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上巳节大朝会
第二日醒来,留后院中所有人都开始筹备大朝会的事情,亲兵们将夫蒙灵察和三位将军的马牵了出来,用刷子梳洗马鬃,使得马匹的毛色油光发亮,据说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有人甚至在马鬃上刷桐油打石蜡。
留后院田都尉亲自去帐上支了钱,重新到西市买了几套全新的鞍鞯和辔头,等于给坐骑重新包装了真皮座椅。
他把明晃晃的马镫挂在了马鞍上,感觉身后有人走近,扭头一看却是李嗣业,不由得心虚地指着黑胖没话找话:“李将军,你这是一匹突厥马,一看这膘壮的后臀就知道是匹好马。”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干笑道:“没错,确实是匹好马。”
莫名感觉李将军的表情有些冷,这田都尉倒有些心慌了。
高仙芝站在跨院里喊李嗣业:“嗣业,去试试你的朝服。”
李嗣业转身往内堂走去,从高仙芝手中接过朝服。抱着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朝服与常服圆领袍有很大差异,圆领袍吸收了胡服的许多特点,朝服才是真正汉服的精髓,讲究宽袍大袖,直裾下垂,腰带材质几銙都有严格的规定。大朝会时文官皆戴进贤冠,冠顶上的梁数量根据官阶的高低逐渐减少,最高的五梁,最低为两梁。武官头戴武弁,腰间佩剑,脚蹬乌皮靴。
李嗣业把这身朝服穿在身后,手持铜镜看了看,确实是漂亮威风,但就是打理不太方便,仅仅是那两捅宽袖子,就让他异常不舒服,感觉有呼呼的风往内灌。这个还不要紧,更难受的是里外要穿三层,里面的中单是上衣下裳,然后外面是绛纱袍,也是上衣下裳,但上衣的袍子已经将下裳完全遮盖。
他把这朝服脱了下来,头上插了簪子的武弁很沉,但也沉不过多达十一銙的金玉带,上这么一次朝估计是活受罪。
李嗣业走到房门口开了窗扇,竟看见高仙芝和马磷在这跨院中练习迈步,而且是那种派头十足的八字步,比戏剧中看到的都要夸张。
“你们做什么呐?”
“当然是练习朝步,大朝会所有人步态都要四平八稳,亦步亦趋,步子若是走不好,不仅同僚耻笑,若是让监察风纪的御史看见了,还要参你一个藐视朝堂的罪状。”
“有这么恐怖吗?”李嗣业不禁对两人的话感到好笑,他趴在窗口问道:“你们两个上过大朝会?”
“没有,听别人说的。”两人都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似乎没有闲心理会李嗣业。
夫蒙灵察从前院走进来,竟也不觉得怪,对三人招招手说:“不要练什么步态了,到时候别人怎么走,跟着做,关键是要学拜舞,这拜舞圣人在陛阶上看得是清清楚楚,谁跳得姿势不对,对圣人不够恭敬,陛下可都是能记在心里的。”
两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虚心向夫蒙都护请教这拜舞怎么跳,李嗣业也不敢轻视礼仪,连忙下场去学。夫蒙灵察亲自指导,抬手做动作示范:“先迈左腿,双手在右上侧击掌,再迈右腿,双手在左上侧击掌,向右转身一圈,记住不要转反了,然后微微弓腰抖袖,俯身稽首,先跪左腿,后跪右腿,俯身下拜,起身后正式行拜舞礼,这次要在以上的动作加两段小跳,跳的动作是这样……”
李嗣业一看,这不就是小时候玩跳房子的动作吗,再加上安塞腰鼓的那副动作神韵,完全可以了。
想象一下上千人穿着绛纱袍在皇宫里跳舞的画面,简直不要太美。他能够抛弃心底的那点儿小羞耻,只要是人能做出的动作,他也能。
留后院里的兵卒们整整忙碌了一个下午,夜晚时分夫蒙灵察吩咐三人早早吃饭,早些睡觉,明日清晨辰初食时,大朝会正式开始,他们应当提前一个时辰起床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忙中出错。
大朝会通常在元日、冬至举行,但今年由于突然改元天宝,大朝会等于要举行两次,这一次在上巳节举行,比元日的大朝会更加隆重。上巳节本是黄帝轩辕氏的生辰,选在这一天举行天宝历首次大朝会,更有彰显华夏正朔的政治意义。
李嗣业眯眯糊糊睡到半夜,听到有人哗啦啦摇晃门窗,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问道:“现在几时了?”
马磷在外面说道:“寅时五更。”
他差点恼声骂出口,埋怨道:“五更你就叫我起来做什么?”
“你忘了今日是什么节日?上巳节要兰汤沐浴,我昨夜已吩咐火房的兵卒烧好了热水,你我洗一洗身上的臭汗,觐见陛下当然要香香的。”
“还香香的。”李嗣业咕哝着踢掉衾被,走过去给他打开了门:“你去洗吧,我还要再睡一会儿。”
“夫蒙中丞也都已起床,你怎么能睡得着?大朝会之前不沐浴更衣,就是不敬圣人陛下。”马磷叉手朝着大明宫方向。
这大帽子一扣,李嗣业还能安然去睡吗,他只好仅披上中单,双手抱着衣襟胸口与马磷一同到水房去。进门才看见竟不是木桶,而是类似厕所隔间的小间,门板仅仅能够挡住腰部,头顶的隔板上放着大牛皮水袋,用束口的绳子扎着,只要轻轻一拽热水就从束口中流出,再用力一拽又能扎紧袋子。
洗澡用的佐料仅仅有青盐和皂荚,豪贵人家也会用猪胰。李嗣业一拽束口,激流般的热水从头顶浇下,整个人舒爽地打了个哆嗦,这水中有股淡淡的兰草香味,应当是兵卒在煮水的时候预先加入了兰草。
他将长发从头顶解下,用青盐和皂荚清洗,两个多月没有洗头,都有些粘结发臭了。等清洗完毕后感觉神清气爽,连身体都轻了几斤,用羊毛巾擦拭后,换上一身新的中单,最后穿上朝服。
等他戴好武弁冠,将带子系在下巴上,腰间系着长剑走出院子,四名亲兵已经牵着马等在台阶下。
马身上戴着崭新的马鞍和马镫,就连辔头都是由彩色丝带结成,有种焕然全新的喜气。他走到黑胖面前,牵马的兵卒叉手行礼道:“请将军上马。”
李嗣业点了点头,伸手抓过缰绳,抬脚踩住马镫翻身而上,高仙芝和马磷也各自上马,等到夫蒙灵察最后扶正武弁骑在马上,挥手对三人道:“走。”
恰巧此时丹凤门方向传来悠长透亮的晨钟声,紧接着四面城郭的城门楼上,也都响起了钟声,这古朴的声音似乎唤醒了长安,唤醒了这座仿佛沉睡在地底的城市。
他们骑马行出平康坊,来到望仙门正街上。抬头遥望天色幽暗深蓝,星辰依旧点缀,四下里有鸡鸣声响起,抬头遥望龙首原地势逐渐抬高,从崇仁坊到永兴坊是不断抬高的缓坡,再到光宅永昌又是一个台阶,丹凤门已经在他们上方遥首启盼。
丹凤门外有金吾卫仪仗,检查每一个进入门内的官员鱼符鱼袋,大朝会规定京中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外地官员需五品以上,没有鱼符的官员可出示告身。
众官员骑马穿过丹凤门,在御桥两侧下马桥下马,李嗣业抬头遥望,金吾卫组成的仪仗二人一组分站道路两旁,从御桥开始向内延伸,至龙尾道更换为左右威卫仪仗,手拄仪刀披甲而立。
栖凤阁和翔鸾阁前的广场上,左右各有仪仗军阵,长短兵器以队列排开,各队以旗帜分列不同,军阵肃然,甲片明光闪耀,给人以威严之感。
官员们在御桥前就开始分班列队,亲兵随从们将马匹牵入金吾卫仗院前的马厩中。通常朝会共分四列,文武各有左右班底,大朝会加入了外国常驻使节和羁縻州进贡使节,又加入了玄宗诸子、百孙、驸马都尉,这样又加入了两列共六排。
御史和礼部的官员们拿着名单一个个安排站位,但凡前排一百的官员他们都招惹不得,软语还得带出敬称,但超过一百位以后,这些大爷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黑着脸开始呵斥,连刺史这样的一州之首在这些小官面前也要规规矩矩。若是惹恼了他们,在行止册子上面给你写上藐视朝会,很快就有人能奏到门下省。
很快参加朝会的人员全部成功排列,大概有一万余多人,李嗣业处在第九百多的位置上。众人开始沿着龙尾道向前行进,队列浩浩荡荡,全部迈着八字官步,左右龙尾道各行三排官员,沿着坡道缓缓向上。
立在殿前的武卫将军高声喊道:“开宫门!”
第三百三十一章 赐宴麟德殿
龙尾道两侧的宫门大开,官员们鱼贯而入,几十根巨柱支撑着大殿的结构,可惜他恰好站在门外的位置上,仅仅能看见巨柱排列到深处,至于陛阶上是什么样子,皇帝穿的是十六旒明黄衮冕,还是大裘冕,这他就不清楚了。
他这还算是幸运的,多数官员只能站在蔓延的龙首道上,或在长长的直道上遥望,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到大殿中央也不过短短几百米,但就是这短短几百米,却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攀爬。
宫殿彰显了皇权的博大威严,也夸张了官吏们的渺小,在这如日之升,如在霄汉的宫阁下,他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微弱。帝国皇帝的威仪,仅仅次于九天之上的凌霄天宫。李嗣业这带着不同目光来看,也能够感受到一种被俯视的压力。
“行拜礼!”
宫殿内的声音通过交替喊了出来,官员们开始做那套动作,迈左腿,击掌,迈右腿,击掌,然后俯身下拜。
“稽首!”
万人齐声高呼:“恭祝陛下万寿无疆,吾皇万岁!”
“起居拜舞礼!”
不知从何处传来编钟和号角的声响,也到了最让人羞涩的环节,但他前排的十几人丝毫不觉得尴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开始跳动,左右摇晃着身躯,然后还要三百六十度转身跳。
“礼毕!”
“天降灵宝,改元履新!百官上表朝贺!”
当然要先请三师三公呈送贺表,但本朝还没有活着的三师三公,品阶最高的是太子,然后是各路亲王,接下来是太子太师太傅,可惜箫嵩已经退休致仕。文武百官中品阶最高的是中书令和侍中,所谓的中书门下三品。
接下来三省六部开始上表,贺表的数量估计能堆一尺多高,只有中书令和侍中的上表会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念出,李嗣业在殿外能听到的,也只是像苍蝇一般微弱的声音。
贺表的内容不用想也知道,是最没有营养的吹捧功绩的词汇,右相会在表上增添一些听了让人高兴的的数字来增加说服力,比如全国增加了多少户,人口增加了多少,粮食产量多少,丝绸产量多少,等等不一而足。
百官贺表之后,听到里面有太监高声喊:“诸州进贡品。”
贡品不必抬到大殿上,早已经入了皇家内库,只挑选出几样有代表性的贡品来搏皇帝眼球,比如说越窑青瓷、三彩、波斯琉璃盏、吐蕃牦牛、回鹘白驼、高昌进贡葡萄酒、于阗羊脂玉、还有南方的珊瑚,广州进贡的昆仑奴。
天下六百三十一州,羁縻州八百,每州都有进贡,每州都要进去将清单念出来。红日逐渐升到了当空,李嗣业只站得双腿发酸,肚子饿得前胸贴后心,整整两个时辰都在报贡品,圣人听这些宝贝估计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大朝会总算进行到第三项,赏赐升迁过去一年来立下功勋的文官武将。这个程序进行了简化,不需要官员们一个个上去谢恩,宣读完毕后统一跪谢皇恩,嗯,还要跳一次舞。不然这大朝会开到下午都开不完。
一个嗓门大的宦官站在御阶旁,展开密密麻麻的黄稠纸,开始宣读升赏。
中书令李林甫改为右相兼尚书左仆射,牛仙客为左相,兼任兵部尚书。十二卫大将军各有任免,北衙六军也各有财物赏赐,节度使任用,各州刺史升降……
李嗣业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而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已经过正午了吧,他连自己升赏都提不起兴趣去听。
然后听到宫门内有喊声:“谢皇恩!行稽首礼!”
所有升官赏赐的没有赏赐的都俯身下拜,然后站起来跳拜舞,这次的拜舞更激动,手舞足蹈的幅度更大了些,以此来表现出臣子对皇帝封赏的感激涕零。
“羁縻州使节、诸道采访使、诸州刺史、皇子贵孙、升赏功臣、赐宴麟德殿!”
宴会群体剔出了大部分京官,但剩下的也有三千多人,浩浩荡荡朝着内朝麟德殿而去。
麟德殿位于大明宫内朝,在翰林院一侧,乃是国宴场所,面积规模远胜含元殿,有前中后三殿两重檐,三殿之间有建在高台上的楼廊连接,碧瓦蜿蜒而上。
李嗣业在队列中遥望,这庞然大殿东临太液池,重檐顶倒映在水中,绿瓦遮蔽半面湖水,密集排列的廊柱宛如繁星点缀。
这次他们进入的是麟德殿中面积最大的中殿,立柱有百根,头顶是藻井,数丈长的宫纱垂落在地,近千名宫宦侍女站立伺候。殿间星罗棋布排列着可供十二人对坐的朱红长案,官员们按照列队的次序依次入席,这次李嗣业排到了四百多位,跟他同桌而坐的是几个羁縻州的使者和折冲都尉。
他抬头遥望,大殿朝北的高台上摆放着黄绸案几,皇帝跪坐在案前,手捋青须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些嗷嗷待哺的臣子们。圣人心里一定在想,只要把饭给吃好了,这大朝会才算办得成功。
他们这一桌上,两个宦官合力把主食抬上了长案,柳编的簸箩有三尺长,里面堆叠着酥黄色的胡麻大饼,如小山一般高。然后两人抬着门板一般的木盘,里面堆满了切成薄片的羊肉,然后是恭桶一样的大木桶,里面放着马勺。紧接着又抬了一门板凉菜,好像是他敬献的凉皮,可谁见过凉皮用几尺长的容器盛放?李嗣业看到这个东西,就看到了喂马的马料槽。
不愧是大唐啊,连盛饭菜用的器具都如此……大气。
宫女们抱着盘和碗还有盏给每个人发放,每人一双筷著,有点儿自助餐的意思。众人谁都没有动筷子,只是高仰着脖子抬头望向坐在高台上的皇帝。
李隆基已经脱下了身上臃肿华贵的大裘冕,换上了明黄常服,头戴金莲冠,后插子午簪,眼带睥睨望着下方众官,突然开口问:“翰林院可有赐宴日应景诗文?”
