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盖世阳谋
盖中丞率领着中军进入了碎叶镇,城中各族居民夹道欢迎,除去粟特、突厥等原住民外,也有不少长期移居在此地的汉人。诗仙李白据说就出生在这里。
碎叶城曾经作为安西四镇之一,历经了多次废置,它本为粟特人所建,西突厥时期作为十姓会盟地和汗国牙庭。后西突厥归顺大唐后,成为安西四镇之一,后来经过朝廷与突厥各势力调整态势,前后五次并入安西四镇。直到开元初年,朝廷为了鼓动突骑施可汗苏禄对抗大食,把碎叶镇划归了突骑施成为牙帐汗庭,相隔二十多年后,唐军再次进驻到碎叶城中。
盖嘉运心中感叹万千,他与建功于西域的先辈前贤共同成为历史的创造者,这也是莫大的殊荣。
前方有虞侯押官策马赶来,下马躬身叉手问道:“求问中丞,是否前往汗庭牙帐,或是另置牙帐?”
盖中丞略作沉思,抬起马鞭说道:“另置大帐于城中,把汗庭牙帐留给莫贺达干。”
……
莫贺达干坐镇在城外收拢残兵,清点缴获,等到下午时分才开始进城。他的第一勇士索纳都灰溜溜地带兵赶了回来,在城门口追上了莫贺。
索纳都从马上翻下,跪在地上抱胸道:“可汗,属下回来复命。”
莫贺惊讶地挑起眉毛:“你怎么如此快就回来了,可曾追击并斩杀吐火仙可汗。”
索纳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曾,碛西节度副使杨希烈带兵在吐火仙逃脱之路拦截,卑职只好原路返回。”
莫贺达干终于忍不住了,揪着马缰恨恨地骂道:“好你个盖嘉运卑鄙小人,吾在战场上奋死拼杀的时候,汝在旁边看戏!如今大局将定,竟从我手里抢人头!”
他身后的武士们低着头噤声不言,生怕可汗把火气发在他们的身上。
“走,去找盖嘉运!倒要问问他能给个什么说法。”
莫贺先去了汗庭牙帐所在,才知道盖嘉运竟然没有进驻其中,他心中的怨气倒下降了一些,转而又让人带路去盖嘉运新设的大帐所在。
碎叶城中与龟兹和疏勒不同,几乎没有任何中原风格的建筑,盖嘉运只好将就将就,将牙帐设在了城中的大秦寺中。
莫贺循着风声赶来,在波斯寺门外站定,先整理了一下仪态,深吸一口气酝酿情绪,才大步流星走进去。
盖中丞盘膝坐在大秦寺殿堂里,抬头打量周围花花绿绿的浮雕壁画。这寺里的塑像只有一座,不似佛寺中的罗汉佛陀成排列队,却是一个卷曲头发的瘦弱汉子被缚束在刑具上,实在是奇怪得很。
几个穿着白袍的神职人员小心地陪侍在左右,盖嘉运泛起好奇心,指着那塑像问道:“此乃神乎?”
神父回答:“这是神之子。”
盖嘉运又问:“既是神子,缘何受刑?”
神父正准备给他解释一下这其中的缘由,莫贺达干已经从寺门外走了进来,躬身行礼说道:“莫贺前来求问中丞。”
盖嘉运坐正身体面朝向他:“你有什么要问的?”
“我派索纳都前去追击吐火仙可汗,中丞为何要半途遣人拦截,难道这吐火仙只有安西军能追得,我莫贺部追不得?”
“当然追不得!”盖嘉运梗直了脖子直接呛了回去。
莫贺达干面带忿色,深吸了一口气,才高声质问道:“为何追不得,难不成中丞是贪我人头之功?”
盖嘉运突然发出豪爽的笑声,哈哈的回音在寺堂内回荡,莫贺愈发忿怒,刚要上前,盖嘉运身后的两名带刀甲士向前一步,手掌已经握在了刀柄上。
盖中丞止住笑声,挥退两人,面对莫贺说道:“某身居安西北庭两镇节度使,坐拥碛西千里之地,岂会贪你区区的人头功劳?黑黄二姓之争,吐火仙可汗罪不致死。我反问莫贺可汗,若是吐火仙可汗骨啜落到你的手里,他还能活吗?”
莫贺悻悻地说:“我实无意要杀他,中丞何必疑我?”
“贺莫可汗岂不知瓜田李下避嫌之说?你若真无意杀他,就不该派兵去追。”
莫贺达干理屈词穷,自古以来,胡人与汉人在口舌智辩上就从来没有赢过,汉人巧舌如簧,他早就耳闻,只不过他没想到,本来是他理直气壮的事由,反而变成他无理了。
他绞尽脑汁想了想,突然找到一个切入点,便挽起窄袖大声问:“中丞为何要留着吐火仙可汗?我莫贺已经诚心归顺大唐,你们留着他的命,莫不是在防着我?”
盖嘉运双手按着膝盖沉声说道:“我这是防你么?我这是帮你!”
莫贺达干疑心地问:“此话怎讲?”
盖嘉运咧开厚厚的嘴唇笑道:“你即将一统突骑施各部,这其中有不少苏禄可汗昔日追随者,他们心向黑姓,分散在突骑施各部中。我且问你,你一旦亲手杀死吐火仙可汗,黑黄二姓之间的矛盾与仇恨还能解开么?你手上沾了吐火仙可汗的血,这些黑姓能够善罢甘休吗?只有我将吐火仙押送回长安,使他客居为官,有职无权坐享封号,这些黑姓才不敢异动,安心归附你贺莫可汗。”
“再者,大唐不可能将希望押在你一人身上,你成为可汗后,若不能威服突骑施各部再度内乱,我们只能舍弃你而另择贤良的可汗。希望贺莫可汗能够殚精竭虑,切莫让我们失望。”
贺莫达干的脑壳嗡嗡作响,憋着一口闷气转而问道:“这一战为了剿灭吐火仙可汗,我处木昆部损失惨重,中丞你都看在眼里。贺莫想托请盖中丞回长安为我表功,实不相瞒,我要做突厥十姓可汗。”
盖嘉运点了点头道:“请可汗放心,某自会为你争取。”
贺莫达干见待下去已没什么意义,遂躬身抱胸说道:“请盖中丞在寺中好生休息,贺莫告退。”
“既如此,我让亲卫送你出去。”
贺莫达干转身走出大秦寺殿堂,一名甲士跟在身后将他送出院门之外,遥相拱了拱手,转身折返了回去。
贺莫回头望着大秦寺黑洞洞的殿门口,回想起刚才与盖嘉运的对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自言自语道:“还想摆布我处木昆部!等我收编了突厥各部,得到了十姓可汗之位,定能够超越苏禄。到时候惹急了老子,连安西四镇都给你攻下来!”
他挥挥袖子,背负双手带着随从们往牙帐王庭而去。
……
盖嘉运盘膝坐定,眼见得贺莫摇摇晃晃着身躯从殿堂门槛跨出,回过头来对身旁从人笑道:“此人竟然想当十姓可汗,他好大的野心!”
身后的副使杨希烈与一干随从发出了哈哈的笑声,殿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笑过之后,杨希烈面带疑惑地问盖嘉运:“中丞,为何要对这贺莫以实情相告,此事不与他知岂不更妙?”
盖嘉运长立而起,手握腰间的刀柄,甲衣振发,铿然有声,面朝门外朗声说道:“待人需以诚,就算我不说,莫贺日后也定能知晓,况且,阴谋诡计是弱者的手段,我们是强者,只行阳谋。”
身边众人齐声叉手感叹:“中丞英明!”
盖嘉运自负地大笑,目光睥睨投向站在旁边的神父:“胡僧,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既是天神之子,自应该居于阊阖,垂拱受万人朝拜,缘何受刑?”
神父:“此事说来话长,传说……”
片刻之后,盖嘉运双手拄刀立在地上,眯着眼睛目视前方说道:“这么说来,某今日在碎叶城东所造的杀业,全由这位神子来承担了么?”
神父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道:“正是这样。”
“倒是和摩诃萨王子舍身饲虎有得一比。”他提着刀走出殿堂的大门,突然转过身,神情泰然地指着殿堂尽头的雕像道:“布施钱财一百万,某要为受难神子重塑金身。”
神父拽着十字架默默念道:“阿门,天父会保佑你。”
第二百二十六章 游猎探敌情
通往阿史不来城的丝绸古道位于千泉山以西,是天山山脉的一座分支,从远处遥望,整座山峰生出许多褶皱悬崖,使得山上的积雪也被隔断为一道道的雪痕,像极了从山头倾泄而下的千道瀑布,因而名为千泉山。
山下的坡道被常年来往的商旅踏得寸草不生,地面甚至裸露出了岩石,坚硬呈红褐色,风化后的岩石碎片散布在道路上,棱角尖锐,几乎要割坏马蹄。
上午下了一场小雨,很快便被日头烤干蒸发,千军万马踏在古道上,掀起了阵阵尘土,虽不至于烟尘三千里,但几里地还是有的。
李嗣业扯下一块中衣下摆,当做口罩绑在嘴上,在这样的灰尘中行进,不等走到阿史不来城,光吃土就吃饱了。
岩石与夯土堆砌的土城墙出现在视线中,城头上飘荡的,正是拔汉那可汗的旗帜。
众人都加快了脚步,很快来到了城门前。阿史不来城门洞大开,拔汉那可汗的牙旗立在城门前,可汗一行列出军阵,迎接远道而来的唐军。
夫蒙灵察翻身下马,与拔汉那可汗阿悉烂达相互见礼后,询问起前方的情况。
“可汗进城时,可曾遇到抵抗?”
阿悉烂达点点头说:“城中只有坐商居民,未曾遇到军队,恐怕前方的俱兰城也是如此,据我推测应当是尔微特勤收缩兵力,全部集中在了怛罗斯城中。”
“确实如此,”夫蒙灵察捋须说道:“根据突骑施内部传闻,尔微特勤无论才具还是名望,都不及其兄吐火仙可汗。以此推断,他收罗在怛罗斯城中的部众,恐怕也不及碎叶城。”
“若是如此,那还倒好,希望能够尽量减少杀孽。”
“应当派人及早进城查探虚实。”
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阿悉烂达主动退后半步,躬身说道:“请夫蒙将军入城。”
夫蒙灵察也伸手邀请:“可汗请。”
阿悉烂达:“夫蒙将军请。”
“可汗先请。”
“还是将军先请。”
夫蒙灵察酡红的脸嘿然一笑,伸手抓住了阿悉烂达的手臂道:“你我乃是盟友,不分先后主次,我们二人共同入城。”
说罢二人同时发出笑声,并肩迈步穿过门洞。李嗣业站在远处遥望,感觉夫蒙灵察与西域小国的相处之道才是最恰当的,不以宗主帝国的姿态盛气凌人。就算要驱使人家给你卖命,给个好脸色总该有的吧,礼遇这种东西最不用花钱,也最好使。
大军在城中休整了一夜,第二日挺进俱兰城,果然如阿悉烂达所猜测的那样,城中并无突骑施军队驻守。
夫蒙灵察命令三军各团进行一次大休整,所有后勤辎重队伍在城中停下扎营,赶制十五天的干粮,非战斗人员都要留下来,精简为五千人的队伍,下辖下二十五个团,以六个团为中军共一千二百人,各以四个团为左右虞侯军,各军八百人。剩余两千八百人组成了左右前后厢军,结成小型的六花阵。这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李嗣业也趁机让团中的火头炒制炒面,制成压缩饼干,补充前些天消耗的干粮,顺带也做了许多胡饼来换口味。
胡饼的起源很有可能就来自于行军干粮,军队中的饼自然不可能有市中的饼那么有讲究,多种作物磨成的粉揉制成面团,对炊具没有太多要求,一块铁板即可,没有铁板的时候,甚至荒野中的石板都可以当做炊具。
星夜已降,夫蒙灵察带领各军的虞侯、押官,与拔汉那可汗阿悉烂达在帐中商议攻打怛罗斯城。
在此之前,需要掌握城中具体兵力多寡,军队士气,将领的的智昏等等情况,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千百年来还是不少惨败吃在了这样的亏上。
阿悉烂达率先说道:“你们汉人容貌与当地粟特人、突厥人差异很大,不如由我选出族中精壮勇士扮作商贩入城,查知敌情再来汇报。”
夫蒙灵察拱手:“既然如此,就劳烦可汗派人走一趟。”
当天晚上,阿悉烂达可汗便选派了十人,并将行军骆驼选出来,装扮成为一支粟特商队,从俱兰城前往怛罗斯。
……
军队驻扎在俱兰城已有三天,每日派出小股骑兵在四周巡游,希望能抓几个突骑施斥候,获得一些情报。
李嗣业自告奋勇,主动担当一支游骑兵领队,他从团中选出十几个弓马娴熟的老兵,从城中奔出去撒蹄疾奔。
他其实是在城内闷得慌,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沾半点儿荤腥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出去打两只羚羊烤了尝尝鲜。
他们沿着千泉山支脉的山谷巡游,山间青草兮兮,有山泉流淌其间,偶尔有几只动物在山石上纵跃蹦跳。
第八团里的神射手有不少,上至将领下至普通兵卒,人手一把短弩或角弓,安西军对士兵的训练要求,也是必须熟练使用刀,弓,枪等三种武器。
李嗣业在弓弩这方面儿还不算顶尖,所以领着众人一通射猎下来,连半个羊角都没有摸到,心中不免讪讪。心想这帮兵也真是的,丁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怪不得升不了官。
他们在河边架起柴禾,兵卒们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短刀,把羊在河边剥洗净了,敷上随身带着的盐巴,架在火上炙烤。
烤出来的羊腿卖相并不是很好,一处黑一处黄,烟熏的痕迹太重,看来电视剧里面那焦黄滴油的烤羊腿欺骗了他很多年。
两个兵卒主动把烤好的羊腿献给他和田珍,李嗣业心中稍稍感觉满意,嚼了一口虽然腥膻太重,但味道还算能入口。
将两头羊消灭掉之后,李嗣业命令众人灭掉篝火,起身往平坦山路上搜索,出来能够改善生活,但也不能忘掉正事儿。
他们纵马前行了十几里,别说黑姓突骑施的斥候,就连鬼影都没有碰到一个。天边的一轮赤日已转为金黄,依着山峦洒下金光。
李嗣业手搭凉棚遥望了一眼,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随即拽着缰绳,勒转了马头说道:“今日运气不好,没有碰到黑姓突骑施的游骑,回城去,记住进城前把你们嘴上的油擦一擦,别让同袍眼红。”
“哎?”
