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夺命·其三
早已有所准备，船队当夜便出发回返。顺流而下不过一日，便已进入南顿县地界。
此时肥沃的颖水之滨，黑褐两色的两支军队正在混战。
战场的东面不远，无数尸首遗落于此，其中又以身穿褐衣者为多数。他们或仰躺，或倒伏，或卷曲成团，三五成群堆叠在一起。偶有还没死透者艰难的挪动着身体，又有神色恐惧之徒从尸堆中爬了出来，跌撞着朝远处逃去。
一匹断了腿的战马，一拐一拐的徘徊在一具身穿甲胄，首级却已不知去向的尸体旁边，甚是苍凉。
战场西侧，一身扎甲的蒋钦指挥着褐衣士卒拼命的攻击着横在中军之前的敌人。尽管蒋钦麾下人马更多，可敌我形势分明，他奈何不得面前的黑衣军。
蒋钦指挥大军的经验太少了，这也是孙策军大部分中层将领的通病。孙策起势的时间太短了，征讨江东对阵的，大部分是如祖郎这样的山越或者宗贼。多数不过千把人的阵仗。
少有的大战，指挥的不是孙策本人便是程普等孙坚留下的班底，蒋钦等年轻人骤然执掌大军，捉襟见肘实属正常。
反观他们的对手——黑山军。尽管过去乃是贼寇，可冀州作为黄巾之乱的中心，这些人多数都有黄巾的背景，指挥者孙轻的经验更是老到，麾下人马不足想胜蒋钦或许不行，可只是拦阻拖延便要简单得多。
此刻，被阻的蒋钦急的跳脚，高居马上，透过敌军他隐约能看到，中军的形势不容乐观。那朱桓不知用了何法，此刻中军阵型散乱，显然敌我不分，陷入混乱。有将领带着麾下远离打算整军再战却被外围的游骑灭杀，再如此下去，中军的崩溃不过迟早之事。
这形势，可比那日孙策言说的，要严峻得多。
一片小树林中，孙策孤立于此，身周尸骸无数，有忠心耿耿的手足亲卫，也有朱桓带来的叛乱者。其手中钩镰枪所及之处，生人勿近。
“这世上，真没有叫错的外号，项藉再世，怕亦不过如此！”朱桓身旁，一名面容瘦削却又留一脸络腮大胡的中年男子望着自家那些畏缩不敢上前的悍匪们，如此感叹道。
男子正是如今应在平舆城外围困程昱的原黑山贼首——张燕。
“即便他真是霸王再世，今日也得给某死于此地。”朱桓此刻满脸狰狞，平日的温文的世家子弟做派早已无影无踪。
“尔等江东内事，某这毛贼管不到，只是尔等此前承诺的粮秣，不过到了七成，若收不到余下之数，某便要找一找尔等祖上好好谈谈子孙的教育问题了，希望休穆不要介意。”
朱桓闻言，本来铁青的脸上更显狰狞。
“些许钱粮，于我等不过九牛一毛，张刺史的担忧简直无稽，而且此等言语，传出去，张刺史这名声……”
张燕瞥了瞥朱桓，笑道：“便是名望再高，也不过一介黑山毛贼罢了。这些年某算是看明白了，做人呀，真不能忘本。”
朱桓哼了一声，没再理会张燕的感叹，上前向手下甩出了重赏。在朱桓看来，孙策已是强弩之末，士卒们再一拥而上，便能拿下。
可惜，这一招并非万试万灵。
被数百人围着，孙策却靠着小树林的地形与数十卫士硬拉了百余人垫背，光死在钩镰枪下的悍匪便不下三十人。这一小片树林之中，血腥之气早已熏人欲吐。众人看向孙策的眼神早已从刚开始的戏谑转变成了畏惧。
这个时候，再多的赏赐也已毫无用处。
身经百战的悍匪们破了胆，那些温室里养出来的吴郡族兵就更指望不上了。
看着朱桓无计可施的跳脚，张燕心中好笑，这些世家子弟，总以为撒出点残羹冷炙，再轻飘飘的来一句：给我冲！就会有无数人为之卖命。
殊不知，只有像场中年轻人一般勇于站在众人之前，才会引得无数人抵命跟随。
只是场中那一位到底是年轻了些，引蛇出洞竟以自身为饵，只需一队弓弩手，还能有何生理？
正要出要提醒，张燕突然脸色大变，脚下传来的震动之感对每一个北地男儿而言，实在太过于熟识——骑兵冲锋。
韩当，字义公，辽西郡令支县人。
早在孙坚还在袁术手底当差时便是其左膀右臂，群雄讨董之时，面对可怕的西凉铁骑，孙坚能一路战而胜之，第一个攻进雒阳城中，便是靠着这帮北地男儿。
骑兵，一向是战场上最为锋利的绝世宝剑。此刻这把宝剑毫不犹豫的刺进了中军的胸膛，直直的往孙策的大旗方向杀了过去。
路途之中不管是张燕军、叛军还是友军，统统被铁蹄碾成齑粉。
一路杀至大旗之下，却并未寻到孙策，韩当当场便变了脸色。
小树林中，刀盾兵在内，数十名弓箭手在外围成一个颇大的圆阵，围困着中心不停腾挪躲闪的孙策。
此时的孙策浑身浴血，背上插着两杆箭矢，仿如一匹受伤的孤狼，在树林中来回穿梭，利用数量众多的树木阻挡躲避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偶有靠得太近露出破绽的刀盾兵被其手中钩镰枪一带，枪刃一送，死于非命。
外面，一直冷脸指挥的张燕越发烦躁，他垒垒想把孙策逼进躲闪的死角，可这么长的时间，只成功了一次。那一次，换来了孙策身披两创，随后的孙策速度变得更快，走位更难以琢磨。他的体力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如此激烈的运动也无法消耗殆尽，让人气馁。
张燕知道这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仔细观察过孙策的状态，最多一刻钟，这位小霸王便要不支倒地。
尽管心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张燕却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孙策的体力极限。大地传来的熟悉震感让他明白，前来支援的骑兵不是庸手，数量更在己方之上。
再不走，就真的得交代于此地了。
……
当韩当在小树林里见到身披两箭的孙策时，心跳当场便漏了一拍，连忙打发人去寻随军的郎中。
向来急性子的孙策又怎会乖乖等待，一把推开上前挽扶的士卒，抬手折断了身上碍事的箭杆，抢过旁边士卒的战马，招呼着韩当便往北面疾驰。
“叔，这次引蛇出洞不光引出了蛇，还来了一尾大鱼。”
孙策很是兴奋，周瑜当初立计之时便算准了吴郡望族那些人必然会勾连张燕，只是他也没有预料到张燕会亲临战场。