席中一人手擎着酒盏站立而起,朝着李隆基敬献诗,李嗣业低声指着那人对身边的人问道:“这人是谁?你认识么?”
“李白,新近入长安的翰林待诏,才华横溢,在圣人面前非常受宠。”
“岂止是才华横溢,他……”李嗣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神往地盯住了李白,对方穿着浅绿色朝服,头戴进贤冠,在无数冠冕的人头攒动中。他独有风骨而飘逸俊洒,这个身影把无数人都变作了背景板,即使是富丽堂皇的麟德殿也不过如此。
他知道这不过是种心理现象,如果这个人不是李白,或者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会有如此迥异的感官。李白正在捋着长须念出自己的诗作,似乎引起了身旁诸人的称赞,也获得了圣人的赞许,他听不清他到底念了什么。
高力士站在皇帝身旁,高声喊道:“开宴!”
第三百三十二章 美美的咥
李嗣业还在遥望那个已经坐下的身影,他身旁的折冲都尉已经端着碗朝大堆肉片扑了过去,大家伙儿饿了一天,再斯文的人都要憋不住了。他奇怪地瞧着李嗣业问道:“你不美美的咥,还等啥咧?”
嗣业低头一看,看到此人将碗中夹了少半碗羊肉片,伸手去木桶中舀汤,汤色微黄发红,热气腾腾上面漂了一层羊油,热汤浇在肉上发出哧哧的声音,然后翻着油腻的香味已经漂浮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吃的?”
折冲都尉伸手抓了一块胡麻饼过来,撕成小块儿扔进了羊肉汤中,口中一边科普道:“额发现胡麻饼泡到羊肉汤中最是好吃,你吃吃试试!”
李嗣业发愣自言自语问:“羊肉泡馍?“
“啥羊肉泡馍?”都尉抱着汤碗美美地喝了两大口,若有所思道:“你要这么说,就应该叫羊肉泡饼,羊肉麻饼。唉,你快吃啊。”
他不紧不慢地也泡了一碗羊肉,用筷子捞起来一尝,才发现和平时的羊肉不太一样,肉质鲜嫩而不腻,也没有羊膻味儿。因为汤中有大量的胡椒,羊肉在炮制过程中,也用了不少胡椒,看来也只有皇家有这样的财力。
折冲都尉已经将一碗羊肉汤消灭,又灌了一大碗凉皮,宦官们挨个儿抱着坛子,往酒盏中倒酒,他提起酒盏一口灌入:“好,这可是郢州进贡的富水酒,来,进一个。”
内宦们撤去了簸箩中的胡麻饼,换着抬上了夹着羊肉馅类似汉堡的古楼子,整整一大盘的偃月形馄饨,然后是十几个碟子的酱料,木盘中盛放的切脍也被端了上来。这东西李嗣业认识,便是以后盛行日本的生鱼片,现在也是生的,他夹起来沾着酱料吃了一口,感觉这酱料的味道有些怪。
折冲都尉抱着肚子打起了饱嗝,眼睁睁地看着宦官们用笼屉端上了蒸梨和水晶柿子,眼前鲜嫩的生鱼片看得他垂涎欲滴,但肚子已经填不下去了,若是再吃,他恐怕就是有唐历史上第一个吃撑死的官员。
李嗣业不紧不慢地嚼着鱼片,用手抓住一个柿子,用桔梗杆子插进去美滋滋吮吸里面的汁液,还不忘回头刺激一下吃撑的都尉:“你不美美的咥,还等啥咧。”
都尉捂着肚子喘气道:“哎,实在咥不动了。”
李嗣业问他:“你是不是没吃过圣人的赐宴?”
“废话咧,我要是吃过我能咥成这个样子?俺今年刚从果毅都尉升迁为折冲都尉,没想到就能跟随刺史回长安参加大朝会,还能得到麟德殿赐宴,额这辈子没白活哩!”
他朝着李嗣业翻了一个白眼,埋怨道:“看你好像是吃过御赐宴,刚刚为啥不提醒我哩,怕我把后面的馄饨、切脍都吃掉了?”
李嗣业差点儿喷饭,我有这么小心眼儿吗!
“我也没吃过御赐宴,不过我是这么忖意的,普天之下,圣人最富,圣人请你吃饭,还能让你吃不饱咧?”
“是咧,是咧,我这也是大意了。下次……不,不会有下次了。”折冲都尉惆怅地摇摇头:“能有这样一次参加御宴,此生足矣,此生足矣。”
李嗣业不禁对起这个性情中人感了兴趣,拱手问道:“不知尊驾姓名?”
“南霁云,魏州顿丘人。”
魏州不就是在河南吗?他不禁笑问道:“你一个魏州人,干嘛要学长安人的腔调?”
“废话,俺听说你们关中人欺生,所以进了长安就得说长安话,免得被你们糊弄,可没成想,还是被糊弄了。”
他说的可能是李嗣业没有指点吃饭的事情,嗣业莞尔一笑道:“你吃亏了么,你不照样吃羊肉汤,胡麻饼吃饱了吗?再好吃的东西,进了肚子里也只有一个作用,消化烂粪。”
周围的几个羁縻州使者皱起了眉头,李嗣业不管他们,继续对南霁云说道:“我指点你一个事情,算是表示歉意,相不相信由你。”
“行,你说。”
“想办法在朝中,或者让刺史帮你运作一下,从折冲都尉的位置上挪挪屁股。用不了两三年,圣人就要完全废除府兵,停发所有鱼符,折冲都尉这个官也会消失,你提前做准备,总比到时候抓瞎强得多。”
“真的假的,你莫不是糊弄我吧?”
“你小声点!”李嗣业拽着他的幞头脚低声说:“我这人算无遗策,你要是不相信,那就算了,但别和其他人说去。”
“不,俺相信。”
李嗣业抬头遥望,所有长案上都是一片狼藉,高台上圣人不知何时已离开。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也走了不少,留下的都是些平时生活质量不太高的,所以也更加无忌了些,众人开始拼酒量,相互吟诗作赋。
嗣业心想,我也该走了。
他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南霁云伸手拽住袖子问:“你到哪搭去啊?这就要走?”
“吃饱了,不走留下来做什么?”
南霁云使劲儿揉了一下肚子,涩笑道:“额再等等,等消化些之后,还能再吃一点儿。”
李嗣业眺望高窗纱帐后面天光,看这个天色,大概是日入酉初,距离戌时入更宵禁有一个多时辰,这一个时辰内能吃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告辞,再会。”
李嗣业跟着不少离席的人往大殿门外走去,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去看南霁云,这位折冲都尉并未贪看案几上的食物,而是抬头痴迷的望着雄伟壮丽的麟德大殿,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遥望朝阳,这是大唐留给他最壮美的回忆,或许值得他用一生去畅想。
“南霁云,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醉酒的官员们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大殿。左右门监卫和左右骁卫的仪仗沿着殿前道路三步一人延伸至外朝。如果有官员醉倒在地无人扶持,就会有兵卒上前扶他们出去。李嗣业还瞎想了一阵,如果有人喝醉,迷失方向绕过太液池溜进了嫔妃们居住的后宫,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但现在看来,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他一路信步前行,沿着仪仗围出来的道路,从思政殿和延英殿的中央入光顺门,再过昭庆门,来到含元殿前的广场。他回头望了一眼含元殿栖凤阁与翔鸾阁,想到它们日后的命运,心中倍感惋惜,这宫殿群若是能保存到以后,人流量不甩故宫三条街?
走出五洞丹凤门,城门那巨大的台基在斜阳下在地面拉出切割阴阳的直线,似乎也割裂了整个长安。
门旁的土道上躺着几十个官员,服饰各有不同,有少数民族羁縻州的使节,也有直属州的官。感情左右骁卫扶起来的醉酒官,全部都给扔到了这儿,还以为会好心送他们回馆驿,呵呵,电视剧中可看不到这场景。
很快又有一人被两名右骁卫兵卒架了出来,这人好像还没有醉死,口中呢喃道:“拉错了!我不出宫城,我是翰林待诏,我是李太白!”
兵卒哼了一声道:“等你清醒了再跟我说什么翰林待诏李太白!”
两人伸手直接一推,粗暴地将他扔在了地上,李太白在地上翻了个滚,双手双脚张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太”字。
李嗣业本来已迈出脚步,却又折返回来,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低头去看昏沉沉的李白。鬓发青丝染寒霜,好一个浊世潦倒醉仙人。
“你可是我九年教育的语文分数救星,不扶你说不过去。”
……
第三百三十三章 又见太子李亨
片刻之后,李嗣业一手搀着李白的腋下,把他右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远去。
“李太白,你住哪儿啊?饮中八仙,贺知章,焦遂他们怎么不管你?”
李白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抬起长袖朝前方虚指:“长乐坊,青莲酒肆……”
“还喝啊?”
李太白摇了摇头:“青莲酒肆……房间,睡,睡觉。”
他扶着李白往长乐坊而去,反正也不算远,丹凤门往西,进坊门后找个人一打听,才知道这青莲酒肆在长乐坊知名度很高,位置却不甚好找,连着拐了三道巷,才看到白色酒旗悬在屋檐下,是间普通的门铺。
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还能做到坊众皆知,酒怎么可能差了。待会儿走的时候一定要沽一坛子。
他将李白扶到酒肆门口,让他在屋檐下石阶上坐下,谁知太白却软软地躺了下去。
店里的一个小厮迎出来,口中道:“客您这是……”他低头一看,声音陡然大了几分:“这不是李太白吗?又醉倒了呀。”
他与小厮合作将李白扶起,又问:“李太白住在你们这儿?”
“嗨,李太白初来长安时,就住在我们青莲酒肆,就连我们酒肆的名,都用了太白的号。这次又来长安,他还在这里住了几宿。”
酒肆的东家也连忙迎上来,替下李嗣业,将其扶进了后院中。
他左右打量了酒肆的布置,仅有五六台案几,地上铺着羊毡,垆间做有酒柜,柜中摆着酒坛子。
他站在了酒垆前,对回到台里的店家说道:“给我沽一斗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我们青莲酒家只有一种撇醅酒,况且官爷你还穿着朝服,定然是从大朝会圣人赐宴处散席归来,我们这酒后劲儿可大,您不能再喝了。”
“嘿,我不喝,只不过是听着你家的酒香,沽一斗带回去给我的兄弟们。”
“官爷真有情义。”
一斗酒沽了两坛,用麻绳兜着坛口,李嗣业提在手中慢悠悠地往长乐坊外走去。
夕阳已经垂下,云团缭绕被红日之火烧透,长安正在慢慢沉没在夜色中,隆隆鼓声从地面上翻起,夜灯初上。
……
大朝会后的第二日,安西众人各自开始安顿在长安的事项,回碛西已经提上了日程。李嗣业也决定去十六王宅一趟,答应李辅国去拜谢太子的事情,自然要信守承诺。当然这不止是守诺,还有日后长远的打算。
太极宫所处的位置是长安的洼地,使得夏季潮热,连东宫都不适宜久居。忠王李亨成为太子后,将十六王府中的原先的府邸改为离宫。他多数时候都居住在此地,照顾年幼的皇子,担当兄弟们的表率。
李隆基倒也乐见其成,太子待在十六王宅,比待在东宫还让他放心。
他进入王宅坊门,便翻身下马,牵着马缰悠哉行走,从他身边走过的都是各王府的仆从和武将,对这身穿缺銙袍的四品武夫倒也不觉得稀奇。
原忠王府在王宅区的最北端,背朝城郭坊墙,正门朝南。他在王府大门前驻足,将黑胖拴在墙上的栓马石窝中,来到侧门另一侧的边门,握住铜环轻敲了三下。
一个身披绢布甲的军汉拽开门扉,见是一名武官,连忙扶正兜鍪问:“尊驾前来太子离宫,可有公干?”
态度出奇的好,让他感到意外,李嗣业拱手道:“我并非是来公干,前几日宫中静忠公公曾邀我来宫中,而且太子于在下有举荐之恩,早就应当来拜谒。”
“是这样啊,请尊驾在外面等一下,我这就进去通报。”
李嗣业又拱了拱手:“请便。”
武官合上边门,李嗣业则背负双手在门口等待,过了片刻,有三四个年轻男子从侧门而出,身穿绛紫襕袍神态随和清闲,像是经常来串门。李嗣业知道这些人身份尊贵,不是皇子就是皇孙,只好站在一侧躬身叉手。
这些皇子也没多留意李嗣业,在十六王宅任闲职的武官不少,他们常见倒也不怪,只以为又是跑腿传信的。
李静忠把这些皇子送出几十步,才折返回来,笑着对李嗣业作揖道:“今日我还在惦记着这事儿呢,李将军果然来了,快请。”
“静忠公公请。”
李静忠一边引着他往前走,一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还是那般谨慎,你是知道的,只是他如今入主东宫,已经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一味地低调躲避来自各方的交好投靠,反而不符合如今的态势身份,云麾将军与他从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但王将军自从成为朔方节度使之后,殿下便限制与他的往来,两年中只准他来十六王宅一次。”
李嗣业犹自迷茫,李辅国跟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让他劝说太子?他们身为身边人都无法说服,他一个外人如何能说服得了?
