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Faker(我回来啦!)
我也想在难堪时撒娇,也想在脆弱时依赖,可被迫成长被迫坚强,被迫着一个人向前走。
连哭也找不到理由,无法将那些千丝万缕的情绪诉说,存活在小小的壳里,拥抱着那份仅有的安心与暖意。
正因为是这样的我,生硬建起的保护层轻易在柔软的话语里分崩离析,片刻宠溺也受宠若惊到不知所措。
氤氲在那种香味里,池妤整个人都蓬松松的。
真希望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个人也能够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一阵凉风吹过,顾渊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天气越来越冷了啊。
第二天中午的班委会,班长大人公布了课本剧大赛的选题内容——伍子胥列传,之后大家便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里去,但顾渊在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就看到了窗外的柳卿思,有两个男生一脸堆笑着在和她搭话,但少女只是皱着眉,没有丝毫想要搭理的意思。
这种成绩好还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备受追捧。
柳卿思的天赋是好到顾渊都要羡慕的程度,不管是在文学还是更广义的学习上。
“怎么了?”
待到人群散尽,顾渊走到教室外来到柳卿思跟前,问道。
“还是陈颖的事。”
“嗯?她还是没来学校吗?”
“来倒是来了,但还是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柳卿思蹙着眉,眼里和脸上都写满了担忧,“说实话,我觉得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那是当然的,如果随随便便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就能够把心结打开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心理医生都会直接失业吧。
可这句话,顾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电视剧里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演员们总是要拐弯抹角才能讲出来。
柳卿思定睛看着他,那一脸认真的样子仿佛在期待着顾渊做出什么精辟的回答,搞得他一时间有点尴尬。
“咳咳,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顾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柳卿思,我不信你不明白。”
“什么?”
“问题的症结还是没有被找出来。”顾渊挠了挠后脑勺,“虽然那个奇奇怪怪的甜品店老板让陈颖明白了‘不论生活多么糟糕,人都可以去追逐理想’这个道理,但是陈颖本身的困境并没有得到解决。”
“你是说……她的妈妈?”
“明白就行,不用说出来。”顾渊打量了一下四周,苦笑了一下,“这件事很难办,我们不好干涉陈颖的家务。”
柳卿思觉得男生的笑容很勉强,而且似乎透着一股非常隐晦的愧疚。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正说着,忽然顾渊的衣服上多出了一大滩颜料的痕迹。
柳卿思瞥了一眼那个路过的男生手里提着的大水桶,里面全是各种颜色的颜料混合在一起形成的脏水,看样子是刚上完美术课要到厕所的水池里去倒掉,可是这个男生身上的白衬衫却干净得令人发指,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道歉的样子倒是很诚恳,双手合十不停地弯腰鞠躬,脸上堆着笑容,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就是头发让人不舒服地撇在一边。
“没事。走路注意点啊,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别再撞到其他人了。”顾渊皱着眉把被颜料水弄脏的牛仔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手臂上,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关系,你走吧。”
“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啊!#%!%!#%……”
提着水桶的男生刚要转身离开,顾渊和柳卿思正准备继续刚刚的话题,可那个家伙又不知道怎么被绊了一下,整个人两步三步几个踉跄后扑倒在了厕所门口,而手里的水桶更是直接掀了个底朝天,里面的脏水一下子全部泼在了顾渊的裤子和鞋子上。
心中的火气瞬间涌了上来,顾渊一步跨出去,单手拎着男生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两人的身高其实相差并不多,男生大概一米七出头的样子,顾渊比他略微高一些,但是在那瘦瘦的身体里却蕴含着十分庞大的力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男生就像是复读机一样重复念着单一的词语,顾渊见状也不好再做些什么,脖子一歪,松开了手,然后悻悻地吐了一口气,“算了,赶紧滚,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看着那个家伙提着空水桶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进男厕所,柳卿思不禁转过身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起顾渊来。
“怎么了?”
顾渊一边用酒精纸巾擦拭着裤腿上的颜料痕迹一边问道。
“刚刚那个时候的你,好像和平常看起来不太一样?”柳卿思轻轻地抿了抿桃色的唇,“用温度来比喻的话,平时和我们相处的你可能是四十度的温水,但是刚刚的你,感觉就像是八十度的开水。”
“喂喂,换位思考啊一下妹妹,谁突然被泼了一身脏水都会有些怒火中烧吧?我又不是什么圣人。”顾渊笑着耸了耸肩,“唉……刚洗的衣服,就这么糟蹋了……”
绝对不只是温度的问题,刚刚那一瞬间顾渊呈现出来的绝不仅仅是愤怒,而更像是另一种人格。
一种被他隐藏起来的,冷漠、甚至是有些冷酷的人格。
虽然只是昙花一现,但柳卿思认为自己绝对抓到了一些什么。
“嗯……说得也是,不过……”
后半句话,柳卿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们并不真的认识自己。那张最熟悉的、名叫自我的脸孔,都是这个名叫世界的镜子反射回来的影像。
不论是谁,都有隐藏起来的一面。
对比之下,齐羽这样的人就显得弥足珍贵,能够把什么情绪和心思都直接写在脸上,就算刻意去藏也总是会露出马脚。会因为很简单的事快乐很久,偶尔会难过,但情绪低落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半天。
但顾渊清楚,齐羽那个家伙绝对不是笨蛋,外表迷迷糊糊其实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会注意很多细节,察言观色去体谅别人的心意,虽然很多时候天然呆到让人无可奈何,有时却犀利得像个哲学家,一语戳中杂乱情感的内核,也有非常纤细的一面,让人感到贴心的暖。
然而,当看到这个家伙因为在网上买到了秒杀价的旧版周杰伦专辑就兴奋地在座位上像个多动症一样大呼小叫个不停的时候,顾渊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拿着一壶冰水对着她从头到脚浇下去。
但转念一想,能够这么肆无忌惮地活下去,将自己的快乐情绪以氛围的方式向四周渲染,也许也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便也就随她去了。
下午的课全是数学,因为化学老师和英语老师同时出差,所以就把明后天的数学课也全部挪到了今天,漫长的三个小时结束之后,顾渊看到不等式就感觉有点恶心。
他初中的时候没有数学竞赛的基础,所以其他人都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不等式,比如柯西不等式和琴生不等式之类,他需要自己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恶补。但是好不容易等他搞明白柯西不等式的各种变换,稍微理解了一点其中的奥妙之后,邹明已经把课程推进到了伯努利不等式的阶段。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其他人都开的是F1赛车在一马平川的赛道上飞奔,可顾渊坐的却是古代的四轮马车,还是只有一匹马的那种。
人和人的差距是巨大的,而这种本来就巨大的差距会在教育资源的不平衡下被进一步放大,几何级数的放大,放大到靠努力无法弥补的地步。
这是顾渊第一次对教育资源不平衡这个社会问题有了深刻的切身体会。
无比无比的疲倦。
下课之后,顾渊站在走廊上,旁边隔壁班的男生在讨论电竞赛事的新闻,天才少年Faker化身大魔王带领烧烤摊拿下全球总决赛冠军。
“Faker……”
顾渊喃喃了一句。
骗子,假面。
用这个词当名字,是想说明什么呢?
可能只是觉得“这样很cool”吧。
不过,这些都是相对来说无关紧要的话题。
当务之急是解决陈颖的问题。
但是,一想到那个名叫林琳的女人,顾渊就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那个教数学课的女人,在东阳中学的学生中拥有着“灭绝师太”的雅号。
是只要站在她面前就会觉得自己在被锐利的眼光不停审视,稍微胆小一点就会想要立刻逃跑的存在。
这样的老师,很少有学生愿意主动去和她打交道。
更不用说顾渊以前还和她有过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交集。
正想得入迷,肩膀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顾渊有些恍惚地回过头,结果被一张凑到眼鼻子前的银狐面具惊得差点魂归天外。身体不由地重重地靠在了木头栏杆上,撞得栏杆嗡嗡地震动。
戴着面具的人也被他的过度反应吓到了,立马一把抱住了他,生怕栏杆变成豆腐渣工程让顾渊掉下去,整个人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长长的头发散出沁人心脾的薰衣草香,温香软玉入怀。
“额——小鱼?”
“嘿嘿。”
池妤向后跳开一步,伸手把面具摘了下来,脸上的笑容灿若桃花。
第四十三章 挂不上的祈愿符
“你这面具是哪弄来的?”
“班长大人发的呀。”池妤轻轻地摆弄着银狐面具边上的绒毛,说道,“学校不是要办课本剧大赛嘛,我们班定的主题是聊斋志异。”
“聊斋?”顾渊在脑海里把自己这学期学过的课文过了一遍,“可是我们好像没有学过聊斋吧?”
“唔——可能是课外补充篇目也算吧。反正报上去的时候,陈歌老师说没有问题呢。”
“陈歌?”
“对啊,陈歌老师是这次课本剧大赛的负责人。”
顾渊挑了挑眉毛,怎么又是他,这个神奇的男人真的无处不在,似乎只要是件事就要和他扯上点关系。
“诶,你的裤子怎么了?”池妤发现了顾渊裤腿上的颜料痕迹,微微地皱了皱眉。
“啊,没事,中午的时候被人泼了点脏水。”
“这也太恶劣了吧?故意的吗?”
“不,应该是无意的。”顾渊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是在心中却情不自禁地把中午的场景复现了一遍。
那个男生的行为……可能并不是无意的。
但是,没有证据。
去食堂的路上碰到了陆晨和一众校足球队的队友,这时候顾渊才想起来明天就是市内赛开赛的日子了,第一场的对手就是无敌的市一中,因为不抱着多少能赢下来的希望,所以大家的心态看上去都比较放松,有说有笑的。
但是他们聊的话题却不是明天的球赛,而是别的东西。
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吴鑫……”顾渊隐约听到其中一个男生说了一声。
“吴鑫”。最近这个名字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顾渊身边。
明明已经是很久远的人和事了,却接连不断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你们也认识吴鑫?”
“啊,也算不上认识吧,只是听说过,据说最近他又闹出了不少事。”刚刚说话的那个男生回应道,“好像和叶钧有关。”
“叶钧?他怎么了?”
顾渊皱了皱眉,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貌似是被陆思瑶甩了吧,然后那家伙把东阳高中大闹了一场,现在弄得那里鸡飞狗跳的,陆思瑶都不去上学了。”
“被陆思瑶甩了……”
顾渊摸了摸鼻子,心里控制不住地有点想笑。
“喂,渊哥你以前也是东阳的,怎么,认识他们?”那个男生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诶——我记得,洋哥你好像也是吧,和我们说说呗,这个八卦到底是怎么回事?”
“额……我其实不怎么认识他们。”顾渊撇了一眼身边的池妤,“你们吃瓜别吃到我身上啊,我可不想淌这摊浑水。”
“我也是,和他们不熟。”林洋深深地看了顾渊一眼,然后也摇了摇头。
“诶,别这样嘛。你们两个以前不也是东阳初中的风云人物嘛,怎么说也不会没和叶钧这家伙打过交道吧。”
顾渊抬起头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这个笑吟吟的男生,皮肤黑黑的,锅盖头,长得有点像一颗栗子,上半身和下半身差不多长,腰际线很粗,但却很结实,由于身躯比较健硕的缘故,圆乎乎的脸看上去反而没有那么大。
“行了,张路,别吃瓜吃到自己队友身上。”杨天辰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走到了顾渊身边,轻声问道,“喂,顾渊,明天中午在食堂三楼聚餐,然后出发去比赛,你要来吗?”
“我……我就不去了,毕竟也上不了场,这一个月也没有参加过训练。”顾渊苦笑了一下,“而且明天下午还有竞赛课程,就这么翘了也不太好。”
“没事,你要想去看比赛的话,明天中午直接来就行,大巴会停在学校东门,一点出发。”杨天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学业为重,竞赛课还是要好好听的。”
“嗯。”顾渊点了点头。
“对了,小鱼,你上次说,你也是东阳初中的吧,那你认识叶钧吗?”
和足球队的人分开之后,顾渊端着盒饭在不锈钢餐桌边坐下,对正在吃苹果的池妤问道。
池妤快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马上摇了摇头。
“听说过,但是,不认识。”
“那可真是太好了,那种人,还是不要有接触比较好。”顾渊轻轻地松了口气,“如果小鱼和他有交集的话,一定会被他欺负得很惨的。”
“啊?为什么呀?他很坏吗?”
听到这句话,顾渊放下筷子,抬起头看了池妤一眼。
“他以前在初中部干过的那些破事,你不会一件都没听说过吧。”
“听说是听说过一些……”
“那不就得了,只要和那家伙有关的,没一件是好事。尤其是和陆思瑶沾边的,更是让人避之不及。”顾渊轻轻地用筷子戳着面前的饭团,窗外飘着小雨,由于室内室外的温度差,两人旁边的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他朝窗户上哈了一口气,白雾融出一个椭圆形的洞,一会儿又迅速聚拢,再哈一口,洞口便又扩散开。
暮色已临,但校园里还是有很多人在游荡,下雨后后操场很滑,不能横穿减少路程,顾渊和池妤绕着周围的小路走。在展望台对面的小花垒附近,有一棵很大的榕树,据说建校之初就存在的宝树,锈褐色的树干巨大,根枝盘旋缠绕,无数的气生根展示着它蓬勃的生命力,虽是秋日并无繁茂枝叶,但被学校拴了红绳的榕树被誉为吉利的象征,也当成许愿树般地存在,明明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但上面已经挂满了许愿的彩色的祈愿符。
这棵大树据说是和那座矗立在校园正中的钟楼一样镇压气运的存在,在这里祈愿灵验得很,而学校一直以来也都默许学生这种许愿的行为,上一任校长两年前离任时,还在这棵树下设置了一张放着祈愿符的桌子。
“高考冲冲冲!!!!!啊!燃烧起来啦!!!!”
“周杰伦你的新专辑到底什么时候出?”
“导数到底是谁发明出来的啊?”
