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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凰权txt下载     凰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44章

    那人窒了一窒,半晌恶狠狠道,“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凤知微哈哈一笑,拍了拍那龙座扶手,感叹的道:“什么好东西?又不是我坐,我值得为这个冒生死大险,在敌国介入皇权之争?你问我为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为的是一个母亲,为的是她的苦心孤诣能够获得回报,为的是她数年装疯隐忍终能得见天日,为的是她能和亲生女儿最终相认,而不是就此错身而过,遗恨一生。”

    她手一抬,遥遥指向殿前,道:“密妃娘娘,来见见你的知晓吧。”

    吕瑞身子震了震,众人霍然回首,便见两名男子扶持下,荏弱的女子,自斑驳的日光光影里,缓缓走来。

    她似乎收拾过了,衣裳简单而干净,日光照着她的脸,是一张苍白的小小的脸,下巴尖尖,越发显得细长眼睛里瞳仁乌黑,看人的时候像深井,她一开始走过来的时候,似乎还有点不适应这气氛场合,但当她跨进大仪殿高高的门槛的时候,步伐已经稳定,眼珠子偶而一转动,便有精芒一闪。

    众人看看她,都有些恍惚,这位先帝宠妃,在场的重臣大多数都见过,后来听说她疯了,众人在心底都不禁为红颜薄命而哀叹过,如今三年后再见,都觉得似她又不似她,相似的是容貌,不似的是眼神里那种凌厉的决然。

    不过看看她再看看座上的顾知晓,才发觉果然有七八分容貌相似,还有些更细心的人,从顾知晓分得比较开的双眉上,找到了先帝的影子。

    密妃第一步跨进来,众人因为日光刺眼心中起伏,都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有凤知微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她的第一眼,看的竟然是吕瑞。

    而吕瑞,早已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衣袖无风自动,似在微微颤抖。

    凤知微眼神一闪,心中一叹。

    密妃抬脚跨过门槛,她从正式跨进殿内开始,目光便落在了宝座之上小小孩子身上,再也没移开过。

    她就那么站在当地,微微仰头,看着顾知晓。

    顾知晓抱着笼子,坐在四面不靠的宝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密妃,她竟然也出奇的冷静,用一种完全陌生甚至带着警惕的目光看着密妃。

    满殿的人都失了声,原以为这幕相见,会有当殿嚎啕泪雨倾盆相拥大哭之类的场景,不想这从出生便分离的母女,隔殿相望,竟然各自冷静陌生如对路人。

    凤知微原本以为顾知晓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正想该如何提醒她一句,却听她细细道:“这是我娘?”

    凤知微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是。”

    顾知晓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密妃却一直紧紧盯着她,将她从头发看到脚尖,目光甚至在凤知微按着顾知晓的手上着重落了落,随即眼神一闪,转过脸去。

    她缓缓道:“我想大家都认识我是谁。”

    几个老臣向她施礼,“密妃娘娘。”

    “别这么叫我。”密妃冷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娘娘,我被董阮那贱人废了封号,囚于废宫,早已不是先帝的妃子了。”

    众臣都有惶愧之色,密妃不理他们,回身一指顾知晓,道:“我虽然不再是先帝的妃子,但我的女儿,却实实在在是先帝的骨血,你们任不明来历的野种窃据皇位至今,到了今日,还要闭目塞听,指鹿为马,任我朝真正的皇裔,继续流落他国么?”

    “你说是你先帝后裔就是先帝后裔?”一个摄政王亲信冷声道,“保不准是你和天盛的人串通的呢?”

    “颠倒黑白的事只有你们会做。”密妃答得飞快,“你们还说我是疯子呢,我是吗?”

    众人立即又哑了口,密妃冷然道:“熹安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我提前临产,宫中却请不来稳婆,随即董皇后赶到,说我冲撞宫神,要给我迁宫,并赶走我的大宫人绿芙,迁宫后我动了胎气,折腾到次日凌晨才产下孩子……”

    这前面的事大家都隐约知道,但后来的关节便是连吕瑞都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当下都凝神听,听她道:“我一产下孩子,便命人绊倒了稳婆,趁她跌倒,我躲藏在床下的大宫女绿芙趁势夺过孩子,抱着孩子滚进了地道!”

    殿下一片哗然,密妃冷笑道:“我一怀孕,便知道董皇后不会放过我,也早知道她可能会赶走我的宫人给我迁宫,当时我在她身边安排了人,撺掇她把我迁到缪香殿,我事先在缪香殿便安排人挖了地道,我怀孕十个月,地道便挖了十个月!”

    满殿有悚然之色,为这女子未雨绸缪的心机而震惊,凤知微深深看她一眼,她倒从来没小看过后宫女子,后宫生存学,比起朝堂来,向来只有更深更狠更复杂,密妃能成为宠妃并安然怀孕,这番心机怎么会没有?

    她只是有些担心知晓,这么个隐忍狠辣的娘亲,又受了这几年的苦,心态想必会有变化,将来母女能相处好吗?

    “绿芙连夜逃出,我自有人安排接应,这本是下策,但是陛下不在宫中,我只能将孩子先送出去,指望着等陛下回銮再找回来,不想后来陛下……”密妃闭上眼睛,半晌道,“后面的事,我不用多说了,董阮这贱人,没了孩子便李代桃僵,不知从哪找来一个贱种,冒充太子,做了我西凉皇帝三年!”

    她忍不住心中恨毒,当着满殿朝臣和小皇帝的面,口口声声贱人贱种,众人都有尴尬之色,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心中有七八分信了,却又不敢当先应下,有人犹豫道:“娘娘……照您这说法,您的孩子生下来,您也没见过,如何就确定魏侯这义女,便是您的女儿,是我西凉唯一的皇裔呢?”

第545章

    密妃望着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森然的笑容,她原本神态如常,此刻这一笑,越陡然生出几分阴森之气,衬着她苍白的脸颜深红的唇,像是午夜里浓雾里走出来的披发女子,落足于猩红曼陀罗花瓣,步步带血,煞气凌然。

    众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困惑的看着她那了然而神秘的阴森笑容,见她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凤知微也在打量着她,她知道知晓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和痣来验明正身,密妃要如何证明她也很好奇,还有,她笑这么恐怖做什么?

    盒子似乎很紧,密妃一边慢慢打开,一边淡淡道:“不知道各位可还记得,皇帝大行,我去拜别时,我做了什么?”

    众人皱起眉,几个当时在场的臣子恍然想起一事,脸上突然露出了奇异的神情。

    却有一人静静道:“您扑在先帝龙体上,咬了他一口。”

    说话的是吕瑞,他不知怎的,脸色也和密妃一般苍白。

    密妃缓缓转头,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一瞬间目光交接,其意难明,随即密妃转头,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对,我咬了先帝一口。”

    众人这时都想起来,当时密妃已经“疯了”,她有什么狂态也不稀奇,她扑上去咬先帝遗体,随即就被拉开,但她那一口十分厉害,似乎将先帝一截手指都咬了下来,在场的侍卫要去夺,但是她当即就……吃下去了。

    这一幕给人冲击极大,在场的人此时都清晰的想起,那时觉得密妃是个疯子,虽然恶心,但是做什么都不稀奇,如今知道她是装疯,又想起先帝遗体那漆黑半腐的模样,有人已经忍不住便露出欲呕之态。

    连凤知微想着,都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她一生没有不敢为之事,但这样的事,她却也做不出来。

    想到她马上要做什么,她心中也泛起寒意——早在三年前,这个女子,便想到了今天,想到了滴血认亲,早早的咬下了那截恶心的指骨!

    密妃却若无其事,将那盒子从容打开,取出一截漆黑的东西,果然是一截指骨。

    她淡淡道:“有疑问的,可以去亲自查验先帝遗体,看是不是这截指骨。”

    众人都露出苦笑——去查先帝遗体,可能吗?

    密妃举着那截指骨,缓步上殿,走到顾知晓身前,蹲下身,轻轻道:“女儿……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她的语气并不温柔,顾知晓看她的眼光也不温情,她直直看着那截指骨,露出厌恶神色,慢慢的,奶声奶气却又坚决的道:“我叫顾、知、晓。”

    密妃震了震,抿了抿唇,这回语气终于温柔了点,道:“知晓……”

    顾知晓伸出手指,却是交给凤知微,有太监立即送上银针,凤知微一笑,抚抚她的发,道:“嗯……有点痛,不要怕哦……”手闪电一抬,一滴血已经落在密妃捧着的指骨上。

    密妃半蹲在那里,仰着脸看凤知微安抚她的女儿,眼神里几分迷惑几分疼痛几分恼恨几分不安,十分复杂,半晌却垂下眼光,将那指骨静静捧了下殿去。

    她将那指骨捧了绕殿一圈,所有人都亲眼看着那滴血,无声慢慢渗入了指骨中。

    在西凉,这是最为强大最可信的认亲办法——西凉人认为,只有亲生子女,才可以血渗父亲之骨。

    一片寂静。

    有确认真相的寂静。

    有被这终于尘埃落定的皇裔之争所震惊的寂静。

    有被眼前这女子未雨绸缪坚忍细密心思所撼动的寂静。

    西凉真正的皇子,到头来却是皇女,流落他国成为别人的孩子三年,而自己每日山呼舞拜,在高高御座上供奉着的,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众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却有几个老臣,已经捧着那方黑曜石金锁,颤颤巍巍的对着顾知晓跪了下去。

    这一跪,渐渐更多的人,跪了下去。

    最后站着的,便是摄政王那无主的半壁江山。那些人都看着吕瑞,等着他的指示,是决然反对还是不顾一切动手。

    吕瑞却在发呆,突然叹了口气,和身后的兵部尚书道:“形势比人强,王爷不知怎的现在还不来,咱们要不……”

    “大司马不可……”兵部尚书刚要阻止,吕瑞已经上前一步,当先磕下头去。

    “恭迎我主回朝!”

    这一声震得摄政王党羽都呆在当地,有人刚要骂,便觉得背后刀剑一紧腰间一痛,骂声半路吞了回去。

    这声一出,几位老臣立即一起磕下头去。

    “恭迎我主回朝!”