这李亨确实是,与过去被赐死的李瑛完全是两个极端,那位是过于有些张扬,这位却过于低调。
“我倒是可以试着向殿下进谏言,但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些武夫嘴笨,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这个咱自然晓得,我们这些太子身边的人,与他亲近有纠葛,反而不太好劝谏,只能求助与将军了。”
这离宫与他上次来没多大变化,有影壁,倒座馆阁,前殿和偏殿,穿过四五道大门和一道穿廊,直接来到了后院中。后院有水潭,谭边亭子的一角临近水面,太子头戴平巾帻,身穿明黄色襕袍,胸前是绽放的团花,他正一只脚踏在亭栏上,扭头看见李嗣业,神情中露出吃惊的样子。
他上前一步躬身叉手“末将李嗣业参见太子殿下。”
“李嗣业,你怎么会突然过来?”他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有没有人看见你来我这儿?”
李嗣业也有些迷惑,感情这事儿李亨并不知情,他扭头望了李静忠一眼,李静忠连忙上前打圆场道:“李嗣业前来是感谢殿下昔日举荐他前往碛西。这次好不容易回来长安一趟,才特意来宫中拜访。”
李亨来到他面前,伸手托着他的双臂扶正,踌躇着说道:“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但是……”
“静忠,这是不是你捣鬼?故意引李将军前来?孤入主东宫才不过三载多,若是让外人看到,岂不是要落一个结交边将的口实?”
还是这么小心谨慎啊。
李静忠慌忙拜伏在地,叉手说道:“殿下,李将军是你举荐前往碛西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来拜谒感谢,无论谁挑不出任何毛病。静忠邀请他的时候,也没有想得太多,万一就算有人问责,奴婢也愿意一力承担,李嗣业将军乃是静忠的旧友,为何不能互相往来?”
“你!你一个太子府的宦官,结识了来自碛西的武官,你如何能承担得起?”
李嗣业感觉应该说句话,不然就成了他动机不纯了。他躬身叉手低声说:“殿下,李嗣业这次入长安之前,还只是率领三个跳荡团,三个战锋队团的押官,不够资格称为边将。就算这次大朝会升赏过后,我勋为八转上轻车都尉,又加武散官忠武将军。头顶上还有各镇镇守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安西节度使,也算不上什么实力边将罢。”
李亨想了想,好像是有些反应过度,却依旧执着地说道:“就怕某些人多心猜疑,更应该小心谨慎为上。不过嗣业你既然来都来了,就多呆一会儿,静忠,立刻吩咐人来煮茶,孤要与李将军促膝长谈。”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取中庸之道
李亨铺了波斯毯子坐在凉亭中,命李嗣业坐在对面,身边有宫女低头默默煮茶。
“上次一别,已经快五年了罢,今日在大朝会上,陛下对你的迁赏我都听见了。不足五年时间,你能够摆脱庶人李瑛旧部这个身份对你的影响,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不易,孤也替你感到欣慰。”
一提到死去的兄长,李亨的嘴唇就止不住地颤抖,李嗣业能从脸上看到他对此事阴影的恐惧,在所有的皇子中,能够最深地感受到这种恐惧的,也只有他一人。
李嗣业连忙叉手:“殿下……”
“不,不妨事。这是我主动提起的,跟你没有关系。”李亨憔悴地笑了笑,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李嗣业也连忙转身,双手将茶盏捧在手中。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开口比较好,便筹措着语气说道:“殿下,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现在蛰伏应对的方法,并不符合你如今的身份。”
“不如此我还能怎样?”李亨苦笑了一声:“储君之位就像是悬浮在我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孤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陛下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不会不存在,你就在这儿,太子之位加诸在殿下的身上,所有人都会注视到你的光耀灼目,如何能躲得了?”
“道理或许是这么个道理,但是……”
李亨遥想起李嗣业昔日在兄长李瑛东宫做内率千牛时,昔日太子遇到无解难题,连他都认为对方逃不过一劫的时候。一介小小的内率千牛却跳了出来,化无未有,化腐朽为神奇,成功化解了李瑛头顶的巨额债务,从此后他便对这李嗣业刮目相看。
“孤……确实不知该如何自处,还请将军教我。”李亨跪坐在地,朝李嗣业行以揖礼。
李嗣业连忙回礼:“殿下万万不可,折杀末将了。”
他浅饮了一口茶,压低声音说道:“殿下熟读《中庸》该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中道才是人道,人道便是仁道。殿下身居太子之位,高调则显扬,蛰伏则显抑,此二者绝不可取,唯有取中才是取胜之道。殿下想想看,你若是太过张扬,是会惹人忌惮,可你若是蛰伏太过,必会让人认为阴鸷,城府颇深,反而使人愈发忌惮你。你应该表现出的是你这个太子应当有的实力,而不是刻意隐藏,让人以为你在蛰伏等待,难道不是一个通透自然的太子,更让陛下放心吗?”
李亨抬头凝思,平巾帻向后翘起,似在琢磨刚才李嗣业话中的余味,随后他淡然一笑,轻抚掌心道:“善哉。”
“其实这个度全由殿下自己把握,我觉得大概是,你所有身边的势力,都是圣人看到了并允许你所拥有的。以此为基准来打造班底,以能应对发生的任何变化。”
李亨拱手称赞道:“嗣业一言,解孤心中多日疑惑,孤要感谢你指点迷津,今日在离宫备宴饮酒,为此做贺。”
李嗣业连忙叉手推拒道:“昨日才在大朝会后麟德殿饮了不少,况且我在殿下宫中待的时间太长,也不太稳妥,更遑论饮酒了,倒不若吃几杯茶汤,清心寡欲得好。”
李亨笑道:“嗣业所言,甚合我心,就以清茶代酒。”
鞋耙子脸的李辅国站在不远处,将两人之间的谈话听了个差不离,不由得心中腹诽道:“这人倒真是会谦虚,说什么武夫嘴笨,你若是嘴笨,我们这些人岂不是全是口吃了?”
两人在凉亭中饶舌了半日,李嗣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向李亨告辞:“殿下,嗣业叨扰太久,该是告别离去了。”
李亨神情寡落,颇为不舍:“可惜啊,不能长留将军在身边,为孤答疑解惑,今后再见面还不知是何日。”
“这个简单,等某明年再来长安叙功时,可再次前来拜访殿下。”
李亨连忙摆手说道:“明年你或许会再次右迁,为了你我二人的安危着想,绝不能如今日这般直出直入。等明年你来长安时,我会叫静忠派人联络你,到时候我会在荐福寺找个偏僻角落,你我到时可在荐福寺相会。”
李嗣业听得这话有些怪怪的,怎么搞得跟特务接头一般。李亨以为他对此反感,连忙解释道:“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你我相见还是小心些为好。”
“好,明年再见。”
“明年再会。”
李亨将他送到内院门外,吩咐李静忠道:“静忠,你替我送一送李将军。”
“喏。”
李静忠跟在李嗣业身后,对他倒多了几分感激,今日把李嗣业请来,本就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但没想到李嗣业的劝谏竟还真的起了作用。
走出王府侧门,李静忠躬身九十度长揖及地表示歉疚:“对不住,李将军,我对殿下不加相告,便邀请将军前来离宫,静忠在这里向将军赔罪。”
李静忠的这种做法,确实令李嗣业反感,这种事情本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偏要用这种小聪明一步一步诱人入瓮,就算他在此事中算是你情我愿的操作,但感觉却像是被人给耍了一般。
“无碍,静忠公公还是信不过嗣业,出此下策情有可原,只是我这人向来坦诚待人,希望公公日后也能坦率相待。”
李静忠越发羞愧,再次作揖说道:“将军教诲,敢不相忘,今后静忠绝不会似今日这般。”
他从墙上的拴马窝中牵了马,对跟在身后相送的李静忠说道:“静忠公公回去罢,送得太远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李静忠连忙折返回去,他跟着太子时间长了,近墨者黑,也产生了无时不刻的警惕心。
实际上是太子这中年孩子可怜呐,有三位兄长的前车之鉴,在丧失亲情的冷冰冰的皇权笼罩下,怎么可能有健全的正常人的心理。
他牵着黑胖走出十六王宅,突然想到此地距离长乐坊的青莲酒肆并不远,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去探看一下李白,如果能要到墨宝就更好了。
他凭着昨日晕晕乎乎的记忆,又找人问了路,拐进巷子尽头,就闻到酒香飘来,滋味简直让人难以离舍。怪不得李白一入长安就往这个地方钻,就冲这个香劲儿,怎么会激发不出诗兴和灵感。
店家站在垆前,眼前放着一堆珠算筹,端放在架子上,看上去已经有了算盘的雏形。但店家在计算的时候,是从玉盘中捡起钻了孔的珠子往细杆上套。
“客,这是要沽酒么?”
“不沽酒,李太白呢?”
店家忙抬头问:“太白是不是欠了你们的酒钱,我们青莲酒肆可代他还账。”
“不,不,我就是他一普通朋友。”
“哦,李太白不在,他进宫去了,如今是陛下臣子,哪能再像以前那般逍遥散漫。”
“说的也是。”既然无缘求墨宝,他也没这个闲时间在此逗留,转身准备离去。但看到店家一个个地往杆子上串珠子,串够十个摘取,往前位加一个珠子。有轻微强迫症的他见到这种情况,实在是受不了。
他一个大步跨到酒垆前,用力地拍了一下木台子,险些把那珠算架子震落到地上,变作大珠小珠落地板。
“客!太白不在,你犯不着与我等发飙啊。”店家激恼地吹起了胡子。
“像你这样算,能算到猴年马月去?”
“猴年马月?哪能,昨日的帐我到下午便能算完。”
“算了,”李嗣业挽起了袖子:“取笔墨纸砚来。”
“取纸砚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作诗?”
“呵呵,作诗,作诗能帮得了你忙么?”
店家捋须答道:“若是像王昌龄、高适那般的大诗人在我们店中题诗,倒是能增加我青莲酒肆的名声,你嘛,嘿……”
尽管如此,店家还是取出黄麻纸,将写帐用的笔墨取来,递到李嗣业手里的,倒要看到他能写画出什么玩意儿来。
李嗣业接过笔和砚台,将麻纸铺在案几上,左右各放镇纸镇住,把笔墨沾满汁液,深吸了一口气。
第三百三十五章 阿史那家的福泽
青莲酒肆的文化氛围不低,在场的酒客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诗才,瞧见有人拉开了阵势,都凑上了低头围观。
提笔的人五大三粗,瞧起来不像有诗才的样子,但人不可貌相,说不定就生莲,谁知这位竟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不是写诗?难道是要画画?真是的,一个画师来这儿卖弄啥?
他又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又是一条直线,无论画山水,还是人物,哪儿有直线的?
李嗣业横划三道粗线,竖划十几道细线,又在细线上瞄上珠子,搁下笔杆放在砚台上。
店家觉得应该照顾客人的面子,想对着这画夸赞一两句,抖动着纸张说道:“看看这画……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李嗣业指了指垆台上的算筹珠,又指了指店家手中的画道:“把你算筹上的珠子,装到我画的框架中来,上面两珠,下面五珠,从后向前进位分别是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兆。把它平放在案几上,从上往下拨一珠为五,从下往上拨一珠为一,遇加则进位,遇减则退位,长时间加减可形成口诀,不需要你再一个一个往算筹上串。何如?”
“看起来确实是便利了很多。”店家抬起手指对着这纸上的珠算盘虚拨了几下,愈发感觉妙不可言:“看上去仅仅是加了两根横木,使珠子固定在盘中,速度应该远胜串珠。”
看到店家理解并接受了,李嗣业很是欣慰,笑着说道:“觉得好用就请木匠给你打造一个,既然今天遇不见李太白,那只好往日随缘了。”说罢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店家慌忙问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李嗣业。”
他的声音留在门内,人早已离开了酒肆。
店家连忙追出门去,眯眼遥望那耸立魁梧的身形,口中喃喃说道:“这不是那天送李太白回来的朋友嘛?“
店家回到酒肆,见在场的酒客们都不说话,眼睛却像豺狗一般盯着画在纸上的算盘,瞅了好几遍,把上档和下档的珠子数量默默记住。
甚至还有人想把这纸给顺到袖子里,幸亏店家看的严实,夺在手中叠好揣入怀里,盘算着应该找长安城中哪位木工师父,早点儿把这东西做出来。
店家遥望窗外,低声赞道:“怪不得能做李太白的朋友,这位也是绝顶的高人呐!”
……
兴庆宫大同殿内,杨太真身穿素色道袍,头戴子午莲花冠,款款地坐在未落完子的棋盘前,独自惆怅等待着。
陛下正在前院的兴庆殿中召见来自安西的夫蒙灵察一行,暂时将她这笼中鸟留在了这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整个西内太极,东内大明,还有南内兴庆、芙蓉苑里所有的宫娥官宦,全是陛下养在笼中的鸟雀。
而此时在兴庆殿中,夫蒙灵察躬身站在陛阶之下,身后分别是高仙芝、李嗣业和马磷。
李隆基托着膝盖低下头道:“以高仙芝为四镇知兵使,任副都护,程千里继续为龟兹镇使,兼任一个副都护,忠武将军李嗣业,任疏勒镇使,兼任于阗镇使。马磷任焉耆镇守使,夫蒙灵察,你觉得如何?”
夫蒙灵察微微挑眉,高仙芝倒吃了一惊,这李嗣业升迁真快,这是八匹汗血马的速度么!安西四镇就有两镇由他来管辖,疏勒镇治下五千兵马,于阗镇有镇军四千,连同下辖的小城,守捉,手中掌握的兵力有一万余人,整整是安西四镇半数的兵员。
想当初他与父亲来安西,一步一个脚印从底层军官坐起,用了七八年时间,才刚刚坐上镇使的位置,却又被盖嘉运撵到了于阗当副镇使,幸亏夫蒙灵察任都护,他才重新又得到任用,刚刚成为四镇知兵使。
可李嗣业从旧历二十五年开始,几乎是一年一个台阶,短短五年之内,已经是身兼两镇的镇守大将了,估计不用等多久,他就会被撵着屁股追上来,这可如何使得?
