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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怀空     盛唐陌刀王txt下载     盛唐陌刀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一十五章 儿戏般的谈判

    唐军捡到了对岸射过来的箭矢,连忙跑进牙帐把箭杆上的卷轴交给了李嗣业,李将军拆开信封卷轴一看,笑着对众人说道:“对方同意和谈,但要求我们先退到木鹿城。”

    下方田珍不屑地说道:“大食人的话岂能相信,他们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我们若是信了他们的话,那才叫真正有鬼了。”

    段秀实举起了手,似乎有话要说。

    “老段,你想说什么?”

    段秀实站起来向前叉手道:“属下以为,大食人压根就不相信我们要跟他们谈判,只会以为我们是耍诈为了让他们松懈,所以他们也将计就计骗取我们撤退。在眼下的局势下双方对峙毫无进展,倒不如先行撤到木鹿城,看看对方什么反应。”

    “撤退?我们好不容易赶了三百多里地才来到了这里,现在说回去就回去,之前的路不就白跑了?”

    李嗣业笑着对田珍问:“不撤退你老田有什么办法破敌吗?有人跟我说可以绕远路从下游处强渡过河,但渡过河之后,依然要面对图斯城坚固的城防,我军也许能够攻得下这座坚城,但也要承受极为惨重的损失。到时候即使攻破了图斯城,我军也无法维持下去,最终的结果还是撤退。”

    “况且我军携带的粮草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与其等粮食消耗完后撤退,倒不如现在撤退更加从容,假如并波悉林胆敢在后面追击,我们正好转过身来,给他一击,尽量将大食人的有生力量消灭在野外,这样我们进行谈判的时候,也能够狮子大开口。”

    李嗣业做出决定之后,也绝不会再有什么不舍流连,立刻传令全军拔营起寨,朝着木鹿城撤退。

    并波悉林站在河谷对岸的山石上,遥望唐军卷起旗帜整齐有序地撤退,显得有些吃惊。他一直以为唐军说的谈判不过是欺诈,没想到竟然真的撤往了木鹿城,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和对方谈吗?

    在这个国家处于危机中的特殊的时刻,身为开国功臣的他也不敢自专,决定先跟曼苏尔商量了一下,曼苏尔也难以决断,决定去信禀报他的父兄萨法赫哈里发,萨法赫哈里发得到他的信件后,迅速给了回信。

    哈里发在信中反问并波悉林,有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打败李嗣业的安西军,至少要把他赶出克孜勒库姆沙漠。如果不能够快速将他们驱走,那就进行谈判,但谈判的底线是唐军必须撤出克孜勒库姆沙漠,最好能撤到阿姆河以西。

    他们清楚河中这块地区可能是拿不回来的,况且河中区域的归属本来就有争议,唐朝一度成为他们的宗主国,后来前朝伍麦叶又抢了过来,阿拔斯家族又继承了伍麦叶王朝的大部分疆土,自然也包括对河中的占领。

    并波悉林当然记得,这场给这个新兴的王朝带来的巨大麻烦的战争是如何打起来的。高仙芝先灭了石国,大肆劫掠都城,引起河中群胡震怒,石国王子向大食求援。并波悉林和齐亚德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全面占领河中,把亲唐势力完全驱赶至葱岭以东的好机会,然后率领军队赶往怛罗斯。

    他们本以为利用河中粟特人对高仙芝的愤怒情绪,再分化唐军与同盟之间的矛盾,就能够轻松击败安西军,成功控制整个河中地区。然而没想唐军走马换将,来了一个叫李嗣业的将军,这位李大夫的套路他们完全不懂,结果齐亚德连战连败,丢掉了河中不说,还让安西军侵入到了呼罗珊腹地,把图斯城的门户木鹿城攻克了。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他绝对不会让齐亚德答应石国王子的要求,也不会主动派呼罗珊军队去招惹安西军,还好这支强悍的敌军人数较少,除去番国协从军队外,真正属于安西军编制的也只有两万多人而已,仅仅两万多人就能裹挟着胁从军深入他国土纵深如此远的距离,如果对方有更多人,设想一下那实力该多么恐怖。

    并波悉林思来想去,决定派出代表参加李嗣业提出的沙漠驿站会谈,但是他对这会谈并不重视,自己不但没有参加,派出的人员也只是两个小小的地方治安官,没有丝毫的诚意。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借着这种轻视的羞辱,致使李嗣发怒在不利地形下进攻卡沙夫河谷的大食军。这样才能抵消安西军强弓坚甲的优势,得到打败安西军的机会。

    李嗣业倒是挺热忱,他决定派出岑参和段秀实作为谈判团队,双方在克孜勒库姆沙漠的驿站中见面,对方作为东道主也只派了两个人,经过一阵短暂的交涉后,段秀实和岑参才发现,对方派来的人狗屁不通,似乎是在逗他们玩。

    岑参愤怒地拂袖而去,段秀实脾气虽然好,最后也愤愤离去。

    李嗣业得知这个消息后,竟出奇地没有生气,命人派信使再次给图斯城的并波悉林传递信息,信中说上次双方谈得非常开心,也交流了许多建设性的意见,希望双方能够再次谈判,交涉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并波悉林看到李嗣业派人送来的信件,越发摸不着头脑,心想他派人那样消遣他,竟然也没有生气,还要派人来谈,难道是安西军的战斗力衰竭,无法再进行一场能取胜的战役,所以才说这样的软话?

    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亲自率军前往木鹿城,击垮唐军收复国土。

    这次出击他把停职反省的齐亚德带上了,因为齐亚德与唐军作战的经验丰富,哪怕是失败的经验也是经验,也值得借鉴。

    李嗣业得知并波悉林大敌当前的消息后十分高兴,并波悉林不愿意谈判,原因就是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收复国土,还妄想能把河中从他李嗣业的手上夺回来。不如现在就打醒他,让他正确认识到自己,才能够安心地坐到谈判桌上来。

    由于李嗣业在河中的宣传到位,成功地把粟特人和唐军拉到同一个立场上,让他们意识到,这并不只是一场国与国的交锋,而且还是拜火教与大食教之间对信仰的争夺。李嗣业以护教战争的名义,得到拜火教徒们的广泛支持,也获得了来自河中商旅们源源不断的支持。许多信仰拜火教的富商巨贾,还有康国和米国的国王组织了后勤补给的输送队伍,来往往返于克孜勒库姆沙漠之间,使得李嗣业没有补给之忧。

    对于前来的大食军队,他决定发扬安西军的作战优势,在木鹿城下摆开了阵型,等待着并波悉林飞蛾扑火。

第六百一十六章 鱼鳞阵骑兵战法

    这是并波悉林作为李嗣业的对手,第一次在沙场上与唐军交战,他们一个是唐军在西域的最高指挥官,另一个是大食军在呼罗珊地区的总督,这才是同等级之间的较量。只有把大食军事水平最高的人打败,他们才能坦然接受这场战争的结果。

    这次并波悉林所带的大食军总共六万余人,李嗣业的安西军经过长期战斗的损失,连同宁远国以及葛逻禄的协从部队总共还剩三万八千人,河中康国和米国派来的辅助兵卒算不得战斗力量。

    李嗣业在木鹿城外摆开了战阵,军阵背朝的方向不是木鹿城,而是广袤的沙漠戈壁,只要作战失利,他便立刻撤回到河中地区重整旗鼓。

    这次不再是侧重防御的六花阵,而是主打进攻的鱼鳞阵,这个阵型像是不规则的等边三角形,前军和中军分别在三角形的尖端和中央,两旁和侧翼全用来包抄掩杀敌军。

    他敢于摆出这个成吉思汗发扬的阵型,主要得益于四次战争以来缴获的马匹骆驼,使得唐军骑兵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步兵,他完全可以靠机动力施展这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战术。

    并波悉林将四个步兵方阵阵摆在中央前方,骑兵阵摆在了两侧和后面,一排六十多架抛石机,用来压制唐军拥有超远射程的伏远弩。

    齐亚德在并波悉林身边说道:“艾布大公要小心,唐军的伏远弩虽然没有抛石机的射程,但精准度远远高过抛石机,还能发射一种具有相当威力的爆炸武器,其声如雷,能起大火,唐军故而称之为猛火雷。

    并波悉林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我早有应对,我将派出骑兵袭扰其步兵本阵,防止他们用伏远弩抵近抛射。”

    齐亚德又委婉地劝说:“大公的这个办法虽然不是不可行,但唐军人人皆配有弓弩,射程从远到近均有,骑兵抵近骚扰可能会造成不小的损失。”

    并波悉林沉声说道:“打仗怎么可能没有损失,只要我们利用好投石机的远程优势,利用骑兵袭扰防止敌军毁坏投石机,敌人的损失将远远大于我方。”

    ……

    李嗣业望向对面掩藏在军阵中一排排高大的投石机,抬起马鞭笑着对左右说道:“他们又把这大杀器带出来了,这东西对付军阵和固定堡垒非常有效,所以我们要采用灵活的打法。”

    他说罢朝着身后的众军大声喊道:“所有能上马的都给我上马,以团旅为单位进行袭扰,旅率和校尉都把旆旗给我插在肩后!瀚海军和葛逻禄骑兵负责正面战场上的袭扰,安西骑军和临时骑兵军负责侧面袭扰,四军统率都要依据中军的号令进行冲锋和后撤,记住,不管对方是骑兵还是步卒,准备好你们手中的横刀和弓弩!前进的时候放箭,迂回的时候放箭,撤退的时候也要放箭,敌军阵型稳固的时候不要硬扛,也不要吝啬你们箭壶中的箭矢!因为这将是威服大食军的最后一战!”

    “喏!”三军将士的喊声如雷震动。

    对面大食军吹响了犀牛角,奴隶们推着一辆辆投石车开始向前行进,他们对这些大家伙的射程了如指掌,唐军的中军开始向后撤退,鱼鳞阵前端的骑兵逐渐扩大分散,这种看似疏散的战阵使得投石车的命中几率降到最低。

    田珍亲率着骑兵向前冲锋,他们将身体伏在马背上握紧了角弓,以竖列的战队向前冲锋。

    齐亚德没想到唐军一上来就动用了骑兵,正在暗自犹疑,而且对方刚刚布阵的方式,他也从来没有见过。

    并波悉林抬手遥指着唐军:“这是什么战阵,这是什么战法,你可曾遇到过?”

    齐亚德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艾布大公,我从来没有见过,可能是一种新战法。”

    “既然如此!骑兵押后,让我军的长枪巨盾重甲和长弓组合方阵教训教训不知好歹的李嗣业!”

    阿拉伯人的方阵吸取了拜占庭帝国方阵的优点,前面两排重步兵拥有锁子甲和塔盾,他们将盾牌墩在地上,能够遮挡住大部分的身体,第二排将圆盾高高举起,以防护来自上方的箭矢,后方长枪兵从盾牌的缝隙中将枪杆伸出,闪亮尖锐的枪头会使得敢于撞上去的战马变成无数血洞。他们的战略思想与唐军也类似,强大的步兵方阵是制胜的关键,骑兵只是在步兵阵型失利后进行掩护和胜利后能够追击敌方骑兵。只要解决了胜不能追,败不能撤的问题,步兵方阵还是相当强大的。

    他们还有一样唐军从来不装备的武器,那就是战场上的投枪,投枪最大的优势就是训练成本低,要训练一个合格弓箭手需要两三年的射靶训练,但训练一个投标枪手只需要一个月甚至十几天,他只要有力气,学会基本的操作动作,就能够成功地把手上的标枪投到冲锋的敌人中去。

    瀚海军冲至大食军百步远的地方,拥有坚固鳞扎甲的骑兵在前方押阵当肉盾,后方的轻骑兵迫上来,抬头挽弓射击敌军,射击之后并不留恋,迅速往回折返,然后另一队人骑马贴过来,又是一轮抛射,然后迅速撤退。这种战法也不占多大便宜,要知道步兵弓的射程要略优于骑兵。阿拉伯军阵中的弓箭手也有不少,他们密集的齐射给瀚海军骑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田珍看到中军挥动的令旗,立刻命令瀚海军后撤,葛逻禄骑兵紧接着跟了上来,他们的骑术要稍稍比唐军好,活动也更加灵活,但甲胄太弱,虽然有前方唐军身披光要铠的重步兵马槊队的掩护,依然有一定程度的伤亡。

    唐军骑兵的两轮骑射骚扰并未对大食步兵阵形产生动摇,对方依然士气旺盛,并且吹奏着牛角,迈着整齐的步伐继续前进。因为大食方阵的前五排基本上都是重甲,弓箭轻易射不穿,就算抛射的弓箭能够射到五排之后,造成一定的伤亡。但只要前方阵型稳定,中间即使出现伤亡骚乱,后排的军官和督战队也能够压制众人的情绪。

    李嗣业接着下令葛逻禄骑兵后撤,大食军的步兵阵有条不紊地向前踏步,安西骑兵军和临时组建的骑兵军但凡从两翼包抄,被后方的大食骑兵阵从两边冲上来护住两翼,双方激战过后安西军不敌再度后撤。

    骑兵鱼鳞阵的作战战术是对的,但看上去好像啃不动敌军,大食人兵力占优,只要他们的伤亡不低于安西军,就算是一比一的战损比,最先溃败的还是安西军。

    副都护程千里在李嗣业身侧说道:“大夫,你的全骑兵鱼鳞阵战法好像失效了,大食军的步兵方阵极为成熟,他们用骑兵护住两翼和后方不断向前推进,我们无从下手!”