田珍陡然停住了勒马缰的动作,遥指着远处问:“你看那是什么?”
李嗣业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远处地平线上晕染着一道微不可察的烟尘,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瞧不清是什么东西。
他双腿一夹马肚,挥手说道:“走,过去看看!”
十几骑纵马前奔,远处的烟尘也逐渐放大,烟尘中有一记斑点,不,有更多的斑点在向前移动,由于是逆着阳光,他们的焦距只能辨析到这个程度。
等到他与对方接近至三里地,这可是完全看清了,前方一匹骆驼正疾速奔行,后方十几匹马追赶,马上身穿皮革覆甲的突骑施人发出嗬嗬的恐吓声。
李嗣业吃了一惊,这骆驼的奔跑速度倒是贼快的,丁点儿都不输于马匹。
第二百二十七章 活捉到舌头
骆驼上的人伏在在驼峰上,后背上插了三根箭矢,骑在身下的骆驼肚子上也挂着几根箭矢,血液顺着地面向下滴沥。
李嗣业当即从马背上取下陌刀,抽出刀鞘将长杆握在手中,声音低沉地喊道:“兄弟们,吃饱喝足了,先干他一波!”
他身后十几名兵卒纷纷解下角弓或角弓弩,双腿夹紧马肚子,朝着敌骑奔了过去。
追击中的突骑施人也发现了他们,但已是后知后觉,迟缓了一步。
“你们两个射左边的,田珍右边儿的,他们选后边的,我选第一个!目标不要重合了!”
兵卒们绷满了弓弦,李嗣业则抬起角弓弩,眼睛瞄着自制望山,扣发了弩机,这一箭却比打羚羊时来得准,正中为首突骑施人的脑门儿,那人大叫一声,后仰在马背上,却没有跌落下来。
其余人也各有斩获,两名突骑施人从马上跌落,剩下的即使有中箭的,未能伤及要害。
百步临敌只有一次射箭的机会,射完之后立刻趴伏在马背上,后方一名兵卒趴得迟些,被突骑施人反击,手臂未覆甲中了一箭。
李嗣业趴下的一瞬间,能听到羽箭带着嗖声从他耳边掠过,兜鍪上叮当响了一记,就像被小锤子敲过一般。
他与逃跑的骆驼擦身而过,光影交错如白驹过隙,立即直立起身,双手握紧了陌刀。
为首的突骑施人额头上戳着带血的弩箭,裂开牙齿狰狞地举起阔刃刀,嘶吼着朝他扑来。
“杀!”
李嗣业挥动陌刀横抡而过,突骑施人的半截身子如同决开了血堤,竟向后弯折在马上,肚子和腰之间只连挂着骨头和肠子。
好血腥!
两个突骑施人来不及收势,竟冲至他的近前,其中一人脸色煞白,双手颤抖握着长枪刺来。
李嗣业一把抓住了枪杆,向后一拖,那人身体前趄,险些被拽下马,双手仍然死死抓着枪杆。他将枪杆夹在胳肢窝下,伸手抓住枪杆用力,那长杆竟然弯曲成了弧形,喀嚓折成了两截!
他将半截长枪调转,挥手掷出去,势大力沉正中对方的肚腹,将其刺了个通透。
“嗬,嗬,嗬……”敌手双手捂着肚子,指缝中满是鲜血,扑通一声从马上栽倒。
另一人举刀朝他砍来,且距离太近,他双手架起刀杆,砍刀劈在上面发出金属声。
这人的肚腹陡然喷出血液,溅了李嗣业一脸,却是田珍狰狞地用长枪在背后戳了一记,直接来了个透心凉。
他顾不上擦拭脸上的血水,拨马转头一看,却见一个身材比他还壮的汉子,只披着铁扎甲,手中挥舞着长柄梿枷,将他麾下一名兵卒打落马下之后,挥舞着四处逞凶,几个骑卒纷纷躲避。
“让开!”
李嗣业拨马斜冲过来,将陌刀举过头顶,双臂发力大喝一声猛劈而下,对方气势也丝毫不比他弱,大吼出声如同狮子吼,将连枷高举在手中,当头朝李嗣业掼来。
两把刚猛的武器注定要在空中相遇,银青色刀锋将梿枷的连接部斩断,顺着对方的肩头斩落,甲片飞散,骨骼断裂,深入胸胁两尺,连同他身下的马匹都嘶叫出声,四蹄同卧趴在地,荡起了滚滚尘土。
田珍羡慕又惊喜地赞出声:“咄!好神力!”
李嗣业淡定收刀,提在手中挺胸抬头,正要抬手捋一下胡须,揪在手中才发觉只有鬑鬑几根,只得尴尬地收手。
其余的兵卒围攻几个突骑施骑兵,眼前就要斩杀殆尽。
“别杀光了,留下一个活口!”
其中一个觑得机会,拨马往远处逃窜,田珍从容地取出角弓,搭上箭支拉弯如弦月,迸声射出。
那骑兵缓缓趴倒在马上,任由马儿奔跑颠簸了几下,才掉落了下来。
李嗣业开口赞道:“田珍的箭法越来越有长进了!”
田珍很是笑得很不明显,感觉这夸赞怎么跟偿还债务似的。
最后一人逃不得脱,扔掉武器举起了手。
“把他绑起来带回去!”李嗣业一声令下,两名兵卒已经取出麻绳,将这活口如缠绕辘轳似的,密匝匝捆了五十多道。
短短一场遭遇战,算是全歼了十三名黑姓突骑施骑兵,他们第八团受伤两人。在势均力敌的双方面前,这点儿伤实在不算什么,多半得益于唐军精良的铠甲。
他们折返回去,追到逃遁的骆驼身边,李嗣业伸手去探马上之人的鼻息,气息还算充足,可能是失血性的休克,背上的三支箭簇刺入得不算深,应当能活着带回去。
兵卒们用水袋喂了这骆驼上的骑兵几口,对方才喘过一口气来,吐出一句:“我,是,拔汉那可汗派出去的斥候。”又虚弱地趴在了骆驼上。
……
片刻之后,俱兰城下奔来数十骑,李嗣业尚未至城门口,就高吼出声:“快开城门,我有紧急军情向夫蒙将军汇报!”
城门打开,众人纵马入城,李嗣业直接带着受伤斥候和舌头去见夫蒙灵察。
拔汗那斥候经过军中医官的简单手术包扎,总算是恢复了清醒,能够开始说话。
可汗阿悉烂达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慎重,亲自蹲这斥候的担架前,低声问道:“为何只有人你一人活了回来,遇到了什么事?”
斥候侧身倒吸了一口凉气,才开口缓缓说道:“将军,可汗,怛罗斯城已封闭,不准任何商旅进入。我们从原路返回,却遭到黑姓突骑施小股骑游追击,他们断后不知吉凶,只有我一人回来探报。”
阿悉烂达挥挥手,让人抬斥候下去休息。
夫蒙灵察长立而起,对站在旁边的李嗣业说道:“把你们抓的舌头带上来。”
李嗣业一挥手,两名兵卒拽着粽子似的突骑施兵卒上前,推着他的肩膀按跪在地上:“跪!”
夫蒙将军挺着肚子,背负双手站在他前面,两名兵卒拽着俘虏的发辫,使得他将头高高仰起。
“怛罗斯城中有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斥候的脸被扯得变形,哭丧着回答:“我不知,我只是个骑卒,如何知晓这么隐秘的事情?”
军中一名押官在夫蒙灵察身边叉手拜道:“夫蒙将军,某调任安西之前,曾做过刑部的狱吏,最擅长动刑逼供。什么瓮缸煮人,石磙碾血肉样样精通,把他交我手中,不出半个时辰,定教他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李嗣业侧头多看了这押官一眼,安西军中倒是什么人才都有。
俘虏登时眼泪鼻涕都涌了下来,哭泣着说道:“将军饶我!兵力多寡,我真不知晓!能知道的都告诉你。”
“那还等什么?说!”夫蒙灵察沉声一喝。
俘虏肩膀直哆嗦,竹筒倒豆子全吐了出来。
“我!我只知道,可汗半个月前,将城中所有商旅老弱妇孺都赶了出来,命令所有青壮到城外割草,如今驻守在城中的只有军队和青壮,如今能够进出城门的,只有我们这些游骑斥候,还有在草坡收割干草的队伍。”
夫蒙灵察挥了挥手,李嗣业命人把这俘虏拖了下去。
夫蒙将军坐回到羊毡上,目光朝向在场的所有军官,语气稍冷地问道:“各位,你们有何看法呀?”
第二百二十八章 征召敢死之士
李嗣业眯着眼睛左右环视了一周,暂时还无人出来,今天正好有这样的机会,今日不抓住机会出位,何时才能出位?
他立刻上前叉手道:“夫蒙将军,属下倒是有一些看法。”
周围几个虞侯,押官登时把目光投向这个团校尉,像这样的军事会议,本来是轮不到李嗣业来参加的,他是如何混进来的?好像是活捉了一个舌头,此人倒是挺会见缝插针。
夫蒙灵察背负双手点了点头:“你说。”
他立刻叉手说道:“怛罗斯附近皆是山丘草场,农田甚少,城中存粮不多,牲畜却不少。他们在半个月前开始赶走老弱病残,存储牧草,下定了决心坚守城池。突骑施人擅长游骑野战,不擅长固守,如今放弃优势而去守城,不正说明了他们城中的兵力不足么?”
夫蒙灵察捋着青须点了点头:“有道理,但怛罗斯城的城防要优于碎叶,要攻城实在不易,李校尉可有计策?”
李嗣业胸有成竹继续说道:“属下倒是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但说无妨!”
“据我刚才俘获的舌头招供,城中每日派出人手到城外收割秋草用以储存,我们何不朝这些收割牧草的队伍下手,将其全歼之后,派出小股装扮成收割牧草的军队,把兵器藏在运草车里,然后运入城中,伺机里应外合,拿下怛罗斯城。”
他这计策刚说出口,在场众人就本能地摇着头,有人甚至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是他的计策太天真了吗?还是说太过冒险,丁点儿都不严谨。
确实是不严谨,割牧草的队伍附近怎么可能没有护卫力量?沿途会不会有游骑和暗哨?只要惊动了一人让其活着逃回怛罗斯城去,伪装入城的计划就宣布告吹。况且守军抢割牧草,肯定是先捡最近的割,怛罗斯亘立高处,俯瞰四野,在城池周围的视线之内,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必然能得到消息,更别说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了。
夫蒙灵察捋着胡须,神情严峻地咂着嘴巴:“你这一策太过冒险呐,若是失败,虽无伤大局,却要牺牲不少性命。”
他的目光绕过李嗣业,朝在场的众虞侯、押官问:“你们谁愿意冒此大险,前去立此奇功呐?”
众人怔立当场,既不便摇头,也不敢点头,奇功当然是愿立的,但大险却偏偏不愿意去冒,偏偏这奇功与大险是相互依从的。
李嗣业暗自欣喜,知道夫蒙灵察这是故意为之,以此来堵他人之口。
夫蒙灵察遗憾地叹了口气,才把目光投向李嗣业道:“李嗣业,这计策是你想出来的,必然有不少的把握,你可愿意去?”
李嗣业躬身叉手道:“虽然只有六成的把握,属下愿意前去一试,不过我有个要求。”
夫蒙灵察大方地挥挥手:“但讲无妨。”
“将军刚才也讲了,此策有大险。李嗣业甘愿冒险,所以跟随我的兄弟,也必须是自愿。请将军向七军下令,自愿前往者前来纳投名状,饮酒立誓,愿意将生死置之度外者可入,生死有命,不得怀怨!”
夫蒙被他敢于鲁莽的豪气所折服,遂起了爱才之心,从怀中掏出红色令旗,递给身旁一虞侯道:“拿我的令旗去传令七军,列阵集结招选敢死之士五十人入怛罗斯,里应外合助大军破城!”
……
深蓝天幕悬挂星辰,俱兰城中篝火点点,火把犹如星辰排列,安西军五千之众以六花阵列于城中空地。
夫蒙灵察打着火把从众军士面前走过,将士们如陶俑般的轮廓耸立排列,他无法看清众人的脸,也无法去剖析他们是否胆壮或畏怯。
“今日有一场大功劳,同样也是一场大凶险,需要选拔五十名敢死之士,混作怛罗斯出城的割草队,进入城中里应外合,导引大军攻入怛罗斯。”
众军卒们默不作声,犹豫观望才是该有的态度,将领一宣布命令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那不是傻缺,就是嫌命长了。
“某在这里向你们以官位担保,功成之后报功劳册,上表朝廷奖励功勋,非七品散官不足以赏。若有兄弟葬身城中,本官愿意折去自己的功劳为你们报优厚抚恤,恤金过十万,惠及家人!有愿意来报名的,可站到这位李校尉身后去。”
军卒们抬头朝李嗣业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来!”
确实有艺高人胆大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强壮虽不及李嗣业,但也不远矣。他大步流星走到李嗣业面前,双手在胸前叉了一礼,然后站到了他身后。
“还有我!”
李嗣业抬头一看,却是田珍从队列中走出,径直来到他面前,叉手低声说道:“有这种事情不提前叫上我,还搞啥子选拔死士,你不够意思啊。”
“我也来!”
