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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33章 追亡逐北

    罗布泊这一战,看似只是李瑕与忽必烈双方势力又战了一场。

    可实际上它影响到的是西域各方势力。

    就像是牛群,牛都看着李瑕这头野牛与忽必烈这头公牛斗角。

    野牛如果赢了,牛群未必会马上承认它是头领。但失败了那头公牛肯定也休想再当头领。

    合丹当然明白这一战重要,他的大汗都发出国书诏所有属国派使者前往开平朝拜了,他怎么能输?

    但兵败如山倒,由不得人。

    西面,李瑕驱赶着溃兵过来,这些溃兵都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撞击、推搡,甚至噼砍他的主力士卒。

    东面,宋禾率军冲到他的营地里……让合丹不敢相信的是,汉人骑兵一轮冲锋就冲散了他的蒙古骑兵。这战力竟是比兀鲁忽乃的兵马战力还高。

    只能退了,保存主力才有可能控制住诸王的大军,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合丹无奈之下,只能甩下所有的牛羊、奥鲁、物资,甚至一部分马匹。

    “撤!”

    “撤……”

    整个罗布泊乌泱泱的,数万人挤在一起厮杀,卷起的沙尘像是要形成一场风暴。

    终于,有人从风暴中迅速逃窜而出,仓惶、狼狈,又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

    ~~

    “杀虏啊!”

    “追上去……”