    “谁说的?”李嗣业轻闲地笑道:“我还有致胜武器法宝没有用上来。”

    五方旗手给我传令,命投弹营混入瀚海军骑兵中,以骑兵抵近投掷,用猛火雷把敌军的重甲阵型给我炸翻!命令葛逻禄骑兵冲锋准备,只要敌军军阵发生混乱,立刻千骑冲锋,裹挟万众!”

第六百一十七章 猛火雷破阵

    每一个投弹营的兵卒都打开了身后背着的牛皮囊,里面除了有稻草和生石灰保持干燥外,还有仅剩的几颗猛火雷。它们算得上是李嗣业的宝贝,猛火雷刚投入战场上就立下奇功,如今又被当做了克敌制胜的、扭转战局的法宝。

    他们迅速骑马上阵,分散进入瀚海军的马队中,身穿厚重甲胄的重骑兵挡在前面,防止他们被长弓射伤。

    田珍挥舞着横刀,准备开始指挥第二轮的进攻。

    “轻骑队,逼近攒射!重甲骑!护着投弹营向前迫近!”

    阿拉伯人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也没看出来这一次的配置与上次不同,步兵方阵迈着步伐有条不紊向前推进,他们用大马士革钢刀敲击着盾牌,口中发出哇啦的叫喊声,宛如坚不可摧的犀牛阵。

    并波悉林骑在马上毫不吝惜称赞道:“有骑兵为后盾掩护侧翼的步兵方阵是完美的!也是无敌的,我倒要看看唐军还有什么看家的本领!”

    齐亚德在旁边提醒道:“大公要留意,他们掌握着神秘的火魔法!”

    “在我军坚定的意志和真主的护佑之下,他们可以浴火前进!进攻吧,勇士们,真主护佑着你们,给予你们无坚不摧的力量!”

    并波悉林的激励使得军队的士气更加旺盛,他们只要似乎只要稳步前进,就能把唐军逼到木尔加布河边,使其退无可退一举击溃。

    瀚海军的重骑兵抵近至敌军方阵七十多步远的地方,开始挽弓抛射,轻骑兵在后方拉满了角弓射入敌军阵营中,然后撤退后轮换上阵。投弹骑兵已经抵近重骑兵的身后。

    押官王滔亲自从牛皮囊中取出猛火雷,对着前后的人大声道:“捻子的燃烧长度是六息,跟着我的动作做,点燃它,然后打马冲出去,距离敌军三十多步的时候扔到敌人的脚下,然后拨转马头折返回来!”

    “喏!”

    众军士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拔开盖子吹出火星,引燃了猛火雷的捻子发出了呲呲的响声。

    “冲!”几百匹战马毫无畏惧地冲了上去,大食军的羽箭和标枪毫不留情地朝着他们的身上招呼。

    一名投弹手破损的扎甲被标枪穿透,还未来得及挥必投出便已从马上栽倒下来,又有许多人的战马被箭矢射成刺猬翻倒在地,实在是冲的太近了,即使扎甲并排的铁片,也未能护住身体全部,脸上中箭者呼呛倒地。

    但更多的人依然屹立在马上,紧接着王滔喊出了雷暴般的吼声:“扔!”

    猛火雷的捻子在即将烧完的时刻被扔了出去,如同乱飞的砖块,或掉在了他们的脚下,或弹在盾牌上滚落在地,或者直接越过盾牌掉进了敌群中。

    大食重步兵惊吓的看着在脚下乱滚冒烟的铁球,他们想要后退却被后面还在继续前进的人挡住,有些人凭着本能翻滚在地,有人想要蹲下去捡起,但无奈甲胄太厚,下蹲也需要一个延迟的过程。

    但猛火雷的延迟最先结束。

    轰,嘭!

    爆炸的亮光掀起了火焰,即使甲胄再厚塔盾再坚固,也抵不住这大力的推背感,更抵不住这全方位无死角的弹片纷飞。

    大食军的阵型发生了严重混乱,重甲方阵的前五排被炸得东倒西歪,他们只来得及发出哇声,便被爆炸推倒在地,猛火带来的油脂沾在身上继续燃烧着,痛苦地嘶吼,愤怒地打滚,无助地攀爬。

    投弹营投弹后立刻拨马返回去,因为真英雄从不回头看爆炸,他们绕过同袍倒下的地方,没来得及扔出的去的猛火雷也化作了翻滚的火焰,马儿们受惊嘶叫,他们紧紧地攥紧了缰绳,险而又险地避过了烈火。

    他们拨转马头重新并列之后,立刻开始了第二轮投弹,点燃捻子双腿夹着马腹继续前冲,扔到敌人的军阵中,爆炸的火浪再度翻起,大食人的阵营发生溃乱和松散。

    田珍在早已忍耐不住,从腰间抽出横刀大声喊道:“投弹营,已经够了!交给我们瀚海军!重骑兵开道!轻骑兵紧随冲锋!瞧见哪里有混乱就朝哪里冲过去,先不要执着于杀敌,先把大食蛮子的方阵给我凿穿!”

    方阵被炸的地方就是缺口,身披光要甲的重骑们攥着马槊冲了进去,大食人纷纷往两边躲闪,他们只要横着槊锋划过去,就有可能收割一两颗人头,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战斗。

    重骑兵的任务就是把已经松散的大食军阵型进行分割,使得他们完全变成散沙,轻骑兵就可以轻松地收割他们的性命,瀚海军的轻骑兵抵近之后先是角弓一阵攒射,然后也攥着矛枪冲进去,扩大收割重骑兵制造出的战果。葛逻禄岂能放过这捞取战功的良机,一颗颗的大食军人头就是金光灿灿的金币,那些带着花纹的大马士革刀是最好的缴获,连攥着横刀的唐军都稀罕这些异域风情的宝刀,就像大食人稀罕唐军那精良的战甲一般。

    田珍带领着重骑兵们凿穿敌阵之后才发现,他们后面还有一个严密的重步兵方阵,这个方阵丝毫不受前军溃败的影响,因为他们要护佑的帝国希望艾布大公就在其中。

    并波悉林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险些被眼前前军的溃败而丧失信心,他振作了精神高声下令道:“我的亲卫本部给我挺住!吹奏号角,命前军撤退到中军后方,侧翼和后方的骑兵给我冲上去,把前军给我救回来!”

    这样的命令看起来简单,但没有一个卓越的将领用他的威严压场,没有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带来的结果可能就是前军的溃败将中军冲垮。

    前军开始散沙式地逃跑后退,这个时刻是军队伤亡最大的时候,背后射来的箭矢,刺来的长枪,都可以轻松地收割他们的性命。

    幸好大食的骑兵们坚决执行命令顶了上去,在败势明显的时候逆流而上,与瀚海军和葛逻禄骑兵进行正面交锋,双方短暂的胶着状态挽救了许多大食步兵的性命,尽管他们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往回逃跑。

    有些大食士兵在恐慌中朝着中军阵营逃了过来,气的许多中军的将领愤怒地大喊:“绕过去!他妈的给我绕过去!”

    并波悉林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抖动着长长的胡子坚决地下令道:“长枪阵,长弓手给我杀!不能让这些败类坏了阵形!”

    大公一声令下,弓箭手开始零散地射箭,就像杀死被真主嫌弃的弃儿,把这些没头苍蝇全射倒在了逃跑的路上,其余的溃兵终于正视死亡,往中军阵形的两边跑,寻找最后的庇护所。

    双方的骑兵交战得正猛,轻骑兵隔着二十多步远互相抛射箭矢,重骑兵在后方压阵,李嗣业想把到手的胜利扩大化似乎落空了,他敏锐而又果断地下令:“敌中军的侧翼没有了防护,安西军骑兵和临时骑兵队,从两侧包抄掩杀!”

    他果断地把自己中军两侧的骑兵放了出去,弯曲地划出两道烟尘的圆弧,朝着并波悉林的侧翼掩杀过去。

    并波悉林敏锐地发现了李嗣业的动机,他立刻坚定地地下令道:“吹号角,命令轻骑兵后退,重骑兵压阵抵挡,迅速撤回来护住中军方阵的两翼和后方!”

    “再吹号角!把中军分为三个方阵,裹挟着溃兵轮换交替撤退,骑兵在两侧护卫。我们败了,但也要有个败相,不要让敌骑找到可乘之机!”

第六百一十八章 名将败退有方

    并波悉林下令分阵列撤退,大食中军的三个指挥官立刻拨马挥动旗帜分割阵形,一个阵形抵挡,两个阵形依次撤退,三个方阵之间始终保持一箭之地的距离,后阵稳住之后,前阵再往回撤。

    后退的速度虽然较慢,但胜在稳固,督战队趁机将散落的溃兵用皮鞭驱赶重新结成方阵,这种小的方阵胜在撤退时灵活多变,只要不遇到复杂的地形完全能够应付。瀚海军和葛逻禄两路骑兵尾随追在后面,不断用弓箭追杀袭扰,但由于敌方重步兵和重骑掩护,杀伤收效甚微。

    李嗣业在后方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不由得称赞道:“并波悉林好牛逼啊,前军溃败成这个样子都能稳固阵形缓缓后退,让我军讨不到便宜。”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的将领们纷纷侧目,岑参手握墨管,右手握着行军方志的册子,竟然难以下笔。他不得不嫌弃地侧视着说道:“大夫身为两镇节度使,代天巡守,岂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语,这让属下如何下笔。”

    李嗣业回头含笑问他:“那依掌书记之意,我应该如何说?”

    “吾观并波悉林统军之道,败而不乱,乱而不溃,进退有据,真当世名将也!”

    “对,对,我就是这么说的,你写上去。”李嗣业指着本子说。

    岑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提笔补写行军方志。

    监军边令诚在他的右侧拱手恭维说:“如果这并波悉林是当世名将,那大夫是什么,岂不是百年不世出的将星!自大唐立国百年以来,周边强敌惟有大食、吐蕃是也,能如大夫这般壮举者,惟破突厥之军神李靖,灭高丽之李绩才能相提并论。”

    李嗣业油然感到舒服,边令诚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哈,这恭维人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了。

    “那里,那里,在下岂敢与军神相提并论,况且这并非我一人之功,若非圣人做后盾鼎力护佑支持,将士用命,宁远顺义王和葛逻禄顿毗伽两位盟友拔刀相助,你边监军为我传信通报,还有各位幕僚出谋划策,我们岂能有今日之胜。”

    众人在旁边侧过身来叉手道:“李大夫,坐镇指挥,居中调度,当居首功。”

    李嗣业连忙收敛意满志得的情绪,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警惕自己,不要学盖嘉运,也不要学高仙芝,得意容易忘形。

    “现在谈胜利还为时尚早,立刻传令给田珍和顿毗伽叶护,追击六十里后迅速撤回来,前后军距离拉得太长容易被敌军反制。”

    ……

    越是稳固的阵形撤退时越是不容易维持,这种情形就像是一个受伤的牧人挥舞着棒子倒退着走路,身后是穷追不舍的野兽。野兽可以追得轻松写意,虎视眈眈。但牧人的每一步倒退都要绷紧了神经,因为一旦出现闪失,就会把自己的薄弱处暴露在野兽的眼眸里,使其找到扑击下嘴的机会。

    并波悉林的大食军现在就是这个倒退的牧人,他手中的棒子就是精锐的大食骑兵团,不但要与追击的敌人缠且战且退,还要保护步兵阵的左右翼不被包抄。并波悉林精神中的那股弦始终紧绷着,严密注意着敌军的动向。

    大食军几个方阵有条不紊依次后撤,这中间有不少受伤的体力不支的人掉队,成为敌人的刀下亡魂,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在撤退的途中仍然酝酿着反击,希望能够借骑兵的力量打掉这些尾随的追兵。但唐军并未得意忘形,他们的追击颇有章法,两支骑兵之间相互配合,互为后盾。他们也不贪功冒险,没有想着贪婪地吃口大的,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让你掉血,就是这种追击的套路最让人恶心。

    大食军退到五十多里地的时候,坐镇后方的曼苏尔提得知并波悉林吃了败仗,立刻率图斯城中仅存的军队前来支援。

    田珍只好放弃追击,横刀立马望着对方缓缓退去,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让并波悉林成建制地跑了。

    看到己方的援兵到来,并波悉林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郁气难耐,想他昔日在呼罗珊地区先举义旗,率领军队在短短几年之后,便如摧枯拉朽一般推翻了伍麦叶王朝的统治,又先后击败了阿拔斯家族的反对者,成为阿拔斯王朝的第一名将,但今日这一战却败给了唐军,这是他军事生涯无法抹去的污点。