这时藤牧走出了队列,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礼,站到他身后。
“还有我!”
元涛和燕小四分别出列,各自站在李嗣业身后。
“我!”
一个身材看上去很瘦的人出列,看容貌倒有几分文质彬彬,走过来朝李嗣业行了一礼。
有了前面的人做榜样,不断有士兵走出队列,来到了李嗣业身后,五十人很快凑齐,组成了唐军敢死队。
夫蒙灵察命令众军卒解散,独留下自愿站出的五十人。李嗣业背负双手转过身去,挺胸抬头,扫视众人,发现第八团的人占了近三成。
但是队伍好像有点儿良莠不齐啊,他本以为敢来参加奇兵队的,手上该有两把刷子。可某些瘦得像竹竿,有书卷气质的人,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此番潜进怛罗斯城深入敌营异常凶险,可谓是九死一生。我知道大家勇气可嘉,但我需要的是手段高强的勇士,某些杀敌手艺不高的,就不要参加了,免得连累了别人,也连累了自己。”
他高声对众人警告,眼睛却盯着那书生似的瘦弱汉子,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只有一腔孤勇可不行。
这书生当即从队列中走了出来,他个头比李嗣业低一些,却抬起头问他:“校尉可是疑我无能?”
这个节骨眼儿下,李嗣业也不跟他委婉,直接说道:“我观你身形瘦弱,浑身无肉,这样的身子骨,怎么能参战?”
书生也无怨色,淡然问李嗣业:“李校尉是想考教我刀法,还是弩箭?”
“此行我们全部携带擘张弩,那就试试你的箭法。”他指着远处墙上竖着的火把说道:“那里有三根火把,最近的大概一百步,最远的有两百多步,你若是将那一百步的火把射下来,我便批准你前去。”
书生二话不说,从背后摘下擘张弩,脚踩着弩弓上弦,端起就射砰声作响,黑暗中城墙上的火把掉落熄灭。
李嗣业刚要拍手称赞,书生又弯腰脚踏上弦,放入箭矢,这次稍微瞄准了一下,弩臂上抬几分,扣响了弩机。
天色昏暗看不清弩箭的轨迹,城墙上稍远些的火把掉落在了地上,逐渐熄灭。
这个火把的距离目测将近一百五十多步,虽然目标很显眼,但在这夜里参照物失效的情况下,如此远的距离要射中还是非常不容易的。
李嗣业郑重地拱起双手刚要说话。这书生又把弩弓踩在脚下,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锥子,将卯榫的木销顶出,向后调整了一孔弩机,双手掰着上弦,这是等于调节到了擘张弩的最大射程。
他扭头看了看土坯房旁边的胡杨,枝叶随着轻风摇晃,随即平端着弩臂缓缓上抬,一直上抬至上仰近四十五度,扣动弩机。
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抬头,目光朝向天空寻找弩箭抛物线轨迹,然后齐齐地缓缓低下目光,直至看到了远处那微弱的光点落在地上,摇曳了几忽后,最终熄灭。
第二百二十九章 书生强悍,校尉善谋
李嗣业不由自主地拍起了手掌,身后几十人也纷纷击掌叹为观止,就连夫蒙灵察和拔汉那可汗阿悉烂达也对此赞叹不已。
“安西军中神射手倍出,今日我等开眼界了。”
李嗣业把目光投向书生,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以貌取人,不过作为被打脸者,他没有任何的不爽,反而对这人有了浓厚兴趣,甚至有了觊觎之心,希望能把他揽到第八团,最好是揽到身边。
“你叫啥名?现在哪个团?身居何职?以前是干啥的?来安西几年了?可有家人妻女?”
书生感觉有些怪怪的,但还是叉手恭谨地回答道:“鄙人段秀实,大石城第三十四折冲府第六团左旅右队什长。本为甘州一书生,数次考进士不第,索性效法班超投笔从戎前来安西,家中父母俱在,并无妻女。”
李嗣业暗自庆幸,还好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什长,等攻陷怛罗斯之后,一定要把段秀实挖到身边来,不管花多少钱。
夫蒙灵察命人把酒坛端出来,给众军士挨个儿发下酒碗,两个亲兵抱着酒坛给大伙儿倒酒。
李嗣业端着酒碗对众人大声说道:“喝下这碗酒后,生死置之度外,只有一个目标,入城,夺城!”
他喝完酒之后,把碗送还给兵卒。在远离安西的俱兰城这边儿,就算是黑粗瓷碗也是珍贵物件儿,大多数士兵们还用兜鍪当做餐具。
夫蒙灵察又问李嗣业:“甲胄武器方面,还需要什么要求?”
打险仗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含糊将就,本来成功率就底,当然要做好充分准备。李嗣业当即说道:“把各人手中的角弓换做擘张弩,一律銙带横刀,不得携带长兵器。外甲并无要求,因为入城要装扮成突骑施人,但必须有内甲,最好是贴身穿的那种锁环甲。”
跟在夫蒙灵察身边的监军判官哼声说道:“要求还挺多的,这大半夜的,从哪里给你找五十套锁环甲衣?”
锁子甲这种东西对于唐军来说是鸡肋,穿在身上不能防护箭矢,也不能防护锤等重武器。但唯一的好处是可以内穿,只要在外面套上一层布衣,一般人看不出来。可要在鳞扎甲的表面穿衣衫,那种臃肿就不能用胖来糊弄了。
夫蒙灵察捋须说道:“取胜之道五才五谨,五谨之一便为备,备者出门如见敌。谨慎一点儿是应该的,只是我们军中有这种可内穿的锁环甲吗?”
可汗阿悉烂达走上前来,抱胸说道:“唐军中可能没有这种甲,但我拔汗那勇士中却有。”
夫蒙大喜,立刻说道:“若是如此,我军愿意以甲换之。”
阿悉烂达伸双手推据说:“我等既是同盟,夫蒙将军又何必客气,说什么换不换的话。”
“说得正是,”夫蒙灵察连忙改口道:“我军愿意赠送国主五十套甲,以彰显两军的友谊。”
阿悉烂达可汗稍作推据,便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能得一套唐甲,已经让西域等国的王子垂涎欲滴了,如今得了五十甲胄,日后在西域还不是横着走路。
拔汗那人很快取来了锁子甲,大小差别各异,需要众人一一试穿,虽然各人的体型不同,但依稀是差不多的。
当天夜里,李嗣业和这五十人同住一帐,各自询问他们的名字,整理装备,弩弓调整望山与弓弦,横刀用砺石哧嚓细细磨砺,一时间帐中哧嚓声不绝与耳。
但是其中有一人,手中不拿横刀,却使两把短枪,握在手中在砺石上左右摩擦枪头。
李嗣业站在他面前,背负双手声调严峻地说道:“此行不得携带长兵器,一律使用横刀,擘张弩。”
这壮实汉子摇了摇头:“我用不惯横刀,况且我这枪,并不长。
李嗣业刚要从他手中抓枪,这人顿生警惕,臂膀肌肉暴突握紧了枪杆,双腿前倾,活像一直即将扑击捕猎的豹子,李嗣业能够感受到他一瞬间变化,手依然没有放开枪杆,淡定地说道:“让我看看有多长。”
“正好是我的身高。”此人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左手中的枪递了出去。
李嗣业伸手抚摸枪杆,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感觉油性很大,握在手中温润光滑,纹路通直向下,简直是用手盘出了包浆,想必此人使双枪的手段很是了得。
他把枪递了回去,对这人问道:“你叫啥名字?”
对方拘谨地笑了笑:“我叫白孝德,乃是胡人。”
这人名字听着很耳熟,李嗣业对他的生平经历不太清楚,但对方确实是在安史之乱立下功勋的名将,曾经在河阳一役中阵斩安史叛将刘龙仙。
“如果枪顺手,你可以继续用枪,只是要想办法藏好。”
李嗣业转身坐到帐边,把自己的横刀仔细磨砺,用细绢布擦拭之后,贯入鞘中放到身边。又把擘张弩望山和弩机调整到适合的角度。随后他头枕着箭壶,盖上了衾被,很快发出了雷霆般的呼噜声。
兵卒们都回过头来,用怪异的表情瞧他一眼,大概是从来没见过如此心大的人。听说这种冒险的计策就是他献上去的,也许正是这种人,才敢想出这种计了。
……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前去拜见夫蒙灵察,商议行动的信号。根据行动步骤,他们围杀怛罗斯城中派出的收割牧草的队伍,然后装扮成突骑施士兵,将兵器藏在草车内,进入城中蛰伏一夜。
夫蒙率领大军明天赶到怛罗斯城下,白天佯装攻城,夜晚蛰伏待命,等到城内发射出三发响箭,便带兵攻到城门下,等到李嗣业带人打开城门,然后顺利入城。
流程说起来相当简单,但中途不知会遇到什么变故,到时也只能临机应变了。
他郑重地从夫蒙灵察手中接过响镝,叉手行礼后,把响镝插入箭囊中,翻身上马率领五十余骑出城。
为了保证第一步棋成功,夫蒙灵察派出五百骑,远远缀在李嗣业身后作为援兵。
他们很快奔至怛罗斯十里远外,放弃了马匹这种目标太大的交通工具,沿着山地丘陵的灌木蹲下腰交替行进,避免黑姓突骑施的巡逻斥候发现。
根据昨天斥候的禀报,黑姓突骑施已经知道大军已开拔至俱兰城,所以李嗣业不得不谨慎对待。
怛罗斯已经出现在视野中,这座城池耸立在丘陵的顶端,四面全是斜坡,所以易守难攻。城池四周山坡上的高草被城中守军抢割了个干净,割草队已经在六七里外的山坡上割草,但依然在怛罗斯城头视线之内。
第二百三十章 潜伏爪牙忍受
怛罗斯城的城池,已经很接近波斯风格,城墙用錾石做根基,连墙垛口都是半圆的,城墙顶上还有圆柱状的瞭望塔,看惯了中原方正井然的城池,这种圆润的美确实新奇,宛如遗落山间的明珠。
李嗣业顾不上欣赏这座美丽的城池,带领兵卒们弯腰朝着割草队所在而去。
他们在山头隐蔽处埋伏下来,暗中观察这支六七十人的割草队。队伍中有四十名青壮劳力,分工明确,有人挥舞着镰刀收割着齐腰高的牧草,有人负责捆扎成团,有人负责装车。排列在草坡上有二十多辆牦牛车,牧草在车上被捆扎得密密匝匝。
二十多名武士骑在马上,均匀地散布在割草队伍的周围,这些人手中握着马鞭,对某些消极怠工的青壮略施惩罚。看来这些人的作用,顶多是监工,保护的性质要低一些。
他这下就放心多了,以他们五十人精湛的杀人技艺,收拾二十多个监工还绰绰有余。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这片草坡依然在怛罗斯城的视线范围内,特别是城四角那高高的圆柱形瞭望塔,这边发生战斗,他们第一时间内就能够发现。
众人钻在灌木中,等待李嗣业下令,如果出手快一些的话,应当能避过怛罗斯城的视线。
然而李嗣业趴在草中不动声色,低头眯着眼睛,如果不是没有发出鼾声,大家还都以为他要睡着了。
田珍爬到身边低声问:“如何,我们何时动手。”
“等。”
“等?要等到何时去,按照约定,明日大军就会集结在怛罗斯城下,我们如若今天无法潜入城中,就等于功亏一篑了。”
“那也要等,”李嗣业神情泰然地说:“宁可功亏一篑,也不可打草惊蛇。绝不能让敌方怀疑到我们的目标。如果今日没有合适的出手时机,那就派人回去通知推迟时间。”
看来李嗣业很固执,田珍也没有办法劝说他改变主意。
日头从东半边儿已经落到了西半边儿,直至夕阳将要沉入地底,割牧草的队伍满载而归。
李嗣业始终带着敢死队稳稳地趴在灌木丛里,没有轻举妄动。
他叫来脸上带着压抑情绪的藤牧,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后方不是有骑兵队接应我们吗,你现在立刻折返回去,通知他们派人回城传信,让大军推迟一天出动,你明天早上返回来即可。”
藤牧虽然有意见,但毅然执行了李嗣业的命令,他步行折返回去,联络上了接应的骑兵队。
为了不让怛罗斯城的瞭望塔夜间看见篝火,他们多走了三里地,钻到了山的阴面,生了三堆篝火。
夜间的怛罗斯山坡草场上野兽成群,时不时能看见几十双闪烁着荧光的绿油油的眼睛,它们发出尖利的长啸声,接近至篝火几十米远的地方。
众兵卒抽出腰间横刀,把擘张弩拉上弦,保持蹲立的战斗姿态,守在篝火边与狼群对视,也许是狼群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这帮人的危险性,知道这是另外一种贪婪的掠食性动物,所以选择避退开。
狼群退去后,兵卒们才放松下来,他们中有些人已经把刀柄攥出了汗。这些天山下荒野中的狼,攻击性绝非中原的狼可比。中原地区的狼三五只就可称之为群,天山下的狼百匹成群,族群中有狼王坐镇,群体活动擅长围猎。
众兵卒们相对而坐,彼此之间还比较陌生,第八团的人聚在李嗣业左右,像极了一个小团体。
李嗣业主动从小团队里走出来,坐在众兵卒的中间,笑着对他们说道:“刚才碰到了狼,我倒是要给你们讲点儿狼的小故事,世界上最会围猎的动物,恐怕就是狼了。它们懂得等待时机,严守纪律。我曾有幸聆听一位高人讲述狼群围猎的故事。它们为捕食一个黄羊群可以埋伏在草窝里彻夜等待,等黄羊全部入睡。但这个时候它们并不动手,而是等天明黄羊即将睡醒的时候。黄羊群吃了露水草又消化了一夜,清晨膀胱发涨……最终将所有黄羊赶进了雪湖中,使其全军覆没。”
他给众人讲的是狼图腾中的故事,反正这事情并不陌生,更容易产生共鸣感。
“咦,我的个天,想不到狼这东西这么精,我们人打仗有阵法,它们捕猎有章法。”
连背着双枪的白孝德和书生段秀实都回过头来,对李嗣业讲的这段故事很感兴趣。
他侃侃而谈道:“生活在苍天之下的每一种生灵都有他们的生存之道,而我们人的生存之道就是学,向先辈学,向天道学,向动物学。狼都能蛰伏等待最好的时机,我们为什么不能?这不正是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听完这番话,段秀实望向李嗣业的目光骤然改变了。他是个读书人,更容易对这些话进行引申联想,虽然说出的道理很简单,但刷新了他对此人的认知。从昨日射弩认识到现在,在他的印象中,李嗣业不过是个胆大敢莽的莽夫,虽然略有小计,但绝无大谋。
但是现在,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能是无大谋的人吗?看来安西等人辈出啊,我段秀实鼠目寸光,实在是小觑天下人了。
他主动来到李嗣业身边,叉手说道:“李校尉,你刚才所言,我深以为然。敢问李校尉,我等能从天道中学到什么?”
