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可汗与叶护之死
尔微可汗下意识地扭头,大殿黑暗角落有个身影趔趄趴倒,然后迅速爬起来往后门处跑去。
白孝德扔下可汗,兴奋又狂怒地追过去:“且给我站住!”
跟在身后的一伙牧民也随着他挥舞着刀枪直冲而去,把一干唐军看得目瞪口呆,难道说还有比突骑施黑姓可汗更有价值的目标?
陂拔吐屯在后街上踉跄地奔跑,他那引以为傲彪壮的身体,现在成为了他的负担,双腿颠簸使得脸上的肌肉都晃荡。
“哪里跑!”
白孝德抄起枪如标枪一般投射了出去,正中陂拔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扑倒在地。他忍着剧痛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爬,白孝德提着枪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求生的欲望依然抵不住身体的虚弱,爬出数十丈之后终于只剩喘气的力气。
白孝德踩着他的肩膀拽出枪头,用滴血的锋芒抵住了他的喉头。
陂拔吐屯喘着粗气嚎哭着问:“为啥死追我一人,汗帐所在大官那么多,谁的人头不能换功劳?”
白孝德冷冷地说道:“城池已破,你的命运便是被清洗斩首,与其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死在我手里。你这个棺材瓤子,你忘了今天在城墙上打我那一鞭子了?”
陂拔惊恐地反问道:“哪一鞭子?今天我在城墙上责打了百余人,我哪儿能记得住谁是谁?”
白孝德恼火地吐了口唾沫:“咄!”紧接着提起枪,对着陂拔的脖颈狠狠地戳了下去。
所谓报仇的滋味就是如此索然无味,他懒散地提着枪走出巷口,身后依旧跟着牧民,似乎把他当做了杀神般崇拜。李嗣业领着众人就站在对面。他所在的龟兹镇蕃军第四团的校尉跑出来,指着他恼火地痛斥道:“白孝德,你目无军纪!竟随意滥杀俘虏!”
白孝德冷冽一笑,将双枪插在了背后,慢条斯理地说:“此番破城之战,我立下了大功,想必将军不会因为杀了一个俘虏,而对我加以怪罪罢。”
那校尉哑然,攻破怛罗斯城之前,白孝德是一介旅率,如今立下大功回去必然升官,到时候已与自己平起平坐,如今他依然用上级的口气说话,应当是有些尴尬。
白孝德回头,看见跟着自己的一帮破烂衣衫牧民,竟不知该如何解散他们。他只好略显羞涩地笑笑,把长枪高举在手中对着牧民们说道:“今夜唐军刚刚入城,法度混乱无人管辖,你们有什么仇人,有什么怨气,都可以去报仇,过了今天晚上,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牧民们感激地喊叫了几声,竟然一哄而散,各自朝着草料场的方位冲去。
那校尉怒气值再度飙升:“你不但自己泄私愤,还鼓励他人私下报仇!该当……”他突然把目光投向了李嗣业,朝他抱拳说道:“按理说,他现在是你的下属,违反军纪鼓动作乱,应该如何处置?”
李嗣业刚抱起拳头,却悠然转过身去,指着天空自言自语:“怎么此时月亮才出来?太不美气,倒不如找个地方,寻几坛子美酒喝两口,可消解伤口疼痛解乏。”
“走,”说罢便当先领着众人往远处走去。
校尉抱着双拳神情愕然,没想到抛出去的球,还能有人不接的。他郁郁地哼了一声,负手转身离去。
白孝德发憨地抬手揉了揉头顶满是破洞的抹额,看到众人远去,才后知后觉地喊了声:“嗨,等等我!”
他撒着凌乱的脚步追了上去。
……
火把如繁星将可汗牙帐围在中央。但在怛罗斯城中,牙帐不过是树立大纛的象征,可汗本人住在圆顶殿堂中。这座殿堂曾经是苏禄可汗的行宫所在,如今成为尔微可汗自我囚禁的牢笼。
掩映的火光中,夫蒙灵察的牙旗出现在军阵后方,阿悉烂达的大纛并行而来。
扛旗的押官朝着队列大喊了一声,拖长的音调仿佛关中大汉的纤夫号子:“让!”
军阵自动分列两旁,夫蒙灵察一骑当先行出了包围的队列,稍一抬头,便能看到跪在圆顶大殿台阶上的尔微可汗与兄弟拔斯叶护。
他是诸多黑姓部众推举出来的可汗,如今事败,那些推举他的贵人们不知跑哪里去了,依然是他留在前面顶缸。
夫蒙将军抖了抖披风,翻身从马上下来,亲兵手执火把连忙上前去牵住马缰,他从亲兵手中接过火把,步子缓慢地往大殿台阶上走去。
尔微可汗微微抬起头,又慌忙畏怯地低下头,膝盖稍稍向后退却。
一双铁护胫在他面前站定,他头触着地面囔声说道:“罪人尔微,参见夫蒙大将军。”
夫蒙灵察将火把垂下,照在他的脸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尔微特勤如此自折尊严,可是想苟且偷生,或是想获取大唐怜悯,获得一官半职?”
“这……”尔微尴尬却又忧惧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夫蒙将军自顾自地叹息道:“苍天何其不公,你兄长骨啜身为吐火仙可汗,被俘后昂首而立,面对盖中丞言辞犀利质问,直欲求死。然而他却能够保全性命,被以礼相待将遣送长安。而你……”
“我倒是你希望死得有尊严一点,那样还会让我高看你几分。”
尔微可汗泪流满面,瘫软地倒在了地上,拔斯叶护上前将他拽起,大声说道:“你我兄弟共同赴死有何畏惧?兄长何需如此痛哭流涕,你如此让人看轻,等到达腾格里之后,有何面目面见父汗!”
夫蒙灵察已转身走下了台阶,他面朝围在左右的兵卒们说道:“给他们兄弟留个全尸。”
……
次日清晨,唐军和拔汉那军队开始在城内清理尸体,收拢战俘。李嗣业所率领的跳荡队的伤亡也清点了出来,五十人只幸存十四人,由此可见昨晚争夺城墙的残酷。
还有那些被胁迫起事的牧民,伤亡更是难以统计。
活下来的人,自然可以加官晋升享受殊荣,但死去的人,只能变成荒丘中的一捧黄土。
夫蒙灵察背负双手在怛罗斯城的城墙上巡视,李嗣业跟着他的身后,缓慢地讲述着昨晚的战事和他自己对于赏罚的一点儿看法。
“这四千沦为军奴的牧民,虽是受胁,但依旧随我们战到了最后,估计折损了大半,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跳荡队就是全拼光也无法将城门和城墙拿下来。我的想法是,被突骑施黑姓圈养在城内的那些牲畜,有不少是这些牧民的财产,可否以功劳奖赏给他们。此事倒是不急,可以等攻下建曳城之后一并解决。”
夫蒙灵察突然转过身来,神色严峻地说道:“补偿奖赏的事情如何能不急?大战之后首要的事情便是赏,就算暂时不能兑现,也必须做出书面或口头承诺。”
这是夫蒙将军的经验之谈,李嗣业自然要躬身领受:“多谢将军提点,嗣业受教了。”
他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某在安西为将十余年,经历了数任都护,观察他们无论如何行事,只相通的一点便是赏罚公允及时,无论对汉对胡皆是如此,唯独如此,才不至于使诸族生怨,将士寒心。立刻差人把众牧民征召过来,先行承诺,等明日攻下建曳城后,再酌情奖赏。”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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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收公主可敦而还
夫蒙灵察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战后城中财产的分配,这是盖嘉运下放给他的权力。至于有功将士的奖赏,需要稍后上报给盖中丞,由盖嘉运先行擢升,等进长安叙功后再上报给兵部。节度使可以先升赏后奏,但必要的流程还是需要走一遭的。
一个时辰后,夫蒙将军站在牙帐前,身后站着一干虞侯和押官,李嗣业侧立在旁。众人前方站了密密麻麻的牧民,他们外翻的胡袍胸脯上染红了斑斑血迹,目光茫然地等待着唐军的处置或奖赏。
夫蒙朝着众牧民行了一个抱胸礼,随之朗声说道:“昨日协助唐军夺下城墙,打开城门,各位功不可没。如今战事未消,不能及时行赏。但某在此承诺,参战牧民皆以优厚待之,有愿意加入唐军的,以钱财行赏,入龟兹蕃营。有愿意留在城中的,每人分赏羊五十头,牦牛十头,可任选房屋居住。”
牧民们听罢之后,纷纷抱胸致谢,一日之内,整个怛罗斯城内都在传诵唐军的恩德。
这在声势上给予了唐军极大助益,夫蒙灵察趁势在第二日沿着塔拉斯河谷进攻曳建城。这座城池远不及怛罗斯城防护坚固,城中集中了大批从怛罗斯城中遣出的妇女老弱,听闻怛罗斯城已被攻陷,兵卒士气低下,黑姓突骑施几乎没有组织像样的抵抗,便缴械投降放唐军入了城。
低矮的曳建土城墙下,有一座朝南的大帐,大帐由白色的羊毛毡拼接而成,按照突厥人的规矩,是高规格贵族才能居住的。
大帐中坐着三个女人,她们低头静听外面的喧嚣和马蹄蹬踏声。等到这喧嚣的声音逐渐安静时,女人们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们不敢抬头去看,那随风翻卷的门幕有光透射进来,紧接着有沉闷的脚步声响起,缓慢而有力,仿佛犀皮做的沉闷战鼓。
毡帐的门幕被掀开,一个身披铁甲的男人走进来,面朝金河公主抱胸单膝跪地,声音诚挚地说道:“疏勒镇镇使,左武卫将军夫蒙灵察参见金河公主。”
另外两个女人见到金河公主受到如此礼遇,自觉地靠到了她身边,天真地希望能够借着这名头得到庇护。
金河公主却苦乐自知,所谓公主不过是个头衔而已,开元初年在杜暹面前的遭遇便说明了这一切。
“夫蒙将军,我夫曾被大唐册封为毗伽忠顺可汗,他为大唐稳固西域,为大唐驱逐大食,可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他的族人,就这样对待他的子嗣和可敦吗?”
夫蒙灵察行礼后从地上站起,依然保持恭敬的态度,声调平和却有钉子般的锋利:“他曾三次进攻安西四镇,数次与吐蕃媾和谋逆,这样的罪过,放到任何人的身上,都是不可饶恕的。公主殿下,我现在对你的恭敬,并不是因为你是苏禄的可敦,而是因为你的体内留着阿史那的血液,你有圣人亲封的公主爵位。”
金河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薄薄的嘴唇问道:“你们会如何处置一个罪人的可敦呢?”
夫蒙坦然说道:“苏禄作为唐臣,虽有重罪,却罪不及亲,况且死者为大,你和两位可敦作为遗孀,应当受到优待。”
他抬头望了望这四面透风的毡帐,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地方,已经不适合你们居住,朝廷会在龟兹城中给你们安置宅邸。那里至少安逸无争端,更不会被有心之人把你们当做幌子。末将为公主和两位可敦准备了马车和侍女,请金河公主、苏禄可敦、尔微可敦出行!”
夫蒙说完之后,立即转身做出邀请的手势。主公和可敦们明白,从唐军进城的那一刻开始,她们的命运已经被安排了,永远离开突骑施人的土地,在软禁中度过余生。
三辆墨车停在毡帐外,门外站着身穿乌锤甲的武士,单手提着门幕撩开,高声喊道:“请公主及两位可敦上车!”
