涂的粗俗鄙陋之人,也弄不懂什么一味两味的,更别提有什么心得感悟了,就是觉着好听,茶喝起来更有味道些。”
枯瘦若干柴的一衲禅师眯眼笑道:“茶变好喝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感悟呢?”
这时霍白瓷也已泡好了“达摩睑”,先为恩师沏了一碗,再递了一碗给多年故友关昭,笑道:“老五,这茶喝起来更有味道,你尝尝。”
自称粗人的关老五端起茶碗,刚啜了一口,立时“唔”了一声,吐了吐舌头,蹙眉叫道:“这茶好生苦涩!”
霍白瓷呵呵一笑,“你先喝了清茶‘红渚莲花’,再喝这刚沏好的头泡浓茶,必然是又苦又涩的。”
“好哇老霍,你原是故意的!”关老五高声嚷道,“你这老小子,真是越学越坏了。”
霍白瓷哈哈大笑,拂须仰头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这茶喝起来味道可足了。”
霍茶圣的授业恩师一衲禅师也饮了一口刚泡出来的浓茶“达摩睑”,点头赞道:“鸿雁,这一沏泡得恰到好处,不错啊!”
霍白瓷听得大师此般称赞的言语,深感喜悦的说道:“能得师父夸上一声好,徒儿今晚必能睡个好觉了。”
关昭撇了撇嘴,嘘声道:“老霍,你可是当今茶圣啊,区区泡一壶好茶有什么稀奇?”
霍白瓷正欲辩驳,其师父一衲禅师抢先一步开口道:“圣人又不是完人,总也会出现纰漏,总也有疏忽的时候,泡茶煮茗时考究繁多,想要沏出一壶好茶,可并非什么易事啊。”
霍白瓷立即跟着附和道:“老五,听听我师父说的,你当泡茶很容易么?里头的门道可不少,光是讲,就能讲上整整一天了!”
关老五捏了捏鼻梁上头的睛明穴,着实对此表示无奈,“得得,我这人啊,喝茶还行,你要跟我讲泡茶的门道,我能睡倒在这儿。”
坐在旁边的青衫魏颉心下十分奇怪,腹中不禁暗道:“关大侠一代人杰,视死如归也便罢了,可霍茶圣怎的还有闲情逸致大开玩笑?多年好友意图赴战求死,他竟无半分惋惜之情么?未免有些太过凉薄了罢。”
一生只着一件衲衣的一衲禅师又默默喝了会儿茶,忽道:“听闻关居士有一口传世宝刀,乃天下十大名刀之首,不知可否借贫僧一观?”
关老五作为托身白刃里的武道豪士,性子贯来极是坦然直率,当即将那口爱刀从腰间取下,双手递了上去,“大师请看。”
一衲禅师接过那柄有着盖世威名的长刀,刚拔掉刀鞘,一股凌寒冷冽的神妙气机霎时从刃身透了出来,屋内众人无不受之影响气息。
魏颉仅仅快速瞥了一眼,便即忍不住浑身一哆嗦,暗暗感叹:“不愧是‘天下第一刀’,杀气竟如此凌冽恐怖……剑仙李太清那柄青莲剑上附着的‘玄寒真气’也不过如此了,刀圣之爱刀,当真名不虚传!”
一衲将没了刀鞘的极锐长刀捧在手里,仔细观赏了一番,由衷赞扬道:“果然是好刀。”
“哎,大师缪赞了!”关老五笑着自谦道,“不算太好,不过是用起来顺手一些罢了。”
“关居士不必妄自菲薄,老和尚又非甚么不识货之人。”一衲笑道,“这刀的名字,可是叫做‘唯我独尊’?”
“正是,刀名取自释教佛祖的那句‘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关昭憨笑道,“嘿嘿,我觉着好听,便偷过来用了,也没征求过佛祖他老人家的意见,算是欠他的啦!”
霍白瓷拧眉责骂:“老五,别口无遮拦的,佛祖岂会与你一般见识?”
一衲禅师低头啜了口浓茶,抬起头发问:“那关居士可知‘唯我独尊’里的这个‘我’字是何意思么?”
关老五一怔,迷惑道:“我便是我啊,哪能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霍白瓷摇了摇头,点评道:“老五啊,你这就狭隘了。”
一衲淡淡的笑道:“这个‘我’字,乃是自心自性之意。”
“何为自心自性?”关老五皱眉问道,“在下不懂,大师给讲解讲解。”
“自心即是本心,自性即是我们原本的样子,世间一切法,皆由心所造,唯有先见本心,方可见真我。”一衲禅师正色道,“命由己造,福缘自求,释迦摩尼说‘唯我独尊’,便是要人以本心本性为真,以自己为世间之最上者,人人见真我,人人皆是佛陀。”
关昭似懂非懂的点了几下脑袋,咧嘴笑道:“原来还有这等说法,我本以为是佛祖他老人家狂得厉害,天上天下,唯有他一人独尊呢,哈哈!”
霍白瓷哀声叹道:“唉,你未免把佛祖想得太过傲慢了。”
“得得得,我现在这不是懂了吗?”关老五双手合十谦逊道,“之前是我想错了,对不起佛祖他老人家,我在这里给他赔罪了。”
满脸凹陷饿痕的一衲禅师嘴角微微上扬,凝视着刀圣的精烁双目,问道:“关居士,你真的懂了么?”
关昭蓦地一愣神,呆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释圣一衲禅师岔开了话题,指了指手中的那柄天下第一名刀唯我独尊,问了个相当古怪稀奇的问题:“关居士,你可知道,这‘刀’也有真我么?”
关老五觉得这问题还挺新鲜,挑眉奇道:“一把刀有什么真我?”