这问题若真让武夫李嗣业来回答,他必然答不上来,但对于现在这个全能的李嗣业来说,好歹也是摸过几年键盘的人,信口胡诌都能来一段儿。
“天道唯自然,不可捉摸,不可违背,却有规律可寻,这规律便是天道之法,日月星辰升降,潮涨潮落,皆有其定法,超出这个定法之外,天道不就乱了吗。我们人也一样,行有定律遵守天道之法,便可成功,若要逆天道而行,便是自取灭亡。”
这下段秀实就对李嗣业更推崇了,他这话没有引经据典,但句句和典籍上的道理相同,正中他的心坎。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一个身高七尺,身材健硕的武夫,竟然能说出那样一番蕴含哲理的话来。
他现在才真正认为,夫蒙将军能选出这样一个人来领着他们来冒险潜入,确实是适逢其会,不对,简直是大才小用了。
无论如何,这一趟李嗣业不能死,他要用手中的弩保护他的安全,他要让他活着,勇猛的人到处都是,有趣的灵魂却百里挑一。
至于坐在另一旁的白孝德,他就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对李嗣业刚刚所说的话,简直一窍不通,但是听起来,很是高大上的样子,所以心里不免多出几分敬畏。
篝火在夜色中跳动升腾,一群汉子绕着火光圈围席地而坐,把后背留给黑暗,发出喁喁的低语声。他们之前或许还很陌生,但此刻已经相互熟悉,并且引以为袍泽了。
翌日醒来,众人收拾行装,将弓囊背在身上。李嗣业命令他们将篝火的痕迹消除,用浮土掩盖,并在上面移植覆盖青草。
他们翻上了山脊,怛罗斯城依旧耸立在湛蓝天幕下,远方车辙压出的青草道上,黑姓突骑施游骑兵在前方导引着牦牛交车,驱赶着壮丁朝这边的青草坡赶来。
李嗣业伏下身子低声道:“山阳面的草坡已经快被他们收割干净了,只要他们赶着车来到山阴面,遮挡住怛罗斯城的视线,我们就可以动手。”
第二百三十一章 风吹草动杀人
藤牧天亮前赶了回来,找到众人的藏身之地,告知李嗣业轻骑兵已经派人回去通知大军延缓开拔,时间定在明天早上。
李嗣业点了点头,继续伏低身体,监视割草队的一举一动。
视线沿着山坡向下,地面上的高草像被剃头般割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些低矮灌木和带毒性的杂野草,那边的二十辆牛车上,捆扎密实的牧草码堆成了小山。
李嗣业皱着眉头望着下方的动静,两个监工的武士骑着马靠到了一块儿,开始交谈商量。
他用右手挡住耳垂,以期望能听到两人的说话声,但从两獠的手势上来看,他们指的就是这片山阴面。
武士们似乎商量出了结果,一半人押送着牛车回城卸货,另一半在监工们的驱赶下,绕到了山阴面开始割草。
李嗣业带着兵卒们缓缓后退,退到了更安全隐蔽的深草中。
日头沿着天穹往下降,众人按耐住心头的焦躁,等待押送马车的队伍归来。
很快车辆在芳草萋萋的车辙道上出现,连牦牛的叫身都悠远而亲切,牧民们在前面牵引着缰绳,直至所有车辆都进入了山阴面,怛罗斯城头上的视线望不见他们了。
领头的突骑施武士在马上大声喊道:“咕呐固禄奇,叽里咕噜!”
李嗣业把白孝德叫到了身边,低声问道:“你是胡人,能听懂他说什么吗?”
“听得懂,他说赶紧割,今天就这么一趟了,晚上回去给你们吃饱饭。”
嗬,这话听着倒挺惨无人道的。
“李校尉,”田珍蹲着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所有人和车都已经来到了山背阴,可以动手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轻轻探出头去山坡下方一字排开的车辆,仔细数了一下,蹲下去摇了摇头:“好像数目不对,少了一辆车,什么回事?”
段秀实也探头出去清点,也低下头道:“确实少了一辆,眼下怎么办?”
“少一辆就少一辆,先动手再说。天色可不早了,若是等这些人装满车出发,想要干掉他们就困难了。”田珍在旁边焦急地说道。
李嗣业点了点头,低声下令道:“开始准备。”
众人把擘张弩从后背摘下来,开始蹬着弩弓上弦,李嗣业却突然拦住道:“等一下,段秀实,你趴到山顶上去看一眼,看看怛罗斯城方向有没有牛车的影子。”
“喏,”段秀实得令之后,伏着身子往山上攀爬,山顶的位置草木稀少,他需要尽可能地绕远路,才能不被装车队伍发现。
他这一来一回又浪费了许多的时间,眼见夕阳已经贴上了远处起伏的山峦,光阴消逝得真快。
段秀实挪到李嗣业身边,喘着粗气说道:“远处确实来了一辆牛车,一人押送,一人拉车。”
众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耐心等待。他们早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计划须随着变化不断调整。
迟到的牛车沿着山麓缓缓来到山阴面,装满牧草的车辆整装待发,坐在草地小憩的武士们已经起身,各自牵着马匹,等待最后几辆车装满。
“上弦,动手!两人一个目标,不要重合!记住,要留下一个活口。”
众人双脚蹬着弩弓上弦,起身保持队列前行,他们两人一组弓腰在高草间游走,蓬勃高草的顶端发出轻微抖动,一阵清风吹拂过来,偶尔漏出一衣半甲。突骑施兵卒骑在马上,像鸵鸟般高昂着头,等回头将目光投向这边时,似乎静谧毫无动静。
唐军逐渐散做一个半圆,蹲在高草丛中,平端弩机眼瞄望山对准了突骑施兵卒,一人主射,另一人补射。屏息等待李嗣业下达最后攻击命令。
这些突骑施兵卒尚未察觉,队长骑在马上眯着眼睛,队副正准备翻身上马,几个人叉腰站在牧民前面,用言语激励他们加快速度工作。
“动手!”
弓弦震动的声音零落响起,箭矢似乎从四面八方射来,一个披着黑披风的家伙从马上落下。受惊动的兵卒惊厥回头,噗嗤!箭矢如风袭来,他双手抱着喉咙血浆沿着指缝涌出,直挺挺倒地。
一名武士抖动着马缰奔逃,两支弩箭次第飞来,正中他的后背,随后趴伏在马背上,瘫软地栽倒在地上。
兵卒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马镫上,飞来箭矢擦着他的毡帽戳中马颈,马儿长嘶受惊,竟撒开蹄子跑动,马镫牵扯拉动使得他仰面栽倒,在草地上拖出五六丈远。
“啊!救我!”
前方两名兵卒显得比马还惊厥,拔出弯刀往牛车方向狂奔,噗呲两声各自栽倒。马儿继续前奔,从软塌塌的尸体上踏过,如同踩爆了果冻血水泼溅,被拖在马镫上的人依然在尖叫,但无人理会他,几名果决的武士举刀朝埋伏草丛冲去,甲衣鲜亮闪耀的唐军从草中站起,平端着弓弩叩击,短距离内的劲道使这些武士如草杆被掀倒。
站在牛车旁的青壮们蹲在地上,本能地用手抱着头,或是目光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杀戮。
受惊的马儿继续奔跑,冲着唐军所在草丛奔来,两名唐军从容避开马的冲势,侧身让过,一人果断抽刀,对着马腹快速斩下,嚓!牵引马镫的皮革断为两截。武士的拖行之旅暂时结束,惊魂甫定地瞪大了双眼,口中剧烈喘息,而马儿已经跑到一边低头吃起了嫩草。
唐军兵卒收刀入鞘,另一人单手握着弩机,对准了躺在地上的武士。别的人已经抽出横刀,朝着被射倒的突骑施武士挨个儿补刀。
“校尉,这边儿有一个活口,没有受伤!”
背着双枪的白孝德单手提着一个瘫软成狗的突骑施兵卒走来。李嗣业把手中弓弩收起,翻着眼皮说道:“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个活口。”
两个突骑施武士并排跪在唐军面前,口中叽里咕噜地求饶,大概是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什么的。
李嗣业淡然说道:“留一个活口带路就够了,两个人不好控制。”
“干掉哪个,留下哪个?”
白孝德把擘张弩攥在手里,弩臂上的箭头在两个突骑施额头上挪来挪去。
两人面皮惨白,嘴唇哆嗦,其中一个突然飙出生硬的中原官话:“我会说汉话!我会说,求求你……求求。”
他把双掌合在胸前,这是拜佛的手势,额头上的虚汗沿着鼻头落到了合十的双手上,滴落在地。
李嗣业说:“会说汉话更容易沟通一些。”
白孝德微微侧身,李嗣业向后转,两人都把头扭到另一边。
啪!
弩箭射穿了左边兵卒的脖颈,他浓稠的血浆喷射,僵硬地躺倒在地上,脖子上开出鲜艳的花。另一人肩膀哆嗦了一下,瞪大眼睛转身看看惨死的同胞,慌忙低头伏拜在地上:“谢天谢地,佛陀保佑。”
李嗣业面朝他温和地问:“说出你的名字。”
“校尉,我叫吉萨,吉萨。”
第二百三十二章 乔装改换入城
吉萨佝偻着肩膀站起来,跟在李嗣业的身后,等待他询问。
李嗣业问他:“城中有多少兵力。”
吉萨回答:“尔微可汗麾下兵力有两万,还有四千多名手无寸铁的青壮,他们本是城中的牧民,妻女都被可汗赶出了怛罗斯城,跑到了曳建城中,说是要节省粮食,可曳建城也没粮食啊。”
李嗣业扭头睨了他一眼,吉萨乖巧地闭紧了嘴巴。
他低头猜想,想必原先住在城中的牧民们,对这位尔微可汗的态度只剩下怨愤,眼前情况对自己有利。
眼下最难的不是如何进城,而是进城后如何熬到明天晚上。他们这些汉人与突骑施人的外貌特征相差很大,特别是发型,幞头和辫发几乎一眼就能区分,虽然这些人有尖顶毡帽,但毡帽一旦脱落,露馅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些被杀死的武士在城中有没有亲人,有没有朋友,有没有认识的袍泽,只要他们找上来,立马露馅儿。
更大的问题是,他们是独毡帐还是与人共用毡帐,他们的上级是谁,就算是突骑施这种松散的军队组织,想要在里面冒充一个晚上,也如同是在刀尖儿上跳舞。
李嗣业捏着眉头,突然转身问吉萨:“如果我们扮作你们这些人进城,会不会被发现?”
吉萨蜡黄的脸又陡然发白,双手合十战战兢兢地说道:“进城不会被发现,但在城中呆时间长了,定然会被发现。”
“我们想呆个一天一夜,这个时间算不算长?”
吉萨的肩膀颤抖起来,这些唐军的想法疯狂又大胆,相貌语言全然不通,就敢扮作突骑施武士进城。他们进城估计一个晚上就会露馅儿,他这个带路的叛徒,必然会被当做叛徒来处置。
眼下这个情况,唐军要进城,由不得他劝阻,能不能以假乱真骗过大多数人,才是他存活的关键。
吉萨立刻叉手说道:“校尉,我们这些人是一个二十人队,火长刚刚已经被您杀死,我是副火长。我们进城共住一个毡帐,倒是不怕被人认生。但就怕上面百夫长和埃斤前来,又害怕别的队找上门赌钱。晚上一切都好,最怕的是白天,一旦碰到熟人必然会露馅。”
“城里的事情,就等进了城再说。”李嗣业拍着他的肩膀问:“眼下我问你,进城的细节如何,守城士兵会清点人数吗?”
“会!”吉萨连连点头:“尔微可汗下令,城里只能有士兵和有用的人,他们会清点人数防止老弱女流混进来。”
这就是眼下所遇到的问题了,这里负责监工的突骑施武士有二十四人,干活的牧民青壮四十六人,他们要替换掉其中二十七名牧民,这替换下来的二十七人该如何安排?
“很简单,”田珍从腰间抽出横刀说:“把多余的人杀死处理掉,我们赶着车进城。”
“不可滥杀无辜!”段秀实站在李嗣业面前叉手说道:“校尉,这些人妻女失散,我们不如放掉其中一部分,让他们各自散去。”
“放掉?万一他们回去向黑姓突骑施报信怎么办?只有杀掉才来得稳妥!”
段秀实转身,削瘦脸颊皮肤下的血管因激动而涨红:“他们手无寸铁,焉能妄杀,我们是兵,不是匪!”
李嗣业点了点头:“确实不能妄杀,但也不能放回去。我们四十九人装扮进城,留下一个将他们带回俱兰城。谁愿意留下?”
众唐军面面相觑,他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以身犯险,获取功勋,此时回去还有功劳吗?事情已经进展到一半,谁也不愿意白白放弃。
段秀实环视众人,咬了咬牙举起手:“既然无人愿意回去,我带他们回俱兰城!”