墨车缓缓离开了曳建城,这座更像是聚居地的城池,失去了它所有的意义。城中居民们跪在土道两旁,恭送着公主及可敦们离开。唐军以数百轻骑护驾左右,穿过塔拉斯河谷,马蹄在河溪中踢出沸腾的浪花,泡在水中的车轮仿佛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夫蒙灵察率领大军在怛罗斯城中休整了两日,完成了突骑施遗留财富的分配,有价值的东西无非就是三种,牲畜,马匹和人,没错,人也是一种财富,其价值远超前两种。对于忠心耿耿且功勋卓著的拔汗那汗国,夫蒙灵察划分给了他们最珍贵的财富,那就是突骑施一万部众入拔汗那部,成为拔汗那国的游牧民。城中的数万头牲畜,一部分当做功劳记给了当地牧民,另一部分给了拔汗那军队。黑姓突骑施遗留下来的近万马匹,便宜了唐军。
李嗣业外伤好差不多之后,伙同段秀实再一次走上了怛罗斯城墙。两人一人是投笔从戎的文人,一人是拥有文人情怀的武夫。他手扶着城头上的圆拱形女墙望向远处,看到的是雪山苍茫的西域景象。
“没想到称雄西域的突骑施汗国,一夜之间便没落到如此田地,这可说是三代兴而一代亡,千百年来王朝更替皆是如此。”
“从乌质勒奋起、娑葛、到苏禄,突骑施历三代雄主,最终归于落寞,人亡政息,君怠国乱,这就是人治的悲哀。”剩下的话李嗣业没有说完,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东方,那里有一座世界上最雄伟繁华的都市,如果帝国沿着这样的局面进行下去,所谓的繁华盛世,也不过是流星划过天际,过眼云烟而已。
段秀实望着李嗣业的侧影,心中的猜想再次成为肯定,这个看似粗犷的肌肉男确实有高深的思想,即使是像夫蒙灵察、盖嘉运、杜暹、阿史那·献等人也未必有这样精准的断语。
李嗣业转过身,看见的是满脸敬佩之色的段秀实,心中也略感舒适,很久没有这样被人仰慕注视的感觉了。过去是在格斗笼外,现在是在一千三百年前的西域。这样也好,等这次回去之后他要把段秀实,白孝德都挖到身边,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行。适当保持高深感有助于他收拢人才。
下午唐军撤出了怛罗斯城,开始搬师与碎叶城中的盖嘉运会合,西域各国的使节跑到塔拉斯河谷的岸边,要跟随唐军前往碎叶亲自向盖中丞送上祝贺。这其中包括昭武九姓,大食呼罗珊总督派出的使节。
唐军出兵干涉突骑施内政的战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再次确立了唐军在西域的宗主国地位。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将才难得
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鹅毛大雪,狂风弥漫挡住了视线,整个世界变作苍茫白色,在朦胧雾气中只能辨析起伏的雪山轮廓。
唐军牵着马匹顶着风雪前进,落雪厚积到膝盖深,双腿和马蹄跋涉着厚厚的积雪前进,兵卒们的盔顶和肩膀上覆盖了一层雪花,连下唇的胡须和睫毛都沾染了白霜。前方跋涉出脚迹,后方很快被风雪掩埋。
李嗣业抬头望望,如今正是十月啊,如果是在长安,坊市中的红枫才铺了满地落叶。遥望阿史不来城就在尽头,仿佛白色世界中的一个黑点。他搓了搓冰冷的双手,跟着队伍加快了脚步,很快赶到了城下。
城中房屋不多,那些低矮的平顶屋在积雪中显得更加低矮,仿佛仿佛整个城池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进入城中之后,房舍的数量不足以住下所有的兵卒,所以开始在城中清扫积雪,搭建简易的毡帐。军官们接受城中居民的款待,住在过往客商的临时居所和酒肆中。
在这样大雪封闭的日子里,所有人都无事可做,他们第三十三折冲府的三个校尉又聚在了一起。但经过怛罗斯城之后,李嗣业用风险来搏出位,应该是在仕途上两人都甩在了身后,所以相处起来倒是显得有些生分。
任承嗣、赵元韦心中对李嗣业佩服至极,两人都以为他在军中有盖嘉运或者更大的后台。结果这个他们眼中的坐享其成党,竟然拼上性命干了搏取功名的风险买卖,带领五十人九死一生潜入怛罗斯城,两夜之内取下城池。一瞬间震惊了两人的观念,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加努力。有如此后台的人都如此拼命,让他们这些没有后台的人怎么活。
他们在西域打拼了数年,依然在匀速长跑阶段,而人家李嗣业直接在起跑线上起飞了。
“嗣业郎,我要敬你一杯,等他日你入长安受符节拜节度使之时,可万千别忘了这些跟你在拨换城混过一段时间的老熟人。”
“打住,你俩这话莫不是在讽刺我,本人确实心向功名,但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太长远的事情是不敢想的,只要能跟随节度使的队伍回长安叙功,把妹妹接过来安西,就心满意足了。”
“这点儿事情对你来说岂是难处?”赵元韦端着酒碗墩在了案几上,舒爽地抹了一把胡须说道:“夫蒙将军深得盖中丞重用,如今剿灭突骑施黑姓,擒得吐火仙可汗归长安,两位都将会回京叙功。他们逢遇大喜精神爽,对与麾下的要求除去无法应承的,其余皆能痛快答应,不信你就直接去问,别说是跟着回长安,就是放你两个月的沐休,也是没问题的。”
李嗣业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儿,可能是自己把封建官僚想的太复杂。此事本来就不难。从他开元二十四年来到安西,如今已经是开元二十七年,李枚儿已经从一个十岁的小萝莉变成稍微大一些的萝莉了。长时间父兄不在身边,谁知道她这棵小树苗会长成什么样子,会不会被什么人给带坏了,譬如说张小敬,或者说高适。
第二日大雪停止,日照当空,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从城内朝外望去,大地上没有一丝被人类破坏留下的脚印,远处只有某些动物在雪中挣扎。这样一望无际的银色,让某个腹有诗书的大诗豪看见,必然有一段流传千古的绝句佳作。
但李嗣业没有这样的才气,只能在旁边没人的时候,惊喜地来一句:“卧槽,这景色,美呆了,666啊。”
唐军继续跋涉上路,大军踏雪过后,依旧不能在这广袤雪地上留下太多的破坏,相比起这个世界来讲,人类的存在感还是太弱了。
……
碎叶城同样覆盖在厚厚的冬雪下方,城中军民积极清理积雪。盖中丞的好心情和这恶劣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反比,他现在急欲前往长安,在圣人面前获得他应得的奖赏和荣耀。
从院子外面跑进来一个身披乌锤的亲兵,进入大秦寺教堂,半跪在地叉手,甲片中的雪花扑簌簌掉落在地板上,瞬间消融无迹。
“夫蒙将军在外求见。”
“哦,快请他进来。”
“喏!”
兵卒转身退了出去,不过多时,夫蒙灵察身披铜色山文甲从院门而入,一袭红色的披风在雪景中分外耀眼,他始终半低着头,酡红的脸专注思索,六合靴时而在地面搓动,把来时在路上的积血和污泥搓掉,显得迈步的动作颤颤巍巍,还未入不惑之年,倒显得老态龙钟了。
盖嘉运笑着朝他摆了摆手:“别搓了,上台阶的时候刮掉就成。”
夫蒙进入门中,顾不上欣赏这异域风格的教堂,面朝盖嘉运躬身叉手说道:“卑职夫蒙,前来向中丞禀报战事。”
“来,先坐。”
盖嘉运把他叫到羊毛毡上,面对面盘膝坐下,亲卫用托盘端来牧民们煎的羊奶茶,两位一人接过一杯,放在身前热气腾腾,驱散了堂内清冷寂寥的气氛。
两个拥有共同喜悦的人,相互之间自然是十分融洽的。
“据前方传回来的信报说,你此次进攻怛罗斯异常顺利,不消两个昼夜便将这座千泉雪山下的重镇攻破,也不枉圣人对我们的厚望。”
“这全赖中丞的举荐,夫蒙才有机会立此大功,不过比起这场胜利,我有更值得称道的事情。”
“哦?”盖嘉运眉毛一挑,紧跟着说道:“说来我听。”
“我在军中发现了一位将才。这次能以最快的速度,微小的代价攻破怛罗斯城,全凭此人临战献策,以五十勇士组成跳荡,李代桃僵扮作突骑施人的割草队,潜入城中里应外合夺下城门。其慎、智、勇皆有可称道之处。”
“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既然有这样的将才,你为何不带过来让我见见。”
夫蒙端起羊奶茶小嘬了一口,略眯着眼笑了笑。
盖嘉运立刻抬手对站在门口的亲兵吩咐道:“去大门外把等候的小将唤进来。”
亲兵转身转身叉手喏了一声,手按着刀柄跑下了台阶。
李嗣业搓着冰冷的手站在大秦寺外面,低头哈一口气,时而抬起头来看看那教堂的屋顶,可能是建筑之类的艺术很难融入传播,所以这碎叶的大秦寺外观带着波斯风格,平顶屋的四角带着四个小圆顶。
一名卫士跑到门口,对着李嗣业叉了一下手说道:“中丞唤你进去。”
李嗣业庄重地扶了正兜鍪,才跟着卫士往里走,他把脚上的污雪在院子里使劲儿擦了一下,然后快跑两步跟上卫士,甲片的袍肚跑起来一掀一掀,瞧起来倒有几分憨壮。
古人察人相面,对仪表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从他进入院子开始,盖中丞便端着茶碗,以眉眼斜视着外面,只见一个脸盘方正,眉毛浓厚略显英气的脸,宽阔的臂膀很容易让他联想起皇陵甬道上的武士俑,这样的身形相貌即使画入墓室的壁画上,也完全能够代表了唐人的精神风貌,但谁又知道这样的外表下,藏了一个现代的吊儿郎当的心脏呢。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中丞驾前生波折
没有等李嗣业进门,盖嘉运已经双手撑在羊毡上,盘着腿转了个圈,一只手很随意的撑在了膝盖上。看到盖中丞的动作,夫蒙灵察惬意地捋了一把胡须,他遇到欣赏的人时候,才会如此随意。
李嗣业进门后,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半蹲躬身叉手:“卑职李嗣业,参见盖中丞。”
“站起来说话吧。”盖嘉运抬手问夫蒙灵察:“这就是那位阵前毛遂自荐,亲率五十跳荡潜入怛罗斯城中,夺下了城门的勇士?”
夫蒙灵察点了点头,盖中丞说话的时候,他就不喧宾夺主了。
“想出计策,敢于尝试,这是勇。遁入城中不被突骑施人察觉,需要巧妙应对,这是智。能够把握时机做出决定,这是断。先烧草料引敌,后攻城墙,周密盘算不急功近利,这是慎。勇、智、断、慎能够做到这四点,也算是一员良将了。你现任何职啊?”
李嗣业低了一下头,躬身说道:“启禀中丞,卑职散官为昭武校尉,现在拨换城第三十三折冲府麾下第八团担任校尉。”
盖嘉运的腮帮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脸上依然带着亲和的笑容,但正在逐渐淡去,那份疏冷虽然不刻意表现出来,但眼眸中的温度已经下降了许多。
李嗣业如何察觉不出这点儿微妙的变化,为了掩饰自己的态度,盖中丞刻意笑着与夫蒙灵察说道:“都是好苗子,他们潜入城中,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虽多有伤亡,能活下来的人必有其能,他们的功绩都应该报在功劳册上报与朝廷,一并奖赏。”
一番虚套的话之后,盖嘉运也不再提升赏的事情,加了些口头奖赏和勉励,便将李嗣业遣了下去。
李嗣业走出大秦寺之后,顿时感觉心气儿凉了半截,一番拼命冲杀,很有可能因为上面的个人好恶,给打了水漂。
根据碎叶镇的战役盖嘉运在其中的作用,便大概能了解此人的秉性,至少这家伙在坑人的时候,绝对是毫无亏心也毫无压力的。
“李嗣业。”
他慢吞吞地转身,却见夫蒙灵察大步流星地走上来,超越他半个身位,扭过头来说道:“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的事情我也清楚,此事对盖中丞来说确实是个疙瘩,你背负着第八团的名头,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你刚刚或许不应该把这第八团校尉的职务给讲出来。”
李嗣业叉起双手低着头笑笑,说:“这算是我命中注定该有这么一遭吧,其实说不说……说了比不说更好,即使我不说,日后盖中丞也能从别的地方得知,到那时候倒显得我心机,会对我更加忌惮,倒不如现在坦荡直面,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夫蒙灵察把大手掌拍在他肩膀上说:“此事你交给我,盖中丞为人还是洞明的,绝不会让你满腔热血落了个徒劳无功,至少让他知道你的胸襟坦荡,我定能够说服他,收回对你的芥蒂。”
他不太确定地看了一眼夫蒙灵察,这是个武夫人设,不像会有巧妙嘴皮子的人,所以这说客也不很靠谱,他没抱多大希望。
不过他心里还有点念想,就是跟着节度使回京叙功,只是想搭这趟顺风车把李枚儿接到安西来。至于升官的事情,给他安什么官儿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冷板凳就行。
念头及此,他对夫蒙灵察说道:“能否升职倒不紧要,只是有一件事情想请夫蒙将军帮我问问。我有个妹妹尚未及笄,一直留在长安托他人照料,这次想蹭着节度使回京叙功,把她接到安西来。”
“若是此事倒不用问他了,我也能做主把你列入随行。两件事情我一并给你办了,你自己先回营帐中等消息去。”
“既如此,卑职在这里谢过夫蒙将军了。”李嗣业转过身来,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行了,你自去。”夫蒙朝他摆了摆手,已经大踏步地转身离去。
……
盖嘉运站在大秦寺教堂中,望着外面的雪景,院子里的兵卒们推着厚木板清扫积雪。两个白袍神职人员正站在耶稣像前做祷告。
亲兵跑上来禀报:“夫蒙将军去而复返了。”
盖中丞捻着几根细须皱眉道:“他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遗漏了。让他进来罢。”
夫蒙灵察来到堂中,盖嘉运已经背朝着他站着了,他恭敬地上前行了一礼说:“卑职有件事情不得不说。”
“你可是为了那小将求情出头,还是你认为某会因此而冷遇了他,或是抹了他的功勋?你夫蒙灵察就是这么看我的?本中丞会因为区区芥蒂而怠慢有功将士?”
盖嘉运字字如金石,铿锵落地,倒把夫蒙灵察准备好的说词戗得吐不出来,只叉着手酡红着脸立在那儿。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索性壮着胆子说道:“也罢,就算我以小人之心度中丞君子之腹了,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讲,不是求情,只是陈述。对于那李嗣业的注色经历,我一清二楚,他本就是我疏勒镇麾下葱岭守捉使,因联合识匿部击垮了连云堡吐蕃军进犯葱岭的一千余人而立下功勋,被前副大都护来曜擢升为昭武校尉,担任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校尉,上任尚不过半年,他与第八团并无多大纠葛。中丞知其才能又知其经历,又岂能把他与第八团联系起来而耿耿于怀。”
盖嘉运转过身来,却板着脸说道:“你不是我,又如何知道我耿耿于怀?”
夫蒙腆着脸笑了一声:“我刚刚进来时,尚未说话,中丞就道明了我的来意,这不是耿耿于怀是什么?”
盖嘉运嘿然发笑,笑声却疏朗了起来:“夫蒙灵察,你是个坦荡之人呐,你这样的人合该留在安西。李嗣业确实是将才,这样的人不该呆在拨换城这样的地方,我欲把他留在龟兹,执掌跳荡营,或战锋队押官,你看如何?”