“如果我能够穿越时空,我一定要回到1927年,去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开火车。”
“请把张嘉译变成狗。”
“刘烨爱心慕诗岚。”
真是一群笨蛋……看着那些祈愿符上的内容,顾渊不禁哑然失笑,学校很少会清理这些东西,08年从旧校区将这棵大榕树移栽过来的时候应该是重新修剪过,但之后有没有动过就很难说了。所以,这上面的祈愿符的主人有的还在这所学校就读,有的甚至已经大学毕业了都说不定,不知道他们看到自己当年的愿望会是什么感想。
不过,吐槽归吐槽,顾渊还是从衣兜里拿出了笔,从红桌子上的笔筒里拿出了一张祈愿符,在上面认真地写下了“池鱼思故渊”五个字,然后把它挂在了彩纸还没有那么多的一根树枝上。
“渊渊你好像对他们很了解的样子。”池妤歪着头,牙齿轻轻地咬着一块软软的棉花糖,含混不清地说道,“是#!@#¥吗?”
“蛤?你说什么?”顾渊没有听清。
“嗯,我说,你们是之前认识吗?”池妤把棉花糖嚼烂咽了下去。
“谁?”
“叶钧、吴鑫,还有陆思瑶啊。”池妤微微地歪着头,问道,“你听到他们三个的名字的时候,反应都很明显呢。”
“啊,你说他们三个啊,以前,算是打过一点交道吧。”
转身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顾渊看到刚刚挂上树的祈愿符在枝条间打转了几圈,然后就掉了下来,他走过去捡起来将之重新挂在树上,但打结的时候纤细的绳线竟然崩断了。
暗骂了一声假冒伪劣产品,顾渊走到桌前重新拿了一张,开始写了起来。
“打过交道?”
“嗯,那些家伙到处找人麻烦,我也被他们找过。”
“诶?那不是很危险!”
“也还好啦,他们没法拿我怎么样。”顾渊向里走了一点,把重新写好的祈愿符挂在了看上去比较稳固的一根树枝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确认不会再掉下来之后才转过身面对池妤,“不过,那是因为我是男生,如果是小鱼这样乖巧又好看的女生的话,可能就真的有点危险咯,他们会一直追着你不放哦~”
“啊!”池妤吓得脸微微一白。
“哈哈哈,我就是吓吓你啊,不用这么害怕吧。”顾渊哈哈一笑,“那些家伙离我们远得很,不会和我们再有交集的。”
“呼——很吓人的!”
“好好好,我以后不吓你了,小鱼你胆子真小。”
“再说了,不是有我在吗。只要我还在,他们没法拿你怎么样的。”
说这话的时候,顾渊的眼睛微不可查地黯了一下。
用力握紧了池妤的手,顾渊在心里对自己定下了承诺。
这次,我一定不会再放手了。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即使是江南的秋天也很少会出现这么大的雨,学校池塘里的水直接漫了出来,银白色的小鱼和鸭子跑得到处都是,一黑一白两只天鹅雄赳赳气昂昂地堵在了男生宿舍的门口,竟然让一大群十五六岁的男生站在暴雨倾盆的院子里踌躇不前,最后还是舍管大爷拿着拖把把它们赶上了天空。
在一片闹哄哄的七嘴八舌中,一枚祈愿符从许愿树上掉了下来,飘进了池塘,被水流送走,汇入长江最后流入大海,去了不知道何处的远方。
第四十四章 大暴雨(一)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暴雨,睁开眼爬下床走到门外望着宿舍楼后面的山坡,水土流失的情况果然异常严重,山下的这条公路动工已久,但是进展却缓慢无比。入学后的这几个月来,只要有一天偷懒没有拖地,宿舍楼的走廊里就总是落满了厚厚的泥灰,一辆卡车停在路边,车厢外的油漆被浑浊的泥水覆盖,一条黄狗被拴在旁边的棚屋上,看着屋后面的几只山羊。
顾渊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这个月初秋的天空像是一本涂满了蓝色的本子,在头顶一页页地翻过,越来越轻,越来越淡,从澄明的碧蓝到现在淡淡的蓝灰色,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眼皮意外地有些沉重,但又不像是睡眠不足导致的精神不济,顾渊伸手摸了摸额头,温度好像和手心有那么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区别。
昨天晚上分开的时候把伞给了池妤来让那个傻丫头不要淋湿,以自己的身体素质淋点雨照理来说问题不大,但是结果似乎和自己预想地不太一样。
洗漱好穿好衣服,从宿舍楼上下来,虽然是晨曦初露,但是路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食堂里也嘻嘻闹闹地坐着不少人,顾渊走到窗口要了一碗红汤面,然后跑到角落里买了一个手抓饼,点名要加番茄酱和双鸡蛋。
“哇靠,你一个人要吃这么多?你是牛吗?”
刚一坐下来,前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个夸张的语调,顾渊抬起头一看,果然是齐羽,穿着藕白色长裙的女孩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话还没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个是给池妤的,我让她多睡会儿。”顾渊朝齐羽扬了扬手抓饼,然后瞥了一眼她面前那最大号海碗的牛肉拉面,略带调侃地说道,“喂喂,你这儿吃得也不少啊,还好意思说我?”
早上六点出头的阳光照在食堂二楼连排的落地窗上,看上去就像是炸至浅黄色的面包片,不知道是谁的主意,食堂里最近多了好多大大小小的盆栽,以至于使得这片空间里充斥着一股植物恣意生长的气味,尤其是在暴雨过后的天气里,这种气息变得愈发明显。
虽然在闷头吃面,从顾渊的视角里看不到女生的脸,但他隐约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在齐羽仿佛一切如常的欢快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想说的话。他用眼角瞥见女生快步径直走向水吧,要了两杯奶茶之后又走回了这张桌子坐下,于是便抬起头坐正了问道:
“喂,到底怎么回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也没有啦。”齐羽小声地念了一句,虽然侧着身子,但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顾渊。
“快点说!”顾渊突然提高了音量。
“啊其实是因为课本剧需要你参演然后我又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因为你上次表现得不是很愿意所以我才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齐羽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吐了出来。
“……就这件事啊。”顾渊松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吓唬她比较管用,“没问题,既然组织上要我演,我当然不能拒绝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齐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你有这样的觉悟,班长大人一定会很开心的。”
“话说回来,这个课本剧,好像也是陈歌老师在负责。”顾渊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有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消息吗?我怎么感觉这家伙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过呢?而且自从上次专栏的任务布置下来之后,他就很少跑到活动室来参加文学社的活动了。”
“不知道诶,陈歌老师给我的感觉一直是非常神秘的类型,他好像哪里都不在,又好像哪里都在。具体表现为,你去办公室找他问题目或者是分析卷子的时候他永远都不在,可是却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你的身边,比如我偷吃零食的时候。”
“那是因为你吃零食的时间实在太多了吧……”
“滚呐!”桌子下面,齐羽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一定是因为他会魔法的原因。”
“魔法?你说陈歌他会魔法?”
“对啊,你不记得了吗?我不是和你说过,到了三十岁还是处男的话,就会变成魔法师哦。”
“……可是陈歌不是说他只有二十七岁吗。”
“约等于,约等于。”齐羽摇头晃脑地说道,“总有例外的不是吗?”
“额……随便你吧。”即使已经经过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顾渊有时候仍然会觉得齐羽的脑回路无法理解,她的思维模式太过跳脱,不过也许这也是她能够永远充满创造力的原因之一。
不过,说到陈歌,尽管作为纯粹的唯物主义者,顾渊对于魔法这类事物是否存在一直持以最大的怀疑态度,但是如果说那个男人真的是魔法师的话,似乎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毕竟出现在那个男人身上的不正常的点实在是太多了,都快可以凑成一本书了:飞檐走壁、神出鬼没、留在文学社的中二病黑历史,还有和那个奇怪的甜品店老板之间隐隐约约的联系……
带着这个疑问,上午的历史课顾渊理所当然地走了神,讲台上的老师正在用饱有激情的语调讲述着武王伐纣的典故,为接下来要讲解的分封制做铺垫。
脑袋里思考着到底该不该再去找陈歌单独聊一聊陈颖的事,顾渊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齐羽的动作,这个家伙正在偷偷默默地看书,用得还是之前看笔记本的那种方法,但是只遮住了上面,从侧面可以看到封面上的名字是《红拂夜奔》。
顾渊记得自己很久之前读过,貌似是王小波的书。
讲得是一个叫红拂的女人的故事,她本来是杨素的人,杨素是一个很富有的人,可是后来她遇见了李靖,李靖是一个一贫如洗,前途很渺茫的人,可是红拂却选择了李靖,跟着他吃苦,闯荡,最终并未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
里面的逻辑很精妙,叙述方式也很有趣,王小波绝对是脑洞大开,将历史与现实相结合,用一种荒诞不经的手法来讲这一段故事。
换句话说,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反理想主义的典范,和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刚好相反。
理想和现实,二者之间的矛盾在小说中总能以一种或是奇特或是极端的方式被调和,但是在真实的生活里,往往并没有那么大的选择空间。
所以,在午休的时候,顾渊带着问齐羽借来的这本《红拂夜奔》,和自己买的《月亮与六便士》,一起来到了陈歌老师的办公室。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咖啡的香气,由于被高高竖着的桌板挡着,陈歌老师的座位上看不到人,但那一股白花花的热气即使是站在几米外的办公室门口顾渊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陈老师。”
“哟吼,顾渊同学,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看到顾渊,陈歌微微一笑,立刻放下了已经举到胸前的咖啡杯,同时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熄灭了电脑屏幕,摆出了一副非常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姿态。
“好久不见……吗?”
回想起昨天晚上站在教学楼楼下拿着雨伞同自己和池妤打招呼的这个男人,顾渊就感觉到自己的血压有些高。
“哈哈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陈颖的,我听说她最近几天都没有来上学。”顾渊的眼睛不自觉地扫过办公室的四周,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传入耳膜,或远或近,还有男老师女老师的谈话声,学生的应答声,各种各样的声音相互碰撞着,都是些与自己无关的信息,“我想知道,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
“啊,你说陈颖啊,据我所知,她现在身体不太好,所以,没有来学校,可能并不是因为你们想的那些问题。”陈歌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等她康复了,自然会回来的,我相信她。”
“身体原因吗……等等,你们?”顾渊皱了皱眉,“除了我,还有谁来问过这件事?”
“不少啊,我数数,你已经是第四个了。姜紫枫、柳卿思、还有齐羽,她们都已经来问过我了。”陈歌说着忽然笑了,“你们这群小年轻,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陈颖的班主任贾平老师呢?非要来问我。说实话,我和陈颖,仅仅只是文学社社员和指导老师的关系啊。”
听了这话,顾渊忍不住悄悄撇了撇嘴。
说得这么无辜,可是所有人都习惯性地来找你这个局面不是你自找的吗?如果不是你什么事情都要掺和一脚,大家也不会第一个就想到你吧?
“所以陈颖她,真的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才没有来上学?”
顾渊还是有些怀疑,因为当初和陈颖分开的那天晚上,她还分明好好地,最多可以说是看上去有些有气无力,但绝对没有严重到不能来上课的地步,而在撤回了退社申请之后忽然一直不来学校,这个时间点也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
“Whoknows?”陈歌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谁知道呢?反正,她妈妈给贾平老师的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第四十五章 大暴雨(二)
走到楼下的时候,顾渊发现外面又下了大雨,大片大片的云聚集在一起挡住了太阳的光,连绵不绝的雨丝反反复复地冲刷着玫红色的墙根,消防栓莫名其妙地在向外冒水。
真是糟糕透顶的天气。
顾渊突然想起来,今天就是市内赛的日子,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杨天辰他们还能不能踢。
陈歌其实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对顾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清楚”,说实话,这次陈歌的态度一直很暧昧,他似乎不太愿意多管陈颖的事情。
隔着漫天雨丝,顾渊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带伞,这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彷如天堑。
“唉。”
顾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喂——”
顾渊抬起头看到池妤正站在教学楼下面朝他挥手呐喊,声嘶力竭。
看到那个拿着伞一蹦一跳跨过大大小小的水坑,顶着倾盆大雨义无反顾地朝自己跑来的身影,顾渊不禁有了一股热泪盈眶的冲动。
面对池妤的时候,他从来不吝惜自己的言辞,但却一直找不出准确的形容词来定义面前的女孩,但绝对不是平凡的。不论是她蹦蹦跳跳朝自己跑过来时候的身影,还是她平日里说话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语调,亦或者是她抬起头时眼睫毛眨巴眨巴的闪动。顾渊不禁想起自己在网络上看到的那种经过特殊处理的图片,上面的图像大多都是静止的,只有一个细节在微微晃动。
顾渊觉得,如果把自己的生活比作是这张图片的话,那闪闪发光的细节一定就是池妤。
“你刚刚去哪儿啦?”
“去找了趟陈歌。”
顾渊很自然地从池妤手里接过伞柄,然后把伞面微微地倾向女生的那一侧。
“你怎么伞都不带啊,幸好我正好出来看到你了。”
“这不是因为有你在嘛。”
“嘁——”池妤笑着撇了撇嘴。
“哦哦哦——”
忽然间响起来的起哄声打断了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在顾渊半眯着眼的视线里,一个男生被十三班的人群半推半挤地从教室后门里推了出来。灰色的条纹衬衫,深褐色的牛仔裤,奶白色的帆布鞋,脸上带着点羞涩的表情,半推半就地反抗着身后的“恶人”。
是从来没见过的人,或者说是从来不会在意的人。
转过身,池妤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是不是顾渊的错觉,总感觉池妤的身体不自觉地朝他这里靠了靠。
“这家伙是谁?”
“江浩,以前初中和我一个班的同学。”
“喂,我的书呢?”
回到教室之后,齐羽左手叉腰右手向前一摊,漫不经心地问他要书。
“额……”
顾渊的笑容不禁僵在了脸上,坏了,他刚刚的注意力全放在陈颖的事上,那两本《红拂夜奔》和《月亮与六便士》都放在陈歌的办公桌上了,压根就没想起来。
“你这家伙,不会又忘记了吧?”
