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章 天津桥头君恩薄
楚王李豫和李嗣业等功勋将领跪在端门前的天津桥头上,在他们面前宣旨的两人分别是中书令兼东都留守崔圆和李亨的心腹宦官,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
李亨派出这样的阵容前来洛阳,可能是怕分量不够重镇不住场子。以右相来兼任东都留守,有唐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如今东都周遭聚集着各节度使麾下二十万军队,这些武夫对他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李嗣业看到李辅国身后的宦官们身上背着三四道圣旨,又看见这个太监的神情极为慎重,他感觉道今日的事情不会太简单。
皇帝也知道多数人都喜欢先听好消息,所以李辅国把封赏的册书和制书给率先读了,将领们自然感恩戴德,纷纷跪地拜谢。
“各位将军辛苦了,都站起来说话。”
接下来郕国公的脸色暗了下来,也预示着他接下来要宣布的是坏消息。
“臧希液,你可知罪?”
臧希液挺身半步上前问:“我何罪之有?”
李辅国青着脸呵嘿一声道:“现在咱代替陛下来问你的罪,金口玉言如陛下亲临,你还不给我跪下回答!”
臧希液长吐了一口浊气,才上前叉手跪了下来。
李辅国冷哼一声开口道:“臧希液,朕念在你素有功勋,才升任你为河西行营节度使,谁知你却如此不堪,与协助大唐平叛的回纥军发生冲突,导致双方关系险些弄僵。这是一个稳重的节度使该有的样子吗?你这样恣意妄为,让朕今后如何相信你?”
臧希液开口给自己申辩道:“当时回纥军正在抢劫坊中百姓,我带兵出手制止乃是为了解救百姓,希望陛下能够体察。”
“休要强词夺理!”李辅国怒哼一声道:“不管你有什么借口,都不得与友军发生冲突,你的那些辩解对朕来说没用。念在你过去素有功勋的份上,朕只拿掉你的河西节度使,任命你为右羽林大将军回长安任职。”
李嗣业听罢,立刻上前叉手说道:“如今北上讨伐叛军在即,临阵换将对我军非常不利,希望郕国公能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要解除臧希液的职权,等他戴罪立功之后,是罚是赏再做处置。”
谁知李辅国只是冷着脸阴恻恻地笑道:“李太尉,陛下从未说过要派兵北上讨伐敌军,反而命三军暂时驻扎在陕郡、汝州和许州等地,等将蜀中上皇接回长安后再做定夺。”
李嗣业脸色一变,知道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是皇帝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故意放缓了讨伐叛乱的进程,他是为了防止蜀中的上皇利用二元政局分走自己的功劳,防止李隆基用他的旧臣与他争夺胜利果实,更是为了不让天下人和历史认为,这场平叛的大功劳是他和李隆基共同完成。
他只要将太上皇从蜀中接回到长安,表面上存在的两个皇权就会合二为一。如今长安已经是他李亨打造的樊笼,只要太上皇进入其中,他就没有任何能力再作妖,乖乖地接受他所安排的晚年养老场所。
李亨只有走完这一步,才敢放心地将众多将领外派出去作战,他才会相信他们口中的征战只为自己一人。
至于丧失战役的良机会有什么影响,他根本就不在乎,就如同他不在乎胡人抢劫洛阳会有多少百姓因此丧生。他更不在乎失去战役良机后,会要多少兵卒的性命去填补这样一个过错,在所有的利益均衡面前,百姓和兵卒们的利益和生死实际上都是被忽略的。
李嗣业踏上前去的脚步又退了回去,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坦然说道:“我会向圣人重新上表,向他解释为什么要立刻北上讨伐叛军。”
李辅国兀起嘴角,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太尉啊,天下清醒者何止太尉一人焉?天下能征善战者也何止太尉一人焉?陛下他焉能不知眼前的局势轻重?你所思虑的不过是中原河北等地的战局,而陛下他需要思虑的却是全国乃至今后天下的局势。如今江淮节度使李璘谋反,各地都需要稳固形势。叛军如今退走一隅,陛下的意思是等粮草军备充足之后再行讨伐之举。”
“宜将剩勇,当追穷寇。”李嗣业依然执着地说道:“不能剿平叛乱,如何安定社稷?”
李辅国嘿然笑道:“那正好,太尉,陛下念你在外征战之苦,特下旨让你回长安休息几个月,到时候你自己到陛下面前说去。”
李嗣业面无表情站立在原地,不想再跟这太监争论。
见自己三两句话就摆平了李嗣业,李辅国心中得意的很,又高声对众人宣布道:“朔方军暂且占据陕郡,补充兵员,征调粮草,河西军占据东京畿洛阳,由李揆担任节度使,仍由鱼朝恩担任监军兼任行军司马,军中将领一切如旧。安西军暂据汝州,北庭军暂据许州。”
众将听到李辅国宣布的这番决定,终于不抱任何幻想,皇帝是真要将诸军搁置一段时间,苟延残喘的叛军势力终于又得到了喘息之机。敌我双方都有猪队友,这般势均力敌的样子真让人可气又可笑。
李辅国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在李豫面前躬身叉手道:“楚王殿下,陛下也下旨召你回朝。”
李豫也不能理解,犹疑地问道:“五郎,如今叛乱未平,我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岂能离开洛阳而回长安苟安?”
“殿下啊,你是皇长子,这些对你来说都是小事,将来你将会成为储君,回到长安替陛下分忧处理政事,这才是殿下你的职责。”
李辅国说完这番话后,西京留守兼中书令崔圆才插得上话,好像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这死太监已经把所有要讲的内容都讲完,他只好挺着肚子倒空话:“各位将军同仁,我崔圆留守西京畿期间,会致力于恢复地方政务,保障运河畅通,希望各位将军不要辜负陛下的重托,与我一起坚守维护洛阳的繁荣稳定。”
众将神情讽刺,丫你个繁荣稳定,我们刚把它从叛军手里夺回来,到处是断壁残垣一片萧条,哪儿来的繁荣之说。
殊不知他们的这副表情,落在李辅国的眼中便是依功倨傲,不服上司,连堂堂的中书令都对你们没有威慑?看来陛下的决议是非常正确的,若是不让这帮人好好地坐两天冷板凳,他们还不把尾巴给翘到天上去?
“东京留守等同于陛下亲临,尔等若敢忤逆,等同欺君,好好思量思量!都散了吧。”
封常清、段秀实、臧希液等三人跟随李嗣业来到皇城的副元帅行在,三人情绪都很低迷,臧希液更是满脸郁愤,对李嗣业叉手道:“太尉,对不住,我辜负了您的嘱托,让人给抓住了把柄也摘掉了权柄,如今包括飞虎骑,炮营在内的河西军都落入阉人的手中。”
李嗣业拍了拍臧希液的肩膀宽慰他:“这不是你的过失而是我的过失,他们罢免你是冲着我来的,我没想到皇帝竟将一时私利定为大局,反而将真正的大局弃之不顾。”
封常清凑到他身后问:“眼下太尉何去何从,难道真要跟着他们回长安?我们又该怎么办,驻守在汝州和许州不但不能进攻叛军,还随时有可能遭受叛军的反扑。”
李嗣业捻着胡须说话:“眼下只能蛰伏一阵子,我若不回长安,必然不能让皇帝安心,反而会让你们的地位岌岌可危。如今中书令崔圆和新任河西节度使李揆都依附李辅国,你们都要虚与委蛇以求安定,等待新的机会到来。”
第七百八十一章 小人一时得志
燕小四也从河西行营节度使行辕处借机脱身来找李嗣业,向他讨求办法,李嗣业让岑参去外面把风,引众人进入隔扇间中,盘膝在屏风前说道:“我以为他们要温水煮青蛙,慢慢地剥除你们在军中的权力,但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生硬的手段。这是个好事情,能让你们时刻保持警惕。”
他摊开双手讲述浅显的道理:“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燕小四,还有诸位,人生仕途本就如潮水时高时低,不要因为一时的时乖运蹇就就放弃希望有落潮的时候就有涨潮时,需要我们蛰伏的时候那就安静下来,哪怕是伏低做小,哪怕是曲意奉承。连古人都在书上说,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千万不要认为自己的脊梁够硬,生存的学问和打仗的学问是一样的,尽可能地保存自己,才有机会将来翻盘。”
众人听罢,齐齐地跪在了李嗣业面前,段秀实叹了一口气说道:“让我们委屈求全,没有问题,可是你身为太尉,此去长安定然要屈居于他人之下,身边没有自己人,定然会受到阉人的排挤暗算,让我们如何能够安心。”
李嗣业笑道:“刚才的那些话,我白说了不是?只要肯忍耐,一切都不是事情。”
他又上前将臧希液扶起来说道:“臧希液与我一起去往长安,我们之间还有个依靠。你应当知道你被罢免掉官职,跟什么回纥人发生冲突没有关系,就算没有回纥人,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拿掉你,因为河西军是我们三镇中实力最强的一支,他们势必要把它握在手里才会罢休。”
他搀扶起燕小四,又握着他的手说道:“小四,臧希液一走,河西军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想方设法保住飞虎骑和炮营麾下的那些将领和校尉,只要河西军的中层不被换血,它就永远还握在我们手中。“
燕小四声音沙哑地低声说道:“主公请放心,李揆虽为节度使,却依附李辅国等阉党,从此军中定然是那鱼朝恩说了算,我与那鱼朝恩搞好关系,定然不会有什么差错。”
段秀实和封常清也感慨地叉手道:“我等誓死效忠太尉。”
“好,好。”李嗣业搓着双手,不知道此刻该如何平复心情。
……
李辅国到达洛阳的这几日,马不停蹄地前往各军中进行官职封赏,对各军的将领们大加提拔。值得提一句的是,他依照圣意对李嗣业的次子李崇豹再次进行了破格提拔,从押营官提升为了龟兹军军使,职官能够提升这么快在唐军中是前所未有的,堪比坐火箭的速度。
这不过是皇帝操纵人心的一种手段,虽然说是冷落了老子,但是提拔了儿子,让李嗣业的这一脉军中将领找不到暗中抱怨的余地。
李辅国来洛阳的这几日也赚足了声望和权威,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不由得飘飘然起来,对中书令西京留守崔圆也开始呼来喝去。
鱼朝恩作为他的跟班,自然是伺候在身边兢兢业业,也颇得李辅国的欢心。
李辅国双手负于身后站在万象神宫明堂内,脚下的青色地砖蔓延至四方,巨大的红色宫柱整齐排列。当见惯了这种气象后,身上自然而然也会生出豪横之气。
他侧过头来睥睨着身后的鱼朝恩问:“听说你尚未发迹之时,曾经受过李嗣业的恩惠?”
鱼朝恩慌忙惶恐地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道:“干爹饶命,儿子不是要欺瞒于你,只是往事太过辛酸,我羞于向人提起。干爹你是知道我的,我对您对陛下一向是忠心耿耿,就算李嗣业昔年对我有恩惠,也比不上干爹您对我的大恩大德。”
李辅国得意地嗯哼了一声,笑道:“起来吧,咱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他在轻松写意地来回踱步,伸手抚摸着陛阶栏杆上的鎏金呵嘿笑道:“你这么说倒让咱想起当年刚入宫的日子。我这人相貌长得丑,进宫之后不受人待见,光给那些宫女太监们刷马桶就刷了一年,忍辱负重还毫无怨言,才能得到高力士稍稍提拔。后来皇帝要派宦官们服侍太子,但那时的太子位置不稳危在旦夕,没有人愿意去,才让咱捡了这个狗屎运。他们竟然没有想到太子终究有一天能成为皇帝。我在东宫中小心翼翼侍奉,得到了他的信任,总算熬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你和咱一样都曾是苦命人,所以咱才觉得你可靠。”
鱼朝恩站起来抹了抹眼泪,叉手感动道:“多谢干爹能信任我。”
李辅国欣然笑道:“做人自然不能忘恩负义,不然身边的人都会看不起你,李嗣业当年施给你的恩惠,当然要还。干爹会给你找个机会,让你把欠他的都还了,然后才能踏踏实实地替我做事。”
“干爹厚恩,朝恩必将肝脑涂地相报。”鱼朝恩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脸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
李辅国豪情满万丈地抬起头来,呼吸了一口宫阙中散发出来的帝王之气,低头吊起三角眼冷声说道:“既然把河西军的大权都掌握在了手里,你就给我好好管起得来,不听话的人该换的换,该杀的杀,出了什么事干爹给你担着。同时也要招揽几个靠的住的人,让他们服服帖帖地给我们卖命。”
“干爹你放心,下去之后我就找借口收拾几个人,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瞧瞧。”
“好,好啊,河西军之强悍,乃是天下精锐,特别是飞虎骑和炮营,如剑似盾。无论攻城还是破阵,四海之内全无敌手!”
鱼朝恩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躬着身子站在李辅国的身后,眼底暗藏着一丝诡谲和得意。
……
河西节度使的行辕设在洛阳皇城原兵部府衙内,节度使李揆同时还兼任着洛阳色役使和租庸调大使,分管运河水道的粮食运输。先前许远张巡在睢阳凿沉航船,断掉了水道的通航,如今洛阳收复,叛军也再无机会南下,重新梳通水道使漕运畅通便成为了李揆的工作重点。
他自然把河西节度使的权柄全部转交给我宦官鱼朝恩,这本来就是李辅国的安排,他当然不敢不答应。
鱼朝恩端着一壶茶水端坐在了堂中,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把节度副使燕小四给我叫过来。”
随从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燕小四进入堂中,虽然身上负着甲胄,但还是谦逊地躬身叉手道:“卑职燕小四参见鱼公公。“
鱼朝恩瞟起眼角笑问道:“燕副使行这礼有点重了吧,咱家和你一样,都是节度使麾下的属员,当以同僚之礼相待,你身为军中将领,怎么连这点儿骨气都没有。”
燕小四上前把腰弯得更低了:“卑职消息灵通,早已知晓李揆虽担任节度使,但军中实际上是您说了算,卑职自然是要紧跟着您的步伐,听从您的召唤。”
鱼朝恩高抬起下巴,挥手重重地拍击在身边的案几上,震得茶碗都叮当作响:“既然知道本官执掌河西军大权,为何迟迟不来见我!让我在这里干等你们!”