    曼苏尔亲自策马来到中军所在,安慰并波悉林:“大公莫要太过自责,唐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吃了败仗,我们迟早要讨还回来。”

    并波悉林对曼苏尔能够前来相救表示感激,同时又悲观地摇头说道:“多谢殿下拼死相救,今天在克孜勒库姆沙漠这一战,我军折损过半。李嗣业和他的安西军野战无敌,前后经历四战的疲劳之师还能够将我军击败,简直不敢想象。我想要打败他只能利用河谷或城池等有利地形将他拖住,在平原和沙漠等开阔地我们没有丝毫希望。”

    齐亚德在旁边总算能稍微把头抬起来一些,胸中感觉舒畅,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许多。反正也不是只有我一人打败仗,连帝国的支柱并波悉林都败了。这说明了什么,不是我指挥能力不济,而是敌人太强大。并波悉林刚刚的话就是为他正名,李嗣业麾下的安西军野战无敌,我败得不窝囊。

    曼苏尔又问并波悉林:“大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撤回图斯城和卡沙夫河谷据险而守,如果他自负前来强攻,我军就有取胜的希望,如果他不来,我们就这样原地坚守消耗他的耐心,我相信他迟早会撤的。”

    并波悉林已经决定了,他就躲在图斯城和卡沙夫河谷后面,无论李嗣业怎样挑衅他都不出来,这才出立于不败之地的最终方法。

    曼苏尔突然想起李嗣业提出的谈判,开口询问并波悉林:“李嗣业一再提出谈判,你看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跟他正经地谈一谈。”

    “不谈,”并波悉林果断地拒绝道:“他们提出的绝对是无理要求,我们一条都不会答应。”

    “但是我们的形势不容乐观,伍麦叶家族的漏网之鱼阿卜杜·拉赫曼跑到了安达卢西亚建了小政权当了哈里发,时时刻刻不忘复辟江山为他的家人报仇。拜占庭帝国趁着我们立国不久,也虎视眈眈想要收复故土。我们阿拔斯家族决不能在接管国家之后丧失土地,让那些政敌来攻讦我们不如伍麦叶家族,有些时候必须取舍。”

    并波悉林死死地攥紧马缰,随之苦涩地笑道:“殿下请放心,我知晓其中的轻重,并且会顾全大局。”

第六百一十九章 全局性的转机

    黄沙掩埋了战场上的尸体,在那之前唐军已经仔仔细细地打扫了战场,这是不消将军们吩咐的,因为大多数人都在尸体上发财,钱袋子里有第纳尔银币,回去铸成银铤便能换钱,腰间的雪花纹短刀,这些大马士革钢打造的刀具相当值钱,甚至有些军官嘴里镶嵌的金牙,他们都用短刀橇了下来。

    人类最大的本领就是捡破烂,一遍又一遍就像是在收割后的秋田中捡麦穗,别人搜刮后的尸体照样能有新发现,非要把死人扒得赤条条才能安心放过。

    李嗣业对兵卒们的行为默许赞同,他们不搜刮尸体,埋入黄沙中也是损失。他在马上望着孤零零立在黄沙中的几十架投石机,段秀实在旁边询问道:“这些大家伙怎么办?“

    他立刻转过身去,抬着马鞭指着木鹿城说道:“我军在城中休整三天,三天之后在城中抓一千个壮丁,让他们推着这些投石车前往卡沙夫河谷,我军要攻克河谷拿下图斯城。”

    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唐军再度开拔前往卡沙夫河谷,隔着大河用投石机向对面的大食军进行进攻,又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强渡,但敌军防守严密,他始终找不到机会攻过去。

    兵力不足成了他最大的限制,在平原地带可以利用优势以少敌众,但明显我方处在劣势的地形,始终难以攻克。

    并波悉林似乎也学精了,无论他如何挑衅,想尽办法露出破绽诱惑,对方都缩在河谷的对面不冒头。

    图斯城就在距他十几里远的地方,城墙高耸黑旗飘扬,就像一个轻纱半遮体的美人儿,等待他去撕掉对方的遮羞布,但这个距离成为他难以逾越的天堑。

    “早知道就该多带些人过来了,省得现在这样望城兴叹。”

    经过十几天的对峙之后,李嗣业再度带着军队撤退到了木鹿城,至于那几十架抛石机,被劈砍做了柴化作了篝火的灰烬。

    如今已经是天宝十一载的三月,距离他从龟兹带兵开拔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时间,安西军还从未如这般长时间的作战。李嗣业逼着大食人签订条约的愿望似乎要落空,他打了一年时间的仗,花费了多少钱粮,损失了多少士卒,这些总需要用赔偿的方式赚回来,不然死皮赖脸地呆在这沙漠的绿洲木鹿城中做什么。

    玄宗皇帝李隆基的圣旨千里迢迢地传到了木鹿城,不过这已经是一册失去了时效性的旨意,圣人依旧在圣旨上夸赞他取得了河中九国地,降服了粟特众胡,并且在圣旨的末尾提出要他尽快在河中创建联合归义军,然后尽快班师回去。所谓联合归义军,也与小勃律的归仁军类似,由唐军将领担任联合归义军军使,留下数千人以唐军为骨干,吸纳九国胡人蕃兵形成一个一万人的军队。

    这支军队的直接领导人应为安西节度使,这样他安西的麾下实际兵力最终会达到三万九千人。

    可惜皇帝的信息有延迟,他已经领着军队在大食国境内来来回回打了小半年,圣旨给不了什么指导性的意见,只能给军中的将士们壮一壮士气。

    但这道圣旨不但没有起到壮士气的作用,反而因为旨意最后的一句话“望汝尽快安定河中,班师归国”,使得将士们起了归乡之心。

    现在的图斯城就如同曹孟德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安西军的将领们也都能看出李嗣业的心境,隔三岔五地来劝说李嗣业撤出木鹿城,尽快回到康居城组建联合归义军。他们哪里知道李嗣业真实想法,他只是不想做赔本的买卖而已,也不想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将士们的思归之心越来越重,李嗣业的心中也产生了动摇,但他还在坚持等待着,等待某个出现的机遇。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遇终于来了。

    ……

    大食军在与唐军交锋的东线战场上已经损失了近二十万军队,整个呼罗珊驻军精锐尽亡,只剩下老弱。迫使萨法赫哈里发抽调了与拜占庭接壤小亚细亚半岛上边境线驻防的军队和哈里发的亲卫军,用来抵抗唐军的入侵。

    拜占庭帝国的将领们嗅觉实在是迟顿,他们得到以上这一段情报已经是二月份,终于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战机。阿拔斯王朝实力削弱了,他们在东线战场上被唐军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拜占庭帝国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他们把消息汇报给君士坦丁五世,得到了皇帝的首肯,开始翻过托鲁斯山脉,准备占领小亚细亚全境。

    消息传到巴格达,萨法赫哈里发震惊,小亚细亚半岛上阿拔斯王朝的兵力不足,如何能够抵挡拜占庭军队?

    他立刻派出信使前往呼罗珊,通知自己的弟弟曼苏尔和并波悉林,把军队重新调回小亚细亚半岛,答应唐军的议和要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小亚细亚半岛对阿拉伯人来说生死攸关,丢失了这里巴格达就等于被俯视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曼苏尔深知其中的厉害,亲自带着兄长的书信去见并波悉林。

    “大公,我要带走这里多数的军队,小亚细亚的战争又要爆发了。”

    并波悉林吃了一惊,随即平复下来,他问曼苏尔:“殿下准备给我留下多少人。”

    “我准备留给你一万五千人左右的守城武装,用以维持呼罗珊地区的防御和治理。”

    “嘶,只有两万人。”并波悉林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就在不足三百里远的地方木鹿城里,驻扎着李嗣业的安西军和他的胁从部队三万八千余人!你再给我多留一点,三万五千人,不,三万人,我就能够守住卡沙夫河谷和图斯城。”

    曼苏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艾布大公,不必假装没听清,连两万人都没有,只有一万五千,我们需要把大部分的兵力投入小亚细亚,至于在木鹿城虎视眈眈的李嗣业,哈里发说了,只要他不提太过分的要求,都可以答应他。“

    “什么叫不过分的要求?只要是被迫谈判,必定丧权辱国!我若是这么做,是叫所有真主的子民骂得我狗血淋头,并且永远会被钉在***的耻辱柱上!”

    曼苏尔更是不容置疑地回敬道:“艾布大公,我们若是丢失小亚细亚,可就不是耻辱柱这么简单了,我们苦心创造的基业将会付之东流,我们不再有资格掌控穆罕穆德留下的土地,这才是无法挽回的失败!”

    并波悉林拧着眉头陷入犹豫,曼苏尔站在他的对面继续说道:“大公,我问你,君士坦丁堡距离巴格达有多远,长安距离巴格达又有多远?李嗣业再贪婪,他对我们的威胁也不如拜占庭人,唐帝国再强大,他们的双臂终究有所不及。我曾经去过长安,也去过中原,那片土地完整肥沃博大,安西、河中与中原比起来,简直是贫瘠的不毛之地。我们来日方长,他们的中原一旦出现变故,就无瑕管顾安西,更别说河中了。只要我们有机会,总能够把失去的再夺回来。”

    “至于蒙羞这桩事,我们与唐军的谈判秘而不宣,不管与他们签的任何协约,都悄悄地藏起来,不被外人所知晓。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情。”

    经过曼苏尔的不懈劝说,并波悉林沉默地点了点头,总算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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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章 我方拟定条件

    拜占庭帝国从亚细亚半岛进攻的消息从各种途径传到了木鹿城,就在昨天李嗣业已经松了口,命士卒们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他对谈判已经不抱希望,常自言自语地咒骂君士坦丁堡的君臣们是胆小的孬种,连这样的大好良机都不敢抓住。

    景教的传教士伴随着消息来到了木鹿城,李嗣业刚躺下准备休息,听闻岑参的讲述后,兴奋地对门外的燕小四招手:“把那神父叫过来,我要亲自问问他。”

    神父穿着苎麻袍子走进平顶屋中,手攥着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这些满身血腥味的军人让他畏惧。

    李嗣业从榻上坐起来,表情和煦地朝他招了招手:“神父好。”

    神父心想这是这里唯一的绅士,虽然他也身材健硕让人畏惧。他连忙在胸前划着十字说:“参见尊敬的大将军阁下。”

    “神父,你给我细细说说你带来的消息,君士坦丁堡终于向大食人开战了?”

    “正是这样,大将军阁下,君士坦丁四世大帝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召集将领们,翻越托鲁斯山脉攻入小亚细亚半岛。我知道这消息对大将军非常有用,能够能减轻你如今在呼罗珊战场上的压力。”

    岂止是有用,简直是太有用了,这是他向并波悉林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同时也是发展安西军的机会。天宝十一载了,时间不等人啊,他需要攫取一笔财富,这笔财富能让他的实力快速增长,能够一举盖过河朔三镇。

    神父退出行辕后,李嗣业赤着脚在地上转来转去,兴奋地对岑参说道:“去把大家都叫过来,下令全军继续驻扎。并波悉林马上就会派使节前来,我们商讨一下如何提条件,提什么样的条件,我就说嘛,种田哪有抢劫来得痛快。”

    ……

    众人盘膝坐在左右两旁,抬头仰望坐在胡床上的李嗣业,他今日卸下了沉重的战甲,只穿着一袭紫袍,双手抱胸轻松写意地说道:“大食会派使节来与我们谈判,谈判的地点是位于克孜勒库姆沙漠的驿站,我准备派段秀实和岑参作为我方代表,我们需要提什么条件,各位都参议一下。”

    众将都面面相觑,不是他们不懂,而是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能跟敌国提条件,也不知道该提什么。

    田珍拍着自己的肚皮说道:“李大夫,兄弟们都是糙人,哪里会提什么条件?此事是李大夫一力促成,需要提什么,你只管说就是,兄弟们听着就行。”

    副都护程千里也叉手说道:“大夫,需要提什么条件,您先给我们打个样,我们再慢慢参详。”

    “好,”李大夫撸起袖子说话:“所谓战胜方向战败方提出条件,无非是赔款和割地两种。赔款自然是大食王朝和拜占庭通用官方货币第纳尔金币,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萨珊金币,要多少,我们商量出个数字。”

    现场气氛顿时变得暧昧,将军们险些流露出贪慕钱财的神情,有些人甚至在偷悄悄地吞咽口水,生怕被大夫奚落他们没出息。

    “应该跟他们要多少钱?”行军司马王正见捋着苍白的胡子犹豫道:“要么,二十万金币?”