    合丹一撤,李瑕与兀鲁忽乃这个同盟士卒的差距便显现出来了。

    兀鲁忽乃麾下的骑兵继续屠戮着溃兵,以此为乐,并以此消解这一仗带给他们的各种情绪。

    甚至有不少人没得到吩咐,便杀向合丹的鲁奥,缴获战利品。

    这是传统,李瑕指挥他们还不到一个月,也改变不了这种传统。

    与西面这些察合台汗国的骑兵相反,东面的宋禾第一时间做的就是下令追击合丹。

    宋禾是川蜀人,出生在嘉定府,蒙军屠蜀时逃难到了蜀南。因此,他之前的理想就是驱退蒙军,一开始想的是驱退到剑门关以北。

    从庆符县走到剑门关,走过汉中、陇西、河西走廊……他甚至亲手杀了屠蜀的阔端的儿子灭里吉歹。

    脚踩着灭里吉歹的人头,将其踩得面目全非。

    自那一刻起,宋禾的理想有了些变化,驻守在河西,他的思想渐渐从“宋人”变成了“汉人”“唐人”。

    他想的事从“驱退”变成了“恢复”甚至到“开扩”。

    用李曾伯的话来说,这是“铁马秋风大散关”到“孤城遥望玉门关”的区别。

    用杨奔的话来说,不想当余玠了,要当就当霍去病。

    霍去病,霍去病……这已成了河西许多将领的执念。

    如今还远远比不上。

    八百骑深入大漠,斩首俘虏二千二十八级;一万人辗转歼灭匈奴近十万人……就连秦王都还比不了霍去病。

    秦王用兵太稳了,不敢轻易打那么险的仗。像今日,终究还是调了将近三万人才击败敌方鱼龙混杂的近七万人。

    如果还让合丹逃了,那就差得更多了。

    带着这些想法,河西军不断催促马匹,狂追不止。

    然而,同时也有一支兵马斜斜杀过来,试图为合丹断后……

    ~~

    察察儿原本领着一万骑兵想要攻打李瑕的左翼。

    李瑕是由西至东攻打合丹,其左翼也就是北面。

    而南面便是孔雀河,李瑕本就是沿着孔雀河杀下来的,虽然合丹还派了一万人攻李瑕右翼,这一万人却还要涉水过河。

    察察儿则是被陆小酉的两千兵马拦住了。

    当时他打算把兵马散开,不理会这小小的两千人,直接冲李瑕的后方。

    但陆小酉看出了他兵力布署上的缺陷,挥师直取察察儿本人。

    察察儿的一万骑绕道驰骋而来,体力并不足。

    反而是陆小酉的两千骑刚休整过,从气势上弥补了人数的劣势,吓得他连忙带着大旗后撤。

    但等跑了一段路了,这一万蒙骑便想反过来包围两千汉军,又轮到陆小酉下令后撤。

    为了消耗对方体力,大部分的骑兵就是如此无聊。

    在这你追我赶的过程中,合丹已大败而逃。

    察察儿不由惊讶,连忙领着兵马往北跟上。

    相比别失八里的驻军,他还是会打仗的,知道必须阻一阻追兵,否则被咬得太紧就更难逃掉。

    宋禾部五千人与一万蒙古骑兵撞在一起,浴血厮杀,直杀得这些蒙骑尸骨累累。

    察察儿惊得面如土色,连连下令远撤。

    河西军毕竟是远道而来,士卒疲惫,终于无力再追。

    宋禾极为不甘。

    但确实也只有亲身在这广阔的大漠中厮杀一番,才知道霍去病不是那么好当的。

    蒙古游骑来去如风的优势,眼下还没找到办法克制……

    ~~

    “王上!末将无能,放跑了合丹。”

    “不急,他逃不了。”

    李瑕也是浑身浴血。

    他刚刚从西至东,杀穿了整个敌阵,整条手臂和手上的长槊像是刚从血缸里拿出来,被染得融成了一体。

    先是扫视了战场一眼。

    此时此刻的罗布泊周围全是四散而逃的蒙军士卒,他们已完全被打散,丢盔卸甲各自逃命。

    因为是平坦的大漠,又都是骑兵,且还没从恐慌中回过神来,投降的并不多。

    除了孔雀河上还在涉水的一万人,其它的蒙军已没有任何将领能重新收拢。

    有一部分人也许能回去,有一部分人也许会成为强盗……大部分会迷路,然后饿死、渴死在大漠之中。

    “宋禾、陆小酉,领你们的人休整,不需你们收拾战场、也不必管缴获,天一亮便随我追击合丹。”

    “是!”

    李瑕继续策马离开,指挥兀鲁忽乃的骑兵歼灭那些虽然败逃,但还能成建制的蒙军……

    ~~

    “我为李瑕立了大功,额秀特。”

    药木忽儿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情绪几乎要崩溃了。

    他原本还想趁乱收拢兵马,但这种大溃逃中,他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到最后,也只收拢了八百人。

    也是合丹撤得早,合丹的怯薛军一撤,前方空旷起来,溃军散逃,药木忽儿才得以领着这八百人向北逃,否则怕是要被踩踏而死。

    风吹来已闻不到一点马粪味了,只有血腥味。

    前方还很堵,马匹暂时还跑不快,但终于不用挤在人群中了。药木忽儿这才稍稳了情绪,没有真的疯掉。

    他回过头,看到了父亲留下的九斿白纛。

    有一个瞬间,他想过可以去找找李瑕。

    可以告诉李瑕,今日正是他反戈一击,成了击败合丹的关键……

    但很快,药木忽儿放弃了这个想法。

    李瑕又不会真心扶他当蒙古大汗,想找个傀儡而已。而且李瑕已有了兀鲁忽乃,他就算去当傀儡,也是随时可以被换掉的那个。

    好在,合丹已败了。

    忽必烈在西域的势力也许会就此被消除,正是联络别儿哥、海都这些人的好时机。

    只是需要收拢更多的兵马。

    药木忽儿向南看去,远远望到原打算攻击李瑕右翼的一万兵马还在涉水……但已有一万兀鲁忽乃的兵马杀了过去。

    这批人收拢不了,那就只能从溃兵中收……

    “嗖!”

