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产
过了几日,钟京阮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谢嵘有些着急,但又不敢有丝毫松懈,每日紧紧的盯着她,生怕有差池出了意外。
钟京阮却是没有什么想的,每日该吃吃该喝喝,但是看似没什么,实际心中也是十分慌张。
六月十八这日,钟京阮正坐在屋里给孩子绣小衣,突然肚子一阵阵痛,脸色一白,抓紧了手里的布,抚参在一旁看不好,“少夫人!”
“我...应当是要生了。”谢嵘此时在小厨房替她熬粥。
抚参哆哆嗦嗦道:“我马..马上去找产婆..”
钟京阮待孕在家,悄然等待着她所付出的结晶。那个时候的她怎么有地位,能为自己的夫婿生得一儿半女便是她这一生的使命。她不争,因为她知道,当她出生的那一刻,注定了要完成一位古代女子的使命。哎,谁让她生在了这个时间呢?外面空气有些聒噪,她瘦弱的身子支撑着一个小生命,她轻轻拍着她鼓起的肚子,道:儿呀,娘为你到底值不值?他的丈夫正在外面谋生,支撑着并不贫穷的家庭,夫婿对她还算体贴,虽然不能期待十全十美的爱情,但安于现在,不也是一种幸福么?她停下手里的刺绣,正是快要绣到完工的鸳鸯,她淡笑。日子一天天过了,钟京阮肚子里的小东西也越来越不安生。这天,正是丈夫不出去,偶得工夫陪她的时间,时间慢慢的凝固,她想,也许为他生下肚里的孩子,也是对他的一种回报吧。突然,她的肚子一阵疼痛,她的额头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汗珠。“好痛,好痛,我,我快生了。”她急切的对她的夫婿说,谢嵘脸上幸福的表情就那么一瞬间凝固,“你等一下,一下就好”,他把她交给了丫鬟,飞快的跑了出去。他带着稳婆匆匆忙忙的从外面跑进来的时候,就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快点,快点”他已经已经有些不耐烦稳婆并不迅速的脚步,听着她痛苦的喊叫,他心急如焚,额边的青筋已经明显可见。稳婆匆匆忙忙的跑进内房,吩咐她家的丫鬟准备接生。而他这个七尺男儿只能在门外徘徊,之间一大盆一大盆的血水被端了出来,他的心一点点骤缩,他就知道,不应该让她生孩子的。那还是五年前的事,她到了待嫁的年纪,他到了待娶的年纪,只因为一次到她家的拜访,就种下了爱意。那时的她美丽,带着少女的羞涩,有些因为身体虚弱的苍白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润。只是微微的一笑,便占满了他满满的心,可他不知,她早已心有所属。他的父母帮他提亲,她的父母自然也是因着门当户对,欣然答应。她求过他,他怜悯过她,也想放过手,却终因着那分自私,最终残忍的娶了她。她恨过他,可是他一直都忍让,他知道,也许曾经的他真的错了,可是又怎么办?他不逼她,只是默默的忍让。
岁月磨光了她的爱情,她想,也许顺从天意是最好的结局,她知道她欠他的,欠他的忍让,欠他的付出,欠他一分使命,于是,他不顾着身体的虚弱,执意为他生下孩子。又是一声痛苦的哀叫,硬生生的将他的思绪扯回了这痛苦的现实,他眼角有一滴泪,只是含在眼中。稳婆匆匆出来,满头大汗,脸色并不好“你知道他身体不好,难产,是要她,还是要孩子?”
为什么这个愚蠢的问题发生在他的身上,可是他知道是他的错终究要他了补偿,他声音洪亮的说“她”,只这一句她便穿透了那片窗户纸,落到了她的心底,原来还是她欠着他呀!
