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寻找太上玄元皇帝
李嗣业带领众人一路赶回尼壤城,他所带的都护亲卫旅已经在城中集结等待,把大家召集起来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有两人重伤外,其余人都完好无缺,只是这三四个月的奔波,使他们从外貌上看都脱形了,一个个干瘦得像被从沙粒拽出来的泥猴子。
他拍拍兄弟们的肩膀,似乎有感谢的话,或是不方便说出来。
“这些日子,兄弟们辛苦了,回到龟兹城,我请大家喝酒。”
“李将军,不辛苦,”一个什长开口说道:“而且,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当兵是为了什么?”
“怎么回事儿?”
他先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绪变化,现在才发现他们很亢奋,某些人的怀里塞着胡饼,干果,头上戴上树枝编制的头环。
“发生了什么事情?”
军汉们都羞于启齿,只有白孝德脸皮稍厚一些,说出了个大概。
他们今天早上一进城,就受到了城中居民和过路商队的夹道欢迎,从老人到孩子,还有女人,几乎每个人都从家中拿出了馈赠的礼物。顺便说一句,尼壤人是很珍惜树木的,正常情况下连枝条都不允许去折,能把胡杨枝做成头环给他们带,这足以说明他们对唐军的拥戴程度。
李嗣业实在是没有想到,曾经在主旋律影视中看到的剧情,就这样发生在了他们的头上。
这些深受感动的兄弟们终于意识到保境安民并不是一句空话,他们也并不只是在为朝廷打仗,为圣人打仗,也为百姓打仗。
下午时分,众人集结离开尼壤城,又受到一波热情相送。
第六日后,他们到达了于阗镇,在城中受到了更加热烈的欢迎。因为这座繁盛的城市,是受丝绸之路影响最兴盛的地方,城中有一多半人口是汉胡商人,于阗道上的安危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活。
这是自开元以来,安西都护府首次下大力气清理于阗道上横行的众多沙匪团伙,能派出四品的中郎将前来,足以证明都护府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内幕,这其实完全是李嗣业的一厢情愿亲自促成,都护府根本不爱管这种事儿。
百姓们盛情难却,李嗣业只好端起敬献上来的美酒酒碗,仰头一干而尽。
甚至有旅居在于阗的诗人为此事创作了一首诗,名为《贺李将军戡平图伦碛作歌》,诗文内容如下:
大漠西风紧,双旌入图伦,
陌刀戮匪酋,角弓震敌魂,
陌路阳关道,从此莫惊心,
行商途相逢,拱手叙见闻。
他是离开于阗的路上得知还有人写诗的,心中有些小飘,别人穿越回去都是当文抄公,诗抄公,咱可倒好,直接被写进了诗里,虽然这诗人的水平不咋地。
三天后,他们来到羯饭馆驿站,恰巧遇到了安西都护府派来的信使。这信使身后背着三根羽毛,刚换乘了马匹奔出几十步,猛然看见了擦肩而过的李嗣业,迅速勒转马头奔跑回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叉手:“李将军,夫蒙都护有命,令你迅速回龟兹,这是书信!”
李嗣业心中大惊,难道龟兹出了什么事?才使得夫蒙灵察动用快马加急来叫自己回去?
他在马上拆开信封,却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某有大事与你商议,请速归。”
竟然没写出了什么事?这不是让他如埂在喉吗,他低头问这信使:“龟兹可有什么大事发生?或是田中丞小勃律那边儿传来了消息?”
这信使只低头道:“卑职不知。”
“你去吧。”他转身对身后众人说:“我们加紧赶路,争取快些回到龟兹。”
他们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喘息余地,只有快马加鞭不停赶路,仅用了九天时间,便回到了龟兹城中。在都护府门前下马之后,也未作休息,直接赶到正堂夫蒙灵察的书房。
他进门后先是躬身叉手,说道:“于阗道驿站多数已经完工,沙匪也已肃清,末将前来复命。”
“来,嗣业,快请坐。”
他跪坐在右上首,探起脖子等待夫蒙灵察说出大事,盘算着这大事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朝廷前些天派信使把消息传遍了各州各道,根据路途的远近来看,恐怕我们安西都护府是最后知晓的,都护府可用的人都随田中丞远征在外,所以我才派人遣快马把你叫回来。”
难道是朝廷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安禄山提前造反了?不,不,不对,偷羊贼现在连节度使都不是。
他叉手在额前问道:“请都护示下。”
“一个月前,圣人就寝梦见了太上玄元皇帝,玄元皇帝对圣人说,吾有像在京师西南处,汝派人求之,吾当与汝在兴庆宫相见。第二日,圣人下召命百官在全国各地寻找神像,我安西都护府也不能居与人后。”
李嗣业诧异地问:“等一下,这太上玄元皇帝是?”
夫蒙灵察横了他一眼:“老子!《道德经》不知晓?身为大唐臣子,岂能不知道这个!”
我嘞个去,就因为皇帝梦见了老子,你就快马加鞭百里加急把我叫回来,害的我一路上不敢歇息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李嗣业心中颇不舒服,皇帝这糟老头子现在就开始发昏了?
“既然是寻找老……太上玄元皇帝神像,怕是轮不到咱们碛西吧。自出了阳关玉门关以西,我碛西就没有一间道家的宫观,哪来的玄元皇帝神像?”
“怎么轮不到?玄元皇帝与我碛西的渊源由来已久,他老人家当年骑青牛出函谷关,出函谷关是去哪儿?当然是去瑶池与西王母相会,瑶池在哪儿?不就在我们碛西天山吗?”
李嗣业佩服地点了点头,你要是这么解释,确实可以说得通。
他立刻叉手问道:“你叫末将回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寻找玄元皇帝神像?”
“当然,”夫蒙灵察搓着双手道:“此事若成,这可是大功一件,堪比远征小勃律之功。”
李嗣业心中暗自吐槽,钻营媚上的功劳能比得上劳师远征?这样的大唐不衰还真就奇怪了!
“夫蒙都护,这话我不敢苟同,圣人只是一时兴起,我们便要兴师动众,寻找什么玄元皇帝神像,除了劳民伤财,能有什么益处。况且全国各州府都在寻找玄元皇帝神像,等我们安西都护府找到,再兴师动众运到长安去,人家都早已把神像给送到了兴庆宫,你说这么多神像,圣人凭什么认为我们送过去的才是真的?”
“真不真不重要。”夫蒙灵察拍着案几嘿笑道:“你自己想想看,人家都去找,我们不去找,到时候朝中的某个刁钻的小人给陛下上奏疏,告我们安西都护府不重皇命,不敬玄元皇帝,到时候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说得真有道理,李嗣业也无从反驳。他刚准备应喏,夫蒙灵察又指着他说道:“别人不上心,你不能不上心,你也姓李。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一千年前出自同宗,大唐李家是玄元皇帝的直系后裔,你高陵李氏也算是旁系吧。你怎么能不尽心尽力,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他大张嘴冒凉气,眼睁睁地看着夫蒙灵察把这出了力不讨好的差事扣在了头上。
(ps:感谢月息是我,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创造老子神像
夫蒙灵察揉着膝盖好言相慰道:“这事情怎么办我已经给你想好了,多征调些人,到天山的瑶池去找。兵曹参军张缘礼文章写得挺有华彩,到时候就让他提笔写一封奏疏,把寻找的过程写得玄幻曲折一点儿,到时候圣人看了难免不会龙心大悦,介时我们回京叙功,这也是很大的一个加分项。”
李嗣业无奈地叉手道:“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我自当从命。”
“这事儿你可得上点儿心,办得出彩一点儿,我看你的样子有些不大乐意,嗣业。有个道理我倒要亲自讲给你听。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圣人的眼光和立场来办的。”
“就像远征小勃律。吐蕃占据小勃律国,致使葱岭以西十余国断了朝贡,堕了我大唐的国威,圣人面上无光,所以这远征小勃律才是功勋。还有,就说这修建驿站,清理沙匪,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在李相府上也听到了,大食使者来朝见圣人,述说丝绸之路安西境内沙匪横行,驿站通行不便。这事关大唐和圣人的颜面。不光这两件事情,这天底下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必须顺着圣人的所欲去办。脱离了圣人的立场,就算天塌了你补个窟窿,也有劳无功。这话只是打个比方,你好好思虑一下。”
李嗣业早就明白,但从夫蒙灵察的嘴里说出来……看来这夫蒙都护已然得了为官的精髓,日后做到河西节度使,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从都护府中出来,思维又开始发散,亲自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结合后世书本和网络上的知识,大概明白以法家理论依据构建的中央集权封建王朝的利与弊。其利便是凝聚力强大,变一人欲为天下欲。想一统天下,整个关中三秦都向朝着目标前进,奋六世之余烈,便可横扫六合。想做明君千古一帝,整个政治结构都朝这目标前进,只需短短二十年,便可政通人和,海内清平,威服四方,成就天可汗之名。
其弊端也是同一个道理,如果皇帝的欲望就只是吃完睡觉逗美人儿,整个社稷也很快陷入停滞状态,还真就应了那句话,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走,帝国的第一人日渐昏聩,这个看似如日中天的国度,其实已经开始走向衰败。
现在各州各道都在迎合皇帝,估计用不了多久,兴庆宫的院子里就会堆满了老子的雕像,中央集权的执行力度就是这么强。
站在院门口等待的白孝德瞧见李嗣业闷闷不乐走出来,跟上去好奇地问道:“可有什么大事?”
“对,有天大的事,要找老子的神像。”
“找老子的神像?”白孝德懵懂地挠着幞头。
他从兵卒的手里牵过黑胖的缰绳,回头对白孝德说道:“把所有兄弟都叫上。”
“找神像吗?”
“找个屁的神像,今晚我请兄弟们到胡姬酒肆大喝一通,其他的事情,等明日再说。”
……
夜色笼罩龟兹,胡姬酒肆灯火通明,穿着绛色长裙的康居美女在案几之间来回游走,手中提着酒坛子给军汉们添酒。武夫们性子豪烈,说话声音自然也高,各种粗鄙俚语你来我往,引得众人大笑。
李嗣业端着酒杯离了案几,双手捧着与众人喝了几杯,然后悄然穿过屏风,又踩着转角的楼梯,上了顶层的阁楼内,把糙汉子们粗狂的笑声隔绝在了身后。
胡姬酒肆顶层是个圆形结构的亭子,八面开窗扇,居高而视,可以俯瞰城中大多数的圆顶屋平顶房。在醺人的夜色下,千家万户中透出微弱灯光,院子里的刺柳随风摆动,不远处那一个个移动的光亮,是有人提着灯笼在夜行。
此刻亭中央的案几前坐着两个人,各自面前的酒盏里盛着美酒,但这二人神情局促,心不在焉,仿佛不是来饮酒的。
李嗣业端着酒盏笑问道:“两位都匠,盏中酒怎么还满着?难道是这胡姬酒肆的酒水不可口?”
两人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低头躬身对李嗣业叉手:“参见李将军。”
“两位快请坐,这里不是正式场合,不必太过拘礼。”
两人拘谨地跪坐在案几旁,李嗣业端起酒具给自己斟了一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放下杯盏却见二人丝毫未动,不由得笑道:“既然二位放不开,那我还是先谈事情。余都匠和蒙都匠是安西都护府的匠作官,手底下管着四五百号人,有刻匠也有画匠。某听说当年敦煌的千佛洞,其中就有三五个洞窟的佛像是两位主持修建的。”
两人连连应道:“是的,是的,不知将军请我们到这胡姬酒肆来,所为何事?”
“这我就放心了。”李嗣业手扶着案几说道:“我想请二位雕刻一座玄元皇帝骑青牛的神像。玄元皇帝知道是谁吧?就是愿意写《道德经》的那位老子。”
余都匠回答道:“这个应当不成问题,只要有玄元皇帝的画像,我们可亲自设计图纸,差遣人手刻造,不知李将军要把神像竖立在哪里。”
“这正是我想说的,你们知道天山瑶池吧,如今正是十月,气温还未到严寒的地步,我想请二位带人上天山,在瑶池湖畔刻一尊玄元皇帝的神像。另外这神像尽量做得天然一些,别让人看出刀劈斧凿的痕迹,不知道两位能不能做到?”
两人从李嗣业的话中听出别的味道,警惕地压低声音问道:“李将军,我们可否问一下,让我们到天山瑶池刻这玄元皇帝骑牛神像,这神像最后是要给什么人看吗?”
“事到如今,我也对二位坦诚相待,实不相瞒。是当今圣人夜间梦到了玄元皇帝,第二日便传诏天下寻访玄元皇帝神像,如今各州各道都在把找到的神像送往京师,我们自当不甘人后。”
蒙都匠肩膀一个颤抖,慌忙摆摆手说道:“圣人要的是玄元皇帝显灵神像,你让我们两个现做,这不就是欺君之罪吗?”
李嗣业冷冷地皱起了眉头,这个蒙都知也太轴了,神像这种东西也能当真?不叫人刻一个,难道我还能给皇帝变一个出来。
“蒙都知,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天下十五道,三百三十州,他们所寻到的玄元皇帝神像难道就是真的。况且这是谁的神像,这是玄元皇帝的神像,只要它浑然天成,有三分神似,我们将其用马车请到京师,到时候谁敢站出来打假?谁又有这个资格来打假?他们有谁见过真正的玄元皇帝?”
