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五章 敌全军覆没
两万朔方军在曳落河骑兵的打击之下险些溃败,郭子仪连忙组织阵型,高声呼喊道:“别乱!别自乱了阵脚,他们只有三千人!”
然而这三千曳落河却势若疯虎,锐不可当,他们组织起锋矢阵型只是佯装冲击,也足以使得接近的敌军退散。郭子仪麾下的骑兵更不是对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急得在马上破口大骂:“李嗣业你丫真是坑人呐!竟然抛给我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难道我两万朔方精锐,连区区三千胡骑都不能奈何吗!”
曳落河骑兵也处在危急之中,他们经历数场大战没有歇息,又接连奔行了数百里,无论人马都疲累到了极点,全凭着求生欲和一股气强撑着。
然而安守忠却犯了一个决策性的错误,他误以为朔方军还有很强的战斗力,一时难以消灭,自己却快撑不下去了。而此刻蒲津渡口防御已经空虚,不如直接冲过去夺了船泊到对岸顺流而下。
“走,占了渡口抢船!”
三千曳落河扬起千面旗帜,朝着渡口的方向奔去,驻守在渡口的唐军士兵纷纷撤退到土堡之上,手执弓箭在女墙垛口还击。
曳落河骑兵冲入空虚的营寨之后,也并未稳固战果将堡垒攻下来,这又是一个致命性的错误。他们忍着箭矢的骚扰扑到河边,纷纷舍弃马匹攀上了渡船,只留下少数人在岸边断后。
郭子仪重整旗鼓之后率军冲到了渡口,依托土堡列成阵型,将数千名弓弩手梯次排列开来,又以几十架伏远弩接连抛射箭矢。留在岸边断后的百余曳落河骑兵硬顶着箭矢冲锋,但这样的强弩之末还无法动摇朔方军的阵型,被步槊兵拦截后,陌刀队蜂拥上来砍杀在血泊之中,只剩下一地马尸和碎尸。
郭子仪大喜过望,他没想到胜利竟然以这种方式来临,全凭对方出昏招,我自岿然不动。他兴奋地大喊:“快!给我把伏远弩架到河边,装上火油箭矢,给我射!”
没有了马匹的北方勇士还叫勇士吗?曳落河骑兵可以在马背上做出无数花哨的动作,他们的双手不需要抓马缰,就可以使马匹转向,加速和停下。但对于划船渡河,他们却是一无所知。
他们挤在船上用力地拨动着船桨,船只却在水中打转,耗费半天功夫只往河中央飘了十余丈。
郭子仪调集数千长弓手和弩兵,在岸边一字排开朝黄河上攒射,将曳落河变为了活生生的靶子。他们刚开始还可以用角弓还击,但距离一旦拉开,角弓六十多步的射程已经不足以构成威胁,但岸上的手执长弓和擘张弩的朔方军却可以继续攒射,许多曳落河兵卒身中数箭倒入水中。
更可怕的是伏远弩,它能够轻松地射穿船帮,油脂顺着船身向上燃烧,兵卒们不断地扑打火焰,又有一支强弩射来,竟将两人齐齐洞穿。
安守忠坐在船中央喊道:“摆正船身!顺水去下游!”
黄河经过蒲津渡口流速缓慢,他低头望着暗黄的水面,几乎感受不到流动。朔方军沿着岸边不断往下追射,最终只有六艘船接近了对岸,其余不是满船尸体就是被火焰吞没。然而蒲津渡对岸的渡口也有数千唐军冒出来,弯起了长弓射杀船上的曳落河勇士。
安守忠慌忙命众人往河中央划,这样能够得着他们的就只剩下几十架伏远弩,他们不断调整弩车的方向,又一艘渡船中箭后起火沉没。
过了蒲津渡再往下,黄河流速变快,追在岸边的朔方军兵卒们也再也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四艘船顺着河水渐行渐远,最终还是让安守忠逃了。
安守忠坐在船侧惊魂甫定,再回头看看这些船上的士卒,除去尸体就是伤兵,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插着箭矢,脱力的校尉胸口甲胄上如同刺猬,闭目躺靠着船帮,脸上中箭的军士把头朝向船外,血水在船板上铺了一层,痛楚的呻吟不绝于耳。
八千曳落河他带到关中有五千,结果返回时却只剩下这百余人,他们可是义父从军中选拔上来的亲卫,想必他老人家知晓后定会大发雷霆,他不死也要被扒层皮了。
岸上的朔方军损失也尤为惨重,郭子仪统计了一下伤亡竟然在七千左右,若不是安守忠头脑秀逗放弃了战马登船,今日溃败的必然是他。
朝廷派来的中使骑马赶到了渡口,太监骑在马上叉手说道:“陛下已经从灵武回到长安,特命我来传口谕,郭大夫若战事结束,就请立即回长安听封受赏。”
“这么着急?”郭子仪讶异地张大了嘴巴。
“当然,封赏功臣乃是大事,自然是一刻也不能缓。”
……
李嗣业进驻商洛县之后,又迅速率军南下,在商洛县以南的桃花驿两侧依山下寨,将通往武关的道路堵死。
李归仁连着三日叩关不克,决定撤回商洛县再搜刮一些粮食,谁知李嗣业已经将归路截断,他仿佛被堵进死胡同中的老鼠,彻底断绝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认为进攻李嗣业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凤翔郡和细柳原两战已经充分认识到河西军的战斗力,真是强得不像话。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攻克武关后迅速南下,这样才有可能彻底把唐军甩在身后。
守在武关的王思礼可能是个能捏扁的软柿子,他连忙命军士在层峰驿附近大肆砍伐树木,然后做成攻城梯和攻城锤,又开始连续强攻武关。
王思礼日夜在城墙上巡守,寒冬里手执长枪,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叛军日夜叩关不止,唐军折损严重,他张望远方翘首以盼,心想李嗣业怎么还不来!我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李嗣业命令士卒在桃花驿兵寨加固防御,迟迟不肯出动进攻。只要多熬李归仁一天,他到时候就垮得越快。
等到了第十日,叛军开始宰杀马匹充饥,兵员数量也急剧锐减,多少人黑夜里还围着篝火,第二日却已经冻毙在关下。
李嗣业站在寨墙内的瞭望塔上遥望,叛军在武关道间搭建不少无数木棚,马匹的骨架扔得到处都是,地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也不知有多少是死人,又有多少活人。
“可以了!骑兵三路出寨进攻李归仁,与武关王思礼汇合。”
在这十日等待中焦躁的何止是王思礼,臧希液和段秀实等人也磨刀霍霍,数次请求出战却不得允许。李嗣业这一声令下后,他们所率领的飞虎骑与瀚海军宛如猛虎出牢笼,朝驻扎在层峰驿的李归仁中军直扑而去。
经过短暂的战斗之后,叛将李归仁率部投降,只可惜他率领的一万余骑兵,经过连番攻城折腾之后,只剩下不足四千人。至此,安禄山遣入关中的十万军队已经全部消灭,没有一丁点的水分。
李嗣业把他装进了囚车中,也派人送往了长安。
王思礼双眼通红,面皮浮肿走出武关城,他顶着蓬松的发髻来到李嗣业面前,躬身叉手道:“李大夫,你若再迟来一步,武关必然要失守,李归仁也必然要放跑了。”
“错了,王尚书,李归仁已经是强弩之末,你以为你快坚守不住,但是他已经连一次像样的进攻也无法组织。打仗就是这样,谁能够坚持下去,谁便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所以说活捉李归仁,消灭叛军骑兵是你的功劳,等我们回到长安,我定要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王思礼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大夫何须如此,我岂敢独占此功?”
“没关系,我手里有张通儒和孙孝哲,你有李归仁,郭子仪有安守忠,你我为同僚,应当平分秋色才是。”
好一个平分秋色!王思礼和郭子仪若是知道他这几场赢得轻松写意,心里不知又是什么感觉。
皇帝派出的中使程元振来到了武关,见到西凉郡王和兵部尚书后也不下马,倨傲地挥动着拂尘说道:“陛下已经入了长安,命我前来召两位前往京师接受封赏。”
李嗣业颦起眉头,现在不正是乘胜从潼关入陕郡,收复洛阳的大好时机吗?非要叫他们回去领什么功劳封赏?
等程元振带随从离去后,行军主薄戴望在他身旁叉手低声说道:“如若我所猜不错的话,皇帝此次召唤你们入长安,表面是要奖励封赏,实则是瞄准了大夫手中的河西北庭安西三军兵权。”
第七百六十六章 肃宗父子回长安
至德元年,十一月初始,当李嗣业、郭子仪和王思礼等将领率军在关中追击围堵叛军余部时,广平王李豫已经率军列阵在长安金光门前,属于他的人生最辉煌时刻即将来临。
百姓们跪在城门前,手中捧着家中仅剩米粮做成的胡饼,眼中饱含热泪,迎接从叛军手中解救他们的英雄。
李豫自从策马进门起,街道两旁的高呼万岁声便不绝于耳,满城百姓尽皆跪地叉手。
“皇帝陛下万岁,广平王万岁!”
他进城之前还有些局促,但现在已经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天子之恩德感召天下,将来他继承大统之时,也能从今天的荣誉中收获良多。
当他行经永安渠拱桥时,两侧的百姓已经围得熙熙攘攘,他们将食物捧给进城的兵卒,娘子们特意换上了广袖罗裙,挥舞着袖子如同一簇簇盛开的花朵。昔日经历战火破坏的长安,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唤回了春天的色泽。她们不再顾念矜持和礼仪,将手中的巾帕和戴在头上的簪花朝队伍中的兵阿郎扔去。
李豫在桥头翻身下马,将跪迎在桥头的杜氏、韦氏的宗族耆老搀扶起来,两位老人声音沙哑感激涕零:“从叛军破城之日算起,到今日已经是整整九个月啦,我们度日如年,期盼着新皇能早日夺回长安,还百姓安定,苍天终不负百姓所望,我大唐还在!”
四周百姓兵卒闻之纷纷落泪。
李豫也颇为激动地说道:“我李家有负关中父老,也有负长安百姓,致使安贼作乱,长安失陷,本王今日向大家保证,长安在我们父子手中,绝不会再被人攻破!”
“陛下万岁!广平王万岁!”百姓们再度跪地叉手,表示感恩。
……
长安收复的消息传到凤翔的流亡朝廷,李亨听闻后激动得大哭,百官也哭嚎着奔走相告,此刻泪水已经无法形容他们的心情,长达九个月的逃难奔波,终于把家给抢了回来。
李亨最应该感激的应当是李嗣业,因为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他还需要再等一年才能够回到长安。若等到那个时候,依照叛军的尿性早就把整个三大内给搬空了。
他迫不及待地召集百官,组织銮驾,命李崇云的龙骧军为护卫,浩浩荡荡地从凤翔返回长安,进城时同样受到了百姓的盛大热烈欢迎。
回到长安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自然是封赏功臣,清算投敌者。李亨父子将这两件事颠倒了顺序。
李隆基逃离长安时,把众多朝廷官员,宗室和妃子留在了长安城里,这些人有些被叛军杀害,有些则被胁迫成为伪燕国的官员。礼仪使崔器上奏皇帝,建议将所有长安接受伪职的官员全部关入大理寺狱,等将来收复洛阳后,再将接受伪燕朝廷职务的官员一并抓来,秋后算账,该斩的斩,该绞的绞。
李泌连忙出面制止了皇帝,说叛军攻入长安后,连宗室都不能自保,何况朝臣。他们虽被胁迫为官,但终究心念朝廷,不能一棍子打死。水至清则无鱼,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叔齐伯夷不食周粟,只要不是甘心替伪燕卖命之人,都可以既往不咎。
李亨同意了李泌的意见,把罪过分为三六九等,饶恕了大多数人。但是还有一些事情李泌无从知情,也无从参与。那些为叛军服务的宦官,还有失节陪侍奉叛军将领的宗室女和妃子们,都被李辅国暗中处死。这也成为李辅国和李亨之间绝不外泄的秘密。
原西京留守崔光远派儿子迎接叛军入城后,后来招募一帮志同道合之人逃出长安城,去灵武投靠李亨。李亨授他为御史大夫,等于是保全了官位和名节。掌管皇宫钥匙的边令诚便没有他这么幸运了,他把宫城钥匙献给安禄山,还亲自指点叛军抢劫内库,唐军入城后被关进了大狱。
李亨入长安后,命李辅国将他赐死在狱中,李辅国派一名小宦官去执行,谁知边令诚不肯就死,口中高呼道:“我有秘密要告知郕国公!求郕国公见见我!”
小宦官无奈,只得返回去把他的原话告知了李辅国。
李辅国披着斗篷进入大理寺狱,他站在监牢的外面,一张干瘪阴鸷的脸对着狱中戴枷披发的边令诚冷声问道:“尔不肯乖乖就死,还指望咱能饶你性命吗?”
边令诚慌忙跪上前来,双手扶着牢门对仰头求告:“兄长,不,干爹,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禀报。”
“什么秘密?”
边令诚刚要开口,却又咽下去犹豫地问道:“我若是说出来,干爹能否饶我性命?”
“哼,竟然敢跟咱讨价还价?你这秘密我不听也罢!”李辅国说罢转身便走,边令诚慌忙拍打着牢门:“别走,我说!我说!”
李辅国转过身来低头下视,边令诚惨兮兮地抬起头来,带着谄媚又哀怜的神情。
郕国公得意地笑道:“瞧你那可怜样,好,我答应你,只要这秘密够大,我可以饶你性命。”
“多谢干爹!多谢干爹!”边令诚欣喜若狂。
其实他实际年龄还要比李辅国大三岁,但是性命之忧当前,别说是叫干爹,就是叫干爷爷也行。
他扭头警惕地望了望李辅国身后,李辅国对身后的小太监们挥手:“你们都退到外面去。”
宦官们应声叉手退走,边令诚才得以放心低声相告:“干爹,陛下身边的这位兵部侍郎兼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根本就不是李嗣业的亲儿子。李嗣业只有幼子李佐国是亲生,其余二子一女,均是从婴孩起便被起抱至家中收养。”
“什么!”李辅国大吃一惊,低头怒声质问道:“你是从何处得知?”
“干爹您忘了?孩儿回内侍省之前,曾在安西节度使麾下做过七年的监军,两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李嗣业我对他们都知根知底。”
李辅国摘下斗篷罩帽,阴测测地点点头道:“知根知底好啊,知根知底好。”
边令诚跪着昂起头谄媚笑道:“我对干爹有大用吧,可否饶我性命?”