他心中颇为忧愁,希望夫蒙灵察能够对圣人提出异议,让其身兼两镇镇守使,或许太偏颇。
但夫蒙灵察没有按照他的期望提出反对,弯腰叉手行礼道:“陛下的安排尤为妥当,夫蒙灵察遵命。”
三人也齐齐叉手:“谢陛下隆恩。”
站在一旁的右相李林甫适时地站出来,对李隆基行了一礼,又对安西一行四人说道:“阿史那·昕受封突厥十姓可汗已经一年,留在长安迟迟不动身也不成体统,你们立刻护送他前往安西,掌控平衡突厥十姓部落。”
夫蒙灵察犹豫片刻,朝李林甫叉手道:“突骑施黑白二姓之争,虽使其实力一落千丈,但在左厢五咄陆部中依旧实力强横,贸然护送阿史那·昕前往碎叶上任,恐将遭受黄姓可汗贺莫毒手。”
“这个你们可以想办法么。”李林甫将双手贯入袖口,眯着狭长眼角说道:“突骑施也并非铁板一块,更何况五咄陆部,黑黄二姓依旧水火不容。嗯,护送他去黑姓聚居地怛罗斯上任。凭着黑白二姓之间的争端,昕这个十姓可汗的名头就是黑姓势力可竖立的一杆旗帜,这样二姓之间势力会达到平衡,阿史那·昕也能安稳地替朝廷掌管碎叶川南北。”
这也是空手套白狼啊,李嗣业心中暗忖,阿史那家族如今仅有的就只有一个姓氏,碎叶川天山南北的没有一个草场,没有一支狼兵是属于他的。仅仅靠一个姓氏维持西域?只要平衡稍稍被打破,首先死的就是他这个傀儡一样的十姓可汗。
估计安西四镇免费给他组建的可汗卫队,不会超过五百人。据李嗣业所知,历史上阿史那·昕就是在前往西域赴任的过程中,被贺莫达干袭杀在俱兰城,这事他得上点心,看看情况怎么样,到时候能不能补救。
夫蒙灵察没有再提出异议,安然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叉手拜道:“右相所言极是,我们动身回安西前,定会将他带上,并保证他安然赴任。”
玄宗坐在榻上突然感叹地问道:“阿史那·步真这一支,好像就剩昕这一根独苗了吧。”
李林甫连忙叉手道:“陛下,是。”
李隆基又道:“步真乃贞观、显庆龙朔两朝勋臣,朕不忍使其后嗣身处险境。不如这样,哥奴,你替朕拟一道旨意,从左右龙武军万骑中挑选五百人,作为继往绝可汗亲卫。你们安西都护府再出五百人,这一千人为阿史那昕在濛池都护立足之根本,应当可保他无恙了吧。”
李林甫立刻躬身称赞:“陛下爱护老臣遗孤,阿史那·步真在天之灵有知,也会为陛下的恩德感激涕零。”
李隆基龙颜大悦,捋须笑道:“没有往昔这些先烈功勋,哪有今日之大唐盛世,他们的功劳朕岂能忘却,他们的后代朕岂能不体恤?”
夫蒙灵察等人也很会配合,立刻躬身叉手道:“陛下恩德泽被,我等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满足地挥挥手:“安西诸将退下吧,尽快催促阿史那·昕上路前往碛西。”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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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六章 斗鸡可汗
夫蒙灵察一行人回到平康坊安西留后院,召集众人在留后院的正堂前商量了一下,决定细化一下工作,由李嗣业和高仙芝前去阿史那昕府邸,催促他准备可汗仪仗起程。夫蒙灵察负责坐镇指挥安排出行事宜,马磷负责与由龙武军组建的可汗卫队接洽。
各自的任务都已经到位,分头前去办事。留后院的都尉田成对长安的各个地方都挺熟稔,两人就请他亲自带路,前往位于光德坊的阿史那·昕宅邸。
“阿史那·步真在贞观年间归顺后,太宗在广德坊中赐予骠骑大将军宅邸,昕现在住的就是他曾祖父的住宅,与贞观年尚书仆射刘仁轨的宅邸相隔仅仅五十步,你们看前面,这就到了。”
三人止步在门楼前,田成走上前去咚咚地敲击着侧门:“开门!阿史那·昕,快开门!”
门扇被突然拉开,门口却空无一人,田成将头探进去左顾右盼,突然一个少年跳将出来,手中挽着牛角弓,棱形的箭头上磨出了锋锐,张弓瞄准了田成的脸面。
这少年依旧留着辫发,身穿交领鞣皮胡袍,目光中有幽冷光芒,像极了草原了桀骜的狼。
田成冷汗从额头上泛出,慌忙说道:“我们可是安西都护府的!”
“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少年绷紧了弓弦,冷声质问道。
李嗣业心中生疑,阿史那·昕应该成家了吧,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六七,怎么可能是个少年。
“你是继往绝可汗?”
少年连忙摇了摇头:“不,我是可汗的亲随兼可汗府邸卫队长,啜律埃斤。”
李嗣业往院子里看了看,在门庭堂前打扫的都是些婢女,他说的府邸卫队恐怕也就他一个人吧。
他指着高仙芝和自己说道:”这位是安西四镇知兵使高将军,我是疏勒于阗镇守使李嗣业,特来请继往绝可汗前往碛西就任十姓可汗,濛池都护。”
啜律一听霎时兴奋得面色涨红,将手中的弓扔到了门背后,手足无措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才想起来应该行礼,笨拙地叉了手说道:“两位贵客请进!”
他将三人迎进院子里,恰巧有一名贵妇从侧院月洞门内走出来,头戴金钗步摇,身穿广袖纱披、齐胸襦裙,尽管她打扮得如此汉化,但李嗣业能从她脸上看到某些突厥人的特征。
这女子轻飘飘地对啜律问道:“这两位是来找阿郎的?”
啜律兴奋啄米似地点头:“公主,高将军和李将军都是安西都护府的大将,特来请可汗往碛西赴任濛池都护。”
李嗣业看到这妇人的脸明显拉了下来,他和高仙芝上前,对她躬身叉手:“末将高仙芝,李嗣业拜见交河公主。”
交河公主很冷淡地转身,低声说道:“我家阿郎不在府中,你若要找他,就到西市上去找吧。”
“西市?”李嗣业和高仙芝面面相觑。
“噢,我知道!”啜律自告奋勇道:“我家主子常去西市的斗鸡场参赌,我带你们去吧!”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反正西市距离光德坊也不算远,多跑一段路而已。
斗鸡场在西市的西北角一侧,在马行朝北,毗邻放生池,这个区域内皆是各种赌博项目的场所,有赌斗蛐蛐的,有斗草的,还有阿史那·昕的最爱——斗鸡。
这不止是阿史那·昕的最爱,上至圣人,下至王公大臣无不喜爱斗鸡,玄宗在宫中设立了鸡坊,斗鸡这一行的佼佼者甚至借此获得皇帝青睐而陡变豪富。
整个赌档区域内人声鼎沸,喧哗吵闹声不绝于耳,三教九流混杂其中,多数长安城的浮浪子恶棍都聚集在此地。啜律引领着他们在人群中穿过来穿过去,来到一处规模较大的斗鸡场地。
摊主将竹桩钉入地面,用麻布圈出三丈方圆的场地,众人就挤在绸布外,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探望。摊主用长竹竿将鸡笼吊进帷布中,扯开了喉咙喊道:“左边的是史昕贵人家的铁冠头!右边儿是张墨家的白翅喙!开始下注了!买谁家赢!谁家输!”
看客们纷纷去摊主处下注,领了一张用笔墨写的布条,围着鸡栏品头论足。
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了,李嗣业和高仙芝根本挤不进去,幸好两人个头都不低,在现场的一个个幞头中寻找阿史那·昕。
这家伙一定在这儿,他的鸡都亲自上场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摊主用竹竿摘开了鸡笼,两只秃毛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笼子上了角斗场,笼子被吊走,两只鸡开始绕着帷布转圈,审视打量着自己的敌手。
“啄它!开啄!”
摊主从腰间摘下一个小袋,抓出几粒芝麻洒进场中,两只鸡开始啄吃,相互戒备绕着圈子,等快要接近时,猛然振发羽翎,忽闪着翅膀对啄。围观众人像是炸了锅一般高呼大叫,气氛骤然紧张。
“给我啄啊!啄死他!”
在场就一个家伙喊得最响亮,连脸庞都涨红了许多,这确实是个胡人样貌,但汉化太严重,况且这赌摊上哪个品种的胡人都有,不好区分。
啜律也已经低头钻进了人群中,到处去寻找他的主子。
人群愈发拥挤,喊声也愈发高涨,两只鸡对扑翻腾掀起的鸡毛在人们头顶纷纷扬扬,或有叫好声和怒骂声,伸展了手臂给自己看好的鸡加油打气。
似乎分出了胜负,另一只鸡被获胜者踩在了脚下,围观者有人叹气有人恼哼。这边鸡栏内的战斗刚刚结束,外面有两人竟然撕打了起来。
这正是是鸡斗罢了人斗,斗得不可开交。
打斗的两人倒没有什么真实能耐,只是互揪着领口和幞头撕扯对骂,比起好战的鸡可差远了。
旁边劝架的和起哄的吵吵得不可开交,看来是唯恐天下不乱。啜律也挤了上去,回头对李嗣业他们喊道:“打架的就是我家可汗。”
李嗣业走上前去,把挡在前面的人拽到一边,这些人犹自恼怒,但回头一看是个身形雄壮的武官,都知趣地躲开。
他将仍在扯拽的两人用手臂强力拉开,问道:“有什么可打的?”
阿史那昕指着张墨开骂:“你个狗小人!把鸡头上抹狐狸油!不然我家的铁冠头咋会败北。”
“狗货!你有什么脸骂我,把鸡爪上绑上铁钩爪,这种不要脸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你才是个狗货!”
“行了!”李嗣业低喝了一声:“各自回家!不要扯皮。”
这张墨还想再吵,但慑于李嗣业的威严,悻悻地退了回去。
啜律上前拉住了主人的袖子道:“可汗,可算找到你了,都护府的人来找你。”
“都护府?”
李嗣业和高仙芝虽然已经确定了此人就是阿史那昕,但还是上下打量了一通,将他拽出斗鸡市问道:“阁下可是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昕?”
阿史那昕拱了拱手道:两位郎君不必客气,叫我史昕就行。”
他上上下下又重新把阿史那昕重新打量了一遍,看得他浑身直发毛。
在见到史昕之前,李嗣业想象中的可汗是这个样子的:黑色辫发垂在肩头两侧,头戴毡帽,身穿翻领胡服皮裘,脚蹬高筒乌皮靴,腰间挎着直刀。
但他实际上却是这个样子:头戴交脚幞头,戴着抹额,朱唇黄面,身穿紫红色襕衫,腰带上挂着香囊,怀中揣着斗鸡谱。怪不得刚才在人群中找不到他,这整个一长安贵公子形象,哪里像继往绝可汗了?
记得过去读历史的时候,常常读到胡人被汉族同化这一词汇,把它当做抽象的概念,但今日算是见到了同化的活标本了。阿史那昕或许还能知道他的先辈的生活方式,可等到他的儿子呢?他能知道他的姓氏代表的意义吗,他还能找回流着草原狼血液的家族的野性吗?
高仙芝和李嗣业脑袋上都像是浇了一盆冷水,这种人怎么可能在碎叶川东西五弩失毕部和五咄陆部复杂的斗争环境下坐稳可汗之位?能否活下来都是个问题吧?
怪不得李唐要把弥射和步真这两支封为继往绝可汗和兴往昔可汗,这不就是说他们一代不如一代了吗?能不能给祖宗争点气?长点脸?
第三百三十七章 纠结如史昕
圣人没考虑过问题的根本吗?以为派上几百上千人过去,凭着大唐皇帝的圣旨就能将阿斗扶正?他的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操作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事情本就不该是李嗣业和高仙芝考虑的,他们安西都护府只要服从命令,将人带到碛西就可以,后续的发展还要看朝廷对阿史那昕的重视程度。
啜律问史昕:“刚刚你怎么和张墨打起来了?你们平时不是很要好的哥们儿么?”
“呸。”史昕吐了一口浓痰:“那种东西有什么资格与我称兄道弟,我乃堂堂阿史那后裔,他又是什么玩意儿,他爹张萱不过是给圣人命妃们作画的画匠而已!”
这个时候想起你是阿史那的后裔了?你家祖宗要知道你现在这种德性,非气得从坟冢蹦出了不可。
“张萱,是画《捣练图》的那位么?”李嗣业随后问了一句。
“不知晓。”
眼下西市的赌档行鸡扑狗吠太过嘈杂,高仙芝扭头对史昕说道:“我们先回你的府上去,稍后再谈。”
一行人回到光德坊的阿史那府邸,史昕邀请众人进入正房内堂,端坐在美人春游图屏风后面,面朝案几盘膝对坐,旁边的羊毡上放着雕刻花纹的铁制茶鍑茶具,里面正咕噜噜地煮着茶。
这是精致的汉人生活方式,不,这个生活舒适度已经超过了长安城百分之八十的汉人。
高仙芝和李嗣业对视了一眼,给阿史那昕讲明了他们的来意。
听罢两人这番话,史昕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茶盏,连额头纹路都愁到了一块儿。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虚怯地看了两人一眼,口气像是商量似的:“我,我能不能不去啊?”
高仙芝瞪起了眼睛,对这史昕的想法感到惊讶,冷冷地反问一句:“你说呢?”
史昕顿时显得很纠结,那神情很快像是要哭出来,又不间断地摇头,惆怅:“不行,我离不开长安,我离不开这里,我不舍乐游原上金灿灿的落日,我不舍伴随我几十个岁月的晨钟暮鼓,我不舍朝阳初生时龙首原的参差宫阙飞檐下的宫铃,我更不舍这柳岸灞桥……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李嗣业气恼地乜了这史昕一眼,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跟我眼前装什么文青玩意儿?
高仙芝憋着恼火冷笑反问道:“你是舍不得斗**?”
史昕干嘿着涩笑了一声:“实话说,我已经过惯了长安的生活,突然让我去苦寒的碛西去,再说……那种地方鸟不拉屎,要什么没什么,我过去了怎么活?”
高仙芝咬牙反问了他一句:“那你想怎么样?”
“我琢磨着,你们先回去,等我找人润色一篇陈情表,其实我这些年身体就……不太好,一到冬日就咳痰喘,咳咳!咳!希望陛下能体谅我身子柔弱,另择贤臣前往,若是不成,我在京遥领濛池都护也是可以的……”
高仙芝终于忍不住了,噌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史昕怒喷:“你算什么东西,也想居京遥领十姓可汗!阿史那家族怎么出了你这一个不肖鼠辈!你的祖籍在哪里?你的家在哪里!长安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就在那天山脚下!数典忘祖!哼!”