    呼声越来越响,满殿的人如草偃伏,原先站着的人渐渐再也站不住,在那些刀剑逼迫下腿一软也跪了下去,以头伏地,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凤知微半侧身,转到宝座之侧,她不看任何人,只担心的看着顾知晓。

    密妃靠着丹墀,紧紧抓着那截恶心兮兮的指骨,仰脸望着女儿,露出凄凉而满足的笑容。

    顾知晓坐在四面不靠的宝座上,也不看任何人,只牢牢抱着她的笼子,她的眼神越过满殿偃伏的人群,越过高大巍峨的殿门,越过千层玉阶越过洁白的汉白玉广场,看向遥远的方向。

    那里有莽莽草原,有灼灼红日,有最清澈的泉水,有珍珠般的羊群,有朴实而美丽的布达拉第二宫。

    有这个世上最开阔最自由最放纵最清新的一切。

    她曾经短暂得到。

    却在三岁那年生辰,一朝失去。

第546章

    永不再回。

    殿底下的呼声很响亮却又很遥远,她在那样的呼声里,隐约看见被扛在肩头的小小孩子,嬉笑在旷朗的蓝天下。

    她唇角泛起一阵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寂寞的笑意。

    在那样喧嚣的呼声里,于高高的金殿上,凤知微突然听见她清晰而缓慢的,道:“爹。”

    辰时三刻,大仪宝殿的山呼声里,那个孩子轻轻唤出了心底唯一的那个称呼。

    除了凤知微,再没有人听见。

    而在这声呼唤之前一刻钟,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鸟鸣,在花神庙上方树上那么一响,正搂着摄政王夸夸其谈的赫连铮,突然将手一松,笑道:“王爷,你看就是这样,如何?很可行吧?啊,刚才你说你要去参加贵国陛下寿诞?啊怎么不早说?不敢耽误,请,请。”

    殷志恕看着笑得明朗毫无心机的草原大王,心想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你现在才想起来?不过碰上这种地位尊贵的无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敢说任何客气话,赶紧和赫连铮告别,匆匆上轿。

    辰时三刻,他进了永康门,在永康门前,他问身侧护卫,“龙烈营那三万士兵现在何处?”

    “已经进驻昌平宫。”

    “拨一万五千人过来。”殷志恕遥遥望着如入云霄的玉阶,“就等在这永康门外,以本王旗花为号,旗花一出,立即给我包围大仪殿。”

    护卫首领怔了怔,包围大仪正殿等同谋逆,但是也不敢多问一句,躬身道:“是!”

    殷志恕目光在四面转了转,又问了一句,“今日宫中可有什么动静?值戍侍卫换防是在哪一个门?”

    护卫首领道:“下旬双日,应该是在德安门,至于宫中动静……请容属下前去问询。”

    “你去太后的建熹宫看看。”殷志恕出了一会神,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

    护卫领命而去,殷志恕想了想,又道:“丙火,洛离,你们跟我上去。”

    两名男子应声而出,一人短小精悍,行路咚咚有声,一人高而瘦,走起路来飘飘忽忽,两人面容都平常,只是眼珠子转动间精芒连闪,十分慑人。

    众人又是愣了愣,按照规矩,四品以上大员才可以进永康门,而朝会这样的场合,更不允许带入随从,从永康门广场入,上玉阶进大仪殿,这大约数十丈的路途,向来是摄政王唯一独自一人行过的路程,每日如此,不过这段路也从来不会出事——视野开阔,广场和阶梯一片洁白,爬只蚂蚁都看得清楚,根本无处掩藏,而每隔三步便是侍卫岗哨,都是摄政王的亲军,要想在那里刺杀,比在万军中夺人首级还难。

    但今日摄政王竟然违背规矩要带人进去,众人都有些惊异,殷志恕立在高大的永康门下,眯着眼睛,淡淡道:“总觉得今儿事情有点不对劲……另外,你们看。”

    他指指地面,地上有一些落叶,被人踩得粉碎,按说这里时刻有太监打扫,不该有落叶,但是时值深秋,万木开始凋零,远处的树木树叶被风卷了来,扫也扫不尽,那些发黄枯脆的叶子,被人的脚踩碎,不起眼的落在牌楼下。

    殷志恕指着那点碎叶,道:“太监的鞋子是软底,就算踩碎枯叶,也不容易踩到这么碎,何况太监如果看见碎叶,直接就会扫掉,不会留下来,看这些叶子碎的模样,倒像是被比较重的皮靴给踩碎,叶子四周还有些碾压痕迹——只有侍卫士兵,喜欢在触及脚下物体后,用脚跟将之碾碎,看这碎叶,永康门内外都有,说明侍卫人数不少,但是今天侍卫换班又不在永康门,那么,怎么会有大量侍卫出现在这里?”

    他身后一众亲信随从仔细看了看,都心悦诚服的赞叹:“王爷心细如发!”

    “这么多年步步惊心的日子过下来。”殷志恕一笑,“便得出一个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本王带人进去,陛下如果怪责下来,本王自会领罪。总比遇袭无措要来得好。”

    他招招手,那两个高手沉默的跟了过来,穿永康门而过。

    此时大殿内吕瑞也已经得了密报,听见说摄政王竟然带了高手入永康门,又调动了龙烈大营,心中不由一紧——哪里出了岔子?王爷的细密警惕,竟至如此!

    他并不知道董太后已死,心中原本的计划是令众臣当殿认主,先把顾知晓的身份敲定,自己假做无奈,劝摄政王牺牲董太后,将当年换皇子的罪行推在董太后身上,继续总揽大权,然后自己再在魏知等人帮助下,等殷志恕麻痹之后再寻找机会动手,这着虽险,但他自认为对摄政王很了解,以殷志恕的性子,只要能维持住他的权位,牺牲一个董太后应该可以接受,后宫没了董氏,以密妃的皇帝之母身份便可以上位,到那时,便又可以找到转机。

    然而如今,看殷志恕的动静,竟然已经觉察了什么,先动了龙烈大营!

    只要那一万五的军队开进永康门,只要殷志恕不管不顾将大仪殿包围,只要他真的狠得下心杀一批人,今日就算认了顾知晓,他也可以一手遮天!

    吕瑞心底越想越不安,连戏也顾不得做了,悄悄的给凤知微打了个手势,尾指指向后宫,意思是问董太后现在如何,怎么没有跟过来。

    凤知微俯视着他,心想这位大司马毕竟还是文人出身,弯弯绕的复杂心思是有,但是喜欢将事情想得太温和太美好,总不敢孤注一掷做绝到底,想着还有转圆余地继续做他的两面派,却不知道,政治夺权这些事,温情面纱是迟早都会被撕下的,到最后,就是比谁的嘴脸更狰狞罢了。

第547章

    她温和的笑笑,对着吕瑞,竖起手掌,做了个刀劈的姿势。

    吕瑞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手势的意思,顿觉脑中轰然一声,冷汗刹那间便湿了背心。

    她竟然杀了董太后!

    吕瑞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劝说摄政王牺牲董太后和先杀了董太后,其性质和后果是截然不同的,前者还有回旋余地,后者等于直接杀气腾腾的和西凉第一人叫板,殷志恕只要头脑还清醒,便会认为对方来势不善,必然会倾巢以灭之!

    吕瑞身子一直,正想着是不是赶紧保护顾知晓和密妃退入后宫,然后发令去调驻扎在京郊西山的健锐营,健锐营主将是刚刚从边军换防,是自己的故旧之交,早就联络好了万一有事,便可以大军进驻京城,只要能赶在那一万五龙烈营之前到达宫中,那还来得及。

    他腰刚一直,便接到了殿口侍卫的一个眼色——摄政王进入广场了!

    大仪殿前阶下广场明亮开阔,日光照上去浩大如水面,汉白玉反射出一片茫茫的白光,从遥远的视角看每个人脚底,都似乎氤氲如云端。

    殷志恕带着两名高手,一路看似自然实则审慎的行来。

    大仪殿地势偏高,他看不见殿上情景,一路仔细观察两侧的侍卫岗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最近的侍卫离他也有三丈之远,而这个距离,他身后这两位,便足够应付天下一切变故。

    他对他们很有信心。

    广场安然行过,长长的玉阶矗立眼前,每级阶梯都相向而立一对侍卫,这回侍卫的距离和他短了点,但是他也没怎么担心,这是大内亲军,属吕瑞直管,对这位小舅子的细心沉稳,他一直很满意,前不久还暗示了,要是西凉联合长宁对天盛开战,便派他为主帅,挣了军功便可以封他一个公侯爵位,朝中那些老酸儒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拾阶而上,前面是丙火后面是洛离,丙火低头看地面,洛离眼光收四方,这是顶级的杀手也是顶级的保护者,懂得在任何环境下维护住主人的人身安全。

    高天的风从殿顶掠下来,舒爽沁凉,殷志恕眯起眼,有点享受的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见前方三丈外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侍卫装扮,站在三丈外的阶梯上,挤眉弄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虽然这人看起来像个疯子,但是殷志恕宁可把他当作一个刺客,在看见那人出现的那一瞬间,他霍然暴退。

    一矮一瘦的丙火和洛离,已经行云流水般身形一错,各自将殷志恕护在中间,与此同时殷志恕探手入怀。

    台阶上那人突然一侧身,露出身后一个血迹斑斑的麻袋,他一把抓起那麻袋,抬手就对殷志恕三人掷了过来。

    “小心火药暗器!”丙火洛离反应极快的一声低喝,一人飞快护着殷志恕后退,另一人手指轻轻一点,偌大的麻袋便被远远的推了出去。

    麻袋在半空中一个旋转,突然脱落。

    落下的是一个人!

    或者说那是一具尸体——衣饰华贵,珠翠满头,下落时看不清脸,隐约间满脸的血洞一闪,十分可怖。

    那种下落的垂手垂脚姿态,像殷志恕这些会武的人都知道必然不是活人,心中一紧,洛离手掌伸出,五指奇长,快速一拂已经从尸体身上全部拂过,确定没有火药暗器,而丙火配合默契抢上一步,手掌立即凶猛的劈了上去,不想让这尸体挡住自己对敌的视线。

    台阶上那人哈哈一笑,单掌一劈,半空里涌起一股气流,将那尸体翻了个个儿,直冲殷志恕。

    “滚开!”洛离一声怒喝,手中黑光一闪掣出一对黑色的钩子,便要将那尸体一钩两段。

    “别……”蓦然一声喊撕心裂肺,竟然是殷志恕发出的。

    洛离一惊回首,便见殷志恕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半空中落向他的女子尸体,嘴角蠕动着,隐约间一个字,“阿……”

    丙火伸手去拨那尸体,殷志恕手一甩将他甩开,接着砰然一声,那尸体撞入殷志恕怀中。

    高处落下加上重力,殷志恕被撞得向后一栽,蹬蹬连退数步,他一低头,便看见怀中面目几乎完全不可辨的女子,一双唯一完好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殷志恕刹那间脸色不似人色,忽然手一推,要将那尸体推开。

    然而已经迟了。

    他被那尸体慑住心神,撞入怀中撞下阶梯,洛离丙火的注意力全部在前面那个抛尸刺客,已经没有人替他总控后方状况。

    他在这一瞬间乍逢绝大震惊,心神浮动,也失了方寸。

    只是这短短一霎。

    他退。

    脚跟触及最底下一级阶梯。

    “砰。”