    一支支弩箭突然射向他这八百人。

    药木忽儿回头一看,只见有一队敌兵竟然向他杀了过来,连忙驱马便逃。

    身后惨叫声不绝于耳。

    直到八百骑或杀或散了,那些追兵才掉转马头去追杀别的小队。

    药木忽儿早已吓得疯狂挥鞭,像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

    周围人越来越少,也不知狂奔了多久,天色渐暗。忽听得马匹一声悲鸣,他才停下马来。

    环顾四周,只有漫天狂沙,广袤无垠。

    风一吹,马蹄印被吹没了,让人不知方向,感到无比孤独。

    药木忽儿愣住了。

    不久前,他还是大蒙古国的大汗之子,如今竟是一无所有。

    “李瑕!我答应你了,你帮我当大汗。”药木忽儿跪倒在地,大哭道:“我当你的傀儡啊……”

    喊声回荡在沙漠中,无人应答。

    只有在他看不到的沙丘后面,一条蛇悄然吐了吐信子。

    ~~

    夜幕盖下。

    罗布泊附近回荡着秃鹫极为尖锐的叫声。

    可想而知,接下来是各种野兽饱餐的日子。

    李瑕与兀鲁忽乃在帐篷里一直谈到了深夜,又在几件事上说服了她。

    这位察合台汗国的秉权者近来变得并不难说服。

    因此,天亮之际,兀鲁忽乃留下了伤员以及两千人看守罗布泊的辎重,带着其余兵力随李瑕北上追击合丹。

    唯有把高昌这个重地,以及合丹的封地别失八里控制住,才能彻底不再让忽必烈插手西域。

    同时还有耶律铸与诸王的大军需要解决。

    而这其中的关键,在于高昌城。

    李瑕对廉希宪有信心,因此毫不犹豫便提兵追上。

    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又怎么样?

    还是那句话,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

第934章 故乡与故人

    西域有两座名城,楼兰、高昌。

    楼兰位于罗布泊,早已被废弃。而高昌犹处在昌盛之时,衣着鲜艳的人们穿梭在黄土夯成的城池之中,显出西域古城的独特韵味。

    六月二十七日。

    昨天在楼兰古国发生的大战,显然不可能现在就传到高昌,此时长街之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因为明日便是高昌王纽林迎娶不鲁罕公主的日子,许多商旅闻讯涌进城中,卖出各种喜庆物品,为大婚添彩。

    一个年轻的畏兀儿人带着随从走进一家书铺。

    书铺掌柜连忙迎上,显得与这人十分相熟。

    彼此开口说的却是汉语。

    “见过四公子。”

    “不必多礼,我要的几本书可找到了?”

    这位年轻的畏兀儿人名叫普颜,确实当得起“公子”之称。

    畏兀儿人喜欢以祖、父的名字作为名字。普颜的祖父就名叫普颜脱忽邻,原是高昌佛教首领,后追随成吉思汗西征,战死。

    普颜的父亲名叫爱全,深受四帝之母唆鲁和帖尼的器重,奉命驻守真定府镇阳,而镇阳是唆鲁和帖尼的私邑。

    换言之,爱全很早就是拖雷家族的私臣,是给忽必烈的生母看管家财的。

    忽必烈称帝后,追封普颜之祖父为恒山郡公,封普颜之父为赵国公。

    赵国公一家迁居真定府已二十八年,行事基本与汉人无异。

    普颜今年二十岁,从小就在真定府长大。

    三年之前,普颜的母亲过世,他遂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高昌,并留下守孝,以读书度日。

    可惜,自南蛮李瑕攻打河西走廊以来,战乱迭起,商贸大受影响,许多书籍已经买不到了……

    “这几本书本就不好找,却不知四公子为何要找?”

    “早作准备,给诸皇子及诸王大臣子孙进讲之用。”普颜澹澹应道。

    书铺掌柜一惊,连忙拱手,笑道:“恭喜四公子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普颜摆了摆手,嘱咐他再帮忙找书,转身出了书铺,站在石阶上叹惜了一声。

    “眼前这位……莫不是四郎?”