孙策向朱桓卖个破绽，果然引来了杀机，而为了行动的隐秘，张燕军如周瑜所料，只来了不过千余骑兵以及两千步卒。
朱桓利用侵占来的职权接应张燕的大军来到左近，随后张燕一击得手击溃了孙策的后军。
这是第一步。
反应过来孙策中军正要列阵反击，那些散在中军之中的吴郡望族的族兵便发动开来，中军混乱。
这是第二步。
随后朱桓带来的两百亲卫反叛，把正在整军的孙策给逼进了小树林中——为山九仞。
到此，双方其实都冒了巨大的风险，一旦孙策来了援军，兵力不足的张燕等人便立成瓮中之鳖，双方比的，便是谁能更快。
如此之高的风险，张燕和孙策又没有很直接的利益冲突，亲来的可能性太低，所以当初定计之时众人皆以为，这次的计划若有意外收获，大抵不过如孙轻这样的小鱼。
生活，总在人不抱希望之时带来惊喜。
现在，朱桓怎么都想不明白，费尽心机挣来的大好局面，张燕想都不想便策马退走。可当他看到精锐骑兵们奔驰时带起的烟尘，便不得不佩服作为一个沙场老将的直觉之准。
相比起朱桓的佩服，张燕的内心是郁闷的，功亏一篑。
没有骑兵，这是一个北地男儿心中无法述说的痛。从冀州带出来的战马经历了这些年的大战，折损极多，而横在他与北方产马之地中间的曹操，那会让一支北地强军在自家屁股后面补充到足够的战马。
这次带来的千余骑兵已经是他全部家底，还大都是有了年纪的“老马”了。
若是骑兵再多些，他有信心能拖到韩当赶来再从容退走，那时的孙策，绝对死得不能再死了。他也能完成对那人承诺的投名状。只是世事没有如果，如今想来，他的骑兵数量，或许也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想到这里张燕便不得不佩服那位年轻人，文能得才智之士青睐，武能策马定一方。
沙场多年，张燕并不是没有见过能打能拼的狂猛之士，那位让他吃尽苦头的并州吕温侯便是勇猛无敌之辈，可孙策却很不一样。
即便孤身一人面对生死危局，在那疯狂的外表下是绝对冷静的内心。而这样在战场上能时刻保持冷静的将领有多可怕，张燕上一次遇上的还是那位已故的皇甫将军。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夺命·其四
“疯子！”狂奔的战马上，张燕不甘的回头看着被孙策骑兵冲散的步卒，尽管这些步卒是他亲手舍弃的，为的不过是阻挡孙策片刻好挣得逃命的时间。
壮士断腕说着好听，可里面的苦楚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孙策的贪婪实在出乎张燕的意料，杀他确实方便接收汝南，可带着重伤的身体亲率骑兵追上来，这就离谱了。
当然这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同样令人狂热，追兵的士气高涨得直冲云霄，张燕的步卒才被咬上就损失惨重。
面对已经疯了的敌人傻子才想去绝地反击，何况后方还有个不知道何时能弹压住混乱追上来的蒋钦。
张燕毫不犹豫的就舍了步卒带着骑兵逃之夭夭。
“唉，毛都没捞到一根却白白连累兄弟们的性命。”张燕的牢骚有点兔死狐悲的味道，可一旁的孙轻知道他的无奈，即便已经贵为一州刺史，可出身太过低微让他一直寻觅不到像样的出谋划策之士，只能沦为豫州士族的提线木偶，为着五斗米折腰。
岁月蹉跎下，野心被抹平了，想着为自己找个出路，也为弟兄们找棵新的大树荫庇。可拿到手的第一个差事搞砸了不说，还损兵折将。
孙轻也只能安慰道：“我等从一开始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马革裹尸罢了。这几年托着当家的福弟兄们过得都颇松快，没道理到了拼命的时候才来埋怨。当家的还是多想想前路吧，算算时间，那些被骗出去的斥候也该回返了。”
“直娘贼，都是坑。”
张燕逃路的前方，三三两两的孙策军斥候越聚越多。都是军中牛人，按理聚在一起该有不少龌鹾，可这些斥候却相处得颇为和谐。
“老韩，这里你的本事最好，脑子也最是好使，接下来如何做，大伙都听你的，可不能放跑那姓朱的龟孙。”说话的乃是众斥候中看着最为年长之人，此刻正带着一群小年轻要推举那韩姓斥候当指挥。
那韩队率愣了一下，明显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本能的便道：“我等缀着张燕等人不丢便已是功劳，此老本行活计，又何需领头，平白让某多占了弟兄们的功劳。”
年长的队率挠了挠头，道：“弟兄们意不平呀，想着要给那富家子找点麻烦好出一口恶气，可我等就这么点人，硬刚屁用没有。”
韩队率皱着眉思考了一会，道：“听闻吴候有伤在身还亲率骑兵追来，怕是铁了心要留下张燕。只是张燕如今尽是骑兵，拖延太久对吴候怕要不利，某有一计可给张燕制造些麻烦，却是要众兄弟出力的。”
众人闻言大喜，若是能阻敌一会必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整个斥候队都脸上有光。
“这里往北半日有一小川，名沙，水流不大，盖因上游段庄为了耕作挖下一眼大池。我等让人在低洼之处挖开缺口，引池水回流，下游水量暴涨，张燕便只能绕道。再以弓箭骚扰，今日之中必能让后方主力咬下张燕的一块大肉。”
……
面对滔滔大河，张燕知道他栽了。没有怨言，没有骂街。张燕默默的组织骑兵列阵，他要背水一战。
“你叫什么？”尽管一脸苍白，可孙策还是身姿挺直的安坐在马背上。
“某姓韩，名龙。无字。”
“哦，那此战过后，某求子布给你取一字如何？”
“谢吴候赐。”
孙策转头看向已经列阵完毕的张燕军，看着他那些因长时间奔跑还在气喘吁吁的战马，笑道：“老韩武艺如何？可有兴趣与我一同破敌？”
“固所愿，不敢请矣。”
孙策闻言大笑，高声道：“好，弟兄们，随某来收下张贼的狗头。”
大地仿佛在脚下颤抖，不，大地确实在颤抖。
“这就是力量！”即便是军中精锐，可这却是韩龙第一次参与骑兵的集团冲锋，无数战马奔驰带来的力量的快感让人迷醉。