    脚下的汉白玉石板突然爆裂翻开,一人裹一道华光如练冲地而起,半空中光眩如虹,一层淡青一层微白,无边无垠的铺展于天际,虹影里隐约有血色宝塔惊鸿一瞥,随即湮没。

    血色宝塔出现的那一瞬间,裹在光影里的那人,手中华光璨然一亮,如极光渡越刹那劈裂蒙昧空间,四面的风声忽紧,凶猛呼啸,呼啸声里,一溜深红血珠无声无息抹过,在那层淡青微白的底色中,鲜艳夺目,而那凤凰尾羽般的剑光竖劈之后,便是惊虹一般的横渡一抹,光芒乍亮又收,像苍穹刚刚睁眼厉光四射慑四海魂魄,一瞬之后安然阖目。

    惊艳一剑。

    阶梯上丙火洛离骇然回首。

    阶梯上满殿大臣闻声抢出,然后在殿端僵成木偶。

第548章

    阶梯上被围攻并负责吸引敌手的宁澄,眼底掠过淡淡佩服和妒意。

    阶梯上自宁澄抛尸开始就没反应过来的大内亲军侍卫,呆呆看着那剑光,无一例外眯起了眼睛。

    阶梯下摄政王怔怔的站在那里。

    阶梯下那尸体落在他脚下。

    阶梯下天水之青的少年,背对他淡定收剑。

    他从容随意的站在那里,不住的掸身上的灰——藏身阶梯之下足足一天,他耐得住,却讨厌那不断落下的灰。

    他终于将灰掸干净,慢吞吞走了过来,他经过一直站着的摄政王面前,大概嫌他挡路,很随意的推了推。

    只那么轻轻一推。

    一股血箭刹那冲上苍穹。

    自殷志恕咽喉喷出,向高天朗日射去,半空里血光笔直,一线跃天!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却伤在人身最要紧的要害,薄薄窄窄一道豁口,便带走人所有的血液和生机。

    也带走了殿上群臣脸上所有的血色。

    所有人都失去呼吸,脑中一片空白的怔怔望着底下,不敢相信这样一幕竟然发生在自己眼前,甚至连这一幕到底代表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血光激射里,殷志恕竟然还保持清醒,他微微睁开眼,在一片桃花扇般铺开的血色里,隔着如在云端的玉阶金殿,看见殿顶上神色漠然,抱着小小女孩的少年。

    看见他秋水濛濛的眸子,不被血色遮掩的平静而森凉。

    看见他身侧吕瑞,眼底震惊之后的喜悦。

    死亡之前人若有慧眼,看得见一切平日被蒙昧世事遮掩的真相,换得瞬间了悟。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在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总以为坐拥天下,却原来四面楚歌。

    随即他慢慢垂下眼,看着脚底那具尸体,她静静平躺,眸子里空无一物。

    这多年苦心筹谋,翻云覆雨,原来到头来什么都不曾落下。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皇兄的妃子,在太尉府的花墙边,站在墙边的她仰脸对坐在墙上的他道:“明日我要进宫。”

    他坐在墙上,折断了一支杏花,用断裂的茬口指着她,一字字的道:“你可以和他睡在一起,但必须最后死在我身边。”

    当年激愤之下无心之言,到头来才知不过是命运早已画押的谶语。

    他嘴角,撇出一抹似讥嘲似冷淡的笑意。

    轻轻的。

    在一生的最后。

    说完了刚才未能说完的那个字。

    “阮。”

    风从殿顶过,旋舞至底阶,沾染一身淡淡血腥气,再飘过寂静无声的广场。

    阶梯下,一代权倾天下的摄政王,静静的躺在同样权倾后宫的女子身边。

    正如凤知微所说,大人物那也是一条命,只要你敢杀,真正死起来也很容易。

    这唯一的,他不能带上千军万马的一小段路,是凤知微算计已久的死亡之路。

    因为大仪殿前每隔六个时辰便要换防,由摄政王的亲卫和大内亲军交替守卫,每日换防前每个角落都会被仔细搜索过,每块石板都会被敲过,而摄政王但凡这种需要他单身上殿的情形,必然会先令自己的亲卫搜索布防,所以要想埋伏殿下,必须在昨日换防之后,今日换防之前,一旦藏身阶下,便不能有任何动作,毕竟摄政王党羽众多,一旦有人发现,计划便全无作用。

    而长达六个时辰维持着缩骨藏身,普天之下能做到的,寥寥无几,顾南衣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本就有天下第一的耐性,当年把自己埋在雪堆里练功能把自己快憋死,六个时辰当然不在话下。

    吕瑞向凤知微询问顾南衣下落时,他早已趁昨夜换防搜索过后潜入阶下,凤知微怕吕瑞知道后控制不住情绪,会在经过那阶梯前神色有异被人发现,所以干脆连他也瞒着。

    这一场袭杀,看似容易,出动的却全是天下顶级人物,无论实力武力都到了巅峰,数方强横势力介入其中,任什么人,在这般群起围杀里应外合明枪暗箭的算计下,想要不死,都不太容易。

    吕瑞看着阶下摄政王尸体,半晌抖着手,抹了一把冷汗。

    身后有人惶然的问:“大司马……这……这……”

    是摄政王手下九城兵马司指挥使。

    吕瑞缓缓回首,看着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对方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他这笑容的意思,吕瑞的手,突然在半空重重的落了下去。

    “啊!”

    刀出刀收,血光迸射,几声惨呼炸响寂静的大殿。

    众臣惶然回首,便看见原先被刀剑顶着的摄政王党羽,除了吕瑞和几个文官,所有掌握一定兵权的武官,刹那间全部尸横就地。

    百官震慑无声,凤知微唇角一抹淡淡笑意——杀了摄政王,老吕的决断和胆气,终于来了。

    她扬起头,抱紧手中的顾知晓,两人什么都不看,只专注的看着阶下。

    那里,顾南衣慢条斯理经过打得正欢的宁澄身边,顺手撕下他一截衣襟,一边擦着自己的剑,一边向她们走来。

    西凉皇裔之争,来得突然,结束得也雷厉风行。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吕瑞长久的准备,不得不说他潜伏得很好——兄弟卖你,永远比敌人卖你更容易。

    如果没有他长久的势力经营,没有他隐忍伪装获得了殷志恕的信任,没有他掌控了一部分宫禁,事变当日,凤知微不能那么容易在宫中出入,宁澄也不能在大仪殿前砸尸而不被数千大内亲军围攻。

第549章

    擒贼擒王,摄政王一倒,党羽当殿除去大半,一万五龙烈营士兵本已到了永康门外,当即打道回府。

    吕瑞既然动念要杀摄政王,自然对善后的事情做了完足的准备,他忙忙碌碌整顿朝务搜索摄政王党羽收归兵权官员分类甄别清洗……一大堆的事儿,凤知微也不去管,让他去折腾,她只要保护好知晓就够了。

    在她看来,知晓这个西凉女皇要想安稳坐上,绝不是往龙座上一坐就能行的,首先她是女孩,已经有一部分循规蹈矩的老臣提出异议,指出西凉没有女子继承皇位的先例,但知晓作为西凉唯一皇裔,皇位她不坐却也没人有资格坐,那就必须修改西凉皇族关于继承这一章的礼法——作为天盛礼部尚书,凤知微清楚,修改关乎皇族承继的重大例法向来是一件最磨时间的事情,一堆快要成老古董的老头子开会,商讨,辩论,无果,再开会,商讨,辩论……不开上半年,是不会有结果的。

    在知晓正式登基之前,她可不敢就这么把她撒手给吕瑞和密妃。

    凤知微左思右想,干脆留了下来,先是传信给等在边境的姚扬宇淳于猛等人,表示自己曾被大越杀手掳走,受了点伤,不宜长途奔波,请求让其余使节先归国,自己原地养伤待伤愈后再回国云云,她特意将自己被掳后回来的时辰向后挪了挪,错开到摄政王被杀之后,姚扬宇将信传回去,天盛帝果然同意她暂缓归国,她便悠哉悠哉的呆了下来。

    关于她的义女最后成为西凉皇裔一事,凤知微知道这事必然瞒不过天盛帝,干脆自己仔细斟酌了,将这来龙去脉,拣能说的说了,写了密折递上朝廷,没多久天盛帝批复,语气倒是很慈和,并无不满之意,对这个戏剧性的结果表示了乐见其成,并表示可以借助这一层关系督促两国修好,老皇帝对她诸多嘉奖之词,也赏了不少灵药珍品,却没有给她升官进爵,凤知微猜测,一方面是皇帝对她和顾知晓的关系多了一层担忧,不想再提高她的地位,另一方面皇帝还想用她——天盛惯例,一旦升为国公,便不可以在朝再领实职,得回家养老去。

    所以这个结果倒让她松了口气,看样子皇帝暂时还想继续用她,也不知道这其中,宁弈有做什么动作没有。

    她便在西凉暂时做起了客卿,趁着还没登基,经常把未来的女皇卷出去,打打猎划划船,赫连大王亲手做了一柄小猎弓,没事陪着他家活佛射兔子,按照魏知家的惯例,这弓必然也是淬毒的。

    一个月后,修改礼法刚刚进入第一轮投票环节的时候,赫连铮接到牡丹大妃的信,勒令吉狗儿必须立刻现在马上速度给她滚回去,冬天快要到了,草原需要他这个大王回归安排一系列储粮及备冬事宜,赫连大王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个女人,他妈和他大妃,当即就给他妈拽着他大妃踢着,挥泪回草原了。

    走的那天天气正好转寒,龙江驿一片萧瑟,顾少爷抱着顾知晓来送,后面一长串的护卫,赫连铮不管顾知晓的抗拒和顾少爷的不满,抱住她狠狠啃了一口,完了抹抹嘴长叹道:“得抓紧机会了啊,抱一次少一次咯。”

    顾知晓小脚踢在他肚子上,缩回她爹怀里去了,赫连铮哈哈一笑,拽了凤知微道:“你送我。”

    两人在树林里慢慢行走,四面没有人,别说七彪避了出去,连顾南衣都没有跟来,似乎知道赫连铮远居草原,来一趟不容易,便成全这相送的独处和清静。

    树林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人踩上去簌簌有声,西下的夕阳斜斜挂在树梢,照得赫连铮眉目朗烈,凤知微踮起脚,亲手替赫连铮束好披风束带,笑道:“巴巴的跑了大老远的,就这么回去了,你也不怕麻烦。”

    赫连铮看着她,原本一句“只要能见到你便一点也不麻烦”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总觉得那是调笑,玩笑着说,她玩笑着回,而他突然不想就这么玩笑着到底,每说着一句真心话,却因为那些故作笑意的包裹,都落得戏谑的结局。

    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包住了凤知微的手。

    一瞬间他感觉到指掌间的手似乎僵了僵,随即柔软下来,像一只受惊后又平静下来的鸽子,在他的掌心里无声温柔。

    他心底也泛上一层淡淡的温柔,看着那女子云遮雾罩的眼神,轻轻道:“知微……”

    凤知微没有动,抬眼看他。

    “你累不累?”赫连铮真的要说什么,从来也不会犹豫,“我总觉得你很累……跟我回草原,让我一生保护你,可好?”