“有的,有的!”一衲笑道,“所谓‘真我’,即是超脱一切苦厌烦恼,自在真实之我,万物皆有‘我’,刀自然也不例外。”
关昭嘿嘿一笑,促狭的说道:“大师,那你能否把这柄刀的‘我’给叫出来,我坐着陪这刀聊上一聊。”
面黄肌瘦的一衲禅师摇头否定道:“不可,‘真我’乃空之本源,无形无限,怎能叫得出来?”
关昭眉头打结,轻叹一下,没好气的问道:“大师,既然叫不出来,那我怎知‘真我’到底存不存在?”
一衲点明道:“关居士,你以有形的‘假我’,去寻访无形的‘真我’,自然是一无所获的。”
关昭垂首想了半天,困顿的抬头道:“大师,你这一会儿‘真我’,一会儿‘假我’的,关某愚钝,实在难以理解。”
“关居士毋须烦恼,一旦开始刻意追求真我,便离‘真我’越来越远了。”一衲禅师缓声道,“不求不取,方能破除假我,见到真我。”顿了顿,接着道:“《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有云,‘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即证得如来智慧德相,若是妄想执著,则不能证得。”
刀圣关昭沉默了半晌,忽得眉头一扬,肃声问道:“大师为何与关某说这些?”
青泥寺方丈一衲禅师仍不作正面回应,低首看刀,沉声道:“此刀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曾于天烛国皇都上京挥舞斩杀重甲八千余人,刃藏九年,一朝出鞘,便同时击落两名剑仙,令天地为之震撼,‘天下第一刀’的名号当之无愧。如此神物,世间绝无仅有,若是轻易折损毁坏,并随意弃之荒野,岂非可惜?”
关老五“哼”了一声,振声道:“宝刀因战而损,得其所也,总胜过当一辈子屠狗刀、切菜刀!”
高僧一衲仍低着头,对着那柄稀世神刀说起了话:“你也是这么想的么?你是愿意一直在鞘中待着,还是想要出来杀人呢?”
年轻人魏颉见其举止奇怪,心下费解道:“大师为何要对着一把刀说话?”
一衲禅师慈祥的笑了笑,转头道:“关居士,你的刀说,他不愿再与人厮杀了。”
关老五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用鼻子出了口气,未等一衲把话完全说完,便从其手中夺回了本就属于自己的那柄“唯我独尊”,毫不客气的说道:“大师,这刀跟了我那么多年,我总该比你了解它!”
“老五!”被一衲禅师自幼养大的霍白瓷高声叫道,“莫对我师父无礼!”
脾气决计称不上“好”的关昭关刀圣肃然道:“我关老五虽然粗俗,却也不傻,岂能听不出大师的言下之意?大师一番美意,想劝我放下心中执念,得自在真我。可这‘真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弄不懂,也不想懂,我便是我,真的我也好,假的我也罢,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一衲禅师垂眉默然不语。
“大师以物寓人,想让我封刀退隐,呵呵,哪有那么容易?我与剑圣嬴秋恩恩怨怨了三十余年,岂是大师一番话便能轻易了账的?”关老五嗓音低哑深沉,“佛家讲求‘顿悟’,恕关某一介武夫没那点悟性,实在是顿不出来,让大师白费口舌了。”
一衲禅师长长的叹了口气,仍不放弃的试图劝道:“关居士,苦海无涯……”
“大师是想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刀圣关昭震声道,“好,就算我现在真的回头了,上了岸,又如何?就算我真的把刀放下了,成佛了,又如何?我关老五宁可在苦海里溺死,也不愿在岸上苟活!我不愿飞升当神仙,又岂会贪图变成什么佛陀?”
屋内众人尽皆瞠目哑然。
“大师,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关昭眼神平和寂寞的说道,“但不管大师想说什么,我今日是决计不肯回头了,这屠刀,也决计是放不下了。”
“贫僧实已无话可说。”苦行禅师低声回应。
此刻,霍白瓷爱妻李秀兰的诵经声也停歇了下来,整个茶屋内顿时一片寂静,针落有声。
“老霍,我这人脾气臭、话直,这辈子也没交几个朋友,你算一个。”关昭爽快笑道,“你的茶有滋味,比酒好喝!”
个头不高且有些驼背的他蓦然站起身来,揉了揉女儿关樱的脑袋,欣慰道:“樱儿,爹这辈子最自豪的两件事,第一是娶了你娘,第二就是生了你。爹这就走了,日后你务必要保重自己啊,就算没当上那天下第一刀修,爹爹也不会怪你的。”
布衣关樱用力拽住了父亲的一条干瘦胳膊,两排牙齿紧紧咬死,眼圈通红,脸色凄苦,表情狰狞的说不出话来。
刀圣关昭此生最后看了爱女关樱一眼,咬牙把心一横,重重甩脱了女儿的手,头也不回的朝茶肆门口走去。
只见一名身穿破旧麻衣的佝偻老人,右手握着那柄陪伴了他多年的神刀唯我独尊,独自一人缓步从那间名叫“且将新火”的小茶肆里走了出来。
他身子轻轻一纵,飘然跃至了天门城里最高大的建筑之上。
那座名列中原三大雄楼的百尺飞仙楼,如今已塌掉了将近三分之一,老人岿然立于破败不堪的楼顶,单手握刀,抬头望天。
接下来,全城的男女老少皆听到了持刀老人的那句霸气言语:“天上诸仙,垂首恭听,今日我关老五,开天!”
模样如农民无异的驼背老人膝盖微弯,双腿一蹬,登时将整座斥资无数的飞仙楼轰然踏成了废墟,自楼顶笔直上冲,对着无垠无际的九霄层云挥出了一刀。
天门城的上空,就那样被劈开了一扇天门!
天门大开,有天光洒落人间。
麻衣老人一只脚迈入天门,狠狠的往门里头啐了一口,真力丰盈充沛至巅峰状态的他周身气机缭绕,讥笑着刻薄嘲讽道:“飞升?飞你妈-的升!谁稀罕当什么狗屁神仙?今日我请神仙吃唾沫!”