她决心要为他留下他的血脉,而且她要活着,她声嘶力竭的喊着,只一声,“哇”她笑了,她做到了,她苍白的脸上挂满汗珠,额前的碎发站在脸上,即使是这样,她依然笑了,而他哭了,他以为她离开了他,终究是他欠了她。
稳婆用大红的布抱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笑吟了一声“母子平安”,他再也忍不住,冲进了房内,趴在她身上哭了。
也许,她值了,她无缘无悔,这就是一个女子的使命。也许爱情本身没有什么亏欠,只是因着一分爱,只无怨无悔。
先前,陆氏因知晓钟京阮有了身孕,陆氏日日送来许多补品,倒让谢嵘惊诧不已。他倚在床边,喂她喝了一口枸杞鸡汤,俊朗的眉眼里含着笑:“我素来晓得我们软软,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母亲为何突然这般改观……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钟京阮先前受了惊吓,这几日听了高大夫的建议,一直卧床休养。她受着谢嵘衣不解带的照顾,此刻听他这样说,也点头道:“母亲近来诸多照拂于我,我确实无比惶恐。还有你……从宫里出来,私自离京回家,本是死罪……”“那日救下你后,我当即便血书一封,送往宫中,太后知道她将我一囚,竟差点囚出大祸,便也没有再声张。”谢嵘薄唇一抿,微微笑起来,“软软,我总算是回来了。而今,我们还有了孩子。”春日漾漾的阳光暖的很,从窗子里照进来,一直照到心里去。钟京阮依偎在他胸口,想到与他二人的以后,满心都是欢喜。谢嵘抚上她小腹:“软软,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嫡子……我从前盼过的事,竟然成真,我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钟京阮将手覆上他手背,轻轻一叹:“以后不许离开我们,否则我害怕……”话音未落,外头的抚参急急掀了帘子进来:“少爷少夫人,不好了!”谢清河这些年被董氏哄着,做了许多透支精气的事。加之先前听说谢嵘这个最得力的嫡子被困在京师,生死未卜,谢清河一急便呕血病倒,留在董氏的院子里养病。那董氏并不是良善之人,为圆一己私欲,将谢清河的汤药调了包,使得谢清河的身子更加被耗干。虽说陆氏动过将谢清河移到正房院子的心思,但大夫殷殷教诲:“老爷如今的身体已是不能再动,只可静养榻上,靠参汤续命。”这话无人敢不听,谢清河便继续养在董氏的院子,每日换陆氏与谢嵘轮流喂送汤药。一碗碗参汤灌下去,却并不见好转。谢嵘心中明白自己父亲已是药石难救,暗自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逝世
后陆氏气急,拿出了公主威压,硬是将那董氏乱棍打出府。
董氏起先不服,心生歹意,在外面造谣了许多谢府的肮脏事。
又是将陆氏气得不行,吩咐人去将董氏打了一通,随即赶了出京,陆氏这才泄愤。
这厢,钟京阮生产后,整日在浮清阁里休养,陆氏差人送来了许多补品。
谢嵘每日将一下东西煮进那饭菜中,以免钟京阮吃腻了这些。
“来,阿阮张嘴。”谢嵘正在温柔的给她喂粥。
“少夫人。”抚筠一脸喜意走了进来。钟京阮瞥了她一眼,温声问道:“怎的了?这般欢喜?”