第七百八十二章 山河表里潼关路
燕小四深藏起眼底的轻蔑和厌恶,才后知后觉地哆嗦了一下,躬下身体低声说道:“公公教训得是,不过卑职来迟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
燕小四站正身体,抬手在空中双掌拍击了一下,便有两个女子从正堂的侧门走了进来,她们身材婀娜丰满,手中各自抱着琵琶和箜篌,站在鱼朝恩面前盈盈一低腰:“奴婢参见两位将军。”
鱼朝恩虽然丧失某方面的功能,但对美丽的女子还是有很高的鉴赏力的,他左右打量了两眼之后,佯装出怒意说道:“军中岂能有女子之戏,成何体统?”
燕小四连忙叉手抱歉道:“这又是卑职的疏忽,不过这两名乃是我从坊间寻来的风尘女子,她们昔日是洛阳坊间有知名头牌,达官贵人挥洒千金都难见一面。不过如今洛阳的富贵人家都逃走了,她们也没有了活路,卑职才花重金买下献给公公,一来可以照顾您的生活起居,二来她们琴艺上佳可以给公公你解闷。”
鱼朝恩极为受用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军中都是些脑袋比铁硬的莽夫,想不到还有你这样的伶俐人,不错,不错,燕小四燕副使,日后本监军可要多多依仗你了。”
“公公说的哪里话,只要您吩咐,燕小四鞍前马后为你跑腿。”
“哈哈,”鱼朝恩得意地大笑起来,燕小四侧立在一旁,嘴角的牙齿紧紧地咬着。
鱼朝恩盘算了一下,他虽有心掌军但不懂打仗,需要在军中找这么一个狗腿子。既然此人这么上道,那就是他了。
自从鱼朝恩执掌河西军后,燕小四寻找机会迅速获得了他的信任,又经过了几个月的试探,他始终对其逢迎拍马,想尽办法讨得鱼朝恩的欢心。
从此鱼朝恩虽将一干军务都委托于他,但却被军中诸多将领视为叛徒,多数人对他冷目相待。燕小四始终不为自己辩解,想方设法保全麾下将领,使得河西军的主干力量都没有更换,基层军官也都保留了下来。
……
至德二载三月,李嗣业暂时卸下了所有军务回往长安,在回去的路途上他才得知江淮节度使李璘已经兵败被杀,李亨也派人去往蜀中迎李隆基回长安,李隆基已经答复并且在返回长安的路途中。
然后又有消息传来,吐蕃军攻占陇右的廓州和鄯州,兵部尚书节度使王思礼不能抵挡,皇帝已经将李嗣业的家眷从兰州接到了长安,这样一个消息反而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加沉重。
由于消息的延迟性,所有的事件流程应该是先平叛杀李璘,然后往蜀中请李隆基归长安,李隆基同意后,再去兰州接李嗣业的家眷,最后前往洛阳宣旨夺兵权。
这些事情的先后次序很重要,当李隆基离开蜀中的老巢时,李亨便能认定把父亲牢牢地握在手心中,才敢放心地做接下来的所有步骤。这对于谨小慎微的李亨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操作。兵不血刃地夺取了一个将领的兵权,全程布置严密,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这时身边跟随李嗣业的只有岑参、曹安定和米查干,还有牙将库班尼所率领的两千牙兵。
岑参对李嗣业低声说道:“李璘谋反一事,可能是得到了太上皇的暗中支持。”
李嗣业摇头说道:“这哪里是什么谋反,而是不受李亨所控制的军事行动。如果李璘要谋反,他占据荆襄之地,只要固守襄阳,南阳,手中掌控江淮租庸调,广积粮草养兵。就算有高适和来瑱在侧,又能将他奈何?”
“那他率兵东进的意图是什么?”
“李璘东进,定然是要率兵前往广州征用民间海船,沿着海岸线北上,从大沽口登陆进攻幽州范阳,端掉史思明的老巢。只是李亨为了维护他政权的权威性,更不愿意他的这个十六弟立功,所以一切不经过长安所允许的军事行动,都算是造反了。”
他们路过潼关的黄河岸边,李嗣业站在山头上,对面是河东的风陵渡口,黄河水流平缓地从他脚下流淌而过。渡口附近的黄河渔村已经因为战争而成为鬼村,果真是山河表里潼关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隆基还是没有听进去他的建议,而是选择回到长安,永王李璘的兵败被杀,让李亨对长江以南的统治变得稳固,所以才会认为叛军已经对他造不成威胁,真正能够威胁到他的是自己的父亲。
三月二日,他们从春明门进入了长安城,李嗣业远远看见城门口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翘首以盼。
李辅国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得意地嘿笑着说道:“李太尉,陛下知道你征战数月,十分想念家人,所以就差人前往兰州,把夫人和孩子们都接到了长安。你在城中的西凉王府也增加了数千亩地占地,动用工匠数万修建园林楼阁,简直是美轮美奂,真是让咱羡慕得要死。”
李嗣业的心沉了下来,这太监的嗓音宛如老鸹在身边聒噪,他真想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伸手拧断他的脖子。
十二娘身后停着奚车,李佐国侧着脑袋靠在她身边,女儿李崇乐脸上露出笑容,似乎心情还不错。李崇云则神色拘谨地抬头看着父亲,似乎在揣摩着他的心情。
他来到家人面前翻身下马,尽量不把自己的真实心情展露在脸上,上前摸了摸儿子的头,又对十二娘和崇云、崇乐点点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长安?”
“刚过正月,陛下就派了一堆太监前往兰州,加封了母亲为凉国夫人,又加封了弟弟为银青光禄大夫,又派了一大堆马车接我们去长安。”李崇乐乖巧地回答道。
十岁的银青光禄大夫?李嗣业在心底冷哼了一声,李亨还真是把官位当做了大白菜。“我们回去再说话。”
位于万年县广福坊的西凉王府经过再次修缮扩充之后,面积占据了广福坊的一半,仅大小建筑就有近千间,又从永安渠中引了一条水道通往后花园,形成了小型的湖泊,湖面上亭台楼阁烟气飘渺。
李嗣业站在这样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疏离之感,这莫非是皇帝修给他的一座巨大的笼子,平时关在笼子里,需要的时候再放出来?
十二娘站在她的身后,声音轻柔地问道:“阿郎,从一进城就感觉你并不开心,是不是我们不该来长安?”
李嗣业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了十二娘的肩头上:“跟你们都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
李亨站在麟德殿的高台之上,下方的长案周围坐着宗室子弟和朝中近臣,羊肉火锅中升腾而起的热浪,晕染起滚滚白气。
他端着酒爵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醉态,颇为自得地大声说道:“想朕与太上皇从马嵬驿分离之日初,身边不过随员千人,我们父子几人筚路蓝缕,饥渴交加一路奔波前往灵武。那时的日子真是寒酸啊,寒酸到朕得利用自己的女儿作为工具去逢迎李嗣业之子,才能换来三千的龙骧军和几车财物,在灵武站住脚跟,才能有今日之局面。”
他这一番话说完,下方的宗室子弟和大臣们都涕泪连连,挥起袖子在眼角擦拭,可谓是忆苦思甜,倍感辛酸。
站在他下方的李辅国也哽咽地擦拭着眼泪,颤声说道:“陛下你醉了。”
“朕醉了吗?非也。”李亨仰头灌了一口,恣意高声说道:“没有昔日的忍辱负重,哪有今日的稳操胜券!君临天下!朕受的那些屈辱到底是拜谁所赐,朕记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第七百八十三章 如此迎接太上皇
这时下面没有人敢接茬,甚至没有人敢有所表情反应。皇帝说这话意思太明显了,除了皇帝的爹,谁敢给皇帝这么大的委屈。
就在这不和时宜的时候,有不合时宜的参赞声响起:“西凉王,太尉李嗣业觐见!”
李嗣业身穿紫袍进入殿中,眼眸随意低头一扫,发现所有人似乎都眼角带泪,还有人用看仇寇的目光看着他,就好像是他刚刚把他们给惹哭了一般。
他站在台阶下躬身叉手:“臣李嗣业参见陛下。”
李亨端着酒杯摇头笑道:“快看看,朕的大功臣来了。李太尉可是与朕有大恩,当初朕还是太子之时,都需要太尉的周济,你在朕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朕,又帮朕收复了长安洛阳二京,可谓是居功至伟。”
李嗣业低下头躬身叉手:“这些都是臣下应当做的。”
“是吗?哈哈哈。”李亨大笑了片刻,突然脸色一黑,对宴席上的众人道:“无关人等,都可以给我滚了!”
醉态各异的宗室和臣子们从席位上站起来,纷纷往殿外逃去,只剩下李辅国和他君臣二人还站在殿中。
李亨把醉得酡红的脸朝向李辅国,淡然道:“你也滚。”
李辅国隐去眼中的委屈之色,朝皇帝叉着手,缓缓地退出了大殿。
李亨盘膝坐在了地上,手中端着酒盏示意道:“李太尉,过去拿盏酒。”
他转身去一片狼藉的餐桌上捡了一个空盏,用银酒樽给自己倒满,才端着来到了李亨面前,且看他如何说话。
“朕有三盏酒水要谢你,这第一盏,要谢你昔日在我困顿之时,始终对我抱有期待,也暗中帮我。婢女道柔我还记得,她是否还在你的身边,她是我最喜欢的婢女,我都送给了你。这第二盏,要谢你送给我的几车财物和三千龙骧军,李崇云只是你的一个养子,你能把这些东西给我,更多是看在我的三分薄面上。”
他提起酒樽,又给自己手中的酒盏倒满,双手捧着说道:“这第三盏酒,要谢你帮朕收复长安洛阳二京,朕有今日这样的局面,一多半都是来自于你的功劳。”
“可惜你终究是太上皇的股肱之臣,让朕不得不心生警惕。他做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朕却不得不在颠沛流离中一步步把江山拼凑回来,苍天待朕何其不公!”
他一把将酒盏摔在地上,琉璃碎成了八瓣,笑着对端着酒盏如同面瘫的李嗣业说道:“你和太上皇都是过去时代硕果仅存的人物,他老人家即将要回到长安,我觉得应该派出足够分量的人去迎接他,要在哪儿呢,当然是在马嵬驿迎接,让他老人家走走昔日的伤心之地,感受一下过去的伤痛很有好处。”
李嗣业内心忍不住冷笑,果然是父慈子孝互相伤害,竟然能想出这么绝的方法来膈应自己的父亲,还要派自己这个昔日旧臣去,所有的伤心因素都聚齐了。
“臣遵旨。”
“哈,答应的这么干脆。”李亨得意地笑道。
“既然如此,臣告退。”李嗣业朝他叉起手,倒退着缓缓离开麟德殿。
李亨朝旁边招了招手,李辅国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皇帝摇晃着手中的酒盏悠然说道:“你的察事厅子的人都在太上皇身边,要每日监视他的生活起居,特别要探知他和李嗣业都说了什么。”
“喏。”
……
春三月,还未到草长莺飞的时日,李嗣业率领一干亲卫和朝中大臣站在马嵬驿的西门,迎接从蜀中归来的太上皇。
随着遥远的马队逐渐接近,黄色的车辇在山林中摇晃着来到了马嵬坡下,李嗣业率领一干人等躬身叉手:“臣等迎接太上皇归来!”
驷马高车在坡前停下,老上皇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下马车,当他抬头看到站在队伍排头的李嗣业时,下意识竟要转身地折返回车上。或许是感觉这样做不会起什么作用,才低头抿着嘴唇道:“李嗣业,你不留着力气跑去讨伐叛军,来这个地方接我这个老头做什么?”
李嗣业蠕动了一下嘴唇,回答道:“我大唐能征善战之将何其之多,哪里需要我这样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老将。”
老皇帝哼哼地笑道:“连你都可以称之为老将了,想我昔日开元天宝两朝,将星云集何其之多,诸如王忠嗣,皇甫唯明,高仙芝,哥舒翰,再加上一个你。”
李嗣业冷不丁地回了一句:“死者为大,活着的人不配提他们。”
站在他身后的众人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太上皇就算不再是皇帝,那也是皇帝的亲爹呀,李太尉怎么敢这么拿话怼他?
李隆基只是低下头嗯了一声,就连他身边早生白发的高力士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他们跟在李隆基的身后往驿站的佛堂处走去,从李隆基的反应来看,他对这个伤心地倒无太多的忌惮,只是刚接近梨树,老头的脸上却不由得悲凄起来。
众人停下脚步远远站着,只有高力士扶着太上皇走到贵妃坟前,扶着梨树恸哭了起来。远处有不少人在悄悄抹泪,只有李嗣业双手交叠在腹前冷眼旁观。
等太上皇哭过之后拄着拐杖往回走,李嗣业站在他身边叉手道:“坟里面是空的。”
李隆基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臣当年奉旨南下之前,曾往京畿各地派了不少骑兵斥候,曾经有一支路过了马嵬驿,他们瞧见一个看守坟茔的太监,领着十几个盗匪把贵妃娘娘的坟墓给刨开了。他们因为贵妃娘娘貌美,便想把她的遗体虏去,给他们死去的大当家配**。”
李隆基的身体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问道:“玉环的遗体现在在哪儿?”