李嗣业感觉刚才的语气重了,稍稍轻柔地说道:“二位不必担心,你们尽管带人去天山放手去刻,我今天晚上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你们刻完下山便不必再管,后续的事情由我来做。”
说罢他揽着两人的肩膀,语气很亲和地说道:“这桌上的炖羊肉汤,还有这美酒,我都付过帐,不喝不吃就是浪费。你们慢慢想,慢慢用,本人就不打扰了。”
他转身悠哉地往楼梯口走去,仿佛又想到什么,突然转过身来,指着二人说道:“我们安西都护府所有人的前程都托付在二位身上了,你们应该清楚这件事的份量,别让我和夫蒙都护失望。”
两人身子同时哆嗦,连后背都阵阵发凉,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抓起桌上的筷著夹着羊肉大块朵颐,端起酒盏仰头灌下,仿佛那看透了生死的好汉在吃断头饭。
李嗣业悄无声息回到了酒肆的二楼,重新端起了酒盏,与亲兵旅的诸多兄弟把酒言欢,连笑声也变得粗犷了许多,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直至星高夜冷,酒席方散,李嗣业独自骑着黑胖,沿着冷清的龟兹街道,回到了家中。
第三百一十七章 家有闺中损友
第二日到之后的五六天内,李嗣业带着都护亲兵旅的兄弟们到天山脚下四处搜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也并不着急,他们甚至有遐余时间去打猎。
等到第九日清晨,天山上跑下来一个牧羊人,跑到官军跟前报告说:“军爷,我,我在天池边放羊,见到一个十分像人骑牛的奇石,栩栩如生,以为是神异,特地下山来向你禀报!”
李嗣业神色郑重地点头问道:“当真有奇石?”
“自然不敢瞒骗军爷,不信军爷可与我上山一观。”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挥起马鞭说道:“前面带路。”
这天山瑶池其实是在北庭都护府境内,但北庭已经在天山上运走了一个玄元皇帝神像,估计已经在运往长安的途中,自然也不阻止安西都护府在天池边搞同样的把戏。大家都知道这玩意儿是形式主义,但只看破,不说破,各做各的样子,好邻居就是这么来的。
牧羊人把他领到这神像前,李嗣业看了一眼,应该是两位都匠领导匠人们刻的作品。整个雕塑高八尺宽九尺,是一个老人骑在牛背上的形象。为了使它显得更自然更形象,两位老都匠没少画心思打磨,如今看上去浑然天成,确实像风蚀了的样子。
其实他们的做工就算再差一些,也是能糊弄得过去的。
李嗣业见了这石像,先是大吃一惊,连连高呼了三声:“像,像,像!实在是太像了!”然后诚惶诚恐地从马背上爬下来,领着众人拜伏在地,高呼太上玄元皇帝。
“臣等恭迎太上玄元皇帝下山!”
那牧羊人踢着羊粪蛋站在一边,看着一帮人装模作样的滑稽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李嗣业对着石像行了叩首九拜之礼,扭头看见牧羊人,皱起眉头命人把这牧羊人拽到一边,给他塞了几枚铜钱,把这个不合格的临时演员打发下了山。
把玄元皇帝请下山的方法其实很简单,用几个滚木,轮流替换滚动,后面派人用麻绳红绸拽住,旁边用两人拿着木棒改变方向,等到了山下可以行马车的地方,再想办法将这石像装到大车上去。
石像大概有一吨重,运回龟兹着实花费了不少力气,先后动用了几百民夫,压坏了三辆大车。
都护夫蒙灵察领着留守龟兹的文武官员在城门口迎接,行九拜之礼后,又加派了两百兵卒,由都护府仓曹参军负责押送,一路沿着驿路往长安运送。
……
李嗣业跟随着夫蒙灵察回到都护府正堂内,这位夫蒙都护转过身来,颇有感触地说道:“嗣业,多亏你坚持在今年内主持修建了于阗道和龟兹道上的驿站,又扫平了图伦碛戈壁上的匪患,不然我安西都护府今年,可真成了寸功未立。”
他露出吃惊的神色,连忙问道:“都护,难道……”
“没错,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失败了,昨天才从葱岭传回来的密报,我军在婆勒川前三次渡河失败,第四次过河后围困连云堡三月,始终未能攻克,直至十月份寒潮来袭,河水冰封,最佳的战机已经失去,田中丞知其不可为,只好无奈收兵,所幸我军损失并不算太大。
李嗣业默想,这损失还不算大吗?安西都护府整整两年的财政收入,一万九千名士卒耗费粮草无数,就这样劳而无功,仓皇撤退。
从夫蒙灵察的表情来看,他并未显得太意外,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场远征不会成功。高仙芝似乎也在这次远征的行动中,也不知他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不日田中丞便会带大军归来,你这些天也不要到处奔走了,安心留在龟兹城中等候,届时我们在城门处给田中丞接风。”
夫蒙灵察说完这番话,便独自转身返回了内堂中,也没有召唤李嗣业跟进来。
李嗣业站立半晌,心中猜想夫蒙都护应该回去偷着乐吧,办成了兴修驿站,清理沙匪这桩大事,田仁琬那边儿远征小勃律反倒失败了,朝廷会就这两件事情进行权衡,田仁琬或许很快就要给夫蒙灵察挪屁股。
现在反而最至关重要的是朝中右相李林甫的态度,这位右相更热衷于命胡人出任节度使,这样就断绝了边关将领入朝为相的路途。
这是不是就叫做德不配位。
他转身牵着黑胖返回家中,行到半路天上纷纷扬扬飘起雪花,细碎却又轻盈。这十月下雪倒不算什么,岑参在诗里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只是这远征归来的队伍在路途中怕是不好受了。田仁琬此时心境本就悲凉,此刻再碰上这纷纷扬扬的雪花,指不定会吟出何等悲怆的感遇诗来。
李嗣业把黑胖牵入马厩,推开后院门,从穿廊进入正厅,刚进门觑见两名女子盘膝坐在大片的白羊毛地毯上,其中一名女子坦胸露肩,入目白花花一片。
他一个闪身躲了回去,身体贴靠在墙上嘘了一口气,自问道:“这是我家吗?”
“阿兄?”
枚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他重整了表情,转身又走进去。枚儿和一名陌生女子已经从地毯上站起来,这女子身穿齐胸襦裙,诃子拉得很低,肩头已披上了薄纱,虽然还有些若隐若现,脸面上一抹红晕闪过,很快便显得端庄起来。
“哦,原来家里有女客,不必管我,你们玩你们自己的。”
枚儿和女子将双手放在腰侧齐齐朝李嗣业行了个蹲礼,站直身体后李枚儿伸手介绍道:“阿兄,这位我跟你提到过,她就是程千里将军的女儿,程琬素。琬素,这就是我家阿兄。”
“呵,幸会。”
李嗣业暗忖,这就是程千里的女儿?实在是想象不到,程千里那酒糟鼻子络腮胡子,竟然能生出如此标致的娘子,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更带她母亲的基因多一些。
程琬素也在观瞧李嗣业,目光丝毫不躲闪且火辣辣直视,可能是这汉家女子出生在安西,不可避免地受胡人风气影响,也变得开放大胆起来。
“咳,你们继续玩,我回自己房间去了。”
小辈的穿着有点儿小暴露,他这个家长应该躲躲才是。
他穿过门廊,转身朝后正堂侧屋走去,身后传来程家千金大胆谈论的声音:“枚儿,这就是你家阿兄吗,想不到如此年轻就做到了中郎将,比我家阿爷有气派多了。”
小娘子果然很健谈哈。
李十二娘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敏锐地扫到了他脸上的笑意,她绕过他探出身子,神情略冷地朝正厅中觑了一眼,转过身来跟在他身后:“李郎。”
“哦,十二娘,你没有和枚儿一起招待她的客人么。三个娘子更热闹一些。”
“李郎,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枚儿交的这个朋友不太正经,你能不能劝劝她,少跟这种人来往。”
李嗣业笑了笑:“一个小娘子而已,有什么正经不正经的?”
“真的不正经。”十二娘拦在她的前面,压低声音絮语道:“前些天我和吴娘子到市上买羊的时候,碰见了这个程家小娘子,她竟然豢养了男宠,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奚车中调笑嬉戏。”
“养男宠?”李嗣业瞪大了眼睛,男宠这种东西不是已婚贵妇才会养吗,她一个小娘子怎么会养。
“你是不是看错了,那或许是她的情郎,安西女子风气开放,大庭广众之下郎情妾意当是有的。”
“不,十二娘不会看错。”李十二娘信誓旦旦地说道:“十二娘跟随师父在长安居住多年,在富贵场上常见这种男人,他们剃去胡须敷以脂粉,不事生产,专门以此为生。”
这不就是吃软饭的小白脸儿吗?
“所以我才来跟你说,免得枚儿跟她学坏了。”
这下就值得他深思了,怪不得刚才这娘子看他目光挑逗大胆,原来人家经验丰富啊。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万一李枚儿跟她学了,也到外面养一个这样的男人,简直不敢想象。
第三百一十八章 将军的先见之明
李枚儿若是胆敢这么做的话,我就用顶门棍打得她屁股开花。还有程千里这龟兹镇使,只顾着升官打仗,女子的教育问题难道就不管一管?
“你放心吧,找个机会我会找枚儿谈一谈的。”
“李郎能这样想,我就放心多了,那我回房去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去,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李十二娘,准备转身离去的十二娘也骤然停顿在原地,她的脸色略带红晕,诧异地问道:“怎么啦,李郎?”
十二娘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像女主人了,李嗣业迟早要面临她的问题,需要给她一个正儿八经的名份,这就要涉及到办婚宴,请客等一堆生活琐事。
他还要面临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同宗同姓不得婚配。他不知十二娘出生于李家的那一支,或者说是由别姓变姓李而来,是否跨越了地域,反正这里面的条条框框复杂多了。
“没什么,哦,十二娘,你出身于李姓的那一支?”
“怎么啦?”她羞涩地低下头来,捏着自己腰侧的裙裾问道。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师父跟我说过,我是大唐开国功臣夷国公的后人,被高祖赐予李姓。你若是担心同姓不能婚嫁的话,完全不用顾虑。”
李子和的后人,来头这么大吗,话说我只是随便想想而已,这样都能被你猜到?
等他再去看十二娘时,她已经低着头跑掉了,几乎是袖子掩着脸离开了他的视线。
……
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初,远征失败的田仁琬班师回到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副大都护兼四镇都知兵马使夫蒙灵察和中郎将一行人在城西光远门迎接。
依然招展的旌旗和大纛从荒凉的土道上缓缓行来,然而老远就能看得出来,远征队伍的士气低落,将军和士兵们的脸上沾满了尘土,神情疲惫且无心擦拭。节度使田仁琬头戴金色兜鍪,金光闪闪的明光铠并不能掩盖他的意志消沉,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将胡须花白如野草般纷乱,记得在葱岭守捉相见时,他好像还是鬑鬑颇有青须的。
李嗣业扭头去看夫蒙灵察,发现他正在酝酿情绪,好使自己显得更加伤感一些,对于政治人物来说,此刻是非常考验演技的。
等到田仁琬来到城门前,夫蒙灵察领着安西府一干留守官员躬身叉手拜道:“我等躬迎田中丞归来。”
田仁琬艰难地翻身下马,夫蒙灵察连忙上前牵住马缰,在他身边低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还望中丞不要介怀。”
田中丞没有说话,而是用冷蔑的眼神深深地凝视了夫蒙灵察,这个眼神中透露出无数的信息,蕴涵着节度使和都护之间的失和。而夫蒙灵察居然也坦然受之,他竟能把这凝视给hou住了。
田仁琬大步地朝城内走去,身后的诸将纷纷下马,收拢旗帜各自牵着马朝夫蒙灵察行礼后往城内走去。
焉耆镇守使高仙芝在城门口停住脚步,隔着三丈远叉手朝着夫蒙灵察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转身对自己的部属们下令:“我们不进城了,直接回焉耆!”
李嗣业暗中观察了一通,感觉夫蒙和高仙芝之间肯定有故事。
龟兹镇使程千里也来到夫蒙灵察面前叉手行礼,又转身对李嗣业说道:“田中丞吩咐了,龟兹跳荡营和战锋队仍归李将军你管辖,你赶快回营整饬报备吧。”
“喏。”李嗣业朝程千里叉了一记手,又转身对夫蒙灵察道:“都护,我先下去了。
他迅速回到城中,带着自己的班底二十多人,立刻赶往白马河畔的跳荡营和战锋队营地。
营地中的失意情绪比远征大军更甚,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跳荡营和战锋队竟损失了二百多号人,相当于整整一个团的编制,校尉刘龙也折损在此战中。战锋队情况稍好,折损了近百人,也有一名校尉战死。
这让他大为光火,这个马磷是怎么搞的!我的人送到他的手里,就是这么用的?他是用我的人给他当肉盾了吗!
他非要好好搞清楚,若这马磷真是这么干的,倒要找他说个过来过去,喷他个狗血淋头!
李嗣业阴沉着脸把跳荡营和战锋队的四名校尉叫到了土堡大厅中去,他盘膝坐在案几前,望着面色灰暗颓废的四人,一把掌重重地拍了上去。
啪!
“怎么回事儿?整个远征军数我们损失最大!跳荡营扔到他们手里成了送死的沙包?马磷这个混账东西,不是他自己的兵不心疼是不是!”
四人脸色本来就灰暗,此刻愈发麻木得像榆木疙瘩,相互偷偷对视了一眼之后,赵从芳壮着胆子上前半步,叉手嗫嚅地道:“此事不怪马将军,他的轮台营损失才是最大,五个团战死了四百余人,伤者更多。”
李嗣业这才面色稍缓,但口气严峻地问道:“其他将军麾下的队伍呢?他们损失几何?”
赵从芳沉默了半晌,似乎在盘算说辞,犹豫着开口道:“其他的……”
“说实话!”