“边令诚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李辅国却又摇摇头说道:“但是你可以活着,我会从大理寺狱中找个死囚来代替你,边令诚这个名字你不必再用。我奉陛下密令监察百官大将,设立“察事厅子”,里面全是无名无姓的忠义之士,我看你也可以进去帮我做事。”
边令诚激动叉手道:“多谢干爹信任我!令诚当以死相报!”
……
李亨坐在紫宸殿的暖阁内,手中捏着一张前方的捷报,上面说张通儒被击杀在乱军中,孙孝哲被押解长安,预计不出半月,十万叛军将被全歼于关中。安禄山所依仗的二十万幽燕辽东兵,如今已翦灭其半,这对皇帝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李亨却高兴不起来。他心中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隐忧,在经历了颠簸流离之后,他感觉自己像个瞎子,眼睛能看到的,摸到的身边人才能让他安心,至于大明宫之外,乃至整个朝野之外,对他来说如同漆黑的水潭,宛如那些心怀叵测人的内心。
想到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皇后端着一碗药茶进来,慌忙上前来轻抚他的脊背:“陛下切莫太过操劳,应该多多休息才是。”
李辅国走进殿中,侧立在柱子旁低垂着眼道:“大家。”
“你来了,”皇帝朝他招了招手,李辅国快步上前躬身叉手:“大家安好,皇后娘娘安好。”
他和皇后之间快速交流了眼色,张皇后颦眉笑道:“妾身先告退了。”
李亨点了点头,李辅国则转身叉着手:“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拖曳着襦裙走到内殿的尽头,又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嘴角溢出一丝笑容,随后远去。
李亨问李辅国:“李嗣业送来的那个叛将孙孝哲该如何处置。”
“应当以酷刑秘密处死,不可公开闹市行刑。”
李亨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孙孝哲涉及了皇家的最大耻辱,当然不能公开杀。万一百姓探究根底,可能就会传出他残杀宗室,奸淫贵女妃子的事迹,这让大唐李氏的颜面何存?
“大家,还有一事。”李辅国俯低身体,悄悄说出了李嗣业的家中秘密。
第七百六十七章 君臣相疑易生变
李亨听闻后脸色也是一变,没想到他赔上自己最宠爱的貌美冠绝长安的第八女永和公主,嫁给的竟然是李嗣业的养子!全无血缘关系的养子,这桩买卖无论怎么看,自己都赔大发了。
“怎么可能?”李亨伸手扶着案几连连摇头:“他怎么会给一个养子赔出三千人的龙骧军,又怎么会奉献几大车的财物?”
李辅国连连咂舌表示费解:“奴婢也不大明白,这都是奴婢的罪过,当初时值叛乱,长安陷落在即,奴婢没有派人查探清楚便贸然牵线,实在该死!”说罢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可能是李嗣业故意行此举来迷惑我们,如此说来他就是欺君的大罪!”
李亨抬头睨了他一眼,眼眸中蕴含着不满,他扶着案几说道:“也不尽然,可能是他的真的宠爱这个养子吧,如今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李崇云接着加封官位,仍然执掌龙骧军。”
“大家,”李辅国突然跪在地上叉手道:“李嗣业父子二人,一个执掌宫内龙骧禁军,一个在外统帅十几万藩镇强兵,若他生出异心,则社稷堪危。昔日太上皇在位之时,他与安禄山便已经势大难制,更以胡椒重金贿赂满朝上下。如今安禄山业已反叛,李嗣业再不加以遏制,局势将无法控制。旧朝宇文泰以周代魏,杨坚以隋代周便是警示。”
李亨连忙起身将他搀扶起来,长叹了口气说道:“朕岂不知道李嗣业权柄过重危及社稷,只是他新近才收复长安立下如此功勋,东都洛阳、河南、河北都还掌握在叛军手中,我还需要仰仗他平定叛乱,如何能削他兵权?”
李辅国又跪在了李亨面前相劝道:“等他将来收复洛阳,平定河南河北,其威望也会达到顶峰,大家还能够制住他吗?况且大家手中只要有兵,派谁去不能收复洛阳?派谁去不能平定叛乱,何必非要一个李嗣业?”
李亨点了点头,诚心相问道:“辅国,以你之见,我该如何行事?”
李辅国这才从地上站起来,凑到皇帝耳边说道:“以封赏的名义迅速召郭子仪、王思礼和李嗣业回长安,这样做是为了不使他产生疑心,然后再加封他三公之位,将其三子一女乃至所有家眷全部封以高官,以显示出陛下的厚恩。取掉他的三镇行营节度使之位,而冠以一个天下兵马兵马副元帅的虚职。将他麾下的兵马重新划分为河西、北庭、安西三个行营节度使,节度使和节度监军的人选当然由大家您来定。”
趁着李亨还在沉思之际,李辅国又加紧说道:“关于节度使的人选,奴婢倒是有三个人才要举荐给陛下您。”
李亨犹豫着摆摆手说道:“这样做是不是太急了,李嗣业可不同郭子仪和李光弼,他二人均是叛乱之后才得到提拔,根基还不算稳固。要知道李嗣业之前已经做了十年的北庭节度使,兼任了七年的安西节度使,又兼任四年的河西节度使,麾下诸军的押官和中郎将均是其亲手提拔。若是做得太明显,反会受其反制,如今局势如此紧张,朕不能不瞻前顾后。”
李亨又接着说道:“我相信李嗣业并无异心,但他兵权过重终究还是不好,万一他手下那些人有别的想法,或者境遇变迁会让他产生别的想法,所以及早削弱他的权柄,对他对朕都有好处。只是……“
李辅国上前两步,竖起手掌狠狠地说道:“若是如此,倒不如来的干脆一些?”
李亨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能这样做。还是先把他们召进长安来,我先试探一下李嗣业的态度再说,但此事不可提前泄露出去。”
主奴二人在内殿中商议了半天,也最终没有达成一个明确的结果,李辅国心中干着急,皇帝太过于优柔寡断了,若换做他就算是除掉李嗣业又何妨?
他向李亨拜别之后,摇摆着身体往殿外走去,碰到了正准备进宫面圣的广平王李豫,低头叉手道:“老奴参见广平王殿下。”
李豫连忙对李辅国行拱手礼,对于眼前的这个太监,他可不敢如一般的宫人来对待。父皇过分倚重于他,不但加了国公之位,还封官开府仪同三司,风头已经远远超过了祖父昔日的内宦高力士,宗室皆敬称其为“五郎”。
他两人执礼离开后,李辅国突然转身叫住了李豫:“殿下?”
李豫回头问道:“不知五郎有何事?”
李辅国缓步来到李豫面前问道:“老奴曾听说,李嗣业没有通过你便暗中派兵从凤翔奔袭夺取了潼关。而且他拟定出关门打狗,歼敌于关中这样的全盘谋略,也没有事先知会殿下,更没有禀报陛下,是不是这样?”
李豫愣了一下,才点点头说道:“确实是如此,不过父皇给我们下敇命收复长安,特地声明了所有决策都无需上报,这也是合理的吧。”
“陛下他是说你的决策无需上报,但是李嗣业……他不报给陛下也就算了,如何连殿下你也瞒着,此人掌控军权将你架空,其心定然不正,殿下以后可要多多提防!”
李辅国说罢之后便往殿外走去,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叮嘱一遍:“要多多提防!”
广平王站在原地皱眉沉思,才又低头踱步去见李亨。
……
李嗣业率兵从武关回撤到了上洛郡,拒绝了王思礼结伴回长安的邀请,借口说是要先整顿驻守在灞上的兵马。
送走王思礼后,李嗣业还处在将信将疑的状态,但是对于戴望的推算,他已经相信了八九成。李亨积弱而多疑,这是他从太子位子上带来的病根,登基为帝后这病就加重了。
他认为李亨还没有与他彻底决裂,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胆量,但是皇帝的身边不乏狠人,愿意代天子行非常之事的家伙大有人在,这让他又不得不提防。
他将行辕扎在上洛郡城的大户人家的府邸中,只把身边最信任的四人叫到跟前,分别是戴望、田珍、燕小四和段秀实。
“某对皇帝父子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逃难至灵武,身边只有太子六率残部,也没有钱财支持朝廷运作,是我给他派去了龙骧军和几大车财物,他才能够迅速在灵武站稳脚跟。此番收复长安,我也只派马磷与他儿子广平王共同入城,让他一人独得长安人心,获得莫大殊荣。”
戴望立在下方,檀木面具无喜无悲,声音也听不出感情起伏:“在皇帝眼里,臣子做什么都应该的,不存在仁不仁的问题。主公,你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和帝王平等相看,这是不对的。”
李嗣业摸着鼻子点了点头,转身问他们四人:“以你们之见,某应该如何应对。”
戴望又上前说道:“我有三策,可供主公选择。”
“哦,可是哪三策?快快说来。”
“朝廷所掌控兵马九月初已经被房琯在陈涛斜一役中败光,只剩如今王思礼所率的一万人,今又在坚守武关中折损不少,只剩下七八千人。郭子仪此次从朔方南下关中带了两万人,但在蒲津渡口拦截安守忠所率曳落河,折损了近三成,他们加起来才不过两万人。关中其余兵马如葛逻禄和拔汗那都不足为虑。”
“反观主公手中有两万三千飞虎骑,瀚海军骑兵一万三千人,其余各步兵军和炮营总计四万五千余人,再加上投降的叛军一万五千人,已经接近十万。如今马磷率军在长安城中,皇帝的亲卫龙骧军也是您的长子李崇云所执掌。如今整个关中,还有长安城对您来说,完全等于不设防。你只要起大军直入长安,控制朝廷上下,进可代唐登基为帝,退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便是我说的上策。”
“万万不可,”段秀实脸色惊变,慌忙上前叉手道:“如今叛军虽然作乱,但人心犹在大唐,大夫万万不可行此险招。我们从河西入关平叛不止是为皇家,更是为救万民于倒悬。如今河北有河南有安禄山叛军,朔方有郭子仪,河东有李光弼,蜀中有老上皇。江淮节度使为李璘,淮南节度使为高适,江东节度使有韦陟,大夫一旦行此举,会使得天下重现两晋南北朝那样的祸乱,藩镇四方攻伐,中原从此积弱,致使胡人再度南下,大夫也将成为天下之罪人。”
李嗣业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不消你说,我也不会取用此策。”
第七百六十八章 提前安排任命
戴望不紧不慢地在地上来回踱步,回头对李嗣业说道:“我还有一中策,主公可将三军分别屯兵与灞上、细柳原和香积寺,然后放心入长安,入城之后陛下必然要加封你以三公之虚衔,并大家封赏你的子嗣亲眷,主公只管应下来。他必然还要让你担任什么天下兵马副元帅这样的虚衔,继而取消你的三镇行营节度使之位,将你麾下重新分散为三镇,各派三名将领统率。这就到了关键的时刻了,主公你须刻意闭口不言,皇帝虽多疑但心性羸弱,他必然会退而求其次,让你来决定这三个节度使的人选。大夫可将自己最信任的人推上节度使之位,这样一来主公虽被拔高,但不至于被架空,西北兵依然握在我们自己人手中。”
李嗣业低头思虑踱步,突然回过头来问:“你还有下策?”
“自然有,我的下策便是如今吐蕃屡犯河西,边境所有守捉均已失陷,只剩下凉州武威、肃州张掖,西洲酒泉、沙洲敦煌孤守城池。主公可上奏皇帝说凉州不可失,愿留一半兵马助陛下收复洛阳,主公可带另外一半重回河西、安西、北庭三镇固守,静观中原之变乱,看看他们如何收拾残局。如果不出我所料,若没有主公参与平叛,就算弱如安禄山只剩下半数人马,他们想要彻底平灭也需要七八年时间。等这七八年之后,主公也早已恢复昔日实力,坐地割据控疆万里,父子世袭节度使之位,等到大唐彻底丧失民心之后,只需派一军南下关中逐其失鹿,定鼎中原,是为下策。”
戴望独步走到墙根,又转过身来说道:“可能你们会问,这一策为何被称之为下策?是因为此策一来伤及根本,八九万强兵分割一半给予朝廷等于是自断经脉,率四万回河西与强敌吐蕃相争,就算能够大获全胜收复河西全境,到时候也已损兵折将,实力一落千丈,恐怕再也不复昔日的兵强马壮。”
“这二来,率军平叛乃是大义所趋,大夫一旦率军回河西,定然会被朝中一些文人清流以锦绣文章诟病唾骂,从而宣扬至天下,以至所有人都说你拥兵自重,消极平叛,弃家国于不顾。以至于主公之前取得的成就歼灭十万,收复长安也会被掩盖,所有人都只会记得你的错处。主公虽然兵权在握,但话语权却不在你这里。”
这一点他很明白,话语权确实与权力无关,它只跟影响力有关。有些人虽然权倾一时,但终究抵不过昔日王朝的荣光,也抵不过主流思想的抨击,最终落得个流传千年骂名。
李嗣业低头沉吟道:“下策对我来说损失太大无法接受,上策又太过激会致使局势失控,倒不如就行中策。你们屯兵关中,我入朝见驾,你们与我都须见机行事。”他抬头想了想,又开口吩咐段秀实道:“你去派人去将臧希液和封常清请来。”
段秀实躬身叉手道:“喏。”
等段秀实离开正堂后,李嗣业对眼前的田珍、戴望,燕小四衷心说道:“你们是我最信任的兄弟,只是此番我欲安排三个节度使承袭我的位置,却需要全面兼顾,也必须能让朝廷挑不出任何错处来。所以我决定让段秀实、封常清、臧希液三人接任北庭、安西、河西三镇的行营节度使之位。燕小四你担任河西行营节度副使给臧希液当副手,并继续执掌炮营。这是我的核心机密所在,所以交给你我最放心。田珍你担任安西行营节度副使,并执掌安西军中的核心力量陌刀队。戴望你担任北庭行营节度副使,给段秀实打下手。”
三人齐齐站在李嗣业面前,躬身叉手说道:“请主公放心,我们定不会辜负主公期望。”
李嗣业欣慰地笑了笑:“到现在为止,我麾下的所有人里面,只有你们三人有资格叫我主公,我期望越来越多的人有这个资格。”
有些话李嗣业没说他们也明白,留他们去担当这三人的副手,等于是给他的安排加上了第二道保险,让他们时刻留意封常清、段秀实、臧希液等三人,不使他们受到外来人的影响。
他们又在上洛郡等待了三天,只因为封常清所在的潼关太过遥远,对方骑快马而来风尘仆仆,在城中驿馆换马后才急切地来到了李嗣业行辕所在地。
封常清进入正堂时,其余两位已经端正地跪坐在了下首,他抬头去看李嗣业的眼色,瞧起来比平时要严峻得多。
他朝李嗣业叉手行礼后,讶异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把我叫来。”
臧希液依然还蒙在鼓里,自然和他一样懵懂地摇了摇头,段秀实倒是气定神闲,心中还颇为得意,看来他们三个人里面,李大夫最信任的还是我\。
李嗣业从案几前站起来,走到堂中伸手请封常清与他们两人坐成一排,才缓缓后退两步,把双手并拱手在额前,对他们三人长揖了三次。
三人面上皆露出吃惊之色,连忙惶恐地站起来对李嗣业叉手道:“大夫折煞我等了。”
李嗣业抬起手掌制止他们行礼,口中说道:“你们三人先听我把话说完,其中的关节段秀实已经知道了。如今朝廷忌我权重,欲削我兵权,我当入京师劝谏陛下,不使三军八万多将士落入旁人之手。我要向陛下举荐你们三人分别掌管三镇行营节度使,这是我今日对三位的嘱托与期望所行之礼,我把西北三镇兄弟们的身家就交到你们手里了。”
三人脸上神色已由最初的吃惊变为了凝重,心里的活动想必更加丰富,用眼角的余光相互交流眼色之后,连忙叉手单膝跪地。
封常清目光诚挚地说道:“大夫与我等有知遇之恩,封常清岂能忘却,今后不论外人如何拉拢,常清绝不负大夫的衷心。安西两万弟兄只忠于大夫一人。”
段秀实也叉手说道:“我与大夫初次相遇是在平定黑黄突骑施,进攻怛罗斯城的战役中,一路风雨走来已经十八载有余。在段秀实眼里,大夫于我不但有提携之恩,也有袍泽手足之情。秀实心中虽有社稷百姓,但我愿意在大夫面前立誓,此生绝不负大夫。”
臧希液最后表态:“臧希液是将门子弟,我家祖上虽世受皇恩,但我深知只有大夫才能够让我施展才具,也只有大夫才能够平定叛乱。只要不让我造反,别的人谁想染指河西军以代大夫,我臧希液第一个不答应!”