抚筠抿抿嘴,恭敬说道:“大少爷的喜事定了。”钟京阮一愣,拨开谢嵘喂来的勺子。
一脸惊喜的看着抚筠道:“定了?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不会错的。”抚筠看着她回道,“是国公夫人身旁的衣紫来报的信。”
钟京阮又是喝了一口粥,一脸笑意的点头:“如此便好了,哥哥这下也是有了着落,我便放心了。”
入秋了。
谢清河的命最终没能保住。即便以施针之法放出毒血,也无能为力。
那西南的毒最是阴骘,董氏已将那毒蚀遍了永王的全身骨骸,若是百年后永王的尸身化作一具森然白骨,那骨架之上,必然遍及累累乌黑毒迹。
谢办了一场丧事,因如今官家身体也正不好,丧事办的并不隆重,就怕冲撞了龙气。
京里的显贵尽数过来吊唁,钟京阮的父兄也不例外。
吊唁宾客之列,已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自从南下迁都后,宗室子嗣一代更比一代稀少,到了这一脉,竟有中年就死于非命的惨事……这天子贵胄,怎就如此……哎。”
钟京阮与谢嵘双双听见此人之言,当下默默交换了眼神。若要说不忧心,那是假的。
毕竟现在怀着第一胎,又遇过了种种危难,眼看着谢嵘已成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钟京阮心情其实并不轻松。男人的眉眼已然成熟英俊,面容略显憔悴,但每每看向自己之时,眼中的那抹喜悦与希冀仍旧还在。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即便背负丧父之痛,可却依然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温热,给了她最暖的胸膛倚靠。待钟铭烨与钟京裕吊唁之后。
钟京阮唤住了他二人,将他们引到一处偏僻静室,细细说过慕庆葶之事,钟铭烨也便眉头紧锁道:“她如此阴魂不散,当真是没有法子了不成?”钟京阮徐徐一叹,“法子不是没有,只是看爹爹……舍不舍得。”钟铭烨与钟京裕双双看她一眼,而后醒悟过来。只一瞬,钟京裕差点就叫起来:“妹妹,你若生了这样的念头,也千万别说出来。你即将为人母,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点德。”“正是要为孩子积德,所以才不能放任那慕庆葶在外头兴风作浪,”钟铭烨郑重其事点头,“她在暗,我们在明,我们理所应当要将她引出来,若是一概放任,日后恐酿大祸。”钟京阮面色自若,“爹爹将玮哥儿的消息放出来,权当是做幌子。孩子是她亲生,她在外游荡,必定是放心不下。我们设好陷阱,只等她来钻便是。”“王府内的董氏一伙人,是何下场了?”钟京裕拍了拍胸口,“真是艺高人胆大,连一家之主的心思也敢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们被权欲蒙蔽,做出什么癫狂事也不稀奇,”钟京阮挑挑眉,“董氏是何下落,爹爹未与你说?这案子正是爹爹的门生所审,她们母子四个,包括身边的婆子仆妇,一个也没放过。”钟铭烨忙道:“你大哥哥这些日子闭门读书,我便未与他知晓。总是些不光彩的,说了难免添堵。”说话间,钟京阮因觉得腿酸脚软,便扶着室内一把藤椅,自己坐了下来:“那董氏与两个女儿,贬为官妓,那老五,则与他舅舅一起,流放西南。想来他们也真是傻,行恶事之前,莫非没想到自己的下场?”“恶有恶报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可真当利欲熏心之时,总是难以忍住,”钟铭烨叹了口气,望向钟京阮,“你腹中的胎儿已将近四个月,切记要好生养着,你母亲时常在家中挂念于你,却苦于规矩束缚,使你二人不得相见。”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如此。钟京阮默默垂眸,心中觉得些许难过。一旁的钟京裕连忙笑道:“爹爹总说这种话来教人伤心。妹妹,你若想念母亲,便差府里的人接她过来,也不是不打紧。”