“臣把他埋在了兰州城的一座道观里,有道士们帮忙看着,绝不会有人跑去盗掘……”
高力士凑到了李嗣业跟前,瞪着眼睛低声道:“说话不要太过分了。”
“我是龙首渠啊我过粪?”李嗣业双手捅在袖子里仰天嘀咕道。
李嗣业对李隆基有许多的怨念,不只是因为他每次都选错误答案,还是因为他不肯听从自己的建议留在蜀中,非要跑到长安住李亨给他设计好的幽居之所。后面发生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太上皇挥起袖子擦拭了一把眼泪,斜眼看了李嗣业,对高力士说道:“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他现在被剥了兵权,比起我们还不如。”
这一路上李嗣业再没有同老皇帝说过一句话,等他们到达渭河西桥时,李亨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前来迎接,仅迎接的队伍就达上千人,各种旗帜纷飞飘摇。
李亨翘首以盼满脸欣喜,看见风烛残年的老皇帝从车辇上走下来,他的眼里立刻挤出了泪水,弯腰提着黄袍的下摆跪在了地上:“孩儿不孝,致使父皇舟车劳顿,四处奔波,今日才得以回到长安,这是儿子的过错。”
其余大臣也纷纷擦拭眼泪,感动得一塌糊涂,李嗣业冷眼旁观,到场的竟然无一不是戏精,甚至有人哭得一抽一噎,实在是让人如鲠在喉,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第七百八十四章 皇帝的两面性
李隆基也擦拭着眼泪上前,伸手将皇帝给搀扶了起来,老怀宽慰地感叹道:“短短两年时间之内就已收复两京,你有这样的成就,我自愧不如,把江山交到你的手中我放心。”
李亨又啼哭道:“孩儿昔日北上灵武登位,只是迫不得已只求个名正言顺,想等平定叛乱收复两京之后边还政与父皇,如今两京已复,父皇应当重登大宝治理河山。”
“不,不,我年岁已老,精神不佳已经难以治政,社稷还是你来掌,我只愿有一个幽静之所颐养天年便可。”
父子二人推让了一阵,旁边有史官提笔记载下来这个父慈子孝的历史时刻,帝王家可为天下表率,然后皆大欢喜。
皇帝和太上皇登上了各自的车辇,李亨坐进车里拽着圆领袍的前襟松了一口气,就像刚刚从某个应酬场上退下来精疲力竭的男人,李辅国坐在前方驾车,转过身来低声问:“应该把太上皇安置在哪里?太极宫?”
“兴庆宫吧,太极宫湿热,况且,朕可不想让天下人背地里骂我不孝。如果他觉得孤独的话,就派李嗣业过去陪他下下棋,嘿,两个都失去了权力同病相怜的人,应该有很多话要谈吧。”
“那跟着太上皇回来的几个老臣呢?还有陈玄礼该如何处置?”
“暂时先留着,至于陈玄礼,不过是冢中枯骨,让他自生自灭吧。”
“喏。”李辅国叉手应答过后,李亨就等于把自己的父亲交到了这个无良太监的手里。
为了不让太上皇的归来引起太多百姓的注意,李亨依然按照他逃跑时的路线,送返回长安城。从龙武军的飞龙厩进入重玄门和玄武门,先进入大明宫,再从大明宫与城郭之间的夹城转移到兴庆宫。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够瞒过长安人,但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长安城中议论纷纷。
老皇帝回到长安后,身边仍然由陈玄礼和高力士陪伴,还有其妹玉真公主和几个旧时宫女梨园子弟时时来往,晚年生活似乎也不算太凄凉。
只是近日来他登上兴庆宫的花萼楼,总有百姓在楼下高呼太上皇万岁,老皇帝本来就喜欢人气聚集,并开始向百姓招手。
李辅国早就派人监视着太上皇,见到这副情景后立刻跑去汇报,李辅国也不含糊,派来几百甲士驱赶跪在城墙下的百姓。
李隆基正安心接受朝拜,城下百姓却遭受到了兵丁们的驱赶,把老人家给气得不轻,趴在城垛上怒声喊道:“你们干什么,你们疯了是不是,敢对百姓下手!”
这些兵丁自然不去抬头看他,干罢自己差事后轰然散去。
……
李嗣业在长安需每日参加朝参,但基本上都是站在前排晾着,皇帝没有任何问题要咨询他,只是看到他昔日忌惮的人在殿堂下面站着,心里面就安心许多。李太尉对所有事情都不参言献策,只是今日听到皇帝与宰相萧华议论如何处置跟随永王李璘作乱的官员,其中有幕僚李白,为其叛乱行为歌功颂德。
李亨略作思虑,不过是个只擅长文辞墨藻的文人罢了,摆了摆手道:“与其余蛊惑永王的人一般,枭首处死。”
李嗣业蠕动了一下嘴唇,上前进言道:“李白不过一介酸儒,素来只通文墨不知政事,必然是被他人所蛊惑误导,恳请陛下饶他性命。”
郭子仪也上前进言:“陛下,李白虽从永王,但未参与他们的密谋和军机,恳请陛下饶他性命。”
李亨威严地靠在胡床上点点头:“看来两位爱卿都颇为爱惜文人,毕竟他参与了永王谋逆,可饶他死罪,但活罪难逃,传朕旨意给江东节度使韦陟,将其流放至夜郎西。”
朝参散后从殿中走去,郭子仪紧跟在李嗣业身后,低声邀请说道:“李太尉,我在家中设下酒席,想请太尉赴宴饮酒。”
李嗣业摇摇头拒绝了他的邀请:“我如今赋闲在家中,做个闲散事外之人,不便结交掌兵的武将。”
郭子仪表示非常理解:“太尉能够激流勇退,子仪深感佩服,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以忠心为主,陛下需要出力之时,便身担重任劳心劳力,当陛下不用之时,当潜身缩首寓居家中颐养天年,岂不美哉。”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他定会以为此人是在讽刺他,但如果是郭子仪说的,也许这位心中真是这么想的。
他离开大明宫之后,便前往了西市的放生池一带,挤在人群中看斗鸡,且一看就是一天。
等到第二天,他就花重金买了两只从西凉买来的麻瓜鸡,这种鸡平时走路迟缓,经常性发呆,看上去极不灵光。一旦扔到斗鸡场上,立刻变为斗鸡杀手,不动则已,一动便对准强敌要害啄下去,片刻即分胜负。
他带着这两只鸡才到西市一日,便创下连胜六十四场战绩,打便西市无敌手,赚取了无数钱财。
第二日下朝之后,他又带着这两只鸡拜访了长安喜爱斗鸡的公卿豪门,正式融入了上流社会的斗鸡圈。
……
李亨端着要碗端坐在光线阴暗的床榻上,自从他得了这古怪的风寒症之后,无论如何运动都不会出汗,眼睛也分外怕光,一到寒冷的天气便咳嗽不止。
李辅国在一旁细致地汇报道:“李嗣业与太上皇在马嵬驿见面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但拿话怼太上皇,还故意提起杨氏坟茔被盗掘一事来刺激上皇。”
李亨对此毫无反应,只是淡然问道:“他们就没有说点别的?”
“他在马嵬驿迎接上皇之后,一路之上便没有再说话,不过这两日李嗣业突然迷上了斗鸡,整日整夜混迹在西市和斗鸡坊中,看起来颇为上心。”
“是么?”李亨的眼睛亮了一下,点点头道:“只是一点闲暇娱乐,不要被他蒙蔽了,不过他既然愿意去斗鸡,你稍后就从内五坊的鹞坊中选出几只善战的斗鸡送给他,兴趣爱好都是可以培养的嘛。”
“喏,此事奴婢一定会上心的。”李辅国眯起眼睛偷偷看李亨的脸色,斟酌着语气说道:“前日太上皇在兴庆宫中会见了大将军郭英义,说是唠了个两个时辰的家常,但奴婢怎么猜都不会是……”
李亨的双目的眸子逐渐冷了下来,端起药茶碗掩饰自己的愠怒,漫不经心地吩咐道:“下旨把郭英义贬至岭南。兴庆宫年久失修,需要重新修整,不如把太上皇迁入太极宫居住,平时就不要见那么多客人了,有扰他老人家休息。”
“这倒是,有些人不让他们去见太上皇,却要上赶着去见。有些人下旨让他去见,却迟迟不肯前去。”
李亨吃惊地问道:“李嗣业迟迟没有入宫?”
“对啊,这就是抗旨不遵,大家若要杀他,都不用找借口了。”
“你懂什么,”李亨捧起药盏灌了一大口,苦得皱起眉头道:“如今叛乱未平,各节度使都还在中原各地,今后像他这样执掌兵权的大将只会多不会少,所以杀一人令众人惶恐的事情朕暂时是不会做的。给我拟一道旨意,命他去太极宫探望太上皇。”
第七百八十五章 晚景凄凉
三月底的一个下午,颤巍巍的老皇帝正端坐在花萼楼的大殿上,手托下巴颏侧耳倾听乐师们演奏的霓裳羽衣曲。其实李亨留给他的梨园班组足够一支霓裳羽衣舞的阵容,但是没有杨玉环的霓裳羽衣舞还有灵魂吗?与其那样,他宁可盯着空荡荡的大殿,从脑袋里去回想昨日美人蹁跹舞姿在眼前的情形。
他不禁垂泪而下,哽咽着问高力士:“玉环她一人在凉州的道观里面待着凄凉孤独,你可否向新皇上写一封奏疏,奏请迁移她回关中,将来能否与朕合葬在一起?”
高力士低头喃喃道:“太上皇忘了,奴婢已经写过奏疏了,只是陛下说杨家是罪臣,杨氏被牵涉,迁葬不合礼仪。”
“唉。”老皇帝又垂泪无奈地叹了口气。
……
李辅国站在兴庆宫的侧门,身后站着一堆亲信兵卒,他挥手下令道:“尔等立刻进去,把太上皇和所有随从强制迁往太极宫,如有不服者,可以打骂,但不可伤出人命,如果太上皇质问,你们知道该怎么回答吗?”
众人异口同声喊道:“明白,我们是禁卫龙骧军,奉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的命令!”
李辅国脸颊露出刻薄阴险的笑容:“说得对,去做吧!”
这些禁军武士们的内心很慌,他们要对付的可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钉子户,不过眼前全是一些宫女和太监,看到他们披甲进入南内,纷纷逃散躲避。
他们抵达花萼楼下时才受到一点阻力,乃是早已被卸掉兵刃的龙武军,腰间配的全是木刀,见到他们虚张声势地恐吓道:“大胆,这里是太上皇驻陛!尔等安敢佩戴利刃闯入!”
为首的小太监哼哼两声道:“兴庆宫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需要修整,奉旨迁太上皇前往太极宫驻陛!都给我让开!”
这些伪龙骧军拔出来手中钢刀,将护卫们一步步逼到了二楼的大殿中。
李隆基正听着音乐回忆玉环歌舞,被突然间闯入的兵丁惊扰了清梦,吃惊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高力士也出声训斥,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让这些兵卒将腰间的钢刀抽出半截。
武士们齐声说道:“兴庆宫年久失修,需要修缮,还请太上皇移驾太极宫。”
太上皇不敢想象,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看上去恭顺乖巧的太子,做了皇帝之后竟然能做得这么绝。
李隆基嗫嚅着嘴唇,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朕看这宫殿涂漆纱帐都很完好,何必再耗费钱财,大兴土木啊。况且你们以如此武力相迫,合乎体统吗?“
高力士气得嘴唇哆嗦:”你们奉的是谁的命令!竟然如此,太上皇的御驾也敢冲撞!“
小太监把双手捅在袖子里,低头笑道:”干爷爷,我们也是奉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的命令,请不要让我们为难,需要我们帮助搬运什么物件,还请干爷爷示下。“
高力士没有办法,只好搀扶着皇帝,领着宫中伺候的太监下楼。白发苍苍的陈玄礼怒气冲冲地赶来,却也只能指着这些欺负太上皇的人一口一个放肆,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如同被拔掉牙齿的老虎,没有了丝毫威力。
兴庆宫的马厩中本来还有几百匹良驹,却被李辅国找借口调去了一多半,如今只剩下几十匹老弱马匹,老人配老马,倒也非常应景。
他们一行人穿过夹城,途径大明宫时太上皇抬头看了看高大巍峨的含元殿,随即扭过头去,这个地方今后再也不属于他。
当他们进入太极宫后,李隆基本想在两仪殿或甘露殿安歇下来,谁知李辅国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带来一队禁军,对李隆基的马队进行冲撞驱赶。
李辅国手执拂尘冷声道:“太极宫重地,岂容你们随便乱逛。”
太上皇吓得从马上掉了下来,站在旁边的高力士连忙上搀扶住,他愤怒地回过头来,望着李辅国。
自从回长安以来,高力士便忍气吞声,此刻再也忍受不住爆发:”你们这帮罪人!你们难道在家中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阿爷吗!太上皇再不堪,他做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你们的皇帝心中难道没有孝道吗?此事一旦传出去!损毁的是皇帝的颜面!都道是疏不间亲,一旦皇帝念及亲,到时候你们一个个将被治罪!刘阿祥!还有赵永!李梦康!你们的父亲昔日也在宫中为侍卫,你们回去问问你们的阿爷,该不该如此对待太上皇?“
被叫到名字的人瑟缩着肩膀跪下来,其余武士也都放下武器,慌忙跪在了地上,口中呼喊着:”太上皇恕罪!“
李辅国哆嗦着嘴唇站在远处呆若木鸡,高力士信步从跪着的武士们中间穿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冷哼了一声道:”还有你,李阿丑,咱就问你一句,今日你的这些举动,是奉了皇帝的圣旨吗?“
李辅国尽可能地撑起笑脸说:”干爹,维护太极宫的秩序,也是儿子的职责。“
高力士咄咄进逼:“我就问你一句!是还是不是!”
他僵住了面容,无法回答。
白发苍苍的高力士高举起手指慨然说道:“如果你是奉了旨意,那我高力士就从朱雀街上一步一叩首,向当今陛下死谏,以保太上皇的安危!如果不是!那你就是作威作福,假传旨意,惊扰上皇,罪该问斩!”
高力士口中的短句如同锤子,敲击在李辅国的胸口,使其一个哆嗦跪倒在地上,朝着李隆基的方向跪地叩首:“奴婢该死,还请太上皇恕罪!”