    普颜回过头看去,只见是一个畏兀儿人,望之三十出头,高鼻深目,毛发浓密,长须飘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显然是某位高昌贵族。

    隐隐的还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遂一拱手,彬彬有礼地应道:“兄台认得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对方笑着随口念了句诗,似在埋怨普颜没认出他来,其后才提醒道:“家父与令尊乃是至交好友。”

    “原来如此。”

    普颜一听便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话语或许可以骗人,那气度、神态却骗不了人。

    正想继续追问,对方却是打量了那书店一眼,问道:“四郎是要找书。”

    “是,想找《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这几本书。”

    “巧了,这几本书鄙处便有,正好可借予四郎。就在前面不远,四郎若是方便,一道去取如何?”

    “兄台若愿借阅,小弟感激不尽。”

    两人说着话,自然而然便踱步并肩而行。

    普颜还想要通姓名,对方却已说到了这高昌的儒学、道学不如以往兴盛,佛学已独树一帜了。

    聊到这个话题,普颜也来了兴致。

    “我生于河北,长于河北,幼时诵儒家之学,及冠起字‘君卿’,自是心慕汉学。近年归乡亦时常感到高昌胡风渐盛。其实方才所求的几本书,我在中原时已看过,这次是想将它们译成畏兀儿文……”

    说着,两人已转过小巷。

    “当今陛下宽仁圣明,行汉法、用汉制,天下一统指日可待,那想必,我畏兀儿人之学与汉学终有融合的一日。”

    普颜说罢,人已随对方进了一间宅院。

    他见此处雅致,遂回头嘱咐随从们在院子里等候,独自随对方去取书。

    “对了,还未问兄台尊名?”

    “四郎……哦,君卿你还是孩童时,大概是六岁那年,我们见过。”

    “六岁?那年我还在镇阳。”普颜讶然,其后一拱手,笑道:“原来兄台也去过中原。”

    “家父与令尊是同僚,家父担任真定路达鲁花赤时,令尊是真定路宣抚使。之后家父才调任燕京路廉访使。”

    普颜稍稍回忆,忽然想到对方说的是谁了——布鲁海牙。

    布鲁海牙与普颜的父亲爱全一样,同为四帝之母唆鲁和帖尼的家臣,同时被调往河北驻守,两家确实算是世交。

    布鲁海牙汉化很深,以其官职廉访使为子孙取汉姓“廉”,这几年因累儿子廉希宪迁连,已被迁任清闲官职。

    但好在他有好几个儿子,除了二子廉希宪,其余诸子都还在国朝效力、忠心耿耿。

    “兄台行几?”普颜脱口而出问道。

    一句话问出,他也感到自己有些失礼,同时,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

    其后,便听得一句。

    “行二。”

    “二?”

    “秦王麾下甘肃路安抚处置使,廉希宪,字善甫。君卿可认出我了?”

    普颜一惊,张嘴想喊,便见廉希宪笑了笑,抬起手指按在嘴上“嘘”了一声。

    与此同时,已有提刀人悄然绕到了普颜的身后。

    “不必担心,你我两家是世交,今日在故乡见到故友,我绝不愿为难你。”

    “善甫兄,回头是岸,只要你愿意悔悟,陛下……”

    “回不了头了,不仅是我,你最好也别回头。”

    普颜听到身后似有脚步声,才想转头看看,肩膀已被廉希宪按住。

    “善甫兄,你……你想要什么?”

    “我欲控制高昌,故而极需高昌佛教以及各家权贵支持,恳请君卿出手相助。”

    “我帮不了……”

    “有劳君卿带我去拜见令伯父。”

    廉希宪彬彬有礼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普颜稍稍向后一瞥,发现院子里已不见了随从们的踪影,紧张得冒了汗。

    “走吧,见过了令伯父,明日你我还须一起去恭贺纽林大婚……”

    ~~

    与此同时,高昌城中另一处。

    “使君,发现线索了。”

    耶律希亮从信件中抬起头,问道:“在哪里?”