    “唉,”田珍才摆摆手说道:“太少,至少应该三十万。”

    众人纷纷赞同地点头。

    李嗣业这时才露出你们都没出息的嫌弃神情,三十万金币都不够这场战争所耗费的物资和粮草的。

    第纳尔金币体系流行整个欧亚大陆,因为黄金这种贵金属是所有民族的最爱。真正的第纳尔起源于伍麦叶王朝,直到如今,欧亚各国都在用黄金铸币,而唐王朝市场上几乎大多数的黄金都是通过丝绸之路流入,由于中原的黄金的产量少,才使其成为与香料同等的硬通货。

    一枚金币的重量八到十克左右,四五枚就是一两黄金,黄金与开元通宝的兑换率为一两十贯左右,那么三十万枚金币就相当于六十万贯钱,这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但李嗣业还是不满足。他秉承了后世商人的贪婪本色,宁可谈崩了,也不能要少了。

    “大夫以为,应该要多少。”岑参身为儒家弟子,却也被硬着头皮按在这里谈论钱财等阿堵之物,实在有违他的本心。

    李嗣业捻着胡须琢磨说:“我们讨要的是战争赔款,自然是要把我们的战争损失算进去的。我们从龟兹出发到如今,整整过去了一年时间。两万多安西健儿,还有宁远国和葛逻禄两家盟友,时刻都在提着脑袋拼命,包括阵亡将士家人的抚恤,还有安西财政的付出,无形的损失难以估算。我看不如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食每天赔偿一万金币,共计赔偿三百六十五万枚金币。”

    将军们听罢都瞠目结舌,果真是狮子大开口。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如果连你们都觉得要得多,大食人岂不是更难以接受?光讨要金币仍然不够,阿拔斯家族还要赔偿我们一万匹良种阿拉伯马。”

    李嗣业提出讨要战马,又让将军们一阵双眼放光。

    “至于割地,跟他们讨要整个呼罗珊行省自然不现实,单独要这沙漠中的木鹿城也未有大作用,倒不如一次性切断河中九国乃至吐火罗与大食的关系,也切断大食通往印度的通路。让大食人在条约上承认我大唐在河中九国与吐火罗境的宗主国主权地位,同时双方商定出永久的边界线。就以木鹿城为边界,将其裁定为边界自由城,大食军不得在城中驻军,同时安放界桩石碑,上方刻上汉字和阿拉伯文字,作为历史的遗留证明。”

    将军们听罢,深感李大夫的所提条件的熟稔和全面,就好像早已在腹中打好了草稿。

    众人一致同意赔款数额和边界划定。

    “你们先都退下去吧,段秀实和岑参留下,我们再商量一下条约条件的具体细节。”

    将军们纷纷起身离开,李嗣业闭上眼睛冥想了片刻,睁开眼睛看着他俩。

    “条约中还得加一条,阿拔斯王朝每年要向圣人大唐玄宗皇帝进贡九匹白马,九匹白驼。”

    岑参挠着幞头说道:“还要让他们敬献贡品,他们能答应吗?”

    “这个他们必须得答应,哪怕在别的条件上减两成。”

    “为啥要在别的方面减两成,白马白驼虽然稀少,但缺少实际价值。”

    “我来告诉你为啥。”李嗣业指着自己脚下说道:“跟大食人讨要钱财实际价值确实很爽,但我他妈的不能只顾自己爽,最重要的是让圣人爽,只有圣人爽了,我才能真正地爽。”

    岑参恍惚之间明白了,点点头说道:“感情我们远征这么久,这场仗名义上是为圣人打的?”

    “你以为呢?打仗就是给圣人看的,你的行军方志写得精彩一点儿,到时候可以交给圣人观阅。”

第六百二十一章 谈判初期

    克孜勒库姆沙漠与绿洲的边缘,一座驿站孤零零地立在风沙中,这是大食伍麦叶王朝修建的驿路系统的一部分,连风格都继承了波斯平顶屋和圆顶结构。

    驿站的两侧各自立着百余骑,他们分别是大食军和唐军护送谈判代表的队伍,等代表进入驿站后,都各自退出到百步之外,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大食军虽然仗打输掉了,但军队的气势依然不弱,而且他们相信打败仗的原因是将领不给力,而不是他们的过失。你要不信让“真主之剑”哈立德复活了试试,绝对打得唐军找不着北。

    唐军这边的代表是段秀实、岑参自不必说,大食这边也派来了阿拔斯家族的一个成员和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的幕僚,都是些说话不作数的传声筒。今天的初次接触主要就是交换一下条件,带回去让大佬们商量,看看哪些能接受,哪些就算是把整个呼罗珊拼光了也不能接受。

    双方都带了精通对方语言的翻译,然后把己方的条件逐条逐条地念出来。不过提条件的只有唐军,大食人最希望提的条件就是唐军什么条件都别提,然后利索地从木鹿城滚出去,最好也能从河中滚出去。

    “双方拟定条约,贵国应赔偿我们战争费用共计八百万枚第纳尔金币,三万匹良种大食马,每年需派出使节向我大唐皇帝玄宗陛下敬献九匹白马九匹白驼的贡品。领土划分方面以克孜勒库姆沙漠为边界,木鹿城归我安西都护府所有,木鹿城以东如河中九州,吐火罗十六州俱以大唐为宗主国主权,此为本条约之基本纲领,不容违背亦不容置疑……”

    等翻译将话翻了过去,两位大食高官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哪里是狮子大开口,简直是鳄鱼的血盆大口。

    阿拔斯家族这位成员怒不可遏,双手拍着桌子站起来:“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们的条件太苛刻!我们绝对不会答应,一条都不会!”

    对方的唾沫在空中横飞,使得盘膝坐在羊毡上的岑参身体后仰,以躲避飞沫的攻击。

    段秀实双手按着膝盖皱眉说话:“贵方先别急着拒绝,带回去给你们的上头参详,有哪几条不满意的地方,可以把意见带过来,我们重新商量,毕竟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不着急。”

    安西军他们当然是不着急,但是大食方面小亚细亚的战事已经刻不容缓,自从他们决定谈判以来,已经陆续把调集在图斯城中的原驻扎小亚细亚边防军和哈里发的亲卫军调走了,还有些调来走在半路的,直接掉头回去。图斯城现在就是一座只有一万五千人军事力量的空城,一旦谈判破裂,对呼罗珊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我们走,你们回去慢慢商量。”段秀实和岑参起身,将两位大食代表晾在了身后。

    ……

    呼罗珊首府图斯城总督府邸中,并波悉林大发雷霆,双手按着桌面把纸张扫飞:“气死偶咧!谈出这样的条件你们也敢带着回来!八百万金第纳尔的赔款!三万匹良种战马,他们是要把我们掏空吗!帝国的实力已经极度削弱,他们在战场上缴获了我们多少马匹骆驼,竟然还咄咄逼人的索要!还有木鹿城!吐火罗!这是我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们打下来的就只有河中而已!吐火罗和木鹿城不会给他!”

    两位使节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曼苏尔旁观并波悉林的威风,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不过他不轻易显露真实想法,依旧神情和煦地说道:“大公不要太生气了,李嗣业狮子大开口,这是我们能够预料到的,但这是谈判,就如同做买卖一样,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我们把他们的条件修改一下,改到我们能接受的程度,然后再交给对方商量。”

    并波悉林反问他:“改成什么样子?”

    曼苏尔思虑片刻,回答道:“金第纳尔一百万枚,良种战马五千匹,多了没有。什么进贡九匹白马白驼,可以答应他们,只不过是满足一个帝王的虚荣心而已。这种东西进贡个五六年,等大唐国力衰弱了就可以断掉。但是把木鹿城划给他们,还要我们承认唐国是河中与吐火罗的宗主国,不行。木鹿不能丢,吐火罗也不能丢,木鹿城丢了,图斯城就没有了屏障,吐火罗若是丢了,我们就失去了与北印度接壤的土地。所以我提议只把河中九国给他们。”

    并波悉林黑着的脸这才慢慢舒展开来,对两位使者吩咐道:“通知唐军方面重新开启谈判,就以殿下的意见为标准。”

    ……

    李嗣业把一卷草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口吐芬芳道:“一群绿绿还真他妈的会砍价!竟然给我从脚脖子上砍掉了。幸亏老子把初价抬得够高,不然还真让他们把提价空间给挤兑没。”

    他转过身去指着岑参说道:“你去告诉大食的使者,叫他回去转告给并波悉林,他下次再列出这种没有诚意的条件,老子就终止谈判跟他打,拿下图斯城,进逼巴格达,阿拔斯王朝的国库里面金币想必很多,他们要是不给,我们自己去拿!”

    岑参吃惊地点了点头。

    ……

    曼苏尔头戴缠头黑布捻着胡须在地上来回踱步,突然扭过头去问两名谈判使节:“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两人如骆驼似的愚钝地点了点头。

    并波悉林大怒道:“太狂了!”

    曼苏尔却摇摇头说道:“我觉得不狂,这就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至少他没有产生要攻进巴格达,与拜占庭帝国平分我们疆土的想法。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做得了西域的总督,却做不了大食的总督。他能逼得我们讲和,皇帝见到他会很高兴激动,但他若能把一个大帝国灭亡了,功劳太大他会承受不住,中国的皇帝见到他都会害怕。所以我们讨价还价,要给出一个比他心中预期稍低的条件,他能够接受,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并波悉林回过头去问他:“曼苏尔殿下,你认为哪种才是李嗣业心里预期的条件?”

    曼苏尔摇了摇头:“不好说,所以我们不必待在背后不露头,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必讲什么尊严,也不要什么传话筒,把李嗣业请出来,堂堂正正地坐在前面跟他谈,尽快达成结果。我们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小亚细亚半岛的战役中。”

    并波悉林的双目变得炯炯有神:“这个很好,我倒是十分想见见这个打败我的人。”

第六百二十二章 克孜勒库姆条约

    驿站的主建筑圆顶大厅中重新进行了布置,把其他的矮桌条凳都清理了出去,正中央摆放了一张长桌,两旁各自摆放了五六条交椅,同时也叫胡床。唐人在正式场合从来不坐这种东西,只是今天的谈判场地是大食人布置的,所以就显得不那么正式了。

    辰初时分,双方代表正式入场,阵容也非常庞大。唐军的谈判代表为首李嗣业,然后是程千里,王正见,马磷,段秀实,田珍,毕思深。大食方的代表更厉害,能坐在首位的居然不是并波悉林,而是一个阿拔斯家族的重要成员,当今萨法赫哈里发的弟弟曼苏尔;其次才是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接下来是一堆奇怪名字的将领,那些名字长得让他们听了直想打人、

    李嗣业坐在对面的胡床上,才开始凝神注视对面这个缠着黑头巾的小胡子。曼苏尔摊开双手装作欣喜地说道:“李大使,是不是感觉我很熟悉,我们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不就是那被我救下性命的大食使节的代表吗?以前的阿拔斯家族的贵公子,现在阿拔斯王朝的继承人之一,曼苏尔。”

    曼苏尔本想营造出一种旧友重逢惊喜的感觉,但是李嗣业这段话就像是冷冰冰地叙述公文,让他一时找不到接下去的话。

    并波悉林的惊奇倒不像是装的,指着李嗣业问曼苏尔:“原来殿下认识李大使,想不到曾经的旧相识变成了今天的敌人,实在是令人唏嘘。”

    可能并波悉林原话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被己方的翻译硬生生翻成了这个样子。

    “我与曼苏尔殿下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不过今天是谈判的正式场合,我们不谈私事,直接开始谈公事吧。”

    “好,”曼苏尔合掌说道:“正式的谈判之前,作为一位老相识,我们要把一个人当做礼物送给你。”

    “哦,什么人能当做礼物送给我?”

    曼苏尔双手一拍掌,立刻有两人从角落里将一个穿着苎麻袍子的男子押了上来,这男子的头上戴着黑色头套,脚步踉跄被人按跪在地上。

    他使了个眼色,大食武士立刻将头套从男子的脑袋上摘了下去,用双手硬生生把他的下巴掰起来,好让安西军能够看到。

    李嗣业仔细辨认了一下,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便抬手问道:“这是谁啊,为什么这么面生?”

    曼苏尔笑了:“看来李大使是真不认识,这个就是挑起我们之间战争的石国王子,他千里迢迢跑到撒马尔罕,又跑来图斯城,想借我大食的兵替他的父亲报仇。我们的本意只是想给这个国破家亡的人一个公道,可是没想到寻求公道的路竟如此坎坷。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他这哪里是寻求公道?他这是利用公道两个字去满足他的私仇欲,他也几乎为了一己之私,把我们两个国家都拖入了无端的战争,也使得许多家庭流离失所。他是罪人,所以我要把这个罪人送给李大使,也任由李大夫处置。”

    经曼苏尔这么一介绍,李嗣业这才明了,原来是这么一个倒霉孩子,欲为父报仇求取他国力量本无可厚非,但是他生错了时候,也做错了选择。

    李嗣业呵呵一笑:“要照你这么说,我倒是应该感激他,要不是因为有他,我怎么会今天坐在这里与曼苏尔殿下和艾布大公商议条约?”