“阿史那家族三代英雄,遥驻西疆执掌濛池都护,功勋卓著!像汝这等混吃等死之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阿史那步真!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西,身居高位不自知,实在是气煞我也!”
史昕被高仙芝骂成这个样子,居然没甚反应,说不定比这种更讥讽更难听的话,他都听得耳朵磨出茧子了。
啜律盘坐在史昕身后,也没有起身维护主人,反而他倒满面通红,羞愧地低头看着地上。
高仙芝今日这是怎么了?他可不像是易怒的人。李嗣业看出他的反常,连忙将他拉出正堂中,站在院子里低声说道:“高都护,这种人怎么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他再不肖再无能,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们无甚关系。就算他死赖着不想动身,自然有陛下和中书省降他。”
高仙芝把情绪调整过来,知道自己确实是失态了,苦笑着对李嗣业解释道:“我刚刚确实是过于冲动,只是恼怒这小子放着这么好的家世却混吃等死,心中不忿才有感而发,让你见笑。”
哦。
他总算明白了高仙芝为什么要发脾气。
高仙芝幼年随父亲前往安西龟兹,因父亲在安西军中服役,从小耳濡目染也擅长骑射,他二十岁时也被授予将军,用了六七年时间坐到镇守使,如今才成为副都护,自然知道靠战场搏命升官的不易。
所以令他气愤的是这只会斗鸡斗狗的阿史那昕,凭借先辈荫功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就能做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连他的夫人都被封为了交河公主。这就应毒鸡汤里的那句话,别人的.asxs.其实就是你的终点,高仙芝不知道自己奋斗一生,能不能在临死前得到正二品的封爵,可这史昕.asxs.就是与郡王同等爵位的可汗,大家都是胡人,凭什么你就天生就光环傍身尿视群雄呐?
凭什么你守着这么好的位置,竟然还想占着茅坑遥领可汗?还真把自己当成李家的亲王了?
李嗣业抚着他的脊背说道:“你就不要进去了,我过去给他下个最后通牒,如果后日早上不至,让他后果自负。”
高仙芝黯然点了点头,估计这一次的落差将他刺激得不轻。
李嗣业转身往正堂走去,越过屏风双手抱胸站在史昕面前冷然说道:“继往绝可汗,反正我们的话已经带到,你若是有能耐就让陛下收回成命,那你尽管作去。如若不能,后天早上,带着陛下赐给的大纛和牙旗,到皇城朱雀门前与我们会合。另外……”他叉起手掌遥敬兴庆宫方向说道:“圣人厚恩浩荡,已从龙武军万骑中调拨五百人做你的可汗亲卫,我们安西都护府也会为你准备五百人的护卫,天山南北,碎叶川东西坐拥千里之地,统率突厥十姓数十万众,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荣耀,万望珍惜。”
“你要是真舍不得你那几只斗鸡,走的时候也可以带上,怛罗斯城附近的草场一马平川,蚂蚱也不少,够你开斗鸡大会了。”
说完李嗣业大跨步离去,留下了张大嘴巴愁容满面的阿史那昕。
安西都护府的人刚走,交河公主从侧室走进了内堂,夫妻二人相对垂泪哭泣,口中长吁短叹:“长安这舒服日子过不成了!马上就要被赶到天山以西的蛮荒草原上去?这跟被流放有什么区别?咱就想安安分分地过小日子不成吗?”
公主一边啼哭一边出主意道:“你给圣人上一封表不行吗?就说咱身体孱弱,适应不了碛西的苦寒,说不定圣人一心软,就准了。”
史昕虽然守着舒适圈不思进取,但他不是真蠢,知道这样的奏疏是不敢写的,慌忙摇摇头说道:“万万不可,圣人最重军功,也最重戍边,我托病不去上任,圣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只怕到时候惹怒了圣人,不但汗位被剥夺,还照样得去碛西。”
“这可怎么办啊,呜呜。”
守在史昕旁边的啜律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我看去碛西做濛池都护挺好的,主上没听见都护府的李将军说吗,十姓可汗坐拥碎叶川千里之地,到时候天山南北的草场都是我们说了算,主上也可光复阿史那氏昔日的荣光。”
“你小小年纪懂个屁!”交河公主立刻痛斥道:“碎叶城早已不是阿史那的王庭,天山如今是人家突骑施人的地盘,你是准备把你家主上往火坑里推吗?”
啜律嘟囔着辩驳道:“没有地盘怕什么,我们手里有兵,我们的后面有安西都护府,可汗你可以封我为埃斤,我替你把天山脚下的草场全部打下来!”
“闭嘴,就显得你有能耐,给我滚到后院提水去!”
啜律不敢违逆自家女主,只好悻悻地往后院挪动脚步。
夫妻二人对坐愁苦,沉默良久,半晌后史昕无奈地叹气:“君命难违啊,既然如此,我们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叫家里的下人把贵重东西都打包好,对了,我那几只鸡也得带上。”
他走出正堂,来到了后院的祖堂院门口,对着院子里提水的啜律喊道:“啜律!别提水了,过来。”
少年欢实地跑了过来,像模像样躬身抱胸行礼道:“可汗有何吩咐?”
“你不是拿有祖堂的钥匙吗?打开,把陛下赐给的大纛、牙旗、节召、印信都取出来。”
啜律心中窃喜,可汗总算是想开了呀,阿史那家族又要重新雄起了,他也要成为阿史那家族的勋臣牧马草原了。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发出吱呀生涩的摩擦声,院子里被清扫得很干净,一根杂草一片落叶都没有,他们沿着石径进入堂中,靠墙的石供桌上摆放着三代继往绝可汗的牌位。
史昕对此视而不见,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纛旗旌节,自从圣人赐下纛旗,它们就在角落里吃灰,这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难言。
啜律虔诚地跪倒在三代可汗灵位前,伏首三拜之后,合掌虔诚地说道:“三代老可汗保佑,阿史那家族又要回到天山草原了!”
……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两军列队出长安
第三日清晨,安西节度使的亲卫仪仗列队皇城根下,队伍前列朝向金光门横街,秩序井然,肃立等待。
夫蒙灵察骑马在六纛前列,前面的门旌号旗成队排开,旌节之前是几个横吹队,他们已经将青铜号子端在嘴边,只要夫蒙中丞下令,便要鼓起腮帮吹起号角启程。
他紧紧皱起眉头,扭头问身边的李嗣业:“怎么还没动静?还来不来了?”
“继往绝可汗那边,末将已经派人去接应了,应该很快就到。龙武军这里,末将就不清楚了。”
夫蒙灵察在喉咙里轻哼了一声,这种情况他两边都没有办法节制。阿史那昕既是濛池都护,又是十姓可汗,按品秩来算他见了对方是要躬身行叉手礼的。龙武军是圣人驻守在北衙拱卫宫城的禁军,他就更管不着了。
日头越升越高,夫蒙灵察眉头愈发皱紧,李嗣业拽起马缰刚准备去催一下,陡然瞧见安化门正街口拐出一支小队伍,悬挂着白色豹尾的可汗大纛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夫蒙灵察呼了一口气,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只见史昕可汗的队伍有些寒酸,只有十几个扛着大纛门旌的安西兵,一辆载人墨车,一辆运货牛车,史昕和啜律骑在马上,队伍缓缓朝这边而来。
可汗的队伍来到安西节度使仪仗前,史昕穿着紫色缺胯袍,脸上愁眉不展,啜律依旧穿着他那身翻领胡服,瞧上去精神振奋,似是对这趟远行充满了期待。
公开场合对于上位者的尊敬还是要有的,高仙芝和李嗣业、马磷翻身下马,站在一边叉手行礼,夫蒙灵察只是在马上躬了躬身,叉手以表示尊敬。
“夫蒙中丞,各位将军,不必多礼。以后在碛西,史昕还是要多多仰仗各位的。”
这家伙说话倒是谦恭,不免沾带了一些市井气息。
李嗣业的目光越过他的马匹,朝他的家当望去。墨车里应该坐着交河公主和贴身婢女,还有几个府中婢女跟着车子步行,身上背着厚重的包袱。家中老管事赶着牛车,车上囤积着木箱,绢布,还有一些铜鍑铁罐,叮当响个不停。
墨车驶近时,才看到车厢另一侧挂着几个鸡笼,随着车辆颠簸某两个鸡笼碰到一起,笼中斗鸡对上眼,扑棱棱炸起翅膀隔着笼子对啄。
高仙芝侧过头对李嗣业低声道:“丫还真把斗鸡给带上了。”
李嗣业淡定地笑笑,没有体验过游戏的人,不会知道玩物上瘾对人的诱惑力。
交河公主呼地掀开轩窗帘幕,黑着脸对史昕喊道:“把你这些死鸡给我拿开!”
史昕回过头来笑道:“娘子不要担心,路上饿它们几顿就不会争斗了!”
夫蒙灵察不禁皱起眉头,心中也开始怀疑圣人封史昕为十姓可汗的正确性,这只是一个念头,想想就作罢。右相李林甫为人精明算计,对这史昕的秉性早就了如指掌,圣人怕也不是不知道,他又何必多事。
突厥十姓左右厢的统辖权本就是个难题,十部如突骑施、鼠尼施、处月、葛逻禄、处密、伊吾等都有不小的野心,如今突骑施一家独大,无论把十姓可汗位交到哪一家手中,都会因不满而产生争斗。封史昕的唯一好处是,阿史那这个姓氏在天山南北草原上还有一定的权威,虽然这种权威正在逐年消减,但朝廷不是还没想到更好的办法么?
若是各部落的可汗,叶护们知道朝廷派来的继往绝可汗是这么个玩意,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他们也许会咒骂大唐朝廷的尿性。从古至今在用人上都有这样一种尴尬——有能力的人野心太大不敢用,没有野心的人却常常无能。
史昕骑在马上左右顾盼,十分关心随行护卫的事情:“不是说给我配有护卫吗?怎么还没有出现?”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我的护卫呢,没有护卫我就不去了!”
李嗣业扭头回了他一句:“可汗再等等。”
皇城朱雀门洞内发出马蹄踏踏的响声,龙武军的绛色飞麟旗闪出,紧接着骑着健马身披丸盔银色鳞甲的武士们列队而出,绕着安西节度使的仪仗,横亘在大街上。
这一支武装盔甲鲜亮,前后共有十队,每一队的马匹毛色都是挑择出清一色用来区分,是强迫症患者的最爱,他们腰胯横刀,马侧悬挂犀皮弓囊,有全员装备长槊的马槊队,骑枪队,执戟长也有近十名,四名旅帅,两名校尉,由一名中候率领。
安西军的装备就够精良了,但在武备全面堪称奢侈的龙武军面前,也不免相形见绌。
李嗣业盯着他们看了半天,对方的银色细鳞防护切实严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若是在脸上加扣上一张铁面具,可就真是鸡蛋无缝了。
龙武军中候骑在马上对着他们问道:“哪位是继往绝可汗。”
“我,”史昕骑在马上举起了手,神情很是惊喜,没有想到圣人这么够意思,真把拱卫宫城北衙四军中最精锐的龙武军调来了。
中候和身后几名军官翻身下马,上前两步对史昕躬身叉手:“左龙武军中候樊绍率五百骑奉陛下旨意前来护卫可汗。”
他身后的几名校尉分别报上姓名。史昕骑在马上连连称善,他原本担忧在碛西遇险不乐意上任,但看到如此甲胄精良的龙武军,心中的担忧一扫而过,而且隐隐产生了豪迈感,有这么气派的军队保驾护航,他在碎叶川往西还不是横着走?
夫蒙灵察在马上遥遥叉手:“可汗,时间不早了,我们应当及早动身。”
史昕回头拱手笑问:“好,我们这就上路。只是这应该谁先在前,谁在后?”
夫蒙捋须淡淡一笑:“既是前行碛西,就由我率安西军卫队在前方为可汗开道,由龙武军护送可汗在后。如何。”
“甚好,甚好。”
前方的横吹队鸣奏起号角,几十面大旗在晨风中飘荡,马蹄的嗒嗒声响起。途径皇城外的长安百姓对这一幕早已不陌生,今日不知是哪位节度使离开长安回边镇。史昕骑在马上,骄傲地挺起胸脯低头下视,这种感觉其实挺好。昨天他还只是在西市上斗鸡的贵人,现在已经是真正有权有势的可汗了。
两支武装并列为一支,以安西节度使的门旌,牙旗为先导,浩浩荡荡沿着金光门横街,穿过高大的城楼门洞,长安城楼和万千屋檐瓦脊逐渐退去消失在视线中。
……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不省心的史昕
队伍出长安经千陇道渡过黄河到达兰州,一日行两驿六十余里,速度比较缓慢,主要照顾到史昕可汗一家的行速。
龙武军一人两骑,没有了刚出城时的气派,毕竟是行远路,五六十斤的甲胄覆在身上他不难受?军汉们脱掉铠甲后,就像拔了毛的雄鸡哪来的英武可言?他们只穿皂色缺胯袍头戴抹额,就连武器都和甲胄捆扎在了另一匹马上,悠哉悠哉走走停停。
但禁卫军的傲气还是存在的,他们是圣人的直属宿卫,乃是天下唐军的表率,自然眼高于顶,对这些边镇军也不大瞧得起。
军队到达兰州城外的清水驿便停下不走了,究其原因是史昕可汗旅途劳顿,疲累不堪,想歇他一夜养足精神再走。
夫蒙灵察知他没有出过远门,所以也格外体谅,大手一挥命令众人就在驿站休息一日一夜。
谁知史昕又出了幺蛾子,提出兰州城也不算远,他们大队人多,住在这小小驿站中填塞不下,不免会有人露宿屋外,为了体恤兵卒不如就多走几步住进兰州城中。
夫蒙灵察一想,体恤下属也有道理,他也不想违了众意,便命令众军启程,顶着中午的日头进了兰州城。
城里有官方设立的馆驿,规模虽然不小,但也容不下这近千人的队伍。龙武军们簇拥着继往绝可汗,抢先占下了驿馆。
夫蒙灵察高仙芝他们不与这些京师的大头兵们计较,这些人毕竟是陈玄礼的部下,涉及到圣人身边的人和事,还是多担待点。
安西军亲卫们扎在了馆驿的对面,街旁这些私人的客栈虽不及公家的馆驿气派,但服务质量却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客栈老板颇有些良心,给在客栈外面的露天睡觉的军士们搭起了凉棚,还有免费的绿豆汤供应。
史昕颇为自得,机缘巧合之下躲开了夫蒙等安西将领的视线,也动起了小心思。其实他找什么借口旅途疲累,什么体恤将士进兰州城都是假的,真正目的是技痒难耐了,挂在墨车上的几笼鸡也翘首等待战斗。
想必这兰州城的市上也必然有斗鸡场,他这长安城里的斗鸡高手,迫不及待地想试试兰州城这小地方的斗鸡郎们的段位有多高,会不会被自己家的铁冠头狠狠按在地上摩擦,想想就令人激动呐。
他在馆驿厅堂中搓着手来回踱步,瞄了几眼瞧见夫蒙灵察和李嗣业他们都进了客栈里,忙对在房中收拾铺床的少年啜律招了招手。
“啜律,你过来。”
啜律小跑两步来到他面前,抬起下巴问:“可汗,你有什么吩咐?”