夫蒙灵察躬身叉手道:“这是盖中丞给他的恩遇,我哪有这个资格掺合。”
“哈哈,”盖嘉运伸手拍着他的臂膀:“你刚才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话,就只有这句话能对我的胃口。”
“既然如此,这次回长安叙功,应在随行人员中加入李嗣业。”
“此事你自己安排,何须来问我?”
夫蒙灵察心满意足地离去了,盖中丞站在教堂门口目送他走出院子,副使杨志烈出现在他身后,声调中带着一丝酸意,叉手低声说道:“夫蒙灵察不过是一介羌人,中丞何以如此亲厚于他。”
盖嘉运负手而立,指着消失在远处的身影说道:“正因为他是羌人,才不简单呐,如今朝局乃是右相李林甫主导,这位右相待胡人将领颇为亲厚,所以他必定大有可为。某之志非在安西,北庭,这里地广物薄,不适于休养。将来的安西,需要一个成长于安西的将领来统领。”
他突然转身,对身边的杨志烈说道:“杨志烈,你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碛西节度副使,升得太快将使得你只会做官,而不会为将。为官只需要八面玲珑为人通透即可,但是为将却需要知兵,知心。”
杨志烈躬身叉手:“中丞教诲,志烈铭记于心。”
第二百四十四章 冒雪搬师安西
盖嘉运思归心切,黄姓突骑施处木昆部也写了效忠奏疏要求内附羁縻,同时要求内附的还有鼠尼施部和弓月部,唐帝国的版图算是扩展到了夷播海南端。
莫贺达干同样也很心切,他急需大唐朝廷承认他在十姓突厥中的领导地位,这样的美梦一旦开始,就很难醒来。
唐军撤出了碎叶镇,仍把这里作为突厥十姓部落的牙帐汗庭所在,等待受封的新可汗来执掌宝座。
大军来的时候顺风顺水,可是回去就不那么顺利了,积雪覆盖了丝绸古道,有些道路仅靠老马识途是不够的。因为今年的降雪量太厚,稍不小心偏移了道路,就可能掉入被冰雪覆盖的不冻湖中,所以唐军不论人,马都用麻绳牵在腰带上连成一串,就算有人不慎落入雪窟窿,后方的人也能够将他拉上来。
天空又纷纷扬扬降下积雪,落在将士们的兜鍪肩头上,仿佛给每个人都戴了孝帽,偏偏又都拽着麻绳,好似出殡的孝子队。
李嗣业刚低头想着心思,他前方走着的两人突然噗通一声平地消失,地面陷出深坑,麻绳骤然抽紧,拖着他踉跄了两步,才稳住弓步双手拽着麻绳,对后面大喊了一声:“拉!”
众人弓步扯着身体向后倒退,掉入雪湖中的一人被拉出水面,另一人依然在水中挣扎,使得绳索受拉力增大。那人趴着雪壳刚被拽到岸上,雪面无法承受压力又塌陷了下去,惊叫着雪水四溅,水面上漂浮着一快快的碎冰。
后面的队伍加入了拔河的队列,其中一人被拉上了雪岸,他挣扎着向前攀爬,手指青黑僵硬。李嗣业眼前的绳索陡然断了一股,绳头绕着圈松缠,接着一股股地断裂。爬上雪壳的是燕小四,他绝望地睁大了眼睛,绳头砰然断裂,他挣扎地抓着雪面,身躯却疾速后退,即将被落入水中的人再次拉入雪湖。
李嗣业骤然拔刀,斩断了自己身后的绳索,纵身一跃飞扑向前,蹲落地上抓住了燕小四的手臂。两人同时向前滑动,眼看将要落入雪湖,千钧一发间右手猛然挥刀,刀身没入雪壳中止住了向前滑动的势头,这巨大的拉扯力使得他手臂险些脱臼,一手紧握着刀柄,另一手死抓着燕小四的手臂。
“校尉!”
燕小四的身体一半沉在水中,他眼中迷蒙着雾气透着求生的渴望,李嗣业的左手拽着两个人两套甲胄的重量,手臂上的酸痛感和撕裂感逐渐扩大,燕小四在他的手中逐渐滑脱,他又紧拽住了他的手掌。
“都愣着干嘛,快来拉!”李嗣业咆哮了一声,兵卒们才纷纷跑上来,齐心协力将燕小四和落水的士兵拉上了岸。
燕小四浑身湿透,颤抖地打着摆子,另一人只剩下了一口微弱呼吸。李嗣业命令众人把二人的甲胄脱掉,用积雪搓着两人的身体。他们身上的衣服都不能再穿,众人把衾被从马背上解下来,包裹着在两人的身上。
这是撤军路上唯一一段惊心动魄的事故,等大军撤回到顿多城的时候,沿途的积雪已不似大清池那么厚了。
又过了六日,军队撤回至大石城,各军开始分道扬镳撤回驻地,第三十三折冲府的三个团回到了拨换城。
跟着节度使回长安叙功的事情,就只能等到明年了,既然夫蒙灵察已经承诺,他自然不用担心。
没有战事的日子,唐军的生活是较为闲适的,除去清晨的跑操和上午的对练之外,整个冬季的下午就是在版筑的土屋内就着二两浊酒度日。
望着窗外厚实的积雪,军汉们热闹如翻天的吵吵声灌入耳中,李嗣业开始热衷于这种边塞生活。尤其是他的升迁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第八团的士卒们便认为剩下的日子弥足珍贵。
团里的几个队正围聚在燕小四的泥屋内相对而坐,他们的饮酒的案几就只是一个土墩,酒水虽冷,但下肚之后便会化作热气缓缓呼出。
“第八团难得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校尉,可惜马上就要升迁走了。”
“都护府会派个什么样的人来接任,唉,要是能不走就好了。”
燕小四瞪了说话这人一眼:“不走怎么样?永远留在这里守着你们这帮人?”
对方立刻隐隐刺着回击道:“我差点忘了,燕小四也在怛罗斯的功勋十四人中,到时候要离开咱们拨换城这个小地方,连升两级当个校尉什么的,谁还管咱们兄弟的死活。”
燕小四低头饮酒,默然说道:“去哪儿我是不在乎的,我也不在乎能有什么官位,校尉于我有救命之恩,只要能跟着他干就好。”
另两人随后默不作声了,低头小酌了一杯,闷声说道:“你倒是个知恩义的汉子。”
这些人闷闷地喝着酒水,直至红日落至城垣,土墙染做紫金色,拨换城的军营的土坯房仿佛被逐渐暗淡的天色淹没,然后被遗忘到时间的尽头。
李嗣业站在校尉值房的窗口,转过身来对坐在案几前的二人说道:“我准备跟着盖中丞的队伍回长安一趟,夫蒙将军允许我带一人,你们两个不想回去么。”
田珍把双手捅在袖子中摇摇头说道:“不回去,来的时候我已经发了誓愿,不混成中郎将是绝对不回去的。”
他又抬着下巴努了一下:“藤牧,你呢?”
“我回不回去无所谓啦,长安城只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故乡在奈良。”
“好嘛,看来我只有光杆儿回去了。”
……
冬去春来,拨换城外又恢复了绿的生机,虽然这生机比其他地方还稍显贫瘠,但自然的奇景在这天山下的土城外酝酿出了多彩色泽。褐色的山丘被风化,又生出了许多的层次感;而另一处的山坡上已经晕染出淡淡的绿色,它们同在一个视野内,却完全呈现了两种景观,让人不得不感叹这碛西的美貌了。
褐土道路的尽头,有一队人马朝着拨换城而来,随行并无旗帜,骑在马上的众人也轻装简行,刀弓各在马背上放着,倒像是出猎的队伍归来。
为首一人穿着浅紫色缺胯袍,胡须苍色,脸色酡红,虽然刻意绷着脸保持威仪,但心底里的那种喜意是压制不住的。
一行人来到拨换城前,穿过门洞进入了城中,在城中驿站下了马,径直进去休息,等着明日天亮时启程。
李嗣业寻摸了整个严冬,都没能找到愿意与他一同回长安的人。这个时候的远行,相当于人生大事,又宛如命运的颠覆,那些有志于行千里路的诗人才子,已经把旅途刻在了人生当中。宦游千里居官的人,进京赶考的举子,生命就处在旅途中。
不过在这个时期,从长安到安西四镇,丝绸之路大唐版图境内,两条故道上开设了大大小小几百间驿站,用来加强中央与西域的联系。每三十里一驿,或伴随有村庄或集镇,除去少数民族内附羁縻州外,这些驿站馆舍遍布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来回的旅途不必担心马匹草料的问题,几乎连干粮也不必带,只要不是偏离了路线跑到绿洲断绝的大漠中去,官方在食住行上是全部供给的。
他身边的亲兵倒是情愿跟着,但这情愿却只是忠于职守而已,他想找一个渴望见识,渴望前往长安而不得的人,这样的旅途才有滋味儿。
第二百四十五章 随队远行归长安
亲兵们给他的黑胖刷洗了鬃毛,准备了马鞍,双肩包干粮袋,衾被也打成了背包,旅途中的一切似乎都已妥当。
夫蒙灵察已经派人来传信,他住进了拨换城驿站,明日清晨卯时动身,李嗣业需要明天提前去等。
傍晚时分,燕小四牵着一匹马,栓在了校场点将台的木栏下。他偷偷地抬头去看,从板窗的木缝中看到李嗣业正盘膝坐在案几前,手中捧着《李卫公兵法》苦读。
他悄悄地走到了门口,双手整理了一下幞头,才叉手轻声唤了一声:“校尉。”
李嗣业合起书册眯着眼,看到是燕小四,才放下书册淡然地说道:“是小四啊,进来吧。”
燕小四进门后,恭敬地鞠躬叉手问他:“卑职听说校尉要跟随节度使回长安叙功,不知身边是否有人陪同照应。”
李嗣业眼眸一亮:“还没有,你是想随我一起去长安么?”
燕小四敛眉叉手道:“小四正有此意。”
“好,今日夜里回去准备一下,明日清晨卯时随我出发。”
“喏!”燕小四互相搓着手,似乎很兴奋惊喜,他局促地傻笑了两声,才开口说道:“那个,校尉,我回去准备了。”
……
李嗣业一觉醒来,挤着惺忪的睡眼推开了隔扇门,伸手从旁边的挂架上拿起深青色缺胯袍,胡乱地套在了身上。这个时代的染印技术还不算成熟,袍子的色调并不均匀,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看上去倒像是特意做成的斑驳花纹。他从墙上提起横刀,佩戴在腰间,转身出门。
哗啦一声推开门板,天色微醺,茫茫深蓝点缀星辰。他扭头一看,却瞧见一个灰影抱胸靠在墙上,低头迷瞪着打盹。
“燕小四,早就来了吗?”