“等等,”李嗣业上前一步,抓住段秀实的手臂,把他抬起的手掰下去,对着众人说道:“这次孤军入怛罗斯城,我们是五十人,回去报功劳也是五十人。就算你离开队伍,也只是另有任务,不会减去你袭取怛罗斯城的功勋,此事我会向夫蒙将军说明,并且在此做出保证。”
一名身材稍瘦的兵卒站了出来,举着手说道:“我去。”
“你叫什么名儿?”
“徐旭。”
李嗣业松了口气:“徐旭,我还要交代你些事情,请你传递给夫蒙将军,你告诉他大军今夜开拔,明天天亮前到达怛罗斯城下,并且立刻开始佯攻城池。只有他们攻城吸引黑姓突骑施的全部注意力,我们白天才能够在城中隐藏下去。”
这兵卒上前叉手:“喏,校尉,我一定把话带到。”
李嗣业伸手招呼吉萨,手扶着他的肩膀说:“你去跟这些牧民说,唐军要带他们其中一部分前往俱兰城,等攻下怛罗斯之后,就放他们自由,让他们去找妻女。”
吉萨连连点头,大步走到这些蹲在地上的牧民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突厥语。牧民们听完之后,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拜伏,口中念念有词。
李嗣业诧异地问白孝德:“他们说什么?”
白孝德面无表情地凝立,低头说道:“他们在感谢我们,感谢唐军的大恩大德。他们这些粟特牧民,长期被黑姓突骑施奴役,已不堪重负。”
“这样就好,留下的人进城后应该不会告密,但也需要时刻注意,切莫要掉以轻心。”
“换衣服!把尸体上的甲胄,袍衫都剥下来。”
兵卒们把所有突骑施武士的尸体抬到一起,然后根据各自的身量剥换衣甲。李嗣业换上了突骑施火长的衣服,戴上兜鍪,遮掩了幞头。段秀实带领二十六人,与这些牧民互换了衣衫。他们把解下的横刀,擘张弩和箭囊全部塞进了装满牧草的牛车底部。
李嗣业将一把带尖的弧刀递到白孝德手里,对他说道:“你骑马跟在这吉萨的身后,他若有异动,直接杀了。”
天际的最后一道霞光晕染在雪峰上,绿色草场变成了暗淡灰色,二十多名获得自由的牧民回头望向灰黄的怛罗斯城墙,兵卒徐旭则回头望了一眼大地昏暗天幕深蓝的背景下,一辆辆牛车沿着芳草道朝着怛罗斯城而去。
“走吧。”
他与众人回过头,翻过山脊阳面,朝着唐军的骑兵队前进。
在另外一处山脊上,数名身披明光铠的骑兵遥望远处,高地上的怛罗斯城打开了城门,牛车次第缓缓驶入城中。
李嗣业和吉萨并肩骑马行在队列前方,借着天色昏暗他稍微低头,看守城门的兵卒们应该不会注意他的样貌。
城门口有十多个突骑施武士,有两人站在路旁口中默数清点人数,无人去检查运草的牛车。
李嗣业拽着缰绳松了口气,看样子是顺利通过了城门口这一关。夜里黑灯瞎火,应当不会对他们多注意,等到明日来大军来攻城,所有突骑施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到城头上,更不会关注他们这些管后勤辎重的兵。
“苏珂擢!”
李嗣业继续若无其事策马前行。
“苏珂擢!”
吉萨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说:“是在叫你。”
李嗣业弓起脊背,全神戒备身后,低声问:“我该如何回答?”
“说嗯就可以了。”
李嗣业微微侧身,嗯了一声,谁知叫他的人却追到了马身旁,拽着马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听口气似乎很生气。
众兵卒心底绷紧了一根弦,都将右手摸在了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第二百三十三章 城中巧安置
由于拦住去路的突骑施武士离他太近,身边的吉萨不能够给任何提示,李嗣业只能微微侧着头,听取下方此人的叽里咕噜喋喋不休。
李嗣业握着刀把的手心里攥出了汗水,眼前此人却越说越生气,大嗓子嚷得挺凶,引得所有突骑施人都朝这边看来。
此刻天色昏暗,城墙甬道两旁镶嵌着火把,他只能看出此人身材矮粗,胡子浓密,突厥语他一句都听不懂。
他机械地又嗯了声,这突骑施武士却激动地蹦起来,拽着他的黑披风。
李嗣业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趴在马上另一只手朝此人摆手。吉萨连忙弯腰朝这人抱胸,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这胖壮汉子被另外两名突骑施兵卒拉到了一边,李嗣业才连忙夹着马肚子,迅速向前逃去。
他们行经城中人流稀少的街道,李嗣业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后背都被冷汗给拓湿了。他扭头严峻地询问吉萨:“刚刚怎么回事?”
“伙长苏珂擢赌博欠了那个人很多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还了,所以他才在门口拦住你,吵着要你还钱。”
“原来是欠钱啊。”李嗣业恍然之余,也感到后怕,还好他刚刚假装肚疼的举动是正确的,若是犯二给对方两个耳刮子,他们这几十条性命就全交代在城门口了。
吉萨在旁边连连恭维道:“幸亏校尉你反应机敏,我才跟那卜桑说,伙长吃坏了肚子,现在疼得厉害,改天一定还给你钱。这样我们才没有被怀疑。”
李嗣业疑心看了这吉萨一眼,按理说他不该不知道苏珂擢赌博,为何没有提醒他这是债主,难道这突骑施人胆大包天,敢耍小心眼儿?他遂起了杀心,左右张望了一眼,如今在城中空旷处,恐引来旁人,呆会儿再跟他计较。
由于赶走了城中的大多数居民,怛罗斯城中昏暗阴沉,街道排列的土砌平顶屋或圆顶屋内灯火影影绰绰,突骑施汉子的饮酒吵嚷声传出。除此之外,放眼望去一片寂寥,偶尔有乌鸦落在屋顶上,为这里增添了几分荒凉古堡的异域气息。
吉萨主动在前面引路,来到城中更为荒僻的空地,前方是一排几十丈长用茅草和木柱搭建成的草棚子,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干草,外面的空地上则是铺摊开来的新牧草。
此处也有几个看守的兵卒,吉萨说不过是几个老掉牙的家伙,他亲自上去交涉。李嗣业一行人在旁边冷落地看着,牧民们去角落里拿出了木叉,由段秀实带头去卸草料。
吉萨不知用什么方法引走了几个老兵,揽着他们往街道上走去,白孝德主动跟在吉萨身后,防止他做出任何通风报信的暗示举动。
段秀实他们加快了动作,将二十辆车上的牧草卸下铺摊开,又把车底的武器全部转移到了棚中干草堆下面。
过了不大一会儿,吉萨在白孝德的押解下赶来,佝偻着肩膀向李嗣业报告:“那几个老兵卒,我花了几个钱,请他们到城中酒肆喝酒去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对众人说道:“尽快了解情况,把众人安顿下来。由我带着二十二人去营帐中,由段秀实带领二十六人留在牧民中。”
白孝德和几个牧民交谈了一阵,得知草料场总共有六十人干活,四十多人负责到城外收割牧草,十几人留下来切草供应马匹牛羊。自从唐军攻占碎叶城消息传来,可汗便禁止了兵卒和牧民们出城放牧,这几天里整个城中近万匹马和数万头牲畜的草料都由此处供应,可见劳动强度之大。
草料场的西边是整整一排食料槽和切草刀和水槽,还有三口水井。每日城中所有的兵卒和牧民都会牵着马匹和牛羊来此处喂食饮水,车水马轮从早上排到晚上,干活儿的牧民吃不饱饭,却极度劳累,甚至因为头晕眼昏被切草刀切掉了手指。
白孝德叮嘱这些牧民,暂时不要把他们的身份告诉旁人,牧民们唯唯诺诺地点头。
等所有的兵器都藏好,草料也都在场中铺摊开来,段秀实拍了拍手掌,走过来问吉萨:“今晚我们呆在什么地方?”
吉萨脸色微变,尴尬地嗫嚅着说:“唐军大爷,今晚得委屈委屈你们。”
段秀实神情奇怪地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沉着脸说道:“带我们去。”
吉萨伸手给他一指,众人才发现草料场棚子的边缘,有个非常低矮的茅草顶。他们走近去看,屋顶才有半人高,半截空间挖在地下,这是所谓的地窝子。
吉萨讪笑着踩着挖出来的台阶走下窝里,用钥匙将木栅们上铁链打开,一股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段秀实弯下腰朝里面看去,漆黑中有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眼睛,仿佛惊恐幽怨的鬼魂。
他回头问一个牧民:“这就是你们平时住的地方?”
牧民用突厥语回答他:“没错的,刚好够六十个人并排躺卧,不干活不吃饭的时候门就锁着,撒尿屙屎都在里面,所以才臭。”
段秀实有些后悔选择扮演牧民了,没想到混入城中还要钻这种地窝子。他本人出身贫寒,吃苦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这味道对一个稍有洁癖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
李嗣业在外面用和缓的口气激将道:“段郎,能不能行,如果不能就换别人。”
“不必了。”段秀实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钻了进去,其他唐军扮的牧民也捏着鼻子鱼贯而入,倒是那十几个牧民习以为常,跟在他们身后钻入。
吉萨提着锁链赔着笑脸说道:“唐军弟兄们,我把门锁上了。”
眼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整个地窝里散发着甜腥腐臭的气息,段秀实与同袍挨挤蹲坐在一起,感觉眼下还可以接受,只不过一个黑夜一个白天而已。
李嗣业他们的居住条件要比牧民们好得太多,一个宽敞的平顶屋,还带着小院子,夏日晚上可以在屋顶上纳凉。这是突骑施黑姓为了顽抗拒唐,把本地居民的房子给征用了,而城中的原住民,都被关进了漆黑的地窝子里。
吉萨引着他们进入屋中,点燃了挂在墙上的油灯。李嗣业给田珍使了个眼色,田珍骤然暴起抬脚踢,将其踹到了墙上,扑过去从腰间拔出弯刀,右手反握刀柄钳制住吉萨,冰凉刀锋贴上了他喉结。
“唐军大爷饶命,我对你们还有用!别杀我!我发誓,我对你绝对忠诚!”
吉萨惊恐万状,仰着脖子脑袋死靠着墙壁,一只脚仿佛已踏进了鬼门关,哆嗦着嘴唇对李嗣业苦苦哀求。
第二百三十四章 各自相安等待天明
李嗣业盘膝坐在了羊毡上,悠然问道:“刚才进城时,追我的人是苏珂擢的债主,你何以不提前相告。难道是故意瞒着不说,想令我等在城门口全军覆没?”
“冤枉啊,校尉,吉萨绝无此意。城中多数伙长,百夫长都喜欢赌博饮酒,互相欠债已是常事。苏珂擢的债主众多,我也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才没能够预料到。”
李嗣业又问:“既然知道他有债主,为何在城外没有告诉我?”
“校尉你没有问,吉萨实在是忘记了。”
田珍嘿然冷笑道:“忘记了?说得这么轻巧,李校尉,我看不如一刀把他给结果了,免得再生事端。”
李嗣业果断地摇摇头:“不,还是要留下他,外面的事情还需要他来交涉。”
外面穿来叽里咕噜的说话声,白孝德警觉地抽出刀,站在门口探出头去偷看,却见三个突骑施汉子并肩走进院子里,用很大的声音吆喝道:“叽里咕噜啥斯噜咕咕。”
白孝德笑着回过头来,对着李嗣业调侃道:“苏珂擢伙长,你的债主来了。”
李嗣业对田珍摆摆手,田珍只好收起了吉萨脖子上的刀,李嗣业对吉萨吩咐道:“想办法把这些人撵出去,就用刚才那个借口,说苏珂擢伙长在外面吃坏了肚子。”
“其他人拔刀准备动手,如果吉萨劝不走这三人,放他们进来先宰掉再说。”
他们贴着墙壁站在了门左右侧,各自把短刀握在手中。吉萨双手合十低声念佛陀保佑,伸手抹了一把脸,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吉萨站在院子里,和这些债主纠缠了半天,叽里咕噜可能说得都是好话,这几人空叫嚷了几句,竟然转身离去了。
众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刀收回鞘中与李嗣业围坐在了一起。债主的事确实是意外,谁能想到死掉的突厥伙长竟是个赌鬼,从进城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险些连出两桩意外,而明天还有整整一个白天,想要苟且下去不被发现,实在是太考验演技和智商了。
李嗣业给众人宽心说道:“明日不必太过担心,今夜夫蒙将军就会带着大军来到城下,明日清晨开始攻城,介时城中定然是一片荒乱,没人会怀疑和在乎我们。”
他朝站在门口望风的吉萨招了招手,把他叫到跟前问:“你再好好给我捋一捋我们这一伙的人际关系,除了有债主之外还有什么需要防范的人,比如说上司。”
吉萨略作思考,才点头说道:“除去苏珂擢的债主,就只剩下我们的百夫长骨朵嚅,还有葛利埃斤。骨朵嚅倒无什么,只是爱饮酒而已,但葛利埃斤却需要防范,他身材肥胖,负责所有草料辎重和牲畜,生性残暴不仁,喜欢责打下属,虐待牧民青壮。可汗禁止城中收容女眷,他却偷偷把三个康居女藏在帐中,日日享乐。”
李嗣业对此倒无甚在意,对兵卒们说道:“明天只要尽量避过这两人,切不可因怒冲动,义气行事,等到明天晚上,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介时整座城池将被我们踩在脚下。”
白孝德拄着弯刀跃跃欲试地问:“若是我们被发现露馅了呢?”
李嗣业的声音冷得像块铁:“如果被发现,我们就提前动手,冲去草料场,取出武器,煽动裹挟牧民,直取城东门,这是唯一的目标,也是唯一希望,就算死剩下最后一人,也要把城门打开。”
他环视众兵卒,他们的眼里毫无犹豫躲闪之色,前日夜里作出决定的时候,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热血报国也罢,功勋富贵险中求也好,不论动机,同样值得推崇歌颂。
“按照突骑施人的活动规律,如若我唐军迟迟未攻到城下,我们明日是不是还要押送青壮到城外割草?”