仇栾主动上前叉手道:“禀李将军,这次远征小勃律,中军损失最大,而中军之损失最大的,莫过于马磷将军所押的两千余人。相反左右虞侯军,左右前后厢军并无多大损失。”
李嗣业心塞地摆了摆手:”行了,你们下去吧,将各团的人员,装备,马匹等损失都报上来,列成帐册,等我向都护府讨要去。”
“喏。”四人异口同声叉手道。
等他们鱼贯离开豹堂,李嗣业手撑着下巴颌开始沉思。他想起了程千里那日召集众将在胡姬酒肆赴宴的场景。程当时就隐晦地提出了要在远征中作梗的事情,在场众人唯一提出反对的就是这个马磷将军。在婆勒川连云堡发生的战事他未能亲临,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但就这战场伤亡的偏重,也能看出某些端倪来。
从别的地方空降到碛西的大员,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水土不服,田仁琬到任不到一年,在尚未确立威信,收拢兵权的情况下,就贸然策划远征,这是他的问题。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田仁琬和夫蒙灵察之间的不和,李嗣业刚开始以为两人只是意见不同,认为只要将远征小勃律和修建驿站同时进行,这种矛盾便能迎刃而解。但是没想到夫蒙灵察肚子里憋着坏呢,远征小勃律这么大的事情竟能被他当做排挤对手的筹码,这就不是矛盾这么简单了。他没有想过安西两年的财赋收入打水漂了吗?他没想过那些战死的唐军白白牺牲了吗?这纯粹是道德问题。
夫蒙灵察外表忠厚,内心诡诈,虽然他现在对自己还算不错,但日后要对其多多提防。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从不同的立场去看完全不同,人可以自私,但自私突破了底线就是危害,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位夫蒙都护和李林甫是同一类人。
仇栾和赵丛芳并肩走出土堡豹堂,两人心有余悸地回转过身来,朝着堂内望去。他们不是蠢人,当日在连云堡战场上发生的端倪也能猜出一二。
仇栾突然发现,原来李将军才是今年唯一的赢家,他主动避开了别人眼里的功勋远征小勃律,却一心一意地找人修起了驿站。别人妄想着抱西瓜,他却一粒一粒地捡起了芝麻,等小勃律这颗瓜碎裂,李嗣业手中的芝麻已经发芽开花结出了硕果。
他如果不是有先见之明,就是有极高的政治嗅觉,人家李将军不愧是李将军,就是比咱们高了无数筹。
仇栾拍着赵丛芳的肩膀感叹道:“丛芳啊丛芳,在我眼里,李将军才是真正的高人。”
赵丛芳抖擞肩膀震脱了他的手,无趣地翻了个白眼:“你丫的嘴皮子就是两头透气的布袋,翻来倒去哪头都能出气,正反话都能说。”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朝营地走去,留下仇栾没好气的叫道:“唉,你等会儿,我再给你解析一下,就明白我说的有理没理!“
……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天宝元年
安西暂时又恢复了安宁,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嗣业整天忙碌于向安西都护府索要补充损失。面对夫蒙灵察时,他平时该怎样,现在还怎样,毕竟咱的心性过硬,绝不似识破了魔王真面目的小朋友那般毛躁。
夫蒙灵察对跳荡营和马磷的轮台营都非常上心,可能是心中愧疚的缘故,两营战死兵卒的家属,会得到少量金钱补贴,战后营中缺下的空额,直接从安西其他地方抽调兵力,损失的战马,损坏的武器甲胄,都从仓曹甲仗库和马场中得到补充。
关于跳荡营死去两名校尉的空缺,夫蒙灵察也直接让李嗣业自己决定,他让田珍和藤牧两人都入了战锋队,担任战锋队两个团的校尉。又任命段秀实担任跳荡营第二团校尉。
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战锋队在婆勒川撤退翻山越岭的时候,第一团有十几人不甚把陌刀掉入深谷中,回来后查问此事,夫蒙灵察直接建议李嗣业将校尉就地免职。
这也许有为了安插自己人而刻意排挤的嫌疑,但是因为丢了十几把陌刀而将一个校尉免职,是不是有点量刑过度了。
陌刀确实很贵,在唐军所有武器中仅次于马槊,但马槊是军事贵族世家遗传炫耀的珍品,陌刀却是唐军制式冷兵器的巅峰。
开元二十九年马上就成为过去式了,这个并不算严寒的冬天里,李嗣业安然等待着,等待着时日度过,等待着新的机遇到来。
新年元正这一天他在家中度过,为了这一日,李嗣业在家中特意做了饺子,不过这饺子在唐代并不称之为饺子,而叫偃月馄饨,又叫交子。面擀成薄饼,将羊肉剁成肉馅,加入野葱、盐巴和胡椒。可惜安西市场上只有大蒜没有醋,总不至于吃个饺子提前去河东道并州去买醋吧。
但他还是找到了替代品,三勒浆稍微放时间长了也有酸味儿,不过这个酸和醋的酸完全是两码事。
正午时分,家中的大锅烧开了水,吴娘子端着家中的簸箩把捏好的饺子下到锅里,在热气腾腾中上下翻滚,煮熟后用笊篱捞到几个大碗中,先去当做贡品烧香敬献了祖先和神仙之后,然后才轮到他们自己开吃。
薄皮大馅的羊肉饺子沾上发酸了的三勒浆酒水,还别有一番滋味。
院子里传来了人的笑声:“我好像闻见香味儿了!”
李嗣业掀开门幕走出去,看见高仙芝站在院子当间,正笑着朝他拱手:“元正之日,我特地来你家串门了。”
他暗暗腹诽道,来串门还真会挑选时候,这其实是来蹭饭了吧。
他笑着朝高仙芝叉了一记手:“你来的正好,算是有口福,来尝尝。”
李嗣业笑着将高仙芝请到屋中,把一大碗饺子和一叠三勒浆墩在了他面前:“来吧,高将军,饺子沾酒,越吃越有。”
高仙芝先是试探性地尝了一口,随即瞪大了眼睛,把李嗣业吓了一跳,以为卡到了嗓子眼,正准备在他的后背上踹一脚。
“好,美味!我早就听说你李嗣业是个饕鬄,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这下高仙芝彻底丢掉了他的儒雅人设,抱着大碗狂吃狂沾,直至松开裤腰带,抬手抹着嘴上的油膻。
“哈,呼,嗣业,稍后我要去拜访夫蒙都护和田中丞,现在是特意来叫你,把你做的这交子,也多包一些,我们提着食盒过去,让两位上司尝尝鲜。”
枚儿坐在一旁暗暗瞪了这个不晓事的家伙一眼,没想到你不光白吃喝,吃完了还想兜着走,为了包这些饺子本娘子的手都发酸了。
片刻之后,十二娘和吴大娘将两大碗饺子放在食盒内,用木盖插好,亲手捧给了李嗣业,并亲自将他和高仙芝送出了门。
……
除了李嗣业,在这离长安万里之外的碛西所有人都认为,今年将会是开元三十年,都护府刚开年签下的公文,都用以开元三十年的年号。
但是正月初八的长安,陈王府的参军田同秀上书进言,自称在丹凤门大街的空中看到了玄元皇帝,还亲口告诉他“我藏灵符,在尹喜故宅。”
这个时候的唐玄宗正处在对道家的极度痴迷中,自然对这种话尽信不已,立刻派人去取,果然在函谷关的尹喜的故宅中发掘出了五千字竹简道德经。唐玄宗大喜,认为这是上天赐予大唐的灵宝,遂将灵宝供奉在太上玄元皇帝庙,把发现竹简的函谷关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县,改年号为天宝,取天降灵宝之意。
大唐皇帝于天宝元年正月发出了第一道政令,特命信使从京师都亭驿出发,辐射向全国各地传递信息,宣布新的年号天宝,同时召唤九节度使及麾下功勋将领进京叙功,并命边关各地通知各国使节,将于三月三上巳节于大明宫含元殿举行大朝会。
选择在三月开朝会,已经充分考虑到边关路远未能及时到达的情况,例如安西龟兹距离长安达七千多里地,岭南距离长安也有八千多里,加上大食,拂菻等国的常驻使节和各国朝贡使节,所需筹划的时间确实需要这么长。
等朝廷的信使到达安西时,已经是正月末了,田仁琬得信后,立刻派人通知突厥十姓各部和昭武九国,同时也包括在改朝换代边缘的白衣大食。
这一次的大朝会田仁琬本是不欲去的,远征小勃律的军事行动失败,安西都护府今年拿不出什么战功向皇帝请功?虽说是清剿了于阗道上的沙匪,但是堂堂安西四镇把剿灭沙匪的事情放到朝中去说,只会让别镇的节度使耻笑。
修驿站剿沙匪,维护丝绸之路当然也重要,但这种事情毕竟没有攻城掠地虏敌的牌面儿大。更主要的是,这件事不是他的功劳,虽然也是在他的领导下办成的,但是若能让夫蒙灵察不好过,他宁愿自损八百。
可惜自损八百也不好使,安西除去驿站寸功未立,田仁琬还真的没有那个脸面去亮白板。
其实田中丞无需妄自菲薄,旧历二十九年的腊月二十八,河西发生了一件大事,吐蕃攻陷了廓州达化县,又趁唐军不备进攻石城堡。此城本来易守难攻,只需几百人守城,数万大军都要铩羽而归。可惜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在任上骄傲自矜,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听《甘州大曲》,等吐蕃人攻来之时,石城堡未做防守准备,白白地扔给了吐蕃人。
几年之后,皇帝为夺回石城堡,罢免王忠嗣,强令哥舒翰攻城,在城头留下一万具唐军的尸体,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消息传回长安正是上元之时,李隆基震怒,气得连节日都没有过好,念在盖嘉运往日的功劳,只将他罢免,迁任皇甫惟明为陇右节度使,王倕为河西节度使。
安西四镇虽然距河西很近,但河西没有给它传信的义务,所以等田仁琬带领将领们进京叙功的半途中,才知道河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田仁琬把这消息转述给了夫蒙灵察,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夫蒙都护在马上叹了一口气:“当初平定突骑施黑姓后,圣人在花萼楼给他举办庆功宴,任命他为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这是多大的恩遇!可这盖嘉运当时就有了骄纵姿态,每日在家中设下酒席宴饮歌舞,属下也曾劝谏过他,可惜他没有听进去,果有今日之败。”
田仁琬呵笑了一声不再说话。李嗣业在二人身后听得明白,也不去戳破夫蒙灵察的谎言,这事儿听了当个乐就可以了,何必较真。
第三百二十章 闷热的相府
这次参与进京叙功的将领共有五人,田仁琬、夫蒙、高仙芝、李嗣业和马磷。高仙芝等于是夫蒙灵察的嫡系,田仁琬执意把马磷叫上,也有他的道理。唯有李嗣业,既有人情在里面,也有功勋在其中,他两边都能够吃得开,似乎是这支有矛盾团队的调和剂。
二月底,他们到达京师长安,先在都亭驿落脚,然后住进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
到达长安的这日清晨,天空中起了淡淡的薄雾,城楼的瓦脊都沉在朦胧的雾气中,给帝都长安增添了几分虚幻和神秘。恰巧今年也是老子被神化最严重的一年,连大街上的吃瓜群众都在谈论太上玄元皇帝的神异现象。
通化坊的都亭驿依旧热闹,各地进呈的贡品在这里集中,再由进贡的各家人马取走。节度使们的仪仗也都在此处收拢,旌节纛旗仪刀长戟等武器都各自入库,等他们离开时才来取走。
他们这支队伍近三百人,由节度使仪仗团和都护的亲兵旅组成,平康坊的留后院完全能住得下,况且田仁琬和夫蒙灵察在长安有宅邸,高仙芝和马磷或许也是有的。
把队伍所有人安置在留后院,他们这些人要先去拜访右相李林甫。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先不扯什么拜码头,套关系,就说工作上也应该先拜会中书令,先听听朝廷的安排,大朝会的礼仪问题啊,在哪儿举行啊,参加时的排位站次啦。
还有安西这方面管理的羁縻小国使节排位问题,哪国的使节应该站在前面,谁应该站在后面,哪个小国不听话,应该先晾晾他给个下马威,这都需要参考边镇节度使的意见。
大朝会的筹备期,礼部是最头疼的部门,礼部右侍郎恨不得整天都呆在李林甫家中,听取指示然后更改计划。一次大朝会参加的人数有几千,这中间的礼仪筹备项目繁多事无巨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大乌龙。由于朝会有大量外国使节参加,出差错不仅是失仪这么简单,更是丢了朝廷的颜面。
据说就有这么一次,突骑施使臣和十姓突厥使臣因为在朝会中的站位问题发生过争吵,双方在如此庄严的场合中大吵大闹,连玄宗李隆基也被惊动,下场当起了裁判。由于当时十姓突厥在实力上处于弱势,矛盾最后以突骑施使节站位靠前而告终,负责此事的礼部侍郎自然倒了霉遭受贬迁。
要说全长安城数谁最忙,当然是右相李林甫,可真正算得上日理万机,不得偷闲。话说朝中不是还有左相吗,但此时的左相是牛仙客,牛唯唯诺诺,不敢做主,任凭李林甫一家独大。
李相的府邸他们已来过一次,这次的情况与上次相同,相府门前如菜市场般来往如梭,递了拜帖之后还有漫长等待。
他们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由相府管事引着往李林甫府邸的内堂而去,一路上七拐八绕,要走迷宫式的穿廊,等快接近内堂时,空气逐渐温热起来,明处暗处不知道放了多少木炭炉。
由于春寒料峭,他们身上除去官袍还套了大氅,进了内堂便感觉潮热了。但这个时候谁敢脱衣服,这可在李相的府上,随便穿脱衣服便是失礼。
众人向李林甫躬身叉手:“安西节度使田仁琬率诸将参见右相。”
他们又朝坐在李林甫右下侧的官员叉手,但是叫不出名字,李林甫指着对方道:“这是礼部右侍郎张景升。“
李林甫穿着半臂盘坐在榻上,自然是轻松又凉快,挥手对众人道:“你们也坐吧。”
几人兜起大氅也盘坐在地上,脸上逐渐泛起红晕——这是空气潮热给闷的。李嗣业下意识地朝内堂尽头望去,那边的窗扇下依然栽种着热带植物,几个披着薄纱的侍女正在用小剪子修剪枝叶。
李林甫一开口便是开门见山:“我年前对你们点明的三件事,办了几件?”