又过得三日,到了谢清河出殡的发丧日。原本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京师那头却来了位不速之客——是太后派来的一位老内官。他一把老骨头一路受到车马颠簸,几乎快要散了架,一到王府就叫苦连天,先去永王灵前哭了一遭,后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谢嵘面前诉苦道:“世子,您是太后娘娘顶亲的人,这回太后与官家听说老永王不在,心里苦的很。待这事情安定了,您便随我去一趟京师,太后与官家说是要您进宫受封呢。”如今谢嵘还未正式承袭谢清河之位,这内官言辞就已殷切奉承。而既是从太后跟前来的,话语之间,竟丝毫没有提及当日谢嵘私自出宫,太后有无大发雷霆之事。实属不正常。幽静室内,谢嵘与老内官相对而立。谢嵘心中生疑,面上也只是不动声色:“进宫受封?”那老内官呵呵一笑:“是啊,今日等谢清河大人下葬,明日世子您便随我去京师。”谢嵘凤眼微挑:“可有懿旨?”那内官一怔,而后快快一笑:“原本就是太后的口谕,并无懿旨。”
谢嵘哦了一声,又问道:“太后娘娘可有捎来宫里的桃花糕?她老人家知道我素日来最爱吃的。”老内官又是一怔:“这……这舟车劳顿,并不曾带您喜欢的桃花糕……”“嗯,知道了,”谢嵘点头负手,走到门边,朝外面扬声道,“来人,将这老贼拿下!捆到柴房去用刑,等他交代出自己的真实来路为止!”那老内官一听,当即吓得大惊失色,跳着脚指了谢嵘:“你……你大胆!滥用私刑乃是大罪,你、你还要不要爵位了?!”谢嵘冷冷一笑:“你冒充太后内官,更是死罪难逃。”那老东西吓得直哆嗦:“你……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冒充
“懒得跟你废话,”谢嵘瞥他一眼,“太后跟前可没你这样的货色。”听说京师来的“贵客”居然是冒充的,钟京阮从前厅匆匆赶来,问清缘由,忍不住在谢嵘面前笑出声来。“人人都知你不爱吃糕点果子,他还真信了你想吃宫里的桃花糕?”钟京阮一面笑着,一面由他搀扶着往外走,“只是会是谁呢?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添乱,假传太后口谕的……”她话音顿住,隐约有了些不妙的念头,“难不成是他?”谢嵘眉目肃然,点头道:“必然是他。”
前官家无福,一脉只出三位皇子,且都是嫔妃生育,皆非当今太后所出,只是一直养在太后膝下而已。当年三位皇子中,现官家是最年长,理所应当是皇位继承人。官家登基后,永王为了避嫌,自请封地越州,远离权利旋涡。如今京师只剩淳王一脉,扎根深厚。近两年来,官家身体时好时坏,淳王的野心,也不由自主暴露出来。太后并非他们亲生母亲,没有爱之深责之切的因果,对于他们的动静,也一直是微笑旁观,并未提点一二。淳王一直将自己视为官家大行之后的第一继承人,在京师的达官显贵的眼中,也是如此。
淳王与他的几个世子,日渐张狂,在皇城根下明里暗里做了许多乌糟事,可偏生太后与官家,都极为忌惮行事高调轻狂之人,淳王逐渐不得圣心。加之谢嵘龙章凤姿,才貌双全,被太后母家的周大相公一眼相中,太后逐渐对永王这边起了青睐之意。淳王自然不乐意了。且说那老内官被押到柴房,明晃晃的刑具还没上来,他自个儿就露了怯,当即自报家门,说是淳王派来的,只等人跟着他上京,路上以暗卫伏击,待赵思骋丧命之后,只说是遭遇山匪,嫌疑就能被撇的一干二净。谢嵘听了供诉,并未对他动手,而是与他约法三章:“我不但不会伤你性命,更会与你一同去京师。你只当我没有识破你身份,你照常与淳王手下联系便可。”