“没错。”吉萨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大家趁夜休息,明日清晨还按照惯例,前往草料场,押送牧民们出城割草,直至我军攻城开始,然后相机行事。”
他们吹熄了墙上的油灯,按照规矩轮流值夜睡觉,两人拄刀站立,其余人并排在羊毡上躺下,虽然身在敌营中精神高度紧张,但疲惫的他们很快发出了鼾声。
段秀实他们遭遇到的情况要严峻的多,今夜天黑,他们戴着草做的尖顶帽,幞头藏在里面。但明日清晨再以这般装束出去劳作,必然会被突骑施人认出来。
虽然相貌不能够改变,但发型还是可以改变的,唐人与突厥、粟特最大的不同,便是一个绾发戴幞头,一个辫发扎草绳。作为突厥的依附者,他们遗传了突厥传统,长发结多束辫子垂在脑后。
在漆黑的地窝子里,段秀实等人解下了幞头,摸索着栓在腰间。他们把绾在头顶的长发解下,开始摸索着编织辫子,周围的牧民也帮助他们编结。
黎明时分,在酒肆中喝醉的几个老兵卒摇摇晃晃回到草料场,他们抬头看了看天色后,取出钥匙下到地窝子里,打开锁链拉开了木栅门。
“狗碎们!别懒着了,赶紧起来切草,打水,今天还有几万头牲口等着吃喝呢!”
牧民们低着头从地窝子里鱼贯而出,老兵们简单清点了一下人数,没有在意其中是否有生面孔,就好像放羊人从来不注意自己的羊长什么样子。
此刻天色不过微醺,段秀实和众人来到草料场的西端,开始分工打水,切草,然后抱着切碎的草,把十来丈长的草料槽填满,把一个个水槽倒满。
等到天光大亮,李嗣业等人还在沉睡,已经有牧民们赶着牦牛和羊群来喂食,也有被强迫为奴的牧民牵着军官的马来,等再过些时候,许多黑姓突骑施族人及士兵,牵着各自的马来喂料。此时整个草料场显得比集市还要繁忙,牧民青壮们也进入最紧张的强度劳作中,几十人轮流上阵切草,铡刀上下开合,身上汗流浃背,如此供应这些大胃口的畜生,简直能把人给累死。
草料场是沦为军奴的本地牧民们最卑贱,最差的去处。养牛羊的牧民只需要看照好牲畜,负责剪羊毛,宰杀给黑姓突骑施军爷们送去。养马的牧民只需要洗刷马鬃,给主人把马照料好。他们这些供应饲料的,却生生要把体力熬榨干净。
段秀实的头顶上冒着热气光着脊背,双臂已经发麻酸困,他难以想象,牧民们这几日是如何熬下来的。
说起来唐军也是牧民们悲惨遭遇的制造者之一,若不是他们大举进攻黑姓,尔微可汗也不会把附近所有的牲口都搜罗而来圈在城内,更不会为了延长坚守时日,把商旅老弱女幼都赶走。
……
李嗣业等人已经揉着惺忪的脸颊醒来,开始各自收整装束,默数地等待着时间,估算着唐军何时开始攻城,军中拥有众多攻城器械,造成的动静应该不会小。
时间总不能拖延,他们只好用各种方法将脸以污渍遮挡,随后提刀出门,牵着马向草料场而去。
草料场西端的料槽前依旧拥挤,各种牲畜挤挨着占满了场地,黑姓士兵们叫骂着把牧民们用马鞭打开,牵着自己的马上前。却看见另一个卑贱的牧民挡在前面,刚要挥起马鞭,却发现牧奴手中牵着的是某个埃斤的坐骑,只好讪讪地住了手,乖觉地跟在后面。牧奴虽然身份低贱,但跟了有地位的主人,也是不可轻易吃罪的。
兵卒艳羡地看着这匹膘马,臀部肥大,毛色棕红,肯定是名贵的品种,马头霸道地伸进草料槽里啃吃着草料,别的马胆敢往里伸,它就扭头过去咬它们。
突然这马不断地喷吐着鼻息,头往上抬,白色的沫从马嘴里倒灌出来,随即翻身侧倒在了一旁,身躯开始抽搐。
牧奴登时吓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托着马颈部痛哭流涕。
周围的牧民纷纷牵着牲口退出料槽范围,生怕沾染上这恶果招来横祸。
“哈,”黑姓兵卒兴灾乐祸,终于找到理由抽他丫的了,挥起马鞭在牧奴身上抽了一记,大声喝骂:“狗东西,竟然喂死了葛利埃斤的马!快去通知埃斤!有人喂死了他的马,快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箭雨袭城
葛利埃斤是个肥壮的矮汉,头戴牦牛毡帽,身披锁子甲,辫子以绿丝绦绸子捆扎,下身穿着浅蓝色吐蕃氆氇裤子。
他带着两名亲兵气势汹汹地赶到事发地点,看到躺在地上的紫骠马,顿时伤心欲绝:“我的马!我的马呀!”
他扑上前去揪住了牧奴的左衽,瞪着大眼发狂地问:“到底咋回事儿,让你喂个马怎么还能把它给喂走了!”
牧奴缩着肩头,抽噎着告饶道:“埃斤,我不知道,不知道马为什么会倒,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抽搐!求埃斤饶恕!”
“饶恕你?”葛利埃斤悲痛如神经抽搐哼笑,接着咆哮道:“我饶恕你乃个头!”
他扔脱牧奴的衣衽,左右环视了一周,发现围观兵卒,从他腰间抢拔出阔刃刀,挥起一刀斩断了牧奴右臂,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牧奴惨叫着扑倒在地上,左手在空中虚抓,抓到羊毡靴咬了上去,不咬靴子会疼得他把牙齿咬碎。穿靴子的兵卒厌恶地踢开了他,但仍被咬去一大块毡子。
他痛苦挣扎蠕动着,仿佛倔强的蛆虫般顽强,口中的羊毡上渗出一滩血水,最终休克昏厥了过去。
站在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段秀实紧攥着铡刀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压抑自己的怒火,绝不会因一时冲动,丧失今晚整个大局的胜利。
葛利埃斤的怒火依然没有被发泄完,他指着切草提水的牧民们辱骂:“是哪个狼心狗肺的货!把草中切进了毒草!毒死了我的紫骠马!给我出来,我绝对不砍死他。”
葛利埃斤手中的阔刃刀还犹自滴沥着褐血,这种情况下谁还敢站出来,站出来岂不是被大卸八块。
“没人承认是吧!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抽鞭子,每人五十鞭,不,每人一百鞭子!”
埃斤一声令下,自然有巴结的兵卒上前去行刑。两名扮演牧民的唐军脸上肌肉抽动,忍不住要反抗动手,被段秀实被眼神制止。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行动就在今夜,想要熬过这个白天,绝不能做任何过激举动。
“都不要轻举妄动,硬生生地挨鞭子。”
兵卒们挥舞着马鞭,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抽下去,但受鞭刑的人实在太多,挨个儿这么抽完一百,先别说受刑的人是否受得了,施刑的人都受不了,这样抽下去,岂不把自己给累得够呛?
他们只好偷工减料挥舞着皮鞭在牧民们身上狂抽,段秀实倒吸凉气,咬着牙默默承受,他身边的几个唐军都脸色铁青,握紧拳头按耐住急欲喷发的怒火。
……
李嗣业带着众人刚绕过转角走到正街上,远处陡然传来牦牛号角低沉的声音,声调短促,急迫,仿佛压迫着人的胸口。
他由来心中一喜,唐军看似要攻城了。果不其然,突骑施惊慌的喊叫声四下响起:“唐军攻城啦!”
遥望怛罗斯城头,突骑施兵卒们沿着台阶扑到城墙上支援接应,李嗣业细思片刻,沉声说道:“快躲起来,要轮射弩箭了!”
他话音刚落,惨叫声已由远及近响起,城墙上空箭矢如同密密匝匝的飞蝗,转瞬间如雨点洒落。还好他们所在的位置离城头尚远,细小的箭矢力有不殆,但弩车发射的粗壮箭杆,能轻易贯透两尺厚的版筑土墙。
李嗣业和众人慌忙跑到土墙的背后,他们从未感受过万箭如飞蝗带来的压迫感,身体紧贴着墙面倒吸凉气。若是让自己人的箭矢射成血葫芦,那可真是倒大霉了。
街道不远处,两个来不及躲闪的突骑施士兵被箭杆穿透钉在了土墙上,胸口裂洞骨肉外翻,稠血汨汨流淌而出。
他尚在庆幸之际,墙壁的一侧陡然炸开了花,弩箭杆透出墙体两尺,箭头青黑泛起冷芒。他肌肤泛起一阵冷意,扭头望向旁边,田珍靠在他右侧墙上,弩箭头离其只有三寸,使其脸色略显惨白,却故作轻松地朝他笑了笑。
长杆弩箭不间断投入城中,穿透了毡帐和屋顶,或凿在空地上深入黄土,箭杆尾部颤抖不止。
这种远程打击看起来吓人,杀伤能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在这样的大城里被箭杆射中,那纯粹是运气衰而已。
很快箭杆落地的声音变得零落,最终消弭与无形,看来唐军第一轮的箭矢威慑已经结束,接下来是试探性的攻城。
众兵卒纷纷解除壁虎贴墙模式,寻找散落的马匹准备回院子躲一躲,既然唐军已攻城,他们已无需押送牧民去城外割草,在上级找上门来之前,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
草料场这边的鞭打行刑也被突然而来的箭雨打断,葛利埃斤本来气急败坏,非要看兵卒们用鞭子把这些卑贱的牧奴给收拾得哭爹叫娘,一根突如其来的箭杆落入他面前一丈的土中,直接吓掉了他半条魂魄,尖叫一声连死马都不顾了,抱着脑袋在亲兵的护持下往平顶屋中狂奔。
行刑兵卒们看见葛利埃斤抢先逃走,他们哪儿还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慌不择路四散奔逃。
段秀实摸了一把脊背,颤抖的手指抓到血痕,不顾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连忙搀扶着身边的牧民往地窝子方向跑去。
“唐军放箭了,快往地窝子里躲!”
其余唐军身材健实,挨个几鞭子影响不了行动,他们迅速搀扶起身边瘦弱的牧民,寻找遮蔽躲避箭矢。零落的箭支不间断地落下,宛如雷阵雨来临前那些能砸起尘土的冰雹。
段秀实来回往返了几趟,最后搀扶起一个瘦弱的老牧民,刚走出两步,牧民哎呦痛叫了一声,低头去看腿肚已经被箭矢穿透鲜血淋漓。
他索性将老人横抱而起,奔跑至地窝子下方,等待零落的箭矢逐渐停歇。
箭雨结束之后,段秀实将老人搀扶出地穴,让他平躺在地上。他掏出藏在腰间的小刀,切断了箭杆的一头,声音很低地用突厥语说道:“老丈,你忍着点。”
他抓住箭杆迅速拽出,这老人倒也只是脸颊抽搐了一下,连呻吟都没有发出。他从怀里掏出小瓷瓶,里面装着军中医官调配的伤药,手指轻抖着瓶口,在伤口的两端轻轻洒下,然后从中衣角上扯下一块布,将老人腿上的箭伤缠裹起来。
老牧民枯树皮般的脸上露出一丝恬静,睁开眼睛看着段秀实,伸手抱胸行了一礼,又瘫软地躺下去。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忍不住开口:“你,你是唐军吧。”
段秀实包扎的手突然停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包裹起来,淡淡地说道:“你怎么就能肯定?”
老牧民的神情淡然而又舒和,以絮絮的碎语开口说:“我以前是苏禄可汗的亲护军,只因犯了错被可汗抽了鞭子逐出军队,来到这怛罗斯城里替人放羊。当兵的事儿我都懂,刚刚切草喂牲口的时候就瞧出来了,你们这些生人中指第二节上都有厚厚的干茧,这是长时间挽弓磨出的厚茧,比那些懂射猎的牧民的茧厚得多。”
段秀实包裹完伤口,将老牧民的小腿放在地上,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身离去,老人却突然说道:“我不会告发你们的,相反,我希望你们能攻下这座城,突骑施人的灵魂已经烂掉了,没有了乌质勒、娑葛,没有了苏禄,他们已经变成了毫无目的的牲畜,与其让他们相互屠杀,倒不如被你们征服沦为奴从。”
他回过头去盯着老人的眼睛,从那苍蓝色的眼眸中,看到对世事的悲凉和从心底泛起的绝望。
“突骑施要亡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城墙惊魂
从可汗牙帐方向行来一支队伍,全部披黑披风胸前挂着镔铁扎甲,腰间挂着歪把刀,手中却是清一色的长鞭。为首的汉子前半个脑袋秃瓢,只有后半个脑袋扎成了三根辫子垂在胸前,以此来展示自己头发乌黑,身体健康。
黑披风们在街道上拉成一道长长的队伍,这是尔微可汗亲护军组成的督战队,到处驱赶那些躲在屋里的胆小鬼。
李嗣业这一支队伍太过显眼,被亲护军督战队给发现,半秃汉子挥起长鞭对着他们边抽边怒骂道:“你们这群臭老鼠!蔫驴配的东西!给我滚到城墙上去,妈的!滚上去,老子真想用快刀把你们的头砍下来!”
吉萨一边点头哈腰,拽着李嗣业往城墙处赶,边低声给他讲解道:“这是可汗派出的都督陂拔吐屯,专管督战事宜,拥有生杀大权,我们切莫要惹恼他,快到城墙上去!”