燕小四连忙站正身体,叉手说道:“并不是,我刚刚过来而已。”
“既然如此,咱们出发吧。”
两人各自牵着一马,离开了空旷的校场,清晨淡淡的迷雾将周围笼罩在白色苍茫中,刚走出营地,就看见朦胧的雾气里水井台子旁边站着四人,分别是元涛、程吉昌、藤牧、田珍各自端着酒碗。
李嗣业感到诧异,紧接着拱起手笑道:“我不过是回长安一趟,何需摆出如此阵仗送行。”
“非也,古人都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你这一去长安便是四五个月,相隔千里,兄弟们略备薄酒一杯,为你送行。”
李嗣业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碗,燕小四也得了一碗,两人大口饮下,李嗣业递回去说道:“多谢各位兄弟相送,春寒料峭,回去吧。”
两人回头招了招手,把众人遗落在了苍茫的雾气之中。
他们牵着马来到驿站门外,果然夫蒙将军还尚未起身,他们就站在路边晨雾中等待。城中各个货栈的行商们都已经牵出骆驼装上货物,雾气弥漫的拨换城在驼铃的响声中显得分外清隽,客栈的土墙轮廓及长幡在这流沙似的薄霾中飘荡,再远一些有许多平顶屋也显现出高地错落。
夫蒙灵察开始动身了,身边的十几个随从行动利索干练,依次将马匹牵出马厩,将马鞍架设上去请镇使翻身上马。夫蒙灵察尚未沾染上高官出行时庞大随从队伍冗杂繁缛的习气,等他做到节度使的时候怕就快了。
这位将军骑着马来到李嗣业的身边,嘿然笑了一声道:“起得够早啊,等了很久吧。”
李嗣业牵着马缰叉手:“卑职也是刚刚才到。”
“走吧,路途还长着呢。”
夫蒙挥起马鞭抽打着马臀,领着队伍一溜烟儿地跑出了拨换城。
接下来的路程不止漫长,还各种走走停停,特别是归入到节度使的队伍中后。那繁琐到让人眼花头疼的出行仪仗,仅随行护卫部队就有四百余人,这其中还有载着吐火仙可汗,金河公主及二位可敦的马车。前方的门旌到队伍中央的六纛,再到队尾的五方旗,整个队伍就是个几十丈的长虫,在轮台外的荒漠大道上蠕动前行。
李嗣业不紧不慢地跟在队尾,对这场缓慢的出行早就有所预期,借着沙洲等地发达的驿站交通网路,队伍每天的行进旅程也就是两到三个驿站,遇到小驿站停止休息半个时辰,遇到大驿站就安营留宿,不论时间早晚都这个情况。
队伍从龟兹出发,半个多月后到达了沙洲敦煌,盖中丞的队伍在此地却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前行去往瓜州。李嗣业骑在马上朝西边望去,夕阳下的千佛洞金光万道洒在黄色的岩面上透出庄严宝气,光线未能照到的侧影,使得半面洞壁在光与暗的交界中,潜藏着未知的漆黑。那山崖上匀称排列的黑洞,整齐而又密集,有红色的僧衣点缀其间,响着孤单的敲击石壁的声音。
又行几日之后,节度使的队伍经过皋兰山到达兰州,在城内略作修整,等到第二天后再出发。李嗣业没有随着大部队去住馆驿,而是在馆驿附近找了一个小客栈,和燕小四住在其中,方便做某些事情。
燕小四从旅途开始就非常乖觉,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勤务兵,端茶倒水无所不包。每到一地从不单独出行,只有等李嗣业出去的时候,他才会跟在身后。
李嗣业不知道这种事情该不该带上他,但这小子学得特别乖让他很不适应,该不会因为把他从雪窟窿里拽上来,就惦记上报恩这一套东西了吧。他很不适应这种被人报答的感觉,更何况这还是个男人。
两人到街上买吃了一碗面皮汤,等到天色暗淡时,李嗣业回到客栈准备,把那块藏在衣角里的思恩客牌子取了出来,再次仔细摩挲打量。
这还是四年前他第一次离开长安前往安西,半路上遭人暗算后遭遇沙漠大盗秃鹫张括,他们在大漠中周旋了二十多天,才将其一伙全部诛杀,从这张括身上得到的钥匙,牌子和香囊。李嗣业当时一拿到钥匙,就想到了沙盗的宝藏,牌子上标明了兰州劝业坊,正是兰州城中的红灯区,而那香囊上绣着的荷若,可能就是劝业坊中的青楼女子。
燕小四提着煮好的茶水进门,李嗣业迅速把这牌子捏到了手掌心,小四似乎没有看见,提着铜壶把水倾倒在李嗣业面前的茶碗中。
“这是我从楼下茶博士那里要来的热茶,校尉你趁热吃两口。”
李嗣业捏着茶碗微微点了点头,循循善诱地说道:“这兰州城的集市街道可比敦煌热闹多了,小四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找个销金窟乐呵乐呵,我这里有两贯钱,你拿去随便用。”
他从怀里掏出两串钱摆在燕小四面前,燕小四的脸上除去惊讶之外,毫无喜悦之色。
“不,不必了,校尉,我自己身上有钱,但我还不想去。”
“你要是不去,那我可要去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恩客牌寻缘青楼女
燕小四露出会意的笑容,摇了摇头之后,却又点头说道:“我会跟着你一起去,但我不进去,你进去乐呵就可以,我在外面等你。”
“怎么还我自己进去?一个大男人这种乐子如何能抛弃兄弟,既然来了兰州城,自然要一起,本校尉也不差这个钱,走吧。”
燕小四的心中有些慌乱激动,谁能想到一个二十多岁的队正还未经人事。他家境贫苦家中兄弟也多,刚行了弱冠之礼,便应召了长征健儿来了西域,历经五六年卫戍征战,看样子已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但真正成长为男人的历程却没有完成过。
李嗣业心里惦记着那件事儿,自然没有注意到燕小四脸上那青涩的红晕,两人从客栈楼梯下走下来,出门沿着街道混入人流中去。
兰州城过去称之为金城,兰州这个称号是在隋时定下的,因周围环拱的皋兰山而得名。城池的规模并不算大,也依照两都的方式规划了坊市,但城池由于地形所限,形状像两头狭长的纺锤。
城中的红灯区集中在劝业坊中,李嗣业寻访到达时已然天黑,城中也似长安那般实行宵禁,所以他进入坊中之后,想要再出去,就要等到明天早上了。
燕小四跟在李嗣业身后心中忐忑激动,宵禁不能出去,这是等于逼着他流连花丛哇。但在人流中翘首望去,坊中的曲巷两排皆是那黑檐的小楼小院,看似狭**仄,但灯火晕染中潜藏着笑声歌舞。时而有女子从楼上的隔扇中走出,半臂上挂着红色丝帔在风中摇曳飘动,一闪身又转进了橘黄色灯火的门中,轻掩门扉将春光遮去,这时燕小四的心中就有着淡淡的遗憾。
他看见李嗣业停住了,以为他要在这里安顿下来,心想一定要到二楼看看去,谁知李嗣业进去之后,只是跟一名年岁较大的女子攀谈起来,这女人脸上的白粉胭脂足有半尺厚,整得像个樱桃嘴的胖脸女鬼。
李嗣业把思恩客牌子递过去,又把香囊递给这女人问道:“贵馆中是否有一个叫荷若的女子,再看这牌子,是不是你们楼中的?”
这青楼中的鸨娘观遍世情,一看李嗣业的神情穿戴就知道不是上门客,但对方的官府中人做派让她不敢怠慢,只低头看了一眼便递过去说道:“这不是我们馆中的牌子,我们的牌子是用院子里伐下的梨木树做的。”
鸨娘把一面牌子掏出,色泽要比李嗣业手中这块浅淡,他又请这鸨娘辨别了一下,得知可能是某种山果树做的。
李嗣业领着燕小四离去,不厌其烦地进入每间馆阁探访询问。兰州城的劝业坊并没有长安坊市那样的规模,他很有信心在入前半夜之时,把所有馆阁探寻完毕,总能够在其中找到他要找的女人。
他站在一座小院前,屋檐在夜色下显得很矮,院子暖阁错落有致,非正常人家的格局,院中有浓厚的枝叶伞盖伸出瓦脊,显得清幽而别致。这院子所处劝业坊的偏僻之处,与那些有楼台的院子比起来,自有其独特味道。
他抬脚朝院门走去,门口站着一个头戴黑纱幞头,穿着绿油油半臂的男子,面朝他叉手道:“客里面请,客这是第一次来居燕阁?”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恩客牌,这男子一眼就认了出来,笑容更殷切了几分:“原来是老客,快请快请。”
他心中洞明了几分,低声问道:“荷若娘子可有闲暇?”
“城中有几位公子在阁中饮酒,荷若担当席纠,不过这些人并不留沐,稍后就走。客可在荷若闺阁外的香间等候。”
李嗣业和燕小四边跟着此人前行,边欣赏这院子中的景致。他刚才在外面看到的树冠,是院中央的几颗果树,围绕着种树的台子有一条活水,潺潺流淌用鹅蛋石筑出小堤。
他暗暗地点点头:“想不到这盗匪还挺有品味。”
这人领着他们穿过月洞门,小院三面皆是独栋的硬山顶小屋,他们朝右侧这一间走去。这男子走上台阶,刚要跨进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神情玩味地看了看二人。
“两位都要见荷若美人?”
李嗣业回头看了一眼燕小四,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塞给男子说:“留沐,给他找个女子侍候着。”
燕小四的脸上顿时红如柿子,慌乱地摆了摆手:“不,不,我还是……”
李嗣业讶异地问他:“你没来过这种地方?”
燕小四低了低头,算是默认了。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金棵子,捏在手中抛给这男子,又朝他伸出手道:“把铜钱拿过来,给他找一个漂亮、成熟、丰满一点儿的女子。”
男子顿时喜笑颜开,连连叉手说道:“客,你放心,我一定找人伺候好这位郎君。”
李嗣业点点头,走进屋里的隔扇外间,燕小四在门口喊了一声校尉,他笑着朝着他摆了摆手,那男子也看出这位是生雏,半拉半扯地拽着燕小四往另一处房间走去,扯着嗓子叫了某个女子的名字。
有女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声音不算婉转,却有几分清韵,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披纱的女子走出,襦裙半掩酥胸,那圆润的肩头确实肥硕,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她熟练地上前牵住了燕小四的手,倒让燕小四一个哆嗦,然后回头望向李嗣业所坐房间,难道是企盼他来搭救?这小子此时哪儿还有百人斩老兵的气势,倒像个即将被人贩子卖掉的童子,局促地跟着那女子钻进了房间,随后女人走到门口,双手轻轻地把门扇给掩上了。
李嗣业把视线投回到房间里,这里有一股女子常用熏香味道,乍闻起来挺好闻,但呆的时间长了,会生出昏沉沉的厌俗感。
他索性闲来无事,就从怀中掏出木牌和香囊仔细辨别,然后畅想一下发掘大盗藏宝穴所带来的痛快感。
这座小院外的突然变得嘈杂了一些,好像是有男男女女从主院的高阁里走了出来,提着一盏盏的方形纸灯。他透过朦胧的窗户纸,听脚步和说话的声音,依稀能判断出是十几人,郎君们说着口齿含糊的醉话,清醒的人低声讨论刚才谁的诗令接得更惊艳。女子的声音倒是最为伶俐,慵懒沙哑的嗓子中透着疏离的热情。
“赵九郎,许三郎,还有陈郎……”连续叫了一大串的名字,然后才说:“莫要忘了今时今日的兴致,改日还是你们几个人,把未完的醉花间令给接续下去。”
郎君们开始留恋忘返了,停下来与女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女子话不多却很能瘙痒,时而轻笑一声,说起某个人又扯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几乎让每个男子都有插话的余地,堪称长袖善舞。然后,男子们最终告别,院子也最终归于寂静。
那穿着绿半臂的男子走到女人身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并且伸手朝房子这边指了指。
女子双手提起襦裙朝这边走来,双手推开合扇,轻盈地迈进了门扉。房间里显得很昏暗,她摸索俯身前去转角案几上,提起火折子和火镰,低声清浅地笑道:“客怎么不点灯啊?”
黄豆大的灯光逐渐亮了起来,昏黄驱散黑暗扩散满房间,李嗣业宽壮的轮廓显现在光晕中。
第二百四十七章 拜金虎狼女
女子轻盈地转动身子,薄薄的披纱轻掩着肩头,胸前细腻白皙,绛色襦裙染着团花倾泻到地面上,宛如蓬勃绽放的牡丹。她凝眉朝李嗣业望去,手扶着额头生出疑窦,记忆里好像没有这样魁梧的熟客。
她收拢衣衫跪坐在李嗣业面前,神色变得拘谨起来,仔细端详了李嗣业一眼,才问道:“客好像从来没有来过居燕阁,荷若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为何会有我的恩客牌子?”
她脸上略施淡妆,脸颊胭脂匀称地涂做一个红圈,有几分烟视媚行之态,稍侧着头虽有防范之心,但估计是不怕眼前此人的。
“我有一位朋友认识你。”李嗣业伸手把思恩客牌子和香囊递了出去,荷若伸手接过,左右手握着看了看,扔在了案几上:“我的恩客不少,你的朋友是谁?”
“张括,你应该认识吧。”
她向后撤了撤身子,冷峻地打量着李嗣业的衣袍:“如果是张括,他没有朋友,就算有,也不会是你这样的人。”
李嗣业很是讶异,这女子知道张括的真实身份?能跟一个杀人盗匪拍这么长时间的拖,看来也是一介虎狼之女。
“你是不是把他给做掉了?就以为能在我这儿敲点儿竹杠?他只是我的一个熟客,仅此而已。”荷若声调冷淡,吐出的字眼沙哑仿佛飘离在空中。
这烟花巷的女子果真是贼精,所以李嗣业并没有露出那把钥匙,他眉毛往双眼间聚拢。口气很严正地说道:“既然荷若美人这么聪明,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本官是西洲的官捕,在大漠中击杀张括一伙,但对方有一名同伙逃窜。所以我根据这个牌子还有这个香囊,来兰州城的劝业坊找你寻找线索。”
荷若甜腻地笑了起来,一条手臂横撑在案几上,沉甸甸的胸口薄纱下白皙呼之欲出,她轻声呢喃着说道:“官爷,我刚刚都说了,奴只是一介青楼女子,和所有恩客都只是萍水相逢,再说奴家认识的只是张括一人,他的什么同伙,我不知道的。”
李嗣业抱着肚子向后撤了撤,免得此女施展美人计把他给讹上,他抬手摸了一下鼻子说道:“他既是你的恩客,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这帮匪徒常年在兰州城落脚,城中必然有购下的房产,他带你出去遛马的时候,有没有带你去他的落脚点?”