钟京阮得知他做下此决定,当即请他去了房内,言辞激烈反对道:“你若想将淳王连根拔起,多的是法子,何必自己舍下性命不顾,去冒这样大的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不是不知道谢嵘的野心,可若真要冒起险来,总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教人放心不下。“前几日,你救下我时,还曾说过,以后绝不会丢下我。”钟京阮的泪几乎都要从那一双硕大的眸子里溢出来。暮色四合,她的面色愈发苍白,乌沉沉的眸子在幽暗的室内无限暗淡下去,连柔软粉嫩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与光泽。她身后是一株繁茂青绿的观音树,她的人站在藤前,窗外送来的晚风拂起绿叶与她的裙衫衣摆,凉意袭来,不胜寒冷。谢嵘见她神采全无,心中牵痛,不由得握起她的双手,却是那掌心冰冷,犹如冰块一般。他只得硬着头皮,嗓音艰涩道:“软软,我放心不下你和孩子……你信我,我一定能平安回来。到那时,便是我入主东宫之日。这世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都呈到你与孩子的面前来,你等我。”钟京阮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分:“若你敢不回来,我便带着孩子,一同去黄泉路上找你。”“不可胡说!”谢嵘皱眉,捂住她的嘴,“我定会平安回来。孩子的名字我还未取,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的。”钟京阮见他坚持,也不再多说,叫来翠娥翠英两个女使,开始为他收拾行囊。“马上就要立夏,换洗的衣衫要多带几件,还有世子爱喝的大红袍,你们过会儿叫府里的小厮去烟雨台买了来……”
“软软,”谢嵘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这些事情自有人忙,你先歇着,一切都会没事的。”她却不管不顾,只是问:“何时动身?”他答:“今夜亥时。”之所以这么晚,是为了避人耳目。淳王的安排,很有其深意。他走时,钟京阮装睡,因她除了装睡,并不知还能如何。她只怕自己不小心就哭出来,这样反倒让谢嵘心里有个牵挂,不利于他行动。窗外月亮正悬中天,月光明亮皎洁,照的她轮廓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色。钟京阮睁大乌黑的眸子,侧身过去,从窗纸里望着外面虚影一般的月亮,望了许久,而后翻了个身打算睡去,却是心中极度不安宁。外头的女使都歇下了,她不愿惊动旁人,便独自从床上缓缓坐起来,顺手将长发挽起,下了床去,走到橱子前,打开柜门,拉开中间一层暗格抽屉。那里头有一个小小的妆奁盒,是乌檀木做的,上面雕了一对鸳鸯。她借着月光摸到妆奁盒的锁扣,咔哒一声打开来,里头铺着蜀锦,上头卧着一枚如意莲佩与红豆玛瑙簪。这是成亲之前,谢嵘带她去西市散心,为她买的。她平日里舍不得戴,一直好好地存在妆奁盒里,与其他的首饰区分开。脚下是细密柔软的毛毡毯,唐莞踩上去,只觉得脚心温暖的很,这是谢嵘叫人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自从去年冬日起,就铺在了卧室里。
她轻轻将莲佩与红豆簪拿出来,握在手心,缓缓握紧了,索性背靠着床榻,抱膝坐在了地上。房里安安静静的,让她想起了从前许多事情。他教她骑马,带她去烟雨台喝大红袍,成亲后只因为她深夜的一句“有点饿”,大半夜带她溜出府去,吃明月楼的厨子新烧的肘子。如今,他们有了孩子。真是不敢置信。小小的人,就在自己的腹内,而自己的血肉便是他最坚实的盔甲。一思一动,都与他密切关联。屋内的暖炉还未撤,温暖的很,她身着单薄中衣,抱膝坐在地上的毛毡毯上,也并不觉得冷。她神思缥缈,便这样一气想到了许久之后的事情。待回过神来,月色流萤,金乌下沉,困意已经袭来。手里握着的簪子与莲佩,钟京阮仍旧不舍得放回去。她便顺手从枕头下,抽出一张蚕丝帕子来,将手里的两样物事,极珍重地细细包起来,重新塞到了枕头下面。塞完了,她轻手轻脚上了床,又觉得不踏实,再将那帕子从枕头底下抽出来,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钟京阮闭上眼,仿若谢嵘还在自己身侧。而那掌心里源源不断地传来许多温暖,她心中逐渐安详,终于沉沉睡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回府