“你去,到墨车的后面把铁冠头的鸡笼摘下拿过来。”好像一只鸡不太保险,万一中途乏力受损,不能连个替补都没有,他这样想着,又说:“把红嘴雕也摘下来。”
啜律为难地挠了挠发辫:“可汗,你又要去斗鸡啊,我们留在这兰州城里,本是为了养精蓄锐,给赶路攒力气。可汗怎么能为了玩耍临时开小差?若是让夫蒙节度使他们看到了,他们会如何看你?”
“我管他们怎么看我,我一天不看斗鸡就浑身没力气,看了斗鸡之后才能精神百倍,快去!”
少年啜律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助纣为虐。
史昕指着啜律的额头:“你不听可汗的话?你若是不去的话,等到了怛罗斯城里,我封别的人为埃斤,也不封你做埃斤!你不想做埃斤了吗,不想带兵吗?”
对埃斤的渴望最终战胜了理智,啜律点点头:“好,我去。”
他快步从馆驿的前门溜出去,很快从侧门从提了两个鸡笼回来,史昕示意他噤声,从其手中接过一个鸡笼,低声挥手道:“跟我从后门出去。”
“我也去啊?”
“废话,你不去,两只鸡笼准备让可汗我一人提吗。”
两人提着鸡笼穿过驿馆后堂门,来到了后院中,几个龙武军兵卒倒是看见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位可汗的秉性,只是躬身行了个礼,也就由着他俩溜出了后院小门。
……
军汉们歇下来之后,便要想方设法去找乐子,只是龙武军和安西军的军令都甚严,众兵卒不敢往远处散漫,只是在街道两旁的几个客栈酒肆中拼桌喝酒。
高仙芝、李嗣业、马磷等三人盘膝坐在四足案前,向店家要了一盆羊肉,一斗浊酒,浅慢地品尝着。
龙武军的几个下级军官混在另一张案左右,边灌酒边吹牛,絮叨地细数大唐十节度使和京畿守卫军队的战力。说什么南衙十六卫只剩下左右金吾卫、左右骁卫和左右门监卫、左右千牛卫手底下还有兵力,其余都成了空壳子。金吾卫和骁卫就不说了,不过是主持宵禁和维持京师治安的部队,没多少战斗力。门监卫倒是兵力雄厚,关键人家的后台是高力士大将军,左右千牛卫也沦为了圣人仪仗。要说起来还是数咱龙武军牛掰,本属于羽林军一部分,现在青出于蓝都隐隐居于其上了。
十节度使边镇的战力也有牛的,比如说范阳、朔方、安西、河西,它们都可以排进前四或前三,但跟咱龙武军一比就是渣渣了,你说是比装备呢还是比马匹,年年秋狩夺旗不是第一?估计这前三名加起来才能与我们龙武军对抗。
李嗣业几人在旁边不经意听了一通,感觉颇为惊奇,安西军竟然在皇帝禁军的鄙视链中?
夫蒙灵察从楼梯上下来,高仙芝、李嗣业他们站起来行礼,旁边的龙武军军官中有一人要站起,被另一名校尉一眼瞪了回去,低声道:“我们是龙武军,除了向圣人和陈玄礼大将军行礼外,何曾向外人行过礼?”
夫蒙节度使虽然有暴脾气,但此时的养气功夫却是极好,淡然朝高仙芝招手道:“仙芝,跟我去见继往绝可汗,与他商谈一下碎叶川以西的形势,使他到任后不至于手足无措。”
史昕虽然看上去不成器,但到底屁股坐在那个位置上,夫蒙灵察需要他紧跟安西都护府的步伐,自然也希望他有所作为。上任之前至少要让他知道目前碎叶川以西的形势,以前的五失弩毕部落和五咄陆部已经势衰失散,多数都依附在突骑施之下,他必须分化拉拢这些势微的小部落,同时利用突骑施黑黄二姓部族之间的矛盾来奠定自己的可汗地位,总之不是个好差事,而且教也不可能教会。
但他还是决定尽力去灌输,这叫知天命,尽人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对面的驿馆中,却不见了史昕的影踪,找龙武军的军官去问,竟然都回答没有见过。他们去楼上女眷房间去见交河公主,公主也自称从进来救没见过郎君的面。
这可就奇怪了,大白天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堂堂继往绝可汗消失在客栈中,这些龙武军怎么能还像无事人一般?
夫蒙灵察登上节度使这一层台阶后,已经开始有意地抑制发怒,但此刻也不免脸色发黑。身为下属的高仙芝自然要替上级把火给发出来。
他高声怒喝道:“龙武军!怎么回事?”
馆驿楼梯板发出踏踏的声音,中候樊绍领着两名校尉在楼梯扶手上探出身躯,眯起眼睛问道:“夫蒙中丞,高将军,有何吩咐。”
高仙芝冷哼了一声:“陛下命你们担当继往绝可汗的亲卫,如今可汗不知去向,你们可有话说?”
第三百四十章 安西龙武结怨
樊中候皱起眉头吃惊了一瞬,神情逐渐松懈变得坦然,抬手扶着额头说道:“我们确实是奉命护卫可汗,可这里是兰州,可汗出去走走散散心,能有什么危险?”
高仙芝向前踏出半步,伸手按着刀柄怒声问道:“继往绝可汗无故出走,你们身为可汗护卫却丝毫不知,有负圣命,该当何罪?”
这樊绍倒是个混不吝的货色,丝毫不怵这安西都护府的大将,直接硬怼了回去:“高将军,我龙武军有罪无罪不是你能定的,且我龙武军接到的旨意是护卫可汗而不是监视,你们安西都护府管好你们自己即可,无需插手可汗的安危事宜。”
“你一个小小的七品中候,该如何与上官说话,没人教过你们规矩吗?”这是夫蒙灵察的声音,声音低沉而有压迫力,使得在场的龙武军官们缄默半晌。
“龙武军是圣人的宿卫,如今是继往绝可汗的护卫,别说是你安西节度使,就算是陇右道采访使都无权责问!”
樊中侯要贯彻强硬到底的作风,只是不自觉中说话口气和语调都降了下来。
门外的节度使卫队听到里面像是吵了起来,也无需观风辨势,直接提刀冲了进去。咱们身为卫队的职责是什么,不就是维护中丞的权威吗?
白孝德将双枪左右手横攥在手心:“谁敢与我家中丞顶牛,站出来!爷戳掉他的脑袋!”
几个龙武军兵卒腰间抽出横刀,虽然身上没有覆甲,但龙武军的气势是不能丢的:“还从来没人敢与龙武军咋唬!兄弟们,把刀给他亮出来,看看谁的刀快!”
一时间馆驿中的气氛竟然剑拔弩张,驿长和驿丁们瑟瑟躲在角落里,一边心怀畏惧一面又感觉新奇,没想到官军和官军之间还能够咬起来。
夫蒙灵察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这帮皇宫禁军还真是头铁,竟然不把他这四镇节度使放在眼里,他如今已经三品高官,与一帮中下层军官较劲也是失了体面。
李嗣业和马磷在对面听到了动静,也紧跟着走进了驿馆中,看到这情况大吃一惊。夫蒙灵察这脾气也太……都做了节度使还要做这种火拼的事情?
“呀喝!”马磷开始发扬自己的碎嘴精神:“龙武军七品中侯与安西节度使刀兵相向,这是下犯上,夫蒙中丞有专奏之权,把此事发一个奏折呈给圣人,陈玄礼他吃不了兜着走,陈将军若是受了责罚,你们这些始作俑者回去,岂不是要加倍责罚?”
软硬不吃的樊中侯此刻更加心虚,但场面撑到这个地步,他竟然无法下台,但让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给他台阶下,才纯粹是做白日梦了。
李嗣业在旁边突然说道:“龙武军的,你们倒是放心!若是继往绝可汗在这兰州城中真出了什么意外,陈玄礼将军能够保住你们的脑袋吗?”
这话算不上台阶,顶多是开了条门缝,樊绍才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把刀都给我收起来。”
龙武军这边儿一收刀,高仙芝给节度使卫队众人行了眼色,白孝德收枪插回后背,兵卒们也各自将刀回鞘。
樊邵朝安西军几人疏离地拱了拱手:“寻找继往绝可汗的事情,你们不必上心,由我龙武军来办。若是可汗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用你们来担责,我樊邵自会回去向陈将军和圣人请罪。”
他立刻瞪着铜铃大眼,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龙武兵卒们吼道:“你们都还在等什么,快去找!”
龙武军兵卒们慌忙低着头从两侧绕出馆驿门,飞扑到道两旁的栓马架子前,各自翻身上马,暴躁地抽打着马匹:“驾!”
樊邵转身走出馆驿后厅门,来到后院中,扭头左右看看,看见两名在后门值守的兵卒,上前沉着脸问道:“刚刚继往绝可汗是不是从后门出去了?”
两名兵卒惶恐地对视一眼,不敢隐瞒,同时低头道:“是!”
“为什么不前来报与我知!”
“我们……以为此事不必惊动……”
樊中侯挥起横刀的刀鞘,对准两人的脸颊啪啪重拍两下,直打得门槽牙都飞了出去,兵卒慌忙捂着血嘴肿脸低头认错。
“中侯恕罪,我等甘受责罚。”
……
李嗣业走出驿馆的门外,绕着史昕家的墨车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对高仙芝和夫蒙灵察道:“我知道这史昕到哪儿去了。”
“去哪儿了?”
他转身指了指墨车:“少了两个鸡笼,这小子一时技痒,跑到兰州城的市上斗鸡去了。”
夫蒙灵察黑着脸说道:“龙武军既然已经大包大揽,我们不要去找,把这确切消息告知给龙武军即可。”
“喏,”李嗣业叉了一记手,走向了驿馆之内。
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史昕便被龙武军带了回来,他和啜律带着两只鸡笼,蹲在驿馆中房间的地面上,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学生一样低头不语。
如今不止夫蒙灵察对史昕气恼,就连樊中侯都气得七窍冒烟,若不是因为这货,他们能与安西节度使结下梁子吗?只是他们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毕竟他是圣人亲封的继往绝可汗、濛池都护、突厥十姓可汗,虽然唐廷没有划定可汗的品轶,但在规格上是按照郡王国公的标准来礼遇的,就算这史昕是个傻子,他们照样也得按照礼仪供着。
夫蒙灵察咳嗽了一声,尴尬地叉手道:“继往绝可汗还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清晨动身。”
本来今日是想给他传授一些方略,教他如何在碎叶川以西利用突骑施黑黄二姓争斗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现在看到他这副德行,哪儿还有心情给讲那些。
夫蒙带领高仙芝、李嗣业马磷三人回到客栈,他背负双手在地板上徘徊了两圈,口中说道:“我或许该向圣人进谏,重新议定十姓可汗的人选,这种人留在怛罗斯城,不但毫无助益,还会产生不利恶果。”
高仙芝连忙叉手劝道:“中丞请思虑,如今朝廷找不到比史昕更合适的人做十姓可汗,无论封给突骑施黄姓还是黑姓,都会使他们野心膨胀一家独大,天山南北不能再出现第二个苏禄。封给左弩失毕的其余几支,他们不但没有存活的实力,更没有声望这种东西。至少史昕……还有阿史那这个姓氏在。”
夫蒙灵察默默点头,确实是,选择题不好做啊。
他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凝神思考的李嗣业,问道:“嗣业,你有什么想法?”
李嗣业捏着下巴沉吟:“我在想,史昕这样,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长安把他变成了这种模样。”
“这是什么话?”高仙芝笑了一声反驳道:“你是想说长安繁华舒适的生活夺去了他的上进心?这种过错怎么能盖到长安城头上?照你这样说,活在长安城里的人都跟他一样不求上进了,那孩子啜律也跟着他在长安生活了十几年,怎么没变成斗鸡少年?”
夫蒙灵察无兴趣参加这种争论,他以为李嗣业这次也能想到办法,但李嗣业的脑袋似乎不灵了,这才对,什么事情都让你想到解决办法,岂不显得我们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
(PS:感谢埃及尔斯卡德拉格力姆松、就想喝可乐、tling151飘红打赏。)
……
三百四十一章 可汗无可救药?
樊中丞突然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很不妙,从长安到兰州远达千里,从千陇道上一路走来,这才发现史昕可汗既不英明,也不睿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庸主。
跟着这种人能有什么盼头?这可真算倒霉催的,左右龙武军中共六个中侯,偏偏就选中了他护送史昕前往西域。但愿史昕在碎叶川站稳脚跟后,圣人能把我们给调回去吧,至少陈将军给他安排任务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圣人既然给他安排了这么一祖宗,就算他真痴傻,咱也得应着。只是这位好像有官不会当,有权不会用,堂堂的继往绝可汗,竟然要听区区安西都护府的招呼,先不说濛池都护和安西都护是并列关系还是臣属关系,仅品轶就比夫蒙大个一两级吧。
做属下的当然知道什么样的上级好,什么样的上级孬,上面的人硬气下面的人才能粗气。如果连史昕都变成了安西都护府的下属,那他们算什么?下属的下属?既无尊严,也无地位?