“咳咳……你可别污蔑我啊,我这不是第一次忘记吗?为什么要说又?”
“真是翻遍整个校园都找不到和你一样脸皮厚过城墙拐弯的妖怪了,快点,给我滚过去拿回来。”
“等等嘛,都要上课了。”顾渊看了一眼手表,“下一节是什么课来着?”
“美术,美术啊笨蛋,刘畅老师又要敲你的头了。”齐羽轻轻地搓了搓脸,“走吧走吧,赶紧的,要迟到了。”
今天课上的内容是风景人物画,但是对顾渊来说,不管是画什么都一样,反正别人都看不出来是什么。
果不其然,快下课的时候,齐羽撇过头看了一眼顾渊手里的画稿,当即就绷不住直接笑出了声。
“草哈哈哈哈哈哈哈……简单的几笔勾勒出一颗太阳,混合颜色像断断续续长短不一的横线排列出不知是雪还是山的东西,而图的主题是由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堆叠、浑身上下画着无数毛茸茸的小刺的奇形怪状的雪人,什么东西啊……”
听到齐羽放荡不羁的笑声,顾渊目光犀利地朝她一瞥。
“这是艺术,艺术懂不懂啊!”
“噗哈哈哈哈艺术哈哈哈哈,我不行了,我不行了……”齐羽笑得趴倒在了桌子上,头枕着桌面说到,“嗯……该怎么说?长毛的雪人……嗯……在抽象大师的,确实是挺艺术的表现方式,不是,我是说构思……哈哈哈哈哈……”
“雪人?长毛?你在说什么?”
顾渊郁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画,又扭头看了一眼齐羽。
“这难道不是雪人?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叠在一起,还能是啥?”
“……”
顾渊黑着脸把“雪人”身上的毛又画地丰满了一些。
齐羽还是一头雾水。
“我画的是龙猫……难道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有,非常有。”
齐羽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算了,看来我在画画上真的没有天赋,也许我就不该试着在这一道上努力。”顾渊略带沮丧地丢掉了画笔,“不应该啊,不是说正常人训练一两个月就应该掌握一些基本的绘画技巧了吗?为什么我感觉我行都没入,这都快三个月了,我连画面基本的构架都把控不好。”
“加油啊,我相信你可以的。”
顾渊扭头看了齐羽一眼,这丫头正悠哉悠哉地托着腮看着窗外瓢泼的雨,声音不轻不重,完全就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说出来的话也是随口敷衍。
“画完了吗?”刘畅老师在两人中间停了下来。
“很难说有没有画完……”顾渊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桌上意义不明的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交到了刘畅老师的手里。
“额……其实构思还可以,继续努力。”刘畅皱着眉看了一眼顾渊的画,然后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刘畅老师……”
齐羽瞄了一眼,噗嗤一下差点又笑了出来,连忙拿手捂住。
“嗯?”
“你拿反了。”
“……”
顾渊当场陷入自闭。
“没事没事,不要这么低落嘛!只要经过足够多的训练,你一定可以掌握基本的绘画技巧的。”刘畅老师鼓励似的说着,她轻轻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甩了甩自己干爽的短发,“打起精神来,小顾同学。”
“……老师,我觉得我也许真的不应该再画画了。”顾渊垂头丧气地用美术书盖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趴在桌上瓮声瓮气地说到,“从小到大我也上过不少美术课了,十几年下来还是这个水平,我觉得,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虽然我当时只花了一个小时就掌握了基本的绘画技巧,不过,人与人之间总是不一样的,有些沟壑是需要靠努力去弥补的。”
“……”鉴于这个迷迷糊糊的老师有着无与伦比的天然呆属性,顾渊都不知道刘畅到底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打击自己。
“前段时间我给七班上课的时候,也有一个女生情绪很低落,她遇到的问题应该和你差不多。”刘畅歪着头想了想,右手的食指轻轻地贴在下嘴唇上,说到,“她叫陈颖,诶!不对,我不应该透露学生的隐私的,抱歉,请两位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看着刘畅手忙脚乱的样子,顾渊不禁再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没事老师,我们知道陈颖最近心情不好。”齐羽解释道,“她是我们文学社的社员。”
“哦,这样啊,你们认识的话,那就太好了,我就不算是透露学生隐私啦。”刘畅点了点头,然后皱着眉继续说道,“嗯……她最近好像压力有点大呀,唉,现在的小孩子真的是,明明才高一,就整天整天愁眉苦脸的,这到了高三,可该怎么办?”
“老师,她有和你说什么吗?”顾渊问道。
“她说她觉得自己很笨,单词记不住,公式不会用,复杂的方程也解不开,现在就连一向擅长的画画都画不好了。”刘畅脸上露出了很担心的表情,垂下的刘海温柔地晃动着,“唉我也很想开导开导她,可是我……”
顾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确实,参考刘畅老师平时安慰人的水平,如果说主动出击去开导陈颖,怕不是会对别人造成二次创伤,还是毁灭性的核打击那种。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问题还是很严重,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尽管就像那个神秘的甜品店老板说得那样,你能从圆心画出多少半径,生活就有多少种方式。人们交口称赞和认为成功的生活,无非是生活的一种而已。没必要夸耀其中一种,而牺牲掉其他所有。
但是追逐梦想的代价因人而异,对于陈颖来说,也许那就是无法承受的代价。
所以,即使她在内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也仍然会不受控制地被庞大的力量慢慢地拉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被迫继续前行。
必须得想个办法。
顾渊望着窗外,雨还在下。
白炽灯的灯光被水滴散射在窗玻璃上,把天空映出了一片五彩斑斓的灰。
第四十六章 大暴雨(三)
凌晨三点。
陈颖坐在窗台上,两只脚伸出窗外,秋夜凉飕飕的晚风顺着楼房的墙壁匍匐上来,轻柔地舔过她裸露在外的小腿皮肤,然后掀起白色睡裙裙角的流苏,银白色的玻璃窗两扇重叠在一起,框住玻璃的金属架四四方方显得坚实致密,把少女也框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远远地望过去,好像一副忧郁的画。
城市的夜空被四面八方汇聚又分散而来的灯光染得一团糟,加之厚重绵密的乌云,看不见星星和月亮,远处高楼上的白色警示灯无惧无畏地悬在天上,把周围的一片云晕染得有些惨然。
房门微微地留着一条缝,有光线细碎地跑进来,将地板上整块的阴影割得有些支离破碎,从门缝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狼藉的客厅,那是战争结束后的战场,四个消失之前陈颖的父母在那里大吵了一架,茶杯、相框,还有花瓶,无一例外都成为了牺牲品,陈颖在小小的房间里听着那些易碎品粉碎的声音,没来由地想要流泪。
说是争吵,实际上是妈妈单方面的宣泄,爸爸似乎是想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结果却被十多年的“好兄弟”给骗走了家里大半的积蓄,二十万,绝对不是个小数目,那好像是妈妈想要为自己考上大学做的全部准备。
为了存下这笔钱,陈颖能够想象到妈妈究竟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努力,但是她也理解爸爸的做法,一直以来父亲都想要为这个家庭尽可能地做些什么,虽然不知道那个“好朋友”到底对他讲了什么,但想必是用美好的蓝图欺骗了父亲的感情,博取了他的信任。
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这场战争在持续了接近半个小时后才慢慢平息了下来,以母亲林琳拖着沙哑的嗓子忿忿不平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而父亲似乎推门离开了家,客厅里的灯便也一直就这么开着,没有人去关。
陈颖睡不着,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窗户,坐到了窗台上。
坐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向下俯瞰,远处的马路变成了一条窄窄的长带,在路灯的照耀下被赋予温暖的橘黄色,天空上飘落着雨丝,两个没有撑伞的醉汉勾肩搭背地在楼下走过,影子在路灯下拖得长长地,摇摇晃晃,嘴里高唱着变了掉的离歌。
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天亮,越靠近冬天夜晚就越是漫长。沉重的黑暗压得陈颖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上学,或者说到底应不应该继续上学,空洞的绝望温柔地笼罩着她,很快便将她吞没。
“嗡——嗡——”
手机震动了起来,来了一通电话,陈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吴鑫。
“喂——你在干嘛呀?大半夜的,一个人坐在窗台上。”
电话那头的男生压低了嗓音,陈颖微微一怔,然后低下头看了一眼下方的花坛,果然,吴鑫右手拿着手机仰着头站在那里,左手中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看着楼下撑伞的少年,陈颖忽然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的他们也是这样的一副画面,路灯、晚风、路灯下的剪影,他们还没有变成现在这么疏离的模样,吴鑫的耳朵上也还没有蓝色的耳钉,头发也还是健康的黑色,而自己的身体也充满着朝气,还没有被各种各样的恶意折磨得千疮百孔。
不过,那都是很久远的回忆了,两年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也绝对不短,对于十六岁的陈颖来说,那更是八分之一的人生,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挂掉了电话,从窗台上翻了下来,然后关掉了窗户,只留下吴鑫一个人,站在充满了风和雨的灯光下。
“唉——”
少年无奈地耸了耸肩,叹了一口气,走进了昏暗的楼道里。
此时此刻,顾渊也同样睡不着。
连夜阴雨使得他的膝盖和脚踝的疼痛逐渐剧烈,甚至到了影响他正常思考的程度,在如同用砂轮慢慢磨蹭着他的神经的感觉下,他很难在宿舍那只有一米二宽度的床上安然入睡。
尽量放轻动作,顾渊慢慢地从床上翻了下来,坐在床沿上扭头看着走廊外的花园和电栅栏后面的山坡,一只山羊在泥泞的土路上慢慢悠悠地晃来晃去,步履蹒跚,没走两步还滑了一跤,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老头。
拉开抽屉,从里面轻轻地摸出一支扶他林,拇指食指一挤,软软滑滑的白色乳膏便流了出来,顾渊将软膏涂抹在膝盖前的位置慢慢地揉搓。
顾渊的脑子放不得空,一到这个时候便又想起了陈颖的事情,尽管到现在为止都想不出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案,但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在遇到池妤之前,他的生活自由而又寂寞,小时候和外公外婆长大,自从上了中学之后便又回到了父母亲的身边,可是他们两个经常出差,就算是待在家里的日子也是早出晚归。父亲说,这是因为自己做生意,得到的东西都是自己的,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自己在奋斗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累,但是顾渊觉得这都是扯淡,累就是累,不管是为了什么,身体的上的疲惫都是无法掩盖和抹去的。
换句话说,他和自己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比其他关系遥远的人多多少。
所以,对于陈颖正在经历的家庭矛盾,他其实没有什么发言权。
算了,就这样吧。
上完药,顾渊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上他走到五楼的时候,发现陈颖和柳卿思居然站在走廊上正在说话。
还没有很清醒的顾渊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教室里闹哄哄的有很多人在说话,陈颖背着书包站在他和柳卿思的中间,脸上的表情平静地像是一潭死水。
“嗨,你终于来学校了,身体好些了吗?”
顾渊微笑着和陈颖打招呼,但只收获了少女寂静无声地点头,他抬起头看向柳卿思,只见这个家伙的脸上也是一片阴郁。
“那,我走了?”
陈颖对柳卿思轻声说道。
“小颖,你……真的想好了?”
“我没有想好。”陈颖轻轻地摇了摇头,两只手握住了书包的肩带,“但是,我必须做出选择。”
说完陈颖就头也不回地下了楼,被两人晾在一边的顾渊显得十分尴尬,他眨了眨眼,挠了挠头,然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想好……想好什么?”
“小颖要转学了。”
“啊,原来是这样。”顾渊点了点头,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啊?转学?为什么?转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们家里好像出了点问题,经济上和社交上的双重危机。”柳卿思的眼睛一直盯着楼梯,那是陈颖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她今天是来道别的,和我,和她的好朋友罗依。”
“道别吗……”顾渊抿了抿唇,“非得转学不可吗?”
“好像是她父母做出的决定,她也无从更改。”
“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我想不到。”
“怎么会这样……”手里的包子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滋味,顾渊轻抒了一口气,然后把没有吃完的早餐包了起来,准备过一会儿丢掉。走廊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这个天气,真是见了鬼了。
“走!我们去找陈歌。”
柳卿思忽然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把抓起顾渊的手就开始往教师办公楼的方向跑。
“诶?找陈歌?等等!等等等等……”顾渊用力止住倾斜的身体,在楼梯上重新站稳,在众多同学或是惊诧或是八卦的目光中甩开了柳卿思的手,“你别急啊,这个点,他应该还没来呢,再说了,就算我们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定有帮陈颖留下来的方法。”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
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柳卿思和顾渊,两人站在高度不同的台阶上,互相看着彼此的脸。
“没有理由,我就是觉得,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像是赌气的小孩子一般,柳卿思很用力地说到。
“他又不是万能的。”顾渊道,“而起,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就算真的要走,陈颖也不可能今天上午之后就从这座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看,还下着这么大的雨呢。你先冷静一下,第一节课结束之后,我们再去找他吧,我会叫上齐羽和冯子秋一起的,大家在一起讨论的话,也许能够想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来。”
“嗯……你说得也对。”柳卿思似乎从有些狂躁的状态中渐渐脱离了出来,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好,那第一节课下课之后,我们在这里集合,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顾渊点了点头。
反正,约定之后的那节物理课,顾渊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光记住了老师随口提到的,上次他和齐羽胡侃时说过的德国天才物理学家普朗克的生平,这位从前貌比潘安后来却蓬头垢面的物理学家,在那两张判若两人的照片背后,实际上对应的是一段无比凄惨的人生经历。
1909年10月17日普朗克的妻子因为结核病去世,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普朗克的大儿子卡尔死于凡尔登“绞肉机”战役,二儿子艾尔温在1914年被法军俘虏,1917年女儿格雷特因难产去世,她的丈夫随后娶了普朗克的另一个女儿艾玛,但不幸的是,两年后的1919年,艾玛也因为难产而离开了普朗克。
好像没什么用,但是上课的时候,学生往往总是会不自觉地记住这些好像没什么用的信息。
而且隔了很多年都不会忘记。
会一直记得。
第四十七章 雨过天晴
“转学?”