    “这几日我们假装是因为高昌王大婚放松了戒备,终于发现那些消息似乎是从巴巴哈尔公主宫里递出去的。”

    “藏在她的寝宫里?”

    “还不确定,但应该是。”

    耶律希亮这才放下手中的信,又问道:“她今日在做什么?”

    “正在招待不鲁罕公主。禀使君,这段时间不鲁罕公主几乎每日都会到王宫一趟,我们怀疑,消息就是在她们进出之时传出去的……”

    耶律希亮听罢,点了点头,起身道:“我要求见高昌王。”

    ~~

    半个时辰之后,纽林带着一群侍卫、侍女抵达了巴巴哈尔的宫苑,以王宫出了盗贼之名让侍卫在外间搜查,让侍女入内搜查。

    “把所有人都带出来,一个个仔细辨认……两位公主呢?”

    “禀亦都护,公主正在里面洗澡。”

    “洗澡?”纽林一听便有些疑惑,“她们是一起洗吗?”

    “是。”

    纽林竟也不感兴趣,只是百无聊赖地指了指他身边几个侍女,道:“你们去看看,别让盗贼藏在里面,万一伤了她们。”

    “是……”

    等待的时候,纽林一直都站在侍卫中间。

    这是耶律希亮嘱咐他要小心,而他现在也比之前要听话得多。

    等了许久,终于见那几个侍女出来,禀道:“禀亦都护,没有发现细作。”

    “在里面服侍的宫女全都拉出来辨认了?”

    “禀亦都护,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两位王后在浴桶里洗澡,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没有吗?那还能在哪?”

    “王后说,亦都护如果不放心,请亲自进去看一看。”

    “不用了。”纽林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明日就要大婚了……”

    话到后来,意兴愈发萧索,他也懒得说完,转身便走。

    这归附了蒙古的高昌回鹘其实也不用讲太多礼仪,又不是汉人还讲究婚礼前不能相见。

    他是高昌王,想进去就进去。

    问题就在于他不想。

    那就没必要惹怒两个黄金家族的公主了,反正都搜过了,人不在这里。

    还能去哪?

    只能是耶律希亮弄错了……

    ~~

    “我弄错了吗?”

    耶律希亮听纽林说完经过,眼神里有狐疑之色闪过。

    他暂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好起身出了王宫,心想着黄金家族的公主总不至于包庇李瑕的细作,可如果不是公主包庇,那人莫非真不在王宫里了?

    眼下西域局面刚刚安稳下来,莫因这些小事坏了大局才好……

    想到这里,耶律希亮摇了摇头,奇怪自己怎会冒出这想法,小事当然坏不了大局。

    才出王宫,却见有探马在宫门处已等候多时,上前禀报了一句。

    “使君,在库木塔格沙漠边缘似乎发现了宋军……”

    “怎么可能?!”

    耶律希亮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会有宋军已抵达高昌附近。

    大蒙古国虽然不擅长于防守,或者说根本就不防守。但李瑕派大股兵力来则瞒不住探马,小股兵力来则毫无意义,不如用于与合丹的决战,怎么会派人过来?

    “多少人?”

    “一千人左右。”

    耶律希亮踱了几步,拿出一枚令符,吩咐道:“调失秃儿、阿鲁威带两个千人队去击败他们。”

    “那高昌城……”

    “防守的兵力足够,去吧。”

    耶律希亮安排妥当,揉了揉额头,翻身上马。

    当年在凉州李瑕冒称李恒骗过他一次。那么,在西域,他是除合丹、耶律铸之外,唯一与李瑕当面过过招的人。

    那时没输太多,这次就更不能输了……

    ~~

    与此同时,王宫中正有人笑嘻嘻地拍了拍那位正在被搜查的细作。

    “出来吧,还真是他们每搜一次,就便宜了你一次……”