围观的一众天庭仙人面对这位老牌的刀修陆地尘仙,敢怒而不敢言。
宣泄完胸中多年积郁后的持刀老人神清气爽,遂以“谪仙人”的潇洒姿态从万丈天门处落下,他将长刀高高举过头顶,放声大叫道:“横刀笑仙人,肝胆两昆仑!”
又向西北方挥出一刀。
刀罡摧山而去。
麻衣老人那并不魁梧的身影霎时便消失在了天门城上空。
茶屋内,青泥寺方丈一衲禅师与徒儿霍白瓷匆匆作别后,也朝着西北方向疾飞而去。
那一日,长期居住在昆仑脚下的百姓们都看见了。
看见天边掠过一道雪白飞虹。
那座千年巍峨的巨山竟被硬生生的劈成了两半!
天崩地裂,莫过于此。
当日三更夜里,一鼎由金光凝聚而成的庄严大钟,自苍穹坠下,将裂作了两瓣的昆仑山罩在其中。
宝光耀眼,世间恍若白昼。
钟内,有无数气浪乱射。
撞钟声不止。
天地之间,似有菩萨佛陀低语。
待金钟化光散去后,两瓣昆仑雪山皆被削掉了巅峰!
刀剑,可平昆仑。
第二十七章 倩女
青气逐渐消失了。那柄属于刀圣之女关樱的银鞘长刀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坐于屋内的所有人心中都十分清楚,青色真气散去意味着什么。
茶圣霍白瓷沉沉一叹,仰头望向天花板,他泪眼朦胧,哽咽道:“师父到底还是没能拦住你啊……老五,一路走好!下辈子,我再请你喝茶,喝最好的茶!”
刀修关樱深知父亲此刻必然已经兵解死去,眼角不自觉的淌下了两行清莹泪水,自幼坚强的她终究并未哭出声来,她一把抄起桌上的银鞘佩刀,“噌”的一下站立起身,居高临下冷冰冰的对少女卜倩说道:“我输给了你,这仇我一定会报,你师父杀了我爹,我也定会去找你师父报仇!等着吧,早晚的事。”
说罢,独自一人提刀快步离去。
绿衣小丫头怔了怔神,扭头细声问道:“大哥哥,老伯伯他真的死了吗?”
魏颉神情相当肃穆的点了点头,回答道:“嗯,关大侠已经去了。”
“我师父杀了他……”卜倩自言自语道,“我师父为什么要杀他啊,不是说坏人才该杀么?难道老伯伯是坏人么……”
魏颉见绿衣卜倩的脸部神色有些恍惚,便上去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好言劝慰:“这是你师父他自己的决定,和你没关系的,你不用太过在意了。”
此时坐于旁边的霍茶圣忽然开口道:“这位小哥,我师父说有东西要送给你。”
魏颉大奇:“啊?一衲大师有东西要送我?”
霍白瓷“嗯”了一声,从衣袋中取出了一串造型精美的佛珠,递了上去。
魏颉十分恭敬的双手接了过来,低头看去,只见每颗佛珠均有拇指大小,珠圆玉润,颗颗皆呈红豆色,凑到鼻边一闻,有很浓郁的檀香之气,叫人头脑清明、精神爽利。
“此物名‘定心珠’,乃是佛门至高法器之一,可助你镇定元神,躲避各种晦涩邪-淫之物的侵害。”霍白瓷缓缓道,“小哥请务必收好。”
魏颉知悉此物珍贵不凡,略微迟疑了片刻,迷惑的问道:“我与大师素昧平生,为何要送我如此贵重的宝物?”
茶圣霍白瓷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清楚,师父除了让我将此物转送与你外,还特意吩咐我转达一句话给你。”
“不知是何话?”
“我师父说,他日你若走投无路,可骑马去西北猿猱山青泥寺找他,届时自有机缘定数。”
青衫剑客略加思量片刻,简单应了一声,将那串法器定心佛珠挂戴在了脖子上,双手不自觉的合十,起身行礼道:“此言晚辈定当谨记,烦请霍前辈代我谢过大师。”
霍鸿雁点头微笑道:“若我日后还能再见到我恩师,定然代为转告。”
魏颉辞别了霍茶圣及其妻子李芷,与卜倩一同离开了那间开在犄角旮旯里的破旧小茶肆,二人骑乘白马大白继续赶起了路,直奔沂州锦瑟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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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州云顶郡东北边境,有一奇山,名“赤霞”。
每日清晨时分,初升的红日映照云彩,山顶总有霞光遮天,景象壮丽无比。曾有淮南文人游览此山,留下了“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汤谷”的意境诗句。
二人骑马来到赤霞山山脚时,天色尚早,魏颉伸手遥遥一指,朗声道:“小萝卜,待翻过了这座赤霞山,我们便到锦瑟城了。”
“这样就可以见到你的大伯父了么?”小丫头卜倩抱着关有蓝毛毕方小火苗的鸟笼,扭过头惊喜的问道。
青衫魏颉点头应道:“是啊,届时我须向东方伯父求个有用的差事做做,最好能让他派我去驻守边关。”
“边关?大哥哥为什么想去那里啊?”绿衣少女不禁发问道。
“因为离天烛国近啊,那些个该死的狼蛮族人真可谓猖狂至极,时不时就跑来侵扰边境,践踏我族尊严。”魏颉咬着牙愤然道,“等我去了北方燕鸣关,若再有蛮子胆敢犯境,哼,那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就杀一双,让他们见识见识中原男儿的血性!”
坐在马鞍前头的卜倩沉思了一会儿,认真的问道:“大哥哥,那个什么狼……狼蛮族都是坏人吗?”
魏颉轻描淡写的笑了笑,答疑解惑的说道:“要说‘都是坏人’,那倒也不至于,但狼蛮族民风粗暴、骄横悍戾,视中原百姓如猪如狗,决计算不上好人,杀了也便杀了,无妨!”