李嗣业再次向他们三人作了一个长揖,感动地说道:“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放心入长安了,把三军交到你们手里,我非常欣慰。”
……
至德元年,腊月初一,李嗣业身边只带亲卫将领库班尼一人,骑一匹白马从春明门入长安。
第七百六十九章 入朝只为权势?
大明宫中朝宣政殿内殿中,李亨端正地站在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铜镜前,身上披着大朝会祭天等重大场合才穿的黑色衮冕,冠冕十二旒,代表着皇家的威仪。
这是他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穿如此隆重的服饰,今天也是进入长安以来的第一个黄道吉日。他要穿着这身衮冕前往太庙祭拜祖宗,告诉高祖太宗的在天之灵,不肖子孙们丢失长安九个月之后,终于把它又夺了回来,您们历尽艰辛创造的大唐社稷如今还在,我李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它落到外人的手上。
李辅国从内殿的边门溜了进来,躬着身体站在李亨身后低声说道:“李嗣业今日从春明门进入长安了,暂时下榻在他广福坊的西凉王府中。”
李亨只是感叹了一句:“他来得真够迟的,让其他两位等急了吧。”
“他是老资格嘛,又是立下第一等大功的功勋之臣,让别人等是应该的。”
李亨不在意李辅国的诛心之言,只是低头看着铜镜中巍峨挺拔的自己,几个给他整理袍带的小太监左右跑来跑去,看上去颇为辛苦。
李辅国不等皇帝再问,就继续汇报情况:“他只带了一名随从大摇大摆入城,看来是有恃无恐啊。”
李亨面色稍微露出不悦,冷声说道:“他何必要恐?朕又没有害他的心?”
李辅国感受到皇帝异样的目光,连忙把身体弯得更低了。
“他把麾下分为了三军,分别驻守在灞上,细柳和香积寺,这三处皆距离长安不超过一日路程。”
李亨整理冠带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然后才回头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关中就是一块没有屏障的平地,他把兵驻在哪里有什么区别?明日的朝会上你不要插嘴,该如何安排先等朕试探了他的态度再说。朕昨夜醒来细想,如今关中驻守非李嗣业麾下的军队数量,连他麾下嫡系的三分之一都不如,如果他是像安禄山、侯景这般的野心家……想想还真是让朕毛骨悚然啊。”
李辅国扑腾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眼中挤出了泪水说道:“这……这全是奴婢及臣子们的过失,若不是我们无能,怎么会使陛下身边竟没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让您受此惊吓,着实该死!”
“唉,你这是做什么,朕又没有怪你。”李亨连忙弯下腰,将他搀扶了起来感慨道:“你对朕的忠心我心中清楚,只是你向来性子躁急于求成,世间事皆是欲速则不达,更何况将领任命涉及的不止是权势,也涉及天下安危,所以愈发要小心翼翼。”
这时太监程元振走进宫门站在两人身后躬身叉手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陛下前往太庙祭祖。”
李亨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原地向后转面朝宫门,双手提着袍带缓缓地朝外面走去。
……
李嗣业骑着照夜玉狮子行进在春明门横街上,两旁的坊墙等建筑物虽然没有遭受什么大的破坏,但他能够明显感受到,今日的长安与往日完全不同了,不止是因为视野里有许多倒毙的尸体,也不止是因为家家户户都有人嚎哭着推着尸体往城外埋人。这座城市的雍容华贵和她的精气神在城破的第一日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种东西就像是处子的初次一般,破城之后也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失去之后也就使依赖这座城市的人丧失了安全感。
他随处都能见到在街道上乞讨的男女,其中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挥舞着破烂的袖子在街上来回舞动,行人纷纷侧目躲避。
李嗣业骑着马匹朝从她附近路过,这疯女人突然拦在了他的马前,嘴角抽搐着笑道:“大爷,我给你跳个舞,你赏奴一块胡饼吃好吗?”
库班尼挥起马鞭做势要抽她,被李嗣业伸手拦住,他看到了女人蓬乱肮脏的长发下熟悉的面孔,惊愕地脱口而出:“徐娘子?”
疯女人依旧摇晃着头,对这个名字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一个好心的老翁慌忙将她从马前拉开道:“看来是真疯了呀,怎么还敢拦朝廷命官的马?”
李嗣业指着徐娘子问老翁:“她家人哪里去了?”
“唉,”老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全被叛军给杀了呗,他丈夫私藏了左藏库的宝贝,被叛军追索到家里来,一把火把院子烧了,还把丈夫和两个孩子给砍了头。她因为回娘家借米粮,才逃过一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长安熟悉的一切都在触目惊心中破碎,那些美好的人和事,如今都已如烟纷飞去。
值此天下危难之际,他竟然还在权衡野心和权力。身为一个后世的灵魂,首先要做的就是永远地改变历史的轨迹,不让这场灾难变成民族永远的伤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把阻挡拦在面前的绊脚石一一清除。追求更高权力只是当做工具更好地实现目标,而不可本末倒置一味追求权欲而忘记初心。
他从马上回过头来,吩咐库班尼道:“如今大难刚过,你去看看长安城哪家道观比较好一些,安排她进去修道吧。”
库班尼为难地说道:“你看她那个样子,哪家道观愿意收留她做弟子?”
“那就多布施一些钱财,要是燕小四在这里,他绝对不会跟我提什么难处。”
库班尼立刻像犯了错的学生般喏了一声,留下来处理眼前这棘手的问题。
他先给老翁塞了一串钱,让他看好这位疯婆娘别冻死了,自己则立即去王府取了钱财,挨个去打听长安城的道观。
李嗣业骑马沿着道路往前走,放眼破败处皆是触目惊心,记得他初来长安时,那是一副如斯繁华的景象,现在又是怎样一副情形?
……
他进入长安后的第三日,凌晨时分前往大明宫参加朝参,接受皇帝所谓的封赏。今天就是他与皇帝李亨之间进行决心衡量的时刻,相互试探看看谁的意志更坚定一些。
今日参加朝参的是皇帝的宰相班子和各部正卿,李亨的内相李辅国手执拂尘站在陛阶之上。他所站立的位置和过去高力士所站的位置稍有不同,高力士站位在陛阶的右侧柱子旁,朝臣们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李辅国现在直接站在了皇帝的侧前方,宛如一道屏障隔绝在了皇帝和朝臣们的中间。
他穿着紫色官袍,像极了一个权臣,高声参赞道:
“宣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三镇行营节度使,西凉王李嗣业觐见!”
“宣御史大夫,中书门下平章事,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觐见。”
“宣御史中丞,兵部尚书王思礼觐见。”
第七百七十章 帝王该不该妥协?
李辅国参赞声高亢圆润,一口气喊出了大殿之外。李嗣业与其余两位沿着紫宸殿外的龙尾道爬坡向上进入殿中,走到皇帝的陛阶前站定,单膝跪地叉手:“臣等参见陛下,恭祝陛下江山永固,福泽万年。”
皇帝在胡床上弯下腰,身体前趋抬手说道:“快快请起,三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今日我们君臣能够回到长安,也全赖三位同心戮力,朕宣你们入朝,正是要表彰你们的功勋。”
李嗣业带头站起来,同时叉手道:“臣等谢过陛下。”
李亨搓着手笑了笑:“不废话了,直接开始吧。”他将目光投向站在侧前方的李辅国,李辅国转过身来恭敬地施了一礼,再转身面向朝臣们时,已经高抬起鼻孔睥睨着下方,将手中的鎏金竹简缓缓打开,张口念道:“广平王李豫收复长安有功,进封为楚王。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西凉王李嗣业歼灭叛军主力,进封太尉。郭子仪歼灭叛军余部有功,进封代国公,王思礼镇守武关,歼灭叛军余部有功,进封尚书左仆射。”
他放下竹简又拿起黄绸做的制书,张开圆润的喉咙念道:“父辈功勋,荫及子嗣,左迁兵部侍郎、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为鸿胪寺卿,封云麾将军,加封次子李崇豹为怀化中郎将,加封幼子李佐国为轻车都尉。加封郭子仪长子郭曜为卫尉卿……”
这封制书中只封了李嗣业嫡幼子李佐国从四品的轻车都尉,远远低于长子李崇云。这是李亨刻意为之,装作不知道李崇云是李嗣业的养子,这样皇家和他的面子上都能过得去。
李辅国顺着制书往下念,语气越来越急促,神情也越来越惊异。他没有在制书中看到想看到的内容,以至于两只三角眼高高吊起,用眼角的余光去征询身后的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要收李嗣业的兵权吗?到底是怎么搞的?这种事情都能临时打退堂鼓?
他念完之后双手紧攥着制书垂在小腹前,牙关死死地咬着,又连着给李亨使了两次眼色,李亨却又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主仆二人在御阶之上的那点眼神戏,全部都被李嗣业看在眼里,心想这史册记载果然非虚,李亨把这个丑阉给养成了硕鼠,已经开始野心勃勃地干预朝政。
他眼神留意之际,一边与郭子仪王思礼跪地拜伏,口中高呼道:“臣等谢过陛下。”
李亨点点头也来了句场面话:“今日封赏已毕,列位臣工需尽心竭力,争取早日收复洛阳讨平叛乱。”
宰相崔圆又带领着群臣高呼:“臣等将鞠躬尽瘁,甘效犬马之劳!”
“今日朝参,就这样结束吧。”
“臣等告退!”
……
李嗣业郭子仪一前一后往殿外走去,其余朝臣都各自聚集鱼贯而出。他们刚走出宫殿外廊的立柱,李辅国已经提着拂尘急匆匆地追了出来,生怕他跑掉了似的,然后在李嗣业身后站定,手臂搭着拂尘恢复气定神闲说道:“西凉王,陛下命你暂且留下,有要事相叙。”
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朝李辅国拱手道:“还请五郎在前面带路。”
李辅国嘿嘿地笑了一声:“西凉王这样称呼咱家,可让静忠受宠若惊愧不敢当啊,我还是希望你如旧日那般称呼我为静忠公公,这样听起来舒坦。”
李嗣业呵笑了一声,改口道:“郕国公请在前面引路。”
得,这样听起来更加见外了。
两人绕过紫宸殿的廊柱从侧后方前往内殿,李辅国刻意放慢脚步与李嗣业并肩而行,口中看似闲扯地说道:“太尉在旧历天宝年间,就已经加封为西凉郡王,如今陛下为了你的官封也算是煞费苦心啊,若不是前人设有三师三公这样的官位,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封赏你这位大功臣。”
李嗣业知道他真正想说什么,只是随口应付道:“在我看来进封官位不在乎大小,只要深受陛下信任,就算只做一个’察事厅子‘的鹰犬又如何,若是不受陛下信任,就算是做到司空、太师又能怎么样?”
李辅国肩膀打了个激灵,倒三角眼冷觑了对方一眼,才点点头说道:“西凉王说的对,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有些时候你官职离得陛下越近,但实际上心却离得得陛下越远,人还是得跟蝉多学学,别爬得那么高才好。”
李嗣业顿住脚步,目光深邃地凝视了他一眼道:“这番话适合你我共勉。”
两人进入内殿李亨的书房,皇帝斜靠在香榻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册,眼角的余光觑到他们,连忙放下书册吩咐侍女:“去给西凉王搬张胡床过来。”
李嗣业叉手谢过皇帝,端坐在侧方的胡床上,但他的后背始终挺得笔直,没有靠到那松软的靠背。
这种状态叫做拘谨,如果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放松,以李亨的心胸估计就要直接蹦起来了。
侍女不知从何处端来一个鎏金的托盘,里面盛放着果脯蜜饯,葡萄酒杯和一整块烤羊肉和插在上面的银刀。
李亨刚要动手,才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仿佛不经意地指着李嗣业说道:“去给西凉王也照这个样子端一份过来。”
这种行径李嗣业已经见惯了,但还是装作诚惶诚恐地叉手说道:“多谢陛下恩赐。”
侍女在他的面前端放了一张小案几,上面盛放着果脯腊肉,葡萄美酒。
“爱卿不必拘谨,就当这是自己家里随便用。“
他捏着银刀割开一块羊肉尝了尝,确实腌得挺有滋味,但这种腊肉提升了味道的同时牺牲了保质期,不然推广到军中,使得将士们吃干粮的时候,嘴里有这等美味调剂,也不觉得难以下咽。
李亨咀嚼了几口羊肉,放下餐刀直入主题:“爱卿如今已升任太尉,自秦汉以来太尉便是天下武官之首,执掌天下兵马,我朝虽然将太尉列为虚衔以示尊崇。但朕认为你有将帅之才,可统领全局,不必单领三镇兵马。何况我大唐治下能将辈出,你也应该多多提携后辈,朕有意提拔你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将你麾下三镇兵马各交给后起之秀统领,你看如何?”