李嗣业这一行人在亲护军皮鞭的抽打中,朝着城墙跑去,仿佛一群被驱赶的羊,远处还有不少散兵被督战队从家户中赶出来。
怪不得尔微可汗不敢借着骑兵的灵活性出城与唐军作战,像这样赶壮丁似的队伍,能打仗才怪。
他们在拥堵的人群中向城墙上涌去,督战队在下方挥起鞭子驱赶。众人登上城墙后,分散在各个女墙垛口。
李嗣业站在女墙后方,俯瞰下方长坡上的唐军六花阵和拔汗那军队方阵,阵型严整,气势峥嵘,擂鼓台和中军大帐居于中央,隆隆的鼓声如同天边泛起闷雷,给人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等过了一阵,唐军又开始放弩箭,城墙上的突骑施士兵也开始射箭还击。
李嗣业从背后解下长弓,握在手中虚拿着箭矢,不时回过头来,看看身后有没有督战队。如果有人注意就稍微张开弓将箭矢射出去,控制力道不至于落到唐军阵营中去。
站在身旁的白孝德也从地上拿出长弓,他不善于做这种应付差事的事情,只虚握着弓弦,却显得太过糊弄。
督战的陂拔吐屯一记犀利的长鞭抽了过来,在白孝德的脸颊上留下血的鞭痕,疼得他倒吸凉气,心底的无名火不由的往起直窜,猛地转过身来,右手抓住了腰间的弯刀刀柄。
“狗东西!看什么看!竟敢糊弄我陂拔吐屯!”
白孝德要从腰间抽刀,却被李嗣业伸手按住肩膀,低声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冲动。”
吉萨连忙单膝跪地向陂拔吐屯解释:“吐屯,我们是负责看守辎重和牧民的,从未上过战场,他是头一次见这种场景,才吓得发了呆。”
陂拔吐屯残忍地冷笑一声:“没有见过攻城?等唐军登上城头,把你的脑袋砍掉,你就算真正见识到了!”
他按奈住把对方一劈两半的怒火,悻悻收回脚步,拿出长弓和箭支照着李嗣业的样子向城下射箭,把控好力道不要射中人,还要躲避飞来的箭矢。
唐军的两次进攻全是佯攻,退下去后继续向城墙上射弩箭,他们这二十多人硬顶在城头,时刻担忧被自己人的箭矢射中。
不断有士兵被箭矢射穿,有人上前将其抬了下去。陂拔吐屯吓得脸色发白,远离了城墙这一段。
白孝德把目光转移,眼睛盯着陂拔吐屯的后背。李嗣业略感放松,偷懒蹲在女墙根下,扭头瞧见白孝德的眼神,问他:“你看什么?”
“那个什么吐屯,我要把他的样子记下来,今天晚上城破的时候,我再去报仇。”
好强的报复心理,不过,李嗣业很赞同,只要不影响战局,他就算把陂拔吐屯给扒了皮都没关系。
唐军类似的箭矢打击几乎每个时辰都要来一次,使得兵卒们精神放松之后,突然又紧绷起来。这使得突骑施人把重心全放在了城墙上,他们倒不必担心暴露,攻城造成的骚乱使得队伍的上下级管理混乱,无法形成严密整体。
“百夫长骨朵嚅来到城墙上了!”
吉萨慌忙给李嗣业指了指不远处,却见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身后披着黑披风登上城头,两只眼睛像老骆驼一般下垂,在城头兵卒身上扫来扫去。
糟糕!他这个假伙长马上要露馅。李嗣业神情紧张,低头看到身上的披风,慌忙解下来揣藏在怀里。
他低声对吉萨说道:“若是骨朵嚅问起,你就说苏珂擢伙长刚才中了箭,从城垛上掉了下去。”
骨朵嚅大步走来,他倒是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吉萨,上前敛眉瞅了几眼,差点儿没把吉萨给盯崩溃给一股脑秃噜出去。
李嗣业背朝他们,手掌攥紧腰间刀柄,给身边的白孝德,元涛使了个眼色,如果情形不对,直接将其杀掉扔下城墙。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原来被赶到了城墙上,我他妈的都被辇上了城墙。”他看了看站在左右的李嗣业、元涛等人一眼:“怎么全是生面孔?苏珂擢呢?他死到哪儿去了?”
吉萨硬着头皮颤抖着嗓音说:“苏珂擢,苏珂擢伙长,他被唐军的弩箭射中,掉到了城墙下。”
“果真死掉了?”骨朵嚅从墙垛口探出身,似乎要寻找苏珂擢的尸体。李嗣业和元涛、白孝德等三人产生了某种冲动,只要从后面抱起这家伙的腿,直接将他抛下城墙去,就算摔不死,也会被列阵在城前的唐军用弓弩射成筛子。
白孝德频频挑动眉毛,示意李嗣业只要一声令下,他就扑上去亲自实施。李嗣业左右环视了周围的突骑施人,及时用眼色制止这种大胆行径。
骨朵嚅撤回上身,拍着吉萨的肩头道:“既然苏珂擢死了,以后就由你来担任伙长。”他又疑心地看了李嗣业等众人一眼,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道:“我最近是不是喝酒把脑子喝坏了,怎么很多人都变成了生面孔?吉萨,怎么回事?”
吉萨顿时僵立在当地,感觉浑身血液从头凉到了脚。李嗣业听不懂突厥话,倒感觉不到其中凶险。白孝德悄悄站到他背后,腰间弯刀悄悄抽出,这对吉萨来说纯粹是死亡问答。
“骨朵嚅百夫长,他们都是我们伙的人,只是你平时不太注意,确实不是什么生面孔。”
骨朵嚅又重重拍击吉萨的肩膀,差点儿把他的魂儿给拍掉。
“好好整队!我到那边儿去了。”
吉萨长松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了墙垛上,李嗣业等人同样惊魂甫定,感觉今日的凶险一轮接一轮,几乎要突破他们神经承受的底线。
夕阳渐渐落下,最后的金色洒在了城头上,众人脑袋里紧绷的弦渐渐松弛,黑暗一旦降临,就是他们活动的时机。
白天在城头上坚守的人撤了下来,夜间有专门的值守军队,比白天的守城队伍要精锐得多。李嗣业带领队伍混在人群中,返回他们驻扎的平顶屋。
众人进入院落后,立刻派人去草料场找段秀实等人,今晚的夺城门行动要开始谋划实施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煽动牧民
平顶屋内点着黄豆大小的油灯,光线昏暗是橘黄的色泽,照在众人身上的时候,只能够看清他们的轮廓,看不到他们的面貌,仿佛一尊尊黑木雕。跳荡敢死队的多数人围聚在一起,商谈今夜如何夺下怛罗斯的城门。
虽然这座城市是用錾黄石和黏土砌筑而成,但绝不可小看它坚固度和防御能力,城墙上有铁索牵引的刺檑木和滚石,和带牵引索的床弩箭。
特别是它的城门,从外部几乎不可能攻破。首先它的城门有两道,不同于中原外城门里面是瓮城,它的外城门和内城门之间是一段百米长廊,攻进第一道城门后,进入长廊内被迫形成长蛇阵,受到两面城墙夹攻,直至全军覆没。
李嗣业把两根树枝摆在羊毡上,指着它们说道:“夺城门容易,夺城墙难,如果只夺城门,就算把两座城门都夺下来,东门左右的城墙掌握在敌军手里,廊道随时都可能被敌人阻断,到时候对我们来说便是瓮中捉鳖,必死无疑。”
白孝德摇了摇头:“我们只有五十人,如何既夺城门,又夺城墙,只是城门左右的城墙上,就有四五百人的兵力,倒不如一股作气将两座城门夺下,迅速引军入内后,再去把左右城墙夺下。”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敌方身上,认为他们反应不过来?一旦夺城门的动静传出,敌人的第一反击就是巩固城墙,居高临下攻击长廊,从内城门到外城门这一段就是死亡之地,所以必须把城墙夺下来,然后再去夺取城门,放大军入内。”
“我倒是有个建议。”段秀实慢吞吞地说道:“城内有四千名牧民青壮,被黑姓突骑施奴役,我们不如利用这些人,弥补我们兵力不足的缺陷,届时导引他们攻下城墙,我们可轻松取两座城门,领大军入城。”
元涛提出质疑道:“这些人未必可靠,一旦他们泄露了消息,我们行动极有可能胎死腹中。”
段秀实捏着眉头笑了笑:“其实我本来也不敢轻用这些人,但今天正好发生了一件事,对我们来说倒是个可利用的机会。”
他将今日上午葛利埃斤因为战马猝死,把牧奴手臂砍掉,更鞭打马料场牧民的事情讲了一遍。
“葛利埃斤负责管理粮草牲畜和辎重,近四千牧民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偏偏此人生性残暴,对牧民动辄虐杀毒打,他麾下的亲兵队皆是帮凶。我的计划是,先朝这个葛利埃斤下手,将他及亲兵队斩掉头颅,用他们的人头逼迫牧民起事。”
李嗣业略作沉思,眼眸中闪烁出幽光:“可行!欲行其事须因势利导。今夜子时开始动手,在这之前,大家养精蓄锐枕戈待战。”
……
高耸的圆顶屋内灯火摇曳,毡席上的金器在火焰下闪耀光泽,对面有三个康居美女赤脚踩在白羊毛毡上跳着灵动多姿的舞蹈。
葛利埃斤盘膝坐在地毯上,手中端着犀角杯,晃荡着红色酒液宛若饮血。他明晃晃的额头上泛着油脂的反光,脸上荡漾着色欲迷人眼,嘴角泛起恶俗笑容。
外面传来几声惊呼,打扰了他此刻的享乐,美女们讶然地停下舞蹈。葛利埃斤不耐烦地朝外面骂道:“萨努!怎么回事儿!给我出去看看!谁在外面捣乱。”
“美人们,不碍事,继续跳舞。”
康居美女们接着摇荡起了腰肢,裙摆在地面上飞旋,如同伞盖车轮。葛利埃斤拍击着手掌,笑容愈发荡漾。
门外又响起哼叫声,仿佛是某个人的惨呼,听起来很是诡异。美女们又停下了舞蹈,竖起耳朵倾听。葛利生气地扔下犀角杯,对着门外喊道:“萨努,给我滚进来!”
房门发出缓慢的吱呀响动,声音细微刺耳却又古怪,使得葛利心中发毛。三个康居美女依偎着挤在一起,宛若受惊的小麻雀。
葛利探头壮着胆子问:“萨努,是你吗!是就给我吭一声!”
披着铁甲的萨努缓慢地走了进来,行动如木偶般迟缓,眼睛呆滞表情僵硬。
葛利看到了自己的亲兵队长,更加显得惊恐万状,萨努此刻站在地上,脸上却没有丝毫血色,惨白得像一个死人。
就在下一刻,萨努的背后闪烁起明亮刀锋,竟然当着他的面,硬生生把萨努的头颅割了下来,鲜血喷涌泼溅到地上。
“啊!呀!”葛利刚发出惊呼,便戛然而止,康居女们瑟缩在了墙角。提着头颅的人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钢刀架在了他的肩头上。
葛利埃斤恐惧地瞪大了双眼,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好汉饶命,我手中颇有积蓄,全部给你,可否换一条贱命。”
凶手嘿然笑道:“吾不取财,不过借你的人头一用。”
只是下一刻,刀锋挥动飙血三尺,葛利油黑的辫子被人提在手里,滴沥着鲜血往门外走去。跟在此人身后又进来三四人,平端着扣动弩机,嗖嗖嗖!冰冷的箭矢将尖叫的康居美女们射倒在墙角。
……
李嗣业命人兵分各路,手提着头颅前往各处牧民们的地窝子,看守他们的兵卒皆被杀死。很快这些牧民被驱赶集结到草料场上,周围是李嗣业带领的五十跳荡,手中擎着跳动的火把,火光照耀着牧民们麻木的脸。
白孝德身后背着两把短枪,他的面前摆着几十颗突骑施亲兵的头颅,摆放为一座尖塔,他把最后一颗葛利的头颅摆在上面,形成尖塔的顶端。
李嗣业双手拄着横刀,对着牧民们高声说道:“我们是唐军,我们的大军就在城外。而这些,是辎重军葛利埃斤及其部属的头颅,此人之残暴你们一清二楚,我铲除他替你们复仇。我需要你们帮我们一起夺下城门,引唐军进城。攻克城池后你们便能恢复自由,夺回你们的房屋,寻回你们的子女!可否?”
白孝德紧接着用突厥语在旁边翻译了一遍,牧民中发出了零零落落的喊叫声,听起来并不是很积极。
李嗣业想了想,换了个角度继续开口说:“以下犯上,诛杀上官,是什么罪责?葛利埃斤已死,如果我们夺城失败,你们会被冠以勾结唐军,诛杀上官的罪名,下场如何你们自己仔细想想!是夺门引唐军入城立下功勋,还是继续留在城中做军奴?你们自己度量!”
白孝德紧接着翻译了一通,牧民们的喊叫声总算激烈了起来,不知道是因鼓动而兴奋,还是在抱怨唐军的卑鄙行径。
李嗣业一声令下:“跟在唐军身后,从突骑施人的尸体上捡兵器,与我们进攻东城,夺下城墙,打开城门!”
第二百三十八章 破城
草料场有熊熊火光腾起,形成了数百丈长的翻滚火龙,染红了怛罗斯城西的半面天空,黑色的浓烟在火焰上空缭绕,汹涌翻腾恍若妖魔降临。
堆积如山几千车的干草,是黑姓突骑施敢于长期固守的保障。一旦这些牧草烧尽,城中的近万匹马,数万头牲畜没有食物,尔微可汗所部也就断绝了食物的来源,唐军今晚就算拿不下城池,怛罗斯城的覆灭也是指日可待。
战争的残酷也在这里,牺牲无数的生命,被席卷在其中的人均会成为受害者。
战争漩涡的中心,受害者之一尔微可汗躺在圆拱顶的大殿中深夜难以入睡,他心中有积忧,总是难以清静,翻来覆去之后,只好从羊毛毡毯上坐起,披了一件白袍走出殿门。
他只是抬头一瞥,惊愕的表情便浮现在了脸上,整个西边的半片天空被染成了红色,地面上肆虐着翻腾的烈焰。
“来人!快来!”