卜倩于是小声“哦”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在大哥哥魏颉的提议下,两人于开在山脚下的一间寻常小馆内胡吃海喝了一通,待酒足饭饱后,趁着天色未晚,纵马向赤霞山上赶去。行至山间时,坐在后头的魏颉笑着打趣道:“这座山倒也安宁,不至于走着走着就跳出来一头吃人的凶兽。”
被大哥哥这么冷不丁提了一嘴,卜倩不由得想起了先前在泥螺山上,巨型夔兽吞食马尸的那一幕血腥画面,小丫头略感后怕,“如果真的又有大怪物来了,那我们可得把‘大白’保护好,别让它也被吃了。”
魏颉仰头一笑,调侃道:“小萝卜,你可是七阶地煞境的绝世高手啊,再厉害的凶兽到了你面前,还不是跟小猫小狗似的,一巴掌就能把它拍死?”
卜倩嘻嘻一笑,得意的攥了攥自己的那颗小拳头,“对!哪个怪物敢吃我们的大白,我就打死它!”
魏颉忽的想起了一事,正声问道:“对了,小萝卜,那晚在泥螺山上,我一剑刺入雄夔颈柱的时候,你有没有打它?”
卜倩歪着小脑袋仔细想了半天,总算勉强回忆了起来,叫道:“有啊,当时那只大怪物跳来跳去的,我都快被颠晕了,就往下拍了它一掌。”
“果然……”魏颉单手扶额道,“那在月渠镇镇口,我与一众持刀官兵厮杀的时候,你也出掌了对吧?”
卜倩又认认真真的想了很久,方才应道:“对呀。”
“那在坝流城的那座穹顶巨楼里,那个操纵蒸气白龙的怪胎,也是被你打死的了?”魏颉继续问道。
“哪个啊?”
“就是那个浑身肌肉鼓鼓囊囊,皮肤又红又紫,脑袋顶上冒白气的那个。”
“哦哦,我想起来了!”卜倩喜道,“当时你说你快不行了,让我先走,我不肯走,就在那人的背上狠狠打了一下。”
魏颉万分无奈的苦笑一下,“那在月华江上,那个白衣公子果真要杀我?”
“对啊,他当时砍了一剑过来,被我给推了回去。”
“四次了,你整整救了我四次!”魏颉无比激动的喊道,“小萝卜,若没有你,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大哥哥,你别这么说,不吉利!”卜倩扭过娇小柔弱的身子,用手紧紧捂住了魏颉的嘴巴。
青衫剑客暗暗自嘲:“魏颉啊魏颉,你竟被一个小丫头护了一路,你可当真是个擅长吃软饭的小白脸儿啊!”
他把卜倩的手从自己的嘴上轻轻拿下,语气诚恳的柔声道:“小萝卜,谢谢你。”
“大哥哥,你跟我那么客气干嘛?”卜倩甜美一笑,“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魏颉正欲继续说话,忽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呻-吟:“公子,救救奴家……”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一棵茂盛大树的底下躺了名身穿深红色薄衫的女子。
魏颉急忙策马上前,凑近一看,那求救女子梳着优雅的高髻,肤色白里透红,眉目娟秀,身段丰满玲珑,前凸后翘。
“好心的公子,救一救奴家吧!”女子见到纵马前来的青衫公子魏颉,忙不迭哀声恳求道。
“姑娘,你怎么了?”魏颉俯视着询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高髻女子带着惨烈哀愁的哭腔说道:“奴家不小心跌了一摔,把脚扭坏了,走不动路,已在这儿躺了几个时辰了,现在又饿又渴,快支撑不住了。”
魏颉立时翻身下马,从行囊包裹中取出干粮和水,慷慨大方地递给了那名女子,“快吃吧。”
“多谢公子!”娟秀女子一把接过后,当即狼吞虎咽的猛吃了起来,魏颉瞧她吃得极是香甜,心下暗道:“看来这姑娘是真的饿极了。”
“你一个姑娘家的,怎得一个人跑到山上来了,不怕遇到危险么?”魏颉弯腰问道,“你家里人呢?”
女子停下了用力的咀嚼,一对剪水秋瞳凝视着魏颉,小声回答:“其实奴家是自己偷偷逃出来的。”
魏颉大奇,问道:“逃?逃什么?”
红衣女子短暂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看公子也不像坏人,便不作隐瞒了。奴家名叫卢小倩,是江南道江州人氏,十八岁嫁于当地富户张氏为妾,从夫三年,未有子嗣,郎君的原配夫人邓氏终日打压欺辱于我,张家的亲戚长辈亦对奴家冷眼相待,奴家每天过得水深火热生不如死,前段日子实在忍受不住,便独自一人跑了出来。”
“原来如此,你也是个苦命人啊。”魏颉轻声叹息。
卢小倩接着哀声说道:“我本欲去锦瑟城寻访娘家人,怎料在这赤霞山里崴伤了脚,再也无法行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非有公子出手相助,奴家多半要死在这山上了。”
“呸呸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人哪有那么容易死的?”魏颉转而问道,“那个,你脚上的伤严不严重啊?”
卢小倩费力的脱掉了右脚的绣花鞋子,露出一只堪称绝美的冰肌玉足,娇声道:“公子过来瞧瞧?”