力士知晓李辅国如今在长安权势滔天,眼下只能吓住他,却需要见好就收。他将双手负于身后,伸手指着李隆基的马匹说道:”既然你们今日要把太上皇迁入太极宫,你亲自过去给太上皇牵马坠镫,送他老人家进宫。”
“好,好,”李辅国连忙站起来,高力士领他来到李隆基马前,力士亲手扶着太上皇上马,在他耳边低声道:“上皇,只有让这李辅国亲自给你牵马,他们才不敢对您老人家下手。”
李隆基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任由李辅国牵着马在宫中前行,禁卫宫中的士卒们纷纷避让,才使得他安然无恙地到达了神龙殿。
李辅国等人带着兵卒撤走后,老上皇握着高力士的手感激地啼哭道:“若非今日有你,我只怕活着走不到这神龙殿了。”
高力士哎地叹了口气道:“不至于,这些贼子不过是替新皇帝出气而已,断然不敢戕害陛下,只是,你若是肯听劝留在蜀中,断然不会有今日之处境。”
“我老糊涂了呀。”
君臣二人刚准备回往殿中,门外便有小太监跑来说道:“有太尉李嗣业特来求见太上皇。”
高力士想起今日派人闯进兴庆宫的,就是这李嗣业的儿子,不由得气呼呼地说道:“什么东西!不见!”
李隆基却伸手拉着他的袖子说道:“我昔日的旧臣子不多了,还是见见他吧。”
李嗣业抬步走进神龙殿前,迎面就看见高力士站在宫檐下的台阶上,怒发冲冠地瞪着他。嗣业丝毫不为所动,踏上台阶恍若无视,高力士陡然挪过来挡在他面前,唾沫乱飞地大声吼道:“别忘了昔日是谁把你提拔为三镇节度使的!谁给了你西凉郡王!谁给了你无上荣耀!谁派百官在京郊迎送!你用西域商会贿赂朝野,是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亨小儿给了你什么?他摘了你的兵权!你这个混蛋!忘恩负义!叫你儿子派人从兴庆宫赶走陛下!还跑上门来找骂!”
嗣业被骂懵了脑门,立刻用唾沫反击回去:“谁给的!这些都是我血水里杀出来的!是我自己挣的!百般武艺售与帝王家!我付出劳动汗水和鲜血,从你们皇帝手里换来官位!这是我应得的!”
“你放屁!我大唐武将一抓一大把,上皇怎么偏偏看上你和安禄山两个贼子,两个混蛋贼子!”
“你骂谁贼子!你个没根的东西!”
“就骂你!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们父子欺负到上皇头上来了!你儿子派兵到兴庆宫作乱,该杀!”
“你他妈的血口喷人!我儿子再蠢,也不会干这种替人背黑锅的事情!”
他们二人在这里吵成了一锅粥,遥坐在背后的李隆基却笑得捂着肚子从床榻上滚下来,坐在地上披着长发依然在哈哈大笑。
第七百八十六章 韬光养晦
高力士连忙跑去搀扶李隆基,以为太上皇已经悲伤到了用笑来诠释的境界,李隆基扶着胸脯笑道:“我自幽居禁宫以来,一直郁郁寡欢,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欢快过。”
李嗣业低头闷闷地说道:“我来可不是陪你谈笑解闷的。”
老皇帝虚弱地喘口了气:“你难道是来给我讲大道理的?”
“道理我这里有一大堆,但对你这样的垂暮老人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它不是无上至理的世间大道,无需你朝闻道昔可死矣,只是心里有一些东西,不吐不快。”
老皇帝悲怆地笑了笑:“回想起昔日在兴庆宫中时,朕十分讨厌那些前来奏事的言官,不愿意听他们口中重复乏味的道理。可是今日深宫之中门庭罗雀,我想要他们前来说道说道我昔日施政上的弊端,可是没人前来跟我说这些了。”
李嗣业很随意地侧坐在宫殿中的地板上,侃侃而谈道:“他们说那些,自然是老生常谈,而且出发点屁股就是歪的。你们这些皇帝,最大的问题就是把天下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天下人当成了你们的奴仆,所有人都在为你服务。就算有一天把自己的家给拆了,死了许多百姓,你也只会觉得这只是你自己的损失。你心里想的也是对不起自己的祖宗,心里从来没想过愧对苍生百姓。”
李隆基瞪起眼睛望向李嗣业,眸子中的怒意流淌,逐渐变得黯淡平和。
李嗣业眼睛中闪烁着光亮,神情恍惚似乎在回忆往昔:“我记得初入长安之时,周围的一切都还不错,西市上商旅来往熙熙,贩夫走卒在里巷间游荡。有几个不良人维持地面,他们每日赚取钱财仅够温饱,也许还能买几壶浊酒。当时山东的青米一斗才七文钱,酒也不贵。有一个揽长安安危为己任的不良帅,仗义疏财,有游侠风骨。一个西市上的粟特胡商,一个提着篮子的少年在街上兜售胡饼,同住在放生池草棚中的祖母相依为命。一个住在新昌坊的商人的娘子,虽然爱慕虚荣,也守不住寂寞,但心底善良从不与人相争。他们的生活虽然有些小苦,但还能够过得去,心中怀着希望要把日子过好。”
“但是这一切都破碎了,无数人家破人亡,百姓流离失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跳出一朝一代的范畴,你可以被称之为千古罪人。到现在为止你都看不到天下人的悲苦,叛军屠城,唐军抓丁,新婚夫妇当夜离别,阴阳永割变为白骨累累,八十老翁瘦骨嶙峋仍然被拉上战场服役,参军的士卒返回家乡,整个村落被屠杀殆尽,举目四望皆为坟茔。这些事一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人间大悲。不比你失去自己的女人更痛苦?你扪心自问,还有什么资格舔着个脸皮伤春悲秋怀念妃子?”
太上皇受到这些言语的打击,早已坐在榻下泣不成声,高力士自知自己劝不住皇帝,气恼地冲上来指着李嗣业怒声咆哮道:“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我告诉你!别人都有资格指责他,就你他妈的没资格,因为你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他给的!”
李嗣业抬起头面对高力士的指责熟视无睹,他认为自己也很快会陷入无能狂怒的境地。他一度以为某些人会以苍生百姓为重,等到平叛结束后才会翻脸。可人家根本不愿意等到那个时候。
谁顾虑太多谁就会失去主动。残忍漠视生命的人因为无所顾忌而占尽优势,犹豫不愿意荼毒百姓的人反而处处受制。
……
他离开太极宫出承天门,从皇城的朱雀门沿着直道而出,拐进了广福坊的西凉王府中。府中下人很多,家人却很少,这样也好,至少将来拖家带口不会太繁琐。
十二娘进入到书房中,看见丈夫握着书卷,欲言又止地说道:“今日我带着下人乘车出门时候,发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这定然是李辅国派出的探子,说道:“这些人不必理会,不过,近几日还是少出门。”
“好,”她刚要转身离去,李嗣业突然说道:“最近家里可能不会清静,我要在家里举办斗鸡会,还可能要办宴会招待宾客。”
十二娘低头宽厚地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我从来没把这里当做家。”
李嗣业又道:“李崇云回来的话,就让他到我的书房来一趟。”
十二娘见丈夫的脸色不对,连忙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下午时分,李崇云从公主府回到了西凉王府,来到了李嗣业的书房里,迎面碰到了李嗣业讽刺式的笑容:“驸马回来了?”
李崇云岂能听不出他话中的怒意,慌忙跪倒在了地上叩头道:“儿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请父亲示下?”
“前日在紫宸殿朝参上,因为牵涉了李璘谋反案,有两个驸马被坐罪赐死。这事情你有没有听说过。”
“儿子没有听说。”
李嗣业从案几后面走出来,提着鞭子重重地抽打在李崇云的肩头上:“现在我就让你听说听说!你有几条命!敢派你的人进宫驱赶太上皇!你不过是个外人!敢对皇家的事情指手画脚,你是嫌命长吗?“
李崇云硬着头皮硬顶了几鞭,额头上暴起青筋大声道:“儿子没有!”
十二娘慌忙从外面闯进来,挡在了李嗣业和儿子面前:“阿郎,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要打他?”
李嗣业放下鞭子盯着他问:“你真的没有?”
李崇云高举起手掌道:“儿子敢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
“没有就好,你只需听我一句话,不要参与任何宗室之间的内部斗争,你这条命赔不起。李唐家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轻松杀掉,别说你一个破驸马。”
“儿子谨记在心。”
十二娘见到自己儿子没有过错,便恼声对李嗣业抱怨道:“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他,你难道不能先问清楚!”
李嗣业沉默片刻,没有再说话。
……
第二日,李嗣业在后花园中邀请长安城一些擅长斗鸡的混混,诸如三教九流之辈前来参加斗鸡大赛,相互之间交流斗鸡的心得,还为斗鸡赛设置了三个奖项,分别是用府上财物打造的金杯,银杯和铜杯。
第三日,他继续邀请擅长斗鸡的懒散汉子们到府上做客,经常酩酊大醉后才开始比赛,整得府上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第四日,第五日,依旧是如此,西凉王府上门庭若市,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只要你拎一只斗鸡上门,就会受到接待。
一个姓陈的御史去向皇帝告状,弹劾当朝太尉,正值国家离乱之日,竟在府中大开筵席,歌舞丝竹之声绕梁,纠集鱼龙混杂之人走鸡斗狗,可堪为天下武官表率乎?
李亨把御史弹劾的奏疏压下来,心中反倒很高兴,对站在身边的李辅国说道:“他这可能是韬光养晦,或者真的意志消沉?不管怎么样,继续严加监视。”
……
第九日下午,李嗣业乘车从崇仁坊间街道上经过,发现周围有众多书生聚集在杜府的妆楼前,面带桃花相互高谈阔论,遂掀开车帘问跟在身后的库班尼:“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库班尼兴致勃勃地上前讲述道:“今日是杜府九娘子出阁的日子,这位九娘子被人称之为京城第一美人,出落的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只可惜阿爷死得早。她的阿爷你也知道,就是被哥舒翰杀掉的杜乾运。这九娘子为杜府妾室所出,没了父亲撑腰,却被主母所嫉,要把她嫁给长安城中的纨绔子弟或巨富商贾。谁知这九娘子不甘被主母摆布,写了一首藏头诗传出阁内,引得长安城文人雅士竞相诵读,今日便是她在妆楼上抛绣球择如意郎君的日子。”
“说了许多,就最后一句有用。”李嗣业招呼车夫道:“先停下来,我们也看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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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七章 夺人之妻
李嗣业掀开车幕望向妆楼,只见一位头戴帷帽身穿素色襦裙的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出门,来到了走廊的栏杆前。
“来了,来了!”楼下的无数书生都眼巴巴地昂起头。
杜家九娘子把自己的帷帽头纱摘下来,众人的双目绽放出惊艳光芒发出低沉惊呼。她素面朝天,连朱唇都不曾涂脂,却有一张天然的绝美容颜。
她从婢女手中接过绣球,书生们纷纷推挤成一团,踮起脚尖把双手高高探起,仿佛扑得够高就能探到姻缘。
她将又目光投向了人群外围,一名身穿月白襕袍的男子负笈游学途径这里,正茫然地抬头张望,一双眼睛清澈洞明,宛若有星辰。
杜九娘的目光被他所吸引,周围的凡夫俗子黯然失色,她果断地把绣球丢向了这名男子,正落在他的怀中。男子愕然地抬起头来,正看见了杜九娘羞涩的凭栏一笑,不禁也看痴了。
周围的读书人连连向他拱手恭贺道:“刘文房,恭喜恭喜啊!”
坐在远处车中的李嗣业先是赞叹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娘子算是绝色了。”
他又指着怀抱着绣球的男子问库班尼:“这位上天垂青的才子叫什么名字呀,快去打听打听。”
库班尼很快折返回来,趴在车驾旁说道:“这是留在长安城侯选授官的进士刘长卿,乃是宣州才子,诗才冠绝京师,当是新一代文坛的执牛耳者,今年才不过二十一岁,当真是风华正茂,与杜九娘可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嗣业揪着下巴上的胡须点点头道:“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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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回到王府中,李嗣业直接吩咐库班尼:“你去府中帐上支一些金银,绸缎,越多越好,前往杜府上提亲。”
库班尼难以置信,但还是惊讶地张圆了嘴巴问:“哪个杜府?”
“还能有哪个杜府?当然是杜九娘家,你去告诉杜家的祖母,就说李太尉看中了九娘,要纳她做妾。”
库班尼小声地询问:“主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李嗣业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只吩咐道:“你说的对,那就再迟两天,等刘长卿和杜九娘书信来往山盟海誓,发誓白首不分离的时候再去提亲。”
库班尼:“……”
“主公,你要提亲这事问过夫人吗?”
李嗣业愣了一下:“还没,不过这事我会找机会给她说的。”
库班尼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这种事情,主公忍心吗?”
李嗣业盯了他一眼,默然说道:“如果连抢一个女人都不忍心,将来怎么忍心抢别的东西。”
家中负责收拾房间的女婢恰好听到两人的对话,偷悄悄地去告诉了管家婆,管家婆又去报告给十二娘。
李十二娘听闻后头晕目眩险些倒下去,被几个仆妇搀扶住,掐了人中才悠悠醒转,失声啼哭道:“他是不是疯了?我不是反对他纳妾,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他就算是再色欲熏心,也不能做出这种棒打鸳鸯的事情!他就不怕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骨唾骂吗?”
十二娘一阵啼哭过后冷静下来,左思右想感觉不对头,自己的丈夫她还能不知道?自成婚十几年来从未纳妾,就算宫中皇帝赐下美女,也多放置在西凉王府中当做花瓶。怎么自从回到长安之后就转了性,变得如此急色无义了。
她擦拭着眼泪吩咐管事:“去把阿郎请过来。”
家中奴婢们本着看戏不嫌事大的心态奔走相告,互相在交落里窃窃私语,看到主人经过又连忙低头垂目。
李嗣业来到十二娘的卧室中,摈退了所有下人,夫妻二人不知低声不知细细密谈了什么。
突然间两人突兀地吵了起来,声音尖锐如同穿刺,从卧室吵到了正堂上:“这日子不过了!去讨你的杜九娘去!你个色欲熏心的混蛋!你棒打鸳鸯,你让人戳脊梁骨!你要把我这个家给毁了!”
“我怎么了?老子赴死拼杀这么多年!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我想享福,想纳一个小妾还不能够了!”