办公室里,陈歌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晃了晃身子,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和顾渊他们不同的是,陈歌脸上的表情倒是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耐人寻味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歌老师,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才好?”
“静观其变,或者是主动出击?”陈歌把下巴放在手指的关节上轻轻摩挲了几下,“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真的知道,陈颖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您就别卖关子了行不行。”柳卿思有点急了,她一步走到其他人身前,“陈颖她一定不愿意这么做,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帮帮她。”
“卿思,你别急,我没说不帮你们。”陈歌道,“看来你们还没明白我说的话,要解决这个问题,最重要的是让陈颖自己明白,她是想要留下来的,她是想要继续和你们待在一起的。”
“让她自己明白……?”齐羽皱着眉歪着头,右手轻轻地端着下巴,“难道陈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是啊,她不一定知道,难道你们就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想要实现的,分别是什么东西吗?”陈歌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孩子们的脸上露出了不同的神情,有的出现了短暂的迷惘,有的人眼神中则闪烁着坚毅,“当一个人真正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整个宇宙都会帮助他来实现这个愿望。回去记下来,这是《牧羊少年的奇幻漂流》里的名言,很有趣的一本书。”
“喂喂,老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给我们上课。”齐羽撇了撇嘴。
“哈哈,快去帮帮她吧,这种时候,陈颖需要的是来自同龄人的关心,而不是我们这群老年人的。”陈歌笑着挥了挥手,“有人告诉过我这样一句话,千万不要用三十岁的眼光去评判十七岁的人生,所以,我一直很尽力避免去告诉你们该做什么,而是把空间都留给你们自己去思考。”
“说白了不就是什么都不想干,只愿意当个甩手掌柜吗……啊!”齐羽的吐槽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陈歌的报纸卷敲击。
“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齐羽,这个是很重要的人生道理哦。”
“唔……好……好的。”齐羽捂着头,忿忿地朝陈歌吐了吐舌头。
“诶???小颖?你在干什么???”
看着正在一股脑儿把桌上的东西都往书包里装的陈颖,罗依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在短暂的沉默并且看到陈颖加速了动作之后,这位天然呆的十六岁少女一把扑了过去,紧紧地把陈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罗依——你先放开我。”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小颖你不能逃学,那样会被处分,会被开除的!我绝对不能够让你做这样的傻事。”罗依一本正经地说道,“留下来上课吧,今天的课表还可以,有美术和音乐,还有小颖你最喜欢的阅读课,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罗依的脑回路总是十分清奇,她看到自己收拾东西竟然会联想到逃学,但是说出的话却又阴差阳错地总能够起到安慰的作用。也许这个看起来总是迷迷糊糊的家伙其实什么都懂也说不定,表现出来的天然呆不过是自我伪饰的假面罢了,不过,自己是没有机会去一探究竟了。
“放手啦——我不是要逃学。”
陈颖轻声说道,她睁不开罗依的手。虽然平时没见她这个天然呆的朋友怎么参加体育锻炼,但罗依手臂上的力量却一点儿也不小。
“诶?真的吗?”罗依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真的,我不会骗你的。”
四周同学的目光已经开始汇聚了过来,如果是从前,陈颖一定会刻意地将自己隐藏起来避开他们,可今天,反正都要离开了,既然永远不会再见,也就没有什么躲避的必要了。
“哦,好的吧。”罗依松开了手,但眼里还闪烁着些许犹疑,“那你为什么要收拾东西?”
“因为我要转学啦。”
“哦,原来是这样啊,不是逃课,那就好。”罗依点了点头,然后眼珠一转,突然发现不对,整个人又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像只八爪鱼一样抓住了正要合上书包的陈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惊呼了一声,“转学?”
“对啊,我要转学了。”
“为什么呀?是因为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看着罗依可怜巴巴的样子,陈颖不禁笑出了声。
如果说柳卿思是自己眼中的“完美少女”,那么罗依就是自己最希望成为的样子,热爱生活,对一切都充满热情,尽管每一天都好像得过且过,但是却从来不会消极不会阴郁。没有超乎常人的天赋,没法把哪怕一件事做到最好的完美无瑕,但是却充满着青春期应该有的活力,每天换着不一样的色彩鲜艳的衣服,她就像是彩虹一样装点了自己灰暗的生活。
“没有啦,其实我要谢谢你,罗依。”
“诶?谢谢我?为什么?”
罗依的脑子大概是那种单线程的CPU,永远只能同时处理一个任务,所以一接触到了新的话题,之前的就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也好,陈颖想,如果罗依的脑子里一直想着挽留自己的话,她势必不能在今天离开这里。
“因为罗依是个好女孩。”
“诶——是这样吗?”罗依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估计是在把“好女孩”的概念和自己平日里的行为一一对照,“我觉得我好想没有那么好……”
“快放手啦。”
“不行,小颖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爸妈要换工作啦,他们要暂时离开这座城市,到别的地方去谋生。”
“啊?怎么会这样?”
“人世无常,总会有意外的。”
“唔……好的吧。”
罗依没有再说什么挽留的话,这样的局面在她眼里已经无可更改,除了接受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方法了。
“安啦,我没有那么快走,现在只是逐步把东西都带回去而已。”看罗依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陈颖安慰她道,“不管是换工作还是找房子,还有办转学手续,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我至少还能够和罗依做一个礼拜的同桌呢。”
“哦——”
陈颖苦笑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这场下了好几天的大暴雨终于有了停下来的迹象,部分阳光零散地穿透了云层,飞舞的雨丝也不似先前那般稠密,空气中飘浮着泥土的味道。
要放晴了。
“啪嗒。”
下午,文学社,顾渊把四罐果汁放在了桌子上,向四个方向推开。
“各位,宝贵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留给我们的机会已经不多了,白天将要过去,大家想出什么办法了没有啊?”
“没有。”“无。”“失败了。”
“……”
两手撑在桌子上,顾渊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拜托,我们四个加起来智商超过六百,难道说想一个哪怕只是拖延时间的方法都做不到吗?”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们是学生又不是军师,缓兵之计是说想就能想出来的吗?”齐羽撇了撇嘴道,“而且我现在觉得,陈颖要走,也不一定就是件坏事。”
“嗯?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什么时候叛变了?”
“不是啦,你们想,文学社,本来就不是南华高中独有的东西,即使去了别的城市别的学校,陈颖也依然可以追求自己的文学梦想呀。而且,可以认识新的朋友,接触全新的环境,这不是挺好的嘛。”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
“砰!”
柳卿思忽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吓得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她。
然后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少女又安静地坐了下去,涨红了脸。
“你们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吗?”一个声音拐过几个弯远远地飘了过来。
“紫枫姐?”
姜紫枫从书架后面斜着脑袋走了出来,垂着眼,披散下来的头发仿佛一朵浓黑的沾满露水的花,灯光轻柔地抚在她的脸上,描绘出浅灰色的影影绰绰线条绝妙的轮廓。
“连战机都没有摸清楚,那怎么能够打胜仗呢?”
“额……”
“我问过校长室了,办理学籍转出的手续要四个工作日,而今天是周三,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
“一个礼拜……听上去很多,但又感觉很少。”顾渊挠了挠头,“我们真的做得到吗?”
“未战先怯,兵家大忌。”姜紫枫微微一笑,“放心,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方案,虽然不能够保证有效,但是起码,值得我们试一试。”
第四十八章 东阳中学
“你觉得紫枫姐他们那边会顺利吗?”
“啊欠——”顾渊用力地伸了个懒腰,轻轻活动这有些发麻的四肢,放学的铃声刚刚好响了起来,他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暮色,嘈杂的人群穿过诺大的操场,“我有一种感觉,当然,只是感觉而已。只要紫枫姐愿意出面帮忙,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齐羽问了一句。
夕阳沉得很快,当最后一缕带温度的光线没入地平线后,顾渊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不知道诶,说了,只是感觉而已。紫枫姐总是给人一种无比可靠而且可以充分信任的感觉,这是她的特质。”
齐羽的下巴压着刚刚数学考试考完剩下来的草稿纸,鼻尖对着的地方是一排被黑色线条划得乱七八糟的算式,她的两只眼睛努力地看向鼻尖的方向,眼珠子不自觉地变成了斗鸡眼的模样。
“喂,我们也该出发啦。”顾渊伸手轻轻敲了一下自己这位同桌的脑袋,“我不太清楚为什么去见林琳的任务会被委派给我和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可能是因为我比较擅长交际吧!”齐羽歪着头想了一想。
“不知道,明明你都不认识她,这件事交给我一个人也许会更好一点。”
“喂,你什么意思啊?嫌弃我?”齐羽愤愤地看了他一眼,习惯性地抬起脚想要踩下去,但想到这家伙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又气呼呼地把脚收了回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渊挠了挠头,这件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许像紫枫姐说得那样,带上齐羽才会更好也说不定,“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我去和池妤打个招呼先。”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顾渊和齐羽站在了东阳中学初中部的大门口,门前的广场上闹哄哄的,有很多初中生,也有不少没穿校服的人,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长袖T恤,脸上的表情十分嚣张,似乎一副看谁都很不爽的样子。
“滴——”
开过来一辆公交车,222路,门开的那一瞬间,一堆中学生鱼贯而入。
“一如既往地拥挤啊……”顾渊感叹了一声。
“什么?”齐羽的注意力本来全在门口的那一群统一打扮的青年身上,现在朝着顾渊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是我以前每天上学必乘的公交车。”顾渊指着十米开外的222路红色公交说道,“这路公交没有空调,但是非常准时,所以除了最热最热的夏天,很多人都会选择坐这一班车回家。”
他们所在的这个角度视野宽阔,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司机谢顶的脑袋,以及他脖子周边那一圈凶悍的横肉,齐羽皱了皱眉,觉得看久了有点恶心,便扭过头去看一旁的行人和街道,很有质感的一方气体,被那辆222路公交从北边带到南边。
“认识你这么久了,都没怎么听过你说你初中的事。”齐羽拐过头看着顾渊的侧脸,“感觉,你好像有些避讳提及以前的东西。”
“那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讲的。”顾渊伸手指了指校门对面路口处的一家书店,“既然你问了,就和你说说吧,我以前是个小说迷,其实现在也是。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了都会跑去那家书店买最新一版的各类杂志,不管小说的质量是低是高,我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额……看得出来,平时你就挺没品位的。”齐羽撇了撇嘴。
“嘁,不过,那些小说里大部分确实都是庸俗烂俗的品类,无非就是些校园爱情和日常琐事,要么就是玄幻得仿佛科幻的武侠仙侠。”顾渊接着说道,“现在想想,那些小说不知道毒害了多少青少年。”
“诶?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小说跟现实是不一样,但那些校园小说的背景往往又是和我们日常生活相差无几的校园,这会导致认知出现模糊。你想,怎么可能因为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我爱你,两个人就会相爱下去?小说里的爱太便宜了,动不动就爱爱爱的,还又死又活的,太虚伪了。”
“但是只看故事的话,有些也是挺感人的吧?”齐羽的大脑正好还处在情感泛滥的时代,对于未来一切不切实际的事都抱有着美好的幻想,“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说不定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啊?”
“都是假的,就说现在,初中时的男女因为一次中考就要各奔东西,高中毕业时又要因为高考的结果而给彼此划分下鲜明的人生界限,就算是在未来的大学里,毕业了不也得分道扬镳?所谓毕业季分手季,年少时的恋爱能够持续到结婚的实在太少了。”
“可是,你不就是在谈恋爱吗?”齐羽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我,是个例外。”顾渊耸了耸肩摊了摊手,“化不可能为可能,正是本少爷最厉害的本事。有句名言说得好,如果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成功又怎么可能拥抱你?”
“谁的名言,我怎么从来听说过。”
“沃兹基硕德,十九世纪俄罗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哲学家?”齐羽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了过来,气呼呼地踢了一脚顾渊的小腿,“你耍我啊。”
“诶诶欸,怎么还急了呢?”顾渊轻飘飘地向前一跨,躲过了齐羽踹过来的帆布鞋,“别管是谁说的,只要有道理不就行了。”
“那群人是干嘛的?”一脚没踢到,齐羽也就此作罢,她伸手指了指门口那群面色不善的青年,问道。
“别指他们!”顾渊面色微微一沉,立刻伸手把齐羽的手指按了下来,吓了她一跳。
“你干嘛?”
“你们以前学校没有这样的人吗?”顾渊半眯着眼看了看那群穿着黑色上衣的家伙,有一个留着长碎发的男人朝这边看了过来,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便又移开了。
“没有啊,我们那里是市中心,学校对面就是大街,虽然很热闹,但是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呢。”
“唉,那就算了。反正,千万别招惹他们,会惹麻烦的。”
“诶?”
“总而言之,你听我的就好。”顾渊把她的手按下放在裤腿边贴好,“这里是我的地盘,照我说的做啦。”
“什么嘛,搞得跟地头蛇似的。”齐羽悻悻地说道,不过还是乖乖地立正站好。
“安啦,一会儿请你喝奶茶。”顾渊迈开步子向大门口走去,“走吧,我们去见林琳老师。”
“喂,等等我啊!”齐羽追上了他的脚步,“话说,今天不是周六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初中生在这儿?”
“因为东阳中学初中部要求,学生周六,自愿来校自习。”顾渊刻意把“自愿”两个字咬得很重,“说是自愿,但是如果有人不来,都会被班主任盯上,记在不知道哪里的小本本上,很吓人的。”
“噫——那你岂不是从初中起就要一天上六天课,那也太惨了吧!”
“谁跟你说的?”
“诶?你不是……”
“我可从来没来学校自习过。”
“啊??不是?小本本?”