魏颉低头凑近看去,瞧见她的右脚脚踝处又红又肿,委实伤得不轻,便道:“巧了,我也打算要去锦瑟城,正好带你一块儿下山,等到了城里,我去寻个好的郎中给你治脚伤。”
说着转过身子,屈膝蹲了下来,向后方招了招手,“来,趴我背上,我送你上马。”
红衣卢小倩甜津津的腻声道了句“谢谢公子”,挣扎着起身,趴了上去,魏颉慢慢地直立起来,驮着她走到白马大白的旁边,将其送上马背,负伤女子和小丫头卜倩一前一后的骑乘在了白马的背上。
“坐稳了啊,山路较为颠簸,小心别从马上掉下来。”魏颉提前叮嘱完毕,拉住缰绳,牵着白马往前方走去。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卢小倩坐于卜倩的身后细声问道。
绿衣少女回头看了她一眼,眯眼笑道:“我叫卜倩,卜是萝卜的‘卜’,倩是人字旁加一个青的那个‘倩’。”
“哎呀,想不到我与妹妹如此有缘呢,名字里都有一个‘倩’字!”卢小倩大感惊喜。
“对呀对呀,真的是很巧呢!”卜倩快速点了点小脑袋。
卢小倩想了一会儿,“既然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倩字,我那喊你‘倩妹妹’,你喊我‘倩姐姐’,怎么样?”
“好啊,倩姐姐!”卜倩立马叫了一声。
“哎,倩妹妹真乖!”卢小倩开心的应了一嘴,伸手揉了揉身前小姑娘的脑袋。
青衫魏颉在前头牵着白马,听了两人的此番对话,肚里暗笑:“好一对倩女姐妹。”
天色趋晚,夜幕低垂,赤霞山间渐渐变得晦暗无光了起来。
三人复行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座陈旧而破敝的阴森寺庙,魏颉走近看去,望见寺门顶端悬了块木制牌匾,匾上写有“兰溪寺”三个黑漆大字。
第二十八章 过肩摔
“公子,奴家有些疲累了,我们去寺里借宿一晚吧。”骑于白马背上的红衣卢小倩小声提议。
“你的脚伤不要紧吗?”魏颉问道,“熬一熬直接下山吧?”
卢小倩大力摆了摆手,语气柔和,“就是走不得路了,不打紧的,公子一直牵着马,也该累了,我们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赶这山路也不迟。”
魏颉“嗯”了一声,遂将白马拴在了兰溪寺的门口,待拴完了马,先将绿衣少女卜倩抱下马鞍,再小心翼翼的将那名红衣女子也从马上背负了下来。
他驮着脚部受了伤的卢小倩,慢步走上前去敲门,谁知那扇破败寺门并未紧闭掩合,右手刚一用力,伴随“吱呀”一记难听的声响,虚掩着的大门立时被推了开来。
“怪了,大半夜的为何不锁门?”魏颉奇怪的嘀咕道。
“可有人在里面么?我们夜行赤霞山,路途有些劳累,沿经贵寺,还望借个住宿!”一连往里头大声呼喊了好几句,除了阵阵绕梁回音外,根本无人应答。
“唉,既然没人,那我们直接进去吧。”青衫魏颉背着红衣卢小倩,一步跨过寺庙门槛,迈入了门中,绿衣卜倩怀抱鸟笼,走着小碎步,紧紧的跟在两人的身后。
“这里果然是一间空寺,难怪连个答话的人都没有。”魏颉自言自语道。
身后的卜倩小力扯了扯魏颉的衣袖,低声细语的说道:“大哥哥,这里好黑,我有点怕。”
小丫头的手里虽持有新买没多久的火折,但照明的范围距离实在有限,寺内依旧漆黑一片,四周幽静且寂寥,脚踏石板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震耳。
更加诡异的是,如今明明正值暑月,嗖嗖的夜风吹到身上,竟有十成十的凄幽凉意,令身处此间的人不由得不毛骨悚然。
“别怕,小萝卜,这世上没有鬼的。”魏颉笑着轻声安慰道,“就算有,你给它一巴掌,打死它不就好了?”
三人到处胡乱逛了逛,不知怎的就走入了兰溪寺的大殿之中。只见殿内西首处摆有四尊金刚罗汉的泥塑雕像,火折的光亮照在巨型罗汉的脸上,愈发显得其面目狰狞、恶形恶相。
“曾从书上听过有‘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的佛家说法。”魏颉心中暗道,“一衲大师慈善和蔼,可称得上是‘菩萨低眉’,而今这殿内的四具雕像,自然就是传说中的‘金刚怒目’了。似这般威猛霸气的金刚罗汉,若是活转过来,世上哪还有妖魔鬼怪存在?”
正自抬头目不转睛的瞧着,忽然脖子处有些发痒,一个娇柔妩媚叫人着实动心的嗓音从后头传来:“公子原是虔诚笃信之人呐,还戴了串味道这么香的佛门念珠。”
魏颉听身后的红衣卢小倩如此说,微笑着回应道:“这是一位佛教高僧好心赠予我的,既是大师的一番心意,我也不好推辞,只得坦然收下咯。要说我有多虔诚信佛嘛,那倒也没有。”
红衣女子浑身软塌塌的负在青衫剑客的宽厚背上,在后者的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清气,柔声说道:“真巧呢,奴家也有一串宝贝珠子,也是有点香的,不知公子要不要闻闻看啊?”
“好啊,给我闻闻。”
“等会儿,公子。”
卢小倩伸手从衣兜里慢悠悠的掏出了一串深紫色的玉润珠链,递到了背负自己的青衫年轻人面前。
魏颉盯着放在眼前的那串深紫珠链,用力嗅了嗅,惊讶的叫道:“好香,这味道……有点像薄荷,又有点像薰衣草!”
“是吧,这串珠子可是奴家的贴身宝贝,平常都不轻易给别人看的。”卢小倩得意的说道,“倩妹妹,你也闻闻看吧。”
少女卜倩立刻好奇的凑过去闻了闻,不禁赞叹道:“哇,真的很香呢!”
“卢姑娘,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么一串漂亮宝贝?”魏颉忍不住问道。
卢小倩浅浅娇笑了一下,答道:“这是我偷来的。”
“偷来的?”魏颉猛一挑眉,“是从你丈夫家偷来的?”
此时此刻,绿衣小丫头卜倩蓦然惊恐的大叫了起来:“大哥哥,我有点头晕,还……还好热!喘不上气来了……”
“什么?”魏颉转头瞪眼惊问道,“你,你怎么了?!”