家中奴仆们躲在正堂的外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主人的怒气波及,其中有两个种草的园丁蹲在花丛里,嘴角带笑相互对视了一眼,悄悄弓着身子溜出了院子。
十二娘终究还是拗不过丈夫,西凉王府很快便派人去杜府提亲纳妾,杜九娘的家中主母本就心肠歹毒,趋炎附势,见有当朝太尉前来提亲,连连点头答应,笑脸如同厌俗的芍药,恨不得今晚就把女儿塞到王府上去。
杜九娘含泪抗争,却被主母封住门窗,拿掉了一切尖锐物品,甚至锯断了房梁防止她上吊,只等着吉日送去过门。
九娘苦无对策,趁着同情她遭遇的仆人来送饭的当口,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连同自己的发簪当做定情信物,拜托家仆送给住在国子监的刘长卿。
刘长卿接到信物后,看到白色绢布上字字血泪书写着:妾当殒命,不负君情。刘诗人痛不欲生,四处奔走相告,幸好他的几位诗友家中长辈在朝为御史,愿意上疏弹劾李嗣业。他进士科的主考官嫉恶如仇,也愿意帮助刘长卿上疏,国子监的许多太学生纷纷将消息传播开来。
这些事情的始末李亨在深宫中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李辅国站在一旁将李家发生的鸡飞狗跳,夫妻反目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出。
李亨端着药茶盏险些一口喷出去,站起来放声大笑道:“哈呀,李嗣业一生兢兢业业,治理地方,带兵有方,征讨大食、印度、收大勃律,平叛戡乱收复长安、洛阳二京,也算是功勋卓著了,谁成想晚节不保,竟然让一个女子迷住了心神,做出此等不智之事来。”
李辅国站在下方笑着逢迎:“大家你是不知道外面的情形,长安城风雨纷来,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此事,文人们纷纷写诗痛骂李太尉,老百姓称之为斗鸡太尉,横刀太尉。御史台的御史们纷纷上疏弹劾李嗣业,要求陛下严惩李嗣业,还刘长卿一个公道。”
“呵呵,哈,”李亨讥笑道:“这横刀太尉是个什么意思?还有,这杜九娘果真生得十分美貌吗?”
“横刀夺爱嘛,为人所不齿。”李辅国又道:“启禀陛下,杜九娘国色天香,美貌冠绝京华,连奴婢看了都感觉赏心悦目,忍不住想揽入怀中亲近呐。”
李亨听得心神动摇,强忍下要见一见这杜九娘的想法,他实在是怕自己见了之后也被美色所迷,把眼前的大好局面给毁掉,不禁大发感叹:“果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辅国趁机上前进言道:“陛下,不如趁此机会摘掉李嗣业的太尉,降为开府仪同三司,勒令他在家闭门思过,然后将杜九娘与刘长卿赐婚。如此陛下不但安慰了御史言官,还赢得了长安文人的好感。让这老小子什么都得不到,还惹了一身骂名。”
“错了。”李亨笑指着他摇摇头:“你终究还是目光短浅了些,朕若将杜九娘判归刘长卿皆大欢喜,人们只会骂他一阵子,终究还会忘掉这件事。朕要让这些御史言官,文人墨客,长安百姓骂他一辈子,也要让这杜九娘的美色坏他的心智,损伤他的体魄,迷乱他的心神。到那个时候李嗣业早已声名狼藉,丧失志气,有何可惧?到时候他的生死祸福,全被朕拿捏在手里。”
“哦,还有,那个刘长卿不是进士候选吗,擢升他为侍御史,这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想必是恨得咬牙根,将来需要他弹劾的时候,定然能够像狗一般扑上去撕咬。”
“陛下的这个比喻还真是贴切,哈哈哈。”
紫宸殿中主仆二人得意地大笑出声。
第七百八十八章 如此朝参
李豫入长安之后改封号为代王,如今又被立为储君,他今日刚进入殿中便听到李亨与李辅国的笑声,上前去拜见父皇,又口称李辅国为五郎。
“父皇和五郎刚才因何事高兴发笑?”
李亨坐回到榻上,扶着肚皮笑道:“李嗣业觊觎杜乾运之女美色,竟不顾杜九娘与刘长卿婚约在先,强行下聘礼抢夺,引得长安人议论纷纷,故而发笑。”
李豫点头略作思虑,开口说道:“昔日秦国大将王翦率三十万大军攻楚,屯兵边境迟迟不发,为解始皇疑心遂讨要美女金钱。汉丞相萧何为解刘邦疑心,刻意贪污国库。儿臣猜想李嗣业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皇帝眼中闪烁光芒,手扶着酸麻的大腿说道:“我儿说的没错,王翦自污是为了秦灭六国的大业,萧何自污是为了成全君臣之义,而他李嗣业自污,就只是为了苟全性命而已,也真难为他能自损名望,朕或许可以让他寿终正寝。”
李豫又叉手说道:“儿臣还以为,能自损名望之人,并不可憎,真正可憎的是那些沽名养望之人。就如叛贼安禄山昔日以大善自居,开设粥厂,救济贫民,收养孤儿数千,使幽燕千里之地皆以为他是圣人。等原形毕露之后却率暴兵南下,攻城掠地屠杀百姓。又如汉之王莽,养望杀子,极尽伪善之能事,最终却叛逆谋位,落千秋罪名。”
李亨又笑道:“善,我儿熟读通典史书,聪慧非凡。昔日你与李嗣业也曾齐讨叛军,共同进退,应该到府拜贺。待他成婚之日,携带礼物替朕略表心意。”
“儿臣遵旨。”
……
无论言官们如何上疏弹劾,长安学子们如何奔走相告,文人们如何唾骂,皇帝一概置之不理,下旨批复说这是大臣的私事家事,朕不愿意过多问责。
至德二载的五月初,经过一系列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后,已经年逾不惑的李嗣业终于要将长安第一美人杜九娘收入帐下。
杜九娘的本名叫杜若,但凡女子有姓名的,大多出身名门闺秀,韦与杜乃是关中大姓。若不是因为杜乾运这一脉依附杨国忠,他们家断然不会没落至此。除了几个杜家人以为依附李嗣业可以获得荣华富贵外,许多人对此事是表示唾骂的。还有更多人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天底下以势压人的事实在太多了。若不是因为杜九娘号称京城第一美人,苦主刘长卿乃是长安诗坛新秀,也根本不会掀起如此多的风波。
这一日李嗣业穿着吉服,端着酒盏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贡献了这辈子最僵硬的笑容。眼前的这些宾客,口中说着恭喜祝贺的词语,脸上深藏着艳羡还有对色狼的鄙视。每个客人都戴了一张面具,笑着恭维主人,但不影响他们对主人人品的唾弃。
还有少数人脸上带着或同情或佩服的复杂神色,从案几前站起来向他敬酒,他来者不拒一一饮下。
门外管事高声参赞储君驾到,李嗣业又与一帮客人去恭迎太子,李豫温文尔雅地恭祝贺词,又宽慰了他几句,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入夜之后,宴会场地的案几上杯盘狼藉,大多数客人都告辞离去,李嗣业酒醉醺醺地推开了洞房的房门。
身穿绿衣的杜九娘头上遮着盖头,手中撑着团扇,听到脚步声掀掉盖头,猛然从头顶拽下发簪抵住自己的脖颈,瞪着通红的眼眶惊怒道:“休要过来,否则我将死于此地。”
李嗣业拖了一个绣墩坐在她对面,凝视了她半天,只看得杜九娘心中发毛。
他点了点头说:”确实是秀色可餐,天香国色,让人垂涎三尺。不过你只要应允我一件事,我保留你……白壁之身,文雅点儿是应该这么叫吧。可能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也许用不了一年,我还能让你和刘长卿见面,让你们两个团圆……”
……
从至德二年春天到秋季,唐朝廷对叛军没有进行任何进攻行动,李亨所有的工作重心都在加强对太上皇权力的限制和回收,一些天宝老臣纷纷被贬,各个节度使翘首以盼,却迟迟得不到长安的旨意。
李嗣业每日活动依然是饮酒,斗鸡,身体似乎日渐虚弱。
李亨时常将他叫到宫中奏对,或提起要他重新担任节度使以示试探,李嗣业都惶恐表示自己不堪重任连连推辞。
翌日,大明宫紫宸殿内的日常朝参,皇帝李亨端坐在胡床上,李辅国站在左侧前方手执拂尘双眼微闭。听宰相萧华在下方介绍敌我双方情况:“安庆绪退守相州邺城,麾下有大将尹子奇、崔乾佑、向润客、安守忠、能元皓、田承嗣,由于事先在邺城囤积了大量粮草,其势恢复极快,短短六七个月之内便集结了十万大军,且邺城易守难攻,需要慎重对待。”
下方的几个大臣低头叹气表示惋惜,但这个叹气声让李亨很是尴尬,这情况是他一手造成的。
李辅国忍不住冷哼出声道:“安庆绪无德无才,御下无能,手中不过十万人马,尔等何需如此恐惧。我方在洛阳周围有鱼朝恩的河西军、封常清的安西军、段秀实的北庭军和郭子仪的朔方军,王思礼的陇右关内军,李光弼的河东军也可以渡黄河出井径,再加上南阳的鲁炅和许远张巡各部均可北上,总计二十多万兵力,岂能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安庆绪?”
下方的众臣纷纷点头,每人来一句:“郕国公说得对啊。”
“只是陛下。”宰相箫华再度上前叉手道:“八路节度使齐出讨伐安庆绪,需要令出一门,统一指挥,免得众军各自为战,被人各个击破。臣举荐郭子仪为行军总管,发下虎符旌节号令七军,全权统辖,定能大获全胜。”
李亨半眯着眼陷入犹豫,站在前方的李辅国脸色也是一变,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却没有说话。
皇帝缓慢开口道:“行军总管还是不必了,虎符旌节也大可不必,他刚刚晋升为司空,又接过了天下兵马副元帅,可凭威望协调各节度使嘛。”
他用了协调这个词,而不是统领,让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李辅国又侧身叉手说道:“鱼朝恩刚刚回朝述职,他既然是监军,所以奴婢斗胆建议命他为观军容宣慰黜陟使,持天子节召,统帅八节度使安定军心。”
“好。”皇帝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观军容什么使乃是他的发明,不过是借李辅国的嘴里说出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在场除了几个李辅国的党羽附和之外,其余人实在不敢苟同,李亨终于把目光投向了站着发呆的李嗣业。
“太尉以为如何?”
李嗣业身体摇晃着还在发呆。
“太尉?”
李嗣业仿佛刚回过神来,迷迷瞪瞪地上前半步,躬身叉手回答道:“臣……臣附议。”
李亨咧嘴笑了一声,低头瞅见他眼袋浮肿,眼圈发黑,完全是没睡醒的样子,不由得装作关心揶揄地问道:“太尉好像昨夜没休息好啊。”
周围大臣们都发出了会心的讽笑声:“呵。”
李辅国在御阶上又刻薄地补刀:“太尉娇妻美妾,想必是夜夜洞房用力过度,美人如玉,但也不能当饭吃啊。”
这次连李亨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坐在胡床上摆摆手道:“退朝吧。”
朝参在轻松活泼的气氛中结束了,然而却没有人再对太监领军表示异议,就连一向耿直无私的箫华都沉默止步,他再谏言的话很可能被皇帝怀疑与郭子仪有私交,反而会害了郭子仪。
第七百八十九章 东京畿漕运使
朝参过后李亨在太液池边溜达,池畔皇孙们手中拽着的风筝在天上飘。皇帝心情极好,坐在亭子里抬头仰望欣赏。李辅国走到他身边疑心地说道:“今日上朝前我就闻到李嗣业身上的酒气,下朝时走路都打摆子。虽说是以自损名节来苟且求生,但他也堕落得太彻底了吧?”
“辛劳半生,突然掉进了温柔乡里,如何能够不沉迷其中。”李亨淡然笑道。他身边就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老上皇若不是沉迷美色,能够落到今天的地步吗?
“如今相州大战在即,朝内朝外都不能放松警惕,派‘察事厅子’的人多安插在九节度使的周围,还有他们的家中,暗查他们的信件来往。宰相箫华私下也要查一下,看看他有没有与郭子仪有不正当的来往。但千万不要让他们发觉,否则是要心寒的。”
李辅国喏了一声,又犹豫地说道:“这么派下去,怕是人手不够用。”
“那就把李嗣业府里的人撤了,没有这个必要再跟他浪费精力。”
“好,奴婢这就派人去办。”
……
李嗣业下朝回家的路上,骑着马摇摇晃晃半眯着眼,见东市坊的墙根下蹲着一个瞎眼的老道,双手捅在袖子里晒太阳,身边的幡子上写着阴阳图谶。
他突然有了感觉,翻身下马蹲在老道面前问道:“能算祸福吗?”
老道对客人很冷漠,摇摇头道:“我只会解梦,解说图谶。”
“那就给我解一个梦。”
“请客人道来。”
“我昨日梦见自己泡在海水里变成了一条鱼,有成群的鱼来回追逐,其中有两条大鱼在争斗,但他们吃饱了小鱼才有力气对打。我若是想制止这两条大鱼,但又不想靠吃小鱼来增长力气,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清楚?”
老道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你这条鱼就是被吃的小鱼,制止什么大鱼不是扯淡吗?”
李嗣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之事从来就没有不损而补的,卑鄙未必不圣人,空喊仁义未必就是大道,救人和杀生只差心境不同而已。解梦五十钱,掏吧。”
“谢了。”李嗣业从怀中掏出钱财,扔到了瞎眼老道面前的碗中。
他回到府邸中开始沉思对策,朝廷九路大军攻打相州,让太监做总指挥,这场战役迟早是要惨败的,他的河西、北庭、安西三军不能就这样被这些人白白折损,必须把他们从战场上拽出来。
李亨的戒心虽然放松了很多,但是现在依然受到防范,应该不可能将他外派到洛阳。
长安富豪米查干和曹安定来到王府,两人各拎了一只斗鸡,扔到斗鸡场中任他们互相对啄,三人则蹲在一起一边喊加油,一边商议事情。
“快啄!鱼朝恩如今在长安炙手可热,连宗室公卿上门都要递拜帖,主公何不从他身上下手?”