    此话一落,艾布大公的脸上立即就有些挂不住,曼苏尔含笑应付着略过此节,指着面前的纸张上说道:“李大使所求的条件太过苛刻,就算下降到七百万金第纳尔,两万匹战马,我们亦难以承受,还有宗主国主权宣誓方面,吐火罗境是我大食的固有势力范围,定然不会松口。还请李大使对我们宽松些。”

    李嗣业一口回绝道:“这就是我们的最终条件,断然不能够更改。”

    并波悉林哼了一声说道:“李大使先别忙着拒绝,说不定你现在要的越多,将来被我们讨回来的东西也越多。”

    坐在他对面的程千里凑过脸来反击道:”并波总督也太过自信了吧,以为这辈子还能够挽回这样的败局吗?”

    双方针尖对麦芒地针对了一番,由于各自带的翻译人员数量不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是靠着脸上丰富的表情和比画来完成。唐军中的段秀实等人对这一幕感觉有些羞耻,他们总把自己误当做讨价还价的商贾。

    由于暂时谈不拢,曼苏尔提出暂停谈判各自休息半个时辰以交换意见。

    双方在各自的房间内休息期间,曼苏尔主动来找李嗣业,又向他谈及了两人过往那一丁点儿的缘分,希望能以这点际遇来换一些人情来降低谈判的砝码。

    李嗣业自然不软不硬地再次拒绝:”曼苏尔殿下,政治是政治,人情是人情,我绝不会因人情牺牲掉我们的固有条件。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等你将来做了哈里发,会比我更加明白这个道理。”

    面对李嗣业的这番说辞,曼苏尔并未觉得很难看。双方稍事休息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谈判。

    经过不间断的讨价还价,还有互相的尔虞我诈,李嗣业几次停止谈判以重开战端进行恐吓,双方终于就条约内容达成了一致共识。

    条约内容商定大食国赔偿安西都护府的战争赔款为四百万枚金第纳尔,比李嗣业预期的三百六十万金币还多了四十万,战马为一万两千匹,大食国也终于放弃了吐火罗的控制权,全部将主权移交给唐朝,也承认木鹿城为边境自由城邦,双方都不得在其中驻军。

    双方把条约的内容用两种文字书写在一张大纸上,各自盖上呼罗珊总督府的印鉴和安西节度使的印信,这张条约就算正式获得双方认可,根据这次谈判的地点,条约被命名为《克孜勒库姆条约》。

    经过整整一年多的战争,让安西军习惯了风餐露宿,也习惯煎熬征战,李嗣业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才叫面子和里子都兼顾到了,他的成就足以傲视大唐现有的所有将领,也足以在史册上占据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

    条约签订之后,安西军撤出了木鹿城,沿原路踏过克孜勒库姆沙漠,渡过阿姆河,回到了河中九国的中心康居城。

第六百二十三章 控制吐火罗境

    醒目而招展的三辰旗在康居的城头下飘扬,远征的安西军终于回到了征途的中转站。由于携带了太多的附属物资,使得这支三万多人的部队显得臃肿而又庞大。

    这些附属物资还只是在战场上的缴获,今后的几个月内将会有源源不断的金第纳尔和马匹通过木鹿城转送过来。这就是战胜大帝国的好处,这些钱财马匹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痛不痒,但其中获利之丰厚,绝非灭几个弹丸小国可比。

    李嗣业进入城中之后,经过仔细思考,决定先遣监军边令诚带着条约,捷报,乃至行军方志和大食的进贡使节回往长安,同时带回去的还有一幅边界划分地图。

    根据双方划定的以木鹿城为边界,河中九国,吐火罗境皆归唐管辖,完全恢复了大唐高宗龙朔年间对西域控制的最大版图。

    那时的波斯萨珊王朝刚刚被大食攻破灭亡,波斯王子跑到长安政治避难,河中诸国以及吐火罗各国纷纷内附,还有大批九姓贵族内迁,他们一度寄希望与得到唐王朝的庇护,能将他们护在羽翼下用军事手段遏止大食帝国东进。

    可惜高宗时期的辉煌是短暂的,很快武后当国,后突厥重新建国占据了漠北。吐蕃趁机进攻安西,大食开始蚕食河中与吐火罗全境,安西四镇经历了数次迁移。直到开元初年时,玄宗君臣开始一边扶持一边控制突骑施部落,利用突骑施人的力量与大食在河中地区争锋,但这一招依旧玩脱了。因为突骑施不是提线木偶,人家也是有野心的,所以最终结果是唐军只好把自己纵容扶起来的对手搞垮。

    将近有二三十年时间,吐火罗一直被控制大食手中,河中也处在摇摆不定的境地。这一场以大食军进驻怛罗斯城为开端,经历五六场战役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历史上的怛罗斯战役不复存在,李嗣业发动的任何一场战争,都与这个地方毫无瓜葛,这是就他想要的效果。

    仅仅从地图和界桩上把势力范围划分出来还不够,还要彻底驱逐和消灭盘踞在吐火罗的亲大食势力,消除大食教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在这个历史性的关键时刻,李嗣业不能采用柔和渐进的方式,要如雷霆闪电般迅速完成新旧势力的洗牌。

    他亲自率领安西军的一部分进入吐火罗境,进驻到原月氏都督府所在地阿缓城,分别派遣王正见、马磷、康怀顺、段秀实、田珍等五人前往亲大食严重的五个地区,它们分别是原昆墟州的多勒建城、条支州的鹤悉那城、旅獒州的乌拉喝城、大汗州的缚喝城,还有写凤州的罗烂城。

    李嗣业站在阿缓城的临时府邸外面,对着面前的五位心腹将领伸出三个指头大声道:“派你们到这五个城中,我们只办三件事儿。头一件,杀掉或驱逐亲大食的国王和贵族,如果他们愿意幡然悔悟归顺大唐,可以,但必须亲自去拆毁大食教寺庙,驱逐教徒僧侣,这就算是投名状。第二件,拆毁大食教寺庙,将顽固的信徒们驱逐出境。第三件,重新把佛教立起来,这一点很容易,因为它本身就有很坚固的民间信仰。”

    田珍提出质疑道:“关键是立这玩意儿有用吗?我听说释迦牟尼在他们老家天竺都不受待见了。”

    “当然有用,宗教就像水,几乎无孔不入,要想挤走它就必须用另外的水来填充。我们不能接受大食教的原因是什么,它和佛教,拜火教对我们来说有区别吗?没有区别。它们信仰的神是谁对我们有影响吗?也没有影响。它最大的问题不是信仰什么,而是它与大食国****。它与世俗权力并驾齐驱相辅相成,那我们就不能容忍它了。”

    田珍挺胸笑道:“你要这么说,那我就听明白了。驱逐大食教,扶持佛教这件事我一定给你办的明明白白的,绝对不允许大食的势力再渗透到吐火罗的土地上。”

    李嗣业笑道:“这种事情你不需要刻意去加深,只要让原有的佛教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除非他们能用武力的方式强行侵占,否则它永远都不可能渗透进来。”

    “现在立刻带着各自的麾下去做吧,我只给你们每人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就要完成除草,我们班师回安西。”

    五人同时翻身上马,坐在马鞍上朝着李嗣业齐声叉手:“大夫,我等定不负所托,完成那个……除草行动。”

    他们不明白李嗣业为何要把驱逐大食教的行为叫做除草,可能是认为他们如同野草一般蔓延传播吧,当大食教不再受政治制约时,它的传播能力还是相当广泛的。

    “去吧。”

    他目视着五人各自带着五支队伍从城门的各个方向奔出,如同五条分散开来的支流,缓缓消失在吐火罗的山地中。

    李嗣业回头,对站在他身后的毕思深问道:“毕思深,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派你去跟他们一样做这种事情么?”

    “属下不知,还请大夫示下。”

    “因为他们代表雷霆,可以杀人放火,然后就可以跟着我回到碛西。但我准备把你留下来,你就不能只会杀人放火,你必须学会扶持一些当地贵族,以示拉拢,遇到那些无法拉拢的,才施展雷霆手段。”

    毕思深一听,明白自己要被安排在河中吐火罗一带了,心中似乎有些不情愿,但好像也不是难以接受。

    李嗣业看穿了他神情中的犹豫,笑道:“你放心,不会让你半辈子都呆在这儿,圣人命我在河中吐火罗组建联合归义军,你就是第一任军使,定员可能在一万人或一万五千人左右。由于毗邻大食,可能将来给你的人更多。归义军责任重大,防止大食东扩,要始终把他们阻挡在木鹿城以及木尔加布河以西。”

    “不过暂时不必担心,大食经过这一战兵力受损,马匹牲畜也损失许多。至少十年之内没有能力与我们抗衡,你要利用这十年的时间来巩固当地势力,以迎接他们将来的反扑复仇。”

    毕思深信服地叉手说道:“大夫讲得很清楚,思深定不负重托。”

    李嗣业领着他往圆顶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暂时先给你留四千人,从各军中抽调而出,你要在本地各国征召出五千名蕃兵,等我入朝之后,上奏陛下给你们调拨军械甲胄,同时征召三千名健儿补入军中。汉蕃的比例应当保持一比一,对于一些能堪大用的粟特将领,一定要严格进行审查,防止他成为被敌国渗透安排的棋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联合归义军的衣物用度,包括粮饷,将来的武器采购,甲胄换新,都必须立一个名目,从河中九国与吐火罗诸州手中进行征收。我们可以不征收其他的赋税,但我们保护他们不受大食侵袭,这个钱必须由他们来出,合情合理。”

    说到这里,李嗣业的声调停顿了一下,突然说:“至少现在是这样安排,至于将来康居和阿缓城会不会成为安西的第四镇、第五镇,或者直接被圣人划分出一个都护府或一个边镇节度使,等我回去奏报后再由朝中圣人和左右相进行定夺。”

    毕思深听罢,内心中突然涌起一丝的火星,又被他悄然掩盖熄灭了,安西四镇能人辈出,他怕是没有资格去妄想更进一步的。

第六百二十四章 出场就是巅峰

    天宝十一载夏初,安西军开始在吐火罗一带驱逐大食教教徒,捣毁大食寺,一些佛教建筑开始重建,各种法会层出不穷。李嗣业甚至到北印度地区邀请一些高僧,到吐火罗开坛说法,安西军从上而下地扶持佛教,渗透到民众的方方面面,包括达官贵人,穷苦百姓,都重新笃信佛教,回归佛陀的怀抱。

    李嗣业其实不懂,甚至对佛也不感兴趣。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把道家三清弄过去给吐火罗人当做信仰,但那样的话成本可就太高了,而且还无法解决死后的问题。在大唐道家还都是有钱人的追求,买不起丹炉,没时间去采仙草,你有啥资格求仙学道。所以对民众普适性最好的还是佛门。

    他的一切考量都是出于政治层面,纯粹为攫取权力而行动。

    三个月之后,王正见等五人带着他们的成果返回,腰间横刀上的血迹似乎还没有擦拭,他们在行事的过程中或许遇到过一些反抗,最简单最实用的办法就是肉体消灭。

    田珍和马磷带回来了两个国王的头颅,他们是大食近二十几年来在吐火罗培养的死忠粉,如果这两位连死都不怕,那他们一定是最虔诚的信徒。

    马磷给他讲了这位国王全家殒命依然不肯放弃信仰的事情,马磷没有办法,只能将他们挨个处死。李嗣业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这种东西,也应该叫气节吧。如果他只是平民或是个普通僧侣,我们不会杀他,只会将他赶到大食去如鱼得水。可他是个国王,所以死了的国王才是个好国王。”

    他又说:“没有办法,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异教徒。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腾出空间来安置我们的盟友,葛逻禄叶护顿毗伽已经等不及要给他的儿子讨个国王了。宁远国王的另外一个儿子也需要安置。”

    众将发出会心的笑容跟着他走进圆顶屋中。

    天宝十一载六月初,李嗣业初步掌控了吐火罗和河中的局势后,决定率领安西军大部班师回碛西,河中九国的贵族和商贾百姓们沿途夹道欢送,不少人捧着篮子端着土特产举过头顶敬献,年轻的女子和孩子们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不管这些人是真心欢送还是送瘟神,反正已经有影视剧里拥军的那股味儿了。

    李嗣业亲自下马,从康国国王手中接过敬过来的美酒,双手捧着对在场的粟特民众大声说道:“感谢各位粟特父老为我们践行,不管粟特人还是汉人,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们的同族也都在长安,长安富豪邸店大王何明远就是粟特人,还有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也是粟特人。希望各位同胞能够支持我们安西军,我们也会在这片土地上保障你们的安全。”

    说完这番话后,他端起手中的酒碗,仰头将美酒灌入喉咙。他伸手在胡须上抹了一把,将酒碗递了回去。

    “各位,再会了。”

    燕小四亲自将马牵了过来,李嗣业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沿着那密河水往东而去。

    在返程的路上,段秀实和岑参两人分别骑着马在他左右,手中各自捧着一本账册,汇报安西军以战养战的成果。

    “渴塞城之战缴获马匹六千三百零六匹,缴获骆驼五千两百匹,进入怛罗斯城收缴大食溃兵的战马三百三十匹。康居之战缴获战马八千两百……”

    “行,行。”李嗣业挥手打断他说道:“这些东西就别一遍遍重复了,你就告诉我现在清点汇报上来的有多少匹马,多少匹骆驼。”

    岑参喜不自胜地叉手说道:“大夫,我军前后共缴获战马两万三千匹,骆驼三万四千头,但是去年冬天由于草料贫瘠管理不善,竟有一千匹马冻饿而死,再加上战时和平时的折损,现在还剩下刚两万匹,连同大食赔偿的一万两千匹,应当是三万两千匹。骆驼倒是死的不多,还剩下三万三千头。”

    “死了一千头还叫不多?马竟然死了三千匹!负责缴获管理的人是不是应该挨鞭子?我他妈的抽他个半死!”