    四面突然沉静了下来,听得见远处顾知晓的猫头鹰小七咕咕的低叫声。

    半晌凤知微深吸一口气,抬眼正视着赫连铮,轻轻道:“赫连,这话我真欢喜……可是,不能。”

    她也是第一次这么直接的应对赫连铮,赫连铮望着她,并没有失望之色,他努力过,在努力着,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只要她好。

    “那你答应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需要,就召唤我。”赫连铮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不要像西凉这次一样,怕连累草原而撇开我。”

    “那你也答应我,王帐里的十位美人,早日凑满。”凤知微很自然的抽出自己的手,将刚才没系好的披风系带给他系紧。

    她微微垂着头,雪白的手指轻巧的穿过紫金色的系带,从赫连铮的角度,看得见她浓密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着。

第550章

    他定定凝视着,嘴角弯起一抹笑容,开阔明朗,而又隐藏几分凄凉。

    他说:

    “好。”

    赫连铮走时的背影,踏碎了初冬的一地落叶,没多久,落叶上便积了一层薄雪——这一年的西凉,神奇的落了一场雪。

    地处南疆的西凉是很难下雪的,朝野上下一片喜庆,说圣主降临天降祥瑞云云,连草席子都盖不住的一点薄雪,居然也煞有介事的举办了隆重的赏雪宴踏雪会等等,那雪一赏就化一踏就没,难得那些文人骚客还能对着那摊泥浆水大发诗兴,席间做赏雪诗一百八十首,统统给顾少爷拿去点了火炉。

    顾少爷并没有住在宫里,他在皇宫附近买了宅子每天进宫,密妃最初似乎表示过一定的不满,但在凤知微某夜命人将她宫室里所有凳子都插满刀之后,她就没有再表示过对此事的不赞成态度。

    凤知微很了解密妃这种人,她活下来不容易,所以以后会活得更精心,谁的命也不会有她自己的重要,凤知微便用那种江湖泼皮一般的手段告诉她——你尽管使手段作梗,但是我这边有一点闪失,我都和你不死不休。

    相信密妃想清楚之后,不会再为难顾少爷,毕竟她们要维护的对象,是同一个人。

    那年大年夜,宗宸风尘仆仆赶到,看见凤知微想埋怨,但是看看巍巍皇城,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当晚年夜饭,原本凤知微想成全那对母女,让她们第一次一起过个年的,谁知到了晚上顾知晓派人接她和顾少爷宗宸进宫,宫门开启,顾知晓披着个长及脚背的小披风,裹成一团在寒风中等她们。

    巨大的宫门拉开一片苍白的空旷,那孩子的影子立在当中,缩成小小的一团,凤知微遥遥看着,忽觉心中一酸。

    顾少爷已经快步过去,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抱住女儿,在宫门前回身,遥遥看着凤知微,凤知微扶住宫门,抿抿唇,对他露出一个了解的笑容。

    顾少爷垂下眼,一言不发的抱着顾知晓慢慢往宫内走。

    三人的身影在白石地面上拉开长长的倒影,四面的宫墙,无声的巍巍罩下来。

    那一夜四人围坐过年,密妃竟然知趣的没有打扰,因为顾知晓还没正式登基,也没有什么庆典,投票已经到了最后一轮环节,吕瑞已经在筹措正月登基。

    顾知晓早已困了,却坚持要守岁,四人围着炉火默默的吃年夜饭,子时正的时候,困意朦胧的顾知晓一把抱住了顾少爷,低低道:“你答应陪着我。”

    顾南衣轻轻拍着她,却在看凤知微,凤知微掉开眼光,抿着唇,半晌才勉强笑道:“爹爹会陪着你。”

    顾南衣突然伸手,抓住了默立一边的宗宸,道:“保护好她。”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拿命。”

    再想了想,觉得这话似乎有点过分,又补充了一句:“我会补给你。”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既然要求宗宸拿命来护凤知微,假如有一日真的害宗宸丢了性命,他也会以命补偿。

    凤知微咳嗽一声,勉强笑道:“大过年的,这是在说什么呢,咱们都要好好的。”

    她逃也似的站起来,拉着宗宸进了房,道:“就等你来给我拔毒呢。”

    晋思羽下的蛊毒,每年除夕必须要有解药,但是经过赫连铮找到蛊源,宗宸研究了大半年,又根据凤知微体内那股遇强越强的奇特内力,找到了不需要晋思羽解药的好办法,就是在每年蛊毒将发之时,利用毒发那一刻,金针渡穴,可以一层层拔去那毒,并助凤知微真力更上层楼,之前宗宸一直用药物替凤知微打底,为的就是这一天可以替凤知微拔毒,一次是拔不尽的,按计划,大约三年可除清。

    这也是凤知微没有要晋思羽解药的原因,她的身体已经为这种拔毒方式做好准备,要了晋思羽的解药,反而打乱了宗宸的安排,她宁可在宗宸手底冒险,也不要终生做他人傀儡。

    这一夜顾少爷守在房门前寸步不离,他知道这种拔毒一定痛苦而危险,随时等着为凤知微护法,然而那间房内却静悄悄毫无声息,天快亮的时候,他踩听见一句低低的对话,是宗宸发问:“为什么要选这个方式,拿晋思羽的解药,你会好受很多。”

    室内一片寂静,顾南衣将脸贴在门板上,安安静静的等,很久之后,才听见凤知微疲倦的声音。

    “因为这样我可以更强,他便不必再为我挂心。”

    一句对话后,室内恢复静默,隐约听见凤知微低低咳嗽,顾南衣的脸,一直轻轻贴着门板,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只有掠过他面纱的风,才能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底,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延祚四年正月初十,西凉朝廷在大司马主持下,修改皇室承继律法,确定女性可以继承皇位,正月十五,西凉女皇殷知晓继位,改元光朔,是年,为光朔元年。

    正月二十五,天盛使臣魏知回国,女皇携满朝文武亲自相送,十里长亭人潮簇簇,潇洒倜傥的天盛魏侯揖让自如含笑若春风,然而她的眼神,一直都在人群里搜索,直至放空。

    和她朝夕相处近四年,一朝离别的那个人,没有来。

    将一丝落寞掩在眼底,凤知微拨马而行,龙江驿的春风如此柔软,心却在瞬间荒凉。

    身后熙熙攘攘相送的人群渐渐远去,前路悠长而无垠的铺开眼前,凤知微抖起缰绳欲待放马,将西凉锦城快速抛至身后,却突然若有灵犀,侧回首看向远处树林。

第552章

    凤知微抬手就把披风扔了过去,打掉了他的后半句调笑。

    宁弈一笑,就势穿好披风,凤知微从他身边过,叹息道:“你那龙阳之好,连西凉都知道了,你就不怕陛下有什么想法?”

    “宁可他认为我龙阳之好,也胜于其他想法。”宁弈答话似有深意,扳住她的肩仔细看她,道:“似乎瘦了?”

    凤知微摸摸脸,笑道:“哪里?我倒觉得我胖了一圈。”这才有空抬眼看看宁弈,觉得似乎他瘦了点才对。

    “你在西凉多留了几个月。”宁弈牵着她的手笑道,“害我过了一个孤零零的年,你要怎么赔我?”

    “说起来是有些过意不去。”凤知微一笑,突然抬手一掀,掀掉船边一个不起眼的大菜瓮的盖子,道,“把这株大腌菜赔给你。”

    “大腌菜”被打掉了头顶的伪装盖子,灰溜溜的站起来,讪笑着搓着手道:“主子……”

    宁弈惊讶的看着对方,瞪大眼睛道:“咦,这不是文采盖世宁先生吗?怎么呆在这里,在腌菜缸里作诗吗?”

    “是啊。”凤知微拍拍宁澄肩头,微笑道,“难为宁先生了,一路跟随到西凉,墙头梁上好诗做了无数,想必做上瘾,到了天盛也不忘记寻找诗兴,这回打算什么题目?《渭河船头之不可不说的事》?还是《楚王殿下及魏侯之披风事件》?”

    她哈哈一笑,扬长而去,宁弈笑看她背影,心想这妮子果然还是生气了,一转头看着自己的宝贝护卫,那厮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正满脸愤懑委屈的望着他。

    宁弈靠着船舷,对宁澄招招手,宁澄立即从靴筒子里摸出好几张纸,颠颠的捧过去,道:“主子,后来我忙,没空装订成册,不过该记的都在这里了……”

    敢情这是《西凉梦华录》的散装版续集,宁弈瞟他一眼,翻开来看。

    宁澄含泪卷起袖子,给主子看他几个月前和摄政王护卫打架留下的一点点伤痕:“主子您瞧,他们诳我去打架,我这边还没打完他们就跑了,留我一对二还没人帮手,险些丢了小命……您这给我派的是什么差事啊,我宁可在府里倒马桶一个月也不要再和那女人打交道……”

    “成。”宁弈含笑听着,将那卷《西凉梦华录》续集塞进衣袖里,温和的道,“你不用再和她打交道了,我刚刚决定了,送你去河内庄子里管马桶一年,所有的马桶都归你管,你看,这差事绝不会丢小命,你不用感谢我……嗯,就这样,洗洗睡吧。”

    他和凤知微一样,拍拍宁澄的肩,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苦命的宁护卫,在初春的瑟瑟寒风里,望着他的背影,不胜凉风的颤抖……

    晚间渡了河,华琼亲自来接,在她的府中吃了晚饭,凤知微才知道,宁弈是来南方视察移民修路事务的,闽南十万大山因为山势险峻道路不通,十万大山里的各族土著多不服教化,又因生活不便,时常出山骚扰民居,闽南将军上书请以修路穿山,辟县筑城,移居汉民与土著杂居,以求实现民族融合,这是大事,也是利于千秋万代的好事,天盛帝当即允准,因为闽南将军是宁弈举荐,又管着户工二部,这事便指给他主管,宁弈才能找了个理由迎到了这里。

    凤知微扒着饭,心想不会是宁弈为了来这么一趟,授意闽南将军上书吧?那动静可闹得太大了。

    吃完饭华琼拉她散步,言明不许男人跟来,宁弈不过一笑了之,看着两人的背影缓缓往花园而去,眼神里有种淡淡的奇怪的意味。

    华琼带着凤知微,七转八转,在一个自己认为足够隐秘的地方才停了下来,什么废话也没有,开门见山的道:“我已经找到了不少火凤旧部,并得到陛下同意,组建火凤军,这一带民风彪悍,女子地位低下,除了当年的老兵,其余愿意从军的女子竟然不少,十万大山一旦开山辟县,那里面不少异族女子都有绝艺,我估计还得有一批生力军,将来火凤的规模,可能会超过你我预想。”

    凤知微默然不语,负手沉思,半晌道:“阿琼,我的心思,虽然一直没有明说,但是我想你心里清楚,这不是儿戏,这是倾家断头的大活计,我必须得提醒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咦,你去了西凉一趟,脑子糊涂了?”华琼嗤之以鼻的笑道,“你应该知道,早在上书请求重建火凤那一刻,就回不了头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帮我?”凤知微回首,水汽蒙蒙的眼波静静的凝注着自己唯一的同性知己。

    “我没想这么多。”华琼跳上假山石,采了一枚野草,有滋有味的吮那草根,“大概这就是我的性子?我自小就野,不甘寂寞,我爹说我不该生在那样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家里,我似乎连身体里都流的是喜欢奔腾的血液,我喜欢战场,喜欢冒险,喜欢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战斗,喜欢为自己喜欢的人拼命,喜欢为自己觉得所有应该做的事而不顾一切。”

    她抬手,指指帝京方向,“我不喜欢那个坐在最上面的老爷子,他玩弄权术,放纵儿子逐鹿天下,在深宫里整日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却不管四海百姓是否在那些贪官污吏层层盘剥下哀号度日,那年你和宁弈在陇西一次性杀了三百多官儿,陇西官场几乎被你们杀干净,但是除此之外,江淮呢?陇南陇北山南山北南海河内那十几道呢?哪里没有敲骨吸髓的下作官儿?便是周希中号称清廉的南海布政使,每年还会收莫名其妙的‘吃茶税’!那个老爷子,政务松弛也罢了,还凉薄寡德,他靠一个女人挣来了天下奠定了万世根基,到头来,他选择亲手逼死她——我看他不顺眼!”