田仁琬叉手禀道:“突骑施的善后安抚,成了。”
李相抬起手臂制止道:“那件事是……,算,就算是你们办成的。”
安抚突骑施黄姓莫贺达干是盖嘉运所为,但这人现在已经被贬为一介布衣,大唐的官场上再无他容身之地,索性就被当做人情送给了安西节度使。
田仁琬又开口道:“安西中道和于阗道共新建驿站五十五座,安西两道完全达到了三十里一驿的标准。活跃在图伦碛戈壁的沙匪也被清扫殆尽。此事是由副大都护夫蒙灵察及中郎将李嗣业亲力促成。”
“此事倒是超出我的预期了,如此体量的工程能在一年之内完工,殊为不易。”李林甫抬头饮了一口茶。
田仁琬停顿了片刻,声音稍稍沉了几分开口道:“属下于去年七月份,征调安西四镇兵力一万九千余人远征小勃律,在婆勒川连云堡城下受阻,攻城三个多月未能寸进。由于寒冬到来,不得不收兵撤回。”
李林甫提着茶盏的手停顿,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才语调缓慢地说道:“田中丞一向在河东为官,突然去了安西,恐是水土不服。此事也怪不得你,我自会向圣人说明缘由。”
坐在田仁琬下首处的夫蒙灵察稍稍低头,被李林甫的话语刺中,他如何能不心虚。
李嗣业心中暗自佩服,李林甫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真是敏锐,仅从田仁琬略为低沉不甘的声音来分析,就能将远征失败的缘由猜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安西四镇的功勋差强人意,但正值圣人改元天宝,一切都要履新,也会有格外的恩赐,你们下去还是拟一个报功迁官的奏疏上来。”
“喏。”
说罢李林甫端起茶杯说道:“接下来你们和礼部张侍郎谈一下大朝会排位站次,包括这突厥十部,昭武九国及其余各羁縻州使节站次,我就不说话了。”
张侍郎温文尔雅,与人说话都要带敬称,不厌其烦地称田中丞、夫蒙都护或某某将军,说话中从来不带“你”。他安排事项还算有条理,其中难免会出错,这时就会被李林甫的轻轻咳嗽声重新校正。
李相还真是不说话,仅凭两声咳嗽就能左右他们交谈的节奏,而张侍郎也不敢询问,只能从咳嗽的声音大小里辨别该如何调整朝臣的站位。他就像逻辑电路里的与非门,不断地衡量咳嗽和官阶的并列条件,能在这种情况下反应敏锐,也是相当不容易了。
李林甫时而端起茶盏,从杯盏的盖子缝隙中冷不丁地眯眼觑一下在场的某人,李嗣业感觉被他盯住的时候,就像被成了精的黄皮子扫视,皮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大朝会排位站次总算商议完成,大概遵循了同官阶朝官高于京官,京官高于地方官的惯例,相反在文武官员的排位上,并不简单是文高武低,朝中各卫的将军,排位是在朝中文官之后,反而到了地方边镇,同阶武官的排位是在文官之前的。之后恐怕还有一些变动,需要礼部临时通知。
按照朝廷规定五品以上的散官就可以入朝参加朝会了,而且朝会的站次也是以散官的官阶来排位。所以李嗣业这次也能入朝,但这站位应该排到八百名开外了,到时候恐怕连含元殿都进不去,只能排在殿外的龙首道上,远远望见坐在殿中高台上身穿衮冕十二旒的皇帝,或只是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黄影。
第三百二十一章 恰临上巳兰草香
今年的大朝会之所以细节繁琐让人头疼,主要是皇帝初换年号心血来潮,把左右尊卑的次序给大调了一下,改以右相为尊,左相次之,朝中主要官员的位置也来了个左右大调换,许多人一时适应不过来,比如右骁卫如今是大于左骁卫,但左骁卫将军过去是掌权柄的,不可能把人家的权柄给挪过来,能挪的只有头顶上的左右了,许多人现在自己是左是右都还是迷惑的。能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左迁那肯定是贬官了。
排位站次的事情搞清楚了,众人起立向李林甫叉手拜别:“叨扰李相公,我等告退。”
当他们缓缓走出内堂门廊后,李林甫的声音突然传来:“请夫蒙都护暂且留下,某有事情要与你相谈。”
夫蒙灵察立刻停止脚步,朝前方的田仁琬叉手,身体微躬缓缓转过身来,轻手轻脚走回去。而田中丞身体未动只偏过头,眼睛里又射出那种冷蔑的光线,被这种光线注视到的人,心里多少会发怵吧。
他们由府中管事带出了相府的迷宫,走到相府右侧门外,仍有一帮人手持拜帖在左侧排队。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把几人的湿汗吹了个透凉。到右相府上拜访一次真是受罪,人家大冷天在家中穿半臂,搞得他们几个像是闷在蒸笼里,中衣都被汗水浸湿。
据说人在高温或舒适度很差的坏境中容易紧张,也容易出错。李林甫故意把房间弄得这么热,是不是就存在这样的心思?堂堂的大唐宰相,尽想出这些治人的小手段,也真是够心机了。
回到留后院门口,田仁琬情绪恢复了平和,对李嗣业等三人说道:“距三月三上巳节大朝会还有几天时间,好不容易回一趟长安,你们也别像平时安西那般紧绷着。好好趁这几天散松散松,把自己的私事给办了,只要别误了大朝会就行。”
三人听了,对田仁琬连连称喏。这位田中丞为人倒是宽厚的,只是宽厚的人往往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李嗣业恰巧有事情去办,马磷和高仙芝同样也是,他们在留后院门口相互拜别,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而去。
他决定先去西市一趟,想看看米查干和沙粒依托葱岭和识匿国的商队,生意做得怎么样了?他是他们的东家,在做生意上也并非熟悉,不过是掌握了许多空头的理论而已,当理论碰上大唐的实际之后,才能分辨能碰撞出什么东西来。
按理说两人不该赔钱才对,丝绸之路上的生意还处在一种粗放的状态中,说实话因为运输能力的低下,供应量远远跟不上需求量。前往西域做生意的人,不需要挖空那么多的心思,只要你在一路上能不丢货损货,不死骆驼,不被沙匪劫空,只要能安全运到目的地,那肯定要大赚一笔。
反过来也一样,能把西域的产品安全运到长安,闭着眼睛也能赚钱。长安的西市上波斯地毯,吐蕃氆氇都是很稀缺的织物,他俩有这两样东西保底,生意能差到哪里去?
他这是在给自己心理安慰呢,想着想着抬头一看,已经到西市牌楼前了。
李嗣业顺着人流绕了个大圈游走,正好观察一下市场的活跃情况,但市里永远是这么喧闹,即使是下午的正市尚未开放,人流量已经很饱满了。
由于三月三上巳节已经临近,食店、酒肆的生意相当火爆,百姓们有提前存货准备的习惯,几乎家家都要买两坛子存起来,还要买几斤熟羊肉和一些蕨菜,介时家人齐聚,朋友宴饮都需要常备。
有一种商品因为节日而爆款,竟然是兰草,只因中原上巳节有沐浴兰汤的习俗,兰草有灵,香气袭人,能辟邪除秽。即使最贫穷的人家,也要在这一天去郊外踏青,采一把兰草到渭水边举行“拔除畔浴”仪式。用白话来说就是外出集体泡澡,一年估计也就洗这一次。
富裕人家的沐浴要比这高级的多,有条件的有浴池,无条件的也有木桶,香水铺子这一天也格外火爆。他们对兰草的要求也比较高,必须要春兰和蕙兰,这就催生了兰草的生意,有不少做旁不干生意的店铺,也在门前摆下泥盆,里面种着蕙质兰心。
他从左侧的酒肆一条街缓慢行走,前方的胡姬酒肆挂出六七条白皤,有点开业大吉或婚庆的味道。其中一条幡上写着李太白于酒肆诗作,另外六七条长幡都写着诗作的内容。
李嗣业惊喜地自言自语问道:“李太白来长安了?”
李白可是他九年教育的分数救星,全民诗词偶像,王者农药刺客,贯穿一千五百年不衰的实力诗仙呐。
他转身往店内走去,站在门口待客的酒博士把麻布搭在脊背上,躬身叉手笑道:“客可是要来饮酒?”
李嗣业问他:“你们这酒肆李太白经常光顾?”
“光顾?”酒博士愣了一下,忙笑着说道:“对的,对的,李太白最近这些天,常常来我们胡姬酒肆。”
这酒博士明显是揽客说谎,李嗣业转身又往门外走去。反正在长安的时日还长,等闲下时间来再去认认人,看清楚真实的李白长什么样子,解除好奇心就够了。如果时间再充裕一点儿,可以结识一下,跟他讨几张诗作墨宝。
他来到西市的南曲,米记商铺就开在这里,临街门市的两层硬山顶楼前,地面上摆着一块块的泥盆兰草。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搞什么?好好的店不开,怎么学别人卖起了兰草?
他大踏步地走进店里,商铺并没有雇佣伙计,里面显得空荡荡的,只有木柜台和挂在板墙上的木牌和账本,沙粒正抓着麻布在台面上擦拭。
他背负双手问:“沙粒,米查干哪儿去了?”
“哦,他收兰草去……”沙粒正常地应答,突然反应过来,放下麻布转身顿时笑出了声:“会长,不,东家你回来了!”
这小子站在他面前左右摇晃,可能是想让东家夸他两句。瞧着沙粒这个兴奋的样子,李嗣业也不好指摘他在门口卖兰草的事情,只好等米查干回来再说。
这时门外响起车轴独特的吱呀声,嗣业转身往外看,见米查干身穿褐衣,双手推着独轮车,车上摆放着几十盆的兰草。
这一点儿都不像店铺掌柜的样子,李嗣业上前帮他把泥盆兰草般到地上,才对他招招手说道:“你跟我到店里来。”
李嗣业盘膝坐在地上,按着自己的膝盖问他:“你怎么做起了兰草?这生意能赚钱吗?”
“能!”这是肯定的回答:“这是蕙兰,但凡临近上巳节,长安穷困百姓都会到长安郊外寻找挖蕙兰草,获得完整土坯买到我们这些商铺手中,我们再转卖给城中的达官贵人富户,赚个差价。”
李嗣业皱着眉头严词问道:“你本来的生意呢,你自己的生意不做了吗?”
米查干倒有些懵了,张大嘴巴道:“做完了呐!”
“做完了……怎么回事?”
……
第三百二十二章 将军中丞请笑纳
原来葱岭守捉和识匿国商队一年最多能来长安两次,携带的货物数量都不大,致使店里的存货最多能够维持五六个月,也就是说商铺有半年处在停业状态。由于闲置起来有些可惜,米查干就想办法做点别的生意来填补空窗期,大抵是中秋卖桂花月饼,上元节卖纸灯笼,清明节卖纸钱,端午节卖苇叶此类的生意。
“原来是这个问题,一支行商驮马队无法满足坐商商铺的货物吞吐量,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到,葱岭守捉于构他们也没有想到应对办法吗?”
米查干和沙粒坐在他对面叉手禀道:“两次来送货的都是史江,我们问他能不能回去再筹建一支商队,他说要与守捉使打商量,估计是不可能。”
应该是可以的,葱岭守捉的富庶他清楚,也许于构有别的方面的考虑。
“哦,还有。”米查干好似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厚薄不匀的白布,双手呈了过来:“东家,你给看看。”
李嗣业接过一摸,质地绵软,虽不及丝绸光滑轻薄,但要比粗糙的麻强太多,只是这布的手工拙劣了些,经纬线粗细不匀,致使厚薄也不均匀。他双手稍稍用力,布便撕裂开来。
“这是?”
米查干挠着幞头不好意思笑了笑:“葱岭商队带来的棉花,我弄回家一些,让我娘子试着纺了纺,又织成了布,可惜不禁拽。麻布虽然粗糙,但胜在结实,多数百姓买不起丝,但也不会考虑这种太脆弱的布。”
李嗣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哪里是棉花的问题,是手艺还不到家,跟你娘子不要闭门造车,你们留意一下岭南等地流传过来的棉布,买一块带回来研究研究。龟兹等地市场上也有棉布,虽然存量较少,我下次给你买回来几块,你可以在他人的技术上进行提升。也给你娘子说一声,让她好好琢磨,说不定她将来就是大唐的黄道婆。”
“黄道婆是谁?”米查干诧异地问道。
“哦……黄道婆,这还不好理解么,她就是一个大娘子,因为有能耐。谁要是娶了她,天天都是黄道吉日,所以才叫黄道婆。”
两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李嗣业安抚了两人之后,下午又赶回了新昌坊故宅,在家门口恰巧遇到了徐娘子,倒使得他有几分尴尬,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徐娘子神色如常,笑着与他打招呼寒暄,似乎忘了他们往日那些狗皮倒灶事情。
徐娘子有礼有节地退去,他才长松了口气,用钥匙打开锁进入院子里。他推开东厢房的门,又打开木柜的锁,掀开隔板能看见向下的台阶,他点了油灯下到底,又打开一道门,进入到密室中,
密室里摆了两排酒坛子,里面装着萨珊金币,也叫第纳尔,如今大食把它当做主要货币,李嗣业在其中一个坛子里抓了一把,然后松开手,看着金币从自己的手中流泻下去。
他估计自己已经进入了李林甫的视线中了,眼前的长安对他愈发没有了安全感,只有握着金子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有无穷力量。应该提前做好应对措施,比如说送礼什么的,再精明的相公,对钱财的免疫力都有限吧?
其中一枚落在坛子边缘,弹落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等到它翻动跳跃到逐渐停歇后,印着霍尔密兹德一世的全身像朝上。
“正面,以正合,以奇胜,原来黄金铺路才是正道。”
……
在三月三大朝会之前,玄宗提前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召见九节度使,商讨叙功事宜。虽说功勋会放在大朝会上表彰,但那只是走个过场,没什么实际内容,所有事情都会在之前安排通透。
虽说是召见九节度使,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上却来了十个人。多出来的一人是平卢兵马使安禄山,一个大胖子,长相非常讨喜,身上背着硕大的包裹。
安禄山刚来到队列中,就将包裹解下来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几个扁木匣,其中一个握在手里,剩下几个夹在腋间,朝他最近的田仁琬贴过来。
“嘿,田中丞,请笑纳。”
田仁琬正在想事情,猛然见个胖汉给他递过来一个匣子,霎时分了神,问:“什么东西?”