卢小倩“咯咯咯”的花枝乱颤般的笑了起来,嗓音里满是阴鸷、歹毒的瘆人腔调,她眯着眼睛问道:“公子,你不晕不热吗?”
魏颉愣了愣神,身子随即也不由自主的摇晃了起来,颤声叫道:“我……我也……这是怎么回事?!”
卢小倩单手捏着那串紫色珠链,拿到魏颉的眼前随意晃了晃,巧笑道:“这串珠子名叫‘罗刹迷魂’,是鬼王大人专门拿来和自家夫人调-情用的,被我给偷出来了。”
“鬼王?”魏颉瞪大了双眼。
“对,就是那位天下第五大魔头,绰号酆山鬼王的卢通幽。”卢小倩高声叫道,“不过我已经和宁哥哥叛出师门啦,再也不归鬼王大人管了。嘻嘻,宁哥哥对我可好了呢,比那个又老又丑的独眼龙好一百倍,不,一千倍!”
听得“哐当”一声,鸟笼不慎从卜倩的手中掉落下来,神鸟毕方受到惊吓,又“哔吩——哔吩——”的疯狂鸣叫了起来。
火折同样脱手而落,蜡烛大小的物事落地后立时熄灭,整座大殿重归昏暗,仅有些微幽淡的朦胧月光从殿门外洒入。
“大哥哥,我,我好难受啊!”卜倩痛苦的哀声叫道,“我想把衣服全脱了……”
“不能脱!”魏颉厉声呵斥,“坚决不能脱,你要是敢脱,我就再不认你这个妹子了!”
“公子,快别硬撑了,我知道你也正燥-热得难受哩!”卢小倩轻轻抚摸着青衫剑客凸出的喉结,“这‘罗刹迷魂’的药性可厉害了,若没提前服过定神之物,只消闻上那么一闻,当时便要中招,先是头脑发昏,随后浑身热得好似闷在一口沸锅里,非得发-泄一下不可。嘿,此乃常人之大欲,敢问世间有谁能扛得下来?”
“你我素无冤仇,为何要如此歹毒加害?!”魏颉咬牙怒喝道。
“哎呀,公子,我本来也不想害你的,谁叫你长了副千年难得一见的宝贝心肝儿呢?”卢小倩狞笑道,“我修炼了一门鬼王大人传给我的神奇功法,可以美容养肌、长命延寿,唤作‘吞象诀’。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练此功法便需以人的心肝为佐料,越聪明的人,心肝上的窍越多,吃掉后对修行的裨益就越大。我这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人也就只有九九八十一个心窍,可你呀,我敢打赌,你心上至少有一百多个窍呢!”
体内蕴有法宝三尺玲珑心的青衫魏颉冷冷发笑,“哼,那你看人倒还挺准的。”
“那是自然咯!”卢小倩哈哈大笑,“现在你中了‘罗刹迷魂’的毒香,血脉偾张,欲-念大涨,胸膛里心肝的滋味就更好了!哎呦喂,馋死了馋死了,我已经等不及啦!”
说着就张牙舞爪地向魏颉的胸口心脏处凶狠探去。
怎料左手刚一伸出,胳膊顷刻被魏颉的两只大手钳住,卢小倩骤吃一惊,“啊”的失声叫了出来,接着身子一轻,整个人被猛地往前甩了出去。
“嘭”的一声,红衣女子如同一滩泥巴似的被重重砸在了地上,离四尊金刚罗汉的塑像仅有一步之遥。
魏颉瞧着她那副狼狈不堪的凄惨模样,心中暗笑道:“我的这招‘过肩摔’,连两百多斤的刘开山都能摔出去,何况是你这个纸糊一样的小娘皮呢?”
卢小倩素来所修习的功法偏阴柔一脉,平日里几乎从不打熬筋骨,身子本就不甚韧性结实,而今被人如此沉重的掼摔在地上,虽及时用真气护住了部分要害,但仍受到了着实不小的创伤,嘴角渗出了一缕猩红血迹,气喘如牛。
“啊——”阴森恐怖的兰溪大殿内,红衣卢小倩发出了一声无比刺耳的绝望惨叫。
原是魏颉趁她整顿气息之际,拔出了佩在腰间的红等血灵剑胚,一剑朝小腿其胫骨处劈落,“咔”的一声,毫不留情地斩掉了她的右足!
“你不是右脚受伤了么?那我帮你把右脚砍了,伤自然就无碍咯。”魏颉咧嘴笑道,“怎么样,魏神医是否医术通天、手到病除?致谢的锦旗什么时候送来啊?”
“你……你……”卢小倩疼得满头皆是豆大汗珠,断脚处神经剧痛难忍,心里面又气又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什么我?就许你骗我,不许我骗你了?”魏颉肃声道,“我戴着的这串佛门法器‘定心珠’,有稳定元神的奇异功效,你珠子上的淫-毒伤不了我,刚才我伪装成中了毒的样子,不过是想套你的话罢了。我劝你老实点,快把罗刹迷魂的解药交出来,否则,另一只脚也给你砍了!”
卢小倩脸色无比惨白,浑身止不住的发抖战栗,颤声应道:“我交,我交……”
乖乖将手伸入衣兜努力内翻找着。
“对嘛,快找快找!你呀你,脸长得挺好看的,谁想却是天仙面貌、蛇蝎心肠,整天净干些江湖魔头才干的事儿。”魏颉转头劝慰道,“小萝卜,你再忍忍,解药马上就来。”
蓦地里,一道迅捷无伦的白绫倏然穿透了窗户的纱纸,自外头蹿入殿内,直奔魏颉的额头首脑!