孙策冲在最前方，这是他最喜欢的位置，韩龙则是默默的紧跟在其右侧。
敌人已清晰可见，最前方的同样是主将张燕。
轰！
孙策手中的钩镰枪一下便击飞了张燕的马槊，二人身影交错间，钩镰枪轻轻一滑，从张燕的侧腹中带出了一道血红。
随即孙策的身影便撞进了对冲而来的骑兵之中，韩龙紧随其后，手中骑枪左挑右突，拼尽全身的力量也切进了这股洪流之中。
迎面而来的力量是如此的凶暴，韩龙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张燕的下场，无数急刺而来的骑枪便在其身上留下数道口子。
每次挥击都仿佛浸润在泥沼之中般艰难，拼尽全身的力量才坎坎缀上前方那道灰褐色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韩龙突然感觉到了手中力量一空，一道河川横在眼前。
世界是如此的开阔，前方有且只有那么一骑依然固执的引领着众人向前冲锋着。
韩龙笑了，他心中的热血从未如此澎拜：“这样的活法也真不错呀。”
可惜他注定不属于这里。
这时，三道矫健的身影从前方的芦苇丛中凸了出来，直奔孙策而去，口中仿佛在高声嚷嚷着什么，可在激烈奔驰的战马上压根什么都听不到。
在孙策另一侧的韩当见对方身手矫健，策马冲了上去接下一人，韩龙却无动于衷。
孙策独战两人却尽显小霸王风范，钩镰枪一荡便扫开了两人递来的长刀，随后手腕一转，手臂一收，钩镰枪便把一人带到眼前，接着孙策左手一抓，狠狠的捏住了那人的脖子。
手中一紧，一声咔嚓，正在挣扎的刺客便软垂了下来。
后方一阵欢呼爆发开来，越来越多的骑兵冲破张燕的军阵，亲眼目睹主将的神勇，士气盛极。
另一名刺客见孙策神勇如斯早已破胆，又见后方骑兵士气如虹立马转身逃跑。
孙策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可战马还没迈出两步，他的脸上便一阵潮红，随即泛出灰白，略显矮小的身形摇晃了两下，栽下马来。
一直注视着孙策的韩龙此刻动了，他往身后行囊中迅速一掏，取出一根形状奇特的长刺，伸手便往孙策的心窝送去。
孙策从韩龙没有上前接战之时便对这斥候留了心，此刻虽然虚弱，警惕之心还在，眼见长刺近前，拼尽全力在半空中换了个身形。
长刺没有刺进胸膛，却在孙策的脸上留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
一击没有尽全功，韩龙也没有留恋，策马便往东边而去。
韩当见孙策堕马大惊失色，立马弃了对手回身救援。孙策倒伏在地上，身下鲜血的颜色是如此的刺眼，即便韩当老于沙场，此刻心中也突突直跳，随即一股暴虐从心中升起。
“杀！”
无数刚慢下来的战马又再度嘶鸣着提速，直追那道向东逃亡的身影。
后方，被切成两半的张燕军已经有溃散的趋势。张燕被孙策刺了一枪后坠马昏迷，孙轻想都不想，护着他便往西边撤退。
朱桓留在原地，刚才取得胜势的孙策军突然散乱了起来，他从大军露出的空隙间分明看到了被韩当抱在怀里满脸是血的孙策，此刻，一股邪火在朱桓的心中燃起。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名声不甚响亮的韩当。
东面，被无数骑兵追赶着的韩龙猛地钻进一片小树林中，随后一叶扁舟从树林中冲了出来，径直往北方而去。
无数的飞矢追赶而来，狭窄的船身上无处躲闪的韩龙最后身披两箭，侥幸逃脱。
第一百一十九章 鲜卑
半月后，韩龙带着伤来到了许都城中。
“……公子赠与的三棱刺淬上了砒霜，那一击之下，属下不认为孙策还能活。”
听完韩龙的汇报，曹子恒越发肯定自己捡到宝了。
当初北上并州，从吕布手上要回来那卫掌柜卫博安插的暗子便是眼前的韩龙。
得知自己身旁被插了钉子，吕布自然大怒，可对其性情已经颇为了解的曹子恒适时的奉上了黄金。
十斤黄金换回一个死士，曹子恒自然不会这么没心眼。这十斤黄金真正赎回的，乃是在太原干得风生水起，与吕布麾下交情都不错的卫博。
不然吕布既给官又赏钱，曹子恒一来卫博便屁颠屁颠的跟着回去，作为主君的吕布算什么。这种严重伤害威信的事情，吕布岂能轻轻放过。
韩龙，不过是曹子恒给吕布赶人递上的台阶罢了。而得知这位的姓名的时候，曹子恒压根没有当回事，三国之中同名同姓之人海了去，眼前的韩龙跟曹子恒所知道的那一位实在对不上号。
当然，曹子恒这顺带之举无疑给韩龙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从并州回来后，卫博把韩龙的家人送到了青兖工坊，韩龙便成了曹子恒手底下的一员，被伪装成从北方逃难至江东的普通百姓，打听江东的各种消息。
其时恰好遇上孙策募兵，一身骑术武艺也不错的北地男儿便成了孙策麾下一名斥候头领，楸准了机会给孙策来了一次绝杀。
韩龙的表现让曹子恒肯定，他确实捡到了汉末三国最牛逼的刺客。
可惜的是，这位刺客的首秀功亏一篑。
“孙策没死。”
短短四字让韩龙面若死灰，先前还略有得色，此刻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韩某惜命，坏了公子大事，但求一死。只望……”
后面的话韩龙没敢说完，也没脸说完。
“起来吧，死不死的，老晦气了。本来派你去江东不过为了打探消息，有机会重创了孙策已算是大功了。何况为了一个孙策把你的命赔进入，不值当。”
曹子恒的话可以说是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前来看热闹的荀彧。
为了笼络一人说出这样的话，曹子恒的御下之术在荀彧的心中跌成了负分。不过此乃曹子恒自家之事，荀彧并不插言。
只是众人又如何能知，曹子恒眼前之人的功绩。
韩龙——三国历史上被记载的有且只有这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民族英雄。