谢嵘带了老内官与行李上京,于亥时静悄悄地启程。月黑风高夜,但听马蹄在巷道上达达而过,谢嵘闭目坐于车内,想起了一些往事。上辈子与她成亲,他很满足。每年七夕,烟雨台的护城河边,总是张灯结彩,他便会带她去那儿放河灯,成亲三年,从无遗漏。但终究是情深缘浅。到了此生,他只愿岁月静好,长久相伴,这中间若有谁敢做拦路的绊脚石,他便一一除掉,绝不手下留情。他英俊的眉目染了夜色,黑曜石一般亮泽动人,车帘外灌入一阵晚风,吹动他束发的冠带,猎猎作响。
那老内官开始与他搭话起来:“都快入夏了,越州这儿的夜晚还是这样冷,风大的很哈。”因方才还在回想与软软的柔情蜜意,谢嵘薄唇依旧是带着柔软笑意。此刻听了这老不修的骗子说话,谢嵘冷冷瞥过去:“冷就多穿点。”那老头苦哈哈一笑:“是、是,我这不是来的匆忙,衣服啥的都没带够嘛……世子,我姓黄,您叫我老黄就行。”谢嵘才不理他,双手抱胸往车壁上一靠,闭目小憩去了。黄老头把脑袋上的内官帽子紧了紧,自顾自说道:“其实我就是淳王府一个打杂的,入府才半年,我可没想到他们能交代我这么重的任务,让我假扮太后的内官来诓你呢……说实话,我可不想给人做奴才,就算他是王爷又算啥?哎……反正谁给我好处,我就听谁的。还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我这辈子没讨到老婆,也只能这样混一辈子,吃吃喝喝到老死算了。”“这不就是命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黄老头见年轻英俊的世子不理他,默默叹了口气,自己也蜷缩着靠着车壁上,“世子您睡吧,我晓得,您生下来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和我这种老头子待在同一驾马车里,也嫌污糟。”却是谢嵘微微睁开眼,淡淡道:“你怎知我没吃过苦?”他也曾为人伤情呕血,魂魄追到黄泉碧落,那样大的苦楚,也全靠自己捱过来了。夜风呜咽,能知他的人,却只能远在家中相思守候。日子一天天过去,唐莞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永王妃没了永王,儿子又不在府中,满腔心血便全浇筑在钟京阮与腹中孩儿身上。自那次府中内乱,永王妃对她的态度大为改观,这些时日竟主动提出,接钟京阮母亲来府中陪她几日。钟京阮喜不自胜,但又想到不合规矩,便乖乖地表示不用了。永王妃却执意派人去接了钟京阮母亲过来,陪她小住了几日。钟京阮心中因谢嵘不在的失落,才逐渐被母女深情所填满。这日午后,阳光和煦温暖,钟京阮与明氏便坐在院子里,想着给腹中的孩儿绣一个小肚兜出来。正是翠娥从后花园摘了一束新鲜的白色栀子花,钟京阮朝她母亲一笑:“这花很香,又玲珑雅致,不如绣它正好。”她赋诗咏词才华横溢,做起女红来也丝毫不差。
眉眼低垂时,只是无比认真,腻白的后颈垂下来,被橘色的阳光映得皎洁柔和,连周身都似镀着一圈光华。她比好绣线,落下第一针,不由得叹了口气:“母亲,我心里总是不安稳。”明氏自然懂她的心思,连忙宽慰道:“世子姑爷不会有事的。你只安安心心地等着他,你们都是有福之人。前不久那样大的坎都过来了,母亲相信他,凡事定能化险为夷。”钟京阮只觉喉间干涩,摇了摇头:“母亲,您不懂……如今距他出府已近十日,便是连京师也该是能到的了,他却一直未有消息……他走的第二日,我便给京师的凤玉送去一只信鸽,想必她也会秘密去禀明宫里的太后……可如今,这两边都没有下文,教我如何不忧心?。”她絮絮说着话,不留神竟让针尖刺破了自己的指尖。那血珠一下就渗出来老大,往往这种事情预兆不好,她心中一突,抬起一张苍白的脸便望住了母亲。明氏见她神色仓皇,草草将她手里的布巾收掉,又将她揽进了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温言哄道:“皇室宗亲,一辈子不见得就是一帆风顺,你只不要胡思乱想,便为着你的孩儿,你也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明不明白?”