    身旁的众人都噤了声,好像这鞭子随时都能落到他们头上来,不知谁弱弱地说了一句:“所有的缴获好像都由戴先生统一分配管辖。”

    “哦,”李嗣业的气息顿时降了半截,似乎连他自己都感觉很尴尬,声调也化作了丝丝小雨点:“那就罚他一年的俸钱的和禄米罢。”

    众人竟然也不觉得委屈与违和,仿佛戴面具的戴先生就应该不受李大夫的制裁。这些大将军们的身边总有一个让他们觉得是法外神奇的存在,仿佛一视同仁这件事,在他们身上完全免疫。戴望先生就是一个免疫体。

    经过三个月返程的跋涉后,九月初李嗣业率领中军回到安西,所有缴获的骆驼除去分配给了盟友之外,剩下的六成分配到各军中,四成带回到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战马全部带到了伊丽河左右的草场,将与突厥马进行配种,诞生出下一代的优良品种。

    他还不能忘记自己是陇右群牧使,所以前往长安的时候还得带几千匹马前往陇右的养马场,免得被人弹劾“独肥安西为私地,不顾社稷大体。”

    他刚回到龟兹城,朝廷的圣旨已经在等着他了,圣旨的内容除去开头和末尾外,中间只有这样一句话“召嗣业郎进京叙功,莫要误了归期。”

    ……

    长安万年县亲仁坊,此坊中居住的都是位高权重的朝臣,其中就包括如今已是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宅。此刻夕阳刚刚落幕,宵禁尚未开始,安宅院子中已经灯火通明,院中长廊下每一柱都挂着纸灯,倒映在池水中。

    一辆墨车停在了安府大门外,守在门口的管事和太仆卿严庄连忙走下台阶,把缩在袖子里的手掌伸出来,在胸前低声叉手:“阿郎,大夫。”

    车夫跳下车辕,抽开车后厢门板,抬手搀扶着一个戴着黑色毡帽,身披黑灰大氅狗熊身形的男人走出。男人挣脱车夫的手,灵活地跳下车厢,墨车的车架竟往上弹了一下,连马儿都舒爽地打了响鼻。

    严庄跟着“狗熊”身后,低声问道:“大夫,可见到圣人了。”

    “进去正堂再说。”

    安禄山大步流星地踏进门槛中,转身一屁股坐到了弹软的胡床上,双手摩挲着扶手说道:“没有,太监袁思艺说,圣人要沐浴焚香斋戒七日,七日后入太庙祭祀先祖。七日后是什么日子?老皇上祭祖都随心所欲了?”

    严庄凑过来叉手低声道:“我们今日刚入长安,我便在进奏院那里得到了消息。安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于去年七月与大食军七万人会战与渴塞城,大胜。十月与大食八万人会战与康居城,大胜。十二月攻陷大食国木鹿城,与前来支援的援军两战俱胜,进逼大食呼罗珊首府图斯城外。今年二月又与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会战与克孜勒库姆沙漠,又大胜。大食的皇帝,也叫哈里发被迫求和,献上黄金百万,良驹万匹,又将河中九国和吐火罗拱手让出,签订的协议如今就放在大明宫的紫宸殿中。“

    安禄山倏然瞪大了眼睛,瞳孔又如鱼眼般慢慢缩小,口中喃喃地说道:“出场就是巅峰,这就离谱啊。”

第六百二十五章 告祭太庙

    安禄山仿佛是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抬手抹了一把胖乎乎的大脸,点点头说道:“怪不得我刚才从路过怀远坊的时候,看见里面的祆寺张灯结彩,教众们点燃火把庆贺,原来是庆祝这件事儿。”

    严庄又说:“这个事情也有个来历,说是李嗣业进占河中后,驱逐了大食教徒,拆掉了大食寺,大力扶持拜火教,还亲自去圣火殿祭拜了祆神马兹达,拜火教徒们认为这是拜火教的复兴契机。有些流亡在唐的波斯人还要跑去碛西当兵,说是要恢复故国。”

    “呃,”安禄山干咽了一下喉结,咯吱咯吱地磨着牙说道:“他不光要抢走我的圣眷,连粟特族人的心也要抢到他那边去了。”

    “大夫,俗话说飞得越高,摔得越重。”严庄宽慰地说:“就让他们把他捧得高高的,最好把他捧上神坛,让他得意忘形。这种人以后就不能再打败仗了,一旦打了败仗,那就等于跌落神坛。想想盖嘉运,不就是如此吗?”

    安禄山细细咂摸,摸着头上的辫子道:“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大夫不必妄自菲薄,你的长处不在打仗,而在你的忠心,会讨圣人的欢心,眼下就算不能以功勋与其衡量,但凭借圣人宠爱,也足以与他平分胜券。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还来日方长,今年我都快五十了,横空杀出一个李嗣业,如之奈何?”

    “属下的建议是,走一步,看一步,看看他到底能走多远。”

    安禄山突然闭上眼睛默不作声,突然抬头对身边的管事吩咐:“去,叫两个俊俏娘子来给某洗脚,暖床。”

    两只柔荑似的小手端着木桶进门,脱掉安禄山的黑靴,忍着冲天的臭气眼圈发红,把扁担脚在放了香料的热汤中细细揉搓。

    严装感觉待在这儿不合适,低头对安禄山躬身叉手道:“既如此,属下告退。”

    “嗯。”

    安禄山继续闭目养神,严庄尚未走出门去,他突然坐正身体,抬手按住了洗脚婢女的头说:“回来!”

    严庄转身返回问:“大夫还有什么吩咐。”

    他发赌注似地说道:“这地儿他妈的我一刻都不想多待了,明天就回去。”

    “回哪儿?”

    “废话,当然是回范阳!”

    ……

    圣人李隆基在静室中熏香斋戒七日之后,终于结束了宅的日子。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更衣,穿上了皇家祭祀礼服衮冕,冠前垂白珠十二旒,上披玄衣,下穿纁裳,青褾黼领,镶玉革带,上下花纹共有十二章。穿这样一件礼物需要几十个部件,前后浪费时间也有半个时辰。

    去年和今年对于他来说颇为不顺,很长时间情绪都不高,天宝十载四月,鲜于仲通讨伐南诏,召集七万岭南兵卒深入瘴厉之地,被南诏王皮阁罗打得全军覆没。八月,安禄山率三道六万兵马讨伐契丹,以奚部两千骑兵为先导,被契丹打得败退。奚部趁机反叛,安禄山仅剩八百人溃逃。等到十二月,李嗣业击败大食的消息传至长安,皇帝枯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一些。

    但等到今年三月,又发生了河东节度副使阿布思叛唐一事,四月份,御史中丞王鉷又陷入其弟王焊的造反案件中,玄宗命杨国忠去审问王鉷,李林甫都为其求情,但最终还是被赐死。李林甫因为阿布思叛唐和王鉷谋反案的牵连,也逐渐被玄宗冷落,杨国忠开始与李林甫平分秋色,甚至有压李林甫一头的势头。

    今年是天宝年间最大的政局动荡,出现了三个让人没有料到,首先是没有料到王鉷会以这种方式滚出政坛,此人虽然权势滔天,家人张狂到了极致,但他有皇帝和李林甫的双重保障。第二是没想到打败宰相李林甫平分权力的竟然是杨国忠,熟悉两人的人都知道,他俩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对手,就算真有乱拳打死老师傅这种事情,杨国忠也没有出乱拳的本事。还有一个是没想到,李嗣业一个普普通通的边将,刚刚上任成为安西节度使,就顺利完成了职业战争生涯的五连胜,亲自打败了超量级对手,代表了大唐军事能力的天花板。

    最后一个想不到让皇帝最为惊喜,也让他为之揪心。当去年李嗣业在渴塞城击退大食人,那是唐军四方皆败中唯一一场胜仗。但当他听说李嗣业要继续往西进攻时,心中便开始紧揪,希望他能够见好就收,不要让天宝十载成为皇帝的黑暗年。结果第二年安西又传来消息,说是李嗣业攻下了康居城,可还没等他激动狂喜,后面又有让他紧揪的消息。说是李嗣业竟然还要往西打。

    唐玄宗的心情此刻就像赌桌上的庄家,一边欣喜地期待着更大的收获,一边又有些忧虑,担心李嗣业的胜利成为赌徒最后的狂欢,得到一切之后又失去一切。所以他给李嗣业的圣旨中似乎提到了见好就收,似乎也没有提。

    不过等到最终的消息传来时,这场赌徒的狂欢变成了真实。老皇帝想要一场场胜利来填充空虚的晚年,他等到了最好的馈赠。他端坐在花萼楼中亲眼见到边令诚带着捷报归来,亲眼见到大食使臣低下高贵的头颅,敬献上白驼白马,也亲眼见到帝国的疆域边界线上重新延伸到高宗龙朔年间的最边陲。

    朕的大唐盛世到这儿才最圆满。

    梦境终于变成了现实了。

    “圣人,太庙到了。”

    李隆基坐在步辇上睁开了眼睛,高力士弓着背上前要搀扶他,被他伸手挣开。

    他倔强地走下步辇,头顶着沉重的衮冕,文武百官跪坐在两旁的石砖上,抬起头来看着老皇帝独自一人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他踏上了太庙的三重石阶,进入了正殿中,里面供奉着九室先祖先宗。

    仅在祭祖这一项上,唐朝皇帝就把历代的规矩玩坏了。儒家正统思想中最初是天子五庙,除了先祖与开国皇帝不祧外,其余皇帝都要根据世袭的久远把先宗给祧出去。唐初延续北周和隋朝也供奉五庙,但等到李世民时动起了小心思,把太庙祭祀扩展成七庙,把李虎之前的李天赐和李熙都保留下来,等到李隆基时,由于中宗睿宗兄弟接续,七庙就又不够用了,他就厚着脸皮加到九庙。

    其实李隆基还抱着别样的小心思,思虑到了自己百年之后,难免被子孙祧出太庙。高祖开国不能祧,太祖李虎为始封之主也不能祧,太宗皇帝功盖社稷被大臣们建议永世不祧,这是模仿汉武帝所立的规矩。他也想在死后享受这一殊荣,永远受子孙香火,如果有四个不祧之祖,必须有九庙才能够容得下。

    今日他站在太宗高宗的神牌面前,满脸激动拜伏在地:“隆基秉承高祖太宗高宗遗志,今日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告祭,大唐扩土千里,得河中九国,吐火罗十六州,重拾昔日河山。”

    有了这样的功勋,会不会也如太宗,更如昔日的汉武帝一般,能够永世不祧,受子孙香火。

    李嗣业就是朕的卫青、霍去病。

第六百二十六章 入朝叙功(一)

    安西节度使回京叙功的队伍已经来到了渭河边上,李嗣业未入长安,已经从各个渠道了解到朝廷内部的局势。虽然现在卓越功勋已经翘首在望,但长安城从来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污浊的漩涡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还是需要谨慎一些。

    杨家的权势到达了顶峰,据说杨国忠和三位姐姐夜晚出游,杨家的奴才竟敢鞭打惊吓公主的马匹,而且事后皇帝处置态度,竟还是各打五十大板,这事情看起来就显得离谱。不过就冲唐玄宗对待杨玉环娘家人这个态度,简直就是田园女权眼中的模范丈夫。

    王鉷这么个张狂的害民之徒终于死掉了,这事儿李嗣业听来就感觉舒爽,这个人是大唐权臣中最穷凶极奢的典范,家中能有来自拂菻的自雨亭,已经说明一切问题。

    杨国忠干掉了李林甫最强的助手王鉷之后,双方的势力就发生了最明朗的变化,杨国忠开始超越李林甫,在朝中掌握大权。这个让李林甫最轻视,也最放心的人,竟然与他开始平分秋色,将来也是他的掘墓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李林甫今年就要寿终正寝,不对,应该叫病入膏肓,总算快把这个阴谋家给熬死了。李林甫一死,他在长安也就没什么可忌惮的人。

    知道了这些消息之后,李嗣业进城就有谱得多,杨国忠虽然让人讨厌,但现在还需要与他维持表面关系。

    队伍到达了外城郭十里外,朝廷便派来了金吾卫仪仗银刀官进行接引,边令诚兴冲冲地从长安城跑出来,来到了李嗣业身边。

    “李大夫,你今日之圣人隆眷绝与他人不同,陛下已经派杨中丞为迎接使,率文武百官在金光门迎接。”