“怎么下手?如今皇帝和李辅国都盯着我。”李嗣业仔细沉思说道:“如今他是观军容什么使,一出潼关天下最大,身边也必然有一大堆的幕僚,我若向他贿赂前往洛阳,最终也必然要经过皇帝和李辅国。”
“有了。”曹安定低声说道:“我听说最近洛阳至睢阳段运河泥沙淤积,江淮的粮草和租庸调无法调集,我可以替主公贿赂鱼朝恩,让他在圣人面前举荐你为洛阳租庸调使,这个职位并不能接触到军队,定然不会被他们所疑。”
“就算到达洛阳,也不能进入河西军中,更是白搭。”
“到时候再想办法,堂堂太尉做租庸调使负责清淤?这个理由怕是不能说服人呐。但如果说鱼朝恩能在朝堂上提出清淤的难题,我向陛下毛遂自荐,负责起这个清淤的职务。我就不相信拐了十八个弯,他们还能猜出我的真实目的。”
“就这样办,拜托两位了。”
……
鱼朝恩高高地站在楼阁之上,曹安定仰着头站在下方笑着叉手,这位春风得意的太监大将军连眼角都不曾瞟下去。
“你们太尉与我有旧恩,我也正愁没有机会偿还,如今陛下和郕国公都忌他功高,若是让我推荐他去洛阳断然不行,但在朝堂上提一嘴河道的事情还是没问题的。”
“如此多谢鱼公公了。”
第二日的朝堂之上,观军容宣慰黜陟使鱼朝恩站在朝堂的前列,位次都超过了宰相箫华,仅次于李嗣业。
上朝之后,皇帝见李嗣业嘴唇发紫,如同中风了一般,随口嘱咐了两句,便开口询问鱼朝恩讨伐大军的粮草筹备情况。
鱼朝恩上前支吾了两句,又连忙转换话题道:“大运河洛阳至睢阳段水底淤积严重,航船难以通行,故而钱粮供应不济。”
李亨恼声问道:“洛阳租庸调使呢?洛阳漕运使呢?这些人干什么吃的?竟然毫无对策?”
李嗣业捧着牙笏左右看了看无人应答,遂主动上前一步,躬身说道:“陛下,传统河道清淤的方法不过是利用水车,镐钁等工具将河床泥沙搅拌浑浊,利于水流的冲击使得泥沙流淌至下游,这种方法指标不治本。臣有几套清理淤积的方法,一为综合治理法,二为围堰清淤法,三为爆破清淤法,这综合治理法呢就是利用加高河岸的高度抬高河面,在附近连通其余高水位河流,装设水闸加大流量等等……”
“行了,行了!”李亨摆摆手说道:“你不要给我讲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朕只问你,你还会清淤?多久能够清理完河道?”
“如果人手足够的话,一两个月足矣,臣愿意替陛下分忧,前往洛阳清理河道。”
皇帝疑心地问道:“这几个月以来,你对于朝政一向是人云亦云,毫无见地。今日怎么积极起来,还主动出谋划策?”
“启禀陛下,因为这河道清淤不是朝政,这是技术活儿,臣对朝政虽无什么见地,但这技术活还是很愿意研究精通的。”
李亨与李辅国对视了一眼,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就命太尉你暂时担任东京畿漕运使,征调民夫负责河道疏通工程,择日与鱼朝恩一同启程。”
“哦,”李嗣业又叉手道:“臣斗胆试问,可不可以带家眷前往?”
李亨瞪起眉眼:“你还想带家眷?”
“臣,臣只求带杜九娘一人。”
他身后传来大臣们低浅的窃笑声。
李亨舒展开眉头笑道:“你且忍一忍吧,把她留在长安府中也没人抢得了你,不可因美色而误了朝廷大事。退朝!“
退朝后鱼朝恩立刻去见李亨,皇帝坐在殿中书房的榻上,李辅国躬身站在一旁,鱼朝恩把腰弯得更低求问道:“奴婢此次远去洛阳,统领大军进攻相州,特来聆听圣训。”
李亨身体微微后仰道:“大军远隔千里之外,前方的事情朕也预料不到,郭子仪和李光弼二人有大将之风,遇事多听听他二人的意见,但也要有你自己的主见,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另外还有一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别让李嗣业掌军,留他在后方清淤。”
“喏,奴婢遵命。”
第七百九十章 谋划出逃长安
距离出发离开长安还剩几日,李嗣业最大的难题还未解决,那就是留在长安的家人,不想办法把他们偷渡出来,那就等于永远受制于人。
他麾下有两千亲卫,这是作为太尉能够开府建邸的传统权力,但他们一入长安之后就被上缴了甲胄,只留下缺胯袍和障刀和旌节,只能用于护卫。
他们毕竟是跟随自己多年挑选出来的亲信卫士,诸如元涛、程吉昌、张勇等人从他在拨换城当校尉起便跟在身边,数量虽不及安禄山的曳落河,但战斗力远胜于他们。
他要想办法留下五百人,让他们协助家人逃离关中与自己汇合。为了不引人注意,李嗣业决定再举办一期斗鸡宴,没有邀请那些长安富户豪贵子弟,而是选择性地邀请了五百名市井氓流,就是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还举债斗鸡的那种。
月夜时分,王府中酒宴半酣,众氓流都喝得上了头。李嗣业才来了精神,端坐在案几前一双招子极为亮光,对着众人说道:“这么多天来你们在王府中也混了个脸熟,日子也过的不容易,本王顾念旧情打算给你们谋个差事,正好我的亲兵卫队缺五百人,每月两斗粟米、两斗青米、四百钱干不干?”
“干!当然干了,太尉既然照顾我们,我们自然感恩戴德。”众氓流纷纷叉手赞同。
“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就在府中外院换上袍服,后日同我一起前往洛阳上任。”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听说中原还在打仗,怕不是去送死吧。有人这时心虚了,颤抖着嗓音问道:“不知太尉往洛阳充任什么官职。”
“洛阳漕运使,大大的肥差,兄弟们请放心,叛军已经逃回河北,洛阳是安全的,我岂能把你们带入火坑中?“
氓流们口中皆称善,跟随王府管事往前院换上亲卫营的皂色缺胯袍,头戴红色抹额。估计他们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一个个嘻嘻哈哈,兴高采烈。
清晨宵禁结束后,一群穿着氓流破衣烂衫的汉子提拉着秃毛的斗鸡一窝蜂出了王府,巡街的兵丁对此景已经见怪不怪。
……
离开长安之前,他还去太极宫神龙殿中探望了被幽禁在此的老上皇,进入宫门后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太监在打扫卫生,虽然这里冷清许多,但还不似废黜的皇后妃子那般寒酸。
李隆基见到外人探望很高兴,邀他对坐对弈,一边询问外面的事情:“这深宫中音讯不通,就连高力士也被限制了出行,可否给我讲一讲朝中发生的事情?”
老皇帝的眼神很渴求,看来对缺失权力的生活还是不习惯,李嗣业点头说道:“最近叛将史思明归降朝廷,暂时被封为范阳节度使。皇帝准备攻打相州,消灭安庆绪,若能够将其击溃,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够平定叛乱。但是他调集了八个节度使麾下的兵力,并未设置主帅,而是由宦官鱼朝恩担任观军容什么使统领八军。”
太上皇皱起了眉头:“宦官拔擢于深宫之中,不习战事,不通军阵,如何能够当得起大军统帅!”
哟,你这会儿挺清醒的嘛,当初玩各种骚操作,冤杀高仙芝,逼哥舒翰出关作战时怎么糊涂了呢,难道这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李嗣业低头问他:“现在是不是憋得慌?明明发现了皇帝的错误,却无从指出,任由他致使大军惨败?这和当初进宫参奏安禄山谋反的人心情是一模一样。”
李隆基被他的揶揄激得恼火:“就算进攻相州失败,也不过是一时之失,左右不了大局,叛乱终将会被平定。朕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会为这种事情伤了心神?”
李嗣业无端感叹道:“也许有一天,您就能深切地感受到怀揣真相却不被正视的痛苦。”
他站起来躬身叉手:“好像再有一个月,您的生辰千秋节就要到了,届时臣会送上拜寿的礼物。”
李隆基感动地说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朕的生辰,有这份儿心意朕就很满足了。”
“臣告退。”李嗣业躬身叉手,缓缓退出了大殿。
……
第三日中午,李嗣业率领两千名亲卫,人人肩膀上扛着挖河的泥锹,跟随观军容宣慰黜陟使出长安城前往洛阳上任。
临行前他与夫人十二娘、女儿儿子在府邸门口道别,心情总有些沉重,不能亲自把家人从长安接出来,这种感觉比无能为力还糟糕。
“十二娘,我在洛阳等着你们,我走后由曹安定安排接你们出长安。”
他又殷切地握着曹安定的手说道:“我的家人就全拜托给你了,我走之后,请先生和米查干设法将他们带出潼关。”
他又看了看站在家人后面带着帷帽的杜九娘,美色这东西还是不要沾的好,免得消磨斗志。
他加入到鱼朝恩的队伍中,立刻变得睡眼惺忪骑马打摆子。身后跟着一辆墨车,车里车外挂满了斗鸡的笼子,个个眯着眼睛发蔫地独立在笼子里,跟李嗣业现在的状态差不多。
鱼朝恩骑着马绕着看了看李嗣业的斗鸡车,揶揄地笑道:“人骑马,鸡乘车,看来太尉对这些斗鸡还挺上心。”
“不过是在旅途上解个闷子而已。”
队伍缓缓地沿着长街开进,高大巍峨的春明门被他甩在了身后,城楼的歇山顶阴影垂下来,挡住了阳光,也遮挡了他的身影。
……
李嗣业刚离开长安,曹安定和米查干就秘密地开始了帮十二娘、杜九娘和两个孩子悄悄出城的计划,他们让十二娘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深居简出,逐步减少应酬活动。又在长安城乃至关中物色与十二娘年纪容貌接近的人。杜九娘自从嫁入王府后,就没有公开透过面,整日里戴着个帷帽谁都看不见她的脸,只需找个身材相近的就可以。至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则在牙侩的人市上寻找,这个私下贩卖人口猖獗的时代,找两个年龄相近的孩子不成问题。
等找到替身后先把他们秘密接到明德门附近的安义坊的一座宅邸中,给他们穿与贵妇人和贵公子一模一样的打扮。十二娘把府中内院的的奴婢们换了一茬,许以她们重金保守秘密,似乎已经准备齐全,只等着金蝉脱壳了。
但西凉王府外的守卫都是龙武军派来的兵丁,这些值守的兵丁表面上是给朝廷重臣站岗,但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监视。虽然最近虽然放松了看管,出入王府的马车他们不一一上前检查,但什么人进入王府,何时离开都会暗暗记下来。如果是府上的人去而不返,必然会惊动他们,特别是出门时妇人孩子特征太明显,容易被人记住。
一等到宵禁开始,这些岗哨也会撤离,但宵禁时分长安城绝不允许通行,着实让人为难。
曹安定向十二娘献策说道:“长安城中原有的十六卫已经废弛,如今负责外城郭及宫城的乃是李辅国恢复组建的龙武军和长公子率领的龙骧军,但由于太尉受到猜忌,长公子与龙骧军也被冷落,不再负责皇宫宿卫和十二城门的守卫,反而被派去负责外坊市的宵禁。夫人何不给长公子传信让他来见你,帮助我们在夜里完成转移。”
十二娘深感为难,不禁犹疑地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如果我们出逃的事情牵涉到我儿崇云,万一日后被人查出来,他还如何保全性命?”