第553章

    将草根一口吐掉,她一挥手,总结性的道:“我宁可杀家劫舍劫富济贫被砍死在断头台,也不要满肚子窝囊气的有能力有机会却不敢试,抱着一腔遗憾老死家中,既然上天安排我遇见你,一步步走到如今,我为什么就不敢搬块石头,去试试砸破那压顶的天?”

    她这番话,真正的大逆不道,换谁都要听出一身冷汗,却一个说得兴致盎然,一个听得笑容浅淡,半晌凤知微喟然道:“砸石向天,更有可能灭顶的是自己啊……”

    “你今儿是怎么了?”华琼凑过身子盯着她眼睛,两手抓着她的脸好奇的晃来晃去,“你是凤知微吗?”

    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啪的揍开她的手,笑道,“行,拼命华大娘,你不是为我,你是自己痛快,我不管你。”

    “你管好那边两个就好。”华琼一指西凉方向,不知怎的脸色暗了一暗。

    凤知微眼神一闪,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道:“阿琼,在西凉,我很多次想过放弃,此路不通我会想办法另走别路,我并不愿意他们这样的牺牲。”

    “那你为什么还是助知晓夺了皇位,让小顾留在了那里?”华琼斜眼看她。

    “有件事你们不知道,那年京郊小树林我葬了娘和弟弟。”凤知微轻轻道,“我对着娘的遗书发誓今生必报此仇,当时,南衣也发了个誓。”

    华琼不说话了,不用问她也知道,顾南衣会发个什么样的誓言。

    “他是什么性子,你知道。”凤知微转头,月光下眼角水光盈盈,“他真正决定要做的事,永无人可以阻止,就像他幼时发誓用一生来追随保护我,便永不更改,我如果拒绝,他会不顾一切偷偷去做,可是没有我帮助,不善阴谋的他,如何能达到他要的结果?”

    华琼默然,她知道凤知微的顾虑是对的,顾南衣只要下了决心,就算凤知微拒绝,他也一定会去做,为了不让他一人冒险,凤知微只得全力出手。

    知晓得了皇位,他才真正安全。

    她静静看着凤知微,她坐在假山石后,似乎有点冷的抱住了双肩,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脸,那抱肩屈膝的姿势,看起来无她平日的纵横捭阖从容不惊气质,少见的荏弱和忧伤——为人生里无可奈何的抉择和失去,而忧伤。

    华琼叹息一声,她知道凤知微一直也将顾知晓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还有顾南衣,朝夕相处近四年,她早已习惯那少年的静默存在,如今一朝离别,虽然面上她神色不动谈笑依旧,但眼神里的彷徨空寂,早已出卖了她。

    华琼心底漾起柔软的情绪,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揽住她瘦削的肩头,低低道:“知微……既然这样了,那就走下去吧……当一切开始,他们便都会回来……放心,我总陪着你……”

    凤知微把脸埋在她肩上,半晌轻轻移开,她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随即从怀里摸出一个青黑色的木牌,上面刻着几道古怪的线条,塞进了她的手中。

    “这是什么?”华琼翻来覆去的看。

    凤知微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华琼眼底爆出喜色,“真的?”

    “不然我为什么在西凉呆那么久?”凤知微笑道,“我也是为等那边消息啊。”

    华琼满脸喜色的将那东西收起,乐滋滋道:“胜算又大一成……你想怎么做?”

    “总要等一个契机。”凤知微道,“我那支队伍是没有问题的,你这支却是依托朝廷组建的,没有合理理由,根本师出无名,不过……”她附耳在华琼耳边道,“长宁近期想必会有动作,你先好好战几场立下军功再说,等你根基稳固,咱们就……”

    “魏侯。”华琼听完,突然一脸正色的拍她肩膀,“需要你做个乱国奸臣的时刻,到来了,请一定努力!”

    凤知微:“……”

    华参将府夜谈之后,凤知微随宁弈北上回京,姚扬宇等人一直送到陇北陇西接壤处才依依不舍回去,临别小姚将军抓着凤知微的手深情凝望,正欲发表长达数万字澎湃感言,被楚王殿下授意淳于将军一把栓在马后给拖了回去。

    剩下宁弈和凤知微独处后,宁弈倒不急着赶路了,总说以前那回没能好好欣赏路上景致,这回可再不能错过,一路拉着她游山玩水,有时还绕过当地官府接待去风景名胜偷偷游玩,明明快马大半个月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凤知微忍无可忍,终于在江淮道附近,某日宁弈说要去看江淮名山梨花山的时候表示了抗议:“这一路上我陪你看过七座山游过十次湖,坚决不要再看了!”

    宁弈执了杯茶笑吟吟看她,目光流转,突然举起杯,四下一敬,道:“你我虽都是天盛人,但这天盛大好河山,却难得有机会一一见识,不好好看清楚,将来怎么盘算它?”

    凤知微听得心中一震,抬眼看宁弈,他笑容如常,只是眼神波光明灭,和她自己的一样,看不清真实情绪。

    “该费心赏玩见识这天下疆域的,似乎是殿下。”凤知微垂下眼,转了身,给自己斟了杯茶,“下官只是躬逢其盛而已。”

    宁弈也不反驳,淡淡“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梨花山就不看了,不过有处地方你是必得要去的,这可是你早就答应的事。”

    “哦?”

    “洛县黎湖边的行宫已经快要竣工,陛下赐名集英。”宁弈俯身在她身边,玩笑般的吹着她散落的鬓发,“你答应过我的,要和我比陛下还抢先,第一个畅游行宫。”

第554章

    凤知微伸手挽住鬓发,竖起手掌挡住他那不安分的唇,笑道:“成,成,说好了就看看这个,再耽搁下去,我怕陛下要发滚单来问了。”

    “成。”宁弈学着她的语气,突然将唇往她雪白的掌心一印,凤知微只觉得掌心微热一湿,“啊”的一声赶紧缩手,勉强维持着脸色如常,耳根却泄露秘密的红了。

    宁弈抱着茶杯,微笑打量她珊瑚珠一般的玲珑耳垂,心想着要是趁这机会去叼上一口,不知道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想了想,觉得在这小狐狸面前,接连两次作案成功的可能性确实有限,只好遗憾的叹口气,道:“这里离黎湖已经不远,行宫也不方便大白天的带你去玩,咱们趁夜过去吧,你也不要再做魏知装扮,给人看见我和你半夜游行宫,保不准还以为咱们在这密谋造反。”

    凤知微抬起眼,含笑看他,宁弈眼神依旧那般深而沉,虽然和她在一起时,多了几分笑意,却依旧是令人觉得远,像深黑苍穹里飞扬的幡,摇动在山海的那一端。

    “我倒愿造了殿下的反,别再逼我玩那千篇一律的山水。”凤知微打个呵欠,转过身。

    “你要造我的反么?”宁弈一抬手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耳侧低低道,“欢迎之至。”

    不等凤知微反抗,他已经轻轻放开,凤知微回眸一笑,进了房,取了面具,换了一身衣裙出来,宁弈看着她,蓦然眼前一亮。

    这是一件淡银色的长裙,凤知微很少穿这种颜色。今日一穿,便令人觉得她真是什么颜色都能穿出不同的风致,裙子剪裁简单而精致,亭亭如莲,淡淡的银色高贵而神秘,让人想起浸润在月下的梨花。

    宁弈的眼底,也似荡漾着那月色梨花,一天水影。

    他微笑着,轻轻牵过凤知微的手。

    “走,咱们去夜游行宫。”

    两人悄悄出了驿馆,宁弈把自己那匹越马牵出来,凤知微正要另找一匹马,不防身后蹄声一响黑影一闪,宁弈扬鞭策马风一般的过来,经过她身边时探腰兜臂一抄,轻轻巧巧便将她给掳上了马。

    凤知微也不挣扎,老老实实坐在他身前,回眸笑道:“倒是第一次见你施展骑术,居然还不错。”

    “仅仅是不错吗?”宁弈在她耳边轻笑,“你总是吝啬用溢美之词来赞我。”

    “阁下这一生溢美之辞听得还少吗?”凤知微轻轻一笑,“总得有那么一两个诤臣说点逆耳之言——比如我。”

    “诤臣……”宁弈一声轻笑,突然道,“倒是有人说你是弄臣。”

    “是吗?”凤知微懒洋洋道,“做弄臣也比做直臣来得好——古往今来,弄臣多半活得长。”

    宁弈低下头,细细嗅她鬓边淡香,笑声轻轻浅浅,“你只要在我身边,我保证你只会死在我后面。”

    凤知微默了一默,才道:“干什么呢,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也没个忌讳。”

    宁弈笑了笑,两人都不再说话,夜风将衣袂和长发吹散,层层叠叠水波般漾开,彼此的气息也温存而缠绵的糅合在一起,一层层交织融合分不清你我,华艳清凉的王者之香里氤氲出淡淡月下兰花般的香气,纠缠在一起让人想起午夜里在深宫中寂寞徜徉的风。

    月色下宁弈微微低头,凤知微的长发就掠在他颊侧,她难得肯改了女装和他同行,松松挽髻淡淡梨妆,耳后一片肌肤精致雪白如明月,因为长久不戴耳饰,耳洞已经消失,耳垂玲珑可爱若珠,月色淡淡照过来,看来晶莹透明如上好荔枝蜜,让人忍不住便想咬一口,尝尝那滋味是否真的甜蜜透心。

    宁弈也便真的这么做了。

    他轻轻一偏头,含住凤知微耳垂,凤知微“啊”的一声,不敢生拉硬扯,只觉得他含得虽轻,但随着马身颠簸,齿间在耳垂上起起落落,摩擦得心都似乎跟着一颤一颤,赶紧抬手护住耳朵笑道:“你省心点好不?这一起一伏的,你要害我变成豁耳?”