“白山上的仙草,送你的见面礼。”
安禄山说完神秘兮兮地把盒子抽开一半,露出参差不齐的根须。
田仁琬哂笑,这不就是人参吗?还仙草。这人是平卢节度使,治所在营州,盛产人参的辽东就在他的管辖之下,能弄到白山参也不稀奇。只不过这光天化日在勤政务本楼前,你就敢大张旗鼓地送人东西,你是真不懂朝廷规矩呢,还是在这儿故意坑我?
“田中丞,请笑纳,就是点小玩意儿。”
安禄山又把盒子推到了他胸前,田仁琬低头一看,胖脸上笑得挺真诚,本不欲收他的礼物,只是这人今日能站在节度使的队伍中,已经说明圣人准备将平卢脱离幽州节度管辖,升格为新的边镇,这安禄山自然也水涨船高左迁荣升。日后大家互为同僚,还是不要驳他的面子了。
田仁琬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安禄山又凑到河西节度使王倕面前,从中挑出一个双手呈上去,估计又是盛情难却,王倕也收下了。
安禄山又来到一人面前,此人八字步站立,器宇轩昂背负双手,抬头目视着勤政楼的门内。
“云麾将军。”
这人或许是没听见,或许是不想搭理他。
“云麾将军?请,请笑纳。”
“什么?”云麾将军低下头来,瞧见双手捧着盒子的安禄山,感觉鄙夷又好笑,这种人也能混到节度使的队伍中来,果真是良莠不齐,拉低了整体素质。
“这是白山上的山参,延年益寿,堪比仙草,请云麾将军笑纳。”安禄山抽开了木盒,露出一株稍显粗壮的根须来。
田仁琬冷不防瞟了一眼,发现安禄山送给王忠嗣的人参要比自己的粗壮。
哈呀?这种人,竟然看人下菜碟,王忠嗣有什么可了不起的,他不就是兼任了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吗?凭什么高看他而低瞧我。
田仁琬感觉自己认清了这货,妥妥的小人一个。日后不必和他有什么交集。
安禄山一路送过去,给新任的幽州节度使裴宽,裴宽连连推拒,安禄山却软语相求:“收下吧,裴大夫,你我马上就是邻居了,兄弟还需要你多多帮扶,只是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安禄山的执着让裴宽认识到,原来拒绝人也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他把人参送到每个人的手中,就连卸任后准备告老还乡的原幽州节度使王斛斯老头子,也被他强塞了一盒:“王老中丞,这人参延年益寿,带回家泡酒,能长命百岁。据说喝时间长了,夜里御年轻娘子都服服帖帖。”
安禄山的话引得王斛斯哈哈大笑,其他节度使纷纷侧目。
高力士手执拂尘从勤政楼侧门楼梯口走下来,引得众人纷纷叉手。他眯着眼睛说道:“各位大夫、中丞,你们稍候片刻,莫要喧哗,陛下稍候就到。”
安禄山从包裹底下取出一个比较大的木匣,双手呈到高力士面前:“高大将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高力士并未去接这木匣,只把拂尘的麈尾搭在袖子上,皮相发笑道:“安将军,咱家是内官,不便结识外臣,这贵重物品你还是拿回去吧。”
安禄山呵呵笑道:“哪里是什么贵重物品,不过是军士们闲暇去采的人参而已,这是卑职的小心意,每个人都有。”
高力士见九节度使每人腋下都夹着礼物,便也笑呵呵地接纳而过:“礼物咱收下了,还请高将军站回原位去。”
“那是自然。”
偏偏这个时候,中书令李林甫和门下省侍中牛仙客联袂前来,显然也得到了皇帝的召唤。恰巧安禄山的礼物送光了,田仁琬登时幸灾乐祸,叫你小子耍小聪明,送光了人参,现在真正的大角儿来了,看你拿什么来送?
李林甫背负双手站在他们面前,众人齐齐朝他叉手,他注意到各人手中的盒子,挑着眼皮问道:“这是谁送的礼物?”
田仁琬冷眼旁观安禄山,要瞧瞧他窘迫的样子,只见这位偷羊贼慌乱地在身上摸了两下,突然露出嘻嘻笑容,拉开衣服的左衽,从里面掏出两个扁平木匣子,将其中一个捧在手上,呈到李林甫面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李相公笑纳。”
田仁琬不禁瞪大了眼睛,竟然还有后手?
第三百二十三章 平卢节度得上上
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召见商议,节度使之间也有个排位顺序。玄宗把全国九节度召集到一起,这还是首次。说起来众人的官阶都差不多,以散官来排序也难免心口不服。李林甫和高力士一合计,既然是叙功,就以去年各节度使的功劳大小来排序吧。
结果自然是王忠嗣当仁不让居右次位,在李林甫之下,其次是范阳节度使裴宽,在左侧牛仙客之下,接下来是河西节度使王倕、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还有北庭、岭南节度使,就连安禄山这个尚未成为节度使的家伙,也排在了田仁琬的前面,让他不由得一时为之气结。
看来圣人对小勃律国归顺吐蕃一事有较深的执念,他这次远征未能成功,在陛下眼中还不就是一事无成么?
安禄山回过头来,瞧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拱手笑道:“田中丞,禄山功薄德浅,不敢居于前,要不,您请上前一步?”
田仁琬翻了他一眼,这时候你让个屁,这不是让我难看吗?
安禄山见他神情不乐,又郑重地拱手道:“田中丞,禄山是真心想让,绝无取笑你的意思。”
“我知道,安将军不必费心,站位座次乃是依功劳排定,岂能平白相让,你不要再说话了。”
安禄山讪讪地笑了一声,转身抬头挺着肚子站立。
这时高力士又从侧门楼廊走出,挥动拂尘说道:“各位,陛下已经在楼上,请诸位跟咱家上去。”
李林甫回头睨了一眼,当先跟在高力士身后走进侧门,牛仙客等人鱼贯而入。众人沿着木楼梯拾阶而上,台阶上铺着地毯,使得走动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上楼之后绕过回廊,一根根朱红廊柱次第排列,鹅黄色的宫帐隔出层次感,四名宫娥推开了格子门。高力士引着众人往阁堂而去。
勤政务本楼二楼的勤政阁宽六丈,长二十三丈,玄宗常在这里宴请百官或商议政事,阁中右侧有门窗七十多扇,开窗可见远处龙池风光,而从门扇走出便是廊台栏杆,正面可望勤政殿前广场,能够观看千人以上歌舞,也可点阅兵马。绕到另一面则是道政坊前横街,万千民居、层叠重檐尽收眼底,每逢千秋节或上元佳节,百姓们组建花车和乐舞队来到楼下,与天子同乐。
节度使们鱼贯来到勤政阁,左右分列两旁。李隆基坐在台基绣塌上,身后站着两名掌扇宫女,双手持宫扇交叉。由于不是正式场合,皇帝的坐姿并不规范,一只手臂靠在绣塌扶手上,头往右侧手撑着额角。他的眼袋略显浮肿,青须中夹杂着花白,看来没少干伤身的事儿。
李林甫带领众人稽首叉手:“我等参见陛下。”
“免了,都坐下。”
众人转身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膝盖,等着右相李林甫开口。
李林甫侧身叉手道:“陛下,前日九节度使所呈送的叙功奏疏,臣已经一一批复,并呈交陛下御览,其中可有……”
谁知皇帝竟不搭他这个茬,反而问道:“四日后就是大朝会,可有外国使节未至的?”
李林甫回答:“多数已经到了,均在鸿胪寺馆下榻,吐蕃使者从逻些城前来,昨日刚至。大食使者从大马士革前来,兴许还在路上。”
“大小勃律呢?石汗那,护蜜,帆延,诃达罗支,这些小国的国主为何没有来?”
李林甫闭上了嘴巴,心想陛下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小勃律国还没打下来,何谈大勃律,这些小国受吐蕃挟制,无法派使节前来。
田仁琬知道这是朝自己兴师问罪呢,主动膝行挪到中央俯身叩首:“陛下,这是臣之罪过,去年整兵出征,未能攻破婆勒川连云堡。小勃律国,依然听命于吐蕃。”
玄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说道:“不美,终究是不美,朕改元天宝,寰宇澄清,天下昌盛,然而外邦终究是大患,若不能遥制,吾心何安?”
李林甫叉手委婉说道:“小勃律位于葱岭腹地,高山远阻,冰雪苦寒,田仁琬到任后准备不足,行动仓促,致使远征中途失败,此事本不易一蹴而就,陛下可耐心等候,等时机成熟后,安西四镇自当倾尽全力而一击。”
李隆基嘴角渗出一丝笑:“我差点儿忘记了,哥奴,你遥领安西大都护,有统御全局之责,远征小勃律失败,你也要担负很大的责任。”
李林甫慌忙拜伏:“臣督导管束不利,请陛下降罪。”
李隆基面露疲态挥了挥手:“你们两个都起来吧,朕岂能不知小勃律路途艰险,冰川纵横,吐蕃据地利之便严守顽抗。田仁琬任安西节度使不过一载,立功心切仓促出击,这是欲速则不达,朕都明白。”
“陛下宽宏,令我等惭愧。”
刚刚谈了不高兴的事情,自然要提起高兴的事情冲冲喜,皇帝朝着站在倒二排的安禄山招了招手:“安禄山,你上前来。”
安禄山笑呵呵地搓了搓手,绕过跪在地上的田仁琬,上前来叉手拜道:“末将安禄山参见陛下。”
然而皇帝再次另辟蹊径,没有问他功勋的事情,反而问道:“刚刚在下面,你给他们见面礼了?”
众人脸色一变,以为又要起什么幺蛾子,看来这姓安的果真是个惹事精。
“没错,送了。”安禄山大大咧咧地承认道。
“为什么要送?”玄宗脸色一沉。
安禄山讪讪地笑道:“我听说中原礼节,官员到任后要给同僚见面礼,向大家意思意思,日后也好说话,好办事。”
此话一出众皆愕然,升官后给同僚见面礼那是私底下的惯例,他们还从未见过把潜规则提到明面上,放在明面上办的人,这个安禄山可真是个奇葩。
唐玄宗靠在了榻背上开怀笑道:“中原确实有此例,不过却不能示之以人,人参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你派军士到白山挖参耗费了不少人力。话说……既然要送见面礼,为何没有朕的?”
唐玄宗笑语晏晏,朝着安禄山伸出了手:“拿来吧。”
安禄山慌忙在身上乱摸,田仁琬以为他又能摸出一个盒子来,谁知摸了半天,这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陛下,俺忘记带了。”
“哈哈,咳,哈哈。”李隆基笑得激起了咳嗽,伸手托着床榻扶手。“禄山是个老实人,你们不可欺之以方。”他对高力士招招手说道:“言归正传,力士,把原幽州节度使王斛斯呈送的叙功奏疏,河北采访使张利贞的考评奏疏取来。”
高力士端着托盘上前,李隆基从上面取下叙功奏疏,翻开随意念叨:“六月,禄山带本部兵马西进,跋涉近百里,攻破奚人部落,斩首三千,俘获六百。八月禄山又带本部一万人,西击契丹部落,斩首五千,俘获四百。”
李隆基的目光向下睨视,带着情绪说道:“某些人好好看看,平卢兵马使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又能做到什么地步。这里还有河北采访使张利贞的考课奏疏,安禄山有两最四善,得上上之考评。对于对于尽忠职守的功勋臣下,朕从来都不会吝惜赏赐。”
众人一听都微微动容,能得上上考评的人实在不多,整个朝廷上下,也只有大权独揽的李林甫能够得上上,这人有什么能耐,能得上上?
田仁琬暗自感叹,能得上上的人,能是老实人吗?
“安禄山听旨!”