“好哇,这女人果然还有同伙!”魏颉心下暗惊。
年轻人毕竟已有三阶百尺境的宗师修为,不乏辨认敌袭的超群本事,加之此刻思绪精神高度集中,白练袭来时又是杀意重重,四周纵然漆黑一片,却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脑袋及时一偏,勉强躲开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招。
“宁哥哥,你终于来啦,快来救我!”卢小倩扯着嗓子冲那位及时赶来的“救星”大叫道。
一名头戴黑巾帽、身穿宽博大衣的男子,拖着条极长极韧的白色熟绸,从窗外飞身快速掠了进来,他刚来到殿内,便即焦急地询问道:“倩儿,你没事吧?!”
红衣卢小倩带着悲绝的哭腔嘶声道:“宁哥哥,我……我的右脚被他砍掉了!”
那个被称作“宁哥哥”的黑帽男子得知心上人眼下断了一足,登时火气上涌、勃然大怒,冲着青衫魏颉暴喝道:“我宰了你给倩儿报仇!”
两道杀人白绫猝然发动,一上一下激射而出,魏颉赶忙竖持血灵剑胚,“铮”的一声,两个结实的绫首同时撞在了剑胚刃身之上,有千钧之力。魏颉虽鼓足了本命真气来抵挡,却仍被这一下逼得后退了数步。
单是这一下就令他心知肚明,眼前的这个敌人至少有三阶百尺境大圆满的修为!
第二十九章 不能杀!
魏颉一手紧握血灵剑柄,一手猛推猩红刃身,施尽全身之力来抵御,连退数步后,终于将两道白绫的磅礴攻势阻挡了下来。
虽成功格挡,左右肩膀却已被震得酸麻难当,双手微颤不止,右手的虎口处更是被撕开了一小道血流不止的口子。
他知此刻形势已万分危急,也不暇多想,将剑胚一横,脚步斜上一迈,才堪堪避过了一条熟缎,便顷刻挥出一剑,向宽衣男子的要害处劈砍而去。
一道霸厉无俦的本命剑气劈出,正是“大漠星辰诀”中的“黄沙遮天式”!
使绸男子冷哼一下,微微侧身,轻松地闪开了那道凌冽剑气,手臂陡然一振,双绫自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朝魏颉疾速击去,声势夺人,似要将那伤了自己爱人的青衫剑客当场夹毙!
魏颉虽能依声辨位,但奈何两条白绫的速度实在太快,纵然清楚辨析明确了袭来的方位和角度,想全部躲开也绝无可能,他腹里狠狠骂了句“混蛋”,右脚撤开一步,上半身猛地后仰,一条白色绫缎自其眼前擦过,随即抬起右臂,左右手紧紧握住剑柄,“铮”的一声,总算是极为勉强的阻下了另一条白绫。
衣绢丝绸乃是无性灵的死物,温软而柔顺,本无法与金铁器物相提并论,但在那名宽衣男子的强劲真气操纵之下,两条白色熟绸竟似有了活性一般,可向任何方位发动杀招突袭,随心所欲,几无半分滞涩,且每一击皆有极恐怖骇人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寻常武夫用重兵器打出来的开山劲道。
魏颉所使的血灵剑胚虽锋锐无匹,却也终究是轻兵器之属,众所周知,自古轻兵器重技不重力,如若不拼斗技艺,单以挥出的劲力份量相较,又岂能是那些动辄数百斤的庞大重兵器的对手?
而眼下,男子所使的纯白绫缎不仅拥有远胜过轻兵器的力道,连招式速度都犹在长剑之上,白绫接连不断的击出奔袭,迅猛异常。魏颉只觉有无数巨锤、铁棒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接二连三的砸来,一旦误判漏掉其中一锤或是一棒,结实的砸在了身上,自己的这副血肉之躯决计难以抗下!
火折已然熄灭,射-入大殿内的微淡月光甚为有限,魏颉凭借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光亮,以及耳中能听到的呼呼裂空之声,尽力辨别着四周方位,东边躲来西边挡,苦苦应对着两条白绫一下接一下的强攻。
卢小倩见那青衫小子仅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心下大喜,高声叫道:“宁哥哥,别那么快杀了他,先把他弄残弄废,我要慢慢好生折磨他,一下子就死也太便宜他啦!”
书生模样的男子出招不断,朗声狂笑:“好,那我就先废他一条手臂!”
魏颉悚然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呼哧”一声,右手里紧紧握着的血灵长剑已被一条韧性白绫死死绞住,竭力拔动了几下,剑胚竟全然无法挣开绫条束缚,纹丝不动。
以单兵对战双兵,最最忌讳的便是己方兵器受制,当下血灵剑胚被缠绕束缚得难以动弹,敌人的白绫却尚有一条,魏颉情知大事不妙,暗叫一声:“该死,这下完蛋了!”
正当他兀自思量权衡着是否该及时舍弃兵刃的时候,另一条白绫已从左侧凛然而至,直奔魏颉左肩,显然意图卸掉他的一条大好臂膀。
在那绫首离魏颉的肩膀关节处仅有差不多咫尺之距时,一个绿色人影飞掠上来,一把握住了那条纯白色的强力绫条。
以熟绸为兵器的男子当场大吃一惊,他本以为那一招必能顺利得手,怎料竟被一个半道杀出来的小姑娘坏了好事,而在一旁观战的卢小倩则更是震惊,心下骇然:“我刚才明明看见她中了毒的啊,难不成她也是装的?难道这小丫头片子也是个高手?”
卜倩左手紧攥白绫,右手上抬,朝宽衣戴帽的男子胸口骤然挥出了一掌。
只那么一掌,男子登时便被远远震飞了出去,“嘭”的一声,重重撞在了殿内的墙上。
“大哥哥,我脑袋真的好晕……好热啊!”卜倩哭泣着叫道,“身子发软,快难受死了……”
黑帽男子吃了绿衣卜倩的一发掌罡,胸背处俱是剧痛无比,骨头几欲断折,“哇”的呕出了一大滩鲜血,忽听到了卜倩的哀嚎叫声,肚里暗骂道:“奶-奶的,这鬼丫头身子发软?你他-娘的若是身子不软,还不得一巴掌就拍死我?”