    “姐姐,刚才还没说完……他的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

    “他说‘别忘了你们是窝阔台汗的子孙,而不属于叛逆的拖雷家族……’”

第935章 吃席

    六月二十八日,高昌王大婚。

    “永生万物的是大地,永降甘露的是苍天。”

    “美好的祝福如愿以偿,美满的姻缘地久天长。”

    所有礼仪都是依着蒙古习俗来办的,献刀、献茶、接亲……整场大婚过程中最多的事便是唱歌。

    直到不鲁罕公主被送进了王宫,婚礼歌还一直在被人唱着。

    “姑娘的额莫哟,应该有三个。”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

    听到这一句歌声,不鲁罕忽然抿嘴笑了一下,转头看向身后的侍女。

    那侍女见她转头看来,却是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显得有些无奈与悲伤。

    ……

    纽林正是在此时走进了寝宫。

    他身穿色彩鲜艳的蒙古袍,身后还跟着几个强壮的女护卫。

    这又是耶律希亮的安排,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纽林神情中带着一种迎娶黄金家族的公主、稳固王位而产生的志得意满。同时也流露出了一丝无奈与悲伤。

    尤其是听到那一句“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他愈发觉得心里被戳痛了。

    下一刻,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新房。

    火炉的光映着不鲁罕那张有些黝黑、有些普通的脸。

    她长得不算丑,就是有些壮。

    纽林本以为迎娶了一对姐妹会很兴奋,但得到了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

    “高贵的公主,我美丽的妻子,我们安歇吧。”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热情一些。

    此时前殿还在举行喜宴,但耶律希亮愿意帮忙应付那些贵族们,让他能早点休息。

    纽林也真的只想休息。

    不鲁罕抬起头,也不害羞,反而带着骄傲的语气,道:“你喝得酒气熏天,去洗一洗。”

    “不用洗……”

    “你带亦都护去洗。”不鲁罕不理会纽林,转头向自己的侍女吩咐道。

    纽林目光一转,才看到就在不鲁罕身后那名汉人侍女,高挑、美丽、清冷。

    如触电一般颤栗了一下,让他只觉此刻的感受便是古老的畏兀儿歌谣里唱的那样。

    “我的心儿被烧得焦黄,点火的罪人便是那位黑眉毛的姑娘。”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状态有了变化,这让他整个人都兴奋不已。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

    “好!好!我喝醉了,你来扶着我先去沐浴……嗝……我的公主、我的妻子昨日才沐浴过,我不能臭气熏天……”

    那侍女闻言,十分讶然看了一眼纽林身后的侍卫们,像是在惊讶于事情如此顺利。

    远超预料的顺利。

    ~~

    水气氤氲。

    纽林躺进了浴桶,舒服地哼了一声,眯着眼看着那侍女栓上了门。

    “嗒”的一声响,把还回响在整个王宫的婚礼歌隔绝开来。

    终于安静了。

    纽林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那些大夫说的对,他的病不在身体而在心,果然是对的。

    现在好了……

    他抬起手,招了招,把那低眉顺目的侍女招到了面前。

    “你怎么不说话?如果你不是公主的人却敢对我这么无礼,我会杀了你。”

    纽林故意先吓唬吓唬对方,好让她更听话。

    那侍女遂抬起头,与他对视着,然后凑上前,说了句话。

    “你说反了,是我会杀了你。”

    这句话入耳,纽林惊呆在浴桶里。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这句话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视线中,他看到了对方微抬起头,露出了喉结。

    “……”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两个。

    “冬。”

    此时此刻纽林的心境,便像那两条腿的香炉,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你你……来人……”

    “噗!”

    血顺着纽林脖子上被划开的巨大伤口涓涓流下,把整个浴桶都染成红色,像是一桶红色的葡萄酒。

    俞德辰不慌不忙把匕首丢进浴桶,悄然从窗户翻出,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烟花。

    “休……彭!”