安禄山单膝跪地叉手:“喏。”
“朕命你为平卢节度使,镇抚室韦、靺鞨,统平卢、卢龙二军,掌榆关守捉,安东都护府,屯平州、营州二州。”
“陛下请放心,禄山定不负所望,替陛下守好大唐的东大门。”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食使者神助攻
李隆基的眼睛里笑出了漩涡,在他这大唐皇帝的御下,有不少的胡人效力,有世代忠诚的突厥阿史那氏,也有投身降唐的吐蕃禄东赞家族后代论弓仁,有跨越东洋的日本人阿倍仲麻吕,更有羌人夫蒙灵察,高丽人高仙芝,哥舒翰等等不一而足,但从未有人像安禄山这样在他眼中淳朴憨厚。
这就是他最满意,心目中最得意的臣子模样,一片赤子,纯乎诚心。
“安禄山,你暂且退下吧。”
胖子撑着手臂艰难地站起来,转身往后排走去,他突然看到李林甫的眼睛扫视而来,对方眼白深陷眼窝中,黄褐色瞳孔又深陷在眼白中,瞳孔竟能收缩至黄豆大小,宛若蓄势待发的毒针,让他如芒在背。
禄山慌忙低头避过相公的目光,走到了队列的后排,瞧见坐在后面一脸衰色的田仁琬,心中鄙夷地哼了一声。
他嘴上却低声安慰:“田中丞,不要因一时挫折而颓废,安禄山相信你,一定可以重整旗鼓,成功攻破小勃律。”
胖子还朝他做了个鼓励的手势,面对此人的真诚,田仁琬也有些疑惑了,安禄山或许真是善良之辈,不然不会去管他人瓦上寒霜。
李隆基接下来对几位节度使送上来的叙功奏疏也做了点评,基本上这些人想提拔的部下,皇帝都一一通过。
他没理由反对,这些人他都不知道谁是谁,了解麾下将领的只有节度使自己,节度使想给属下升官,皇帝除了看一堆冷冰冰的文字功劳,斩首多少,俘虏多少,他完全对这些人没有形象概念,当然听之任之。
一名内宦从大殿的右侧悄悄走出,附耳在高力士身边低语,高力士又低声对皇帝说道:“白衣大食使者来长安,在勤政楼门外,求见陛下。”
“既然如此,高力士,你去,亲自请使者上来,不必单独相侯,直接来这里见朕。”
高力士应了一声“喏”,袖子上搭着拂尘下楼去了。
稍候了片刻,四名头戴白色缠头巾,身穿白色长袍的大食使节来到勤政阁中,使节首领阿卜杜拉已经数次出使大唐,长安官话说得贼溜,对李隆基单手抱胸行礼:“阿卜杜拉拜见大唐皇帝陛下。”
李隆基很是高兴,笑着问道:“阿卜使节何以能够及早赶到,朕以为你还要在路上耽搁良久。”
阿卜杜拉恭敬地说道:“说起这个,不能不说起陛下的功绩。”
“哦?说来听听。”李隆基故作惊讶。
“前来我来长安时,曾向陛下抱怨过安西丝绸路上的不便,没想到这次来唐,整个于阗、龟兹二道焕然一新,沙匪销声匿迹,商旅行走多如牛毛,行万里路不持寸兵,开元全盛果真名不虚传。”
李隆基大喜,阿卜使者从不轻易夸奖他国,大食人也不会客套,这种夸赞的话从一个外国人嘴里听到,比他的臣子讲出来更值得高兴。
“阿卜使者,朕已经改年号了,朕的先祖太上玄元皇帝给了朕启示,大唐盛世定会延续下去。”
阿卜杜拉没有接话,涉及唐王朝的宗教信仰,他不便开口,万一说错话可是犯大忌的。就像唐使出访大马士革,涉及先知穆罕默德也是谨言慎行,能不提就不提。
不过阿卜杜拉还惦记着驿站的事情,大食也是个驿传系统很健全的帝国,不免就有考察比较国内外优劣的想法。但此次来长安派两拨人分别走龟兹道和于阗道,结果有惊人的发现,安西四镇竟然在半年之内就完成了五十五座驿站的建设施工,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龟兹、焉耆、疏勒这一条道上有森林,河水等资源,只要加强人力一年完工不是问题。
但于阗道的戈壁沙漠就相当考验人类极限了,调动人力干工程需要吃喝,需要资源,需要原材料,仅这几条也不是半年多能够完成的,能完成这种条件下的工程,这简直就是基建狂魔呀。
大食境内沙漠面积很大,许多地方邮驿系统构建工程困难,他就十分想问问这工程的负责官员,有什么经验和心得,也好让他取经带回去。
“陛下,我此来大唐,亲眼看到于阗道上驿路仅仅一年就改造完成,完全达到了三十里一驿的标准,两道共五十五座新驿站,在一年之内完成,让我油然而生敬佩惊讶,能不能让我见见驿站修建事宜的修建筹划者,我愿意派人向他学习。”
一干节度使听得面面相觑,这个大食使节一进来就滔滔不绝谈驿站的事情,如果这人不是大食使者,他们定会以为这是安西都护府找来的托儿。
玄宗很是得意地点点头笑道:“阿卜使者稍待,且让朕来问问。”
他抬手遥遥朝站在最后的田仁琬招手:“仁琬,上前来说话。”
田中丞也吃了一惊,他以为今日怕是要烧冷灶了,却没想到无心从大食人身上插出一支柳来,看来不到最后关头千万不可放弃,人生处处有惊喜。
他重整幞头仪表,抬头挺胸走上前来,躬身叉手道:“陛下。”
李隆基欣喜地用手指点着他问道:“田仁琬,沙漠兴建驿站是你治下所为,你给阿卜使节简单讲一下。”
田仁琬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驿站事宜,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侵吞下属功劳的人,这种行为在唐军中很忌讳。
此事是夫蒙灵察和李嗣业办成的面子工程,当初他无论如何都瞧不上,但是想不到今天,在这勤政务本楼里给他挽回了许多微薄的面子。
他本想说出夫蒙灵察,但想起昨日他给远征下的那些绊子,两人间的不和。今天在这个场合里,自然也不能让他顺遂,为此他宁愿把这功勋全安给李嗣业。
他筹措了一下语句,开口说道:“陛下,末将远征小勃律前,曾把驿站筹建的所有事务,都交到毛遂自荐的中郎将李嗣业手中,这期间,驿站工程所有事宜也都由他来负责,夫蒙灵察担当留后使,他也给了李嗣业全面的支持。”
此言一出,站在旁边的李林甫睫毛挑动,暗暗皱眉,站在最后的安禄山则惊异地瞪大眼睛。
“李嗣业。”皇帝的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有两个人肚子里也在默默念叨这个名字。
“此次你们入长安叙功,队列中可有李嗣业?”李隆基问道。
“有,他现在就在长安,等待四日后参加大朝会。”
皇帝笃定地点了点头,一次出头是巧合,两次出头是运气,三次出头可就是能力出众了。从吃了他做的饼和凉皮开始,皇帝就感觉这个人与众不同,这一次次的事实验证,证明他的眼光是正确的。
这是李隆基知根知底了解的人,他的发迹是因为朕,他前去西域也是朕安排的,然后他的一步步成长都在朕面前显现出来,这让感性的李隆基愈发觉得,这是太上玄元皇帝赐给他的忠臣才俊。
玄宗遐想片刻,侧头对阿卜杜拉说道:“如果你想找李嗣业,那就跟眼前这位安西节度使田仁琬问,他知道他在哪里。”
阿卜杜拉使节躬身抱胸道:“感谢陛下,我等先行告退。他又朝向田仁琬行礼:“田中丞,我稍后再找你,李嗣业将军,我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他。”
第三百二十五章 考课与升赏
大食使者阿卜杜拉单手抱胸款款后退,退出了勤政阁才转身离去。
节度使们都回过头来去看这白衣使者,又侧目去看田仁琬,这大食胡子哥进来把你们安西一顿好夸,夸完之后又飘然而去,这莫不是事先打点好通了气儿的?
田仁琬从别人的眼神中瞧出怀疑,这简直是一种折辱,我田仁琬何时弄虚作假过。他索性高抬起下巴,身躯挺立表示问心无愧。
玄宗本不想议田仁琬送上来的叙功奏疏,准备晾他们几天再说。不过刚才的事却让他有所松动。功勋包括战功却不止于战功,治功也算是一种,刚才大食夸赞的一番话中有一句触动了他,虽行万里者不持寸兵。
这可不是宵小臣子的阿谀之词,这是外邦使臣的衷心称赞,朕的大唐盛世并非自我吹擂。
“力士,把田仁琬的叙功奏疏取来。”
高力士端着托盘上前,李隆基从中取出奏疏,在手中抻展开来,看了一遍却皱起了眉头。
田仁琬所呈送的叙功奏疏和陇右道采访使韦陟所呈送的课考奏疏有很大出入呐,田仁琬的奏疏上只给两人盛赞报功,一人是龟兹跳荡营押官李嗣业,一人却是轮台营押官马磷。而韦陟的奏疏上却给了五个人上中考课评价,分别为田仁琬、夫蒙灵察、高仙芝、李嗣业、马磷。
他不得不放下奏疏问李林甫:“哥奴,你先前兼领陇右节度大使和安西大都护,对于碛西的升迁任命,可有何建议?”
这两道奏疏李林甫都看过,他也更清楚田仁琬和夫蒙灵察之间的矛盾,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决策,上前叉手说道:“田仁琬虽远征小勃律未成功,但他到任一年便显现出政绩,安西驿站补充健全,商路畅通安全。只是安西苦寒,他本人不服水土,陛下或许可以调他回河东。”
李隆基点了点头,面朝王忠嗣道:“忠嗣,你专心经营朔方镇,把河东交给田仁琬来管,那么,就任命田仁琬为河东节度使,四天后在大朝会上宣布。”
玄宗又问李林甫:“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人选,你给举荐一个。”
李林甫又叉手道:“原安西副大都护,四镇知兵使夫蒙灵察,忠勇稳健,秉心为公,在任疏勒镇使,副大都护期间,课考评价连续三年都是上中,曾亲率大军攻破怛罗斯城,诛杀黑姓可汗尔微特勤,遣交河公主而还。”
夫蒙灵察的这些功绩,李隆基都清楚,自然应承得很痛快:“那就命他为御史中丞,安西四镇节度使,执掌四镇军政,四天后在大朝会上宣布任用。”
李林甫趁热打铁继续说道:“焉耆镇守使高仙芝恪尽职守,勤勉尽责,从旧历二十五年起开始担任龟兹镇守使,后因与碛西节度使盖嘉运不和,转任于阗副镇使,数年内不得升迁。此人资历、心性,考课均是上佳,按理来说早就该升了……”
玄宗受到李林甫话语的诱导,听闻高仙芝连坐了四年的冷板凳,似乎是盖嘉运打压才不得升迁,如今盖嘉运早已惹得皇帝厌恶,如今李林甫重提此人,似在替高仙芝叫屈,本着非此即彼的心态,皇帝立刻应道:“既然如此,就先升任他为右骁卫将军,至于职官任命,由新任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定夺。”
李林甫又道:“至于李嗣业,马磷等二人,不如也由新任节度使夫蒙灵察定夺。”
李隆基却摇了摇头道:“这个李嗣业,朕倒是想插一次手,他督建驿站成功,连大食使者都赞不绝口,应得八转勋官上轻车都尉,可从三品归德将军?”
众人一听登时眯起眼睛,这奖赏也太偏心了,要知道王忠嗣散官也才不过三品云麾将军,你给一个中郎将岂能直升三品?
李林甫听完后直给牛仙客使眼色,你也别光让我说,你自己也是相公担任侍中,该担起劝谏陛下的职责。
牛仙客早就有这种给右相打配合的觉悟,虽然如今已年老昏花,反倒更适合劝谏这种工作了。皇帝就算生气,也不便对着牛仙客发脾气,哪怕声音大点儿,都怕把他给“喊”走了。
“咳咳,陛下,臣想说的是,记得上次李嗣业立下功勋,直接由六品昭武校尉迁官为中郎将,此等厚恩前所未有,现在恩赏过多,若是日后他又立下大功又该拿什么去赏,若是横向比较,倒使得其它人显得寒微了。”
李隆基捋须细思,点头说道:“豳国公肺腑之言,或是朕爱才心切了,既然如此,李嗣业依然是八转勋官上轻车都尉,左迁至四品忠武将军。至于他的职官,由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商议后再定。”
皇帝侧靠在榻上摆了摆手:“今日之议就到这里,朕累了,你们各自退去吧。”
众人齐齐站立而起叉手:“陛下,臣等告退。”
节度使们从勤政务本楼结伴走下来,田仁琬从门洞走出,突然停步转身,怔立半晌,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本欲继续为安西节度使,循序渐进利用一年时间巩固威信,疏远并弱化夫蒙灵察,两年时间内重新夺取小勃律。
如今直接调任河东,安西的事情他管不到了,可隐隐有些不甘心,半途而废不是他的作风呐。
大胖子安禄山从后面赶上来,追到身边拱手笑道:“田中丞,恭喜恭喜啊,重回河东,要大展拳脚了。依我说这是好事情,碛西那地方有什么好?贫瘠苦寒,半壁土地全是大漠。中丞如今与我也算是邻居,大家守望相助,互相提携哈。”
田仁琬兴致缺缺,不想搭理这喋喋不休的胖子,只敷衍地应承几句。
但安禄山的谈话重点不在这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碛西麾下的李嗣业,果真是个人才,连我都意痒难耐想招揽,不过他远在安西,禄山鞭长莫及啊,不过田中丞有这样的便利,也有这样的机会。”
田仁琬心念微动,他于安西任上转任河东,或许该招揽几个两个人才带走,若能劝说李嗣业跟随他前往河东,倒是个不错的打算。
安禄山在他身旁吹了这一阵风,才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田仁琬刚出兴庆宫门外,等候在马厩处的亲卫牵马迎上来,然后是等待在此处的大食使者阿卜杜拉。
田中丞暗自头疼不已,这个阿卜使者好不晓事,回你的鸿胪寺馆等着不就行了,还非要守在兴庆宫勤政楼前。这让其它的节度使看见了,说什么怪话的人都有、大食使者就是安西都护府请来表演的托?一年时间内建成五十五座驿站有什么可了不起的?用得着盛赞誉如此吗?高宗龙朔二年,命造作大匠阎立本督建大明宫,仅仅用了十个半月便已建造成功,人家都没吹捧到这个地步。
阿卜杜拉抱胸迎了上来,田仁琬连忙摆了摆手:“阿卜使者,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牵着你的骆驼,我先请你去平康坊的留后院,再请李嗣业来见你。”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大食使者邀见
李嗣业在新昌坊家中住了一夜,第二日便赶往西市,再次来的米记商铺,和米查干再次商议如何填补货物空虚的问题。
米查干热衷于从本地进行补货,赚点儿小钱,不至于青黄不接。李嗣业劝他先安稳下来,等他回到西域后,一定再给他重整一支商队,这样两支商队供应一家坐商,才能够稳定地获得市场,像现在这般东戳一下西戳一下,没有固定的商品,永远也无法形成口碑品牌效应。
“我现在给你说的,你听明白了么,暂时就先这样,等回到碛西,我会去找于构谈谈,看看他能不能再组织一支商队,你们的最终目标是,让棉代替麻成为长安,成为整个中原百姓的布料,这是一桩做成后富可敌国的大生意,要从长远来打算。”
两人懵懂地点了点头,不太明白李嗣业所谓商道的宏图大志,商贾不是最低等的贱业吗?如何能与大业挂得上钩?