李嗣业放下银制餐刀,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头上殿顶的藻井,那繁复的花纹如同丝丝缕缕的水草,能让人眼花缭乱,也能让人阴郁的心情变得更加阴郁。
李辅国看到他的不合作态度,怒得鼻头向上皱起,阴翳的眼白占据了大半个眼眶。他回头又扫视了皇帝一眼,暗自露出些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李亨微微皱眉,顺着李嗣业的视线也望向头顶,还很儒雅地问道:“那上面有什么?”
皇帝自我化解完尴尬之后,李嗣业主动向前躬身叉手说道:“陛下,李嗣业能有今日大胜,全靠麾下的兄弟拼死杀敌,才能够击溃叛军。我执掌三镇兵马多年,荣升至今日的太尉,却无以回报部属兄弟。今若以外人执掌三镇节度使之位,恐使麾下三军诸多士卒心中生怨,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特地在这里陈情陛下,愿意举荐三人分别担任河西、安西、北庭三镇节度使,恳求陛下成全。”
说罢他从胡床上站起来,向前跪倒在地,叩头拜伏在地道:“恳求陛下陈全。”
李辅国面露惊异之色,一时讷讷竟说不出话来。
李亨面色倒是很平淡,似乎早已经预料到李嗣业的说辞。只是如今他心中郁气翻腾不止这一件事,甚至这件事与另外两件比起来,给他的打击也算不上很大。
其中一件是蜀中太上皇不肯安分,还有一件事是他从小养大的十六弟李璘在江淮节度使任上蠢蠢欲动,私自截留了本该送往长安的租庸调。他不希望这两件事影响到眼前这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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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一章 伺机而动
李亨这次不再顾及李辅国的眼色,底气不足迅速拍板下了决定:“既然如此,你只管说出这三位将军的名字,朕加封他们的官位,赐给他们双旌双节,给予他们六纛。”
李嗣业叉手谢恩说道:“段秀实曾在讨伐大食作战中率领瀚海军数次击败大食铁骑,是独当一面的人才,臣举荐他为北庭行营节度使,掌管麾下扩编的两万五千人。封常清曾随臣远征大勃律和北印度,他也曾亲自指挥安西军击败吐蕃大军,臣举荐他为安西行营节度使,掌兵两万五千人。还有臧希液,他曾担任浑崖峰骑军将领,亲率一千骑军击垮吐蕃五千铁骑,后又在安西各地数次击败吐蕃,乃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臣举荐他为河西行营节度使,掌管飞虎骑和炮营。”
李亨点了点头,额头上却写着不情愿,抿着嘴唇应承道:“你举荐他们,朕准了。记得上皇命你入朝时,还让你兼任了陇右节度使一职,但是你所统领的麾下并无鄯州兵,这陇右节度使之位,可否就交给王思礼来执掌?”
俗话说有舍才有得,如果连这个条件都不答应,那就太不给李亨面子了。
李嗣业叉手答道:“那是自然,王思礼将军本来就是陇右将领,由他来统领陇右,军民才能够信服。”
“既然如此,取印绶来!”
一名小太监用银盘端来金印,黄绸覆盖在上面,皇帝掀掉绸布,双手捧起金印站起来:“太尉请接印。”
李嗣业上前单膝跪地,李亨将印放在他手中说道:“朕封你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辅佐楚王率领五镇兵马进兵洛阳,讨伐叛军。”
他双手将金印高举过头顶,高声说道:“臣自当不负圣命,收复洛阳,讨平叛乱!”
……
李嗣业谢恩离开紫宸殿后,李辅国脸上的忧急之色再也绷不住了,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说道:“陛下这样做于事无补!段秀实、封常清、臧希液这三人分明是李嗣业的心腹,三镇兵权依然等于紧握在李嗣业的手中。如果现在不取回来,只怕将来更难以施为。”
李亨疲惫地摆了摆手道:“此事只能缓不能急,我早与你说过,李嗣业不同于旁人。他昔日受太上皇宠信统领三镇,虽然与我有一些情分,但终究受上皇的恩更为重些。如今我那不省事的十六弟领江淮节度使之后,私自截留江淮赋税养兵,在南阳襄阳二地蠢蠢欲动。如今他擅自带兵离开江淮东进,据说是要征用海船沿着海路向上进攻幽州范阳,这是出自谁的暗中授意,我就不用多说了。”
“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我们不能对他相逼,否则会使他倒向蜀中的那一边去。等高适和来瑱收拾了李嶙之后,把上皇从蜀中接回常长安,再徐徐图之。”
李辅国听罢,脸上浮现出愧色跪在了皇帝面前:“奴婢愚钝,不能体察大家良苦用心,实在是该死,还请大家责罚。”
李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朕想不到的地方,你也要多思多虑,以解朕的忧愁啊。”
“奴婢明白。”李辅国抬起头来,脸上好像灵光一闪,喜悦地说道:“奴婢已有拿下李嗣业麾下三镇兵权的良策。”
“既是良策,还不赶紧说给朕听听。”李亨捻着胡须悠然问道。
“良策一,陛下可派宫中可靠的人前往这三军担当监军,名为监察军队,实则感化拉拢,先以忠义教之,许以重金厚恩,给他们画一个大大的大饼。人心始终隔着肚皮,李嗣业可以保证现在他们对他忠心,但他能保证他们一直忠心下去吗?只要把他们变为朝廷的忠臣,李嗣业便是真正的空中楼阁。”
李亨若有所思,继续开口问道:“若是他们一根筋只对李嗣业忠心,你又该如何应对?”
“那就把‘察事厅子’的人安插在这三镇军中,打探他们的不法行径,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只要被奴婢的人揪住了小辫子,就算李嗣业也护不得他们。就算他们实在没有什么错处,败仗总是要打的吧。就算不打败仗,三军在外需要粮草军饷,命人故意延迟他们的粮饷,激怒兵卒哗变,就凭御下不力这条罪过,也能够砍了他们的脑袋。到时候陛下派自己的人接管这三军,李嗣业可还有什么挽回的对策?到时候他变为孤身一人,陛下若念他功劳,便可留他一命放他归老,若他还不知好歹企图夺回兵权,大家拔除他这颗钉子又如何?”
李亨双手扶着肚子哈哈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积郁之气似乎一扫而空,指着李辅国笑道:“你虽无治国之才,但是搞阴谋诡计这一套还算是颇有才具,朕当初也多亏听了你的建议北上灵武,才有今日的局面。”
李辅国乖巧地跟着发出笑声:“奴婢永远是大家的奴婢,每日所思所想均是如何为大家尽忠。”
李亨极为受用地点了点头:“今日商议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朕全权交给你来谋划,但是不可操之过急,要等到平定十六弟叛乱,将太上皇迎回长安之后再实施。派过去的监军人选,也交由你来定夺。”
“陛下如此重托,奴婢敢不尽心竭力以报陛下!”
李亨舒适地靠在了胡床上,抬头像李嗣业刚才那样望着殿顶的藻井,那繁复的花纹在他的眼中晕染开来,仿佛他眼中江山社稷的美好前景。李辅国依然跪在他的脚下,只是一双倒三角眼却向上翻起,瞳孔中也晕染着一副雄心壮志画卷。
……
李辅国派中使鱼朝恩,程元振和邢延恩作为河西,安西,北庭三军的行营节度使参军,这三人中的两位在日后可是名声赫赫,就凭这个也足以说明李辅国的野心。
李嗣业出长安之后,把岑参、曹安定、米查干等三人留在了身边,让他们一个负责来往文书,一个负责在长安埋下暗线探听情报,一个负责管钱,还有牙将库班尼和他所率领的两千牙兵。这些就是明面上他给自己留下的家底,这对于一个可以开府建邸的西凉王及太尉来说,确实稍有不足,但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这样精简的机构有利于他继续对三镇兵马进行操控。
李嗣业当初准备南下之时,就把西域商会积累的财富分为了两部分,一部分仍然囤积在西域庭州城的金库内,先由段秀实管理,现在则由新任北庭留后使周逸管理。另一部分从凉州转移到了兰州,由米查干和赵正一道长共同管理。筹建燕小四炮营所筹备的钱财,也都是从这批钱所出。
至德二载,正月,封常清率军从潼关出灵宝,占据了陕郡。其余四节度使的军队也从潼关出陕郡,所有人都把灼热的目光瞄准了几百里之外的洛阳。
陕郡有地利之险,东面有秦岭山脉外延,西面是黄河,南面有熊耳山和伏牛山,北面乃是崤山,崤函通道可从东北方直入洛阳。
过去新函谷关乃是关中通往洛阳的屏障,但由于黄河河水的改道,使得函谷关不再具有天险之利。所以唐军固守潼关出陕郡之后,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他们倾斜。
河西行营节度使臧希液将行辕设置在黄河河滩上,楚王李豫和李嗣业也将临时大元帅府扎在这里。
他每日出行都要在黄河边上驻足良久,感受这条亘古长河带给他的历史厚重感。这条河自古以来就比长江要活跃许多,造福不断,也灾害不断,远古所传的大禹治水治理的就是泛滥的黄河,陕郡区域内的三条黄河峡谷,分别为人门,神门,鬼门,才称之为三门峡,日后的三门峡水库好像就建在这附近。
李豫骑着马踏上凸起的岩石,来到了他的身边,目光有些焦躁地询问道:“三军驻在陕郡时日不短,我只想问太尉,何时才是进攻洛阳的最佳时机?”
李嗣业扭头看了他一眼:“殿下何必焦急,这场仗谁先着急谁就输了,至少从现在看来,叛军内部应该比我们更着急,要等他们做出决定和动作,我们才能伺机而动。”
第七百七十二章 安禄山之暴怒
至德二年春正月初,但如果是在洛阳城内所行的历法,那就应该叫大燕圣武二年正月。
洛阳紫薇宫城前,一个身穿破损甲胄披散头发的将领跪在端门前,身后是几十名与他一起死里逃生回到洛阳的曳落河勇士。
这位将领满脸悲怆之色,在宫城前哭得稀里哗啦,但迎来的却是城楼上禁军士卒的指指点点。
他咳嗽出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揉一把眼泪,突然回过头来问身后的部下:“我这个样子惨不惨?”
部属被他的突然提问给惊愣了神,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吗?刚刚连他都信以为真了,敢情还是表演成分大一些。
“嗯,是挺惨的。”
“惨就对了,如果样子不惨一点,你我哭的不够惨,就算跪到后天早上,也别想见到义父,不,是圣武皇帝陛下。”
安守忠只是回转头一瞬间,神态已经全然变化,悲怆之色泛滥在脸上,嚎啕痛哭几近绝望欲死。
吱呀一声,紧闭的宫门缓缓朝外打开,安禄山的心腹宦官李猪儿已经负手从端门中缓缓走出,身后跟着一队太监抬着空无一人的步辇。
安守忠惊愕地抬起头来,这算是什么意思,出了什么事情?难道说圣武皇帝陛下已经?
“安守忠,陛下让我问你。”李猪儿语气温柔好似女子,只是下一瞬间他脸面突然狰狞扭曲,高声喝骂道:“安守忠!张通儒!李归仁!你们这些狗东西,他妈了个粑粑的咽了狗屎!败光了我半辈子积攒的家当,败光了老子的曳落河!害死了我的干儿子孝哲!你们这些畜生,还敢回来见我!为什么不跳黄河里把自己给淹死!狗日的东西!”
李猪儿突然闭上了嘴,恢复了之前落落大方的娴静姿态,低声细语道:“这就是陛下的原话。”
安守忠脸上惊恐万状,冷汗直流,颤抖着身体哽咽地问道:“陛下就是这样说的?”
“没错,你现在还要去见他吗?”
他爬在地上往后退缩了两步,却被跪在后面的兄弟挡住,低头犹豫了良久,才咬着牙说道:“请李公公引我们去见驾。”
“我们?不是你一个人去吗?啊?”身后的几人也连连往后退缩。
安守忠哼笑了一声:“既然都是义子,何必厚此薄彼。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不必退缩。”
李猪儿已经飘然转身,缓缓踱步到门洞口,扭过头来歪起妖冶的嘴角道:“你们还要不要跟过来?”
这个声音让安守忠起来一身鸡皮疙瘩,这太监已经把自己变得像个女人。
他壮着胆子,带领一帮兄弟跟在了宦官李猪儿的身后,穿过端门进入应天门,过乾元门绕过万象神宫明堂从春晖门,绕过文思殿进入到广达楼中。
中书令严庄捂着脖子从楼梯上小跑下来,看到下方的安守忠之后才端起姿态八字步缓行,但手掌始终按在脖颈上。
安守忠等人朝他叉手,笑容可掬地说道:“严相公安好。”
严庄怨怒地瞪了他们一眼,拂袖快走两步下楼,好像受了他们连累似的。与安守忠擦肩而过的时候,碰巧让他看见了他脖子上的伤疤,这应该是让鞭子软物留下来的伤痕。
安守忠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最信任的宰相都被抽成这样,他们岂不是凶多吉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打起退堂鼓。
李猪儿负手站在楼梯口上,故意高声喊道:“安守忠见驾!”