女子眼角飘忽闪烁,手指撑着额头稍作思索:“好像有这么个地方,但他只是夜间带我去过一次,具体地址我委实想不起来了。”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一枚萨珊金币,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落到了案几上,轻轻地推到了对面。
“告诉我他的落脚点在哪儿,这金币就是你的。”
荷若狭长的眼缝眯着瞅了桌上的金币一眼,遂摇头笑了笑:“奴家真是忘记了,大概是在庄严寺那一带。”
李嗣业盯着她的眼眸,又掏出一枚金币递了过去,用两根手指按住。
“奴家真是不知道呢……”
第三枚金币从他的手中推出,恼声说道:“女子可不要太贪得无厌了。”
“哎吆,我想起来了,庄严寺山门牌坊向左三十多丈,再往右拐入一条曲巷,曲巷的尽头有座两亩小院,他们的落脚地就在那里。”
李嗣业的手掌松开金币,荷若喜滋滋地捡到手心里,把每一枚都放在口中用贝齿轻咬,轻声笑道:“这大食人的金币果然个个都是足赤呢。”
消息已经得到了,李嗣业急欲离去,但此刻坊外城中宵禁。他若是出去,搬出碛西节度使麾下的名头也是可以通行的,但少不了麻烦。来劝业坊的行踪,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他抬起双手放在案几上,左右打量一下房间道:“城外宵禁,今晚我就不出去了,在你这里留沐一宿。”
荷若又显露出了青楼女子的魅惑形态,低头轻抖着披纱衣,半个肩头露出白皙锁骨可见,她轻佻地对李嗣业笑道:“刚才的三个萨珊金币是讨消息的赏钱,留沐的钱客还没有出呢。”
李嗣业将半串铜钱甩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在外间给我打个地铺,我不进你的隔扇内间,这些钱应该够了吧。”
荷若瞬间变了一张冷清的脸,朝他翻了个白眼,伸手抄起桌上的铜钱:“嗬,小家子气。”
他摘下横刀放在案几上,荷若踩着细碎的脚步进入隔扇,闭合之后,又从里面走出,怀中抱了一团毡子和衾被。
“既然不需要本娘子伺候,你自己随便铺开睡吧。”
她端着油灯走进隔扇,闩上了门,李嗣业顿感可笑,一个风尘女子还闩什么门?她应该担心的是钱财有失,而不是别的啥东西。
昏黄的油灯从隔扇的糊纸格子里投出来,女子跪坐的侧影投在隔扇上,她轻手解下肩头披纱,窈窕有致的阴影在窗纸上勾勒出轮廓,曲线婀娜给人以无穷遐想。李嗣业顿时感觉丹田有一线热流向上涌动,几乎要从鼻子里冲出来,这简直就是朦胧侧影杀呀。
他想了想这虎狼之女刚才的作态,才把冲动给按耐下去,提着刀站起走过去。他铺开了羊毡,把刀放在右手一侧,躺下后把衾被盖上,右手握着刀柄闭上了眼睛。
隔扇中的油灯被吹熄,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外树枝的疏影投射在窗纸上,影影绰绰,随风摆动。
天光微亮,顶着一头蓬乱髻的荷若推开隔扇,轻纱在裸露的肩头上胡乱地苫着,她探头去看房间里,羊毡和衾被已经被打成了卷,昨夜的男子已经消失。
……
燕小四打着哈欠,眼睛里布满血丝跟在李嗣业身后,他回头看了看这位疲惫的老兵,笑了一声说道:“食髓知味,昨天晚上没睡成吧?”
“嗯,”燕小四的表情不再那么忸怩,抬起头浮视上方,似乎还在回味。等了好半天,才犹豫地问李嗣业:“那个,像她们这种青楼女子,赎身需要花多少钱。”
“大概只要个三四十万钱,若是头牌或许更贵。”李嗣业忍住笑意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该不会只睡了一个晚上,就想着要给她赎身吧?”
“哪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李嗣业双手抱胸,走在前方口中侃侃而谈道:“青楼中的女子,她们很小就被送进去,专门培训取悦男人的技艺。是不是她说话光绵软的声音就让你骨头酥掉了?”
燕小四似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她们常年与男人交往,也练就了察言观色,八面玲珑的性子。你昨晚遇到的那些温柔似水,她对每个男人都是这样,都是看在金钱的面子上。当然也有那种看顺了眼情投意合的,这需要长时间去看待,去经营,你日后若是多去这种地方,见多了这种女人,估计这种想法就没有了。”
“校尉说得极是。”
燕小四对李嗣业的见多识广极为佩服,大家都是同样年龄的人,他竟如此熟稔洞明,定是常年流连花丛所得的经验感悟。
话说,今天就要离开兰州去往长安了,但是那女子,还是让他有些不舍,要是能重新回到这个地方,重温一回该有多好。听校尉说长安城里的平康坊中,青楼馆阁之多要远胜兰州劝业坊,或许到那里去光顾也很不错。
第二百四十八章 深夜入荒宅
两人回到馆驿附近的客栈,盖中丞的队伍已经准备动身,李嗣业让燕小四回房休息,他自去找夫蒙将军。
“你要脱离大队伍,留在兰州盘桓两日?”
“卑职在兰州城中有一位故人,邀请我到他的府上做客,盛情难却,所有我才来向你请告,等这边结束后,我就立刻赶往长安,跟上将军。”
李嗣业跪坐在格子间夫蒙灵察的对面,叉手恭谨地说道。
“此事无所谓了,你这次本就是回长安办你自己的事情,我随着队伍先行,你后面慢慢赶上,回到长安后估计也没有什么事情用到你,到时候你自去平康坊的安西都护府留后院询问,不要延误了归期就行。”
“多谢将军宽纵,卑职这就退下了。”
李嗣业叉手缓缓退出格子间,离开驿馆又回到客栈,上楼回到房中就听到隔壁燕小四发出雷霆般的呼噜声,这小子昨天晚上耗费了精气神,现在只能靠睡补。
他并没有着急去庄严寺附近去探寻,能够压抑住这种未经考虑的冲动,难防秃鹫张括一伙在兰州城还有同伙,或许那院子本身就是龙潭虎穴,白天若是打斗起来引来官兵,里面的财宝可就压不住了。
还是稳妥一点儿天黑时前去,宵禁前进入便可,如果那院子里藏有大批的金钱,还要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清点,嘿,希望能够数到手抽筋。
燕小四在房中睡到晌午,才揉着双眼迷迷糊糊起来,依着墙板打了个哈欠说道:“校尉,现在是何时,节度使进京叙功队伍何时动身?”
“哦,盖中丞的旌节仪仗已经走了。”
“走了?”燕小四跑到走廊的尽头,推开窗扇往街道上看去,对面的馆驿前冷冷清清,重檐顶后面的院子里也没有纛旗和门旌的影子。
他回过头来脸上布满愧疚的负罪感,低着头抄起手掌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我该死!贪睡误了行程,也忘记叫你,害得校尉受到责罚。”
“不会有责罚的,我已经向夫蒙将军说明了缘由,告了假留在兰州城两日。”
燕小四又傻了眼,愣怔地指着自己的腮帮说:“校尉为了我,特意向夫蒙将军告了假?”
李嗣业挠了挠幞头,这小子自我感觉良好啊,不过这等事情何必戳破,就让他这么以为吧。他索性点点头说道:“对,昨晚累成那个样子,不宜旅途奔波,应该休息恢复阳气。走。我带你去吃水盆羊肉去,吃这个东西能补阳气。”
他领着燕小四往楼下走去,前往兰州城的集市。燕小四低头避过人群,望着校尉的脊背,心中莫名感动得无以复加,安西从军多年,他还从未遇到过对他如此好的上官,带他去青楼潇洒,还因为他拖延了行程,父母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吧。
他本想在这趟行程中保护校尉尽一份心,谁知道受他的恩情越来越多,这让燕小四该如何报答?
两人盘膝坐在案几前,各自手中抱着一瓷盆羊肉汤,哧拉哧拉地大口朵颐,虽然这盆肉的羊膻味儿太重,主要是店家不舍得放胡椒,但滋味儿还是挺足的,特别是拌着翠绿色的野葱,咸淡适中。汤中漂着的油星也不能浪费掉,仰头端着盆一滴不剩地灌进嘴里。
“吃饱了没有?”
“饱了回去。”
“好嘞。”
傍晚时分,李嗣业站在屋檐下,看着天上的浓云越积越厚,夕阳藏在这积云后方往地底沉去。
他手中提着买来的纱罩灯笼,还买了一小瓶油脂,足够今夜消耗了。
燕小四站在身后目光殷切地问:“今晚还要出去么?”虽然不敢对此存有奢望,但他心中隐隐还有些激动。
“对,”李嗣业回过头,看到燕小四略显炙热的眼眸,知晓他是误会了,笑着改口说道:“今晚你自己去,我要去另一个地方。”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萨珊金币,递给燕小四道:“用这个,可以换一个姿色更好的,或者就昨晚那个,随你便。”
燕小四激动地吸了吸鼻子,慌忙伸手推阻:“我咋能再用你的金子,我自己还有些积蓄,或者我今晚就留在客栈里也行。”
他那渴望的表情连自己都骗不了,分别就是想去嘛。李嗣业抓过他的手,把金币塞到掌心里说:“你我兄弟,何需分彼此,今晚接着去。还有,顺带着帮我注意一下斜对面那房子,就我昨晚呆的女人的房间,看看她是否在屋中,或是被人带走遛马,明天早上回来告诉我。”
燕小四使劲儿点头,比起校尉给予他的恩惠,这点儿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他无心去深究为何校尉要让他监视那女子,男女之间的牵扯哪儿能说得清。
两人在客栈门口分道扬镳,心中各怀着期望,奔着不同的目标而去。
李嗣业提灯来到庄严寺山门前,一道石阶延伸向寺庙,高耸的门楼屹立在阶梯上,上面的雕花辩驳不清,看似年代久远。但这个地方李嗣业知道,乃是隋末枭雄西秦霸王薛举的故居,后来被其改建为王宫。武德二年时,被唐高祖敇建为庄严寺。
他现在没这个兴趣游览胜地,在台阶前拐进了曲巷中,默数着脚步走出三十余丈,右转确实有一条深巷。深巷两边各有土墙小院,有些人家亮着灯,但大多数人贫穷买不起灯油,所以越到小巷的尽头,便愈显幽深暗淡。
他提灯在手,散发着橘黄色的光亮,只能驱散一丈左右的漆黑,初夏生出的虫蚊在灯前旋转飞绕,或有幽绿荧光伴随着曲径杂草飞舞。眼前是显得越来越荒芜了,他的目的地小院也近在眼前了。
这宅子出现在偏僻处确实突兀,它拥有正堂,左右厢房与倒座房,比起左右邻居的茅草屋顶,瓦房矗立在此处确实有鹤立鸡群之感。
李嗣业根据常识判断,穷人是有可能在交通便利之地与富人做邻居的,但富人一般不会把自己淹没在贫瘠偏僻的包围中。除非是另外一种情况,衣锦还乡,穷人乍富,且不敢太张扬,如此来看,房子主人的境况与张括就重合了。
院门扇开裂辩驳,四角蛛网横生,且门内让顶门棍子给撑住了。那他就只能不走寻常路,提着灯笼翻过院墙,轻轻落到院子里。地上长满了野蒿草,就连正房的木台阶缝隙中,也能够挤出绿葱葱的草芥来。
他没去注意被荒草包围的左右厢房,径直提灯走到正堂中,地面积灰很厚,案几和神龛上也均匀洒满浮灰,瞧这个情况看,应当是有两三年没有人来过,这样就不必担心张括有别的同伙。
正堂左右两个侧室,用木隔扇隔开,里面一览无余空空如也,墙角的陶罐也不像是什么机关。
他站在堂前沉思了良久,把自己置换到盗匪的身份中去,心想一个从小家境贫寒的人,脱离唐军干起盗匪行当发家致富,应该把劫来的钱藏在什么地方,而且他手上的这个钥匙,这个钥匙应该是有用的。
不必往玄妙的机关那边儿去想,什么掰动一个物件儿,就能够轰隆隆打开一道墙。术业有专攻,盗匪做不了这么精妙的东西,就算有人能做,张括也不会去请,他手中的不义之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个没文化,但有见识,当过两年兵的人能做出什么东西来?他试着走进隔扇间,掀开了地上的草席,下面只是铺砌了青砖,他踩着脚步在青砖上来回跺脚,发现下方有些地方空空的,他依次踩着空处来到墙根,摸着墙壁才感觉这墙上糊了一层麻纸。
他抬起灯笼仔细观看,发现这麻纸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从腰间抽出短刀,从缝隙中轻轻插进去,左右一撬,感觉到松动,应当是整块墙板活动了。
李嗣业将方形的墙板拆卸下来,里面竟有一道铁板,铁板上有钥匙孔,那把钥匙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钥匙做的很精妙,有前后三道齿分别朝向三个方向,他将钥匙插进孔第一道齿开锁后才能转动,然后才能深入第二道齿,接连三次开锁后,那铁板才能够被推到里面去,露出了黑森森向下的阶梯。
“果然是个贪财的……”门口传来了女子的阴笑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打你毫无压力
“果然是个贪财的……”
门口陡然传来女子的阴笑声,他倏然转身瞧见一个脸比石灰还白的女人,穿着一袭白色曳地纱裙,两腮红如芍药,嘴唇一点似鲜血,这简直是伽椰子的阴森鬼脸。把他吓得差点闭过气去。
但这女子的身后涌现出六七个手持大棒的夜行衣男子,虽然黑布蒙面,但人气十足,让李嗣业长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在灵异范畴内,他应该都能解决。
“你果然是夺了张括的钥匙,才跑来这里寻宝。还骗我说是什么西洲的捕盗吏。呵,幸亏本娘子多生了个心眼,险些让你给骗过了。”
李嗣业一听这声音,认出来了,正是劝业坊居燕阁张括的相好荷若。果然是个虎狼之女,竟然能想着黄雀在后谋夺一把。
“蛮聪明的哈。”李嗣业从腰间抽出横刀,另一只手在刀背上掠过,即使在如此光暗的坏境下,刀锋闪动都能在墙上掠出光影。
“也蛮胆大的,竟然敢跟朝廷命官动手。”
黑衣人们齐齐向后退却了半步,扭头去看荷若,低声询问:“竟然是官差?”
这女子抖擞着帔子,叉腰挺起胸脯道:“担心什么!他不过是一介小小的流外官捕!贪恋他人钱财,才隐瞒身份独自来此地。这屋里的钱是我们家张郎的,别的人休想拿走!”
他艺高人胆大,也不与这荷若废话,双手握刀横在胸前,挑眉对这些人说:“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
几个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举起棒子挤进隔扇冲了过来。李嗣业挥刀横斩,两人手中的棒子应声而断,傻愣着向后撤退,别人从他们身边挤进去,又挥动木棒,李嗣业纵身跳起,又斩断了一根,但其余的棒子还是如雨点般落下。他猛然抽身前冲,刀背贴着三四人斩出,这些人捂着肚子纷纷向后退却。
“都退后,我来!”