“不,你们错了,工商将来会改变世界,士算个屁,农是社稷根本,这话千万别跟外人说去。”
他拍着膝盖从蒲团上站起来,低声说道:“我不能在这儿久呆,朝廷规定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你们不必相送,我从来没有来过这儿。”
李嗣业鬼祟地走出商铺门口左顾右盼,发现无人跟踪,才放心地离开。
米查干坐在地上哼了一声:“还工商改变世界嘞,四品大官进了西市就跟做贼似的,做生意都够呛。”
李嗣业当然不知道田仁琬正在差人满世界地找他,那大食阿卜使者就等在安西留后院里,大有不见到本人就决不离开的执着。
他信步走在广德坊前的横街上,在西域呆上这么一段时间,突然回到长安,每一次心境都有不同变化。就像张小敬说的那样,越熟悉长安这个地方,对它的喜欢和反感便会一样多,明面上忙忙碌碌的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一辆墨车在他身边缓缓而行,驾车的车夫突然拽住马缰长吁了一声,停在了街道上。
李嗣业惊异地扭头去看,却见一个长着倒三角眼相貌丑陋的家伙掀开了轩窗的帘幕,却是忠王府,不,现在应是东宫的内宦李辅国。
对方拱手笑道:“刚刚看着眼熟,就叫人将马车停下来,果然是你李嗣业。”
李嗣业也笑着回礼:“静忠公公,近来可安好。”
“咱是服侍主人的奴婢,主人安好,咱便安好。”
李嗣业连忙恭敬地叉手,隔空问道:“太子殿下可安好?”
“呵,李将军,太子可是惦记着你,将军若是有时间,请到十六王宅拜访,殿下定会欢迎。”
“请静忠公公转禀太子殿下,等大朝会后,嗣业定当登门拜谒。”
李辅国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扔下帘幕吩咐车夫驱马,车夫扬起鞭子“驾”一声,车轮骨碌碌地往远处滚去。
李嗣业望着马车的背影笑了笑,这人将来也是个大boss,只不过现在人生经历尚浅,远远没有显现出那个端倪。
他准备穿过横街前往宣阳坊,他想去见见张小敬这个长安城万年县地头的保护神,这人最近越来越神出鬼没了。
谁知还未到宣阳坊,便有田仁琬的亲兵骑马追上来,亲兵们入城之后便卸掉了甲胄,只穿着淡黄色缺胯袍,头戴红色抹额,探下身来说道:“李将军,中丞请你到平康坊留后院,有大食的使者等着见你。”
“大食使者?”他讶然问道:“大食使者为何要见我?”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反正是好事。”
“你先回去通报,我稍后就去。”
平康坊和宣阳坊毗邻而居,都在长安城东万年县境内,他正好先去见了张小敬,然后再去平康坊见这些使者。不管他们有什么目的,他预定的计划不能改变。
来到宣阳坊万年县廨,他进去问值守的胥吏,才得知张小敬出去办案了,看来要等他闲下来,需要找个合适的时间。
还是尽快去平康坊吧,别让这些大食使者等急了,闹出什么外交矛盾。
两坊之间有一些方便僻静的路段,李嗣业为了抄近路,从坊门出去,直接穿过平康坊南曲的烟花巷的后曲,其中一道斜巷直通各边镇留后院,知道这条道的人不多。
前方远处突然发出高声喊叫,一个身穿玄色衣衫的汉子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这边奔来,张小敬穿着青色缺胯袍猛追而至,看到李嗣业后大喊了一声:“堂堂中郎将,你要是让他从你面前跑了,以后走在街上我就假装不认识你!”
李嗣业还没什么反应,这玄衣汉子倒愣了一下,口中喃喃说道:“中郎将啊。”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说道:“将军莫动手杀人,我自己跪下,我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即使过堂审案,也不过是流放而已。”
张小敬挺着脸上的伤疤笑了笑:“不愧是中郎将,只需要报出官名,歹人便自动跪地拜伏。”
张小敬无论说什么话,都带着一股讽刺的味道,李嗣业倒丝毫不在意,笑着说道:“我正找你呢,要谢谢你在一年里给我看照房子。”
“唉,说真,你不用感谢,你这房子我一年只去过两次,还都是路过才看看。”
李嗣业:“……”
“那你就一年多路过两次。”他凑到张小敬耳边低声说道:“我这宅子里放着黄金。”
张小敬略显吃惊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危险,那我以后去那儿得带把刀了。”
两人随意闲谈了几句,张小敬公务繁忙,便带领不良人们押着凶犯远去了。他们中有些人还能认识李嗣业,只是如今双方的差距太大,他们面皮太薄不便上前攀认。
周围倒有不少百姓围观,被官差们驱走做鸟兽散,两旁小院阁楼中的女子,三三两两从窗子中探出头来,手握着绢扇遮着下巴,伸手对着街道上指指点点。
李嗣业扬长而去,一路来到安西留后院门口,守门的兵卒连忙引他进去。
他一路穿过几个前跨院,看见主院中的正堂上正盘膝坐着两名穿白衣的使者,田仁琬陪坐在另一旁,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中丞与外国使者,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话语。
田仁琬看到李嗣业仿佛看到了救星,强忍着喜意站起来,伸手指着身边几名大食使者中身份最尊贵的一位说道:“这是大食使者阿卜杜拉,他有些事要向你请教。”
其中一名大胡子上前一步,单手抱胸彬彬有礼地开口:“李将军,你是安西南北两道驿站的督建者,听闻驿站在几个月之内完工,鄙人能否请教一下,你是如何筹划驿站开工的?五十五座驿站同时开工,需要一个统一的指挥谋划,需要监督工程质量,也需要有人督促工程进度,更需要统筹调度人力物力,原材料运输,还有这么多人在戈壁的口粮问题,你是如何解决的呢?”
大食使者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李嗣业头脑发懵,好半天才摊开手说道:“我不知道啊,我没怎么管,都是他们自己去干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田仁琬盛情挖墙角
大食使者阿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没怎么管?”
李嗣业请使者坐在对面,他也盘膝坐下说道:“我确实没怎么管,本人也没有精力去管,大漠戈壁上沙匪横行,为了保证工程不受到强人干扰,我只管带兵前去剿匪,你说的这些运输、口粮、调度、监工都是他们自己解决的。”
阿卜使者听明白了,愈发惊奇地问道:“你都没怎么管?他们就能在几个月之内将工程完工?”
“几个月,很快吗?”
李嗣业也有点儿懵懂,他不知道在当下的生产力条件下,完成五十五座驿站多久才算慢。
阿卜使者感觉李嗣业不是在糊弄自己,但这件事本身也透着一股子邪性,五十五座驿站同时修建,拿皮鞭子的监工也得有六七十个吧,它们并不在一起,而是平均分布在千里戈壁,万里荒原上,工程管理者望眼莫及,就算亲自监督也和放任不管无任何区别,他唯一感叹的是大唐工匠的施工速度和自觉性,难道就没有人怠工和偷懒么?
李嗣业大概明白了大食使者的来意,对处在魔怔状态的阿卜使者唤了两声,将他从失魂状态唤醒。
“阿卜使者,阿卜使者。”
“我个人认为,只是个人认为啊,速度这种东西是学不来的,毕竟两国的国情不同,观念和历史都不一样。就算你真想派人学,也不是跟我学,我只是一介武夫,建筑方面我懂个屁啊。”
一旁的田仁琬没愠恼地横了他一眼:“李嗣业,注意你的用词,现在是两国邦交场合,你的言行代表着大唐的形象。”
“对,”李嗣业连忙叉了一记手,咳嗽了一声说道:“阿卜使者,鉴于你方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我方不能给出合理的回答,这主要有多方面的因素,我国向来有建设超大型工程的传统,比如说长城、阿房宫、大兴城、东都洛阳、大运河、还有大明宫……”
田仁琬又咳嗽了一声:“你扯远了。”
李嗣业压低声音对阿卜说道:”你现在向我来求教,倒不如去找修建驿站的商家去问,比如说敦煌张氏,他们可是一口气在大漠上修建了五座,他们最能回答你的问题。”
“你们的驿站是商人修的?”阿卜使者感觉自己问到了死胡同里。“商人追求利益,那他们在大漠那种恶劣的环境里修建驿站,他们图个甚?”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便相告了,你们可以自己去想,自己去猜。”
阿卜使者一头雾水地点点头:“即便如此,我还要谢过李将军指点迷津,我们不便继续在此叨扰,就此别过。”
两人连忙跟随大食使者送出门外,笑容满面抱胸送客。
等大食使节的背影远去后,李嗣业刚准备转身回院,田仁琬伸手抚着他的脊背说道:“嗣业,陪我四处走一走吧。”
李嗣业不明白他出于何意,也只好跟在田仁琬身后,沿着平康坊南曲缓慢行进,坊间有沟渠河水,他们站立在南曲中曲交汇的石拱桥上。这时夕阳西下,斜阳照射在水面上,泛起潋滟金色凛凛波光。
平康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求学士子和富商们在曲巷中流连行走,白墙黑瓦中的丝竹声越过墙头飘出,唐时的平康坊艺妓还不像后世的妓女那样低下,南曲和中曲更像是娱乐性质的场所。
田仁琬手扶着桥边的石栏,自言自语地喟叹道:“人生蹉跎几十载,应当建功立业,才不枉来这人世上走一遭。”
李嗣业紧跟着说道:“这正是末将前往安西报效的目标。”
“大唐边地不仅仅只有一个安西,今日陛下召见十镇节度使,叙定功勋,重新安排任命,某被陛下任命为河东节度使,抵御突厥,驻守太原,掌兵五万五千人。我们的敌手是突厥人,何愁没有战功可立。怎么样,嗣业,是否愿意与我同去河东,以你的才具,河东节度使之位指日可待。”
李嗣业总算咂摸过味儿来,原来这田节度使要招揽他去河东,还给他画了一块很大的饼,这份器重让确实让他心动,将来做河东节度使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他细细思虑之下,认为河东还是不去为好,首先它夹在王忠嗣的朔方镇和安禄山的平卢镇之间,即使能成为河东节度使,居在这二位中间也不容易出彩。况且这节度使的位置是皇帝说了算,他李嗣业自认为还没有那个能耐和王忠嗣、安禄山比拼圣眷,一不小心就混成两人的手下了,这事儿他不敢打包票。
还是碛西好,他已经把根底扎在了那里,虽然有不少竞争对手排在前面,例如夫蒙灵察、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但他下定决心要在其中c位出道,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况且安西位于帝国西垂,与北庭、河西组成了丝绸之路通道,他将来的计划就是将整个陇右道掌控在手里,应对将来发生的安史之乱。
心中做好这些打算后,李嗣业朝田仁琬叉手致歉:“田中丞之厚爱,嗣业愧不敢当,只是嗣业发迹起于安西,家眷也都在安西,河东虽好,我这人却恋旧,碛西这块儿地方实在是离不开了。”
劝说李嗣业没有成功,田仁琬倒也没有失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没关系,人各有志,我对你寄予厚望,将来必登安西节度使之位。”
李嗣业连忙叉手谦虚道:“田中丞谬赞,嗣业不敢想那么远,自求守御西域,报效大唐,问心无畏即可。
“回去吧。”田仁琬带领他往留后院方向走去,行到半途路过一间临街而设的馆阁,头顶突然一把团扇掉落下来,正落在两人脚前。
两人抬头一看,便瞧见两名披帛罗裙的女子依靠在廊台栏杆上,额头戴着花钿,俏脸素面朝天,蹲身行礼浅笑道:“两位郎君,可否把团扇捡还给我们。”
李嗣业感觉还是素人好,瞧着赏心悦目。
田仁琬严肃的宽下巴难得展露笑容:“两位娘子莫要心焦,我这就捡给你们。”
说罢他迅速弯下腰去,把那扇子捡在手中,双手托着轻轻地嗅了嗅,引得楼阁上的女子发出吃吃笑声。
李嗣业惊讶地回头看着他,还没等反应过来,田仁琬已经托着那扇子问两名女子:“两位娘子,我们如何还予你们。”
女子双手浮在胸前说:“如蒙郎君不弃,请将扇子亲自送上来,我二人自有谢礼。”
“好的,”田仁琬刚要迈步,李嗣业连忙叉手唤了一声:“中丞。”
“哎,这里没有中丞,你我皆是红尘客。刚刚这两位都知把扇子落下来,这叫赠缘,你我若是会意,应当上去饮酒一杯,不要辜负了两位都知的美意。”
田仁琬压低声音说道:“能得美人落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估计是你这青年才俊,引得美人垂青,我这不惑之人也正好沾沾你的光。”
田中丞都这么说了,李嗣业就更不好推拒,只好叉手说道:“中丞请先行。”
(ps:本书五月三号下午两点以后开始.asxs.限时免费推荐,在一段时间内免费,不多说了,你们明白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平康名妓不好惹
田仁琬捧着这扇子,比捧着御赐宝物都显得紧张,从馆阁的合扇门进去,绕过木隔扇,踩着木楼梯上到二楼。环绕过来却看见隔扇门口站着一名白衣小厮,头顶上缠着绿色抹额,手中端着木盘道:“两位客请先饮入门酒。”
“好,”田仁琬先从木盘中取走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口叼着酒盏落入盘中,李嗣业也伸手捏起一碗,仰头灌了下去。
这小厮伸手把隔扇一拉,两人在门口脱靴,只穿着足袋踩着木地板走进去,屏风前的平案上已经摆了餐盘,只是用木罩扣着,房间的左角坐着两个手抱琵琶、团抱箜篌的乐师。
小厮双手贯在袖子里,小碎步向前,弯腰九十度叉手行礼:“请问贵客,是否开宴。”
“当然要开宴。”
这小厮伸出双手道:“开宴需先付五百文。”
田仁琬伸手往身上一摸,然后扶额,李嗣业连忙说道:“我来付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碎银,小厮用托盘接住,笑着说道:“尊客稍待。”
他立刻把餐盘上的木罩全部取掉,伸手相邀:“尊客请用。”然后转身要离去。
李嗣业这就奇了怪了,既然是上来还扇子,这扇子的主人不露面,竟只给摆上酒席了?
他伸手一拍案几:“人呢?”