    话说完才觉得不对劲,怎么听这话都带点暧昧,赶紧讪讪的笑几声,想找话岔开话题,宁弈却向来对这类话反应灵敏,立即低低一笑,道:“下次换个地方一起一伏……嗯……保证不会扯坏你耳朵……哎哟!”

    凤知微一个肘拳捣在了他腰眼,捣住了某人的无耻调笑……

    当然那力道很轻,宁弈的呼痛也带着笑意,恋恋不舍的又嗅了嗅她才放开,手滑下去揽住了她的腰,叹息道:“好歹今日没加几层棉花,总算知道了你的真正尺寸。”

    “帝京传言,殿下阅遍花丛,看美人极其眼毒。”凤知微悠悠道,“据说隔着冬日棉衣,也能看出美人身形尺寸,难道以往传言,都是假的?”

    宁弈突然一拍马笼头,十分扼腕的道:“哎呀,没带一篓好螃蟹来!”

    凤知微愕然回首看他,心想这是哪跟哪啊,再说这春天哪来的好螃蟹?

    宁弈笑吟吟盯着她眼睛,慢吞吞道:“醋是现成的了,只差好蟹啊……”

    凤知微瞬间回神——这混账在拐弯抹角说自己吃醋!

    她恼羞成怒直觉要反击,一看宁弈眼神,很明显不怀好意,沿着这话题再说下去八成要吃亏,她虽然自负伶牙俐齿,但是在这方面可没有某人皮厚心黑,这是女人天生的弱势,斗不得。

    于是遇事一向喜欢考虑再三的凤姑娘,立即偃旗息鼓,一言不发唰的掉头,若无其事的望向前方,眼神很正经,表情很自然,宁弈笑吟吟微偏着头,饶有兴致的看她的耳后,那里微红一片,忠实的暴露了某个装淡定的人的内心思想,宁弈看得心情很好,眼神很荡漾,表情很舒爽。

第555章

    然后某一刻那马自己停步,宁弈一抬头,有点遗憾的叹息:“这马跑得太熟了,该牵头驴来的。”

    凤知微:“……”

    随即她吸吸鼻子,翻身想迅速的下马,不想被宁弈用力捺住,他自己先跳了下来,手一伸道:“来,让我接凤小姐下马。”

    凤知微高踞马上不动,斜眼睨他,问:“有必要这么矫情么?”

    “有。”宁弈答得肯定,仰脸看她的眼神居然十分认真,“你曾说过,你想过最简单最普通的生活,但你我的身份,注定了常人能做的很多事,我们都做不成,今晚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你我便放下一回架子,忘记自己,做世间普通男女该做的事,比如,这个时候,都应该男人扶女人下马。”

    凤知微低脸看着他,想起那年南海自己说过的那个愿望,想起临去西凉前那夜藤萝饼香气里他的告白,那段话当初说出是为了拒绝,然而他却始终记得清楚,并在自己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努力的接近。

    做世间普通男女,可以纵情欢笑纵情哭。

    多么美好。

    她的脸隐在夜色暗影里,身后淡月梨花,斑驳零落,看不清眉目神情。

    宁弈的手,平静而执拗的伸着,似乎要天长地久的等下去。

    凤知微终于轻轻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两个人都似乎极其轻微的颤了颤。

    一颤之后宁弈微微用力,凤知微从马上利落跳下,她银色的衣裙在半空中一闪,像天际倾泻下来一抹明光。

    宁弈顺势揽了她的腰,两人静静看前方不远处的建筑,那是建在黎山脚下黎湖之畔的帝王行宫,并不大,和帝京宏伟壮阔的皇宫大相径庭,十分精致玲珑,远远望去,翠带离披花木葱郁间露出淡金浅碧飞檐一角,像落在青山水色之间的一颗明珠。

    行宫背靠景致秀丽的黎山,面对烟波浩淼的黎湖,进可攻退可守,水陆交通都十分方便,凤知微从军事和游赏的角度仔细观察了一会,都觉得十分完美,不禁赞叹道:“真是绝妙好地。”

    “内殿已成,外围还没完全竣工。”宁弈指了指宫殿外围的一堆堆砖瓦木料,“行宫自从开始建造,便迁走了附近所有住户,周围三十里以围墙圈起不允许外人进入窥看,对外只说是治理此处河道,马上内殿竣工,外面还要再做园林,这一块地,都会被圈起。”

    “这行宫看来还挺机密。”凤知微笑道,“陛下是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宁弈摇摇头,“事实上我之所以带你来看,就是因为这殿确实不是寻常行宫,内殿可以说是密殿,一半都在地下的。”

    凤知微怔了怔,内殿在地下?难道天盛帝真的想把这里作为一个避难所?他好端端的要建造这样的宫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宁弈揽着她走了几步,暗处立即有人喝问,在宁弈回答并出示腰牌之后便立即静默无声,凤知微看看四周寂静的黑暗,心想还在建造便这般森严,一旦落成,这其中用处,只怕还真不是简单的行宫。

    一路过去,虽然宁弈并没怎么介绍,外围也只有雏形,但以凤知微的眼光,还是看出这处行宫的不凡之处,布局精妙,隐含阵法,有些地方设计得有些古怪,连她都看不出是拿来做什么用的,而整个行宫虽然靠山,却在后方挖了环水河,像护城河一样环住整个宫殿,其上覆以活动吊桥,避免有人从后山潜入包抄给行宫带来危险,而从地势来看,这处行宫虽在湖边,却是湖边最高的一块地,所以若有人想炸湖淹宫,那也是不可能的,整个行宫设计周密,看起来当真是极好的避难所。

    一路看着一路想着,没留神一抬头,一方宫殿已经巍然矗立眼前。

    淡金檐角,飞龙舞凤,十八廊柱新上明漆熠熠闪光,檐下金铃在风中清脆有声,四面梨树花开得正好,风过梨花落如轻霜,在一色淡青镂花地砖上轻盈起伏,满地里便似扬了碎雪,而月色皎洁,自玉阶前温柔铺下,如一卷洁白长缎,直到脚边。

    “真美……”凤知微近乎着迷的看着月色下玲珑深殿,突然轻快的奔向前,银色裙裾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比月色更明更亮,因那轻盈步伐而旋起的大片灿银的衣角,似一朵流光溢彩的花。

    她笑吟吟的奔上台阶,扶住那廊柱,随即睁大眼睛,惊喜的道:“双层暗雕?这是江淮那边绝顶匠人的技艺吧?每个角度看来的雕刻都不尽相同,却又绝不混乱繁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以指轻触那精致雕刻,扶着廊柱含笑回首,一瞬间梨花落鬓月色垂帘,她回眸的眼神温软,笑意恬然,也似一朵新绽的芬芳梨花。

    宁弈在三步之外的阶下,微微仰首看着她,一瞬间他眼神如这夜风荡漾,华光明灭,那样的眼神开放在满院杏红梨白中,璀璨葳蕤群芳失色。

    他轻轻的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凤知微轻笑着,绕着那十八廊柱饶有兴致的一一看过去,正看侧看上看下看每个角度都有不同画面,宁弈步上阶来,很有耐心的含笑跟随着她的脚步,却不说什么。

    凤知微也起了兴趣,把每个廊柱的各个角度都要试一试,有心想找出更多的画面来,当她突然将身子侧扭转头去看一个廊柱时,突然“咦?”了一声。

    宁弈立定,靠着廊壁,泛起淡而神秘的笑意。

    那些藏在最深处的玄机,等待她霍然回首发现,他永不会提前说破,破坏那一份乍然相逢的惊喜。

第556章

    她果然还是发现了。

    凤知微已经蹲下身去,用一种有点别扭的姿势,围着那十八廊柱,转了一圈。

    她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惊讶,到疑惑,到了解,到渐渐沉静,等到看完那十八个廊柱,她脸上神情,已经难辨悲喜,化作淡淡的沉寂和微微的萧瑟。

    那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度,不算大的一块地方,那层雕刻之下的线条,另外述说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和她的故事。

    秋府冰湖初遇、雪夜孤桥共饮、兰香院花园对峙、青溟书院肃杀挽弓、落花楼头相望、暴雨废宫桥头、金殿赋诗掷杯、暨阳孤崖相援、南海船头戏官场、陇西府邸杀人头、燕家祠堂解围、海上击寇高舟……刑部大堂咆哮击案、谨身殿内红粉危局、漱玉山庄东池水暖、碧照崖下伸手相牵……

    十八柱,十八画,将他和她这一路相交的历程如珠串起,历历在目,凤知微不自觉的伸手缓缓去抚那层雕刻,恍惚间想,原来他和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

    宁弈在她身侧轻轻蹲了下来,也伸手去抚摸那层暗雕,他的语声悠长沉缓,让人想起静夜里无声翻开的发黄的旧书页,历历沉香。

    “知微,你看,这些过往,我让人仔仔细细的都刻在了这里,百千年后所有的人都老去,唯殿堂长在,不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江山更替、甚或人心游移,只有它们总在这里,历光阴不老,永不磨灭。”

    凤知微回首看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却道:“天下无不死的英雄,也没有不毁的殿堂,终有一日,它们还是会湮没于尘埃。”

    “那便把它记在心里,化为灵魂也意识不灭。”宁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凤知微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突然回过头,指着中间的一根廊柱,道:“大部分我都看出了画的是什么,唯有这根,我没看懂。”

    那根廊柱上的雕刻,很简单,是两座城门,两座牌坊,两座高台,两两相错,无声矗立在飘落的大雪中。

    “那一年大雪,我从南海追着你的脚步赶回帝京。”宁弈的声音也像那画上微雪沉凉,“紧赶慢赶,终究是迟了一步,那天你从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而我,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回京。”

    他的手指,缓缓沿着那两条相交相错的路线游移而过,画出一个不交集的圆弧,“你看,只差一步,只差一处,便成不了一个圆满的圆,生生错出了一个断层,却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修补完整……知微,我只但望,我们之间,不要再这般相遇而擦肩而错。”

    凤知微的手指,也像他一般,无声顺着那条怅然的线路走过一遍,恍如那年,圣缨郡主远嫁的队伍,和南海钦差回京的队伍,近在咫尺而错身而过。

    随即她微微一笑,站起身,环视这十八廊柱,一瞬间她闭上眼睛,似乎想在这夜月色梨花下,将这一幕深深铭记。

    等到宁弈站起身时,她已经睁开眼睛,依旧是那样迷蒙而又清明的眼神,笑道:“看看内殿吧。”一转身,当先进了殿。

    殿内自然是锦绣帐幔,熏笼宝鼎,极尽华丽之能事,凤知微得了提醒,并没有太注意这些,目光在墙面一扫,又回忆了一下外面的地面,果然发觉层高有异,只是被那阶梯遮掩,不是精通此道的大师,绝不容易发现。