这个时候再不上去,恐怕就不是挨鞭子这么简单了。他们硬着头皮缓缓朝楼梯上攀爬。
安禄山穿着轻薄的黄绸衣端坐在帷幔飘飞的二楼殿宇中,脖子上的疮疤使得他不敢穿硬质的衣衫,就算被丝绢给摩擦到,也是一阵阵地疼痛。
几个刚刚挨了鞭子的妃子,裹着半露的襦裙赤脚从地上跑出来,她们神色慌张,如同在逃避怪兽。
安守忠恐惧之余还能够把淫邪的目光在妃子们的身上巡梭几眼,看来还是惊吓不够重,他们闯过宫殿上方落下来的飘荡纱帐,随着门窗吹进来的穿堂风,这些黄色的白色的纱帐如同风帆鼓起,安禄山肥胖的身影就在这中间若隐若现。本来该是一副唯美的画卷,但因为他的存在而阴郁诡魅。
他端正地坐在床榻上,阴翳的眼白占据了很大空间,瞳孔看起来很是模糊,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动着。
安守忠领着兄弟几十远远地跪趴在地上,高声呼喊道:“孩儿安守忠参见圣武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寿与天齐,千秋万载!”
“你这个狗东西,赶紧上前来让我看见你!”
安守忠的手臂弯颤抖了一下,神色惊疑地往前爬了几步。
“再往前爬!快点!”
他又爬了几步,距离安禄山已经不足三丈,对方睁大空洞泛白的眼珠,在虚无的空中来回瞪视着,丝毫看不见跪在下方的安守忠。
“赶紧上前来,信不信我抽死你!”
他慌忙上前来趴在了安禄山脚下,安胖子伸出手掌来摸住他的头,然后另一只手悄悄地从后背摸出一根蹀躞皮带,朝着安守忠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安守忠跪在地上硬受,口中连连叫着:“义父饶命,陛下饶命。饶命……”
安禄山脸上毫无波动,站起身来暴躁地挥动着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他的身上。安守忠实在忍耐不住,心说自己真傻,怎么就不知道跑呢?反正这老小子已经瞎了。
他一个翻滚躲闪开去,口中还假装哎呀地喊疼,但安禄山只是眼盲而非耳聋,且这皮带抽到肉上和抽到地板上完全是两个感觉,他怎么会区分不出来,顿时气急败坏地喊骂道:“你个畜生东西,给我滚出来,让老子好好鞭挞你一顿,才能消我的心头之恨!”
他竖起耳朵倾听,几个义子跪在下方被吓得气息不匀,霎时暴露了目标所在,安禄山立刻提着鞭子奔了过去,对着他们连番进行鞭打,几个义子慌忙效仿安守忠夺路而逃,在偌大的殿宇中来回逃窜。
“还敢跑!我抽死你们这些畜生,把我的家当都败光了!”
安禄山脚下不停步,生硬地转着脖颈用耳朵分辨方向,殿内空空如也没有能阻挡他的东西,只有那些纱帐被他肥壮的身躯一一踩落在脚下,在这场华丽的捉迷藏游戏中,义子们总能被他的鞭子寻找到,鞭声落下时哭爹喊娘声音此起披伏。宦官李猪儿双手交叠腹部站在楼梯口,脸上抽动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但安禄山即将接近楼梯口时,他又恐惧地蹲下来抱住头。生怕被这波余怒给波及到。
安禄山累得气喘吁吁,肚子里的火气也差不多消散了,提着皮鞭坐回到床榻上,鼻孔里喷气说道:“老子气消了,都滚过来吧。”
众人显然不敢相信他的话,立着身体屏息都把头扭到这边观望,安禄山也没有再说话,双手托着膝盖金刀大马地坐着,辫发垂在脸前眼孔呆滞,看上去甚是孤独。
安守忠这才亦步亦趋地缓缓上前,连跪地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颤抖着声音道:“义父。”
安禄山抬头目视空中,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们都给我去新安大营,找崔乾佑和向润客点卯,反攻陕郡你们要给我当马前卒,排头兵!”
安守忠心中存疑,如今驻守在洛阳的兵力不足以对付驻守在李嗣业和郭子仪所部,史思明带兵下河南相助还差不多。但他不敢忤逆义父的意见,只好叉手应喏,与众兄弟缓缓退出了广达楼。
中书令严庄刚才捂着脖子从广达楼里出来,正是因为劝谏安禄山弃洛阳而退守相州邺城,才被暴怒的安抽打了一顿鞭子。
他如今正坐在东宫太子安庆绪的正殿内,口气抱怨地说道:“如今他因疾病生疮疤,性情暴躁,动辄鞭挞我们这些臣子,明知敌军刚刚收复长安势头正劲,却要凭一时怒气与敌军硬抗。
安庆绪手捏着跌打油涂抹额头上的伤痕,一边无奈地说道:“他这是要给他的五千义子曳落河报仇,可惜天不遂人愿,让我们碰到李嗣业这样的对手。他起兵之前就与李嗣业势均力敌,如今被他灭掉一半人马,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就让崔乾佑打吧,不输掉这一场他是不会死心的。”
第七百七十三章 宦官诱惑收买
崔乾佑攻破长安之后北上进攻河东,受郭子仪和李光弼所部阻击,数次败北。后由于长安失守,十万驻军皆被李嗣业消灭在关中,安禄山才紧急将他召回,率七万大军驻守在新安,伺机夺回陕郡以封堵关中通往洛阳的路径。
潼关和陕郡相继被唐军夺取,洛阳已经是门户大开无险可守。这个时候安禄山不肯放弃洛阳,所以命令崔乾佑进攻陕郡,己方地形不占优势的时候,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战术决策是没有问题的。但战略上已经错了,这不过是安禄山的负气之举,因愤怒而丧失理智,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都有。
李嗣业命臧希液和封常清率军进兵至新店,郭子仪与段秀实进驻在渑池,双方互为应援准备进攻洛阳。
双方之间的兵力对比,唐军占有较大优势,安禄山下令在洛阳一带征召壮丁,抓了许多百姓入伍,进一步稀释了手中的幽燕兵,战斗力大幅度下降。
唐军中也存在这样的问题,为了给驻在陕郡的唐军供应粮草,朝廷就近灵宝、弘农和陕郡本地抓丁,但只充当搬运粮食的辅兵。杜甫所写的三吏三别中的《石壕吏》和《潼关吏》就发生在这一地区。
一场统治阶级争夺权力的战争,消耗的却是千万百姓的生命。历史上更讽刺的是,那些发动战争的罪人们,除战死外很少得到应有的惩罚,其中两位罪魁祸首在死后还被胡化的幽燕兵卒们奉为圣人,直接造成了中唐之后地方藩镇中诞生了崇尚武力,惟兵权暴力为尊的错误价值观。
双方开战前的几日,时值深夜,监军鱼朝恩走进河西行营节度使臧希液的军帐中,命下人捧来了美酒和羊肉,脸上带着一副有所欲求的神情。
“臧中丞,深夜无聊,特来与中丞联络一下感情,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不过是陛下命我带来犒军的美酒和羊腿肉。”
臧希液一看就知道这位来者不善,他性子素来耿直,从来不会与这些阉人打哈哈:“大战在即,我前日刚下军令,军中一律不得饮酒。鱼监军,你我当以身作则。”
鱼朝恩脸皮僵硬地笑了笑:“臧中丞说得是,若不是中丞提醒,咱恐怕也要犯下军令了。”他转身吩咐身后随从:“把酒都撤下去吧!换上来一尊茶鍑,我与中丞对坐饮茶,享用美味羊腿。”
臧中丞跪坐到案几前来,徒手在羊腿上撕下来一块肉塞入口中,一边嚼一边说道:“鱼监军素来是不与我们这些武人来往的,今日突然造访,想必是有事情。所以你不必绕弯子直说便是。”
“呵,哈哈。”鱼朝恩干笑了两声,等茶鍑端来后,亲自给臧希液斟了一盏,双手放在臧希液的面前,语气斟酌地说道:“我听说将军家世受皇恩,乃是一等一的武将世家,对陛下的忠心也是没话说的。中丞可千万别吧良好的家风给丢了。”
臧希液抬头冷蔑地扫了他一眼:“我们家确实世代忠良,但从来没有把这二字挂在嘴边,我们家的家风,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品评的。”
鱼朝恩连续被怼了两次,脸上已然还能笑如春风,凑近臧希液低声说道:“中丞忠义,我岂能不知,但你久处西凉之地,受头顶主官统辖,是不是久而久之便忘了?我们这些天下的臣民,只能对一人忠心,那就是高坐在大明宫中的皇帝陛下。”
“谁说我忘了?忘了我能够跟随李大夫从河西转战陇右关中?忘了我们能在细柳原上拼得鲜血浴满甲胄?倒是某些人借着忠义的名头,在陛下面前对功勋卓著的将士们加以诋毁,心怀妒恨。你说这些人有什么用,除了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之外,他们对社稷安有寸功?依我看他们就该乖乖闭嘴,端茶倒水干好本分伺候的活。既无胸襟也无见识站出来捣什么乱?”
鱼朝恩咬紧了牙关,眼睛里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抬手重重地在案几上拍击,拂袖转身朝大帐外走去。
掀开帘幕出门的瞬间,他与端着一盘金锭的仆从撞了个满怀,分量足重的黄金哗啦啦才砸在了他的脚上,痛得他连忙抱起靴来,伸手扇了仆从一个耳光:“混账东西,走路不长眼睛吗!拿我的金银来干什么!”
仆从慌忙跪在地上求饶:“小的走路不长眼,求大将军饶小的一命。这黄金……这黄金不是您让小的送过来给臧中丞的吗?”
“给个屁!老子扔黄河里打了水漂,也不给这样的白眼狗!他妈的不是不识抬举吗?老子让你背上砍头的大罪!”
鱼监军愤怒扬长而去,臧希液坐在帐中冷哼一声,这几句算是怼爽了,但是也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隐忧。
相比起他来,安西行营节度使封常清的大帐中就显得其乐融融,他与监军邢延恩对坐饮酒,相谈甚欢。身为节度副使的田珍巡夜时正好路过了他的大帐,看到里面两人欢笑对饮的情形,心中产生警惕,但由于大帐外有封常清的亲卫岗哨,他没有机会过去偷听,只能怀着更深的猜疑心快步离开。
还好这里距离李嗣业的大帐并不算远,田珍立刻跑过禀告给李嗣业,进入帐中才发现原来燕小四也在。
燕小四正在喜滋滋地向李嗣业禀报臧希液三言两语将鱼朝恩怼走的事情,李嗣业听罢后却连连摇头道:“我原本以为臧希液为人稳重,可以稍为圆滑一些处理这种事,但没想到他如此刚正,这样一来他就等于完全将宦官给得罪了。臧希液处境看来要不妙。”
李嗣业命臧希液担任河西节度使,当然也是看中了他出身臧氏这个武将世家,从隋初到如今各地军中遍布臧氏的的后人,对于这样的家世,宦官们想要陷害,也是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但眼下他与鱼朝恩闹得如此僵,怕是宦官们也不肯罢休了。
田珍进入帐中叉手说道:“依我看臧中丞做的没错,这些阉狗在大战将临之前,两军对阵之际,就在军中游走离间将帅,其行为丝毫不顾大体不说,还如此下作,实在是令人不耻与其为伍。”
李嗣业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封常清也把监军邢延恩给赶跑了?”
“哼,恰恰相反,他们二人在帐中一见如故,正在把酒言欢呢。我早就觉得这封常清不肯甘居于主公你之下,但没想到他连阉人抛出的枝条都能够接受,估计是真的以为凭着这些阉人牵线,真的能够得到皇帝的重用。”
李嗣业低头稍一琢磨,摆摆手说道:“把酒言欢并不能说明什么,封常清在我麾下多年,有没有野心我无法度量,但眼下他不会如此选择。”
田珍自然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叉手说道:“主公绝不可轻信封常清此人,我们不如提前串联一下赵崇玼、马磷和安西军各营的押官,这些都是你的老部下,先把他架空再说……”
田珍话音未落,帐外便响起了封常清的声音:“太尉,封常清求见。”
李嗣业脸上露出笑意,田珍讶异地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先躲藏起来?”
“躲什么,行事须坦荡,特别是面对军中自己的袍泽兄弟。”李嗣业立刻对外面吩咐道:“进来。”
第七百七十四章 上皇遣使来
封常清进入帐中,看到燕小四和田珍后并不意外,微微点头之后向李嗣业叉手说道:“太尉,监军邢延恩刚刚去找了末将,其言下之意是让我投靠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还送给了末将三百两的猪腰金。值此大战临敌的关头,为了不使这些阉人从中作梗,末将只好暂时应承了下来,但末将深知此事轻重,特来先禀报太尉以表明心迹。”
李嗣业点点头道:“你做的很对,太过刚硬不是最好的选择,能够虚与委蛇更好。你先下去吧,莫要让邢延恩起疑。”
封常清离去后,田珍站在帘幕后面望着他的背影疑心道:“如果他是个摇摆不定的骑墙派,企图两面通吃,等到危急关头时再选择站队,主公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李嗣业笑了笑:“用理智来选择的话,骑墙派确实是当前最好的态度,但我在安西军中经营的时日远比封常清漫长,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我相信他不会轻易做出危险选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转过身来对两人说道:“你们下去之后要时刻留意鱼朝恩和邢延恩两人,时刻提防他们给臧希液和封常清下绊子。”
“喏!”两人齐声叉手之后,缓缓退出了大帐。
李嗣业坐回到案几前,惆怅轻轻地叩击着自己的额头,这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忠心可言,每个人的选择都与目前的境遇有关,他自然要随时保持警惕,给予他们希望的同时,也不可以让他们太过于产生希望。
一旦洛阳之战过后,李亨把他老子从蜀中接回,他对武将的猜疑很快就会浮现在表面,自己当然是首当其冲的被针对者,就连郭子仪李光弼这些人,也无法在这样的信任危机中脱身。
此时夜色正浓,万籁俱寂,天边偶尔响起狼嚎声。他正准备掩盖了衾被入睡,卫士突然在帐外说道:“主公,有人求见,他自称是从蜀中来的。”
李嗣业精神一振,双手撑着从地铺上坐起来,立刻回应道:“请客人进来。”
一人掀开帘幕进入帐中,瞧打扮是个穿着蓑衣的渔夫,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李嗣业颦起眉头疑心地问道:“阁下深夜打鱼迷了路吗?为何会深夜跑到我这中军大帐中来?”
来人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张线条坚硬如石刻般的脸,左眼上的伤疤依然明显。
“张小敬?”李嗣业吃了一惊:“你从蜀中来?”