胡人滋扰，这个伴随着汉民上千年的问题在东汉皇朝里仿佛并不存在。在后世人的认知中，汉末三国的胡人不过是被各大小诸侯捶圆按扁的存在，不管是于夫罗、呼厨泉、刘豹还是蹋顿，皆是汉末群雄的手下败将。
胡人不过当时汉民的附庸罢了。
用流行点的语言来说就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可事实上，不管是黄巾之乱还是并州沦陷，其始作俑者，皆胡人。
雍凉之地在诸侯争霸之时更是沦为外族游骑的后花园。
曹子恒来到这个时代后，听赵云说起他作为白马义从时的往事，里面包含的，可没有白马公孙威名远播的高大上。
受东汉以胡制胡政策的影响，这群内附的雇佣兵的战场经验可比一般的北地百姓多了去。
遇上了，死的往往是汉民。
东汉皇朝的北地边境看着盛平百年，可内里流觞的汉民鲜血能让易水漫堤。
当然，不管是分裂成两部的匈奴还是摇摆不定的乌桓都够不上成为汉末豪雄们对手的资格。
唯有鲜卑。
鲜卑的崛起源于北匈奴的惨败，汉永元三年，汉帝国联合乌桓打趴了当时已经势弱不堪的北匈奴，逼得其逃离草原，出走中亚。
由于中间隔着一整个乌桓的领地而汉帝国也受困于它那让人哭笑不得的财政，并未如它的老大哥一般对草原犁庭扫穴，草原上零散的匈奴小部落的数量依然很多。
鲜卑便是如此乘虚而入，一举占据了被游牧之民视为圣地的草原，鲸吞了那些被留下来的匈奴部落十余万，并倚之走向崛起之路。
当时的东汉皇朝并未察觉到这个新近崛起的草原大部族的威胁。便这样鲜卑在草原上慢慢茁壮直到桓帝之时，鲜卑诞生了一位雄主——檀石槐。
这位枭雄用了半生的时间成功统一了整个鲜卑，随后又用余下的半生着手改善麾下牧民的生活，在他手中的鲜卑发展成了一个拥有近千万人口的庞然大物。
就如同资本的血腥一般，游牧文明的发展总躲不开一种野蛮的行为——劫掠。
无休止的袭扰使得东汉皇朝再也不能无视这个草原上新生的庞然大物了。熹平六年，亦就是公元177年护乌桓校尉夏育请求汉帝刘宏出兵鲜卑。
沉浸在皇甫嵩、朱儁等人百战百胜的无敌神话里，误以为汉帝国真的如此强大的刘宏轻率的便答应了夏育的要求。
这一年，高傲的东汉帝国兵分三路由护乌桓校尉夏育、破鲜卑中郎将田晏、匈奴中郎将臧旻各领一万骑兵进攻草原。
大败。
刘宏错估了这场战争的等级，年轻的他遭遇了东汉史上对外战争的第一场大败。当然没有人认为汉帝国经此一败便一蹶不振，更没有人认为鲜卑会乘势进攻中原，包括檀石槐自己。他清楚认识到鲜卑与汉之间的巨大实力差距。再给他十年，鲜卑才有直面汉帝国的底气。
然而上天并没有给到檀石槐足够的时间，光和四年（181年），檀石槐薨。
鲜卑的气运亦随着檀石槐的死而消散，檀石槐之子和连是个典型的富二代，性喜奢侈又贪得无厌，处事不公导致鲜卑内部矛盾不断，最可悲的，他还是个短命鬼。
灵帝末，和连寇掠北地郡，被人一箭射死，其子骞曼年幼，本就矛盾重重的鲜卑经过一轮的权力斗争随着上谷以西的鲜卑部落叛离而分裂成了三部。
浦头之弟步度根盘踞在云中、雁门一带，实力最强。其次，则是占据的上谷、代郡的轲比能，这位鲜卑草根因处事公正而受到牧民们的拥戴。最后则是如素利、弥加等抱团取暖的小部落联盟。
小部落联盟自然是打酱油的角色，步度根与轲比能才是草原王座战争的主角，二人的争斗几乎贯穿了整个东汉末年。即便如今建安六年，这场北方草原上的战争依然持续着。
不过轲比能此人比较会做人，这些年一直通过护乌丸校尉闵柔向汉朝进贡。朝廷上下对其颇有好感，除了曹操。
不得不说，在看敌人方面，曹丕输了曹操一整条街。曹操统一北方后，对鲜卑这个潜在敌人采取的都是分而治之的策略，坐观步度根与轲比能二人争斗，偶尔有一方取得决定性的优势才出来拉偏架。
曹操还在之时，整个北方草原基本处在一个内耗的状态。直到曹丕代汉，尽管当时的护乌丸校尉田豫一直秉持着曹操的策略小心的控制着草原的态势，可架不住不明真相的朝堂群众对轲比能的好感。
太和初年，轲比能向魏庭上书诉苦并投诉田豫拉偏架之事。很神奇的是，居然得到了魏庭支持。
自此，轲比能的势力一发不可收拾，控弦之士达十数万，步度根已经完全不是其对手了，鲜卑的一统只在眼前。
强大了的轲比能很快就让魏庭后悔了当初的决定。太和五年（公元231年），蜀丞相诸葛亮第四次北伐，成功说动了轲比能出兵石城，两军遥相呼应。
北伐失败后，轲比能施施然回到漠南，曹丕对其却是无可奈何，盖因其势力已经尾大不掉了。
北方，将再次烽火四起。
时势造英雄，每当次华夏民族出现危难时，都总会出现一个英雄。这一次，这位英雄的名字叫韩龙。
公元235年，在新任护乌桓校尉王雄的谋划下，轲比能被刺身亡。自此，鲜卑众部落再次沦为一盘散沙，华夏北地盛平数十年。
刺杀轲比能的刺客的名字便是韩龙，可惜的是，这个时候的汉民族实在太过年轻，完全意识不到卧榻之侧一个强盛的游牧民族究竟代表着什么。
如此丰功伟绩，却只换来了史书上寥寥数语：至三年中，雄遣勇士韩龙刺杀比能，更立其弟。
第一百二十章
尽管眼前的韩龙实际的年龄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大，可公元235年，他也有五十近六十岁了，如此年纪刺杀轲比能，曹子恒实在无法想象，所以一开始他并不认为自己遇到的便是历史上的那位英雄刺客。
如此英雄人物，曹子恒却把他用在民族内斗之上，说实在，曹子恒心中是存了愧疚的。要是韩龙这次死在了江东，到时候北面大战轲比能，汉家儿郎怕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当然，这种愧疚并不能被这个时代的人们所理解，便是韩龙自己也同样如此，此刻，他只能伏在地上庆幸自己跟了一个宽仁的主上，并暗暗发誓：眼前人之所指，粉身碎骨不足辞。
曹子恒见韩龙身上还带着伤，轻言道：“你那小子在后堂等着你，过去看看他吧。”
待得韩龙离去，曹子恒轻语道：“两处箭伤，长时作战，面门受创再加上中毒，这样也要不了孙策的命，实在有够扯淡的。荀叔我知你在江东有人脉，可知孙策脱险经过。”