魏颉从白绫的致命裹挟中抽出了武器红等血灵剑胚,继而冲卜倩喊道:“小萝卜,快杀了那个男的,他是坏人,快!”
使绫的宽衣男子“哼”了一声,右手伸入衣袖之中,掏出了一个赤金色的精致摇铃,他手握铃柄,大力的摇晃了起来。
霎时间,摇铃发出阵阵扰耳魔音,如鬼哭、似狼嚎,魏颉生平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诡异声音,心下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彻肤入骨的寒意。
“呀——”卜倩刹那间大叫一声,双手抱住了自己的那颗小脑袋,疯狂在地上打起了滚。
魏颉见其这般痛苦非常,惊声问道:“小萝卜,你又怎么了?!”
手持赤金摇铃的男子笑道:“这是鬼王大人的宝物‘摄元铃’,魔音一旦入脑,短时间内元神必然巨颤,痛不欲生……奇了,你小子怎么没事?”
青衫魏颉暗中思考:“想来还是因我有那法器定心珠之故,元神稳定,可免受这魔音的影响侵害。唉,苦了小萝卜了,此番我非得手刃了这贼人不可!”
魏颉发狠一咬牙,脚迈大步,挺剑向前冲杀了过去。
白绫男子用嘴叼住摄元铃柄,左右晃动脑袋,保证魔音不歇,双手则再度舞弄起了那两条杀人白绫。
他的修为原本远在魏颉之上,而此时胸口要害遭了重创,真气运送明显受阻,绫缎的威力和速度无不大打折扣,再难以像先前那般大幅度压制住年轻人魏颉了。
青衫剑客竭力抵抗着纯白绸缎的威压,不断地前冲猛进,只因他心里深信,一旦两者距离拉近,白绫的长度优势就会反倒成其负担,自己必有一招制敌的机会!
宁姓男子作为天下第五大魔头酆山鬼王的弟子之一,实战经验确乎不少,深切明白魏颉心之所想,断然不会轻易给他那样的近身机会,拼了命地策动两条灵活白绫,将那个青衫小子一直把控在难以伤及自己的安全地方。
就在此时,原本昏暗无光的兰溪寺大殿内,竟渐渐亮堂了起来,男子与魏颉两人正处于激烈无比的拼杀搏斗之中,双方心下虽都甚是疑惑费解,却无暇也无力他顾。而一直躺在四尊金刚罗汉塑像脚下的红衣卢小倩却清清楚楚的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幕,足以令她铭记终生!
那个名叫卜倩的绿衣小丫头先是停止了满地打滚,而后在其脑门上,竟然莫名生出了一丛赤红色的小火苗,随着她缓缓站立起身,那丛火苗一点点扩散开去,并发出了“嘶嘶”的细小灼烈声音,待她彻底站起时,火焰已将其整个脑袋都完全包裹了起来。
三千秀发烦恼青丝,俱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滚烫烈火!
除了头顶赤色烈焰外,她的两颗浑圆眼珠也变得仅剩下眼白,原本姣好的面容呈现乌青发紫的诡绝颜色,嘴巴大张,露出满口尖锐可怖的外呲状獠牙,其形态之狰狞、凶恶,犹在殿内四尊怒目金刚之上!
断了一足的卢小倩见到此等匪夷所思的震撼场景,骇得无以复加,只恨自己刚才为何没有提前爬离此方大殿。
“卜倩”那矮小瘦弱的身影转瞬便即一花,再看去时,她已稳稳当当的站在了那名白绫男子的身前。
宽衣男子登时双目圆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叫了句:“什么?!”
法宝摄元铃由此掉落在地,持续不绝的洗脑魔音骤止。
晃神之间,那个宁哥哥的家伙的脖子已被死死扼住了,他使劲想从窒息困扼中挣开,却丝毫无可奈何,扼颈的那只手坚硬到了极点,如同铁钳夹子一般,愈收愈紧。
绿衣卜倩的嗓音变得极其粗粝沙哑,她缓声低嚎道:“坏……人……杀……”
有粘稠且味道异常刺激的透明涎液从其嘴中淌了下来。
形如炼-狱厉鬼的她,单手将宽衣男子提了起来,待说完“坏、人、杀”三个字后,听得“咔擦”一声脆响,男子的脖子被瞬间扭断,未哼一声,当场气绝而亡。
卜倩如杀鸡一般杀死宁姓男子后,身子再一转,眨眼又来到了青衫魏颉的面前,同样伸出右手极快的掐住了他的脖子要害,将其整个人悬空提了起来。
魏颉身在半空,半点也喘不上气来,满脸涨得通红发紫,连连拍打着卜倩那只绞刑铁箍似的手。
“大……哥……哥……”头顶滚烫烈焰的绿衣少女一个字一个字的反复吐声道,“不……能……杀……”
虽然这样重复的说着,手上使的劲儿却是越来越大了,由于窒息感过分强烈,魏颉很快就两眼上翻,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不……能杀!不能……杀……不能杀!”大殿中的卜倩如山野猛兽般大声嘶吼道。
灼烈燃烧声已响得恰如烟花爆竹,随着这一声骇怖兽嚎发出,她头顶的那股赤红烈焰暴然蹿高,几达一丈!
“不能杀!”小丫头松开了掐人脖子的右手,将已然昏厥过去的青衫剑客摔在了地上。
震耳的“嘶嘶”爆裂声逐渐轻微低弱,卜倩的脸庞也慢慢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还是那张正值碧玉年华的俏丽、可爱的圆圆小脸。
赤色火焰的高度愈变愈低,直至熄灭消失,露出了一头柔顺滑直的齐腰长发。
一头白雪也似的长发!
赤霞山兰溪寺内,有少女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