樊邵跟随史昕回到了他房间里,虽然可汗正托着腮帮望着鸡笼思索,或许是在想刚刚那一战铁冠头为何会落到下风,应该侧重训练它的那一方面?
樊邵叉手上前说道:“可汗,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可汗为属下解惑。”
史昕的眼睛依然没有离开鸡笼,点头道:“你说。”
“属下想问,到底是继往绝可汗大呢,还是安西节度使大?”
“嘶,”史昕倒吸了一口凉气,樊中侯怎么会问这么揪心的问题?他侧过头来反问道:“你怎么看?是我这个继往绝可汗大?还是安西节度使大?”
啧,还知道把球往回踢。
“属下也不好论断,但如果按朝廷的品轶来算,他一个四品的御史中丞,三品的都护和节度使,而你的十姓可汗之位至少要秩比郡王从一品,当然是你大。但若是按照手里的权力,安西节度使手握四镇,掌兵两万四千人,周边归附几十座羁縻州,不说控疆万里,控疆五千里总是有的吧。而可汗你如今只有一个可汗的空头衔,麾下兵力只有我五百龙武军,碎叶川东西名义上来说都是你的,但如今是突骑施可汗代管着……”
“这不结了,”史昕丧气地扭过头:“你跟我说这些有用?”
樊邵蹬蹬蹬地跑到史昕的另一边:“属下的意思是说,我们管不着安西都护府,但安西都护府也管不着我们。所以你不能听夫蒙灵察的话,你得有你自己的官威和骨气,你是十姓可汗,你身边有陛下的禁军龙武军做护卫,这足以显现出陛下对你的重视,这份圣眷夫蒙灵察能比吗?可汗何必屈居于他之下?”
“我不听他的?”史昕抬起头扪心自问道。
“对,”
“不能听他的?”
“绝对不能。”
史昕又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夫蒙节度使承诺我到碛西后,也从安西军中抽出五百人给本汗充当卫队,我若是不听他的,这卫队可就没啦。”
樊邵咂了一下嘴巴,连忙上前劝说:“给你抽调五百兵,你以为是他的承诺?不是,这是圣人的意思,他不敢违逆。况且,你这身边不是还有我们龙武军么?安西军与龙武军相比,那无异于土鸡比之凤凰。龙武军作战能以一当十,他安西军能吗?”
史昕抬头捻着下巴问他:“这么说来,你们这五百龙武军,抵得上五千安西军?”
“当然!”为了增加说服力,樊中侯在他身边掰着指头讲解:“我们龙武军乃是陛下从民间选拔出来的良家子,无论甲胄,兵仗都是最优等,比起安西等边镇兵身上披的、手里拿的次等货,要强上百倍,有我们龙武军做你的护卫,什么突厥人,吐蕃人,他们根本都不敢来打你的主意。”
“既然如此,那我还怕什么?”史昕抚掌哈哈笑道:“樊中侯,等我到了西域,你把碎叶城那些突骑施人都赶走,恢复我突厥汗庭,我拜你为大埃斤!”
樊邵尴尬地接声笑笑,暗自腹诽道,我可不想做你的什么大埃斤,等伺候完你,老子要回长安。
……
第二日清晨,队伍从兰州开始出发,沿着丝绸道驿站先至甘州张掖,再到肃州,沙洲敦煌,到达了玉门关。
队伍决定在出玉门关的首座绿洲集镇中修整一天时间,补充好淡水,做好准备通过大漠边缘。
集镇中并没有多余的房屋,史昕等龙武军官在驿站里住下,夫蒙灵察暂住在酒肆中,多数将士简单搭设营帐住在空地或胡杨林中。
夫蒙灵察主动把史昕请到了酒肆里,对坐在案几前,并以几杯浊酒,两盘羊肉作为款待。
白孝德站在夫蒙灵察的身后,樊中侯则站在史昕的身后。史昕的神情看来有些紧张,与樊中侯稍微交换一下眼色,算是安定了下来。
夫蒙节度使笑容可掬,主动给史昕斟酒,口中说道:“把继往绝可汗请过来,首先是要联络一下感情,其次是给你讲解一下碎叶川以西,特别是怛罗斯一带的形势,免得你上任后手足无措。”
他放下酒坛,开始娓娓道来:“怛罗斯城黑姓居民多,黄姓贺莫部的手还没有伸到这里来,你应当多任命一些黑姓部落首领为官员,周边与拔汗那国进行联系,拔汗那王忠于大唐,自然也会亲近你这位圣人亲封的十姓可汗。石国国主莫贺咄吐屯乃是突骑施黄姓的拥护者,你最好不要与其交往……”
史昕咂了一口酒盏,对这难以下咽的浊酒很不满意,他放下酒盏,突然开口打断了夫蒙灵察的话:“咱俩我官位比你大,本汗为什么要听你的?”
夫蒙灵察神情顿时僵住,手指紧捏住酒盏边缘。
站在史昕身后的樊邵偷抹了一把汗,这也实在太……这话你别不听啊,这是教你保命立足用的,你这也太死板教条了。
夫蒙忍住火气,我不与这斗鸡小儿一般见识。
“继往绝可汗,这不是我要你听我的,这是某给你的一些谏言,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全凭你自己选择。你若是能明辨是非,就该知道某的这些话于你有益。”
他放下酒盏从案几前站起来,从喉咙里哼了声“无可救药”,转身走出了酒肆门外,白孝德也面色不善地瞧了史昕一眼,紧跟在中丞身后出去。
史昕诧异地扭头望向门外,又无可奈何地抬头看樊邵,好像是明白了点儿什么,却还是糊涂地说:“唉,他,他怎么走了?”
樊邵忍不住去揉自己的额头,这人还真伤脑筋。
夫蒙灵察憋着一口闷气走出集镇,沿着胡杨林在的边缘踱步,这里是沙漠与绿洲的交界地。眼前虽有黄沙漫漫,却也有胡杨枝干虬结,如农夫粗糙开裂的臂膀。它们的叶子稀疏单薄,有的树一半枯萎一半生机勃勃,仿佛是在与死亡争夺地盘,彰显出非同寻常的生命力。
白孝德紧跟在他身后,也默不出声。
夫蒙节度使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如此低端的同僚,眼下能怎么办?只能把姿态放低到与其同一条水平线上,哪怕史昕就是蹲在地上用草稞玩蚂蚁,他也要跟着蹲下去试着从蚂蚁的角度讲解。
“走吧,回去。”
夫蒙灵察刚刚迈出脚步,突然听得林中传来微弱的喊号声,听起来很是稚嫩,或是有人骑着马在奔驰,还是私下里在练武艺?
第三百四十二章 安排亲卫
夫蒙灵察颇为好奇,辨着声音的方位向前走去,然后在一颗胡杨树旁站定。
确实是一个少年在练习骑射,他手中挽着一把桑木角弓,在沙中竖立一根长木板,木板顶端裹着布条等显眼的东西。少年则在七十多步远的地方,练习在策马奔跑的过程中射猎,这种能耐可不是一朝一夕练得成的。
夫蒙灵察驻足良久,发现少年驰马射箭,每射五箭便有三箭射中板头,有这样的射艺,在唐军中已算是百战老兵中的佼佼者。
“这好像是史昕可汗家里的随从吧?”夫蒙灵察像是在问白孝德,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错,好像叫啜律。”
不远处少年加快了马速奔驰,在马上侧身拉弓,羽箭砰然射出,将竖立在沙漠中的窄木板骤然射倒。
“好!”夫蒙灵察抚掌赞道:“不但有准头,而且有力气!”
啜律回过头来,又害羞地低头,他从马上翻下来拔走那块木板,牵着马儿往集镇方向走来。
他来到夫蒙灵察面前时,恭敬地叉手道:“拜见中丞。”
“骑射练的不错。”
啜律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谦虚客套的话,只是又行了个叉手礼,牵着马儿离他远去。
夫蒙灵察心中突然涌起奇异的念头,如果这个少年是史昕,那该有多好。他若是成为十姓可汗,凭这样的毅力和勇武,要不了几年,定能将突骑施分化收伏,或许成就再大一点儿,成为下一个阿史那·献也不一定。
世上的事总是两难全,阿史那氏真的是人才断绝了。
……
队伍再次出发,穿过沙漠之后到达高昌,再往前走到达焉耆,就正式回到安西四镇的地盘了,马磷留下来接任焉耆镇守使,队伍继续向前。
龙武军骄狂如旧,只是行为上有些收敛,骨子里还是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特别是他们路过轮台城时,看到城墙上值守的兵卒,身躯单薄甲胄锈迹斑斑,拄着长枪站在风中,脸上被戈壁的风沙吹得如同干黄的橘子皮,又像是被阉掉的蔫驴。就连甘陇道上农田的老汉,都瞧上去比他们有精气神。
就这样的军队,也配和奔行如铁甲洪流的龙武军相提并论?安西军听起来是很强,但是遇到更强的龙武军,就只能做小弟弟了。
节度使仪仗距离龟兹城不到最后十里,城门外会有官员和百姓接风,所有护卫都把甲胄披了起来,该高高竖起的旗帜就要迎风招展。龙武军众人也披甲上马,擎旗执梢,马队排列前进,也让西域人开眼瞧瞧,我京师宿卫龙武军的威风气派。
入城仪式龙武军确实夺人眼球,战马如龙并行,银甲熠熠生辉,从六合靴到丸盔全部千篇一律,给人以一致协调的美感。
守城兵卒和百姓们带着惊羡的神情议论纷纷:“这是谁家的军健?怎地如此好看。”
“禁军来的,听说是护卫圣人的龙武军。”
“那怪不得,护卫圣人的军队,当个个是身经百战,身手不凡。”
“这是什么甲,我咋就没见过,难道是光要铠又出了新款甲了?”
“什么光要,跟我们一样兵卒细鳞,校尉乌锤,将军山文、明光或光要,不过人家这个比咱们的更加手艺好,防护也更严密。”
樊中侯面无表情微微抬头目视前方,马蹄起伏身体岿然不动,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被崇拜仰视的感觉,就算在龙首原上宫城外屯卫时,那些在龙首渠边梳洗打水的宫娥们偷窥的目光也是一样的。要成为龙武军,不止要身体健硕,身高,相貌都要过关,长得歪瓜裂枣丢的是圣人的颜面。
继往绝可汗暂时下榻在龟兹驿馆中,五百龙武军也各自安排住在周围民房和军营里。他们在此处安歇个一两日,就要再次动身护送可汗前往怛罗斯上任。
夫蒙灵察率众人回到都护府,并没有忙什么提高为节度使规格,重新修建府邸,或是扩充都督府占地面积等烂七八遭事情,而是把高仙芝和程千里和李嗣业都叫了过来,在府中正堂商议派兵护送史昕上任。
“陛下下旨,命我们征调出五百人,作为继往绝可汗的长期亲卫,与龙武军合力保证史昕在怛罗斯城的安全,另外还要派一部分人去护送。你们怎么看?”
程千里率先叉手说道:“抽调五百人好说,所有龟兹驻军每队抽一什,只是这率领的押官,校尉该如何安排?”
夫蒙灵察摆了摆手道:“校尉可以从旅帅中提拔,关键是押官。这继往绝可汗的材质不佳,所以我们要派过去的人,不止需要勇猛善战,还必须能够成为可汗的心腹智囊,才能使他在碎叶川以西站稳脚跟。你们谁手下有这样的人?”
李嗣业在心中默默吐槽,就算真有这样的人才,也舍不得派给别人。
高仙芝和程千里眼观鼻,鼻观心,三人连忙摇头。
“那我再降一下标准,不需要机智如妖,谋略过人,只需要有随即应变之能,遇到大事不会慌乱手脚,能够沉着应对。”
实话说,这种人才也很稀奇。三人继续摇头。
“这种人怎么可能没有?怕是各位不舍吧,李嗣业,你麾下如段秀实,田珍等人,岂非是独挡一面的人物?”
段秀实、田珍怎么可能送出去给一个没有梦想没有方向的继往绝可汗。
眼看夫蒙灵察便要强行摊派,李嗣业连忙主动上前叉手道:“夫蒙都护,属下倒是有一个人选,现任战锋队校尉,名叫藤牧,原名叫藤原秋助。此人虽无急智,但为人稳重有章法,应该可以做到临危不乱。”
高仙芝皱起了眉头:“日本人?”
夫蒙灵察摆摆手:“我管他是哪国人,只要他能够帮助史昕在怛罗斯立足便可。今天就商议到这里,李嗣业把事情安排好后,立刻去疏勒赴任吧。”
商议就这么结束了?难道就不谈谈护送史昕的路线问题?除去这些人和龙武军共一千人之外,应该再派多少人护送?怎么护送?
“中丞,”李嗣业上前,主动叉手道:“突骑施黄姓贺莫可汗视史昕为寇仇,欲除之而后快,我们不能只派这一千人护送他上任。为保障他的安全,应该再派一支劲旅为奇兵,潜在暗处一路护送,才能得保万无一失。所以,末将愿意亲自带兵暗中护送继往绝可汗前往怛罗斯。”
夫蒙灵察笑着摇了摇头:“护送当然是要派兵护送,只是怎么能劳顿你这两镇镇守使,疏勒镇处于安西西垂,需要时刻提防大食和吐蕃对羁縻州进行拉拢侵蚀,镇不可一日无将,你得尽快过去坐镇。护送史昕的事情我准备交给拨换城城使赵崇奂,他麾下有一个折冲府六个团,组织千人以上的护送队伍不成问题。”
若是三十三折冲府的几个团,他倒是放心了,这些人作战经验丰富,况且还有他整训出色的第八团在其中。只是自己不在现场,这种脱离了掌控的感觉,实在太差劲了。
他还是想争取一下:“若是由末将来护送,还是要保险一些。”
“赵崇奂也很保险,李嗣业你何时变得如此小心,还有,日后身份不同了,这种小事情不要再列入你的管辖范围内,你应该操心的是疏勒镇和于阗镇的防务。”
李嗣业知道,他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好朝夫蒙灵察叉手告退:“中丞,末将先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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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夜遇不速客
从安西都护府出来,李嗣业直接骑马去了白马河畔的跳荡营和战锋队,营地还如往日那般秩序井然。哨戒塔上的兵卒们看见是李嗣业将军归来,立刻加大了嗓音喊叫让营门官抬开拒马,迎接将军入城。
李嗣业匆匆扫视了兵卒们的岗哨列操,感觉没有太大变化,便直接进了土堡豹堂中,对守在门外的传令兵吩咐:“把藤牧给我找来。”
藤牧如今是战锋队校尉,手里也掌起了陌刀,只是他身形骨架稍小,训练起来稍显吃力,似乎不太适应这个兵种。
听到传令兵的召唤,藤牧还有些奇怪,他这个下属被李嗣业遗忘很久了,今天怎么突然会被想起来,实在是意外惊喜呐。
他披着甲胄走进豹堂,站在李嗣业面前躬身叉手:“李将军,你找我?”