可等待终究是令人焦心。钟京阮好几日晨起梳妆的时候,都发现翠娥悄悄往袖中藏起她的掉发。她知道,自己这几日吃喝不佳,夜里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掉一些头发,也实属正常。却是当晚,一只信鸽飞入王府,那信送到钟京阮手中,她心砰砰跳的厉害,竟不敢亲自打开。明氏见女儿如此情形,便伸手将那信拿了来,念给她听:“一切安好,今夜子时归。”那一口上不去的气,为着这句话,梗在了心头。钟京阮不敢置信,只是追问道:“今夜子时?”明氏笑着嗯了一声,抱住了自己的女儿:“是,我的好孩子,你的心悬了这些时日,终于可以放下了。”钟京阮依旧不敢置信:“这便回来了?”“既是有太后襄助,又如何不顺利?”明氏拍了拍她的背,“别哭,孩子会怕的。”子时,夜风微凉。钟京阮不欲傻傻等着他,自己着了衣裳,推开门走至中庭候着谢嵘回来。因着夜深,谢嵘从府中侧门进来,谁也不曾惊动。走到他与她的思晚阁院外,他低头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衣衫,确认并未血迹,这才重新提步往里走。进得中庭,远远便见一位女子站在香樟树下,月光从葱郁枝叶间窸窣洒落,斑驳落在她肩颈,近乎透明的白皙面容像是映着光,穿的玉兰白绸面裙裳的身子,盈盈不堪一握,只怕一阵轻微的晚风就能将她吹走。谢嵘心中倏忽一荡,不顾自己风尘仆仆,下意识便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炙热,熨帖着她微凉的手腕,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他忍不住地畅快,只是笑起来:“软软,我回来了。”她含着泪,踮脚去勾住他的脖子:“我等到你回来,你终于回来了。”谢嵘将她手腕牵住,从自己肩头放下来,而后漆黑凤眼脉脉,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眸底蕴着暖热的情愫,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结局
他含笑注视着她,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温热,“软软,我总算是能将这天下送到你面前了。我真是感谢老天,叫你真真正正地与我成为结发夫妻。”这样的温暖微笑,让钟京阮不由想起他第一次教她骑马,俊朗的眉眼也是这样满含笑意,他仰头笑着:“来,软软,我抱你下来。”那时是无限和煦的春光,那笑意明媚,几乎让她溺毙其中。她失落的心逐渐暖回来,她思绪飘忽不定,只觉这一切如梦境般不真实。她觉得些许凉意,重又抱住了他,低声道:“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我。”
他宠溺的轻笑响在她头顶:“好,你尽管问。”“那年七夕,你到底许的什么愿?”“……我许愿,教我们一生一世,顺遂甜蜜。”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夜风中,苍白的脸逐渐现出柔软的笑意:“只有一生一世?若有来生呢?”他俯身亲在她额头,薄唇漾开十里春风:“软软,我不要什么来生,我只要与你的这辈子。”
“……觉了一切法。犹如梦幻响。满足诸妙愿。必成如是刹。”轻如烟雾的禅语,自那白了鬓发的女人嘴里徐徐吐出,散入金碧辉煌的佛堂深处。身后的女官悄无声息上前,低眉顺眼,为她双手奉上三柱檀香。她面无表情接过,微微抬起上半身,将那香敬上佛龛。“从前,我以为是一辈子都在王府熬不到头的永王妃,今日,我却靠着自己的儿子争气,成了这天下唯一无二的太后……”她手扶上膝头,欲起身,邹嬷嬷连忙搭过手来,笑容可掬扶起她:“太后洪福齐天,如今皇上又有了小皇子,您啊,享尽荣华,含饴弄孙,真真是美哉。”那春日的金色阳光,从窗棂眼里射进来,一排排的万字倒影直延到宫门处。她笑着摇摇头:“你以为的好,落到我这儿,也不算是真正的好。