“是啊,所以我一直是我们班主任的重点关照对象,但是因为我成绩一直很好,几乎永远是班级里的第一,又是班长,所以,差不多半年后,他也就不管我了。”顾渊回答着,但没有接触齐羽的目光,只是看了看脚下的小石子,然后一脚踢得远远的。
风很安静,空气像是凝结成了一块透明的玻璃,被阳光穿透。
“嗯……好想打你啊。”
“这种想法很符合你这个暴力女的人设。”顾渊点了点头。
“喂!”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张大叔,你还记得我吗?”眼看着齐羽的拳头已经扬了起来,顾渊却一个箭步走到了校门口旁站着那位穿着警卫服的中年男人身边,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
那个男人的嘴唇边留着一圈黑乎乎的胡子,看上去很严肃,警卫服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齐羽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扭过头看了看旁边那群黑衣服的青年,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嗯?顾渊?是你?你怎么来了?”留着胡子的男人皱着眉上下扫了扫顾渊,然后抿了抿唇,说道,“快走吧,今天这里看上去乱得很。”
“放轻松啦,我是想进去找人。”顾渊伸手指了指校门里面。
“找人?”听到这个词,张平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找什么人?你小子不会也是来闹事的吧?”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我是来找林琳老师的。”
“林老师?”张平半信半疑地看了顾渊一眼,“行吧,那你进门卫室登记一下,然后就可以进去了。”
“诶,谢谢张大叔了。”
“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张大叔,叫我平哥,我没那么老。”留着胡子的男人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行了,赶紧进去吧。”
“好勒张大叔,注意安全。”带着齐羽走进了保安室,顾渊顺手拍了拍张平的肩膀。
第四十九章 让梦想继续下去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阵清凉的晚风从狭窄的过道里吹来。林琳提着包,闪着身体让开过道里杂乱的箱子,走进办公室。黄昏的暮光照不进来,只是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进来几缕线状的微光,隐约显出脚下杂物的大致轮廓。灰灰的,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
办公室里的一位同事正在和学生的家长聊天,那位父亲坐在老师对面,显而易见的心不在焉。林琳不禁叹了一口气,做了这么多年老师,她已经见过无数这样的父母,一脸不耐地坐在这里听着老师说着孩子的学习,最后都是白费唇舌。孩子该怎样还是怎样,不会有一点点改变。
窗台上摆了一盆绿萝,长得不是很好,略微有些枯败的颓势。林琳坐直了身子,把头稍微偏转了一些,这样既能够更清楚地听见同事的说话声,也能够给自己千疮百孔的腰减缓一点压力。
“我们班呢有些孩子,上课不是很认真,经常做些小动作,我不说是因为怕打击了孩子的自尊心,但是有些人自己不认真,还打扰别人,俗话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林琳摇了摇头,没再听下去。
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到了沉落的夕阳。这个时候,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多,一眼望去唯剩下清一色的红色尾灯。车流被充满扩张意味的城市所切割,以缓慢的爬行映衬着发达的文明。霞光的颜色染红了林琳的脸,与这座红扑扑的城市彼此相映衬着。
忽然,她在楼下梧桐树旁的车棚附近,看到了一对熟悉的身影。
顾渊,和……齐羽?
他们两个来干什么?
“诶,琳姐,你上次说要搬家,现在忙活得怎么样了?”
眼看着那位三十岁出头,额前早早地谢了发的男人从办公室的门口走了出去,同事的注意力顿时转移到了林琳的身上。
“还在张罗,得有段时间呢。”林琳一手翻开教案,一手翻开课本,台灯散出的光照得她的脸一片苍白,她微微地抿着唇,认真地写着,“差不多还要一个星期吧。”
“唉呀,你还那么认真记那个教案干嘛呀,接下来的一周就随便讲讲,混过去就完事了。”同事笑着说道,“反正后面顶你班的老师也不会用你的教案。”
“只要我还在这里当一天老师,我就要对我的学生负责。”
林琳话音未落,前方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
“请进。”
“林琳老师,是我们。”
顾渊推开了门,办公室内有着两列并排摆放的办公桌,很大很宽敞,也很陈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润的霉味。楼下种着一排笔直的法国梧桐,黝黑弯曲的树枝上飘荡着红叶,门打开掀起的风吹走了一部分陈旧的气息,也带进来了几片飞舞的叶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了门口那张积了一层灰的桌子上。
顾渊低下头,那张桌子里塞满了模拟考试的试卷,一张一张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他条件反射地就要伸手去拿,可在触碰到冰凉的纸张的时候,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仿佛是在一瞬间被冻结,冷冷的气息使得他迅速回到了理智的范畴内。
他抬起手腕揉了揉发涨的脑袋,苦笑着,自己又犯傻了。
屋里面不止有林琳一个老师,还有另一个顾渊没有见过的新面孔。
“诶?琳姐,他们是你以前的学生吗?哇,好羡慕好羡慕,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有学生愿意回来看我。”
“啊……是,他们是我以前的学生,顾渊,怎么了?你们怎么来了?”林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这里还有点事,马上就好。”
“老师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在外面等一会儿。”顾渊的目光掠过林琳手边打开的教案,说道,“不用管我们。”
“没事,我们出去说,我这里的工作不是很急。”林琳犹豫了片刻,马上站了起来,推着两人向外走去。
“请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阿姨,请问你们真的要离开这座城市吗?”齐羽问道。
顾渊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捕捉到了站在隔壁办公室门前,那个肆无忌惮戴着耳机听歌的男生,莫西干头,皮夹克,纹身贴,手指在大理石墙面上不停地打着节奏,身子向后仰着,脖子歪着。
一看就是学校里许多人避之不及的不良少年,义务教育阶段无法主动退学的规定更是使得校方也对这些人感到万分头疼,但除了不停地训话叫家长以外,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
“嗯……你们都知道了啊……是这样没错。”林琳点了点头。
“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不行,真的不行,陈颖她爸爸的工作,还有我在学校的工作,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林琳道,“如果我们的个人信用上了银行黑名单,那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有办法继续过下去了。”
“可是就算这样……”
“我知道,就算搬走也没有什么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也不会跑。”林琳道,“但是,我们不能让陈颖受那样的白眼,也不能让她被人欺负,所以,我们才会想要换个城市。”
“陈颖不会被人欺负的,也不会受人白眼。”顾渊道,“因为,我们都是文学社的一员,彼此互相帮助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我们会保护她的。”
“谢谢你们……可是……”林琳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喂?”
“小琳!我找到工作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男人的声音,但那兴奋之色已经流溢出了扬声器,溜到了狭窄的走廊上。
“啊?你不会又被人骗了吧?我可跟你说,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够再出意外了!我们折腾不起了!”
“不会不会,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星光国际的人事经理姜宏宇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说他们那里急需要三个专业的工程顾问。诶,你就放心吧,这次绝对没问题,就是,这个项目在C城,我得过去。”
林琳的手机滑落在了地上。
“喂?喂?小琳啊,你怎么不说话了?放心吧放心吧,绝对没问题,我看到他们寄过来的文件了都。诶?你再不说话,我就答应人家了啊?喂?”
齐羽适时地用手肘捅了顾渊一下。
“林琳老师,”顾渊立刻俯下身捡起手机,轻轻地放进林琳的掌心,“我们希望陈颖能够留下来,她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潜力的作家,我们需要她,文学社需要她,南华中学也需要她。”
“你们…是怎么……”
“外部的问题都可以想办法解决,唯有情感上的纠结,是无法依靠外力去解开的。”顾渊道,“老师,您看看这个。”
他交给林琳一本笔记本。
“我想写下去,我想继续写下去。紫枫姐和罗依,还有卿思,她们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真的,觉得这么做实在是太好了!我想要去相信这份勇气,这份热情,即使,即使说不定接下来也不会有人愿意看,也不会有人替我加油……但是,我还是会尽力地去表达我想说的东西,将此时此刻的心情传达出去!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写出属于我自己的故事!”
“这是……”透出纸背的热情,即使是林琳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份火热,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在女儿的身上看到这股如春天般朝气了。
“这是陈颖在加入文学社的时候,在文学社的留言簿上写下的话。”顾渊道,“您是陈颖最亲近的人,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够理解她,支持她。”
“我明白了。”林琳抿了抿唇,将那本笔记本交还给了顾渊,“但是,离开并非是我一个人做出的决定,虽然我可能……可能看起来比较独裁专断,但是……”
“老师,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顾渊笑了笑,“没关系的,我们来这里,只是想要让您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具体怎么做仍然是您的自由。”
“你的发言太官方了呀!我受不了了。”齐羽抢过了话茬,“阿姨,我们是想,如果说陈颖自己不想走的话,有没有让她一个人留下来的可能呢?”
“诶?你们的意思是?”
第五十章
“喂,我说,如果对方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的话,就不用特意回答了啊。”
“但是,紫枫姐说过,就算没有意义,也要认真回答。”
“额……道理是这样没错……”
走在黄昏的大街上,顾渊抬起头看着橘红遥远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叹息。
“终于结束了啊。”
“还没有呢。”
“诶?”
“虽然阿姨是同意了我们的提议没错,但是决定权还在陈颖自己的手里呀。”齐羽道,“如果她不愿意留下来的话,他们会一家都搬到C市去哦。”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顾渊说着拿出了手机,给姜紫枫回了一个OK的表情,“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紫枫姐那边也搞定了,现在,就只剩下卿思和学生会那边了。”
回完消息,顾渊没有急着熄灭屏幕,而是点开和池妤的聊天窗口,发了一个沙雕表情包过去。
“噫~好恶心哦你。”
“咳!咳咳……没有人告诉过你偷看别人手机屏幕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吗?”顾渊用干咳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脸颊微微地红了。
“嘁,我又不是偷看。只是一不小心,一不留神,一不经意,瞄到了而已,谁让你把手机举那么高来着。”齐羽撇了撇嘴。
“唉,随便你怎么说吧,这么半年来,我早就对你的本质已经有了深刻的认知。你就是一个变异后的钢铁鸭嘴兽,嘴硬得令人发指。”
池妤发过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小鸭子的表情,顾渊则反手发过去一张老鸭汤的照片。
“总而言之,希望她们一切顺利。”
陈颖一个人坐在公园的单杠上,吴鑫站在前面的冰淇淋车后面,故作深沉地望着天空发呆,双腿晃荡着敲打着地面,他的脊背在残阳的铺射下渐渐衍生出透明的光,仿佛是将他全身穿透了一般。
吴鑫脚上的两只鞋子一红一绿,据他说这叫非主流,陈颖不懂,她只知道吴鑫自从初中毕业之后一直在混日子。今天的太阳落下去后,明天还会再升起来,时间相对于他来说是可循环的。总而言之,他每天做的,无非就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就像现在。
尽管是深秋,尽管这时候是温度陡然下降的时节,但吴鑫手上的蛋筒似乎从六月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巧克力味的,奶油味的,香芋味的……虽然口味经常变化,但是那种蛋筒的牌子却从来没有变过。因为喜新厌旧是很容易的,而从一而终却是很难的。
脚下浅浅地堆了几片叶子,应该不是枫叶,就算太阳的余晖把它们镀得满面通红也不是,因为这座公园里根本就没有枫树。
陈颖打量着公园对面的那两栋楼,它们深深地陷落在彼此带来的浅灰色阴影下,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簌地飞过,像是划破空气般的响声打破了岑静。
“你要走了?”
“嗯。”
“一路顺风。”
“好的。”
“小颖——”
身后传来了柳卿思的呼唤,回过头,别着宝蓝色发卡的少女站在夕阳下,身旁是一路萧瑟的秋景,滚滚的人潮沿着马路一派汹涌,车灯络绎不绝地闪过眼前。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柳卿思快步跑到了她的面前。
“卿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颖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
“感觉。”柳卿思在陈颖身边坐了下来,和她肩并肩,“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嗯……诶?”陈颖望了望四周,吴鑫的身影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
“没什么。”
“是吴鑫吧,我好像看到他了。”
“嗯……”陈颖没有否认。
“振作一点嘛,不要垂头丧气的。”柳卿思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颖,我想问你,如果不考虑外部因素的话,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们待在一起吗?”
“我……我不知道。我想和你们待在一起,但是却……”陈颖回答道,“说实话,在加入文学社的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深夜,我几乎没有时间可以用来写作,随着课业负担的加重,原本是我不可放弃的爱好的它,似乎正慢慢地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小颖在写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柳卿思问道,“压抑、痛苦、烦躁、还是平静、放松、空灵?”
“嗯……大概是后者吧。”
“那就没有问题。对现在的你来说,文学还没有从爱好变成负担,它仍然是你的避风港,可以保护你免受来自其他方面压力的侵扰。”柳卿思道,“还不用放弃它呀。”
“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陈颖的语气里明显染上了沮丧的色彩,“我要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去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去一所谁也不认识的学校,和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害怕那样的生活,我不是一个擅于社交的人,认识新的朋友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你爸爸的工作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刚刚顾渊他也给我发来了消息,说,你妈妈她也答应重新考虑搬家这件事。所以,现在你的意见很重要。”
“诶?”陈颖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怎么回事?”
“是紫枫姐想的办法,她觉得,是否留下要由你自己来决定,不应该受外部因素的干扰。”柳卿思道,“所以,小颖,你愿意留下来吗?”
看着柳卿思的闪闪发光的双眼,陈颖终于露出了笑容。
一天后的下午,文学社的活动室里,少年们改变了桌子的位置,将陈颖围在了中间,被顾渊、齐羽、柳卿思等一干人众星捧月地围坐着。少女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顾渊坐在冯子秋的身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冰镇橙汁,时不时转过头看一眼靠在书架旁的姜紫枫,温暖的夕阳氤氲在她的侧脸,仿佛不真实的幻影。
“哇!我太羡慕你了小颖!居然有这么好吃的点心!为什么你从来不偷偷带一点给我~”
今天的文学社还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罗依。这位天然呆的女孩正因为自己的朋友能够留下来而兴奋得笑着,当然,也许还有桌上这些高级点心的原因。
“紫枫姐、罗依、卿思、顾渊、齐羽还有冯子秋,谢谢你们这次愿意帮我,我……”
“洒洒水啦~”顾渊摆了摆手,结果被齐羽用力得顶了一下小腹,差点把一口果汁喷出来。
“你们是我最最好的朋友,这次真的谢谢你们,多亏了你们,我和我的父母,才能够继续留在这里,留在我们的家乡,继续工作、生活……”陈颖站起身,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举起了装着果汁的易拉罐,“我们……我们一定要一直在一起!”