一个身形比李嗣业还要魁梧的汉子,双手握着一条钢鞭,当头朝李嗣业砸下。他抽身躲过,钢鞭砸在隔扇上如摧枯拉朽,劈出一个大洞,木条哗啦啦碎裂了一地。
他刚要趁势攻击,那钢鞭灵活地又朝李嗣业击来,他地上一个翻滚,在此人的小腿上用刀背挥砍,发出了轻微骨裂声,他已经滚到正堂中,翻身站起。
这大汉只是痛叫了一声,举着钢鞭又冲了过来。但经过短暂交手的观察,他发现对方攻击的手段比较单一,可能没有学过正经鞭法,顶多算是抄了一件顺手的兵器。
李嗣业连连后退,撤到左侧室,掩住了隔扇。
壮汉对着隔扇连劈带打,一连砸出五六个窟窿,骤然间感觉腹部绞痛,低头瞧见刀锋刺入肚腹,李嗣业一击横切,鲜血扑簌簌溅在了隔扇纸上。这壮汉睁大眼睛后退两步,噗通声坐倒在地,掀卷起大片的灰尘,呛得众人咳嗽声连连。
尘埃落定后,李嗣业走出隔扇间,抬手挥刀当空掠过,以缠头刀的起手式耍了个花活儿,刀锋被倾斜提在手中,月光洒在上面,那清冷辉光从刀柄处流淌到了刀尖,亮的刺眼。
众人手中的棒子被砍得七零八落,心中未免有些慌慌,想不到这官捕手段竟如此凌厉狠辣。
女子荷若站在众人后面,声调冷酷地说道:“恶虎也怕群狼,都给我上!”
她自己已经扔下提灯,转身溜走到右侧室。这些人回头朝荷若看了看,又发憷地看着李嗣业,颤抖着嗓音叫嚷道:“你也就是仗着那把刀锋利,有本事你不用刀跟我们单挑!”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横刀,伸手入鞘,连同刀鞘往地板上一顿,咔嚓深入地板数寸。
他拍了拍双掌,双拳紧握道:“好,那我就不用刀,谁第一个过来。”
“我来!”其中一个黑瘦汉子已经飞身扑出,李嗣业侧身骤然踢出,把他像蹴鞠球一般射了出去。
三个黑衣人一见这个情景,便知道跟人家不是一个级别的选手,还讲个屁的江湖规矩,直接一窝蜂上吧。交换眼神之后两人左右包抄抱腿,一人正面进攻吸引注意力,这战术看似完美天衣无缝。
李嗣业先发制人,已如弹簧般弹跳前冲,屈膝撞上一人脸盘,挟带千斤惯性加速度,直接飞顶到墙上,后脑壳竟然将墙体撞塌了个洞。
余下二人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夺门朝荒草院子里逃去,李嗣业岂能放他们如此逃离,飞奔着追入到黑暗中,随后荒草中响起关节脆响和闷哼惨呼声。
李嗣业拍着手掌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从地上提起一盏熄灭的罩灯,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拔开竹筒盖,轻轻一吹燃起火星,掀开绸罩点燃了油灯。
女子荷若消失在房中,可能是钻进了密道,这女人有做蛇蝎女的潜质。
他提着灯笼走到密道口,大小恰好能容他蹲着钻进去。深入几丈之后,已经能够直起腰身,沿着楼梯向下,穿过一道短廊尽头是扇木门,他伸手去推,里面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但有昏黄的光线从缝隙中透出。
这种阻挡对于他这样的行走破坏狂来说,根本不形成阻碍,抽出横刀对着门板猛劈猛砍,很快被掏出大洞,侧身钻了进去。
女子荷若跪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萨珊金币转过身,粉白的脸上胭脂通红,双眼中闪烁着痴迷的星辰,仿佛和刚才狠厉的面目不是同一个人。
李嗣业望着眼前的场景也张大了嘴巴,三尺宽二尺高的箱子里装满了萨珊金币,旁边还摆放着许多金器,錾金的杯子,琉璃鐏,象牙雕刻品。张括一伙不知在大漠上谋害了多少波斯、粟特商人的性命,才积攒下如此多的财富。
“卧槽,这简直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啊!”
女子不明白李嗣业话中的意思,她的樱桃唇弯起谄媚的笑容,对着他如此称呼:“情郎,你看这里有如此多的黄金,你我一人一半平分了如何,足够你我这辈子挥霍逍遥了。”
她缓缓地爬向了李嗣业,也不知心里到底存在什么想法,眼角生波简直要荡漾出水来。
“郎君……”
李嗣业伸展手掌张开五指,势大力沉地朝她的脸上扇了过去,啪!这一掌竟打得她身体翻了个滚儿,脸上五个手指印高高地肿起。
他拍了拍隐隐作痛的手掌,白粉扑簌簌地掉下来,长舒了口气说:“化得跟个鬼似的,老子打你毫无压力。”
女子嘴角渗出鲜血,被她用手背擦拭掉,退到一旁冷冷说道:“这么多的钱,怕是你一人也拿不走吧。”
他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恼哼一声说:“我先把你们解决了再说。”
女子惊恐万状地大叫了起来,很快被李嗣业堵住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片刻之后,堂前的两根木柱上捆满了人,这些黑衣男子与荷若的嘴上都堵着破布片,眼看着李嗣业把一箱金币分批次倒腾在堂屋地面上。
第二百五十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策
天色尚且漆黑,外面的宵禁还未开放,而这箱金子放在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是不安全的,就算他力气再大,仅凭一个人的力量也别想全部带走。
他到处搜寻绳索,甚至把这些人的衣裤都扒下来,扯成布条搓制成绳加固捆扎,保证他们就算是几头雄壮公牛也别想挣脱出去。
李嗣业趁着天微微亮,翻出墙去,决定去找一辆运输工具。
脚步声咚咚咚消失在荒路尽头,柱子上被捆缚的这些人,艰难地扭动脖子,互相看见了对方的眼睛,随后约同挣扎起来,除了晃动着柱子嗡嗡作响外,没有起到半点儿效果。
凌晨宵禁虽然已解除,但集市尚未开放,只有一些殷勤的劳动者开始出门谋生,其中就有一名赶着牛车准备出城的老汉。
李嗣业换了一身普通葛布袍子,把双手捅在袖子里,朝着老汉的牛车蹭了过去,并行走到身旁,装作不经意地寒暄道:“老丈,这么早出城干啥去?”
老头瞅了他一眼,以为是在城南到处晃荡的混混,只是没想到,这年头混混也能起这么早,所以便爱理不理:“做生意。”
“做啥生意?”
老头心生警觉,偷瞧了他一眼说道:“老汉我就只有怀里这些干粮,没有钱给你敲。”
李嗣业愕然后退了半步,感情他把自己当敲竹杠的地痞了。
“老丈,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跟你做生意。”
“啥,啥生意?”
他双手抱胸语气郑重地说:“我想买你的健牛和栈车。”
老头一听,伸手牵着牛缰绳就往前走,李嗣业快走两步拦在他面前,语气再增添几分恳切:“老丈,你听我说,我是诚心要买你的牛车,你给开个价。”
老头疑心地上下打量了李嗣业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年轻人莫不是在戏弄我,要想买牛,集市晌午开市的时候有,市里的木匠行有簇新的大栈车。”
“我现在有急用,我用两倍的价钱买你的牛和车,如何?”
老头倒不见得有如何惊喜,低着头琢磨道:“一头次健牛要四千八百钱,若是两倍价钱……”老人蹲在地上掰起了手指头:“四加上个四就是八,八加八是一、二、三、四、五、六、总共是九千六。栈车就算你个七百钱吧,总共是……”
李嗣业没这个耐心等他算完,搀着老头的手臂将他扶起来:“老丈,连牛带车我给你一万两千钱。”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两枚金币,攥在手中说道:“这可是足赤的黄金,价钱超过了一万两千。”
老头连连摆手:“别了,后生,老朽我头昏眼花,识不得真金白银,你还是给我元宝钱吧。”
李嗣业焦急地皱着眉头,城外天空已隐隐泛白,这个点儿到哪儿去给他兑换铜钱去,或许还真有地方,兰州城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交通重镇,城中倒有几家本地的粮商和绸缎商号,金银铺和柜庄也是应当有的。
“老丈,牵着牛跟我来,我给你倒换成铜钱。”
老汉枯槁的双手死死地牵着健牛,茫然地瞪大眼睛问:“要我跟你去哪儿?”
“去金银铺换铜钱,你放心,绝对不会带你去偏僻角落。”
于是乎,老人左顾右盼地牵着牛跟在李嗣业身后,来到了一家商铺门外,还好这正是一家经营兑换的金银铺与柜庄合体。
即使在盛唐时期,由于金银稀少,依然没有成为主流货币,只有大宗商品交易才会用到,所以金银铺的主要经营业务就是货币与重金属之间的兑换。当然也能够存钱,存钱不但没有任何利息,反而要给柜庄出保管费。
李嗣业进门去换钱,老汉无所适从地站在金银店门外。他很快便背着褡裢走了出来,费力地摔在了牛车上。
“喏,你点点!”
老汉又抬头愕然看了他一眼,趴到褡裢上将里面的串钱拽了出来,一串是一千枚,总共是十二串。
“怎么样?”李嗣业叉着腰说道。
老头又把钱全装进了褡裢中,在李嗣业的帮助下费力地背到肩上,但他脸上神情怅然,莫名伤感,就好像刚刚只是做了一场荒谬的梦。当李嗣业牵走牛车后,就显得更失落了,口中喃喃说道:“我今天清早打算出门到山里伐薪烧炭哩,城里的烤肉铺子都喜欢用我的炭,咋还把牛车给卖了呢?”
他冲着远去李嗣业牵牛的背影长长喊了一声:“后生,好好待我的牛!”
“知道了!”
“给它吃草料,别饿着了。”
“行!”
“不要打它!”
这次李嗣业只是抬了抬手。
他低头望着肩上的褡裢,心想这些钱除买头好牛好车外,还能剩一半儿,顶他烧炭两年的收入了,可买来的牛终究不是那头牛啊。
李嗣业牵着牛往钟楼方向而去,现在牛车是有了,但装黄金的器具还没有着落。张括那装钱的箱子太露白了,从兰州到长安尚有千里路途,路上难免会遇到什么人,还是遮掩下比较好。
他的脚步停在一间看起来挺气派的酒肆门口,靠门的酒垆后面摆放着一坛坛的酒。
李嗣业信步走过去,对着当垆买酒的酒博士问:“你这酒多钱,我要最便宜的。”
……
他拉着牛车来到城中偏僻荒丘处,从皋兰山上流下来的溪水聚集成了河流。他挨个儿从车上抱下酒坛,拔掉木盖哗啦啦倒进了河水中,顿时河中酒香四溢,扑鼻缭绕。
下游处早早抱着木盆来到河边洗衣的女子们坐在石块上,挥动木棒敲打着衣衫,突然吸了吸鼻子对旁边人问道:“我好像闻见了酒味儿哎,你闻见了没有?”
“就是啊,这味道好像是从河里传来的。”
庄严寺的灰色僧袍小和尚挑着水桶下山,在河边挑满水桶,低头在桶里嗅了嗅,又双手捧起喝了一口,慌忙拜伏在地,对着山门叩首:“阿弥陀佛,弟子罪过。”
此时天光大亮,李嗣业早已牵着牛车拐进了深巷中,贫苦人家的柴扉已开启,有樵夫背着空麻绳和斧头与他的牛车擦肩而过。
他心中很是担忧,去了一个时辰,这个时辰之内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情,院子里被捆绑的家伙们可不会老老实实的,这地方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附近的居民若是听到什么响动赶来,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把牛车停到小院门口,低头看地上没有紊乱的脚印,院子中依然有唔唔的声音。他攀着墙头翻过去,刚落地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呆住了,四五个伤筋动骨的家伙竟然把捆绑的柱子给摇了下来,致使这瓦房的屋檐坍塌了一角。五人背靠竖着柱子在院中来回跑,竟要想尽办法挣脱,无奈这柱子两头粗中间细,无论如何脱不出去,只是来回翻滚满身尘土。
木柱再次倾倒,压在了一名汉子身上,使得他脖子粗脸涨红,大眼瞪得几乎要飞出来,嘴里的破布发出呜呜声。
第二百五十一章 几坛金贵的酒
另外一根柱子上的人倒是乖觉地坐在檐下,只因绑在一起的是重伤员和柔弱女流。那壮汉肚子上横切一道伤口,鲜血汨汨在腿下流了一滩,此时倒醒了过来,迷茫地睁眼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李嗣业。
李嗣业悠悠地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他从怀里掏出军中医官配制的伤药瓷瓶,把壮汉肚子上的血染中衣撕开,又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小坛子酒,抓在手中缓缓倾倒,淅沥沥冲刷在伤口上。
壮汉呲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李嗣业又从背包中取出针线,从屋里提出灯笼,掀掉纱罩,用火折子点燃后炙烤了针头,把线在酒水中浸泡了。
周围人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就连背着柱子挣扎的那几人也消停下来,这人带着的背包真是个百宝箱,但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李嗣业捏着针线一针一针地缝合壮汉的肚皮,惊得壮汉睁大双眼口中呜呜,时不时扭过头去,似乎不忍看自己饱受摧残的一幕。
病人算是被迫配合,李嗣业缝合得还算顺利,但技术含量实在不堪直视,密密麻麻似弯曲狰狞的蜈蚣。
李嗣业把伤药瓶轻轻地抖动着洒在缝合伤口上,又从背包中掏出一团细麻纱布,绕着他的肚子进行包缠。只是这家伙的肚子太肥,他双臂堪堪能够合抱交替倒手,把一团纱布裹缠个干净。
包扎后的肚子上尚有血迹渗出,却不再往外流淌,看样子是止住了。壮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激之色。
他走到院子门口打开门扉,从牛车上将酒坛子抱下来,走进正堂中灌金币。灌满之后盖上木塞,然后再挨个儿抱上车。那些珍贵的金玉器具,他全搂进布袋中扛到了牛车上。
李嗣业做这些的时候,这些人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眼中的凄惶就像看到亲生儿子被抱走一般。
他倒腾完之后,手中托着小布袋坐在檐下台阶上,将一堆萨珊金币从里面倒出,口中叨叨:“也不让你们白跑一趟,况且还受了伤。这一撮是你们的劳务费,每人三个金币,这一堆是治疗费,也是三枚金币。”他扭头看看把妆哭花了的荷若娘子,从怀里掏出两枚金币加进去:“你耽误了一天时间,这都能伺候好些熟客了吧,算是你的误工费。”
荷若杀人似的眼睛瞪了李嗣业一眼。
“怎么?嫌多?不愿意,那就扣掉你两个萨珊金币。”
荷若呜呜地哼叫了两声,那双弯月眉就显得委屈巴巴了,泪珠儿在肿起的右脸颊上流淌出痕迹。
李嗣业又把金币给她扔了回去,嘿然笑道:“早这么乖,我特么就不打你了,”
他把金币堆在显眼的地方,拍了拍手站起身,将所有人嘴上的破布依次拽出,又从腰间蹀躞带上摘下小刀,扔在了荒院的草从中央,对着捆缚的众人说道:“你们有两种方法可以自救,第一种,喊人来救你们。第二种,想办法把这把刀拿到手。”
说完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重新掩盖上门扉,牵着牛车载着满满当当的酒坛子离开了巷子。
李嗣业刚离开,院子里的人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自救活动,四五人背着柱子在荒草中滚来滚去,由于手脚身体都被捆住,每滚动一下都有一人饱受折磨。
“快,这边儿,往这边儿滚!”