    她正在寻找下到下一层殿内的机关,忽然面前整幅的墙一分为二,下半截缓缓沉落,那样巨大的墙壁突然降落,声势惊人,她骇然回首,笑道:“险些以为地震。”

    宁弈站在她身后,立在月色光影里,含笑相望,他身边四面不靠,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开机关的,凤知微也不问,只对墙面降落后的地下看了一眼,道:“真是别有洞天。”

    “我带着你,不然只怕有机关。”宁弈上前挽住了她的手,两人步下阶梯,阶梯不过短短数截,迎面就是一座深红色浮雕瑞兽的宽阔大门,宁弈轻轻推开,里面的装饰,竟然和上面一模一样,只是空旷些,还没放什么东西,巨大的绣着人物战争图景的深红明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殿壁,奇异的是四面的墙,上半截是镂空的,并不如想象中的黑暗,还有淡淡的光线透入。

    “这殿虽然半掩地下,但设计的时候采取了转折取光的办法,可以收到外面的光线,听见外面的声音,如果不想被打扰,把那些暗窗关上就可以了。”宁弈指指上端的一些小窗。

    凤知微看着这设计,心里又奇怪的掠过一个想法,觉得这殿说是避难所也不合适,倒有点像是……地宫。

    这么一想忍不住笑起来,自己都觉得荒唐,天盛帝的陵寝是早已选好了,在临近山北道燕浒关外的燕浒山,数百位堪舆大师选中的最佳龙脉地,动工也有数年,怎么会改到这里,再说看着也不像啊。

    宁弈偏头看着她,问:“笑什么?”凤知微摇摇头,绕过地毯走上前去,大殿空旷,只在尽头侧角垂着帐幔,她掀开帐幔,看见整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上面什么珍奇古玩都没有,只在正中,放了一壶酒,那酒酒壶精致奇异,看得出来是名品。

    “这是我的私心了。”宁弈走过来,笑道,“这殿虽说造好了,什么时候启用却还真是难说的事,我上次得了一壶好酒,先存在这地下,以后没酒喝了可以过来取。”

第557章

    “你怎么会没酒喝?再说你那酒量我看还是算了吧。”凤知微笑笑,伸手去取那酒壶,宁弈笑道,“你馋了?那我们便现在喝了吧。”

    “我看还是算了吧,你喝醉了我还得背你回去。”凤知微手指触及那酒壶,又收了回去,她修长的手指在紫檀的多宝格架上拂过,道,“这里倒是干净,有人进来打扫么?”

    “我们看过后,就要封闭了。”宁弈道,“本来应该奉请陛下前来看看的,但是陛下毕竟有了年纪,懒得动,只说知道了,这是皇家禁地,完全竣工后,除非陛下下令启用或专门派人来,否则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了。”

    “看来我还算好运,好歹赶上趟看一眼。”凤知微笑笑,宁弈伸手抚抚她的发,道:“未必,以后启用,以你的身份,想要看机会多的是。”

    他似乎有点累了,在地毯上顺势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凤知微,道:“我倒有点渴了,干脆咱们在这把酒给喝了吧。”

    凤知微靠着多宝格架,笑着摇头,道:“怎么这么馋嘴?不行不行。”宁弈瞅着她,拍拍身侧地毯,道:“那来坐坐,走了那半天不累么?”

    凤知微忍不住翻翻白眼,心想走什么路了?一路骑马,也不过看了这个密殿,这人真懒,找理由都在敷衍。

    她在地毯上坐下,小心的离宁弈两尺安全距离,宁弈看她那一脸防备的神情,倒笑了,也不说破,双手枕头躺在台阶地毯上,道:“把西凉的事给我说说吧,宁澄那小子正事不管,尽说些有的没的,看着他那密信,真是令人火冒三丈。”

    “得了吧。”凤知微靠着台阶,仰头看金碧辉煌的藻井,简单的将西凉杀王之事说了个大概,又道,“你那宝贝护卫,公然跟踪也就罢了,还偷我的画,哎,是不是在你那?还我还我。”

    宁弈笑笑,悠悠道:“那画啊?魏侯墨宝举世难求,我给裱起来,挂我书房墙上了。”

    凤知微“啊”的一声,愕然道:“不会吧?没有人取笑你眼光有问题?”

    “怎么会?”宁弈伸手一刮她鼻子,“陛下上次到我书房,对着那画看了半天,完了问我,这是哪一种写意新流派,看着怪眼花的,辛子砚当时在,亏他一本正经的骗老爷子,说是三清山祖师老爷子丹阳子的墨宝,圈圈就是太极,一堆圈圈就是一堆太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啥时候把圈圈太极都看懂了,也就证道成仙了。”

    凤知微扑哧一笑,“辛院首好大胆子!也不怕欺君之罪?”

    “陛下对他向来爱重,也知他性格放纵文人习气,并不和他计较。”宁弈道,“他在边疆监军一年多,很辛苦,回京来瘦了一圈,陛下的意思,等他手上的《天盛志》编完,就升他入内阁。”

    凤知微静静听着,宁弈又道:“这次你出使西凉,不堕国威,朝中有批居心叵测的,趁势说要升你的爵位,我给拦了,我说出使他国扬我国威本就是使节应为,身为使节卷入他国内政却还算是罪,仔细算来应该降罪才是,当时朝堂上很是辩论了一阵,最后陛下折中了两边意思,说功过相抵,你才继续做你这个一等侯。”

    凤知微目光闪动,听得仔细,半晌叹道:“还是你最懂陛下心思啊……以退为进,拿捏分寸毫无谬错,恭喜殿下,放眼朝中,你再无敌手。”

    “你错了。”宁弈的回答让凤知微愕然回首,听得他带笑道,“配做我敌手的,还是有一个的。”

    他似笑非笑,眼波流动,凤知微转开眼神,也没有装傻的去问是谁,轻描淡写转了话题,“这事算是殿下帮了我,我该怎么谢你?”

    “谢我啊……”宁弈拖长声调,突然手一拍,惊声道,“什么东西!”

    他手掌拍下的同时凤知微也觉得身下一阵震动,地板似乎一斜,她身子不由自主倾向宁弈那边,大惊之下她下意识去拔腰间的软剑,手刚到腰间却被一双手蓦然按住,随即身子一沉,砰的撞在了一人的怀中。

    她一撞上去便知道上当,翻身要跃开,宁弈已经动作很快的将她紧紧揽住,笑道:“怎么谢我?嗯……以身相许如何?”

    他的手指掐在她腰间软麻穴,凤知微努力抗拒着不让自己因为身体的软而化在他身上,一边用肘抵着他胸膛,一边脸色微红的恨恨道:“半年不见,越发无*******弈突然叹了口气,道:“如果可以做君子便掳获芳心,哪个男人愿意做无赖?这不都是逼的么?”

    凤知微气极反笑,点头道:“是,是,是我逼得你,真真是对不住。”

    宁弈点点头,“无妨无妨。”

    凤知微无可奈何就差以头抢地,只可惜身下是他的胸膛,撞上去他八成诬赖她投怀送抱,只好恨恨的挣扎,宁弈却不让,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肩,扬眉笑道:“别气别气,其实我是为你好,你刚才坐错地方了,那地方有机关,你坐一会没关系,坐久了翻板陷落,你会掉在陷阱里的。”

    凤知微一回头,果然发现半边玉阶塌了下去,这下更添几分怒气,“敢情你算着时辰算计我的!”

    宁弈还是在笑,抓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握在一起,凤知微愕然看着他动作,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见宁弈将她的手小心的握成一个拳头,然后往自己胸口一击,道:“喏,给你打。”

    凤知微瞪着那拳头,哭笑不得,半晌道:“殿下今儿真有玩兴。”

第558章

    宁弈却突然敛了笑容,握住她的拳头,淡淡道:“是吗,那是因为你没有玩兴,因为你永远那么理智克制,在刚才那一刻,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如普通受骗女子一般,在被情人玩笑设计之后,含嗔带怒,轻飘飘打情骂俏的挥拳相揍。”

    凤知微看着自己拳头,目中流露过一丝迷茫之色,宁弈看着她神情,眼底掠过淡淡叹息,“我但望你我今夜做一对普通男女,可惜你好像难以入戏。”

    凤知微勉强笑了笑,道:“资质愚钝,不善做戏,奈何奈何。”

    宁弈瞟她一眼,也不反驳,松了她拳头,却揽了她在身侧,道:“躺一会吧……有东西我想和你一起看。”

    凤知微一仰头,便低低“咦”了一声。

    此时她才发现,先前那个金碧辉煌,和上方一模一样九龙戏珠藻井,此刻已经变了模样,正中间那个硕大的“珠”,足有一丈方圆,此时都转成了透明,透过这枚“珠子”,可以看见上方的大殿的殿顶,不知何时也慢慢出现一大片透明的穹顶,似乎还在旋转着,月色星光被那旋转的轮盘一转,再透过双层透明穹顶洒下来,整个地下宫殿原本不起眼的墙壁突然闪起无数的碎光,仔细看才发现壁上镶嵌了无数同色宝石,和苍穹之光交织映射,整个大殿顿时星彩闪烁,月色沉浮,四面交织的光穿梭纵横,华彩氤氲,人在其中,如在天宫。

    这一幕光彩流离,烁人眼目,连久阅江山国色的凤知微都一时震惊得愣住,她近乎痴迷的仰起头,细细看那光与光交错而营造的迷离幻境,在那些流动的彩色烟光里捕捉轨迹,连惊叹都忘记。

    宁弈微笑着揽着她,并没有看那光怪陆离的人间天上奇景,只是含笑偏头看凤知微脸上神情,她一贯神情平静的容颜上,此刻终于如寻常女子一般,露出惊喜眩惑而至忘我的神色,斑斓的星月宝石之光照得她眉目华美,她的喜悦亦如这光华明亮。

    宁弈的眼底,却涌出淡淡怜惜之色。

    相遇数年,真正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惊喜这样的神情。

    不枉他寻遍名匠大师,亲自下山北去请一位隐藏在山野的前辈高人,费时三月,趁夜加工,才成就这神话一般的星月大殿。

    想要博她一喜,何其艰绝,便倾了江山,难换。

    夜静,夜已深。

    大殿亦深深,身在地下却揽星月之光浮沉其间,四面彩光如练,如浮波簇拥,光海之中,那对相拥而躺,仰首凝视这一幕奇景的人,在流动的静默里,各自笑意氤氲,如在云端。

    从西凉回来后,凤知微照旧做她的礼部尚书,很是风平浪静了一阵子,朝中都有传言,魏知在礼部尚书任上应该也不会再坐很久了——按照惯例,一任尚书后,再外放各道任封疆大吏,回来便可顺理成章入主内阁,魏知一路仕途,都在帝京转悠,还没有外放过,众人都观望着,看最后到底会任在哪地。