张小敬缄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对帐外说道:“韦公子,可以进来了。”
掀开帘幕进门的是一个穿着襕袍的书生,只是眼圈色有些重,一看就是位经常熬夜伤神的兄弟。
张小敬这才对李嗣业叉手道:“我是从蜀中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麾下而来,特地前来投奔李大夫。只是陈玄礼本来不肯放人,但后来同意了,交换条件就是我带这位韦应物公子前来见你。”
李嗣业高兴地说道:“你能来我就很高兴,我身边正好缺少一个参军。”
张小敬却直接单膝跪地拒绝道:“我来投奔大夫,不是为了官位,而是为了能够在战场上亲手斩杀叛逆。请求大夫能让我到安西军中,我可以做一个跳荡兵,也可以做一个弩手,但千万别让我当官。”
李嗣业也晓得此人的性子,心平气和地说道:“俗话说人尽其才,你昔日做过参军,做过不良帅,也做过龙武军的中侯,就算是平级调动,做个校尉并不过分。今夜暂且歇下,明日我差人送你到安西行营节度使封常清那里去,现在暂且休息下吧。”
张小敬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要求,只叉手说道:“多谢李大夫。”
他立刻吩咐外面的亲卫,让他给张小敬安顿一个可歇息的军帐。张小敬站起来,又朝李嗣业行了一礼,转身跟随亲卫而去。这么多年不见,两人之间的关系疏远了很多,造成这种疏远的更是因为两人身份上差距的变幻。张小敬身上的游侠气质更多一些,他对官阶地位这些东西也是随缘态度,不然天宝三载上元夜的那一场拼命,早就该换来飞黄腾达了。
直至张小敬出门后,这位韦应物公子始终安静地侧立在一旁,没有额外的表情。直到李嗣业主动向他问起:“公子从蜀中来?可是来送信的?”
“卑职从十五岁起便是太上皇的侍卫,如今太上皇恐有不虞之变,特派我来联络大夫。”
李嗣业穿着中单从毡席上站起来,来回踱步说道:“人生本来就多变难测,就算天子也不例外,你所说的不虞之变,其实早已经发生,自从上皇从长安临幸蜀中之后,天下都处在危难之中,何况上皇乎。如今世事迁移,上皇又有何能为?“
韦应物将双手负于身后,一副传统说客的从容淡定架势,侃侃而谈道:“上皇脱逃长安,虽为世人诟病,但他做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也创造了绝无仅有的开元盛世。他执政多年,其经验见地岂不高出如今的陛下数倍。大夫为人正直赤诚,可曾记得上皇旧日恩情,他对你善加任用,才能有今日大夫麾下的三镇十万士卒南下征战。”
“而且上皇所料不错的话,当今天子对大夫当是颇为忌惮,他能容您一时,安能容您一世,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古人皆知的道理。况且上皇在位之时,已经封你为郡王,新君又能拿什么来示恩与你,顶多是一个只有虚名的三公,仅此而已。而上皇对你何等恩厚,昔日加封你为西凉郡王,又在长安城中修建了豪奢的王府,就算如今他已避居西川,但对你们这些武将的信任,难道是如今的陛下可比?”
李嗣业回过头来突然笑了:“安禄山造反是一个分水岭,从那一刻开始,无论是太上皇,还是皇帝,他们的心态都已经变了,已不可用昨日来等量。太上皇昔日对高仙芝也是相当恩厚,却听信一个阉宦小人之言,把他问斩在潼关城头上。”
“不,终究是不一样的。”韦应物声音有些激动地说道:“今日的皇帝与今日的太上皇也决然不同,我觉得李大夫你仍然不能面带现实。”
李嗣业负手道:“好,既然你要谈现实,我就与你谈一点现实的,你觉得太上皇能够活的过皇帝吗?”
韦应物的脸上浮现出怒色,却沉默不语。不料李嗣业竟然是自问自答:“能活得过。”
他继续说道:“但如果想得再长远一点,太上皇和皇帝百年之后,会选择谁来继承大唐的摊子,那时候诸王都已经年暮,第三代已经脱颖而出,谁是第三代中的佼佼者?昔日在兴庆宫中时,上皇最宠爱的孙子是谁?是永王的儿子?还是寿王的儿子?都不是。他也许对自己的儿子心怀怨恨耿耿于怀,但隔辈亲让他对皇长孙万分喜爱。两代帝王会选择同一个继承人,他们之间的裂痕,对于我们这些武将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韦应物满脸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嗣业要说的话还没完:“自古疏不间亲,主动参与皇家内部斗争的人,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远的譬如长孙无忌,来俊臣,近的如李林甫、杨国忠之流。况且太上皇和陛下无论谁占上风,承接帝位的必然是楚王李豫,对于一个在他父亲和祖父中间左右摇摆,反复横跳的人,他将来成为皇帝后会怎么做?难道还能再容他横跳吗?”
韦应物听完这番话后,深深地凝视地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往帐外走去,李嗣业在瞬间权衡之后,突然对他的背影说道:“皇帝马上就要派人到蜀中接太上皇回长安,如果太上皇能够以抱病为由逗留蜀中,对他自己对天下都有好处。但若入了长安,就等于入了囚笼。”
韦应物没有回头,说道:“太上皇十分思念长安,你希望他能够逗留多久?”
“如果能等到平叛结束,最好。”
“这对太上皇有何助益?介时皇帝势力固若金汤,回长安岂不是更如入囚笼,这才是太上皇最关心的。”
李嗣业遥对蜀中方向叉手道:“太上皇若能够等到平叛结束回长安,臣下自有厚报。”
第七百七十五章 声东击西?
李嗣业安排张小敬进入到封常清所率领的安西军中,担任了一支弩箭队的校尉。封常清对于这个走太尉后门进来的关系户校尉,也并未多注意,以为是李嗣业老家高陵县子弟。
安西军作战能力强悍,作风也比较恶劣喜欢欺生。但张小敬本就是从安西军中出来的人,算是老兵中的老兵,还能让这些新兵蛋子欺负了去?
正月十五日是传统上元佳节,兵卒们坐在野外的营地中,兴趣盎然地谈起长安昔日上元夜的繁华景象。
“那时千万彩灯能够从皇城门延伸到向西的金光门和向东的春明门。大街上的行人磨肩擦踵,各路商旅往来如织,娘子们一个赛一个漂亮。但是像这样的繁华盛景,恐怕今后几年内都不会见到了。”
“几年?”张小敬在一旁挖苦似的说道:“这样的景象,恐怕终唐一朝都不会再看见了。”
附近的几个小军官对他怒目而视,张小敬却似无所觉,仿佛认为拆散他们的美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嗣业站在附近的一处山岗上,身边跟着他的两名心腹米查干和岑参,正在欣赏东边即将升起的红日。
他突然不合时宜地说道:“前几日上皇的使者从蜀中来,希望我能够迅速站队声援李璘,但是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米查干诧异地问道:“主公为何没有答应上皇的要求?这对于主公来说可是保住兵权的大好机会。”
李嗣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指着天边那一片红晕说道:“夕阳和朝阳同样漂亮,但是没有人愿意去欣赏夕阳落幕时的景象,属于过去的时代早已结束,且永远不会再来。况且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上皇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周密的人,我不能真的把自己绑在他的船上,否则船覆的时候我们也难以逃脱。”
他满怀希望悠然地说道:“经历了这次的波折,我也总算是明白了,只要拥有绝对的权势,再加上清醒的头脑,不需要机智如妖,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远处有几匹快马迅速朝唐军大营奔来,李嗣业突然面色凝重,对两人招了招手:“走,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们来到了山下的大营中,臧希液和封常清等人都已经站在他的帐前,向他叉手说道:“我们派出的探马来报,驻守在新安的叛军崔乾佑部突然向渑池进攻,请大夫示下。”
楚王李豫也来到了李嗣业跟前,询问他的决策:“叛军来势汹汹,还请太尉早做决断。”
臧希液连忙上前自告奋勇:“末将愿意率所部飞虎骑驰援渑池,从背后给予敌军突然袭击。”
李嗣业捏着胡须仔细思虑,口中沉吟道:“渑池县城防御远比新店稳固,且郭子仪朔方军身边配置完整,有段秀实的瀚海军骑兵和葛逻禄骑兵,也有拔汉那国骑兵,综合实力不比我们这边弱,崔乾佑的谋略也不会如此简单。你们暂且按兵不动,再派一批探马前往渑池去探。”
李豫神情焦急地劝说道:“太尉,战机不可失,应当立刻派兵前往渑池,若郭子仪不是崔乾佑的对手,我们将悔之晚矣。”
李嗣业却从容地摆摆手:“郭子仪为人沉稳且英勇善战,若真有崔乾佑强敌来袭,他必然会坚壁清野,选择固守拖延敌军以待我军来援,所以越是临战时刻越是要保持警惕,等敌军动向完全查探清楚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众将大多沉默不语,心中对李嗣业的判断持怀疑态度,但不敢直接表示反对。李嗣业笑道:“你们不信?再等半个时辰之后必有变化,还请大家稍安勿躁,就算我判断有误,半个时辰也不会对战局有任何影响。”
人群中一个圆润的声音说道:“我相信太尉说的话。”
众将循着声音看过去,插话的竟然是宦官鱼朝恩,虽然大伙对太监没什么好感,但如今朝廷里的皇帝对这些没根儿的家伙颇为重用,轻易招惹不得,只好都装作没有听见。
李嗣业对此人的帮腔也毫无表示,转身回到帐中独坐等待消息,鱼朝恩连忙追在屁股后面跟了进来,殷勤地笑着说道:“想必太尉也知道我去拜访臧中丞的事情,那只是咱受陛下和郕国公命令应付差事罢了,朝恩的内心真不是这么想的。太尉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做对太尉不利的事情,还请太尉放宽心,昨日您对我的恩情,来日必有厚报。”
这太监鱼朝恩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不清楚,就算当年施恩救他的时候,对这样一个年轻人也完全不清楚,现在就更不可能了解了。至于他的这些说辞,听听就好了不必当真。这个世界上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还少吗?
“鱼监军不必挂怀,你我皆是为朝廷为陛下效力,你我各安其职便好。至于报恩与否,当年我也只是顺手为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当做负担。”
鱼朝恩用眼角偷瞄了李嗣业一眼,看到他脸上没有别的变化,便在脸上浮起虚泛的笑容:“既然如此,奴婢便退下了。”
他掀起帘幕离开后,军中将领也都在李嗣业的帐外等待,时不时注意大营制高点的瞭望台,隔一会儿便喊话问问派出去的探马有没有回来。
还不到半个时辰,远处便有一骑踏着烟尘疾速奔来,来到大营外斥候翻身下马,楚王李豫领着将军们亲自上前盘问:“你从何处来?探知了何处详情?”
斥候气喘吁吁,说不上一句话便停顿喘气:“我是从朔方军……郭大夫处前来,今日清晨起叛军便派……”
楚王李豫急促地问道:“是不是叛军主力正在攻打朔方军和北庭军?”
“不……不是,叛军派些小股步骑不断在我军阵前挑战,郭大夫知晓这是叛军的疑兵之计,恐防叛军声东击西,特命我骑快马来报知,请楚王和太尉千万不要上当,更不要派兵马驰援我军。”
李豫懵懂地点了点头,尚在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前方突然又有探马来临,在营门前翻身下马蹲跪叉手:“报!叛军七万大军倾巢而出,避过主要道路前来进攻我军,距离营门已不足十里!”
李豫惊愕不已,拍了拍脑门道:“真是好险,快,快去通知太尉。“
李嗣业听得外面的喊声,早已从帐中走出,对站在营门前的将军们下令道:“封常清!率领安西军为前军左右翼,在营门前列阵。燕小四率炮营在前军大阵之后,装弹随时待发。臧希液率飞虎骑在前军侧后方左右翼,其余各军皆为中军方阵,不得延误!”
“喏!”众将叉手应命,立刻下去召集兵马从营门的四个方向齐出,按照李嗣业的命令在营门前后依次列出方阵纵深搭配。炮营在前军之后暗藏杀机,前军左右阵凸出在大阵之前,如同两道大门为作为炮营的活动屏障。分布在炮营左右方的飞虎骑随时可对敌军的步兵阵发动攻击。
第七百七十六章 陕郡大战崔乾佑
叛军已浩浩荡荡地开至新店大营前,背靠着山峰列阵依次排开,这个位置位于唐军的东北方向,李嗣业只好下令调整阵型方向,与大营的平面形成了夹角。
双方都想要占据有理地形,但双方的地形看起来都不那么有利。
这支叛军的总体实力比起曾经盘踞关中的叛军实力比较弱。五千曳落河在长安折损之后,安禄山不敢再把剩下的三千放在战场上,这是他的保命王牌。还有跟随安禄山反叛的同罗骑兵,在长安抢劫左藏库后叛逃了一批,剩下的也全在长安战役中折损。
崔乾佑这次所能带的只有一万名经略军骑兵和五千奚部兵卒,其余皆为步卒。他的副将向润客从马上探起头眺望敌军大阵,见唐军严阵以待气势如虹,心中不免胆寒,扭头对主将问道:“我们的计策看来没有奏效,如今还要打吗?”
崔乾佑反问他:“箭已经在弦上,还能不发?此战必力求击溃唐军占领陕郡,如此洛阳还能苟延残喘,若不能击溃,陛下只能从洛阳败退。”
他高声对左右说道:“我们背靠山峰,不用担心敌军从后方得逞,现在所有人都给我提起胆气来!洛阳的含嘉仓中存放着千万石粮草,上阳宫内囤积着无穷的财物,这些都是圣武皇帝要赏赐你们的!斩一名唐军首级,赏米一斗!斩十名唐军首级,赏钱一贯!”
而在对面的唐军阵营中,李嗣业也在马上转过身,对着军阵中的士兵们喊道:“前面就是我大唐的东都洛阳,含嘉仓中有粮食千万石,上阳宫里有财宝无数,我已经请示过楚王殿下,进城后便以库中粮草财物犒赏三军,斩叛军人头一颗者,赏米粮一斗,斩杀叛军人头十颗者,赏钱一贯!”
“杀!杀!杀!”
向润客亲自上阵为先锋,骑着战马手提长槊朝唐军阵营杀来,叛军携带了大量的远程杀伤伏远弩,准备开进至唐军三百步之外进行杀伤。但此时唐前军阵列已经向两边分开,前方兵卒立起大盾为盾墙进行防御,正中央的炮阵暴露出来的百余门玄武炮已经点燃了捻子,炮口隆隆声次第冒出白烟,炮弹在行进中的叛军阵列中炸开。
身披铁甲的叛军兵卒被炮弹的碎片冲击东倒西歪,位于中军的崔乾佑捂着耳朵瞪大眼睛,转身对身后的安守忠喊道:“这就是你说的唐军利器?有没有什么破法?”