三丈长的柱子上捆着五六个人,在荒草院子里翻滚,他们拼命接近扔在草丛中的短刀,或是用脚去探,或是用嘴去咬,可偏偏被捆得严实的他们,连这种难度的动作都做不到,堪称一场被束缚了手脚的游戏。
“哎哟,快压死我了!转一下,换个人在下面!”
“把柱子竖起来,我数一二三,一起跳!”
“嘘,小声点儿,你想把人给引来吗!”
“有人来更好!老子都快累死了!”
“你妈的,那可是我的治伤钱!”
……
李嗣业手提着鞭子坐在车辕上,身体随着牛车的颠簸晃晃悠悠,心中好不惬意,取财宝行动虽然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到手了。
“哞,”他把牛车停在客栈门口,跑上楼去找燕小四,这家伙正钻在屋里团抱着衾被打呼噜,李嗣业推开门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我这边儿的事情办完了,立刻动身去长安。”
燕小四揉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校尉,这么急啊。”
“急倒是不急,你可以趴在马上睡,收拾东西,我们走。”
燕小四揉了一把脸恢复清醒,把行李收拾好下楼到客栈后院去牵马,李嗣业跑到台柜处结清房钱。
小四牵着两匹马走出来,看到李嗣业牵着牛车,吃惊地问道:“校尉,这一夜时间,你到哪儿去搞了个牛车,还拉了这么多酒,咱们在路上不就有口福了。”
李嗣业朝他挥了挥手:“这牛车是买的,这酒也是买的,但是不能给你喝。想喝的话到街上酒肆去,这酒太贵了,咱们喝不起。”
燕小四信服地点点头,笑呵呵地道:“校尉,不如让我来赶车吧,我小时候放过牛。”
“不用,你骑在马上好好休息。”
燕小四骑在马上赶着黑胖,李嗣业提着鞭子赶牛,两人缓缓地消失在城门口。
旅途中金钱对人来说简直是负累,尤其是这种不义之财,行路中再没有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总是担心各种意外状况发生。
他们的速度减慢了许多,况且这一牛车的金子也实在是沉,连燕小四也看着深陷的车辙沟发了呆,心中寻思校尉买的到底是什么酒,竟然如此沉重。
还好沿途驿站密集,三十到五十里就有一驿,只要出示官职告身,便可以获得免费住宿和草料供应。身为大唐官员,在这一点上的优厚待遇还是让他挺满意的。
牛车最终被黄河给拦住,河岸的码头有很多渡船,载人载马都没有问题,但要载一辆牛车过河怕就吃不消了。
稍往下游平缓处有一座浮桥,古人称之为舟梁,专供过往商旅渡河,过河还需要支付小小的一笔过桥费,用于浮桥的日常维护以及河工的薪俸。
这个时代的黄河中上游处还算是碧波荡漾,河水中倒映着悠悠碧空白云,时而有鹭鸟衔着小鱼落在桥面上,此情此景也是可以赋诗的,没有诗才的人就算了吧。
燕小四牵着马在桥上走了一遭,感觉还算稳当,这浮桥的水底打有木桩,两岸还有重物以铁索牵引,桥梁下的浮舟吃水还算稳当。对面有一支驼队响着铃铛悠哉地行进。
“校尉,浮桥稳当得很,你牵着牛车过来罢。”
稳当吗,不见得。牛车上的黄金保守估计有千余斤,万一出现闪失压塌桥面落入水中,最终落个人财两空。
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两个轮子上,单位压强太大,如果能给马匹驾上一套车,将酒坛子均匀分开,这样渡河就轻松容易多了。
他冲着燕小四大声道:“这样罢,我把牛车上的酒卸下一半儿来牵着牛过去,你在这儿守着!等我把酒坛子藏好之后,再过来拉剩下的酒。”
燕小四不明白李嗣业为何要这样做,但他依旧乖乖地把酒卸下来,抱着坛子涨红了脸,嗨,这酒可真沉。他笑脸盈盈地等在岸边,看着李嗣业赶着牛车远去,看着地上的坛子,弯下腰撑着双腿盯了半天,最终咂着嘴巴,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冲动。
第二百五十二章 归来
李嗣业将牛车赶过对岸之后,举目四望没有发现渡河的人,挨个儿抱着坛子把酒藏在草丛中,又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小四依然牵着马站在原地,李嗣业从车辕上跳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你不好奇酒坛子为什么这么沉吗?”
燕小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从燕小四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想法,又开口说道:“你可以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小四低头又看了这些坛子一眼,果断地摇摇头:“我还是不看了。”
两人合力将坛子抱上牛车,燕小四当先赶着马朝桥上而去,他提着鞭子望着小四骑在马上削瘦的身影,不由得摇头笑了:“有点儿意思。”
他一直以来都有种优越感,作为来自现代的灵魂,他自认为在道德水平和思维方式上,是远胜于古人的。但今天看到了燕小四的所做所为,感觉自己缺失某些东西,除了那些未卜先知的格局眼光,那些略为丰富的知识储备,若是没有这些东西,他还有什么可自傲的。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十六天之后渡过渭河,终于回到了长安城。
李嗣业赶着牛车从金光门进入城中,跟在身后骑着马的燕小四,双眼中充满了新奇而炫目的光彩,他的眼睛像是个万花筒,倒映着眼前的繁华,新奇又兴奋。李嗣业能够理解这种感受,当初他睁开眼来到长安时,也有同样的激动心情。
他们横穿了半个长安城,经过西市和延康坊的西明寺,夕阳的余晖落在寺庙的绿瓦顶上。街道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戴着幞头的男子和穿着罗裙的女子,孩童们捏着饧糖在街头嬉戏,挑着担子的行商,刚刚结束参军戏戴着面具的伶优。
“人真多啊,我在安西一年都见不到这么多人。”
李嗣业赶着牛车面带微笑,离开长安三年多,那种熟悉的感觉重新回归,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这座城市仿佛已经融入到他的灵魂里。即使在睡梦中,梦见龙首原上的大明宫,万千斗拱,亿兆瓦棱,夕阳洒下犹如龙鳞万点。望天而卧的兽脊,斗拱下悬挂的风铃,朱色宫墙层层叠叠排列。他曾经有幸跟着太子入宫,近距离瞻仰雄踞天下的九天阊阖玄元殿。
燕小四喃喃地在他的身边说道:“我们整天在拨换城里说要保卫大唐,守护长安,原来这就是我们要保护的长安呐。”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挥鞭打牛,却被燕小四的话触动了心弦,长安在这些兵卒的心中,已不是一座作为实体存在的城,而是精神层面的象征,龙首原上的大明宫便是这精神象征的图腾柱。平民百姓普通百姓一辈子都无法接近它,但并不妨碍他们抬头仰望。从帝国遥远边地回来的将领和商人,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这千年的奇观。
“从坊门往里拐,先到新昌坊我的家中,将这些酒安置了再说。”
“校尉在长安城还有家啊。”
“只是租来的房子,不过我好像已经有这个实力买下它了。”
他突然停住了牛车,望见那个居住了很久的小院,门外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厚重而有质感,他此刻有点儿不敢进去了,闭着眼睛想象接下来可能看到的画面。枚儿搬着案几跪坐在堂屋前的长廊下,手中握着书卷脆声诵读。高适双手负于身后踱步倾听,辨别她发音中的漏误。张小敬提着劈柴斧子站在一边,脚下踏着木桩,咧着他那张刀疤脸暗暗点头,其实他屁都不懂。两名老婢围着井台边沿抱着木盆和搓板,洗衣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校尉,校尉。”燕小四从马上探过头来,连问两声:“校尉怎么不往前走了?”
李嗣业睁开眼睛笑而不语,赶着牛车继续前行,在院门前停下。他转身跳下车辕,视线中院子门是开着的,却没有见到那玲珑活泼的身影,也没有听见郎朗的书生。
他独自进入了院子中,左右环视,院中桑木的比四年前高了许多,叶子嫩绿浓厚,好像一把能够抓出水来。房子虽然显得陈旧,但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变化。
只是李枚儿到什么地方去了?高适和张小敬不在,闻染那丫头不是说要常常过来照顾她吗?还有他雇的那两个老妈子又跑到了什么地方。
燕小四牵着马在外面,看着院子中神情恍惚的李嗣业,不知道该不进去。
李嗣业突然看到了马厩,曾经属于寿王的青骓马就拴在里面,他将手伸进去抚摸着马脸,颇为动情地问道:“老伙计,还能认识我吗?”
青骓伸出舌来舔舐着他的手,硕大的眼睛中透着温顺,随后闭上眼睛,任由李嗣业抚摸它身上的马鬃。
门外响起女孩儿清脆如黄鹂般的声音:“客为何站在我家门外不入呢?”
李嗣业骤然松开青骓,快步走到院子中央,看到站在门外的两名少女,闻染身着鹅黄色齐胸襦裙,发髻高高挽起以铜钗横插,手中提着篮子。枚儿身着一袭淡粉色纱裙,头顶上束着双丫,双手抬起以作揖的手势询问燕小四。
李嗣业不禁鼻子一酸,怀慰地笑着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跟着高适学诗文,终究还是懂礼了。”
燕小四面色羞赧,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小在乡里长大,后来在安西当兵,还从未见过打扮得如此精致又如此明媚的小娘子,这也许就是长安人和他这个穷乡下小子的差别吧。
李嗣业出声叫道:“枚儿!”
李枚儿转过身,低垂着的眼眸霎时间充满了流光溢彩,甜甜地笑着朝李嗣业跑过来。
李嗣业以为她会欢喜地扑到自己怀里,然后大声说:“阿兄枚儿想死你了,你走了四年都不回家。”
谁知李枚儿跑到他面前,硬生生刹住了脚步,眨着眼睛似乎在回想什么,随后她恍然地哦了一声,低腰纤巧地叉着小手,盈盈拜道:“小妹李枚儿拜见兄长,今闻兄长从安西归来,枚儿喜不自胜。惜不能到城门外亲迎阿兄,枚儿思想之下,分外愧疚,还请阿兄见谅。”
李嗣业愕然抬头想了想,然后低头问她:“这都是高先生所教?”
李枚儿再次蹲礼:“正是。”
“不错,不错。”李嗣业捋着下巴上的短须说道:“枚儿知书达理,让为兄甚为欣慰。不过……”
闻染站在一旁看这对兄妹倒酸文,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阿兄,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是兄妹,一家人何必去遵循什么虚礼,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繁文缛节是用来接待外人的。”
“兄长此言差矣,诗书礼教,无有高低贵贱,亲疏远近之分。哦……,哈哈,呵呵。”李枚儿掩着嘴巴笑了起来,她实在是接不下去了。
闻染主动上前来,朝李嗣业行了一礼,话语中却隐隐带着软刺:“李大哥前往安西任职四年,如今可功成名就,讨了个中郎将回来?或是讨了个什么将军?”
李嗣业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仕途哪有这么顺利,你李大哥我,现在还不过是个校尉而已。”
第二百五十三章 旧友新人共欢
李嗣业又问李枚儿:“你的老师高适哪里去了?”
“哦,恩师深感长安繁华之地太过舒适,也应酬太多,无法磨砺他的求学之心,去年已搬离了长安,现在淇水附近建了别业,他几次回来长安都过来看我。”
李嗣业咕哝了一声:“写诗都这么牛了,还磨练什么求学之心,我看他就是想给自己找清静。高适去了淇水,你的学业不就耽误了吗?”