“夫人,皇帝猜忌主公,长公子他难逃牵连,夫人可否也劝说长公子也找个机会脱离长安,才是上策。”
十二娘无奈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好吧。”
……
下午时分,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到西凉王府邸上看望母亲,进门后十二娘便搀扶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要求儿子同他一起离开。
李崇云摇了摇头说道:“娘亲带着妹妹弟弟偷偷离开长安不会有人发觉,但儿子一旦离开就会惊动陛下,反而会连累你们。今夜我会派心腹负责朱雀纵街的夜禁,你们可连夜转移至安义坊,等明日天亮时再装扮出城。”
十二娘再次劝李崇云:“我们从长安离开潼关顶多七八日时间,到时候你挂印离开,也来得及。”
李崇云犹豫不决:“容儿子再考虑考虑吧。”
说罢之后,他朝母亲作揖行礼,转身离开了十二娘的房间。
第七百九十一章 洛阳相会时
大明宫丹凤门的暮鼓声响起,下一瞬间长安城所有钟鼓楼的鼓声都响了起来,声音低沉急促震荡数十里。
天幕逐渐漆黑,等到二更时分,十二娘把熟睡中的孩子们叫起,给他们换上穷人穿的褐麻衣,自己也换做小户妇人打扮。跟随在她们身边的只有杜九娘,婢女道柔和管事陈娘子。
曹安定早已在后院布下马车,她们登车之后他亲自挑着纸灯,车夫在身后拽着马匹来到朱雀街上。
唐律中允许三品以上官员在坊墙上开辟府门,所以他们无需惊动坊中武侯,唯一的麻烦就是来回巡街的兵丁。
此刻的朱雀街上寂静无人,曹安定在前方提着灯快速前行,只有马车轮的粼粼声响起。前方不远处有夜间出殡的队伍,都穿着白色麻服,看上去十分渗人。等到达下一个横街口时,一队巡街兵丁迎面而来,行走时甲胄銙銙的声音十分清脆。
曹安定不禁屏住了呼吸,也不知道李崇云这小子办事是否靠谱,为首的军官看见他手中的纸灯上写着“西凉”二字,立刻带领兵卒们拐了弯,仿佛没有看见这辆车。
他长松了一口气,继续引着马车前行,来到安义坊的坊门外。
这安义坊是长安城最为偏僻的一个坊,坊内有大面积耕田和荒山,还有停放尸体的义庄。米查干早就等在坊门口,低声曹安定说道:“坊正和武侯我已经都买通了,请随我进去。”
他们牵着车进入坊中荒僻的宅子里,将十二娘他们接下马车,然后把替身们装到车上去,沿着原先的路线返回。曹安定又担惊受怕地跑了一趟。
他将替身们接到王府,将她们安置在内院之中,又将王府里的钱财全部取出,打赏给亲近的下人们。由于夫人前阵子就深居简出,仅有少数几个人心腹下人能接触到她们,其余仆人很少能够见到夫人。这座宅邸本就空置了多年,府中的仆人们早就习惯了没有主人的日子,如今他们按部就班地继续操持者府中的一切。
等到天亮之后,曹安定来到安义坊中组织十二娘他们出城,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买了两辆破旧的牛拉栈车,将十二娘他们分别从眀德门载出门外。
这个时候的明德门人流量较大,熙熙攘攘商队内外进出,城门上的兵卒们也不会特别注意几个出城的平民百姓。
出了长安向东行进至二十里地后,在废弃的驿站附近碰到了两支商队,这些人正是李嗣业留下来护送他们的亲卫。
如今关中受到战争的破坏较大,远离京城五十里就有流寇出没,特别是靠近潼关的秦岭大山中。他们一路上就遇到两拨贼人,幸好亲兵扮演的商队人人携带兵器,与山匪进行激战,总算是有惊无险。
但等队伍行出潼关之后,又遇到灵宝、陕郡当地官吏抓丁,曹安定只好忍痛出血贿赂官吏,经过了一路颠沛流离,终于来到了洛阳城中。
进入洛阳后还不能直接去找李嗣业,先由曹安定在偏远的坊市中买下两座宅院,将他们安顿下来,其余一切都由曹安定来张罗。
……
十二娘到达洛阳的时候,鱼朝恩正统率众节度使在怀州进攻卫州,前期郭子仪率领朔方军为先锋佯攻卫州城,诱使安庆绪派大军来援,郭子仪与李光弼配合默契,一举将援军击溃,消灭了叛军的大部分力量。
唐军高歌猛进,一路推进到邺城下,将城中的安庆绪等叛军团团包围,似乎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但在这个过程中,鱼朝恩认为前面的胜利与自己无关,到了最关键的攻陷叛军巢穴战役,绝对不能让别人来插手。
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向各军发布命令四面攻城,绝不与麾下各节度使进行商议,自己则率领麾下的河西军坐镇后方,只派炮营对着城头轰击。
但河西军炮营自从出潼关作战以来,已经断掉了与兰州清凉观赵正一的联系,炮弹打一发就少一发,鱼朝恩为了保存实力,停止了对城头的炮击,却命令唐军其余节度使连番攻城,双方相持不下。
战役的初期唐军的很多问题就暴露了出来,不懂军事的宦官掌军是一个因素,还有一个就是唐军各节度使各自统属相互不协调,并且各怀私心。之前李嗣业在的时候安西北庭河西三军配合默契协同作战,现在三军分别由不同的人统率,也暴露出了这方面的问题。
……
洛阳后方有分量的官员就只剩下了东都留后崔圆和河南尹苏震,还有暂时担任洛阳漕运使的李嗣业。就连只有空头节度使称号的李揆,也被勒令在前线督运粮草。
李嗣业到达洛阳后,竟也老老实实地发动河工干了一阵子清淤,曹安定来找他的时候,正裹起裤腿在排空的河床上蹬踏着水车往外绞泥浆。
他听闻曹安定已经把家人接到了城里,高兴得连忙跑过去,握着对方的手激动地说道:“安定,你真是我的恩人呐。”
曹安定慌忙跪地叉手道:“主公言重了,您昔日与我有知遇之恩,安定岂能不肝脑涂地以报主公。”
“快快起来,带我去见十二娘他们。”
他们回到洛阳城,来到十二娘他们暂住的兴教坊中,两人见面时执手相见泪眼,女儿李崇乐和儿子佐国也哭啼啼地来到父亲身边。李嗣业一一擦拭掉他们脸上的泪水,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更值得高兴的事情。
“如今就只剩下长子崇云远在长安,三子崇豹还在相州城下的安西军中,娘子没有通知崇云尽快离开吗?”
“他暂时还不肯走,我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李嗣业叹了口气,笑道:“没有关系,富豪米查干还替我留在长安城中,等到时候我再去信让他接崇云离开。”
他又蹲到儿子李佐国的面前,扶着他瘦弱的肩膀说道:“佐国这个名字不好听,以后咱不叫了。阿爷给你改一个,嗯,汉人以单名为贵,不如就叫李旭,取旭日东升之意。”
李旭疑惑不解地问道:“阿爷给三位兄长和阿姊取名都带一个崇字,为何不给儿子也加上这个字呢?”
他放低了声调说道:“不必加了,或许,省得将来他们改名字。”
李十二娘面带惊色,紧闭着颤抖的嘴唇欲言又止。
李嗣业早就注意到杜九娘不在这个房间里,此刻才开口问道:“好像还少了一个人。”
夫人嘴角带着酸意笑问道:“你说你不觊觎美色,怎么还惦记上了。”
“我是寻摸着该找个机会让她恢复自由了,但选择的时机要合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十二娘抿嘴笑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第七百九十二章 相州鏖战
李嗣业身在洛阳,距离九路节度使大军所在的相州还挺遥远,虽然朝廷对他已经放松警惕,但崔圆和苏震这两个人都是李亨的死忠粉,不得不小心行事。
他暗中派库班尼前往相州联络燕小四,再由燕小四暗中联系安西军中的田珍、北庭军中的戴望,这并不是说他信不过段秀实和封常清,只是他们身处高位被人注视,需要考虑和照顾的东西太多,反而是田珍和戴望等实权派,行动起来更方便。既然要做事情,就必须采用最安全的方案。
三人趁着夜间来到北庭军戴望的营帐中,这里是最不易出现变数的地方。他们对坐在案几前,飘忽不定的油灯掩映着三人偏暗的脸,灯下之谋多为血雨腥风诡谲之变。
“这是主公谋定的计划,如今河西在吐蕃的蚕食进攻下接连失城失地,只有凉州和酒泉,张掖和敦煌还在坚守。我河西军中皆是西凉子弟,这样哗变的理由就找到了。如今河西军背井离乡,被朝廷转移至宦官手中,三军士卒深感无出头之日,更无回乡之可能。宦官掌军对将士们毫不体恤,在城下鏖战三个多月竟然不能取得任何进展,河西军将士都希望主公回来掌军。”
“最恰当的时机便是史思明率军前来救援相州之际,我河西军营会迅速控制住鱼朝恩等人,然后撤往相州以西的魏州边境,主公就在那里等我们,到时候你们听到我们撤退的消息后,立刻知会段秀实和封常清,同他们一起撤向魏州边境。”
戴望和田珍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举动相当于卖队友啊。
燕小四望了两人一眼说道:“反正这便是主公的谋划,若是有什么不妥,到时候你们自去问主公。”
“我倒是没有什么异议,”田珍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封常清这人还是非常看重大局的,就怕他到时候会有什么不妥。”
“这种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主公的意思是,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只能强行割裂。”
燕小四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地说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会选择最合适的时机,也希望各位相机行事。”
……
相州城下的围城战,囊括了无数龌龊的心思和勾心斗角。鱼朝恩把河西军当做了自己一亩三分地,把这支战斗和综合实力最强的军队当做中军放在后面坐镇。朔方军综合实力位居第二,郭子仪的指挥能力也很高,鱼朝恩生怕他一不小心把城给攻破了,命他率领朔方军挖渠引安阳河水倒灌邺城,又让李光弼的河东军从旁辅攻,却让其余几位节度使各围攻一门。
这种明显带着私心的攻城分配方式竟然完美无缺地惹下了所有节度使,没有一个不含怨气的,攻城的五节度使知道鱼朝恩按着河西军暂时不动,连炮弹都舍不得往城头上砸,不就是等着他们与叛军两败俱伤之后捡现成吗?这下谁还愿意卖力攻城,每日的挑战变成了虚应差事的敷衍。
封常清和段秀实负责进攻北门和西门,两人对军中的龌龊心知肚明,就连麾下的将领们,都其余友军带着深深的提防。
李光弼和郭子仪同样对鱼朝恩心怀不满,但为了顾全大局,两人只能听从鱼朝恩的命令,这让宦官鱼朝恩愈发得意,历史上还没有宦官领军出征麾下大将一个是司空,一个是司徒的。
安守忠苦苦守城之际,连忙派部将薛嵩向远在范阳的史思明求援,希望他能够带兵来援助。
早在在安庆绪杀掉其父安禄山退守邺城的时候,据兵范阳的史思明知道安庆绪不能成事,又或许是他先后两次在郭子仪和李光弼手上吃了败仗,后来又与安庆绪发生了一些龃龉使得他决定投降朝廷。河东将领乌承恩也力劝他投降,最终史思明交上了降书,率领麾下十六郡尽归大唐,李亨封他为归义郡王,兼领河北节度使。
李亨认为史思明投降只是出于权宜之计,肯定还会反叛。遂派乌承恩设法谋刺,但事情泄露后乌承恩被棒杀。后东都洛阳收复后,崔器等人负责清算事宜,将投降官员达奚珣和陈希烈押至长安处死。史思明告知部将道:“陈希烈等人都是朝廷重臣,上皇弃之不顾,自己逃向蜀中避难,如今天下收复,他们尚且不能免于一死,何况我们这些本就跟随安禄山反叛的人!”
他占据河北归降六个月后,再度竖起了造反的大旗。他是有这个资本的,安禄山在南下的这两年间,将长安洛阳的财物通过运河大量转移到了范阳,又将洛阳的含嘉仓几乎搬空,在幽州等地修建粮仓囤积了近三百万石粮草,这些东西如今都握在他手上,就算称帝都有底气。
史思明起兵复叛的当口,正是朝廷九路大军围攻邺城之时,安庆绪派人前来求援,不惜将皇位拱手相送,看来真是到达了灭亡的边缘。史思明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派人回复安庆绪让他守住,说自己一定会来救援。自己则亲率六七万军队南下洛州,又攻陷了崔光远占据的魏州后停下了脚步,坐山观虎斗持观望态度。
到了邺城之战的后期,史思明意识到唐军师老兵疲,派出小股骑兵袭扰唐军粮道,又命他们穿上唐军的衣装互相抢夺粮草,使得唐军各节度使之间的裂痕逐渐扩大。
李光弼向鱼朝恩提建议说,邺城已经到了城破边缘,城中也已经到了皮带草根都吃不上,人相食的地步,如今唯一的大患就是占据魏州虎视眈眈的史思明,如今可派河东、朔方二军前往魏州截击史思明,使其不敢相救。
但鱼朝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拒绝了李光弼的这个提议,而唐军已经围城三四个月,士气已经疲惫不堪。
历史的节点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如果说安史之乱是中国历史的分水岭,那么相州之战就是安史之乱的分水岭,这场战役唐军若惨败,大唐积攒起来的军事力量将折损殆尽,甚至在今后的五六年内,都无法对幽燕军队无法造成威胁,唐朝廷不得已才接受了安史降将幽燕藩镇的存在,而河北藩镇的毒瘤将成为唐朝中后期损耗大唐国力的主要矛盾,最终延续到五代十国时期。
这场战役也是李嗣业的分水岭,如果他能够利用自己对于战役结果的预知,在相州之战中重创双方,便可以在今后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年皇帝更改了年号,由至德改为了乾元,似乎要比历史上迟上几个月。
李嗣业认为合适的时机到了,他当天以自己生辰为由,邀请东都留守崔圆和河南尹苏震到临时府邸饮酒吃火锅,并请来歌舞妓在院子中表演舞蹈。三人饮酒至傍晚,李嗣业喝得酩酊大醉,被夫人扶入内院休息,两位客人也醉眼迷离,各自看上了两名舞伎,于是搂着香肩各自上车回家制造生命去了。
躺在榻上的李嗣业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对折返回来的曹安定问道:“将客人各自送走了吗?”
“送回去了。”
“走,我们去后院。”
库班尼率领两千亲卫在后院整装待发,曹安定和掌书记岑参跟在他身后,夫人和两个孩子也站在院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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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库班尼说道:“今夜你带领这两千人护送夫人前往滑州,我从中挑出两百骑前往相州。”
李嗣业对站在娘亲身边的李旭招手说:“李旭,你跟阿爷一起走。”
十二娘伸手紧拽住了儿子的袖子,面带不舍地说道:“你要让他与你一起身赴险境吗?我儿还年幼,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如何能够照护得住。“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带他去,只有这样才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杀戮的来源,暴力的真相,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些是书本中永远学不来的东西。“
他对下属吩咐道:“去给三郎牵匹马。”
无论十二娘如何难舍离,李嗣业还是硬着心肠把李旭带上,从洛阳城的北门上了官道,十二娘和女儿李崇乐在亲卫们的护送下从西门而出,向西前往滑州。
李嗣业带着儿子,身边十二骑北上怀州,这时天边残阳如血,土道两边白骨累累,豺狼与野狗在荒野中吠叫。他指着这幅末日般的景象对儿子说道:“这是一场菜鸡与菜鸡之间的互啄。唐军矛盾重重,君臣相疑,叛军贪暴敛财,父子相残,咱爷俩大有可为。”
“男儿生在这乱世间,当有收拾河山,气吞四海之志,想象一下这八千万生民百姓,都是你要解救的目标。”
第七百九十三章 风雨欲来
长安城兰陵坊的九尺巷中,侍御史刘长卿牵着马朝家门方向走去,他低头如行尸走肉摇摇晃晃。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从他身边经过,摇着拨浪鼓朝他相反行去。
他来到临时购买的宅邸门口,推开房门脚下踩着一封书信。他警觉地回头朝着巷子深处望了望,才攥着信封回到堂房中,坐在案几前用小刀拆开。
他将信封中的纸张倒出,抻开后看到了熟悉的娟秀字体,心脏激烈跳动呼吸都停滞了。
“洛阳仁和坊,南曲西巷第五院,妾孤身守候于此,盼君速来相会。”
刘长卿激动之余,又细细沉思其中的关节,李嗣业被皇帝派往洛阳清理运河积淤,想必是将杜九娘也带去了。可杜九娘为何要送信让他去见,还说自己孤身一人。但这是她的亲手书信无疑。
他来不及细细思考,迅速起身收拾包袱,牵着马准备出门前往洛阳。
挑担货郎走出兰陵坊之后,回到自家的宅邸中更换了衣衫,以长安首富米查干的名义向永和公主驸马李崇云投递拜帖,进入了公主府中。
米查干来到永和公主府上,在几名美貌婢女的引导下来到正殿外堂。
驸马李崇云和公主正在后花园的凉亭内卿卿我我,公主双手托着腰胯坐在美人靠上,腹部已经高高隆起。李崇云笑着蹲下来,用耳朵倾听她肚子里的声音。
婢女站在亭子前叉手禀道:“米查干已经在堂中侯着了。”
“让他先等着。”
公主笑着推了他一下肩膀说:“快去吧,莫要让客人久等。”
“喏!”李崇云高兴地朝公主叉手,才转身往前院的大殿走去。
李崇云与米查干也算是老相识了,他在天宝末年初入长安时,就靠着米查干和曹安定在长安城中过的风生水起,如今他突然来访,也许是奉了父亲李嗣业的命令。
米查干面对姗姗来迟的李崇云,笑着叉手道:“大公子。”
李崇云笑问道:“米先生突然来访,不知有什么见教?”