“崔将军!到现在为止我们连它们为什么会发出惊雷火都不知道,如何可破?不过它们填充需要很长时间,将军可利用空余进行冲锋,将炮阵冲垮便不足为患!”
向润客挥舞着手中的长槊喊道:“不过是炸雷而已,不要乱,给我贴近到三百步!”
当敌军阵营压至唐军三百步距离时,唐军中的伏远弩也开始推出阵列进行发射。炮弹落入叛军严密的盾牌阵中,即使孔武有力的汉子也被气浪掀倒在地,伏远弩从炮弹掀开的缺口攒射进去,许多兵卒被箭矢洞穿了胸膛。
安守忠在崔乾佑身后心惊肉跳,大声喊道:“崔将军,要不然暂时撤退!否则不等我们与敌军短兵相接就要溃败了!”
“不能退!现在进退都是挨炮轰!经略军骑兵!从正面插过去突袭敌方炮营,只有将其炮营击溃,我们才有取胜的机会!”
他亲自挥动着号旗下令,经略军骑兵从叛军步兵阵的侧后方杀出,数千面青旗分为三股势如浪涛奔腾,又如犁头翻耕,扬起汹涌的烟尘朝炮营杀来。
李嗣业果断朝旗手下令道:“命封常清左右大阵闭合,将叛军阻挡在炮阵前。”
封常清坐镇在最前方,命令两侧方阵往中间奔跑,又将陌刀队安置在前方。双方甫一接触,便是激烈的冲锋砍杀,陌刀队一字排开,上可斩马首,下可扫马腿,主副刀手相互依仗补刀砍杀,如墙推进,战马悲鸣沙山长鸣嘶叫声不绝于耳,刀锋斩杀荡起的血雾沿着冷风向西飘荡。
然而崔乾佑此举不过是为了给步兵阵接近唐军争取时间,只要双方陷入短兵相接的厮杀中,他认为唐军的火炮自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安守忠又连忙探出头来提醒道:“崔将军要当心,唐军的火炮也会往出喷刀片,铁条!挨着即伤,碰着即死,非常恐怖!”
崔乾佑皱着眉头骂道:“你说话声音能不能低一些!只让我听见不行吗!”
他毅然决然地下令道:“骑兵军暂时撤退,步兵阵全军压上!成败在此一举!”
经略军骑兵火速绕开已方的步兵阵准备撤出战场,然而李嗣业认为战场的节奏已经落入他的掌控中,立刻命令中军两侧的飞虎骑出击,一路追击敌军撤退的经略军骑兵,一路从战阵的侧方进攻叛军的中军所在,迫使叛军步兵回援中军。
这样的军令虽然繁琐也不稳妥,但是他的目标是最大程度的杀伤敌人的同时,也要降低己方的伤亡,短兵相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有炮射杀伤破片加成,但铁碎片填装比炮弹更加繁琐,一发入魂并不能完全拉开战损比。
正面战场上唐军开始上演极限操作,敌军的步兵阵压至唐军三十多步远时,封常清与燕小四默契配合,迅速将左右军向两边移动,像是拉开了一道巨大且关闭着巨兽的闸门,成排的玄武炮再次近距离地暴露在敌军面前。
挥舞着马槊的向润客面对这突然的变化不知道该惊还是喜,敌军故意暴露出核心所在,无异于是在面对未知的危险,他此刻都不知道是否该下令加紧冲锋,还是迅速后退。
他看见唐军的炮口已经放低至与地面平行,慌忙高声喊道:“快!往后撤!”
然而进攻方阵的冲势已经不能停滞,前方兵卒停住脚步后退,却被后方的兵卒戗推了过去,队伍在原地停顿了一瞬间,唐军炮营的炮口已经喷出的灼热的白气,无形的碎片向前散射而出,冲在最前方的叛军人仰马翻。
向润客又高喊出声:“后面的向前冲!给我杀进炮营!”
于此同时李嗣业挥手高声下令道:“全军除炮营外,向前杀敌!”
中军擂起了战鼓,军队的仪仗也已经吹响了青铜的号角。
向润客的喊声已经淹没在唐军催战的号角声与鼓声中,无论听见的听不见的都转身向后撤退,溃败已经在所难免。
在主战场的后方,臧希液派出的飞虎骑追杀后退中的经略军骑兵,叛军且战且退抛射箭矢,他们还在希望步兵阵获得进展迫使飞虎骑回援。
飞虎骑的另一支已经扑向了崔乾佑的中军,崔乾佑面色青白,紧紧攥着马缰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度,咬牙切齿地下令道:“快,奚部骑兵拦截敌军飞虎骑!”
两个奚人将领面面相觑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带骑兵冲出阵去,骑兵阵型带着滚滚的奔流化作了一条弧线。他们尚未接触到唐军,已经直接改变方向一溜烟地逃窜了。
崔乾佑气愤地将马鞭投在了地上大骂:“这帮胡狗!只会帮着打顺风仗!”
安守忠慌忙喊道:“崔将军,快撤退吧!”
崔乾佑自有决断的魄力,立刻调转马头对安守忠大声道:“安将军!你给我断后!”
“啊!为什么是我!”安守忠快要哭出来了。
“当然得是你,圣武皇帝的敇命是让你当马前卒冲锋,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不让你冲锋,留你带人断后难道也不肯吗!”
安守忠狠狠地咬了咬牙,对着身后的兵卒们喊道:“兄弟们跟着我断后杀敌!但凡能够活下来的,老子举荐你加入曳落河!”
他所谓的断后不过是保证崔乾佑不被敌军追到,至于那些跑的慢的兵卒,只能对不起了。要么你们投降,要么成为唐军腰上的那一串功勋头颅。
李嗣业亲率大军追击,多数叛军步卒成为了俘虏,崔乾佑率领着中军慌忙逃窜,安守忠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们退到渑池县附近,又遭受到段秀实率领的北庭军的尾随攻击,最终敌军从新安逃回洛阳时,已经只剩下几千人马。
第七百七十七章 活人变粽子
伪燕国的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如坐针毡。既然打了败仗,那就商议退出洛阳退守邺城,或者直接退到范阳也可。
但没有人敢跑去告诉安禄山这个坏消息,因为安胖子因为病痛发作厉害,性情变得更加暴虐,手边的凶器已经从蹀躞带变成了沾了水的皮鞭,那玩意儿抡下去直接就是皮开肉绽,没见他身边的小太监李猪儿已经遍体鳞伤了吗?
严庄和高尚两位栋梁和长子安庆绪经过商议后,决定谁打了败仗谁自己去说,这个时候也别拖累大家。
崔乾佑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拼着受伤的危险去见安禄山,当他走到广达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时,脸上已经青紫一片的宦官李猪儿讥笑着说道:”崔将军也不知道穿厚点儿,待会儿鞭子挨在身上的时候,怕你顶不住。“
崔乾佑直接无视了这个阉人,昂首缓步走到了二楼大殿之中,李猪儿在他身后怒哼一声后阴测测地高声参赞:“崔乾佑大将军觐见!”
安禄山身穿黄色中单,双手扶着膝盖坐在卧榻上,瞪着大白眼一言不发。
崔乾佑跪倒在他面前以头叩地:“末将无能,败给了李嗣业,请陛下责罚。”
安胖子嗯哼了一声,身上的疮疤发作使得他身体不住发抖,牙齿叩击着说道:“这是朕的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白白葬送了将士们的性命。你下去叫他们上来,商量着往邺城迁都吧。”
崔乾佑再次叩首:“谢陛下不责之恩。”
他站起来倒退着缓缓走出大殿,李猪儿站在一旁惊得张圆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奇怪现象。这个崔乾佑到底有什么特异的能力,竟然能让安禄山就这样放过他。
安禄山这几日已经形同疯魔,只要稍不顺心,不止他李猪儿,连同严庄高尚等近臣也要挨他的鞭子,就连他的亲生儿子安庆绪有时在皮鞭的抽打下嗷嗷直叫。
谋臣将领们都站在广达楼外,看到崔乾佑安然无恙走出,也都大吃了一惊,连忙围上去询问情况。
崔将军仿佛是从天国里走了一遭,神情超脱悠然说道:”陛下让你们进去,商议一下迁都的事情。“
”看来是陛下转性了,走,我们都进去。“
这些人刚进去不久,广达楼上的大殿中已经响起众人来回奔走的惨叫声,崔乾佑回头遥望广达楼的飞檐与梁柱,嘴角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
安庆绪所面对的问题不止是挨安禄山皮鞭的抽打,这些都能够忍受下去。看老家伙的这个病状,他只需再忍个半年,对方必然上西天。
但安禄山有一个爱妾,容貌并不算如何出色,但声音最是勾人。听起来缠绵软濡,堪称极品声优,特别是被安禄山抽打的时候,一鞭子下去啼哭的声音让他舍不得再抽第二鞭。
这个浪蹄子生了个儿子叫安庆恩,如今母子皆受恩宠,反而使他的生命和地位都岌岌可危。
他每日与严庄私相来往,两人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厚,安庆绪时常将自己的苦闷给严庄道出,严庄也饱受安禄山鞭打之苦。两个长期承受职场暴力的人最终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安禄山给弄死。
严庄内心自然也有一个小算盘,安庆绪此人远不及在长安被腰斩的长子安庆宗聪慧,为人处事也上不了台面,非常容易被他拿捏,只要扶持安庆绪登基,他严庄必然是大权独揽。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是退守到邺城的时候杀,还是现在就把老东西给结果了。只是如今形势如此艰险,唐军已经逼近了洛阳外围,若是引起动荡变故,恐怕就得不偿失了。
两人最终下定决定,先把安禄山给杀了,再把尸体带到邺城,就说老皇帝旅途颠簸病重,下诏传位给安庆绪,最后再发丧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执行这件事情最好的人选是李猪儿,因为安禄山对这太监的摧残已经到了每日一鞭的地步,他能早日脱离苦海,何乐而不为。
两人将李猪儿请到跟前,一边恫吓一边利诱道:”看看你这一身的伤痕,若再不行大事,迟早要被他打死。“
李猪儿跪倒在地上恸哭道:”弑君可是杀头的大罪。“
严庄将一把刀硬递到他手中道:”如今他暴虐狠辣,谁敢接近广达楼之内?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只要你杀了他,不但没有罪过,还与殿下有从龙之功,快去!“
三人各自手执一把尖刀进入到广达楼之内,站在下方的楼梯口心中均惴惴不安。楼上传来女子的啼哭声和皮鞭声,看来那位又开始打人了。
严庄用眼色逼着李猪儿走到楼梯上去,这时两三个宫娥啼哭着跑到了楼梯口,看到李猪儿手中的刀和凶暴的眼,顿时吓得怔住了。
李猪儿颤抖着嘴唇呵斥道:“还不赶紧退下去!”
女子们贴着栏杆边缘跑下去,却被守在楼梯口的严庄和安庆绪拦住,一刀一个扎死在殿中,又将她们的尸体转移到了别处,这点小状况影响不了他们的大业。
李猪儿来到二楼,把脚上的六合靴脱了,踮着脚尖踩着地毯往尽头处的卧榻处走去。安禄山累的气喘吁吁正躺在榻上手扶着肚皮,听到李猪儿越来越重的喘息声,扭过头来骂道:“你这个蠢猪,刚刚跑到那里去了!”
李猪儿狠心大起,跑过去对着安禄山的肚皮上连戳数刀,破肚如同决了堤的河水一般,流出肚肠和血液。
安禄山惨叫着伸手抓住床榻旁边的纱帐柱子摇晃,喊叫道:”一定是蠢猪家奴杀了我!应该千刀万剐!“
长期受他鞭打折磨的李猪儿狠劲儿越来越大,双手握着刀在他的肚皮上来来回回戳了十几下,安禄山惨叫几声总算断了气。
安庆绪和严庄听到声音跑进来,看到了现场的惨状,安庆绪怒骂道:”只是让你杀了他,谁让你分尸了?“
严庄摆摆手:”算了,如今这个样子,只能先清理了血迹,用吸水的麻布裹了他的肚子,然后再装进车辇上去,除了我们的亲信之外,谁都不能够接近!“
整个过程自然如将大象装冰箱那样简单,他们用细麻在安禄山的肚子上裹了一层又一层,不断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最终包裹成了粽子形状。当初他三十多岁进宫受洗的时候,杨玉环也是把他包裹成粽子模样,历史真是惊人的巧合。
安庆绪召集自己的亲卫队,十六个人才把他从楼梯上抬下来,累死累活地塞进了大章车中,然后护送着车队往皇宫外面逃窜。
高尚急匆匆地带着一队人马进入宫中,见到严庄后气恼地埋怨道:“让你们早点护持圣驾出宫,怎么磨蹭到现在?快些!快些!天津桥边上大船已经等着了!”