“当日韩义公护着半死的孙策汇合了程普等人，在军中郎中推荐下，快船向汝阴求医。途径项县之时被带兵救援袁涣的李通缠上……”
作为三国中最强的魏国的奠基人，曹操最厉害或许并不是他被后人称为军事家的指挥作战只能，也不是他遗留下的《观沧海》、《龟虽寿》等的名篇，而是跟三国另一位君主——刘备一般的识人之明，人尽其用的伯乐之才。
李通，字文达，江夏平春人。出身市井，早年不过一游侠之辈，在郎陵起兵后吞下同郡人陈恭、周直，黄巾大帅吴霸等的势力，独霸了郎陵县，成了一方小小的诸侯。
李通很聪明，他清楚以其出身想要再有大作为已经不大可能了，熄了争霸之心的他环视了天下一众名人后，看上了同样出身不算高的曹操。那一年，曹操与天子同发了招贤令，李通便这样舍了郎陵的基业，带着部众投奔而来，成了曹操的振威中郎将，屯兵在汝南西界以防备张燕。
其后曹操出征南阳，在谁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曹操在张绣这小后生手上吃了败仗。也就是这个时候，李通很是灵醒的带着支援而来，给曹操稳住了阵脚，并因功受封为建功候，官拜阳安都尉，统领整个汝南西线的兵事。
今年初，刘辟带着大军去了许都浪荡，失去制衡的李通起尽阳安兵马直奔项县而去，其时孙策刚从项县离开，围困项县城的三寇之中，势力最强的瞿恭死于孙策钩镰枪下，以至于余下的贼寇被李通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个干净。
是夜，项县灯火通明，欢庆之声彻夜不停，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流寇才是对他们威胁最大的家伙，而且随处可见。
作为解围者，李通等诸将领自然要被设宴款待。只是，李通可不在乎这么一顿，他千里奔袭项县的目标可还没有实现。
想要把一个家族架在火上烤有多难？只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刀架在它掌门人的脖子上就行。
李通便是如此做的。
“传程太守令，着项县令袁涣起兵驰援平舆，即日成行。”
程昱的命令自然是子虚乌有的，平舆现在被张燕、韩暹、杨奉组成的大军围困，能传出来命令就有鬼了。
当然，袁涣也清楚，但凡流露出半点拒绝之意，眼前的莽汉是真的敢挥刀。
作为陈国袁家唯一的牌面，一旦袁涣做出驰援平舆的姿态，哪怕不接一战，也会有不少墙头草倒回曹操的阵营。而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同样会影响到正在围困平舆的张燕等人。一旦新的均势形成，许都的南面算是安稳了。
只是如此明显的站队行为，一旦袁绍大军到来，被清算之日，陈国袁家也是要脱层皮的。
当然反叛曹操袁涣就更是不敢了，袁绍的大军还远在黄河北岸，这个时候反水跟自杀实在没两样。作为地头蛇，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知道，曹操为了护卫许都，在阳翟留了足足五千精锐，由那位曹操的新妹夫魏延统率着。
这般情况，最好的结果便是假装被困，两头皆利。
想法很好，现实却很残酷，李通的到来敲开了袁涣的乌龟壳。
败，自然就得认。
“那项县便拜托李都尉了，此地要紧。”
李通哼了一声，道：“某自省得。便是某项上人头丢了。这项县必然还在。”
袁涣清楚，眼前之人看似粗豪，实则聪明至极，项县的重要他必然清楚。此地背靠陈国，快马往北不过五日便能进到兖州地界，逃进陈留，当地士族自然会为他们提供庇护。
想到这里，袁涣不禁感叹，从什么时候开始，兖州士族与曹操的关系变得如此密切。
不过他家既然站队了，曹操自然越强越好。
……
程普的脾气从未有过的暴躁，孙策的情况并不好，随军的郎中无能为力，只能以上好的老山参为孙策吊命，并推荐了汝阴的一位颇有名气的医者。
这年代的船舶航速其实并不快，可却胜在平稳。韩当汇合了程普后，众人便急急忙忙的点了两百士卒五条快船直奔汝阴而去。
这一段水路乃是孙策的粮道，沿途的敌对势力早已清剿了多次，本应极为安全，可李通的到来却成了变数。眼看着江东之人敢于伸出爪子，李通自然不会客气。程普等人到来时，恰好便遇上了正在袭击粮队的李通军。
程普心急之下压根没想着救援，船队从边上直接冲了过去。李通见敌军来了支援便要退走，可程普这骚操作直接便把李通给搞懵了，当然也引来了李通的注意。
颖水并不算宽，能被弓箭射程覆盖的河段多不胜数，李通与副将分兵两岸不停的以火箭骚扰，辅以马匹的机动性，程普人少，对其无可奈何。
“……船队被李通缠了数日，最后却被孙家老二——权接应了去。那少年心思缜密，在得知兄长遇伏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调集援军，而是大索汝阴，把当地有点名气的郎中全给绑了，这才带着援军赶了过去。孙策亦因此逃得一命。”
孙十万这么牛逼？曹子恒脸上大写的不相信，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把东吴的开国之主想象成废物点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而荀彧随后的一番话，也彻底熄了曹子恒想要再给江东的那两兄弟上眼药的心思。
“那位为孙策出手诊治的郎中名董奉，乃会稽人，不仅医术通玄，还修道。当日游医至汝阴，适逢其会。孙策在其救治下两日便醒了过来，如今已经开始弹压躁动的江东军。那位立了功的孙仲谋在兄长昏迷之时屏退左右，亲自侍奉，所有汤药皆先过其口，才让孙策服下，兄弟友恭名声不胫而走。”
曹子恒听出来荀彧的这番话意有所指，却并没未理会。
荀彧眯着眼睛盯了他半响，再道：“数日前，听说丁夫人身子有恙，派人去请华先生，却人去楼空。”
“采药去了。”
“还真巧。”
“用不着阴阳怪气，三日后我便出发白马。说实在，我也烦你们这群卸磨杀驴的。”
……
吴县。