“兄长有所不知,高先生每逢春夏的时候,都会到淇水去住,秋冬时又会回到长安,就像那迁徙的鸟儿。我用半年时间来听先生解惑授业,半年时间温习巩固先生教授的知识。兄长想要见师尊,也须得等到八月之后。”
“这人还算靠谱。”李嗣业这才点了点头,回头招呼了燕小四一句:“小四,不必拘束,把马牵进马厩中,到屋里来坐。”
李枚儿牵着兄长的衣袖,抬头说道:“阿兄也许不知,枚儿如今煮茶的手艺愈发精道,已经远胜闻染姐姐了,你和客人安心在堂屋中等着,我给你们煮茶来吃。”
李嗣业安然跪坐在堂中,在长安那些舒适的日子又回来了,每日午后饮一杯清茶,将竹席铺在廊下,兄妹两人躺在上面,抬头可见桑树浓厚斑驳的华盖,稀疏的光线投射下来,给人以异样的清凉感。人生之舒适惬意不过如此。
他很随意地问闻染:“张小敬最近在忙什么?”
“当然是继续做他的不良帅,查案子,办案子。”
李嗣业点了点头,枚儿这边已经煮好了茶汤,用茶匙舀出四碗,第一碗先敬献给客人。燕小四红着脸刚要推脱,小娘子已经双手捧着碗送了过来,他连忙接过,低头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一般,到底是如何不一般,他也说不出来。
枚儿依次把茶奉给阿兄,闻染及自己,等李嗣业尝了一口之后,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不错。”李嗣业笑道:“不过阿兄喝酒喝惯了,品不出什么茶的好坏,你这次怕是要对牛弹琴了。”
李枚儿又问燕小四,燕小四只好紧张地说了句:“我也不懂,不过味道很好喝。”
这样的回答对她来说没有意义,似乎就像客套的寒暄。两个女孩子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李嗣业仍然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端着茶碗在走廊上细细品味。燕小四就跪坐在地板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两个少女之间的窃窃私语,使他显得与这房中的气氛格格不入。如果说李枚儿令他自惭形秽,那么闻染便让他心跳加速并自惭形秽了。
李嗣业回头,看见了他的窘迫,索性招招手说道:“小四,跟我一起把酒搬到东厢房去。”
东厢房背靠着新昌坊坊墙,与坊墙之间间隔两丈宽,这两丈宽的距离可不是为了方便出行,而是朝廷的相关规定,这方面的规定还有,不得临街开窗,不得建造阁楼俯视人家。东厢房的偏僻给了李嗣业很大便利,他也想模仿张括,在厢房的地下挖一个储藏的地下室,所以就需要从头考虑。
李枚儿也看到兄长一趟趟地从外面往家中搬酒,但她却没有表示出一星半点的兴趣,女人看见男人的酒,就好像男人看见女儿家手中的刺绣品,基本不会有任何心理波动,这也足以说明,她的心理已经从孩童开始向女子转变。
李嗣业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妹妹已经十四岁了,明年就可以及笄了,那么她以后还会面临嫁人,然后必然是女大不中留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熟悉又有几分痞气的声音:“可是枚儿她哥哥回来了。”
“张小敬!”
李嗣业挽起袖子,推开东厢房的门走出来,双手抱拳兴奋地说道:“正准备去找你呢,想不到你上门来了。”
张小敬双手抱胸靠着木墙淡然说道:“当每年有从安西归来的叙功的节度使仪仗,我就猜想你在不在其中,并且还要来新昌坊等这么个一两天。没想到等了三四年,今天才等到你。怎么,在安西混了三四年,有没有混出点儿起色来?”
燕小四对眼前的张小敬没有几分好感,可能是觉得他说话太过随意,对李校尉不够尊敬。
“还谈什么起色,不过混日子罢了,我现在在拨换城,你曾经呆过的老地方,重新组建后的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当校尉。当年打得最惨的三个团都聚在一块儿了。”
张小敬微微咂舌,随后低头嚼着口中的槟榔,噗一声吐到了地上。
“我都快忘记这个地方了,现在你又让我想起了它,十分不爽,所以待会儿你去买些酒水和羊肉,权当给我赔偿。”
燕小四咂摸着张小敬的名字,总感觉有些耳熟,突然眼前一亮莫名震惊,原来他就是当年拨换城烽燧堡一战幸存下来的九个人之一。九个人,获得了八个飞骑尉的散官,一度让他们这些安西兵崇敬羡慕不已,如今这一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张小敬没有注意燕小四情绪的前后变化,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他探头朝厢房里面望去,瞧见摆在地面上的酒坛子,转而又露出喜色:“哟,准备了这么多酒,那我待会儿喝了还得兜回去几坛。”
“这酒不能给你喝,也不能让你带走。”
“为啥?”
“坛子里面装的不是酒。”
张小敬默然点头,竟然没有问是什么东西,大步往正堂走去,口中说道:“我去看看闻染和枚儿妹子儿,你赶紧出去给我买酒肉去。”
李嗣业安顿燕小四把牛车卸下,将牛先牵进马厩里,他自己去附近购买腔酒和羊肉。
虽然东西市是大多数商品的集散和贩卖地,但有关生活必需品以及百姓的方便,几乎每个坊中都有散卖酒和肉的坐商,或开在明处暗处,或许是自家烹制熟肉酿酒,抑或是从西市上低价批发运回坊中,这两种经营方式都有不小的利润。
片刻之后,真正的酒和肉买了回来,李嗣业和张小敬,燕小四跪坐在堂屋的地面上,捧着酒碗闲谈饮酒。
当初也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张小敬给他讲述碛西的风土人情,让他心中充满旅途畅想。如今从安西归来,早已没有当初的希冀和神秘感。李嗣业随意述说的点滴,倒是让张小敬怀念不已。
“十年西域兵,确实让我受益良多。李嗣业,你算是彻底在安西站稳脚跟了,日后大有可为之处,哪里像我,十年归来也只能是一个小小的捕盗吏。”
李嗣业愣了一下,没想到张小敬竟然也酸了?
闻染和枚儿在廊下搓制着线香,枚儿突然回过头来说道:“又来客人了。”
却是那张鲁领着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抬起双手平揖问道:“敢问枚儿,闻染姑娘,张帅是否在此处?”
张小敬听闻声音后,端着酒碗只简短地问了两个字:“有事?”
张鲁叉手回答:“鱼咬钩了。”
张小敬眉头微微皱起,神情专注而疏狂,他仰头往碗中酒灌了下去,转身回到堂屋把碗放在地上说道:“真抱歉,今日恰巧有事,改日再来找你饮酒。”
“无碍,公事要紧。”
第二百五十四章 兄长的人生大事
李嗣业起身随着他走出到院子里,那张鲁猛然看到李嗣业,顿时叉手咧嘴喜道:“原来是李千牛回来了!”他连忙又用手掌轻轻扇了自己脸颊一下:“你看我这张嘴!四年前你去了安西,如今荣归故里,应该称呼为李校尉或李将军了罢。”
李嗣业拱手而笑,突然想起一事,连忙问他:“张鲁,你现在是否还兼职牙侩的勾当,我想通过你找这间院子的原主人。”
张鲁不明其意,笑着说道:“你要退租是吧,退租无需找原主人,找我即可。”
“不是,我想买下这院子。”
张鲁惊讶之余,回头叉手跟着张小敬往外走去,一边对李嗣业说道:“既然如此,等我闲暇时再来找你,介时我们再细细详谈!”
李嗣业与燕小四继续回到正堂饮酒,眼看天色不早,闻染也起身告辞。枚儿拽着闻染的袖子,看起来有几分不舍。当初李嗣业被皇帝借李亨的手安排到安西后,枚儿就经常带着闻染来家中,夜里往往就睡在一起。张小敬和高适虽然也受李嗣业托付照顾李枚儿,但他们毕竟不是此间主人,受男女之妨,这家中尽是女婢女孩儿,所以只自许白天过来,夜间是决计不肯留下的。
“闻染阿姊,你今晚留下来睡好不好?”
闻染脸颊微红,轻轻挣脱她的手低声道:“若是往日,我自然欢喜不得,但今日你兄长从安西归来,我就不适合住在这里了。”
“这有何患呢?我阿兄为人随和,他若是知道你肯留宿下来,也一定会很高兴,你说是吧,阿兄。”
李嗣业只得尴尬笑笑,却没有积极应承。若是换做在后世千年他也许会傻乎乎地热情邀宿,但这毕竟是大唐啊,就算它是封建社会风气最为开放的时代,但某些礼俗还是要遵守的。
“不行呐,枚儿,不是你阿兄答不答应的事情,你家中有男子,我身为女子,是不能在此留宿的。”
李枚儿还要再央告,李嗣业开口说道:“既然闻染不肯留下来,你莫要太过强求,等明天自学了功课,再去找她就是。”
李枚儿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地放闻染离去,她与兄长一道将她送出了新昌坊,又送出了几条横街口,才目送她离开,兄妹二人沿着夕阳下的城间横街往回头,各坊的鼓楼在他们头顶俯瞰。
此刻只剩下兄妹二人,李枚儿难得与兄长单独相处,表情也难得严肃正经起来。
“阿兄,你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了罢。”
“嗯。”
“你现在已经是六品的昭武校尉了罢。”
“嗯。”
“富贵不还乡,也不去祭拜父母,这是不是有违孝道?”
李嗣业愣了一下,低头去问妹妹:“这也是高先生教你的?”
李枚儿认真地点点头:“先生平日里确实有所传授,但这道理是枚儿融会贯通得来。枚儿知晓兄长想说,现在还只是芝麻大的校尉,这样回乡张扬恐惹人耻笑。可是,无妻无后才是不孝之最大,如今你已经二十有四,却依旧没有娶妻,若父母泉下有知,他们还能够安心长眠,他们会不会……”
“得,”李嗣业慌忙摇摇头说道:“你一个小丫头,竟然也管起兄长的事情来。虽然说得挺有道理,但我投身安西边疆,暂无闲暇去张罗婚事,你算我想结婚,也得有人嫁我才行,此事乃是缘分注定,切不可过于强求。”
李枚儿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小诡计得逞的笑容,双手负于身后悠然开口道:“兄长,可否知道一位李十二娘子?”
“谁!?”李嗣业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她一瞧见李嗣业这个表情,就知道李十二娘所说之事皆是真的,两人之间必有一段猫腻,可惜兄长竟不知珍惜,想要白白放过这一场姻缘。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找到你?”
李枚儿无辜地摊开双手:“李十二娘随她的师父旅居来到长安,特意从别人那里打听到我们在新昌坊的住址。阿兄,十二娘子是亲自登门来访,当时恩师高先生也在,她只是来家中坐了一会儿,说是与你在安西的旧识,特地来府上拜访。我们当时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等她走后,高先生才开口点破。高先生还夸赞她敢于自求姻缘,真是一位奇女子呢。”
李嗣业听得满头冒冷汗,果然是找上门来了,他在心理上还没有做好婚姻的准备。上辈子做自由搏击手的时候,都三十岁了,依然没有成亲的想法,与异性就那样男女朋友地相处。他甚至不敢想象结婚后女方亲戚朋友一大堆关系,需要拜年维持亲情,嘶,想想就觉得恐怖。
“呃,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你还如何从长计议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连家中的老婢们都说了,女子在这种事情上折节求问,已经算是自我轻贱了,她们怀疑这十二娘可能有某些方面有毛病,有可能是脑子,但我与她曾经交谈过,觉得她很正常的呀。”
李十二娘竟然如此执着,她到底是怎么了?他李嗣业到底有什么特长,能让她肯如此放下身段来找他。
他仔细想了想,这种事情既然找上门来,躲避肯定是不行的,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要亲自去解决才行。
“走吧。”他揽着李枚儿的肩头说:“你为嘛这么着急给自己找嫂嫂呢?万一我遇到的不是贤良淑德的女子,你就不怕她欺负你这个小姑吗?”
李枚儿把双手负在身侧,仪态端正地说:“阿兄请尽管放心,就算她喜欢胡搅蛮缠,我也会尽量让着她的。只要能为我们家传宗接代,她就是最大的功臣,枚儿受一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得得,别说了。”
李嗣业对高适产生了一点儿怨念,心中念叨好你个高适,让你教她诗文陶冶情操,你竟然给我教出一个封建女卫道士来!
淇水畔的一幢木墙茅草屋里,书生高适刚放下田锄,伸手捧起书卷,突然激烈如雷霆般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口鼻中喷出的水雾将书页都潮湿了。
……
兄妹二人回到家中,还好枚儿孩子心性尚存,忘记了刚才的事情,李嗣业也轻松了不少,有些让人发愁的事情,能暂时放下最好。
他把燕小四安排在内跨院东厢房休息,两名老婢住在外跨院的东西厢房,他和妹妹睡在正堂的左右侧的两个小间中。
但作为兄长回来的第一个夜晚,枚儿是想要和李嗣业一起睡的。回想起过去两人躺在夏日夜风下的凉席上,头枕着手臂,大半夜不睡觉,从树冠的那些缝隙中寻找不是春蚕的那些坏虫,现在此情此景,不过是少女对过去时光的一种追忆。
她把一条腿搭在李嗣业的肚子上,抬手将窗口的竹帘拉起,望着阴翳的树冠以及更高的星空,她遗憾地说道:“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哎。”
两名老婢从院子东南角的茅房中走出,看见了开着门窗随意打着地铺的兄妹,互相低声絮叨说:“终究是娘亲走得早,男先生教得再好,那毕竟是个男人,哪里知道女子应该学什么,应该怎么学男女之妨,明年就要及笄的小娘子,怎么还似垂髫小女一般与兄长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