昔日在太子内卫的时候还是同僚,如今远来西域,双方之间上下级的差距越来越大,也显得越生分了。
“藤牧,”李嗣业问他:“现在有一个让你更进一步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去做?”
藤牧抬头愣了一下,双手叉过头顶道:“请将军明示。”
“圣人新封的继往绝可汗即将前往怛罗斯赴任,朝廷派了五百龙武军担当卫队,又命我安西也派五百人前去安西,只是人选还没有给出,我向夫蒙中丞举荐了你,你若是同意,直接由校尉迁为押官,你若是不同意,我再试着举荐别人。”
藤牧暗自腹诽,果然是这样,好事情也轮不到我,这种事情,倒是把我打发到偏僻之处了,也不知是多长时间。
“继往绝可汗的卫队?是长久,还是暂时?”
李嗣业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他这个可汗能够站稳脚跟,那就是长久。”
藤牧略做思索,叉手道:“属下愿意前往。”
“好,”李嗣业点了点头:“既然你应下了,我回去就向夫蒙中丞禀报,给你安排官服,签发告身,刻造印信。你临时交卸一下战锋队的差事,明日前往都护府点卯。”
“喏!”
藤牧转身往堂外走去,李嗣业又向门外亲兵传令:“将亲兵旅帅,战锋队,跳荡营其他校尉唤来。”
片刻之后,众人联袂走进豹堂中,对李嗣业叉手致礼:“属下参见李将军。”
李嗣业不讲客套虚词,直接开口道:“战锋队和跳荡营收拾行装,龟兹城中有家眷的通知家眷,我们几日内便要起身,前往疏勒镇与疏勒战锋队,跳荡营进行换防,此次换防时间可能会很长,因为你们的直属上司李嗣业将军现在是疏勒、于阗两镇镇守使。”
李嗣业说这话的时候面带严肃,绝对能忍住喜悦,忍不住就会成为德内罗表情包。校尉们倒是惊喜万分,互相对视发出笑声,这将意味着水涨船高,李嗣业将会大肆提拔自己手下的人。燕小四直接笑出了声:“我就感觉李将军要升官嘛,果然不出所料。”
他对没有新意的马屁完全不感冒,双手按在桌上说道:“下去准备吧,要给所有人说清楚,有兵卒家宅在本地实在不愿意离开的,就给我报上来,我们绝不强求。”
“喏!”
似乎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他的安排也井井有条,却总感觉像是拉下什么东西没有做,或是有一样东西让他感觉到了不安定。
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自己家里也得安排一下,这次到疏勒上任,当然是要带着她们过去,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把跳荡营战锋队的事情安置完成后,趁着时辰还早,迅速赶回了龟兹。
入城的时候天色已暗,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宵禁关闭城门了。
李嗣业骑着马在街道上缓慢行进,远远有一伙提着棍棒的家仆气势汹汹地超越了他,拐进了他经过的坊门中。
龟兹城重新修建规划仿造了长安城的思路,也执行坊市制度。他也并没有在意,龟兹这样一个胡汉混居的城市里,哪天不发生点鸡飞狗跳的事情。
但今天的事情着实有点意外,这群家仆的后面竟然是骑着战马,胡须炸开满脸怒容的程千里。
李嗣业本想向程千里打个招呼,但一想还是算了,对方并没有看到自己。程千里突然出动这么多家丁,定是家中出了什么糗事,贸然站到他面前这不明显看人家的笑话吗?
所以他挪到了道路的另一侧,翻身下马躲在马身后,边慢慢地走着边注意事态的发展。
很快家丁们又簇拥着出了坊门,李嗣业看到他们用棍棒夹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男子。
他停住脚步装作摩挲安抚马脸,却探出头去悄悄去看,一名穿着红色襦裙的女子披着纱帛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啪叽一声扑跪到地上向程千里哭诉哀求。
“阿爷,求求你!放过他们吧!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放屁!他们是什么人你老子不知道?我程家的门风都让你给丢尽了!”
“把她给我拉开!把这小子打死,扔到城外去喂狼!”
“阿爷!”
此时虽然天色已暗,但街道上还是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将军的小妾出轨了男人,程千里估计是气坏了,这种事情不能暗中解决吗?
这就是枚儿认识的那个程家娘子陈婉素,名字听起来挺清秀,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家仆们用棍棒簇拥着人往城门方向而去,程千里后面追来一辆马车,车上跳下三个身形壮硕的婢女,拖架起程琬素把她塞进了车厢,小娘子犹在啼哭挣扎,双手扒着车厢板壁,婢女们掰开了她的手,闭合了车厢门。车夫抽打着马匹,车轮辚辚声响起。
“把她给我带回府上关起来,禁足三个月!”
程千里骑在马上左右巡视,眼中射出怒火朝向吃瓜群众,几个围观的行人慌忙避开,李嗣业也连忙站在马背后,装作普通路人的样子缓缓前行。
他又向前行了一段路,听到前方城门处传来嘈杂喊声,却不是唐军,而是程府的家仆高声喊叫。这喊叫声听起来很杂乱,像是从不同的方向发出。
“让那小子给跑了!快去追!”
李嗣业顿觉好笑,这么多的人看着,竟能让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跑掉。
他牵着马转进了坊中,不少人与从他身后超过去,急匆匆从往家中赶去,都护府的鼓楼响起后,坊门就要关闭。但如他这种鱼符佩身的官员,宵禁已经阻拦不住他。他穿过两道闭着的院落,来到自家宅第院墙外,绕着院墙旁小道来到后门处,低头看见墙根处瑟缩蠕动着一团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摘掉盖子吹了一下,刚燃起火苗就见那墙角的东西站起来,转身要往巷子外跑。
“站住!”
这人踉跄地刹住脚步,缓缓转过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恩公给我口吃食,给我口水喝,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鱼潮儿
李嗣业缓慢走近此人,用火折子的光亮在他脸上绕了一圈,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仍可辨出他相貌俊秀,年龄大概只有十六七岁,面首这一行的从业者如此低龄么?
“就待在这儿别动。”
李嗣业牵着马转身,敲了敲院子后门,里面传来马夫的声音:“谁啊!”
“我。”
“阿郎回来了。”
马夫打开门扇,从李嗣业手里接过马缰,探身看见跪在不远处的身影,只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去厨房给他找点儿吃食,马我来喂。”
“喏。”马夫朝他叉了个手,转身从侧门前往正院。
李嗣业牵着黑胖走进马厩,把切好的草料和青稞混合进料槽中,又将一桶水倒进木盆。做完这些后,马夫已经怀抱着两个碗,一碗油茶,一碗蕨菜和青稞面干粮。
他把碗放在跪地少年面前,这少年抄起碗里的干粮往嘴里狂塞,将腮帮涨鼓,噎得他抬手捏着喉咙,另一只手去端汤水,仰头灌了下去。“咳咳!”口中呛出碎屑,沿着下巴流淌下来。
李嗣业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眼睛深邃盯着他:“程千里府上的家丁都在抓你。”
少年端着碗的手凝固在空中,口中停止咀嚼低下头,发出微弱的声音:“你也在街上,你,都看见了。”
“我是看见了,但我不可怜你,小小年纪不走正道。”
“我不是面首!”他带着哭腔喊出声,迟疑了片刻,又说道:“不,我是不想做面首。”
“我是个读书人!我想考取功名!只是父亲昔日在安西军中服役战死沙场,母亲也患病撒手西去,我只能四处漂泊靠替人誊写书信来换些钱读书。只是遇到程琬素小姐后才……”
“读书人?”李嗣业低头问他:“把你的名字写出来给我看。”
少年跪在地上左右摸索,抓起土块在自己面前一比一划写下三个大字。
“鱼潮儿?”
“这正是小人的名字。”
果然是识字的人,不管他这个身世是编造的谎话还是真的,确实不应被动用私刑活活打死。
李嗣业回头吩咐马夫:“今天晚上给他铺个地铺,跟你睡在后院门房里,明天早上套上马车送他出城。”
“喏。”
他从门槛上起身准备回前院,鱼潮儿头朝地连着叩了三叩:“恩公,鱼潮儿他日若能生还,定会报答恩公今日活命之恩。”
李嗣业淡然一笑,转身朝前院走去,马夫跟在身后把后院门闭上,他摇头笑了笑:“姓鱼。”
他站在院子里怀念地环视了一周,又要搬家了啊,宦游迁官的日子总是居无定所。
李枚儿抱着茶鍑从圆顶屋厅里走出来,将鍑底的残渣泼到了刺柳树下,回头看见兄长站在院中发呆,疑惑地问道:“阿兄,回来为何不进去?”
李嗣业点点头说:“这两天把你的东西收拾归整一下,我们过两天要搬家。”
“又要搬家?”李枚儿懊恼地瞪圆了眼睛:“刚搬来几天,我好不容易认识几个娘子,你又要走!”
“没办法,兄长要到远地上任,只能带着你走。”
“我!我要带的东西太多,没法走,刚种下的葡萄树!还有别人送我的妆奁,我的茶具,这些怎么带?”
“葡萄树连根刨走,妆奁茶具这些,我多雇辆牛车,一并拉走。”
“还有!还有这房子,这刺柳树,你怎么带!怎么带!”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李嗣业没有理会她,径直往房间里走去。
李枚儿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生闷气,十二娘连忙从房里出来劝慰,老婢吴娘子和陈娘子也上前宽解。
李嗣业回到书房中,站在窗口前看见妹妹依旧在抱怨,把木头顶起的窗扇合了下来,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到后院中牵马,家中马夫已套好了马车,鱼潮儿拘谨地站在地上。李嗣业从怀里掏出两块银棵子递给他:“我让家中马车送你出城,这些钱不多,但足够你前往长安或洛阳的路费,走吧。”
“谢谢恩公。”
李嗣业看了看他沾满血痂的衣衫,对马夫吩咐道:“给他带两身替换的衣衫。”
“喏。”
李嗣业牵着马,车夫赶着栈车从后门驶出,穿过坊门来到街道上,分别从相反方向南北而行。鱼潮儿从车厢里跪坐而起,贴上眼睛透过板缝的缝隙,看着那健壮的身影牵着马越走越远。
……
藤牧在安西都护府兵曹公廨院子里等候多时了,从安西各营中抽调的兵卒也各自到达,两个新任校尉领到各自告身,前来向他见礼。
这就是派给继往绝可汗护卫队的军官班底,藤牧和两名校尉都是临时提拔,去怛罗斯给什么可汗充当卫队不是好差事,自然要给予一定的补偿。
三人闲谈了一阵算是初步了解,接下来队伍中的旅帅、队正、什长均被选派出来,军官们聚在一起碰头混个脸熟,整个队伍便已整合完成。接下来战阵的调整磨合,可以在行军整训中逐渐完善。
李嗣业特意前来关照藤牧,他队伍整顿的表现还算可圈可点,看来自从来碛西学了不少东西。
他拍了拍藤牧的肩膀,领着他在院子中散步,然后交代一些事情:“护送十姓可汗的,还有一支来自京师的龙武军五百人,这些人倨傲无礼,狂妄自大。你们以史昕的安全为先,尽量不要内讧,就算想打压他们的气焰,也等到安全把史昕送到怛罗斯后再说。”
“龙武军,听着挺唬人的,难道是万骑?”
“没错,就是原羽林军万骑。”
“哦。”藤牧张大嘴巴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此行一定要谨慎小心,很有可能会遭到突骑施黄姓部落的暗中埋伏。都护府已经加派了拨换城驻军暗中跟着你们,一明一暗应该没什么问题。你把你护送的行进路线给我说一下。”
“嗯,属下准备从拨换城转道大食城,过勃达岭出顿多城,但我不准备从热海湖走,那里距离碎叶太近。我准备从真珠河沿岸行进,绕一个迂回绕到千泉山背后,从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之间穿过去,最后到达怛罗斯。”
“要注意随机变换路线,不要给敌手堵截你的机会。”
“喏。”
两人绕着圈子走到院门口,程千里身穿猎装踏步走进,站在台阶上笑道:“某本想提点护卫队押官几句,没想到李将军已经捷足先登了。”
李嗣业也叉手笑:“程都护,你的提点才真正有用,嗣业哪敢越俎代庖。”
程千里正色咳嗽了一声,对藤牧说道:“藤押官,汝所部五百人整装完毕否?”
“回都护,整装待发!”
“那就即刻开拔,与龙武军会合,护送可汗出城。”
“喏。”
……
当藤牧带着众兵卒牵马到达城门道前时,龙武军已经列队整装待发,为了气场排面,这些家伙又把沉重的细鳞甲披在身上顶着丸盔,军容之盛让人惊羡。
校尉牵马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我们要不要也披甲?”
“披那玩意儿干啥,还有千里驿道要赶,他们出了城就得脱。我们安西军不需要表面光鲜。”
史昕可汗的车驾准备出发,锅碗瓢盆,斗鸡笼子随着车辆摇晃。他翻身上马后,仰头看看前面的龙武军,铁甲峥嵘,银光闪闪,啧,这才是可汗的亲护。回头看了看安西兵的阵列,顿时一脸嫌弃,尔等在城中就不能给我长点脸,马背上破破烂烂都是什么东西、水袋、军壶,卷毡?干粮袋?破靴子!这哪里像可汗我的卫队,简直是逃荒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