“我是奉太尉的命令而来,请公子同我一起离开长安。”
崇云霎时收住了笑脸,捏着下巴低头踟躇,似乎在进行艰难的抉择。
“公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如今陛下忌惮你父亲功勋卓著,断然不能容他。公子就算成为驸马,但你毕竟是太尉的儿子,必然会受到牵连,还请公子早做决断。”
“如今我已经有家室在身,哪是能够说离开就离开的。”
米查干急切地陈述道:“驸马只是皇家的附庸,怎么可能被他们认为是家人。你唯一的家人是你的父母兄弟,太尉昔日舍弃了三千兵马组成龙骧军,不就是为了让你在凶险的皇室身边安然活下来吗?如今的情势你也知道,该割舍的东西就要割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好吧……我……”李崇云的心中有了些许松动。
“云郎。”公主双手扶着腰站在宫柱纱帐一侧,清丽的容颜中带着几分期许和含情脉脉。
他无奈地摊开手压低声音说道:“你也看见了,她无法离开我,孩子也不能离开我。我们若离开长安,就意味着要颠沛流离。还请先生去转告父亲,云郎不能在他的膝下尽孝,养育之恩只能来世再报。”
当着公主的面,米查干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朝李崇云叉手道:“你父亲真没有给你起错名字,崇云,崇云,你所追求的不过是眼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对于他们来说,你所追求的东西不过是权力的陪葬品,毫无任何意义。”
他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对李崇云叉手行礼:“公子,我告退了。”
米查干离开公主府后,立刻前往翊善坊,求见住在坊中的高力士。谁知他来到坊中高力士的家门前,往日车水马龙的巍峨高门前却生满杂草,匾额上挂满蜘蛛网,仿佛已经废弃已久,权势滔天的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的家宅,如今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去敲门,却有一个穿着破烂的懒散汉子推门而出问道:“你找谁啊?”
他指着头顶的门楣问:“这不是高大将军的府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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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打了个呵欠说道:“这都是啥时候的事了,自从大将军跟随太上皇出逃蜀中,这宅子就荒废了。后来高大将军跟随上皇回来,也没有回来这里看一眼。”
“那你是谁?”
“你说我啊。”汉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是受高大将军恩惠的无家可归人一个,在这里替他看护宅子。”
米查干又问:“你知道大将军哪里去了吗?”
“唉,先前在宫里神龙殿服侍老殿下,不知为何得罪了李辅国,被打发到了掖庭宫管辖入宫犯妇。太上皇那边伺候的人换了。”
他从这汉子口中得知如今伺候太上皇的宦官叫孙福,是李辅国的徒子徒孙之一,特地打听了孙福的住址,贿赂了大量钱财,将一食盒的寿糕点心托送往了神龙殿。
白发苍苍的太上皇穿着黄色中单在殿中踱步,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盒糕点。他缓缓地坐下来,抚摸着食盒上雕刻的寿字,苦涩地笑道:“如今赔朕过千秋节的就只有你了。”
他捏起一块咬在口中,咬到薄薄柔韧的一层,伸手撕开竟然是一块绢布,上面用细毫写着蝇头小字。他细细浏览了一遍,面上陡然浮现出惊怒之色,踉跄地向后坐倒在地板上失声高呼道:“来人!快来人!”
……
邺城南,安阳县境之内,河西军大营驻扎在此处,距离最近的安西军大营和陇右军大营也足有十三里,这个距离说明各节度使之间的嫌隙并不小。
此事夜半时分,天幕上星辰稀少,云层叠堆积将弦月淹没,节度副使燕小四提刀夜巡,来到各营押官将领的大帐,听到几个将领在帐中饮酒抱怨。
他掀开帘幕闯进去,众人先是雅雀无声,目光中藏着隔阂。飞虎骑左统领白孝德朝着他冷笑道:“燕公公,兄弟们最近心情烦闷,喝几口解忧愁,还请公公不要怪罪。”
白孝德说罢后,身边几个押官都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燕小四脸上毫无怒色,目光不去看白孝德,却环视帐中的众人一眼说道:“各位或许还不知道吧,吐蕃大举进攻河西,所有守捉城都已失陷,只剩下四郡还在坚守。恐怕要不了多久,河西走廊就会变成吐蕃人的养马地,而各位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将沦为吐蕃人的奴隶。”
其中有四名河西籍将领站起来,面带愠怒说道:“燕小四,你这是什么意……此言当真?”
燕小四继续说道:“家乡即将沦陷,你我还还在这里受人扼制,被几个太监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如何能够忍得下这口气。主公在时,我河西北庭安西三军亲如一家何其雄壮,如今却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吕崇贲咧嘴笑道:“燕副使,你们不必用这种方法讹诈我们,那三个公公的凶险手段我们是知道的,岂敢有这种想法?”
燕小四见众人不肯信他,遂从怀里将一枚玉质印章攥在手中伸出:“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慌忙从盘膝坐着的羊毡上站起来,急切地问道:“大夫的印信如何在你们这里?”
“主公在洛阳被朝廷解去兵权之后,命我委身事贼以待时机。如今他觅得机会脱离了长安,现在正从洛阳往邺城赶来。各位兄弟与我往日皆受主公厚恩,如今在阉人麾下打得鸟仗!何不告遍军中兄弟河西危急,哗变制住阉贼以迎主公!”
第七百九十四章 三军重聚魏州界
监军高继恩正躺在帐中歇息,忽然听得外面嘈乱喊叫之声,连忙起身掀开帘幕去看,却见燕小四身披铁甲,身后跟着两人提着横刀大步而来。
他摆出朝廷中使的官威斥责道:“燕小四,你他妈的是怎么搞的!乱哄哄的连几个人也管不好!”
燕小四丝毫不搭他的茬,快步走到他跟前,高声喊道:“宦官作乱,致使河西军兄弟哗变!大家诛之而后快!”
李中使霎时变了脸色,惊惧地倒退两步,挤出生硬笑脸:“燕兄弟,切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谁他妈的是你的兄弟!”燕小四抽出横刀,对准他的胸口扎了进去。
这时众军将才完全相信,燕副使是真的要带他们哗变了,各自高声下令道:“快,把另一个宦官中使给杀了,前去鱼朝恩的营帐把他制住!”
鱼朝恩可不同于这些监军,他手底下是有自己的牙兵队的,这些守住帐外的兵卒看到河西军挟众而来,立刻跑去把睡梦中的鱼朝恩叫起:“大使快跑!河西军哗变了!”
这太监慌忙从毡上爬起来,连外衣都没有穿,只穿着白色中单往营外逃窜。
愤怒的兵卒们冲进营帐,才发现鱼朝恩已经跑了。他们正要追赶诛杀,燕小四却跑来大声喊道:“不要再管鱼朝恩了!如今主公正在相州与魏州边境,我们拔营起寨,过去与他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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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起寨!往魏州!”
……
北庭行营节度使段秀实大营中,戴望快步穿过营间的篝火,站在中军大帐前叉手道:“中丞,卑职戴望求见。”
段秀实尚未入睡,手捧着书卷披着外袍道:“戴副使快请进。”
戴望在帐门口站定,把自己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狰狞的疤脸。段秀实看到他的疤脸后大吃一惊,竟然不知该如何说话。
“我真名并不叫戴望,而是徐宾,天宝三年,上元灯会的那一场大火,玄元灯楼爆炸,天子神秘失踪,如今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能够唤醒皇帝,也以为能够改变朝局。但局势并不如我所愿,庸碌之辈依然在朝,野心虎狼盘踞在野。如今神州浩劫,苍生流离,百姓给予厚望的朝廷在做什么?内部争权夺利,上下倾轧,有志平定天下的功臣被疑,九节度使围攻相州却互相猜疑……”
“等等,”段秀实打断他的话,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河西军今晚哗变,已经拔营撤向相州魏州边境,主公在那里等我们,段中丞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今晚就做出你的决断,从邺城下撤离就意味着与朝廷划清界限。”
段秀实呆立了片刻,快走两步上前握徐宾的手说道:“主公与徐先生如此信任我,段秀实岂能相负,我这就传令全军,拔营而走追随主公。”
“传我军令,三军撤出邺城往魏州方向撤退。”
……
田珍和李崇豹、赵崇玼三人站在安西军主帅的营帐中,双手抱胸对坐在案几前的封常清说道:“封中丞,还请你速速下决定,如今主公归来,我们兄弟又可以聚在一起了,何必受太监的鸟气,受朝廷的摆布。”
封常清揪着胡须叹了口气道:“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邺城即将失陷,叛贼安庆绪也即将平定,届时史思明孤掌难鸣,现在这个时候突然撤出战场,会致使九军大败,你我也将会落得一世骂名。”
田珍神情急切地说道:“封中丞,朝廷什么尿性你也知道,当初臧希液立下大功,但因为被朝廷忌惮,被夺去河西节度使职位,中丞难道还要做忠诚孝子么?”
“朝廷并未有负于我,封常清岂能背负这不忠不义之名?”
“封将军,大夫昔日待你不薄,如今为何要弃大夫而追随所谓的朝廷?”
田珍面色通红,眼看就要瞪眼发火,却被李崇豹伸手拦住。崇豹上前半步,朝封常清躬身叉手道:“师父,这些日子来感谢你提携教导之恩,只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必须追随父亲的脚步。如今局势如此,我们人各有志,念在我们和军中兄弟昔日的情分,我们好合好散可好?”
封常清揉着眉头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是最不伤和气的办法,愿意跟你们走的兵卒们你们尽管带走,愿意留下来的,也可以留下来。念在往日的情分之上,今夜我按兵不动,明日朝阳升起之后,我们就算泾渭分明,若将来在战场上相见,各位不必手下留情。”
封常清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多谢中丞。”李崇豹三人郑重地朝封常清叉手,转身走出大帐。
田珍气呼呼地嚷嚷道:“当初主公下野的时候他怎么说的,现在突然反悔,我真想一刀砍死这货。“
李崇豹神情轻松地开口:“人各有志,将军不必过于介怀,不愿意真心跟随父亲的,即使今夜强行迫使他们归顺,日后也会有许多麻烦,现在正好可保证队伍的忠诚度不被稀释。”
他们三人各自回到自己的营中,召集自己的手下宣告:“我等将前往魏州边境追随太尉,愿意与我们同去的,跟随我弃营前去!”
于是三营将士皆牵马出营,在漆黑的夜幕中手执火把,朝着东方奔驰而去。
李崇豹、田珍、赵崇玼所带走的是安西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军和陌刀队和疏勒军一万余人。行军司马马磷见状,连忙跑去封常清的营帐问道:“中丞,为何要任由他们带兵离去,安西军割裂之后还能称之为安西军吗?”
“人各有志。”封常清摇头感叹道:“想不到李太尉一世英名,功成名就蛰伏之时竟然会脱离长安,来到这相州附近竖起反叛大旗。他当初统辖陇右三镇,为天下兵马副元帅,麾下掌军二十万的时候都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
李嗣业率领二百余骑从怀州北上,从河阳桥过黄河,过桥之后放火烧掉河阳桥,惊动了当地的县兵,经过一场短暂的激战之后前往卫州,经过十几日跋涉后最终到达了魏州与相州的边界。
这是他军事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史思明的叛军前锋距离他不足三十里,敌军大营就直接驻守在魏州。他不得不昼出夜伏来躲避兵锋。
九月三十日清晨,河西军率先到达相州与卫州的边界,叛军前锋以为唐军要腾出手里对付他们,连忙将前锋部队撤了回去。
李嗣业通过叛军的动态,找到了河西军的踪迹,当即率领二百余人朝风中飘扬的河西军军阵赶去。白孝德率领的飞虎骑左翼看到有一支小队接近,立刻命众军上马警戒,将角弓挽在手中高声喝问道:“你们是那部分的?”
李嗣业骑着黑马上前,喜悦地大声喊道:“白孝德!”
“主公?主公!”
白孝德喜出望外,策马奔至李嗣业面前,翻身下马跪地叉手,李嗣业连忙下马将他搀扶起来,笑着说道:“你我重聚,也不枉我等了这几日。”
他手执马鞭进入河西军军阵中,麾下诸将纷纷上前来拜见,兵士们举起手中的长矛欢呼。
“主公,听闻河西在吐蕃人的进攻下支撑不了多久,将士们心中都很忧急,主公能回来我们很高兴,只盼主公带我们打回河西老家去。”
李嗣业站在高处,对将领们许诺:“诸位兄弟,河西北庭安西是你们的家乡,也是我们的根基,有朝一日平定天下,我定率领大家打回河西!”
上午时分,安西和北庭两军也赶到了魏州与相州边界,三军共计七万余人,差不多相当于相州城下唐军数量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