“干杯!”
所有人一同举起了手中的易拉罐和杯子,碰杯,玻璃和玻璃,金属和金属,玻璃和金属碰撞着,发出截然不同的清脆声响,然后便各自仰头喝下自己的那一杯。
只有姜紫枫一个人站在稍远处,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朝陈颖点了点头。
与这里相比,楼上的学生会办公室里就没那么热闹了。
门口上方蓝底黑字的房间名牌,“学生会”三个大字清晰地印入眼帘,不愧是南华高中权力最大的学生群众组织,这个办公室和其他社团的活动室的规格完全不一样,双开的实木大门彰显着恢宏的气魄,一路延伸到电梯门口的玫红色地毯更是透露着一股高贵的气息。
但是,在这奢华的房间内部,一个齐刘海短发的少女正抱着头在堆满了文件课本和各种参考资料和杂志的办公桌上崩溃,这个坐在靛青蓝靠背椅上双腿甚至不能完整够触到地面的女孩已经一半陷入了疯狂。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会长大人,你又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一位端着咖啡的男生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戴着浅银色边框的眼镜,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楼下的文学社似乎正在开庆功会呢。说起来,上次姜紫枫托你去做的叫停学籍转移的事,怎么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袁潇!袁潇你一定要救我啊袁潇!”白雨萱一把扑了过去,抱住了自己这位青梅竹马的大腿,哭唧唧地说道,“当时他们把学籍档案交给了我,让我存回档案室,可是,可是……”
“你不会弄丢了吧?!”袁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一把将这位共同成长了十多年的富家大小姐从地上提溜了起来,而白雨萱则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你……”
袁潇刚要叹气,忽然,一个棕色的文件袋就从白雨萱的外套里掉了出来。
“……”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啊!找到了!袁潇你真是个天才!”
“唉……会长大人,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两人的影子被窗户里照进来的夕阳拉得很长,远远望去像是一座连在一起的雕塑。
第五十一章 重新开始的日常
顾渊坐在窗边,安静地听着身旁的齐羽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大病一场,然后痊愈,或者是大病一场,然后死去,嗯……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年纪轻轻的齐羽对于死亡根本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只是这样的问题似乎总是会出现在青春期的人的脑海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如果可以有死一次还能够活着回来的方法就好了。”
顾渊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他有一个同桌,而且这个家伙的脑子里总是塞满了奇奇怪怪的想法,还总是钻牛角尖,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好……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喂!”
手里的足球杂志被一把按倒,顾渊斜斜地瞄了一眼齐羽,眼神懒洋洋的。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能够让灵魂出窍的方法?”
“我一不是巫师,二不是神棍,既不是哈利波特,也不是乡下村口整日跳大神的麻子,怎么可能知道那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顾渊把杂志又重新立了起来,“你这是又吃错什么药了?对死亡突然这么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吗?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话题?”
“不感兴趣,没有。”
“死亡是永恒的话题啊,永远不会过时的!”
“还是不感兴趣。”顾渊把杂志翻过一页,“离别这件事呐,就像是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样,没有办法拒绝或是挽回。死亡就意味着离别,而离别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的脑袋里只能装下快乐的回忆,所以就没有空间留给这些苦大仇深的话题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喜欢极端疼痛或是眷恋死亡美感的人啊?”
“但是大部分的人只是想要平稳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可以关掉的灯光总是比没法关掉的日光来得亲切,但是光的种类却是人们无法选择的固定规则。”顾渊伸手想要去拉窗帘,秋日的阳光依旧刺眼,“就像离别这件事一样,人们总是充满希冀地问,‘不要离开我好吗?’,但往往得来的只是绝望的沉默。喜欢痛苦的人是少数,这也是我反对歌颂苦难的原因之一。”
似乎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大段看似富有哲理的话齐羽吃了一惊,少女皱着眉鼓着嘴盯着顾渊的眼睛,仿佛陷入了沉思。
顾渊没来由地背后一阵发寒,每次这样被齐羽盯着总没好事发生,上次就是这家伙莫名其妙看着自己发呆了五分钟,让他出门就差点崴了脚。
“顾渊,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说。”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咳咳……咳……”顾渊一口汽水直接呛到了喉咙里,“你说什么?”
“我问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你这话题跳跃幅度也太大了吧?刚刚还在聊生死,突然就转到爱情上了。”
“我问的是,喜欢,不是——爱情!”
“有什么区别吗?”
“应该……有的吧……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经验嘛。”
“……咳咳,好吧,既然你问了……”顾渊把汽水罐放到一边,左手的胳膊肘架在桌子上,侧过身,面对着齐羽,“喜欢一个人呢,就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和她亲近,跟她说话,去了解她的一切,包容她的缺点,总是接她的话茬,互相帮助,互相依靠,只要视线里看到她,就会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在心中荡漾开来。”
“嗯……不是很懂,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你终于要鼓起勇气向我告白了吗?”
“滚啊!”
“开个玩笑。”顾渊伸手接住劈下来的书卷,“梦中婚礼的对象是子秋吧。”
“诶?诶诶欸!你不要胡说……@#¥%……”齐羽一下子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脸颊微红,一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在半空中晃了几圈最后还是慌乱地抓住了裙角,“只是一起生活而已……”
“嗯……”顾渊的右半边眉毛高高地扬起,虽然在尹天程馨他们的连日观察下,齐羽喜欢冯子秋已经是板上只差钉钉的事了,但始终没有得到当事人的确定。
不知为何,看到平日里总是咋咋呼呼的齐羽也有这样一面,顾渊心里面并没有一种很开心的感觉。
“嗯嗯嗯???你们在说什么??”
面对突然插进来的脑袋和声音,顾渊和齐羽同时呵呵干笑了两声,然后默契地扭过了头。
“高练,偷听别人谈话,是要烂耳朵的。”
“什么跟什么呀,我根本就没听清楚你们在说什么。”高练从身后拿出两份剧本拍在两人的桌上,“是这个,课本剧这个月就要开始咯,排练的日程安排很快就会出来,班长大人希望你们能够尽快将台词记住,有问题吗?”
“剧本?”
顾渊愣了一下,他都忘记了还有这茬事儿,最近除了考试和学习,心思几乎全部放在了池妤和陈颖的那件事上,之前答应下来的课本剧大赛完全抛到了脑后。
剧本的厚度大概是在十到十五页的样子,不算很长,但也不算短。
“是啊,剧本,这可是班长大人亲自编写的,据说质量爆炸。”高练一脸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们两个人的肩,“加油!到时候你们登台表演的时候,我一定去给你们送花。”
“额……”正准备翻开剧本的顾渊听了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他偷偷地瞄了一眼正看着剧本的齐羽的脸,“那是什么表情……”
不像是开心也不像是愤怒,更不是羞怯或是其他。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困惑。
“陈老师也真是心够大的啊……什么都丢给班长……这样真的好吗……”顾渊捏着剧本,略微想了想,还是将其收进了抽屉里。
一会儿再看吧。
说起来,校足球队和市一中的比赛,也应该踢完了吧。
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
活动课下楼走向操场的时候,顾渊在走廊上碰到了柳卿思。
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和一条修身的牛仔裤,呆呆地站在三楼的走廊中间,不知道在看什么。
“怎么了?”
顾渊走过去,顺着柳卿思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发现目光的终点是陈颖,她坐在教室的中间,和一圈女生待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罗依则是一如既往活力十足地站在那里,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像是在十分卖力地表演话剧。
“哇?那个你也在看吗?”
“嗯,我还挺喜欢的。”
“诶?真的吗?没想到啊!那下次一起去看live吧!”
“哇哇哇!好啊好啊!”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嗯。”柳卿思微微地抬了抬下巴,“你觉得这样好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开朗活泼,家里的问题解决了,也能够和母亲好好相处了,还摆脱了以前经常自闭的坏毛病,不是百利而无一害吗?”
“也是哦……”
“当然是。”
“是吗……”柳卿思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两手抱在胸前,一脸冷漠地看着顾渊说道,“你怎么来了?跟踪我?还是说,你对本小姐图谋不轨?”
“……这都哪跟哪……你可别恶人先告状。”顾渊揉了揉额头,“我好心好意顺道来解救一下你,你还恩将仇报反扣我一头脏水,这我可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你在说什么呀?”
“你看看周围。”顾渊隐蔽地指了指四周那满脸写着八卦的围观群众,“柳大小姐,你可上点心吧,凭你的美貌与名气,只要在任何一个人流汹涌的地方停留超过一分钟,就绝对会引起交通事故。”
“哼。”
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已经清楚地揭示出了柳卿思内心的不安和慌乱。顾渊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擅长应付这些事。想也清楚,一个偏好和文字作伴的人,也很难被赋予过高的社交期待吧。
“跟我来。”
几乎是行云流水般轻松地穿过了人群,顾渊很快便把柳卿思从“交通事故”中带到了教学楼楼下的花园里。
“怎么……感觉你好像很擅长处理这种事。”
“哪种?”顾渊正准备离开,听到这句话,便又停了下来。
“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从人群中逃脱,即使他们的注意力本就在你的身上。”
“啊……也许是一种天赋吧,我是个天生的逃跑大师。”
“你不像是会随随便便逃跑的人。”
“嗯……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不过,这可不代表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啊。”顾渊笑了笑说道,“也许我去学魔术的话,会是下一个哈里·胡迪尼也说不定。”
“天赋吗……总感觉像是做了很多次类似这样的事,最后熟能生巧……”柳卿思轻轻地瞪了一眼笑嘻嘻的顾渊,“你这家伙,以前不会干过很多坏事吧?”
“怎么可能!我是个多么正直的人,你还不知道吗?”顾渊两手一摊,扭了扭肩,“好了好了,一分钟又快到了,我也该走了,还约好了和池妤一起去操场呢。”
看着顾渊迅速远去的背影,柳卿思不禁微微地撇了撇嘴。
“这家伙,嘴里像是一句真话都没有。”
近日准备gre,拖更抱歉……
如题
第五十二章 水族馆的约会(一)
“说起来,快要校庆了啊。”
“嗯,大概就是在两个星期之后的事吧。”
操场上,顾渊和池妤一边沿着跑道绕圈一边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
“上半天是学校统一组织活动的时间,今年用课本剧大赛替代了,下半天则是各个班级自行组织,班会团会茶话会联欢会都可以。按照陈歌那个家伙的德行,估计大概率是不会出现了。”
顾渊回想起初中的时候,自己也曾苦口婆心地去劝班级里的那帮人上台去进行“文艺表演”,因为无论如何,庆祝活动缺少了表演似乎就不像是那么回事了。独唱合唱二重唱,独舞双人舞群魔乱舞,相声也好小品也好,总而言之必须得把气氛活络起来。这是一项从小学开始起就让大多数班干部都苦恼万分的工作,而且往往还只能收获一份言辞委婉的拒绝。
“诶,为什么这么说陈歌老师呢?”
“因为,那家伙就是这样啊,能不出现就绝对不会出现,一直在找机会偷懒。而且总是神出鬼没,想要猜出他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顾渊脑海里浮现出陈歌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呼呼大睡的场景,转念又想到了那本写满了中二少年语录的笔记本,嘴角不自觉地提了起来,“不过,隐藏在那副面容之下的,其实是……”
“是什么?”
“咳咳……咳!不行,不能说。”顾渊故意清了清嗓子,“我答应过陈歌,要替他保守秘密的。”
不过,话说回来,手里头没有证据的话,就算是指着鼻子去和他对质,以那家伙脸皮厚过城墙拐弯的程度,也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吧。
甚至可能连脸红心跳这种反应都不会有。
“喂!你怎么这样!话说一半,哼。”
“诶诶诶,别生气啊,看,这是什么。”顾渊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枚杏色的护身符,轻轻地放进了池妤的手心里,“我周末去君山寺求来的,据说灵得很,可以保三年平安。”
“哇!嗯……哼,你是不是故意惹我生气的?”
“蛤?”
“不然你怎么早就准备好了礼物。”
“因为快要九十九天了啊。”顾渊抬起右手,用食指轻轻地敲了敲池妤的额头,说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虽然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但至少也算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吧。你不会忘记了吧?”
“怎么可能!我一天一天数着的!你就等着吧,那天我一定给你一个大惊喜!”
“大惊喜?”顾渊皱了皱眉,然后上下审视了一下池妤的身体,“不会是……”
“你在想什么?想什么想什么想什么???”池妤气鼓鼓地用手一下一下地戳着顾渊的脑袋,“我们才高一诶!十六岁!”
“停停停停……我也没说什么呀……”顾渊笑着抓住了池妤的手,把它轻轻地按下去,“我只是在想,最好是真的惊喜,而不是什么惊吓。”
“嗯?你是在质疑我准备礼物的真心吗?是不是?嗯?”
“当然不是了,话说,那天是周末吧,如果我没算错的话。”顾渊歪着头想了想,“我们去约会吧,第一次正式约会放在九十九天纪念日,莫名地感觉多了几分仪式感的说。”
“诶!约会吗?真的吗?我想去,水族馆!动物园!游乐园!还有……”
“喂喂喂,停停停……我们只有一天时间,你说的这几个,大概只来得及去一个吧。”顾渊无奈地看了一眼瞳孔里闪耀着星光的池妤,“我想想,那就……水族馆吧。”
周末,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顾渊站在流光水族馆前路口那棵六米多高的香樟树下,懒洋洋地刷着手机。
屏幕上是一个QQ群聊,里面有几个男生正在闲聊。
冯子秋:“我这里的课马上结束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吃个饭吗?我快饿死了。”
高练:“不是很想去,我现在只想和我的床融为一体。”
陆晨:“去哪?吃什么?”