这是一所气派森然的府邸，沥沥细雨轻敲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冲刷着那已经发黑的血迹。
即便已经辰时，四周的百姓依然紧闭着门户，昨夜的厮杀声可把他们吓惨了，还以为越匪打进城来了，可随后的一天却出奇的平静。
傍晚，雨后的残阳映照下，畏缩了一整天的百姓终于走出了家门，他们骇然发现，盘踞在吴县的庞然大物——朱家，被屠灭满门。
汝阴。
牢房里的腐臭之味让孙策的脸上一阵泛白，此刻，他正盯着眼前一身脏兮兮锦衫正狼吞虎咽的年轻人。
即便教养再好，一个饿了数天的人看见食物，大概也是高雅不起来的。孙策如是想着，开口道：“算算时日，你家应该是死绝了。”
朱桓闻言呆滞了一下，随即捏着饭菜的双手猛的握紧，双眼圆睁，张开的嘴巴想要发出怒吼却只有空洞的呼气声。
“对了，听说你家夫人与孩子刚好外出，逃过了一劫。”孙策站起身，拍了拍朱桓的肩膀，用仿佛安慰的语气继续道：“跟着我，朱家还是有重新辉煌的时候。”
孙策并未等待朱桓的回答，便转身走出牢房，仿佛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道：“关于你这次叛乱，该罚还是要罚的，就宫刑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后勤
荀彧神清意满的从曹府离开，从韩龙口中，他确定了探子传回的情报无误，孙策确实重伤，江东军失了头领必然无力西进，加上西边张绣投诚，环视整个许都的大后方，不安定因素便只剩下那位豫州刺史了。
从程昱传回的书信看来，随着江东朱家的覆灭，这一位也算是走投无路了，应该可以在与袁绍决战之前，再为主公添一分力量。
只是可惜了程昱的引蛇出洞之计。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那位庶出子的才华总是那么的让人惊叹。
汝南就是那万世之基。只是袁氏一族在汝南盘踞了近百年，与当地各大族早已纠缠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要在袁家倒下之前让汝南臣服，难度系数相当的高。
对此，程昱的处理方式比较简单粗暴——心向袁绍的，找出来杀掉。不管是在平舆装弱还是秘密联结张燕，都是这局中的一环。尽管他一直觉得程昱不过是在做无用功，他太清楚那些大士族的处事方式了。杀人并不能阻止那些人，相反，聪明的从来不止他程昱一人，双方都在等待。
汝南的局面也陷进了让人不安的沉静之中。
打破这片沉静的，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想及此人，荀彧也不得不佩服曹操的眼光之毒辣。
李通——草莽之中难得的人才。
随着汝南的破局，许都的周遭算是安稳下来，那支一直守在阳翟（di）的精锐也该动身了。
眯着眼睛望了望天上耀眼的太阳，荀彧“嚓”的一声打开手中画着精美山水图的折扇，轻摇着向皇城的方向行去。身后的随从很是自觉的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为荀彧挡上阳光，加上一身素色的蜀锦，腰间挂上玉佩，颇有明代江南水乡才子们的派头。
街上行人与路边的商贩对此已是见怪不怪，自从工坊新出了这些纸制品后，尚书令大人便一直如此打扮招摇过市，连带着不少士人跟风，算得上是许都一景。
皇城之中，尚书台就在太极宫的正前面，乃是一栋四合院式的建筑。北房正中便是尚书令办公的地方。
荀彧熟识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跪坐下来。案几之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叠文案，正是北边战事的后勤调配报告，从物资的筹备状况到各运输队的最新动态都一一以列表的方式呈现在了荀彧眼前。
仔细看过后，一系列的命令从尚书台中发向各方。随后又花了不少时间仔细阅读了各方汇总而来的情报，又发出了不少的命令后，荀彧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可离下班却还早得很。
荀彧泡了一盏淡茶来到窗前，静静的看着天边的云彩，一种梦幻之感油然而生，什么时候后方之事变得如此容易？
回想起过往的数次大战，规模与这次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之上，可工作量却是叫人绝望。
筹备物资，规划路线，派遣人员……每一样都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进行计算，统筹安排，每每工作至深夜不得不在官邸中留宿。
这固然是因为曹操崛起初期可用之人不多，可随着曹操的越发强大，经历的战事规模也越发的大，临战，依然捉襟见肘。
这次的十万级大战荀彧以为自己还得如此前一般玩命的加班，不成想却是这般轻松自在。
想到这里，荀彧的目光望向东边的厢房，即便距离有些远，可还是从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哒哒哒的声音。
那名为算盘之物的声音总是那么吵嚷。
窗户前，或站或坐，十余个略显矮小的身影正忙碌着。那是青兖工坊里面那所私塾刚毕业的半大小子，起初曹子恒把他们推荐过来的时候，荀彧是不大愿意的。
荀家在颍川乃是显赫大族，手底下的佃农极多，虽然接触得不多，可那些底层百姓家的少年是个什么样子，荀彧大概还是清楚的。
智障。
荀彧当时看那些少年的眼神，大抵就跟现代人看智障的眼神差不离。
看着荀彧那嫌弃的样子，曹子恒当时急的，当场便让荀彧出题测验，要是不满意，他立马带人离开不多说半字。
测试的结果让荀彧震惊，算学之道，这些少年掌握得比他手底的好些官员还好不少。