我如今寡居,纵是有了荣华富贵,又何趣之有?……不过也亏了他那个人走的早,才教我的儿子顺承了这九五之尊。”“是啊。现如今这偌大后宫,太后娘娘也只用顾着太皇太后的面子,其余都由得您来做主便是。想来今年官家新立,后宫充实之事,也是迫在眉睫。您……可有打算?”“打算?”金装玉裹的妇人一笑,“皇后还算懂事听话,端看官家对她那般上心,便是选了天下美人来,官家也不会放在眼里,哀家反倒落人口实。这选秀之事,便先放放罢。”新朝已立一年又五月,宫中人人皆知,年轻的官家每日下朝后哪儿也不去,直奔中宫。进了中宫后就再不出来,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离开,直接前往早朝。如此循环往复的日子,外人想想都是枯燥的很,偏生官家倒是自得其乐。这日下朝后,皇帝又是直奔中宫。路过御花园,他修长干净的手摩挲了一下翡翠扳指,问道:“可是玉兰开了?这样香。”步辇旁的侍卫青羽应道:“回官家的话,正是今日初开,知道官家记挂,一大早奴才就差人去知会了翠娥姑姑,想必此刻中宫已摘了一大捧。”年轻的皇帝一笑,英气俊朗:“嗯,等了大半年,总算开了。莞莞一定欢喜。”青羽道:“您来了之后,将这御花园种满了玉兰树,今日既是开了花,过会儿您和娘娘用过膳,不妨来花园走走,想必极漂亮。”
“正有此意,”他将朝服衣襟理了理,凤眼清澈含笑,“就是不知玉兰是去年才种,今年长势如何。若长得好,宫外也可普及,这样美的花,老百姓也必然喜欢。”有风吹过,他的话音浸入春的甜蜜。步辇徐徐前往中宫,早有女官宫侍候在宫门外。远远听得殿内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他满面笑意下了步辇,大步流星便进了宫内。拨开珠帘,一位容貌绝美的华服女子正抱着不足一岁的婴儿哄逗,他轻手轻脚过去,极为自然地从她怀里接过孩子,笑道:“可是想爹爹了?哭成个泪人,专惹你娘亲心烦。”钟京阮的确是被孩子哭得心烦意乱,抬手去抚揉太阳穴,叹了口气道:“这几日也不知怎么,我总觉睡不够似的,许是夜里被宝儿吵了,一到白日……唔……”一股许久未有的酸涩感涌上心口,她忙用帕子将嘴堵住,却是阵阵恶心翻涌上来,教她止不住呕出许多酸水。赵思骋眉眼带笑,低声道:“软软,咱们怕是又要有孩子了。”“……怎的这样快?”钟京阮一惊,看向他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孩,“一个宝儿就已经应付不了,再多来一个……”“不怕,有我呢。”他吻了吻沉沉睡去的孩子面颊,笑道,“你看,宝儿见到我就乖乖的,你再多几个也不怕,反正我有的是法子。”“明儿个就是立春,祭祖祈年的大典礼服我已让司衣局制好,”钟京阮平复好呼吸,坐回榻上,“还有明日晚宴,我让御厨房拟好了菜单,你可要过目,帮我瞧瞧?”“不必瞧,你做主便是,”谢嵘笑着将宝儿递给乳娘,又将钟京阮轻轻揽在怀里,“再过些时日,你把这些暂交给母后,你一心一意在宫中养胎就是。”钟京阮原本就不在乎什么中宫之权,听了这话,点头一笑:“也好。”她见着殿内如云蓬勃的玉兰花束,心中充盈着许多快意,便将身子更深地窝进他怀里,轻声道:“总像做梦似的,时间一晃就飞了,到今日,我们竟成了这样的身份。”“一切安定,诸事平息。”谢嵘笑叹,“这也是我不曾想过的。能与你执手相伴,白头偕老……此生已足够。”钟京阮深知他与自己,都是将深爱放入心底之人。虽爱意入骨,面上却仍是浅笑温柔。他与她,都不善于山盟海誓,爱一日,守一生,已是永恒。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知。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窥你万种似水柔情。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那年夏天,你含笑看着我,我早已,动心,也是一眼万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