冯子秋:“高巷口,阿三馄饨。”
陆晨:“十分钟。”
冯子秋:“好的好的,顾渊呢?他今天怎么不说话?”
陆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顾渊:“我不行。”
尹天:“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顾渊:“好吧,我悔改,是我没空。”
Puma:“?你也和床合二为一了?”
顾渊:“不是。”
陆晨:“那一定是我们选的餐馆对他没有吸引力,错了,是我们的错,如果我们当初不选择这个餐馆,顾渊也就不会没空。如果顾渊有空,那么……”
顾渊:“停停停,你在说什么勾八,我是有事,所以脱不开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尹天:“?”
Puma:“?”
冯子秋:“该不会是……”
顾渊:“我要去水族馆。”
陆晨:“去水族馆冒充企鹅?”
顾渊:“和池妤约会。”
高练:“?”
冯子秋:“果然。”
陆晨:“人生赢家。羡慕了。”
高练:“慕了。”
冯子秋:“了。”
顾渊:“你们几个差不多得了啊。很累的好不好,我今天被迫八点不到就起床了,这可是大大违反了我周末的生物钟,有可能会导致心脏的供血血管高度狭窄和血管急性闭塞,最终形成冠状动脉闭塞使得心肌持久性缺血,会死人的。”
过了大约十秒。
尹天:“刚刚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在这多姿多彩变化无常的世界里,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顾渊他说的是真的呢?”
Puma:“我觉得没有。”
陆晨:“不存在的。”
高练:“这群里的现充建议就地掩埋。”
“嘿!”
顾渊收起手机,抬起头,池妤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白色的绒线衫,修长匀称的双腿被花边的高腰长裙所掩盖,一头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华丽,双手提着一个深红色的手包垂在身前,她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顾渊从来不在夸奖池妤上吝惜自己的言辞,但再华丽的辞藻都显得苍白无力。
十一月的天气还是有点冷的,池妤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印着卡通麋鹿图案的绿色围巾,浅浅地笑着,旁边的书店里用很一般的音响放着肖邦。这一天有太多值得记忆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顾渊却对这条围巾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即使在很多年后,其他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之后,这一幕也仍然深深地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今天很漂亮啊。”
“嘿嘿!真的吗?不枉我今天六点就起来打扮!”池妤轻轻地拨了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顾渊看了一眼池妤手里的袋子,只有拳头大小,不透明,看不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不会是定时炸弹吧?”
“呸呸呸!别胡说,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礼物?”顾渊微微一愣神,伸手接了过来,在池妤的不断催促下打开了那巴掌大的口袋,一股浓郁的奶油味扑鼻而来,是饼干的味道,但是那口袋里的物体的形状和颜色,却是让人怎么都难把它和饼干挂钩到一起。
“尝尝看?”
“额……”顾渊轻轻地咽了一口唾沫,且不说这已经接近石灰的苍白色,单单这如同太湖石一般奇异的形状就让人不禁心生犹豫,更何况上面还沾着一些粘腻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但在池妤兴奋真诚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下,他又很难拒绝她的提议。
“怎么了?”
“没事。”顾渊鼓起勇气捏起一块,塞进了嘴巴里,狼吞虎咽般的直接咽了下去,然后立刻笑着竖起了大拇指,“真好吃!”
“诶?真的吗?”池妤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袋子里的“饼干”,“我烤了好多次,只有这次的勉强能看。”
“真的很好吃。”顾渊说着又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吃了还想吃,根本停不下来。”
“嗯……让我试试看。”
说着,池妤就要伸手去拿,可顾渊却立刻一把把袋子藏在了身后。
“你干嘛?”
“咳咳……这个东西意义非凡,我要一个人慢慢吃。”
“嗯……”池妤上半身微微前倾,注视着顾渊的眼睛,“好吧。”
“嗯,我们快走吧。票已经买好了。”顾渊扬了扬左手里的两张票说道。
“好诶!”
趁着池妤回过头去的工夫,顾渊立马龇牙咧嘴了一番。
真是甜到掉牙了。
这丫头,竟然在加了过量糖之后,还往饼干上淋了蜂蜜。
“哈!被我抓到了。”
池妤忽地跳转了身,虽然嘴上欢快地叫着,但脸上却明显地有些失落。
“很难吃对不对。”
“额……其实也还好。只是有点太甜了。”
“太甜了吗……”
“不要这样,对初学者来说,能做出这样的饼干已经很棒了。”
“那你试试这个看看。”池妤从提包里又取出一个小袋子,“这个没有加蜂蜜。”
顾渊接过袋子,打开了看了一眼,又闻了闻,然后郑重地将袋子放回了池妤的手中。
“以后,还是我来做饭吧。”
“哦,好的吧。”
第六十章 江云
顾渊微微地眯了眯眼。
虽然两个人并不认识,在生活中也并无多少交集,不过因为同在一所学校的关系,对眼前的这个男生的生活周边了解挺多。不知道这种了解是单向的还是双向的,但顾渊觉得或许是后者。因为在视线交汇的瞬间,他心中蓦地生出了一种类似“神交已久”的错觉。
温和,彬彬有礼,这就是江云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的全部印象。但让所有人觉得亲近的外表也许只是表象,江云那个男生整个像团迷雾,用微笑和平淡的言语将所有人拒绝在外。他对所有人都一样,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无法从他那里得到特权。
“很怪啊……”顾渊轻声地感叹了一声。
旁边的齐羽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咽,她看上去并不好过,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从桌子的边沿垂落,看上去就像是榕树的气根。
顾渊叹了一口气,拿起齐羽丢在地上的水杯,打算去给她冲杯红糖水的时候,看到冯子秋和高练从教室门口走了进来,两人看上去像是刚从数学办公室回来,手里面抱了一叠厚厚的习题册。
应该是注意到了齐羽的异常,冯子秋打量的目光与平日里不太一样,而高练则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将习题册放在讲台上,便又走了出去和尹天他们闲聊了起来。
“她怎么了?”
“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嘛,好像是睡着了。”
顾渊和冯子秋的目光同时在齐羽的身上停留了约莫一秒,然后便各自移开了视线。
“一会儿又要进行模拟考了。要不我去跟老师说下,让她先去医务室休息一会儿吧。”冯子秋眉头微蹙,对顾渊说道,“现在这样,估计是没法考试了。”
“我没事。”
顾渊刚刚点了点头,齐羽便抿着嘴坐了起来,脸色有点苍白,不过听声音中气还算足。
对高一的学生来说,最直接的驱动力和压力来源恐怕不是远在天边的高考,而是频繁发生随即出现的模拟考。每一次考试的结果就像是屁股后面的针板一样一次次地刺着学生们的内心,教室后面海报板上贴出来的成绩名单,将所有人强制区分成三六九等。
尽管这里是大家憧憬的五楼,不用与其他班级一同计入年级排名,但班级内的分层依然存在。
顾渊担忧地看着齐羽那仿佛随时要倒下去的上半身,搓了搓手指,嘴巴微微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因为他知道,即使说了也没有用,齐羽是一个不太能够听劝的人,一但自己决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没过多久,上课的预备铃打响,所有人都在位置上重新坐好,然后在老师的指示下,将那一小串代表着自己的数字涂在答题卡上。
鲜活的人被机器划分成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再因为另一串叫做分数的数字被划分成不同的群体,真是一件很难让人说得清楚好坏的事。
人与人之间并无本质区别,如果不做一些事去证明,就好像是一棵树上的叶子,没人会去在意它们是否拥有着完全不同的纹理。
这大概就是排名编号的意义所在吧。
十一月半,教室外飕飕地刮着冷风。
顾渊侧过头望着窗外,一点银白恰巧停留在世界的中心。
已经是冬天了啊。
天空中飘着小巧的雪花。
沉浸在考试氛围中的南华高中高一一班,在渐渐苍白的世界里静静地呼吸。墨迹在每个人的手下蔓延,那些被不断填满的数学试卷的空白处,就像是所有人不断清晰起来的人生。
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冰凉。
“一个无穷数列An,各项均为正整数,从中不重复地取出若干个数,经过加减运算后得到的数的绝对值为互不相同的正整数,且这些正整数与数列中的每一项一起,恰好是1至Sn全体正整数的组成的集合,求An的通项公式……啊啊啊啊!!!!局长,这最后一题到底该怎么做啊!”
考完试之后,尹天果然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拿着草稿纸哀嚎着扑倒了高练,顾渊瞄了一眼齐羽,见她一切正常,暂时松了一口气。
他倒是不那么在意模拟考试的结果,因为他的成绩相当稳定,始终在班级十几名的位置,算不上拔尖,但也绝对不差,总而言之,是不会被老师关注太多的阶层。
现在他最关心的,是到底该怎么和姜紫枫说明情况。
他不知道江璐的目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如果事情没有像江璐所预想的那样发展,那个家伙一定会破罐子破摔,把偷拍下来的两人照片加上各种误解向的文案发布在社交平台上。
即使对池妤和两人的感情有着绝对的信心,顾渊也不想冒这个险。而且谣言一旦起势,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顾渊对此心知肚明。
实在不行,就只能和紫枫姐明说了。
她一定会有完美的解决方案的。
从五楼下来,穿过花园长廊,顾渊推开了文学社的门,纸质书的香气一下子涌进了他的心间,但是屋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小猫Joey懒懒地叫着,跳过来跑到门口,用黑白色的脑袋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裤腿。
“喵~”
Joey撒娇似的叫了一声,顾渊弯腰想去抱它,却发现小猫不在自己的脚边,只有一条长长的尾巴摇晃着从自己的鞋子中央溜过。
“你到底在隐瞒着什么?”
“我……”
“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插手管一管,你这家伙可很少会露出那样难看的脸色,所以我猜,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
顾渊抬起头,看到穿着休闲装一副干干净净模样的柳卿思,她微侧着身靠在门框上,穿着轻靴的双腿交叉着,Joey顺着她浅蓝色的牛仔裤轻巧地跳下,尾巴上沾了一小撮银灰色羊毛衫的毛。
半歪着头,清爽的短发刚刚触及肩膀,在白色的灯光下,柳卿思看上去给人一种极为安心的可靠感。
“唉,怎么哪都有你。”
“这里是文学社,我是成员之一,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可是今天不是没有活动吗。”
“你也知道今天这里没有活动啊。”
说到这里,两个人同时笑了笑。
“有时候,我觉得你有点太聪明了。”顾渊轻舒了一口气,走到桌子边,拉开靠南的那张位子坐下,“虽然和聪明人说话做事很省力,但有时候会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
“其实给人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是你哦。”柳卿思关上活动室的门,在靠窗又靠顾渊的位置上坐下,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地颤动着,“今天紫枫姐她们也在考试,一时半会儿估计来不了。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渊把和江璐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柳卿思。
“竟然会是这样。”柳卿思皱了皱眉,“不过,就算让她公开又怎么样,我们都相信你,而且,也可以为你作证,池妤她应该也不会在意的。”
“不行,流言就像是外来入侵物种播下的种子,只要诞生就很难根除,每到一定的时候,它们就会重新生根发芽,变成最致命的毒药,狠狠地刺进主人公的胸膛。”顾渊说着,“无论如何,我都要把照片拿回来。”
“所以你才想到今天来这里,因为即使没有活动,紫枫姐也会每天都到活动室来……我懂了。”柳卿思点了点头,“你把这件事告诉池妤了吗?”
顾渊摇了摇头。
“为什么?”
“……”
顾渊再次摇了摇头,他倒是想过和池妤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至于为什么没有说出口的原因,他也很难讲得清。
“算啦。”柳卿思甩了甩头发,“没想到居然是江璐和江云,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你认识他们?”
“当然。”
接下来,柳卿思的回答让顾渊感到有人给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来了一圈。
“江云是我表哥。”
第五十九章 烦恼
“总是玩弄着对方的感情很有意思吗?仗着自己爹妈给了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会唱点歌弹点琴,具备了欺骗小女生的条件,就肆无忌惮地去蛊惑她们欺骗她们,利用自己的优点去吸引她们,然后再甩开。看着她们流泪伤心,觉得很有趣是吗?”
刚走到食堂,顾渊就听到了一个男生在大声数落着某人,他转头过去一看,那是两个男生,中间还站着一个低着头的短发女孩,其中被数落的那个男生脸上是一副无所谓的无赖表情。
“对你来说也许只是感到腻味和不耐烦了,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她会流泪悲伤甚至绝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一时兴起和假装深情。想通过一点小恩小惠就让女生像只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摇着尾巴跑过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她当做什么?你们这种人就是马路当中的狗屎,除了挡路和让人恶心以外一无是处,人渣,彻头彻尾,彻彻底底的人渣……”
顾渊皱了皱眉,明明自己没有立场,可愤怒的情绪却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幸好理智在告诉他适可而止。
最近学校里这是怎么了。
“你真是把我说的一文不值。”被数落的那个男生只是耸了耸肩,“随便你吧,反正对我来说也无所谓。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兄弟,别怪我没提醒你。光凭努力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适可而止吧。”
食堂里人声鼎沸,好多窗口和柜台前都排着长队,只有这一小块地方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但也很快被喧闹的人流冲散、冲淡,最后只剩下了那个厉声数落的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食堂的大门口。
“这段时间,学校里的戾气可是重了不少。”
“嗯?你也这么觉得吗?”顾渊回头看向柳卿思,这位拿着书的美少女脸上没有表情的波澜,但那一双眼睛里却闪动着不太满意的情绪,“恶性事件似乎变多了点。”
“恶意是最可怕的传染病,只要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在密集的人群中扩散开来,然后飞快地开花结果。”柳卿思撇了撇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临近一模,高三年级的压力特别大。”
“压力大也不是发泄恶意情绪的借口吧。”
“没办法啊,人的恶意这种东西,就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倾巢而出的。”
“这样吗……”顾渊的视线在人群中流转,和池妤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如同兔子般略带迷茫的眼神忽地安静了下来,“我要走了,回见。”
“回见。”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在长方形不锈钢餐桌旁坐下来的时候,池妤问顾渊。
“我也没听全,大概是情侣纠纷之类的事吧。”顾渊轻轻拧开味全葡萄汁的盖子,推到池妤身前,“其中一个男生一直在骂另一个男生渣男,说实话,骂得还挺有章法。”
“诶……”
“不用太在意,这本来就是很常见的事。”
“常见吗?”