宫中的嫔妃侍妾们也跟着车驾奔跑,个个手中提着沉甸甸的包裹,别看安禄山当皇帝不到两年,从河北到洛阳收罗的美女不少,如今她们也如同无根的浮萍草,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车队跑。
安庆绪实在嫌弃这些宫人们厌烦,命令兵卒们抽打鞭子驱赶,甚至有人抽出横刀劈砍。女子的尖叫声中竟然引起马儿惊厥嘶叫,四匹马儿各自扯着方向。有女子被砍倒在地,车轮从她的身上压过,骨骼崩响的同时车身也倾斜,一个被各种绸布裹着的大球竟从车厢中滚出,滚到了宫城的甬道旁。
安庆绪惊叫地喊出声,可这时安守忠和尹子奇已经带着曳落河亲卫赶到,又连忙惊恐地闭上了嘴。这个时候他不能声张,一旦被人知道安禄山已经是个死人,谁知道在这混乱的逃亡旅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情,甚至有人趁乱夺权也不是不可能,可不敢冒这样的大险。
接下来便是各种各样的混乱,士兵们或驱赶或推搡着宫娥们涌出紫薇宫,最后在宫城前的洛河边登船上岸,整个过程鸡飞狗跳毫无章法,就算某个士兵趁机把妃子就地正法都无人在意,安庆绪直到登船离岸,都没有机会再回去把绸布大球给找回来。
严庄站在船板上庆幸地擦了一把汗,对身旁的安庆绪说道:“邺城易守难攻,殿下我们乘船先行,入城后立刻宣布登基,等局势稳定后再宣布他的死讯,若是让唐军知道我们群龙无首,必然要派遣大军来进攻,到时候你我就都完蛋了。”
安庆绪双腿不由得打着摆子,结巴地说道:“我,我们,好像把他丢到皇城里了。”
“什么!”严庄惊吓地瞪大了双眼,他此刻唯一的想法是,我是不是应该投降唐军,才能获得一线生机?跟着安庆绪只怕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第七百七十八章 入城洛阳
正月二十六日,叛军杀害了所有被俘虏在洛阳的唐军高官,沿着北运河往相州邺城逃窜。
就在同一天下午,唐军进入了洛阳城,城中百姓虽然夹道欢迎,但已不似长安城百姓那般欢欣鼓舞。他们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兵乱,对于这些远道而来的陌生之客,怀着一种陌生的恐惧。
唐军和叛军到底是不是同一种野兽,他们只能拭目以待,李豫和李嗣业给各节度使下令,勒令兵卒严守军纪,不得趁乱抢劫百姓侮辱子女。唐军只有展现出于叛军不一样的军纪,才能够巩固在中原地区的人心。
但是跟随唐军队伍的还有一些外来兵种,譬如葛逻禄和拔汉那,李嗣业昔日为西域盟主,对这些人尚有威慑力。勒令他们不得朝百姓下手,至于给予他们援助的补偿,可以从宫室的库藏中取出绢布和钱财,作为雇佣军的酬劳。
但是另一些人就是来趁火打劫的,那就是郭子仪军中的三千回纥骑兵。
自从房琯在陈涛斜大败之后,将李亨在灵武募集的兵勇折腾了个一干二净,连郭子仪也经受了损失。尽管李嗣业一再提出不需外在力量援助。但李亨出于他平衡势力的考虑,更不希望李嗣业一家独大,于是向回纥借兵来壮大郭子仪朔方军的实力。
这些回纥骑兵一进入洛阳城,就将两个坊区包围起来,不但要进去抢劫百姓财物,还要抢走女子带回去作为侍妾。
臧希液的飞虎骑发现了这些外族的恶劣行径,当场进行劝阻,谁知这些回纥人出言不逊且嚣张跋扈:”你们皇帝到我们回纥求援!答应了可汗允许我们抢劫两京,妈拉个巴子的长安就没赶上,洛阳的钱财女人岂能放过?尔等安敢阻止?岂不是违背了你们皇帝的圣旨?
臧希液大怒,立刻命飞虎骑将这帮回纥兵给包围了起来,箭矢拉满了角弓即将爆发。回纥人看到情势不对,立刻停止了抢劫,但颜面上依然拉不下来,声称要到长安你们皇帝那里去讨个说法。
臧中丞暴躁怒喝道:“要说法是吧,老子带人先把你们消灭在洛阳城里,看看谁给你们讨说法去?”
回纥将领自知理亏,又被飞虎骑大兵包围,想要妥协说几句软话,但被臧希液逼到了角落里,要求他们把所有抢劫的财物奉还百姓。他只好偷悄悄地派麾下的汉人向导去找郭子仪和李豫通风报信,希望这两位深明大义的唐军高级将领前来解围,跟这个蛮子一样的鲁莽将领相持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
唐军的高层将领很快赶到,其中有李豫、李嗣业、郭子仪和几个监军,还有回纥的王子。他们立刻高声制止道:“友军之间不得动手,快快放下兵器!”
臧希液只好命飞虎骑众人收起了弓弦,上前要躬身叉手向李豫和李嗣业讲述事实真相,却被监军程元振在旁边插嘴道:“臧中丞,你这不懂规矩了不是,人家回纥人远来是客,哪有主人家的下人先说话的道理?”
臧中丞满眼恼色看了这太监一眼,侧着头叉手缓缓后退,回纥将领上来却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恶人先告状,只是瞪着臧希液怒声说道:“郭大夫,仆固怀恩带着国书去借兵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我回纥帮助大唐平叛,但是这个忙不能白帮,收复两京后允许我们在城中抢劫,打长安的时候,我们没有帮到忙,不好意思去抢,但如今收复洛阳,我回纥兵也一直冲在最前方,凭什么不让我们抢?”
李嗣业的面迅速阴沉了下来,郭子仪发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李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扭头去看回纥王子。
王子自然明白怎么回事,这些背后商议的事情是上不得台面的,双方也只是暗中许诺,也从无什么公文证明。这回纥将军太实诚也太不懂事,当着唐军高官把秘密全抖搂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这不等于同时抽打郭子仪和李豫的脸吗?
回纥王子怒瞪了这说真话的将领一眼,让他赶紧闭嘴麻溜地躲到旁边去。
李嗣业断然说道:“天子怎么可能答应你们如此荒唐的事情,百姓是大唐的载舟之水,也是大唐的根本,岂能如此容你们骑在头上抢劫?”
回纥王子听了这话,以为唐朝要反悔,连忙委婉地说道:“我军受大唐邀请入朝平叛,虽为兄弟之邦道义相助,但士卒们不能白白流血,况且你们唐军打了胜仗也要犒赏奖励士卒,我们回纥的三千铁骑岂能得不到犒赏?”
李嗣业冷然点点头说:“既然你们将自己看做替我大唐征战的雇佣军,那么就换一种礼仪方式相待,洛阳的上阳,禁苑等宫室内藏有大量的财物,我们依次克复之后,先拿出钱来给你们,作为朝廷支付你们作战的费用。此外我再次忠告王子,绝不可以收拢军费为由抢劫百姓,望王子珍惜相待。
回纥王子再度抬头看了楚王李豫和郭子仪一眼,从他们的眼睛里发现李嗣业刚才的话不容置疑,连他们也无法改变,只好叉手应承。
处理了这样一桩变故之后,军队继续向宫城方向深入,刚才发生的风波对于唐军,还是回纥之间关系都没有太大影响。只要没有撕破脸皮的冲突都可以叫做摩擦,甚至有些撕破脸皮的,经过双方不断交流有时也能够弥合裂痕。
但在别有用心者的眼里,这件事是可以借题发挥,以达成自己的目地的。
程元振和鱼朝恩这两个宦官暗自聚集在一起商议,该不该把刚才的事情传回长安,让干爹来进行评价,看看能不能转化为打击政敌的最佳方案。
程监军认为李嗣业刚才说的那些话有讽刺天子的行径,应该写成奏疏汇报给皇帝,还有那个臧希液,明知道向回纥借兵是陛下自己的主意,他却公然挑起双方矛盾加大裂痕,丝毫不顾陛下借友军来平叛的大局观。
第七百七十九章 含嘉仓奖赏士卒
李豫惊愕地盯着眼前的尸体,一个头发和胡子糟乱的男人,他不由得蹬蹬地往后倒退了两步,不敢相信制造出这场差点毁掉大唐的叛乱的罪魁祸首竟然就在这里,像一具普通尸体般被人丢弃到墙角。这样的恶人,这样的幕后黑手不应该高站在殿堂上?然后等到他们最终将其打倒之后,才能被其部下所杀,抱着人头献上来吗?
“这怎么可能是安禄山,太尉是不是看错了。”
李嗣业扭头看到李豫脸上愤恨且惊疑的表情,笑着宽慰他说道:“我也很难相信,叛军势力还在,安禄山却被其内部斗争干掉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情。殿下可派人传首京师,我与殿下一起上表,趁着叛军阵营群龙无首,北上进攻邺城、常山、再令李光弼出井径,阻挡叛将史思明与其会师,不出三月可一举平定幽州范阳。”
李豫点点头说道:“太尉说得正是,稍后我便向父皇上表,他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高兴。”
李嗣业命刽子手把安禄山的头颅砍了下来,装在锦盒中送往长安。记得安禄山刚刚反叛之时,朝廷还出过一版布告,用封侯之位了悬赏安禄山的头颅,那么这侯爵的位置是不是应该赏赐给安禄山阵营中的某两个人?
他们继续往紫薇宫深处走去,还好这座宫殿破坏的不是很严重,安禄山本人还是很喜欢这个地方的,任何人来到洛阳,都会被它的灿烂和威严所吸引,洛河如玉带从宫城旁飘过的时候,万象神宫周遭那青光潋滟的琉璃瓦和红色宫柱组成的圆筒楼直插云霄,这座天庭的宫殿满足了统治者所有的幻想。
李嗣业最在意的就是含嘉仓城,那是一座位于宫城西侧的国家粮仓,用来储存全国各地调集来的粮食。天宝八年的时候,这座粮仓的存储量已经超过了五百万石,在今后的几年内又逐年增加,如今已经在七百万石以上。
七百万石具体是多少呢,天宝年间唐朝各节度使共拥有的边兵是六十多万,每年消耗粮草一百九十万石,七百万石足够供应全国之兵用度三年以上。洛阳城如今的人口在七十万到八十万之间,这些粮食使洛阳即使被围困,也可以坚守三年时间。
叛军长期占据洛阳,一定会对含嘉仓中的粮食下手,李嗣业也不知道这些战略物资贮备还能剩下多少。
他从端门进入后没有跟随李豫前往应天门,而是从东夹城前往含嘉仓城所在地。
含嘉仓城的整个地势属于洛阳最高的,有厚积的红土层,粮仓是从地面上挖出仓窖,用重物夯实之后再用柴火烤干,仓壁和仓底铺了木板,木板和墙的夹缝之间灌了糠和生石灰,用来保持绝对的干燥,堆积的粮食之间还有草席相隔。这样一个仓窖的直径达二十多米,一个粮仓储存的粮食就达数千石乃至上万石。
李嗣业到达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糟乱,大多数的仓库都被搬空了,剩下了黑漆漆的大坑。他命人找来管理仓城的粮官,这粮官因为是统计知识型人才,所以叛军和唐军都需要,才侥幸活了下来。
粮官看起来很淡定,既无舍身事贼之后的那种愧疚,也无迎接官军克复的那种喜悦。他在李太尉面前也显得很从容懒散,一副你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的样子。
“仓城还剩下多少粮食?”
“启禀太尉,整个含嘉仓总共还剩一百一十万石粮草,叛军自攻破洛阳,便开始通过水路往运河的上游幽州运送粮食,到如今大概盗运了五百多万石。几乎有七成都是今年才收集下来的新粮。”
“五百万石粮草囤积在了范阳?”李嗣业吃惊不已,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按照当时粳米能够保存五年的技术,那就等于叛军在五年之内拥有极强的恢复能力。
在秩序崩坏的时代,人们的需求降低为生存,掌握着粮食就意味着掌握了生存权,无穷的百姓会因为饥饿而去投靠叛军。这意味着只要叛军储存粮草的那个地方能守住,只要他们有片刻的喘息之机,就有可能恢复过来。对于敌我双方来说,谁占据了粮食,谁就像猫妖那样拥有了九条命。
所以任何有可能消灭叛军的有利形势都不应该放过,趁着安禄山刚死群龙无首,趁着叛军权力重心尚未确立,所以火速北上追击叛军,再次将叛军阵营打破,才是尽快取得胜利的不二法门。
李嗣业突然醒悟到什么,连忙吩咐道:“赶紧派人去东夹城的左藏宫和上阳宫,看看里面还剩下多少财物?”
臧希液派骑兵去了上阳宫,封常清派兵占据了左藏宫,把所有搜刮出来的财物堆放在宫门前,叛军之前把洛阳的财物往范阳转移了不少,这些都是剩下的。除了要给友军酬劳,还要兑现对自家将士们的承诺。在陕郡与敌交战的时候,李嗣业曾经公开激励,对立下斩首军功的兵将们大加封赏,一个头颅一斗米,十个头颅一贯钱。
唐军对斩首的军功要求很严格,必须有旁观者为你证明,还必须有上级保证这是你亲手斩杀的敌人,而不是从弓弩手的利箭下捡的尸体。所以他们拼上性命所赚取的功劳,除去朝廷的十二转封官外,最期待的便是米粮和钱财的奖赏了。
他立刻要求臧希液和封常清把所有斩获首级从将领到兵卒全部列成单据送上来,结果总计斩首两万三千级,折换成米粮为两千三百石,就算换成钱财也不过两千三百贯,加上各种叛军军官的人头价值翻倍总计也不过万贯有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阳就算是经历了叛军的抢劫,凑出给予兵卒们的奖赏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嗣业手中翻阅着封常清递上来的斩首榜单,竟然有他熟悉的两个人名列前茅,一个是养子李崇豹,斩首十三级,其中击杀两名校尉,位居第三,另一个是张小敬,斩首十六级,击杀军官是一个旅率,排名第十一。”
他有些难以置信,指着李崇豹的名字问封常清:“这个不是你照顾他,故意让人给拼凑了十三颗头颅,还弄了两个校尉?”
封常清矢口否认道:“推演功勋需要的是绝对的公平,我岂能徇私情让广大兵卒寒心?这里面的每一颗头颅都是他浑身浴血杀来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亲自叫过来问他。他总不会对你这个阿爷撒谎吧。”
“不必了。”他摇了摇头道:“他做的很好,我相信我的儿子。”
他又瞄了一眼张小敬的斩首数量,竟然有些怀念起自己从前当做基层军官带着兵卒冲杀时的情形,那时可真是一步一个血脚印。
……
很快皇帝的圣旨从关中到达了洛阳,先是对参战功臣进行了封赏,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已经升到顶格的人该怎么办,李嗣业早已是西凉王,又兼太尉,还有对郭子仪的封赏都有这样的问题,在战争的最初期因为渴望胜利,急需武将出力,所以才不要命地封。当等局势差不多稳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参与收复两京军事队伍中,三品以上的虚衔实衔已经多如牛毛。
李亨为此询问了自己的智囊李泌,李泌给出的答案有两条,一种就是当爹的功勋赏到儿子甚至是孙子身上,只要敢想敢干,刚生下来襁褓中的孩子也能做五品官。另一种就是赏封地以遗传子孙,封地不需要多,百里县国足矣。当初安禄山若是有遗传给儿子的封地封王,说不定也不会造反了。
尽管皇帝对李泌的某些意见不能苟同,但他依然同意了李泌的说法,如今他已经没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
同时对某些人的处罚也必须要进行,摊上事情的臧希液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正义之举,竟然还能成为被罢免掉官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