    李嗣业微微一笑,对边令诚拱手说道:“这些时日多谢边公来回奔波,你辛苦了。”

    边令诚咧嘴而笑:”何谈辛苦,有了这一趟,陛下已经升我为内侍省监事,虽然只是空头虚职,但也入了四品的门槛。”

    这让李嗣业很意外,边令诚只是回到长安报了捷,就升了一个品秩,看来圣人很高兴啊。

    ……

    金光门外黄土垫了厚厚的一层,城门口附近的杂草清得干干净净,李嗣业低头放眼望过去,站在城门两侧的官员排成两列长队,官袍的颜色由浅到深层层递进,从浅绿,深绿,到浅绯,深绯,再到正紫色,是整个长安七品以上官员的阵容。

    边令诚说得没错,这确实是超高规格的待遇。安禄山每次离京,也能得到比这个稍微次一点的。

    他骑着浑身毛发雪白的照夜玉狮子,身披铜色山文甲,头戴凤翅兜鍪,在队伍的最前列进入了城门。上百名青绿色的官袍齐齐躬身叉手道:“恭迎李大夫远征归来,凯旋回朝。”

    李嗣业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扫过,仿佛在看一尊尊的雕塑,他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双手虚浮了一下简化为回礼。

    并不是他已经开始展现骄矜的一面,只是在眼下这个场合里,他的姿态必须得端着。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过分的谦虚平易反而会毁掉别人好不容易创造出来的场面。苟也是要分场合的。

    他骑着马儿继续往前走,马蹄敲击在地面发出悦耳的韵律,他的左右两排已经变成了绯色官袍,这些人也一样叉手躬身:“恭贺李大夫远征归来,凯旋回朝。”

    李嗣业的双手依然虚浮,比之前又多了一个微微颔首的动作,这些四五品官的待遇就比刚才的那些强。

    等他来到这些凤毛麟角的紫袍官员的面前时,他的动作才真正变成拱手回礼,看官位下菜碟不就是个基本操作吗?

    杨国忠站在队伍的末位,要说官位还轮不到他站在这个位置,今日右相李林甫没有前来,应该是左相陈希烈为首。但依杨家今日的权势,他站在首位谁也不敢反对。

    这位杨中丞的脸上带着盛气凌人的骄傲笑容,就好像这场卓越的功勋是他亲自赚下来一般。

    李嗣业这个时候就不能再端了,他突然抬起手臂,使得身后的六纛与旌节全部停顿,就连骑马排列在两旁的横吹队,也停止了口中的长号唢呐,静谧得像死寂的乌云一般。

    他攥着马缰翻身下马,杨国忠那张绽放得如菊花一般的脸,笑着上前恭贺道:“李大夫,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陛下也没有看错你,从今之后你我兄弟一个在朝,一个在外,守望相助,看天下还有谁敢造次。”

    这段话若是放到别的地方去,妥妥的就是一张引战帖,不管有没有树敌,先吓唬一下再说。

    “与我一同入南内,陛下在花萼楼开设宴席等着你呐。”

    两人并肩骑乘沿着金光门横街,径直前往兴庆宫前的广场。街道两侧坊墙外的百姓站立围观,不过欢呼庆贺的为粟特人居多。百姓们都知道安西节度使打了大胜仗,大唐打胜仗的将军不少,没什么可稀奇的。他们既不知道这场胜利的意义,也不知道大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只以为大食就如契丹奚部南诏一般。粟特人就非常了解这些,因为他们的故土来自河中和吐火罗,了解过去的故事历史,自然知道这场战役的始末,也知道大食军是继安西军之外天下第二强的武装力量。

    他们来到兴庆宫门前,这次入花萼楼的方式也与往日不同,要先进入通阳门,在通阳门里的明光楼内卸去甲胄,沐浴更衣换上常服紫袍,然后再进花萼楼。

    皇帝特许李嗣业带三名随从入宫,节度使队伍的其余人全部返回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连同文武百官迎接到这里,多数人都可以离去了,留下几位朝中重臣陪同等候。

    杨国忠和李嗣业并肩进入通阳门。这位国舅一入宫城,仿佛就放纵了天性,抬起手臂去搭李嗣业的脖颈,只是由于个子不够高,只好踮起脚尖,像揽着一个忠实的小弟。

    “嗣业,你这遭真算给我长脸了!”

    杨国忠的陪伴官员吉温眼皮直跳,感觉不妥却又不方便去提醒。

    站在李嗣业身后的燕小四和田珍眉头聚敛,下意识地就要去腰间摸刀柄,才发现刀被留在宫城外面了。段秀实先知先觉,撞了两人的肩膀一下。

    李嗣业毫无异常地笑道:“若不是虢国夫人和杨兄在陛下和娘娘面前举荐嗣业,嗣业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这份功勋有杨家的一半,嗣业没齿难忘。”

    “你小子还算有良心,哈,不枉我对你寄予厚望。”杨国忠侧着肩膀搂着李嗣业,就像一只倾斜吊挂的猴子。

    “嗣业,你和鲜于仲通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他在岭南讨伐南诏,你在碛西讨伐大食,我杨钊有你们二位,可算是如虎添翼。”

    李嗣业:“呵呵。”

第六百二十七章 入朝叙功(二)

    平康坊李林甫府邸,院落中的红枫叶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好像是长时间无人清扫,带着一股肃杀清冷的气息。

    李林甫坐在书下的胡床上,靠背的倾斜使得他身体半躺闭目养神,双腿盖着羊毛做的毡毯。他的双眼眼皮微微浮肿,脸上肌肤皱褶丛生,认识他的人会发现,最近半年他突然苍老的很厉害,精神也很差劲。

    管事站在月洞门口,远远地叉手道:“阿郎,罗郎中来了,站在外面等着求见。”

    罗郎中就是刑部郎中罗希奭,天宝开元年间最为出名的酷吏,与吉温并称为罗钳吉网。但是这段时间他没有机会再去害人,反而是右相一党频频出事,先是吉温公开倒向了杨国忠,紧接着御史中丞王鉷陷入谋反大案被皇帝赐死。如今堂堂右相手下的核心团队,就只剩下了这位罗希奭。

    罗郎中踩着满地的落叶来到李林甫跟前,单膝跪在地上叉手道:“卑职参见右相。”

    李林甫抬起沉重的眼皮,只看了他一眼又阖上了眼睛:“最近不是不让你来了吗,怎么还往我府里跑。”

    罗希奭答非所问:“右相,今天长安城内可比往常热闹得多,安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回京叙功了。”

    “这事我知道,不消你专门跑来见我。”

    罗郎中站起,弓下身体低声说话:“可是右相,杨国忠常常在外面宣称,鲜于仲通和李嗣业是他的左膀右臂……”

    李林甫的嘴角自然讥笑地哼了一下,罗希奭语句停顿,等他抬头谨慎地看了看,右相没有别的异常,才又大胆地说道:“右相,这就是公开的结党营私,勾结边将。您想想,一个是堂堂的剑南节度使,一个是安西北庭节度使,一个在南,一个在西北,这两位明明是陛下亲赐旌节派出去的大将,怎么就反而成了他杨国忠的左膀右臂?罗希奭才疏学浅,但愿意跟随右相一同上疏,弹劾杨国忠。”

    李林甫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切入点很好,想法也很老辣,但是对杨钊,没用。特别是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圣人经历了太多让他不痛快的事情,还是不必再给他添堵了。”

    罗希奭点了点头,叉起双手高举过头顶,正准备向右相告退。

    谁知李林甫突然开口道:“但是奏疏还是要上的。”

    罗郎中脸上一喜:“是要弹劾谁?”

    “不,你我各写一封上疏,贺御史大夫李嗣业远征大食收取河中吐火罗,这等壮我国威的大胜,堪比李靖李绩北击突厥之战,李嗣业应该赐绘像凌烟阁。”

    “这,”罗希奭想说的是,这抬举未免也太重了,自太宗建凌烟阁绘像二十四功臣以来,历经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几朝,也只有中宗时上官仪被追封楚国公,曾受绘像凌烟阁。不过那是李显宠信上官婉儿的缘由,有几分推举老丈人的意思。

    不过他感觉这话不太合适,才又疑惑地问道:“右相,这李嗣业可是与杨家和杨国忠关系尤为亲厚,我们如此上疏,岂不更加助长了杨国忠一党的气势?”

    李林甫哼笑了一声,扶着胡床扶手说道:“你不可只看表面的东西,却不看内里的缘由。李嗣业不可能和杨国忠成为同党,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即使他们看似眼下相互勾结,将来必定反目对敌。”

    “我倒是愿意把李嗣业高高抬举,好让将来杨钊把肠子都给悔青。这一幕我怕是看不到了,但是你可以等着看。看看这三四拨人将来是如何勾心斗角,谁又是真正的获胜者,你将来可以到我的坟头,亲自讲给我听。”

    罗希奭听他说得如此凄凉伤感,也不忍再听下去,连忙转换思路问道:“右相,你说得是否正确还不一定,他们何时真能够反目为敌?”

    右相的脸上浮现出萧瑟的笑容,身体后仰抬头望向了天穹,口中慢慢吐出道理:“我死了以后。”

    ……

    李嗣业站在了花萼楼殿堂之中,身穿一袭紫袍精神抖擞,迈步走上前来。

    圣人端坐在胡床之上,神情看上去也很振奋,好像一直在维持威严的神貌,可双眼中的漩涡总是隐藏不住真实想法。可能是人变老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开始返璞归真。

    他双手叉在胸前,掀起袍子的下摆跪坐在地上躬身行礼:“臣李嗣业奉旨回京叙功,参见陛下。”

    老皇帝双手撑着扶手站起来,颤巍巍地走下阶陛,来到李嗣业的面前双手将他扶起,望着面前英武的面容,感慨地说道:“看到今天这一幕,朕就想起了旧历二十四年,六月三十日,朕和你在兴化坊宁王的外宅乘云阁相见,当时我以为你只是个会做饼的厨子,没想到还是一个武夫,如今时隔多年,朕已经老了,你正当壮年。我开元天宝一朝猛将如云,朕一直在期待有一个能够横空出世的名将,如剑一般锋利,能够斩断一切敌人。刚开始我以为是王忠嗣,后来又以为是安禄山,但我没想到是你。”

    这算是回忆杀吗?他知道李隆基算是个记忆怪,用这一招无往而不利。天宝三载上元夜,箫规带着蚍蜉攻上花萼楼,曾经要跟李隆基讨个说法,但没想到皇帝当着他的面把第八团阵亡兵卒的名字都念了出来,直击人心地把这位铁汉子忽悠跪下了。这说明在皇帝在掌控人心这方面,有充分准备的底稿,起居注有些时候的作用不容小觑。

    当了解到这一切后,就能够对这一招免疫,但太免疫了好像也不对劲儿。就好像他在这儿费劲儿扒拉煽情了半天,你竟没有给出一点儿反应,这不但让皇帝尴尬,还等于不给人家皇帝面子。

    这就叫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别逼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即兴表演。

    李嗣业睁大了惊讶的眼睛,三秒之内让眼眶湿润,然后连忙俯身单膝跪地感动涕零:“没想到陛下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臣都忘记是哪月那天了,如果不是昔日陛下的知遇之恩,嗣业定然没有机会投身安西,也不会立下如此功勋。”

    李隆基又微笑着抬手将他搀扶起来,心中感觉十分舒适,他伸手捏着李嗣业的手势往阶陛上走去。李嗣业定睛一看,皇帝的胡床旁边靠右的位置,放着案几和蒲团。

    能在宴会中靠近皇帝落座,是一种极大的殊荣,好像安禄山也常常享受这种待遇,他今日算是一种后来居上。不过他与其人不过是两种不同的人设,用来比较就太过分了。

    宫女们端来美酒和葡萄盛上案几,杨钊和一干朝中大员坐在下方左右,李嗣业手握着酒杯定睛往下一看,瞧瞧这些人,杨国忠、陈希烈、吉温、韦见素,这班底这算是天宝年间的后李林甫时代吗?

第六百二十八章 酒宴授勋奖赏

    李嗣业坐在皇帝身边,两人的席位只相距一尺左右,他从案几上端起酒盏,朝着圣人频频遥敬。

    李隆基笑意泛起,端起面前的金色酒爵,仰头一饮而尽。他抬头给站在旁边的高力士使了个眼色,高力士抬手合掌,两队长袖曼舞的女子从两侧缓缓进入殿中。又有八名手持各式乐器的乐伎站在一旁。

    他仔细留意,在队伍中领舞的是梨园的乐营将谢阿蛮,弹奏乐器伴奏的也都是梨园的乐器高手,其中有弹琵琶的贺怀智,弹箜篌的张野狐,敲羯鼓的李龟年。这倒是让他挺意外,梨园的高手都到了吗?