“常见啊。高中生情侣能够走到最后的都是百里挑一,我记得以前看到过一款校园恋爱游戏,六十一个结局里六十个都是badend,唯一的好结局需要做出上百次的正确选择,踏错一步就是永远的错过。虽然虚拟的东西当不得真,但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样啊……”
听到池妤的语气明显地低落了下去,顾渊抬起头,看到她放下了筷子,垂着头,双手放在腿上,无声地抠着指甲。
“不要这么沮丧嘛,虽然说成功者百里挑一,可我们,也许就是那百分之一的幸福啊。”
“可是听上去就很希望渺茫……”
“如果做一件事之前就认定自己会失败,那还不如不做来得好。”顾渊轻轻地揉了揉池妤的头发,“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维持我们的关系的。”
“那,我们以后会吵架吗?就像他们一样。”
“像他们那样的……大概不会吧,最好不会。”顾渊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还站在门口,一个人望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夜色,“不过吵架嘛,那是在所难免的。”
“不会的。”
“嗯?”
“我不会和你吵架的。”
“额,话不能说太满……”
“绝对不会的!”
看着池妤坚定的眼神,顾渊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虽然说有信心是件好事,但是如果进化成执念就不太好了。吵架不是什么问题,解决矛盾才是两个人感情长久维持下去的关键。
不过,在这个时候就不要泼她冷水了吧。
晚饭过后,池妤回了宿舍洗澡,顾渊一个人走回教室的路上,望着天空,心里悉悉索索地逃窜着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一会儿停在唇边,一会儿又转到了指尖。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路上,结果差点被骑着自行车的宿管大爷给撞倒,吓得大爷两手都颤颤巍巍的。
连忙把大爷连人带自行车一起扶住,道了歉之后的顾渊被晚风一吹,忽然觉得有些冷。轻轻搓着两边手臂裸露的皮肤,顾渊抬头看到了那株树皮泛黄的大榕树,吃饭前挂的那枚“柳卿思长命百岁”的祈愿符竟然不见了。
他四处找了找,没有看到,今天晚上风这么大,鬼才知道到底被吹到哪里去了。
“你在逗我吗?这里怎么可能用欧拉公式呢?PUMA,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水吗?”
“不是。哦哦哦哦,对的对的对的,诶,不对不对不对,哦,对的对的对的,不不不,不对不对不对……”
推开教室的门,扑面而来的一股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味道,这群人倒是一如既往地热闹。能够一心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东西里绝对是一种享受吧,顾渊看着为了一道几何题讨论得面红耳赤的尹天和陶奕诗,心里不禁泛起了一丝微妙的羡慕感。上一次有这种生活体验还是一天练七八个小时钢琴的时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晚上好。”
“晚上好。”拉开椅子坐下,顾渊看着趴在桌上的齐羽说道,“你又怎么了,又又又有气无力的,身体不舒服?”
“嗯。”齐羽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蜷了蜷身子,把脸朝胳膊里埋得更深了些,“肚子疼。”
“这是怎么了?我去看看我有没有止痛药啥的。”顾渊起身走到储物室里,尴尬地发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除了感冒灵以外就只有一盒云南白药,还是喷雾的那种。
“额……只有这个了。”
思来想去,顾渊把口袋里的一卷阿尔卑斯软糖拿了出来,放在了齐羽的手心里。
就像是捕蝇草抓到了猎物一样,那只手抓住了软糖的袋子之后就消失在了臂弯里,紧接着黑漆漆的长发下传来了糖纸被剥开的声音。
顾渊眨了眨眼,挑了挑眉,然后便转向了后排的高练。
“如果我从甜美的梦境中醒来,而你恰好在我的身边……”顾渊看着桌上那张画风唯美的海报的文字,“往日的欢声笑语,只是无法重来的小小故事,所谓的青春,一直都是光影交替……”
“咳咳。”高练立刻将那张海报卷了起来,黝黑的脸色微红。
“看不出来啊你……高练,你的内心居然这么油腻……”
“喂,喜欢个青春爱情片就油腻了吗?”
“好吧,不是油腻。”顾渊咧嘴一笑,“是闷骚。”
“……,哼,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们这些情感生活丰富的人自然不会理解我们这种闲暇时间精神贫瘠的人的苦了。”
“既然你这么想谈恋爱,为什么不行动起来呢?”顾渊努了努嘴,“整天对着海报上的纸片人幻想也太矬了一点吧。”
“现代版何不食肉糜?话可不能这么说。”高练叹了一口气,“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有什么难的?出门左拐,楼梯下去两层就是七班,冲吧,我支持你。”顾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对了,我可提醒你,陈颖比之前可是活跃多了,换句话说,她接触其他男生的机会也变多了,所以……”
“那我就只好放弃了。”
“……”
顾渊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高练一眼。
在金钱利益纠纷还没有成为主流矛盾的中学时代,情感问题几乎占据了高中生烦恼的半壁江山,即使是其他的问题也或多或少地会与这一点扯上关联,就像是吸铁石一样。
有些人也是这样,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哪怕是仅仅站在那里,也会将附近的空间变成他的专属所在,就像是往空间里增加了某种神秘的磁场一样,让人一下子就能感觉到。所有的事都和他有关,所有的人也都和他有关。
姜紫枫就是这种人吧。
顾渊稍微侧了侧头,隔着遥远的距离,江云正从楼下走过。
似乎是感应到了自己的目光,他也看了过来。
他也是这样的人吗?
第五十三章 水族馆的约会(二)七夕快乐!
“快看快看!是乌龟!”
“那是海龟吧……”
“和脸盆一样大,如果能够拿来炖汤的话,一定很好喝。”
“喂喂喂,你的思想很危险啊!而且,海龟汤应该会很腥气吧,不对,海龟怎么能够拿来炖汤啊!”
“只要是活的,不管是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都是可以吃的呀。只是法律法规允许不允许而已。”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顾渊看着那游到自己面前然后甩了一个鄙夷不屑眼神的海龟,心里不禁也冒出了要把它拿来炖汤的念头。
池妤对水族馆里的每一种生物都充满了热情,这半个小时来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到处拉着顾渊跑来跑去,每每见到新奇物种都会认真地去看标牌上的介绍,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念出来。
“在海洋世界中,水母是一种非常美丽又致命的海洋浮游生物,已知水母种类大约有250多种,不同种类的水母,其形状也差别很大,这次来认识一种像深海中燃烧烟花的水母——烟花水母。”
站在一个圆筒状,连接着天花板和地板的水箱前,池妤一字一句地念着展览板上的文字介绍。
“烟花水母的栖息地是在深海中,一般生活在1000多米的深海中,而在漆黑的深海中,这种水母若被光线发现,就像是燃烧的烟花,亮紫色的触角,淡蓝色的伞状外表,橘色的散射状身体,所以在中文中有“烟花水母”之称,英文名字为Halitrephesmaasi。哇!你看你看!好神奇的动物诶!”
“水母吗……会不会有毒啊?”顾渊抬起头看着那在水中像深红色的烟花一样绽放的水母轻声道,“要是这个时候水箱破了,它应该会正好落到你的头上,小鱼。你会被蛰成猪头的。”
“诶?!”
池妤听了立刻向顾渊这边靠了一步,脸上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哈哈哈,你可太好骗了小鱼。虽然水母的确是一种美丽而又致命的生物,不过水族馆的钢化玻璃还是值得信任的。”
顾渊笑着伸手敲了敲水箱的玻璃罩,但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发现池妤已经奔向了不远处的极地动物区,便只好立刻也快步跟了上去。
“企鹅!是帝皇鹅!”
池妤趴在栏杆上向着下方的那几只胖乎乎的鸟兴奋地呼喊着。
“帝皇鹅?那是帝企鹅吧……”顾渊走到池妤身边,和她一起向下看去,一只足有一米高的大胖企鹅正仰着脖子看着他们,脖子下的那一片橙黄色的羽毛看上去十分高贵霸气。
但这份霸气没有能够持续多久,就因为被一只在冰面上高速滑行的同伴撞到而侧漏了干净。池妤也因此哈哈大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紧接着响起的便是人群的惊呼声。
循声望去,掠过黑压压的人群,在深蓝色的背景灯下,顾渊看到了一个从三米多高的“冰川”一跃而下的巨型猛兽。
北极熊。
这体长超过三米的极地霸主此刻局促在方圆不过十五米的狭窄空间里,大半个身子浸在那小小的水池中,只留下鼻子和眼睛三个黑点给围观的人群。
而在他的隔壁,那几只喧嚣的帝企鹅正叽叽喳喳地引颈高歌,似乎在嘲讽这只熊熊。
明明体型比他们大的多,可是却只能住在大小差不多的空间里。
顾渊和池妤同时为北极熊先生感到有些难过。
“没想到两种绝对不会相见的生物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相遇,话说,小鱼,你觉得北极熊会吃企鹅吗?”
“嗯……应该不会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帝皇鹅很可爱,熊先生也很可爱。可爱的动物是不会伤害彼此的。”
“是这样么,嗯,听上去很有道理。”顾渊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可是北极熊是要吃海豹的呀,难道海豹不可爱吗?”
“海豹不可爱。”池妤不假思索地答到,可是她转过身的那一刻恰好看到不远处的展台里,一只海豹正笑呵呵地在池子里鼓掌,于是便立刻又安静下来朝那个方向鞠了个躬,说道,“对不起海豹先生,你真的不可爱。”
“……”
顾渊忍不住想笑,浑身就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可却只能忍住,最后只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摸了摸头。
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心理学家发现:如果一个人说的话里超过百分之九十都是废话,那他就很快乐。反过来,如果废话不足百分之五十,那他就快乐不足。
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道理。但顾渊觉得,在交流中,没有太强目的性的语言更能让人感到亲近。
所以,这大概就是“幸福”吧——有一个愿意陪你说废话的人,无论怎么聊天都不会尴尬。即使对话的内容没有任何意义,但对方的存在,就已经是最大的意义了。
顾渊微笑着看着趴在玻璃上睁大了眼睛的池妤,眼里盛满了甜甜的蜜。
“嗯?池妤?是你吗?”
“啊?我是。”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顾渊侧着退开半步转过身,朝来人看去。
长长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细碎的刘海搭在额头上,精致的眉梢,鼻子的线条很好看,往下一点,是形状好看的薄薄的唇。耳廓上的菱形小钻闪耀着小朵蓝色的光,眼睛细长,目光柔和,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温婉的气质。
看清那人相貌的这一刻,顾渊的双目瞳孔陡然一震。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认识池妤?
“思瑶姐好。”
池妤乖巧地说到,左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顾渊的手指。
“哈哈哈,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你,这是你男朋友吗?没听你提起过……啊……顾渊?居然是你?”陆思瑶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顾渊的那一刻也微微地凝固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温度。“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陆思瑶。”
顾渊皱了皱眉,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过去的熟人,而且还偏偏是陆思瑶。
“池妤,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们现在?”
“是男女朋友关系。”顾渊轻轻地将池妤朝自己这边拉了拉,“陆思瑶,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水族馆需要很特别的理由吗?”陆思瑶轻轻地撩起垂在耳边的秀发,“我是一个人来看鲨鱼的,只不过迷路了而已,比起几年前,这里变了好多,而且地方也大了不少,多了很多新的分区。”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兴趣爱好,隐约记得以前有人说过,她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待在咸咸的海水里的生物。而且,”顾渊抬起手指向陆思瑶身后的那条海底隧道,“鲨鱼的展区在那边,你已经走过了。”
“哦?是这样吗?谢谢咯”陆思瑶撇了撇嘴,转身向着那条海底隧道走去,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到,“人是会变的,顾渊,尤其是女生。以前不喜欢的,现在可能会喜欢的不得了,现在喜欢的,将来也可能兴趣全无。”
“人类不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吗,喜新厌旧是刻在DNA里的天赋。”
“嘻嘻,你知道就好。池妤,拜拜咯。”
陆思瑶朝池妤挥了挥手,然后那道靓丽的倩影便消失在了海底隧道的入口。
顾渊眯了眯眼,目光扫了扫四周,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另一个熟悉的影子——叶钧,那位曾经总是和陆思瑶绑定出现的家伙,似乎今天并没有来到这里。
上次球队中有人说过,叶钧跑到东阳中学高中部大闹了一场,并从此和陆思瑶决裂。现在看来,并非是八卦记者们信口胡诌出来的谣言。
顾渊轻轻地抿了抿嘴,陆思瑶和叶钧的烂事他一点儿也不关心。可原本的好心情还是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
“我们走吧。”
池妤小声说道,两手摊开放在脸颊旁边,像是一只开心的小猫一样凑到顾渊眼前做了个鬼脸。
“去吃好吃的!”
“等等等等,怎么像个饿死鬼赶着去投胎一样就要跑呀,还有一个最大的项目没看呢。吃饭什么的,稍微往后稍稍吧。”
“诶?还有什么?”
“海豚呐,海豚。”顾渊拉住了池妤的手,“身穿潜水服的舞蹈演员和海豚和群鱼在全景深的视野内上演的‘人鱼之舞’,这可是这里最招牌的表演咯,没有之一。”
“哇!在哪在哪!”
“跟我来吧。”
看到池妤好像没有受到刚刚小插曲的影响,顾渊不禁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可不希望第一次和池妤的正式约会就这么结束。
交给你了,海豚!
肩负起拯救世界的重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