打着让这些少年充当人型计算器的主意，也算是卖曹子恒一个人情，荀彧把人留了下来。
他也没想到，这的这个决定，把他从预想的加班地狱中拯救了出来。这些少年不光算学一道精通，统筹之学也十分出色。
在最年长的那位青年的带领下，这些少年把计算结果制作成了表格，即详尽又清晰，荀彧只需稍加分析，便能下达准确的命令。
这对于荀彧来说实在是驾轻就熟，处理起来自然飞快。得空下来的荀彧便常常出入公共场所装模作样，行那安抚人心之事。
日子那叫一个舒坦。
想着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便见一青年从东厢房中走了出来，怀中半抱着一个扁平厚实的纸袋子。荀彧的眼皮跳了跳，心想着这帮少年的做事速度越来越快了。
青年来到北房门前，跟门子打了声招呼，便被荀彧唤了进屋。
荀彧手捧着青年递过来的文件越看眉头越是紧了，开口道：“徐州的弓木缺了两成，欢水对此是何看法？”
青年正是陈鱼，意识到这些少年的价值，荀彧自然想着把他们拢在手里，领头的陈鱼便被荀彧赐了表字，常常寻来考较问对，培养之意溢于言表。
陈鱼思考片刻，回道：“弓木之事被陈使君（陈珪）摊派给了徐州各大工坊，各家积极，无有差迟，唯独麋家。
所缺两成便是麋家工坊的份额。
麋家商人出身，家主麋子仲却颇受已故徐州牧亲睐，被辟为别驾，当是人杰。
司空主掌徐州后麋家不被重用，便是心有怨愤也断不会如此不智。
怕是真拿不出如此数量的弓木矣。”
陈鱼说到这里便住了嘴，后面的话牵扯太大，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可以议论的。
荀彧满意的点了点头，接下陈鱼的话头：“弓木乃战备之物，制作繁琐又耗时长久。寻常工坊多有备下，可数量必然不多。
某下令筹措之量，绝不是一家一户能单独拿出来，可均摊于徐州各处便没有太大问题。
各家库存皆在，独独缺了麋家。”
荀彧冷笑着喝下手中热茶，自语道：“可惜时机不对。”
看了眼仿佛啥也没听见的陈鱼，荀彧越发满意了，心中也不禁有了疑问——草莽，难道也能出人才？
打发了陈鱼，荀彧又闲了下来，事实证明人真的不能太闲，不然有点风吹草动便异常敏感。
焦虑症，建安三年攻进许都时丁夫人落下的毛病。
华佗不善内症，曹子恒便推荐了荆州的名医张仲景。可惜，张仲景惜命，许都战云密布没敢过来，丁夫人的病情便一直这么拖着，时好时坏。
随着与袁绍大战的临近，兴许是从娘家沛国丁氏那听说了什么，又刚好遇上刘备突袭许都，丁夫人的病情一下子就加重了起来。
偏偏这时候曹子恒把华佗从许都调走，敏感的荀彧自然要来看看，那位庶出子是不是犯糊涂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而这才是荀彧今日访问曹府的主要目的。
庶出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奇葩，对权力也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抗拒。
只有对权力敬而远之的人，才会对给自家大权产生威胁的敌人的生死，如此轻轻放下。
尽管过往曹子恒对自身不喜权力编了不少理由，甚至还嘲笑起荀彧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世界那么大，游觅也游觅不过来，宇宙之秘如此深奥，研究也研究不过来，只有没见识的人才盯着眼前那丢丢的权力……”
只是，荀彧曹操等人都是智商破百的人精，早早就看穿主导他厌弃权力的，其实是惧怕。
对掌权者畏而远之这是人的本能，可畏惧自身拥有的权力，荀彧算是头回遇见。尽管弄不清楚原因，可这并没有影响这些人精们对这位早慧的庶出子放下戒心。
而那位奇葩的庶出子，如今正蹲在庭院的池子边上，看着抢食的鱼儿。
“白马直面十万大军，兵凶战危。公子背伤还未愈合，何必逞强……”
自送走荀彧后，荀诜的嘴就没有停过，一直试图劝说曹子恒收回成命。可曹子恒却是油盐不进，荀诜的语气也就越发的耿直起来，就差把最难听的也说出来：大哥，就你这水平跑白马送人头吗？就别给赵将军添乱了。
可我们的主角似乎铁了心，忧虑也好，逞强也罢，他需要亲眼看着白马屹立到官渡之战结束。
那里太重要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官渡之战的关键点
陈留郡，酸枣。
曹操骑着马踱步在一片荒原之上，回忆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这里曾是讨董盟军的驻扎之地，如今只剩下一些残破的木头桩子以及被野草占满了的荒地。
当年，群雄聚集，他一个外逃的典军校尉，托庇于张邈这位陈留太守，东拼西凑了两千人马，勉强混了个末席。
正当众人踌躇满志把董卓看成瓮中之鳖时，另一位跟曹操同样年轻的将领在袁术的支持下武装起了一支十分华丽的队伍并率先在鲁阳兵不刃血的击退了前来进犯的西北豪雄胡轸。
一时间，南面荆州联军的声势随着孙坚的表现水涨船高。
袁绍辛苦搭了这么个宏伟的戏台，到头来却被自家小老弟抢了头汤，一口老血闷在胸口，酸枣联军的动作也就停滞了下来。
曹操苦劝无果，怀着所剩不多的热血，带着两千陈留新军，独自西向。
一腔热血，何用？
孤军深入到荥阳，拦路的乃是西北名将徐荣以及那惯于徘徊在三途川边上的边塞强军。
曹操从未想象过，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如此之大。
一张张布满了恐惧的脸不停的从身旁掠过，曹操被惊恐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
此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无力，随后便是无边的恐惧。
老马的嘶鸣声唤醒了还在恍惚的曹操，未来的魏武帝如同丧家犬般狠抓过自家老弟递来的缰绳，夺命而逃。