    皇帝也侧身笑着对他说道:“这些人你也都知道,他们均是梨园中的精英,个个身怀绝技,也非常傲气。他们寻常是不会给别的人跳舞演奏乐曲的,就连安胖子的没有如此的殊荣。只有你,你既是梨园的乐营将,谱写了将军令的乐曲,又立下了如此大功,当得起这样的待遇。”

    李嗣业连忙叉手道:“多谢陛下恩德。”

    梨园的这帮人确实是特立独行,一曲凌波舞过后,也不需要皇帝挥退,蹁跹着舞步缓缓退出了大殿。

    李隆基似乎还沉浸在乐曲的美妙之中,对外在的变化没有多少关注。李嗣业双手轻轻合掌,作为领舞离开时却在队尾的谢阿蛮,朝李嗣业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他手撑着下巴颌浅慢品尝美酒,美人儿的笑容给了他几分酒醉的感觉。

    李隆基笑着说道:“刚才染病在家的右相听说你回到长安,心中甚是兴奋,拖着病体给朕写了一封奏疏。他说你今日之功勋堪比汉时之卫青霍去病,太宗朝之李靖李绩,如今天下虽然安定,但你有开疆扩土之功,当入凌烟阁受香火供奉,让天下人都知道,今时今日我大唐亦有名将。”

    李嗣业心底涌起了强烈的警惕心理,如果这奏疏是别人上的那还没啥,但若要是李林甫上奏,后面绝对有厉害的杀招。虽然现在他并不知道,但就怕趁他得意忘形放松警惕的时候,这绝密的杀招就会突然蹦出来。

    不过从这精妙的奏疏中,也能够体现出李林甫润物细无声的拍马屁本事,把李嗣业比作卫青霍去病,又比作李靖李绩,其意不正是隐晦地称赞李隆基堪比汉武帝和太宗皇帝,皇帝暗自受用却不点破,享受这种真实的虚假。

    坐在下方的杨国忠紧跟着圣人的话附和:“陛下,李嗣业功勋卓著,可比北齐之兰陵王,大梁之陈庆之。”

    李嗣业手按着酒案,用手指顶着人中,差点一口把酒喷出来。

    皇帝的脸色果然有些尴尬,若不是知道杨钊本人才疏学浅,算是个历史盲,恐怕就要怀疑他居心不良了。兰陵王高长恭的老板是高湛和高纬,这两位一个是宠信奸佞,另一个是亡国后主,都不是什么好货色。陈庆之的老板是谁,梁武帝萧衍,是南梁的开国之君,统治初期留心政务,纠正弊端,分封宗室,尊宠门阀贵族,但后期逐渐昏庸,崇信佛教,怠于政事,最后引发了侯景叛乱。

    嘿,不得不说,若要把李隆基比作梁武帝萧衍,还真是有点儿像,都是前半生励精图治,后半生逐渐昏庸开始享受,而且都经历了少数民族将领的叛乱,前者是羯族人侯景,后者是粟特人安禄山。杨国忠的这句话里竟然藏着真相,果真是神预言。

    看到皇帝兴致不高,杨国忠也意识到自己是说错了话,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李隆基转身对李嗣业说道:“嗣业,以你的功绩,如今就算是封个王也不为过,但你尚且青壮,且来日方长,即使是海内珍馐,也不能一顿都吃光罢。所以朕授你为开府仪同三司,勋官为柱国,入凌烟阁画像,赐爵为英国公,食邑两千户,授田四千亩。”

    李嗣业连忙放下酒杯,躬身叉手说话:“多谢陛下隆恩,嗣业愿意为陛下守更多的疆土,挑更重的担子。”

    他这么说是暗自向皇帝讨兼任河西节度使,从去年开始,安禄山已经是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了,这三镇可是含金量极高的边镇,兵力多寡绝非北庭安西可比。他如果能把河西兼任过去,以安西为首的精锐和北庭军,河西诸军形成一个体系内的军事阵营,以区分安禄山一伙的东北军,这便是纯正的西北军了。

    李隆基不知道是没听明白,还是另有打算。哥舒翰和安思顺的官位安排顺畅之前,李嗣业感觉还是有机会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呈送递给圣人,高抬起头挺胸说道:“这些都是在远征河中大食战役中表现突出的士卒和校尉,其中士卒四千人当赏,校尉三百人可授将职,还请圣人定夺。”

    李隆基放下册子,赞同地点头说道:“可矣,朕根据行军方志所观,安西军经历数战,均是下阵上获,当得起这样的奖赏。朕特许,所有有功士卒,俱进勋官武骑尉,所有有功校官,俱进归德郎将与中郎将。”

    李嗣业连忙叉手说道:“嗣业替安西诸多士卒校尉谢陛下升赏。”

    李隆基笑着捋须说:“将士用命,自然当赏。”

    这些将领所受的,都是唐代的勋官十二转制度,凡以军功授勋的,战场上或战后由随军的书记员记录战前的情况,战争的过程和胜负的结果,同时要记录每个官、兵杀死或俘虏敌人的数字,上报到尚书省吏部。吏部的司勋郎中反复审查,验证为实,然后拟定官阶,奏上皇帝,等待授官。

    以战前的条件分:以少击多为“上阵”;兵数(包括战士人数和装备)相当为“中阵”,以多击少为“下阵”。按战争的结果分: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四十,为“上获”;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二十,为“中获”;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十,为“下获”。

    按照战前的条件和战争的结果,综合起来,拟定“转”数。上阵、上获为五转;上阵、中获为四转;上阵下获为三转,以下递减类推。

    勋官没有职务,不管事,仅仅加官而已。勋官要入仕参政,则依照门资、出身的规定。

    李嗣业又向皇帝叉手说:“这次远征有大将田珍,段秀实,程千里,马磷等人奋勇争先,臣请陛下酌情提拔。”

第六百二十九章 议定龙朔永徽军

    李嗣业从侧面去观察皇帝,面容看上去保养的很好,但肌肤已经变得松弛,特别是抬头纹复杂得如辩驳的老树。像这样的老人,你很难要求他把精力集中几个时辰,所以现在趁着他还在亢奋的关头,应该把具体的事情都讲出来,这样他接受的也快一些。

    “陛下,河中九国乃至吐火罗境占地千里,也由于毗邻大食,需要驻重兵以坚守。臣根据陛下的授意,暂命毕思深带四千兵卒留守康居,并征召本地番族健儿混编其中。今日特地向陛下和诸位同僚求问:“河中应该如何处置,是单独出来为兵镇,授予节度使权柄,还是只留一军所在,由安西都护府代管?”

    李隆基挥挥手说道:“这个事情我与左相希烈,右相林甫,还有御史杨国忠都已经商量过了,应该在河中与吐火罗设立两军,由于河中之康居是高宗永徽年间设立康居都督府,如今要复置,那么在河中所置这一军,可称之为永徽军。吐火罗境内十六州俱要重置,他们最初内附是在高宗龙朔元年,那么所置一军是为龙朔军。”

    “至于这两军的主将该派谁来任,军队应该定员多少,你给提两个名额上来,你曾多次与大食军作战,你也说说看,应该将永徽军和龙朔军定员多少人,才能够防御大食军队进入河中和吐火罗。”

    李嗣业暗自嘀咕,如果要他说,怎么也得有个五万十万的,但这也不太现实,整个安西四镇才不过两万四千的定员。但是瞧眼下这个意思,皇帝不准备多安置一个边镇节度使,这两军都由自己来管辖,这可是一个扩充实力的好机会,就应该狮子大开口张嘴要人。

    “臣建议在康居置永徽军一万一千人,在阿缓城置龙朔军一万人。永徽军臣建议由毕思深来担任军使,龙朔军军使由白孝德来担任。”

    李嗣业的话音刚落,坐在宴会下方的群臣都把惊讶的目光投过来,都在心中质疑他为什么能够开这么大的口,养两万人每年需要二十多万斛的粮食,还需要大量的秋冬衣物,包括甲胄和兵器,这将是巨大的开支。他一下子把安西都护府下辖兵力扩充了两万一,变成四万五千多人的大兵镇,安西四镇哪来的这么多钱粮,如果要朝廷来拨钱拨粮供应的话,朝廷怎么会同意?就算圣人真的昏了头,也不会同意如此大量的扩充军队。

    “竟然需要两万多人?”皇帝揉了揉自己松垮的额头。

    李嗣业解释道:“大食的国力和军队数量和战斗力都是略优于吐蕃的,臣给陛下说的两万人,是基于万一有是大食军队来攻。他们可以守住河中据点,并且能坚持一到两年,能够给出朝廷做出决策时间,也能够坚持到援军到来。”

    李隆基这就听明白了,千里之地部署两万人并不算多,比起河西四郡部署七万四千人和范阳部署近八万人的密度以及他们所面对的敌人强弱来看,这个比例还是最低的。这两个地方后世会变成两个国度,乌兹别克斯坦和阿富汗。

    只是别看皇帝又是祭拜太庙,又是告慰祖先,又是派百官到城门外迎接,不过是因为这场战争满足了他某些开疆扩土,大国征战的虚荣心,并不是他对河中和吐火罗重视。实际上他对这两个地方并不重视,所以李嗣业提到的两万人,恰好就在他接受的范围边缘。

    这本质上和买卖商品讨价还价差不多了。

    “这两万人的吃喝粮饷和甲衣武备。安西都护府能够承受吗?”皇帝诚恳地反问他。

    “启禀陛下,河中和吐火罗境比起中原虽然贫瘠,但比起安西大多数地方,它们已经足够肥沃了,养活了数百万的粟特人和吐火罗人,就算从两地以六十税一的方式抽取商税和田亩税来供养,也足以供养整个永徽军和龙朔军。”

    李隆基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这不就是由羁縻自治改为朝廷治理了吗?那么朕还得派一大堆的人过去担任官员,收取赋税。这好像就变得复杂了。”

    “陛下,我们可以继续要求他们内附,各小国和各州国王司马世袭,他们自己委派官员自治。我们只需要要求从他们的赋税收入中抽取出一部分来供养永徽和龙朔军。”

    李隆基听明白了,感觉有点儿不妥,杨钊和下方的大臣们有市井生活经验的就更明白了,这不就是收保护费吗?怎么可以这么流氓?

    李隆基提出了质疑:“这会不会引起河中九国和吐火罗诸州反感?会使他们失去归顺王化之心?会不会让他们觉得大食人比我们更好?”

    “这个陛下完全不用担心,大食人占据康居城时,在河中一带部署了五六万军队,这些军队所消耗的每一粒粮食,都是从当地官吏和百姓手中强行征收的,两相比较之下,我们比他们柔和多了。”

    君臣之间一问一答,旁人没有插话的余地。杨国忠坐在一旁,还意识不到李嗣业是在变相加强安西边镇的实力,也是加强自己的实力,他还感觉李嗣业的这个方法看似流氓,实则高明。

    李嗣业叉起双手继续说道:“陛下,虽然我们省却了供养永徽军和龙朔军的钱粮衣物,但筹建军队的甲胄武备兵源的钱财,还需要我们自己准备。”

    李隆基点了点头,最终拍板做出了决定:“可以,陈希烈。”

    左相陈希烈从席位上站起走出来,叉手应道:“臣在。”

    “下去之后立刻颁布旨意,责成户部从府库拨出钱,交由兵部和少府监,在关中和中原、江淮征募良家子,交付甲胄兵器送往河中和吐火罗组成龙朔、永徽二军。”

    “喏。”

    经过连番的饮酒和用脑,皇帝李隆基的脸色虽然依旧红润,但脸上出现了些许疲惫之态,抬手说道:“此事就这样议定了,今日本来是要庆贺嗣业之远征大捷,与你们举杯共饮,没想到还是谈了半日的朝政。朕不胜酒力,先回后殿休息,杨钊,陈希烈,你们二位要替朕招待好嗣业,若是他今日不能尽兴,我明日拿你们试问。”

    李嗣业和众人同时躬身下拜:“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颤颤巍巍地提着袍子下摆站起来,抬起手臂背朝众人挥了一下,在高力士的搀扶下往内殿走去。

    李隆基一走,群臣顿时放松了许多,说话声音也大了。这楼中宴会大殿也就变成了杨钊的主场,他率先端着酒盏来到李嗣业面前,借着酒兴高声说:“自改元天宝以来,我大唐名将辈出,诸如高仙芝,安思顺,哥舒翰,还有陛下最宠爱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这些人确实功勋卓著。可与李嗣业李大夫比起来,他们的功勋配得上陛下给他们的恩遇吗?他们配得上吗?你们说句老实话,是否能够配得上?”

    李嗣业顿时感觉无语,有些众人皆知的话藏肚子里就行了,何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出来,这不就等于踩四捧一公开引战吗?我若不是对你的性格有所了解,还以为你他妈的是高级黑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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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盛世长安到安西四镇,
从里坊曲巷到大漠边城,
灭吐蕃,平突厥,征大食,男儿当赤膊奋起,当嗣业者,人马俱碎!盛唐陌刀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陌刀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陌刀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