尔微可汗惊叫出声!
可汗的弟弟拔斯叶护和陂拔吐屯闻声赶来,看到远方的火光也大惊失色。
尔微可汗颤抖着手指指着西边嚷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是不是草料场!为什么起火!葛利埃斤在哪儿!他的草料场被烧了,他是干什么吃的!”
拔斯叶护连忙抱胸行礼说道:“可汗息怒,我立刻调集人马过去,看看到底是谁在作乱!”
陂拔吐屯也主动请缨:“定然是牧民中混进了唐军奸细,我立刻遣督战队召集各部前去救火,能救下一部分算一部分!”
“还等什么,快去!本汗的大业都毁在了你们手里!”
整个怛罗斯城乱成了一锅粥,为了救下囤积多日的牧草,睡在城中民居内的军队都被督战队像赶鸡一般轰了起来,蜂拥朝着草料场方向奔去。
“快救火,快!”
拔斯叶护站在草料场几十丈远的地方,脸上皮肤能够感受到滚滚热浪扑来。众军士提着水桶站在火圈外围,即使想救火,也被热浪所迫无法接近。
“快去!你妈的!”
叶护焦躁地挥动马鞭抽打身边的兵卒,几个士兵扑到距离火焰几丈远的地方,将水桶虚泼在地上,踉跄地跑回来头发眉毛都已经烧光了。
陂拔吐屯带着亲护军督战队簇拥着无数人赶来,他立刻命令把救火的人身上泼水,让他们披着湿羊毡提着水桶冲进去。
陂拔吐屯诅咒似的喊道:“葛利吐屯麾下的那些牧民哪儿去了!那些放羊的!放牛的!切草的!这些混蛋!”
拔斯叶护猛然醒悟:“快,来人!把葛利给我叫过来!”
陂拔亲自带着督战队前去,发誓要把这个好吃懒做的肥猪的肚肠给剖开抽出。
等不到一刻钟,陂拔急匆匆地赶回来向叶护报告:“葛利被人给杀了!连同他的亲兵队几十人!连他暗中豢养的康居女也没有放过!”
“谁干的。”拔斯叶护低下头自言自语,猛然抬起头来惊声道:“快!东城门!都去东城门!”
……
游牧民族的兵和民无需区分,就算只是放羊的汉子,各方面素质要好过种地的农民。中原百姓造反说是揭竿而起,牧民起兵直接就可以挽弓。这些怛罗斯城的牧民被黑姓突骑施征调为奴前,都是既可以放羊,又可以射猎的好手。
他们捡起被唐军杀掉的突骑施兵的刀枪,迅速加入了战斗。
李嗣业在草料场放了一把火之后,带着牧民们分三路从怛罗斯城中偏僻的街道扑向了东城门。漆黑的夜幕,天尽头的熊熊火焰,乱做一团的突骑施兵,都成为了他们最好的庇护。
城头上的突骑施兵卒看到了远处的大火,也听见了救火的喊叫声,这大火自然有人去救,他们只要做好坚守城岗的职责即可。
远处坡道下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无数的火把在快速接近,兵卒们紧张之余大声喊问:“你们是哪里的?为何深夜来东城墙!”
一口味道纯正的突厥语喊了过来:“我们是尔微可汗的亲护军!城中潜入了唐军奸细,唯恐敌军前来破坏,特来增援城头,防止敌军有内应!”
兵卒们尚在猜疑这些话的真实性,迅速接近的队列前方,一个汉子手中的短枪已经飞投而来,正中兵卒的肚腹,他手中的火把从城头上掉落。跟随着短枪的轨迹,数百把弓弩攒射箭支,黑暗中喊杀声,呻吟声和沉闷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刀枪撞击迸溅出了火花,被斩断的肉体发出撕裂声。
城门的南段城墙上拼杀已经开始,借着黑暗中火把照出的微弱光亮,段秀实带着众人近距离射了一轮弩箭,紧接着冲上了城头,牧民们齐齐端着捡来的长矛,将突骑施人挤压到跳城而亡。
段秀实挥动横刀斩断了最后一名百夫长的头颅,从腰间的箭囊中抽出响镝,搭在长弓上朝着东方仰角抛射,尖利的一声哨响划破了长空。
田珍站在对面城头的尸体堆上,从白孝德手中接过响镝,挽弓射出,第二道尖利的鸣叫声响起。
李嗣业领着三十人朝着城门口扑来,身后跟着数百名提着各式兵器的牧民。守城门的突骑施百人队朝着眼前擎着火把的脚步声胡乱射箭,对方零零落落地摔倒在地,擘张弩的弓弦砰声作响,突骑施人在漆黑中倒下。
“收弩,拔刀!”
众兵卒把弓弩收回,从腰间抽出了横刀,李嗣业带头大喝一声,双手持刀并行前冲。后排的牧民用火把给他们照出光亮,一阵沉闷的砍杀声结束后,众人涌上城门,并肩抬开了门档。
陈旧的包铁城门发出了涩滞的摩擦声,在不寻常的时日里,城门的开合昭示了重大历史事件发生,听来积淀了许多沉郁厚重的色彩。
他们举着火把穿过长长的廊道扑向第二道城门,李嗣业从背上抽出响镝,喊道:“拿弓来!”
一名军士上前,把长弓递到了他手中,李嗣业将箭枝搭上弓弦,拉做满月,抬头朝着天空射出了响镝,如同风铃在空中震荡的尖啸声,响彻了怛罗斯城内外。
夫蒙灵察的红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握在手中高声说道:“鸣镝已响!进城!”
他刀锋挥舞的所在,火把一个接一个亮起,宛若星火传遍了整个方阵,朝着怛罗斯的城门涌去。
李嗣业带着众人冲向了城门,他的头顶上厮杀声响起,突骑施黑姓已经警醒,开始与他们争夺城头的控制权。
现在拼的是时间!
“杀!”
李嗣业从箭囊掏出箭矢,朝着漆黑的城门洞中射击,突骑施人挽弓反击,他的右肩上中了一箭。他忍着疼痛,将箭矢拔出,搭在弓上反射了回去。他随即扔掉了长弓,双手挥舞着刀锋劈杀过去。
城头上白孝德左右手持着双枪扑进突骑施人中,如同恶虎扑入了羊群,枪尖戳透了一个又一个兵卒的脖颈。他身上沾满了鲜血,精神却愈发亢奋。
田珍挥舞着刀锋在敌人冲杀,他身上挂彩多处,体力丝毫没有下降,眼见得身边袍泽一个个倒下,他大吼一声冲进了敌群中,先把手持火把的杀倒,然后趁着黑暗挥舞狂刀,尽情挥洒着鲜血。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敌人,拼命砍杀就是了。
然而所有人都倒下之后,两把刀却撞在了一起,他从刀锋上的幽光看得出,对方和自己使用一模一样的刀。
“报上名来!我是田珍!”
那人回答道:“我是燕小四!”
李嗣业在黑暗中避开了刺来的长枪,他的脸颊被枪头划破,双手抱着刀柄刺了过去,将最后一名守门武士用横刀钉在了城门上。
他身上多处伤口开裂,忍着疼痛用肩膀顶起门档,跟着他冲出来的牧民们纷纷跑到了门档下,曲下膝盖合力上抬。
“一,二,三!”
“城门开了!”
成千上万的唐军涌进了城门,他们穿过长长的廊道,蜂拥着冲向了城头。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夜乱
还在城头上争夺控制权的突骑施人见唐军进城,明白大势已去,纷纷扔下兵器跪地投降,但这座异域风格的城市,依然处在混乱之中。
白孝德浑身浴血,从突骑施人的尸体堆中走出,周围的唐军被他的杀气所慑,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
战斗已经结束,他似乎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包扎身上斑斑的伤痕。但他已经有了新的目标,在这漆黑的夜幕中朝着城中某个方位而去。
成功夺取城头,并坚守着活下来的怛罗斯牧民们也失去了目标,他们使命似乎已完成,明日之后,羊群和房子又会回到自己的手中,但此刻血液中的躁动因子尚未安歇,他们仍然需要发泄。
没有目标的时候,最好跟着一个有目标的人往前走,他们出自本能地跟在了白孝德的身后,朝着可汗牙帐的方向而去。
……
李嗣业在这深夜里见到了夫蒙灵察,他本来疲惫地靠着门洞的土墙,眼皮困得直想闭合,那些明暗闪烁的火光,士兵们汹涌而狂热的喊声,在眼睛和耳膜中幻化得模糊而又飘离。他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自己干成了这样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
他本来没有这样的胆量,更没有这样的能耐,不过是一时的臆想做祟,认为自己有主角光环和历史人物使命的双重保障,可经过刚刚的生死搏杀才发现,没有所谓的光环和命运,只有凶险和一时的幸运。
眼前又晕染起了光线,他没有抬起眼皮,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低声絮语似的响起:“这是李嗣业吗?快用担架把他抬下去,派医官前来治伤!”
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夫蒙灵察,他一只手握着火把,弯下腰来瞧他。
李嗣业兀出一丝笑容:“将军勿要担心,李嗣业还能撑到明天日出。”
夫蒙灵察用敬佩的神色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实话说,你这里我根本没有抱多大希望,也没有想到你竟然能成功,我已经动用人力做了五六座攻城塔,也置弄了构筑鱼梁道土方木料,现在都没用了。”
“这一战,你居功至伟,并不因为只一天就拿下了怛罗斯,更因为你们在城内的凶险搏杀,使得我们不用在城头牺牲掉更多的生命。夫蒙灵察,替七军将士谢过你。”
夫蒙灵察坐正身体,郑重地朝李嗣业拱了拱手。
“我派人送你去治伤吧,也好好休息一夜。”
李嗣业摆了摆手:“夫蒙将军,我还能行,我想把我们这五十人召集一下,看看还有多少活着,已经有多少死去。”
推开城门的一瞬间,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们被涌进来的自己人给冲散了,在昏暗中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悄悄倒下,到最后他是不是在孤独奋战。
“那好吧,”夫蒙灵察回头对身后吩咐道:“派人去牵一匹马来!在马上找人更方便些!”
李嗣业翻身上马,跟在夫蒙的中军后面缓缓前行,穿出门洞时,看到的依然是乱得一锅粥似的怛罗斯城,草料场燃起的大火依然在升腾肆虐,城中的尖叫声和嘶吼声还在继续,仿佛在进行一场彻夜的狂欢。
无论谁取得胜利夺下城池,受苦的还是城中的那些原住民,他们有的被逐出家园,有的留下来为奴。他回想起昨夜亲手点燃草料场时,他们脸上抽搐的恻隐之痛。那是他们的血汗,怛罗斯城周围数千亩自然生长的牧草,都被他们收割,晒干,堆积在城中,然后再自己一把火烧掉。
他们看到了在城墙下站立的十几人,连忙跟旁边的人要了一个火把,高举在手中拨马照过去。
他们形态各异靠在城墙上,脸上身上全是未干的血污,脸颊疲惫,双目依然有神韵。
他双腿夹着马腹接近他们,握着火把弯下腰问:“我们怎么剩下这么点儿人啦,他们呢?”
段秀实靠着城墙虚弱地开口道:“有的人可能死掉了,有的人可能还活着,现在天黑,找不过来,等到天亮再去找他们的尸体。”
他翻身下马,从每一个人的面前走过,辨认出他们的样子、元涛、藤牧、田珍、张致果、库班尼、若失罗、还有张勇。
“白孝德哪里去了?”
……
可汗牙帐所在被唐军和拔汉那军队团团包围,亲护军负隅顽抗,被唐军几轮箭矢齐射,折损大半。这些人的心思很简单,破城的功劳已经被别人拿走了,俘获可汗的功劳总应当争夺下来罢,双方几乎是抢着出手,箭矢不要钱地往下砸,把在城头上没有发泄出来的战意,全发泄在了一小帮亲护军的头上。
尔微可汗很快从圆顶大殿内传出命令,要求所有亲护军,放下武器跪地投降,就连可汗本人和其弟拔斯叶护,也悄然跪在台阶的两旁。
这下无论是唐军,还是拔汉那可汗的军队,都不敢再踏入这片领地。你们抢在夫蒙将军和阿悉烂达可汗的前面接受敌方首脑投降,是不是不想混了呀,再蠢的人也有这点儿脑瓜子。
可偏偏就有一个背着双枪的浴血小将,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拿着杂乱刀枪的人,从唐军和拔汉那军的中间地带,强硬地挤了进来。
四周众人忿然作色,抬起弩箭挽起角弓,准备射死这些不开眼的东西!
“这是何人,竟然如此大胆?”
一名将领伸手制止士兵们的愤怒举动:“不要动手,夫蒙将军马上前来!此人不受我们管辖,可留给夫蒙将军制裁。”
白孝德提着枪来到跪着的可汗面前,把枪尖架在尔微的脖颈上,面露冷酷却毫无轻慢之色。
他这一举动又引起了众唐军的惊讶愤慨,此人是不要命了吧!竟然敢抢在将军的前面杀掉可汗,你以为取人头是功?错,这是罪。
“大胆,放下枪!”
所有人把放下的弓弩又抬了起来,角弓擘张弩密密麻麻排列,只要一轮齐射,就能把人攒射成刺猬。
白孝德无视了这些人的威胁,把枪尖前递,触碰到可汗的皮肤。
尔微可汗紧闭双目高抬起了头,从火光下可以看到他的脸非常俊秀,高高的鼻梁更像高贵的王子。很难想象野蛮粗暴的突骑施人里面,还有这样美貌的男人。
他不知道来者是哪位将军,只好颤抖着说道:“尔微败军之首,丢掉了父汗的基业,如今落到尊驾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孝德摇摇头:“别误会,我没兴趣杀你,你的手底下是不是有个长着半个秃脑袋,留着三根辫子的混蛋?”
尔微可汗惊讶之余,脱口而出:“陂拔吐屯?”
“没错,就是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