这时的曹操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他还没有输，他还有援军，他还可以重头再来。
酸枣，人声鼎沸，却不是来自兴奋嘶鸣的战马以及整装待发的军队，而是出入于军帐之中，身姿曼妙的舞姬，以及如流水般捧进大帐的美酒佳肴。
丝丝靡靡之音夹杂着人们嬉笑打闹的动静，吸引着守卫在附近的士卒的注意力，无人留意一身血迹，狼狈不堪的曹操，也正因此，无数锋利的语言毫无阻拦的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个小阉奴这下怕是回不来了……”
“可惜了孟卓，非要跟着去送死……”
“孟德的才华还是不错的，就是太年轻，冲动……”
“才能再高又如何，跟他那没点气节的祖父一样……”
袁绍：“孟德乃唔发小，从前我俩总是同心协力，可能是年岁长了，孟德也有了自家的想法吧，某是劝不得了。这次生死有命，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往事飘渺，曹操已经记不得当时自己是怎么逃离那处鬼蜮的了，只记得自己孤身一人出入荒野，浑浑噩噩不知日夜，随后迎面遇上了募兵归来的乐进，也找到了他野望的出发地——东郡。
半年后，在孙坚那强大的兵锋之下，董卓弃了雒阳，联军宣布大获全胜。
曹操这位袁绍手下的第一马仔如愿拿到了东郡太守的职位。随后破濮阳，逐贼寇，在那片黄涛边上的狭窄之地扎上了根。
……
远处，涛涛的水声夹杂着湿气惊醒了沉醉于过去的曹操，一条黄龙横卧在了曹操的面前。这仿如天上而来的洪涛冲洗干净了他心中的郁郁。
这是他抵挡十万大军的底气所在，也是这场战争的关键。
《孟子·公孙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亚圣的这段话把人和捧到了天上，加上把人和之势发挥到了极致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争的三要素，在大部分的现代人的观念里，人和力压第一的天时，最为重要。
只是，谁又能恒久的占据人心。
即便是秦以六世之余烈，横扫六合，秦人之勇武威凌天下，却依然不敌人心不甘，二世而亡。
即便知耻而奋起，逐强敌于郾、颖，最终还是输给了权力倾轧，饮恨朱仙。
人心飘渺，人性趋利，天下英雄谁敢以人心为倚仗？
不如窥那难测天意，不如靠这绝天之险。
君不见为了不让黄河改道北方以至开封无险可守，赵宋君臣不惜“三易其河”，最后的结果便是黄龙数次起舞，河北之地彻底沦为炼狱，死者百万。
天险，便是如此有价值的存在。
谁又能轻言放弃。
退兵，只为引蛇出洞。
十万精锐，倘若再给曹操五年，他有信心战而胜之，可如今，留给他的路，就只有拖延一途，仰仗地势死守。
两年。
这是曹操麾下最聪明那群人尖子们得出的结论。即便有着袁家四世积累以及幽、冀、青三州民生支撑，袁绍想要维持如此力量，也是相当的艰难。
为此，曹操不顾华佗的阻拦，找到了一直卧床修养的戏志才。
从这位跟随他最早的谋主口中，曹操坚信了存活下来的希望，也得到了一个不算计策的计策——连横。
他放过了本来要被处死的臧霸，交还给他兵权，让他进入青州，破坏袁谭治下的民生。
又以碰运气的方式把曹子恒打发到了并州，成功让高干丢掉上党。
最后，遣人绕海路出发入幽州见刘虞旧部。
此三处，皆是袁绍掌控的薄弱之地，结果臧霸干得不错，曹子恒错估了人心，幽州石沉大海。
如今，值着刘备偷袭许都的借口，他很是合理的选择退兵回援，只是大军走得相当的缓慢，一直到今日依然没有跨过燕县，等的，自然是乘机渡河的袁绍。
这是荀攸的计策。
不过曹操心中明白，这不过是挑沙子填河，白费功夫而已。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发小了。从前，他的老师曾问他们，《孙子兵法》之中，最喜欢那一策？
袁绍的答案是“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一位自小就不喜与人纠缠，能跟公孙瓒腻歪如此之久，已经颇让曹操另眼相看了。
如今窝在河水北岸的理由，曹操用屁股想都知道，不过是在等着那位并州的盟友以及并州士族的支援。
他要用最强之势，一举碾压自己，随后乘势破江东，鲸吞天下。在他眼中，自己这小跟屁虫，不过是随时能踢翻的小石头。
不管自己退兵是真退还是花活，都无关紧要。
可怜那田元皓，白首之龄还为此气急攻心。
不过是缘木求鱼罢了。
如此良才而不能善任，四世之名，不外如是也。
眼馋着袁绍盛名之下人才济济，曹操不自觉的又想到自家麾下那些愣头青。
自刘备偷袭许都之后，曹操退兵回援算是主动放弃了河水这极为有利的地势。未战便先输了一半，在天下人眼中，曹操大概便是秋后的蚂蚱，而于禁这位被放在延津的小人物，便是曹操用来留场面话的弃子。
只是这枚弃子似乎有点愣，还相当的坚韧。以一城两千步卒，死守延津，给本来以为能轻松渡过黄河的袁绍一记当头的闷棍。
随后又在乐进的配合下，入侵到了西边河内郡的获嘉、汲县等地，迎来了他一生中的最高光时刻，斩首数千，降敌将数十，大破袁绍屯粮地。
看了那份今早上摆在他案头的捷报，曹操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慌张，他那位发小虽然很能隐忍，却也是相当的没有耐心。
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未想好对于禁等人的安排，一阵清晰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一辆简朴的马车缓缓地停在曹操身后不远处，随后在仆人的搀扶下走下来一个看着魏颤颤的老者。
今日的主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