田仁琬连忙摆摆手:“嗣业,在这种地方,不得粗鲁。”他伸手托着团扇说道:“我们是上来还扇子的,请将这两位扇子的主人请出来。”
这小厮转回身又叉手道:“两位尊客,要想见我们家都知,需得付见面钱,看二位面貌不是熟客,初客出资加倍,需得一千钱。”
李嗣业决定舍命陪中丞了,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块方银锭,递到小厮手中:“快,把两位都知请上来。”
“好嘞,我这就给你们请都知去!”
这小厮拿着银钱,对乐师们挥挥手道:“还等什么,开乐。”
箜篌和琵琶同时挑拨出珠玉般的乐曲,这隔间右侧的隔扇门打开,两名涂抹着时世妆的女郎跳着舞蹈进入隔间里。
田仁琬拍着手掌轻轻作和,李嗣业却看着糟心,刚刚素面朝天不好吗?这铅粉涂得比墙腻子都厚,还有那胭脂,像是给腮帮上贴了两块红饼,那眉黛就不说了,小山眉黛拉长了像山水画,关键那头顶上贴着花钿宛如妖娆的梅花,整个如妖化的花千骨,嘴中心的一点唇脂都有些发黑了。
李嗣业越看越不对劲儿,这个妆能遮住女子本来的面容,但脸型总不能改变吧,他刚刚在楼阁下方看时,那两个娘子下巴稍尖,现在这两个怎么变宽了?
他凑到田仁琬耳边低声道:“我们好像给人欺诈了,这分明不是刚刚那两个娘子。”
田仁琬猛一看,还真是不一样,他生气地拍着桌子喊道:“停下!给我停下!”
琵琶箜篌奏乐声戛然而止,两个舞姿僵硬的女子也呆立在当场,那绿额小厮连忙跑进来,叉手赔笑问:“两位怎么了?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你这龟奴,我且问你,刚才楼阁上的两个女子哪里去了?”
这小厮也是一脸迷茫,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啊,两位客人上门,我还以为来了恩客,再说我也不晓得你们是为了找人呐。”
你娘的,演技还挺好,李嗣业伸手一把揪住了他圆领袍的前襟,另一手举起拳头:“这一拳打下去,叫你狗头开裂。”
突然从两便隔扇里钻出五六花衣浮浪汉子,手中各拿着大棒准备包抄他们,这龟奴慌忙扭头挥手制止道:“切莫动手,两位使君身上有鱼符鱼袋!”
“朝廷命官?”这些浮浪子们顿时止步,又齐齐向后倒退了数步。
一个娴幽的女声从另一边传来:“两位郎君,刚刚实在是唐突了。”
田仁琬和李嗣业扭头一看,只见两名身披薄纱,身姿窈窕的女子走进来,脸上遮盖着面纱。
这小厮回头吃了一惊,伸手捂着嘴巴道:“举举姑娘,还有楚儿姑娘,你们怎么出来了?”
这名面纱女子温婉一笑:“我若是不出来,你岂不是被人给打成猪头了?”
两名女子来到李嗣业和田仁琬面前,盈盈半蹲叉手道:“郑举举刚刚玩闹过度,唐突了两位使君,请二位宽宥则个。”
李嗣业神色不悦地敲着案几:“有拿过路人开玩笑的吗?”
田仁琬突然托住了他的肩膀,站起来拱手道:“两位难道就是平康坊闻名遐迩的郑举举和楚儿姑娘?”
女子点头道:“不敢瞒骗使君,正是婢子。”
田仁琬顿时满面惊喜,笑着说道:“能在这平康坊中得见郑举举,就已经是三生有幸,又能见到楚儿,两位佳人同时出现,田某今日真算是上天垂青啊。”
李嗣业顿时又发懵,这怎么还舔上了?
郑举举颔首笑道:“田使君说笑了,今日唐突了两位,举举和楚儿在这里略饮薄酒一盏,向两位赔罪。”
两人摘下脸上面纱,李嗣业抬头一看,姿色倒是不错,算是很耐看,但还不到很惊艳的地步,姿态倒有文人很推崇的那种气质,另一位楚儿长得也很普通,如果只是靠颜值,怕是成不了名妓。
两女齐齐端起酒杯,田仁琬连忙拽了李嗣业一把,让他赶紧起来。李嗣业扭头去看,这位不惑之年的田中丞瞧上去很激动,仿佛粉丝看见了自己的爱豆。
“咳,其实不用赔罪的,能在这种情况下和举举、还有楚儿姑娘发生交集,田某人荣幸之至。”田仁琬将团扇双手呈上,又抬手端起酒盏。
田仁琬捧角儿,李嗣业也得赔着,两人端起酒盏遥敬了一杯,两位名妓仰头将盏中酒喝完,放下酒盏,又款款施了一礼说道:“两位慢饮,我们告辞。”
就这么走了?你俩还真是来走穴的?
李嗣业扭头对田仁琬说道:“一杯酒也算赔罪?我看至少得让她们跳段舞!”
已经走到门口的郑举举听到他的话,回过头来傲娇地瞪了他一眼,加快步伐扬长而去。
田仁琬拍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你呀,不解风情,不通风月,这辈子算是完了。”
“咋,中丞,我得罪了她们,这辈子还得不了功勋升赏了?”
“什么升赏?天下间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子都在平康坊,你如果连她们都讨厌你,全天下的女子谁还能看得上你?”
李嗣业仔细思想了一下,田仁琬的逻辑好像有问题,不过他也不想跟他争辩这个了。
田中丞见到了最想见的人,也没什么心思待下去,两人起身要离去,这绿衣小厮千恩万谢地把他们送下楼梯。
夜色正好,明月撩人,田仁琬也心情正好,一边散步一边说道:“这平康坊里,百年才出一个郑举举,绣口锦心,诗才如珠玑绽放,连一些进士都自愧不如。你我今日还算是幸运,若论往常,你我就算是一掷千金,也别想见得芳容。”
还不是你们这些脑残男粉给惯的,李嗣业暗中腹诽了一句,嘿声说道:“不就是两个妓女吗?钱压不了她们,势还压不了她们?”
田仁琬呵呵一笑:“一听你就没正式来过平康坊,平康自有平康的规矩,熟客们追捧美人凭的是诗文真本事,以势压人算怎么回事儿?要真这么做了,当心惹起众怒,追捧郑举举的人当中有不少朝廷大员,御史台的大夫们,当心他们为心上人出头,群起而攻讦,在圣人面前告你几次刁状,保管身败名裂吃不了兜着走。”
“哦,”原来是有一批死忠粉,名妓果然是招惹不起。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夫蒙中丞初组班底
他们回到留后院的时候,天色全然漆黑,李嗣业也不回新昌坊住了,反正到哪儿都是孑然一身。田仁琬执意要回府,他身上配有金鱼符银鱼袋,即使宵禁也能够顺畅通行。
他向安西留后院的众人告辞,这也是田中丞与安西都护府的最后一次瓜葛了,等大朝会过后,他就要远离奋斗一年的碛西,前往河东上任。
众人跟在李嗣业身后相送,推开漆黑的门扉,他们提着纱罩灯站在曲巷中,田仁琬被亲兵搀扶上马,回头拱手:“诸位请回吧。”
兵卒们也有些伤感,齐齐叉手行礼:“恭送田中丞。”
田仁琬在马上又回了一礼,才由亲兵队牵着马朝前走去。李嗣业心中略有些感触,这至少是个好人。
李嗣业与留在院中的官兵们一起吃罢晚饭,这些人才三三两两地出门去,应当混到北曲风流快活去了。节度使们把留后院设到这么一个烟花之地,倒是中了这帮老兵油子的意。
留在院子里的只剩下亲兵旅率白孝德和李嗣业,还有负责留后院事宜的一个叫田成的都尉。三人反正闲着无事,田都尉便去库房中抱了一坛子酒,又去切了一盘羊肉,他们就围坐在案几前饮酒闲聊。
白孝德端起坛子给李嗣业倒满,随口问道:“下午你和田中丞出去了一圈,可是有什么好事,你是不是又要升官了。”
“哪里有什么好事,不过陪着中丞散散心而已。”
田成都尉笑着接了一句:“那也是好事,一般人谁能有资格陪中丞散心?”
李嗣业摇头笑而不言。
三人很快将一坛子酒饮光,各自打着哈欠回房去。
第二日夫蒙灵察来到留后院,眉宇中多的一股子舍我其谁的昂扬锐气,看来已经知晓了他要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消息,李嗣业和一帮兵油子也开始改口,称呼其为夫蒙中丞。
夫蒙中丞也说了一些大气话,比如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诸位等等。高仙芝则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苟言笑不假言辞,俨然是头号跟班。
夫蒙灵察先是把马磷叫去,两人在院中内堂中呆了很久,应该是上级对下级的一些心理工作。
等马磷从内堂里出来,来到李嗣业身边低声道:“中丞请你进去。”
李嗣业看了马磷的面皮一眼,可惜这小子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他是在夫蒙灵察那里得了什么许诺,还是得了什么好处?
他抬手整了整幞头,保持仪表端正,才信步走进堂中,绕开木屏风,推开内堂的隔扇门,面朝夫蒙灵察叉手:“末将李嗣业,拜见中丞。”
夫蒙灵察伸手相邀:“嗣业快请坐。”
他掀起缺胯袍的下摆,遥遥跪坐在对面,夫蒙灵察心情舒畅地说:“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离不开你们的合力相助。”
夫蒙突然话锋一转,捋着青须笑问道:“听说昨天下午你与田中丞在平康坊中游走,直到天黑才回来?”
李嗣业一愣,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有人把此事在背后告了黑状,怎么刚升了官,就有人偷悄悄去进谗言打小报告,这些人就这么着急踩着别人讨好新任节度使么?
为了不使夫蒙灵察猜疑,李嗣业坦然回答:“没错,田中丞是邀请我出去了。”
夫蒙灵察点了点头,居然揭过此事,又改变了话题:“嗣业,你有征战之能,又有治理地方之才,陛下已经定下你的功勋,第八转上轻车都尉,任武散忠武将军,我欲使你担任四镇之一的镇守使,除去龟兹以外,其余三个镇任你挑选。”
夫蒙刚才的话问了个开始就已中止,这实在让李嗣业忍受不能,他主动开口道:“不管中丞想不想知道田中丞与我出去谈了什么,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你,田中丞邀我到平康坊中散步,他想向陛下举荐我到河东去任职,被末将婉言拒绝了。”
“这样啊。”
夫蒙灵察轻松写意笑道:“终究是你我之间情谊深厚,并非是我疑你,只是留后院的田都尉见你二人谈笑甚欢,故来相告。”
原来是昨晚一起喝酒的田都尉,呵,没想到有时候并不熟识的人,也能在背后捅刀子。
夫蒙灵察收起笑容,神色郑重地说:“焉耆、疏勒、于阗这三镇,我希望你能去疏勒镇,战锋队和跳荡营你也可以带过去进行换防。”
刚刚还说三个地方任我挑选,现在又改为希望我去疏勒,果然是情况变了,态度也就变了。
不过对于李嗣业来说,疏勒镇再好不过,首先,葱岭守捉处于疏勒镇的管辖之下,方便他暗自操作某些事情。其次,疏勒镇是丝绸之路上中道和于阗道的交汇点,他可以利用这两条商路实现自己的某些设想。
“中丞厚爱,嗣业不敢辜负,一定恪尽职守。”
“你的能力,你的担当,某当然相信,今后之安西,岂能少了你我用武之地。”
李嗣业很想知道,他给高仙芝安排了什么职位,不过他能看得出来,高仙芝绝对是要高升了。
傍晚时分,夫蒙灵察邀请高仙芝、李嗣业和马磷到平康坊的青楼中吃饭,没错,就是吃饭喝酒。但这顿饭可比一般的饭要高级,一般吃饭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在青楼馆阁中吃饭喝酒,口腹之欲反而是次要的,入耳之声,入眼之色,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满足,还掺杂着一些高端的行酒令小游戏。
平康坊的都知们确实谱摆得大,就算是夫蒙灵察这样的一镇节度使,依然唤不来妓馆中的都知,却是一个姿色上佳的女子来当席纠。据说这都知去隔壁陪一帮子青年俊彦去了,一帮没文化的武夫,还入不了都知的法眼。
这个都知还只是平康坊中名气稍弱的,远不及郑举举和楚儿姑娘,姑且算得上二线明星。
还好夫蒙灵察并不在乎什么名妓才女,只要眼前有舞妓腰肢窈窕,耳边有丝竹贯耳即可。四人也都规规矩矩的,没有做揩油的事情,有唐一朝的妓似乎比后世的要地位高些,有将军娶风尘女为妻的也并不少见,最为出名的便是李靖与红拂女的故事,而且这位还是大唐军神的正牌夫人。
李嗣业突然想起了十二娘,她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也算是以剑舞为业的艺妓,看来照这样下去,他也要步李靖将军的后尘了。
几个武夫都不太通诗文,席纠娘子也很知趣,定了一个击鼓传花的规矩。她跪坐在旁边亲自敲鼓,鼓声擂动众人交传绸花,鼓声停止花传到谁的手中,谁便要吟出一句带数字的诗,这已经是最简单小儿科玩法,粗通文墨者皆可参与。
席纠鼓声擂动,众人交替传花,第一轮落在了夫蒙灵察手中,他捋须一想,开口道:“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击鼓再次进行,这次绸花落入高仙芝手里,这高丽汉子想了想,也念了上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鼓声响起,绸花再传,落入李嗣业手中,他也顺口念道:“勋官十二转,赏赐千百强。”
马磷紧跟着讨了个巧:“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一名舞姬得到了绸花,开口念:“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嗣业又拿到了花,信口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很快夫蒙灵察得到绸花,开口道:“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鼓声再响,花又落到了他手中,这下脑袋里实在水不出东西了,只好念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席纠娘子当即拍着鼓面说道:“哪里有这样的诗,胡诌,给他浮一大白!”
众人哈哈大笑。
旁边的两名舞姬主动给李嗣业倒上,硬迫他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