    凤知微自己却无所谓放到何处,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希望去山北道,当初那个绿林啸聚案很多疑点,听说被打散的杭家首领逃窜在外,残余势力隐遁入深山,若是遇见,倒可以谈谈。

    她回来好几个月,一直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碌,皇庙近在咫尺,除了回来第一天按惯例拜望过,其余时间都避而不见,刚回来见过韶宁那次,她十分震惊,那少女沉默而萧索,再无当年鲜明之气,虽然看她的眼神时时仍显示几分热切,但也时不时心神不属,像是另有心思,凤知微心中想着庆妃,她出使西凉时庆妃刚刚怀孕,如今却不知怎样了?然而在韶宁那里,并没有发现庆妃的踪迹。

    她也曾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去看过当初勒刻在井口青石上的“皇庙”二字,那里的字已经消失,磨得光滑如初,看不出曾经有人写过字,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抹去的,宁弈到底看见没有。

    眼看着一阵装模作样忙碌,瞬间又滑过几个月,初夏将至,赫连铮派人从草原送来了成筐的葡萄,用桑麻纸小心的包裹着,快马不分昼夜传递入京,葡萄运到时,居然还能看见皮上凝着的水汽白霜,至于滋味,更是甜得沁人肺腑,凤知微每每吃着,便失了神,恍惚间似乎看见少爷和知晓都在身侧,少爷慢条斯理剥葡萄,不够温柔的塞进知晓嘴里,偶尔也塞一只给她,而知晓靠着她爹的膝,却把手上汁水擦得凤知微满膝都是……凤知微总在葡萄汁水滴下膝盖的瞬间才突然惊醒,再在满室荧荧的灯光下,对着墙上自己孤独的影子悠悠叹息。

    这么想着,寂寞的滋味噬心噬骨,再好的葡萄便失了滋味,她小心的包裹起来,准备送一部分去西凉,赫连铮却在某方面很细心,特地来信告诉她,西凉那边也送去了一份,凤知微便命人去买小胡桃送过去,西凉虽然也有小胡桃,但她总觉得,少爷最喜欢的,肯定还是帝京的胡桃。

    少爷也有写信给她,很多很经常,但每次都像十分心疼笔墨纸张一样,俭省得令凤知微要哭——巴掌大的纸,十个手指数得清的字,高度浓缩概括性的用词,比如最近一封收到小胡桃之后的回信是这样写的:收到,好吃,想你。

    基本上他的回信,最后这两个字是不动的,前面几个字根据凤知微来信的内容变化组合,春天的信那就是:桃花开,想你。杏花开,想你。梨花开,想你。到了夏天,不用问,想必是荷花开,想你。莲蓬熟,想你。等等。

第559章

    凤知微有时实在有点可怜组织里负责传递西凉帝京这线信件的信使——几千里跑死马累断腿,就为这几个雷打不动的字。

    凤知微给他的信做标记很好做:想你一、想你二、想你三、以此类推。

    葡萄还没吃完,每日湃在井水里,顾少爷的信高高标记到了十七,她又收到一份奇特的礼物,礼物本身没啥稀奇,还是水果,产于南方的水果,但是送礼的人比较特殊——长宁小王爷路之彦。

    路之彦自那日使计拦截摄政王后,便迅速离开了西凉,凤知微手中还有他打的两张欠条,倒也不担心他赖账,不过论起在西凉两人的交集,可实在算不上愉快,好端端的这是送什么礼物?莫不是裹着水果外衣的霹雳弹?凤知微盯着那也包裹得齐齐整整的水果,觉得这玩意似乎太大了些,打开一看,是一堆极其硕大的木瓜,个个浑圆饱满,木瓜间还附着一张纸条。

    凤知微打开纸条,纸条上是路之彦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灵动飞扬,每个撇捺都似要飞出纸端,不过寥寥数字。

    凤知微一眼之下,气歪了鼻子。

    “美人赠我以琼琚,我当报之以木瓜,这是南方最好的木瓜,丰乳有奇效,你那胸可怜见的,别再摧残了。”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将小王爷的纸条唰一下分尸万段。

    完了她还想踩烂木瓜,想想干嘛和瓜过不去,便命人将木瓜也运到井边,准备湃一湃再吃,越仇恨,越要迅速灭之。

    一边等木瓜湃凉,一边她就淡定的吩咐手下,没事多光顾广记杂食店,让九城兵马司经常去关心关心,顺便也关心下“双喜钱庄”的生意——广记杂食店不过是路之彦半隐半露的据点,后者才是他真正汇通天下的暗桩,凤知微收之以木瓜回之以警告——你潜伏的势力和生财来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木瓜在井边骨碌碌的滚动,香气浓郁,凤知微恨恨抓起一个往井里便投,却没听见预料中的噗通落水声,反而听见一声带笑的“哎哟。”

    凤知微一听那声音便知道最近某个频频钻井的家伙又来了,迅速站起便要收拾那一堆木瓜,却见宁弈已经笑吟吟冒出头来,嘴里叼着个葡萄,一手托一个木瓜,一边吃着葡萄一边道:“滋味不错,这瓜看起来也不错。”

    凤知微一看他一手托一个木瓜的造型便面红过耳,赶紧伸手去夺,宁弈手一收将瓜藏到背后,偏头仔细打量她,道:“咦,我拿你两个木瓜你脸红什么?心疼了?不就两个瓜,你怎么越活越小气了?”

    他将两个瓜摩挲来摩挲去,还仔细闻了闻,很赞赏的道:“南方来的吧,难得很新鲜,品种也好。”

    凤知微看他一脸正经,想想这尊贵人也一直生长在帝京,应该不知道木瓜的所谓妙用,脸上稍微好看了点,清清嗓子笑道:“不是,这瓜还没洗,怕你吃了闹肚子。”

    宁弈将木瓜放在一边,扬眉笑道:“难得你这么关心我,我也回报你一个。”说着拎起一串葡萄,亲手剥了皮,递到她唇边,道:“来。”

    星光下他眉目都丽,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凤知微正面对着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只觉得男色有时候果然也是种压迫,连忙转开眼,伸手要去接,宁弈却道:“你没洗手,嘴来。”

    凤知微听着那句“嘴来”,又觉得不对劲,刚要瞪他,宁弈却已经将葡萄轻轻擦上她的唇,晶莹的葡萄汁水染了一唇,衬得唇色鲜艳,宁弈笑道:“不张嘴?行,那给我尝尝甜不甜。”说着便要凑近来。

    凤知微吓了一跳,立即迅速张嘴,一口就将葡萄给吞了,险些噎着,宁弈手指在她唇上刮过,笑吟吟道:“这才乖。”一边就将沾染了她唇上葡萄汁的手指,递到自己唇边,轻轻一吮。

    他吮汁水也罢了,偏偏一边吮一边还要微微偏头,笑看凤知微,这一刻他笑容魅惑荡漾,和白日里清雅尊贵截然不同的气韵,便如午夜妖红绽放的曼陀罗,流丝曼长,摇曳生香。

    凤知微遇上这样的笑容,瞬间丢盔弃甲,要不是夜色初降这里花木葱郁有所遮掩,她那火烧一般的脸定然遮掩不住。

    只好赶紧一把抓过所有葡萄,避免这人再次调戏,宁弈也不和她抢,任她把葡萄都抢在手里,等她抓着一捧葡萄准备开吃了,才笑道:“刚才我剥给你吃了,礼尚往来,轮到你了。”

    凤知微摸摸脸,瞟他一眼,曼声道:“好啊……”慢吞吞剥了个葡萄,晶莹的马**葡萄在她雪白的手指间汁水饱满的颤颤,她正坏心的撕下最后一点皮,准备将这葡萄挤到某人脸上去,谁知身边坐在井口的宁弈,突然凑过脸来。

    此时她正好手一挤,葡萄溅射而出,正正落在他唇间,宁弈一口,顺嘴就连她的手指也含了进去。

    凤知微赶紧抽手指,那人却轻轻咬住不放,他的脸在她低一点的位置微微上扬,一双流波含笑的眼睛逼在近前,被那样的目光一看,凤知微再次不争气的红了脸,只觉得他含住自己手指也不老实,她的手忍不住颤了颤,不顾可能被咬伤便向外抽。

    宁弈却已经立即松口放了她,凤知微抽出手指,眼角觑到清晰的一点齿印,红着脸,却还要勉强装着大尾巴狼,淡定的道:“抱歉,没洗手。”一边就手在井边洗手,想借那冰凉的井水,平息脸上的燥热。

    宁弈也不说破,悠悠道:“你便是蓬头垢面,我也不介意。”看了她半天,突然将她的手一拉,道:“洗完没有?再洗你也不怕手洗脱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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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介绍:
《天盛长歌》小说讲述了在皇权更替、如浪淘沙的背景下,当朝风流皇子与高门被逐之女在朝堂上下发生的一系列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权谋故事。
《凰权》小说改编电视剧《天盛长歌》(原《凰权·弈天下》),陈坤、倪妮领衔主演。
【偶尔恶搞】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势必要踹倒她,她一定会践踏他。
他不想娶了她,她绝对不要他。
…如果有一天洞房了,那一定要她在上,压着他。【其实这是正剧】:
皇权更替,如浪淘沙。
此处有倍受倾轧却雄心深潜的他。
彼处有身世成谜却暗藏祸心的她。
夺了谁的国,成了谁的家?
谁在皇权之上设了黄泉,拖了彼此一同颠覆天下?
谁在九重宫阙两两凝望,听兵戟暗哑,绽相思如花。
谁含笑饮鸩,换了心口一点朱砂。
这一场乱世倾灭的繁华,他不肯退场,她还没唱罢。
呀呀……到底是她乱红尘,还是红尘乱她?【据说还要有小剧场】:
“贱妾敬献此杯,祝贺王爷家族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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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箫音《江山梦》,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倒不如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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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严实的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斑斓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以上神马都是浮云,具体剧情在这里】:
就是一个关于复国和夺位过程中处于敌对的男女们踩倒与反踩倒离间与反离间挑拨与反挑拨动情与抗拒动情说起来很简单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的故事。【以下是桂老太婆抖开裹脚布时间】:
第一句:我肥来了!
第二句:此文简介是无能的,书名是困惑的,内容是不告诉你的,结局是不悲的,态度是靠谱的。
第三句:请不必因为桂圆是娇花而怜惜她,除鸡蛋外,该砸啥砸啥。
五百人大群:桂氏春秋,110912133(已满)
新群桂氏江湖,83250651(此为V会员群,加群请发V订阅截图认证,请勿重复加群浪费资源,违者必踢,谢谢)凰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凰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凰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