    烟花在空中绽放。

    地上的人还在唱着歌谣。

    “美满的姻缘地久天长……”

    ~~

    王宫前殿,一场宫宴还未散场。

    耶律希亮正在主持宴席,已借机与高昌各个贵族接洽,近一步架空纽林的权力。

    他端着酒杯,向高昌佛教的领袖宗统敬了一杯酒。

    宗统是畏兀儿贵族,时人称其“总戒律于高昌,震威声于西域”,其弟如今在中原任官,很受重用。

    宗统与耶律希亮一样忠心于大元,是他在高昌最重要的帮手。

    “大法师,你我还须……”

    耶律希亮话音未了,忽听得一声烟花炸响。

    不少人转头向殿外看去。

    隐隐地,传来了喊叫声。

    “亦都护遇刺了……”

    “是耶律希亮杀了亦都护……”

    “耶律希亮……”

    耶律希亮愣了愣,这才放下举杯的手。

    他意识到自己出了疏漏,也许是太过于关注一个小小的细作,而忽略了李瑕已派遣更厉害的人进入高昌。

    听这喊声,两百人都不止。

    能造成这样的声势,这次的对手绝不可小觑,而自己竟此时才发现对方。

    “都别乱!亦都护未必就出了事!”

    耶律希亮迅速招过他麾下的兵马,同时开始安抚人心。

    “只是有小细作趁着亦都护大婚来捣乱,放出谣言而已。”

    说着,他环顾了前殿一眼,走近宗统。

    “大法师。”

    宗统点了点头,拄着法杖随他走到帷幔之后。

    耶律希亮道:“不瞒大法师,李瑕派人进了高昌,我一时大意,竟是没防……”

    “噗。”

    说到一半,耶律希亮腹中一凉,一低头,只见宗统一匕首捅进了他的肚子。

    这一匕首并没有捅到要害。

    宗统拔出匕首,还要再捅。

    “大法……师……”

    耶律希亮恍如在梦中。

    他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过宗统,完全不明白一个高昌权贵怎么能突然就叛了?

    他双手用力按住宗统还要再次捅来的手。

    “为什么?”

    “合丹必败,也许已经败了。”

    宗统低声回答道,眼神里带着悲悯。

    他看着耶律希亮,像是在以生死来渡化这个年轻人。

    “你被骗了!”

    耶律希亮大怒,一把夺过匕首,想架在宗统脖子上好好劝一劝他。

    然而,他才夺过匕首,宗统整个人已跌出了帷幔。

    “耶律希亮叛了!他杀了亦都护,还要杀我……”

    耶律希亮持着匕首呆立当场。

    他在年幼时就带着母亲与弟弟跋涉过西域,经历磨难,不可谓不聪明。

    但就是太年轻了,他今年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少年郎就这么瞪大了眼看着他曾经敬重的得道高僧在地上滚了两圈,连跌数步,继续演着戏。

    他太过惊讶,以至于都没发现就在这前殿之中,一名高昌贵族站起身来,澹澹扫了他一眼,向外走去。

    这就是耶律希亮在找的敌人……廉希宪就坐在这前殿之中,刚喝过高昌王的喜酒。

    ~~

    “耶律希亮叛了!他杀了亦都护,还要杀我们……”

    巴巴哈尔、不鲁罕这两位王后已冲出了后宫,在数十名侍卫的保护下,开始控制宫中侍卫以及蒙古怯薛军。

    有怯薛军百夫长根本不信,喊道:“大汗有令,我们只听使君……”

    “我才是黄金家族!”

    巴巴哈尔怒吼。

    她瞪大了眼,双手往腰上一叉,确实显示出了黄金家族的气势。

    “我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耶律铸父子,甚至耶律楚材,不过是我的家奴!你们听谁的?!”

    那怯薛军百夫长还想开口说话。

    “啊!”

    巴巴哈尔捂着耳朵尖吓起来。

    “我的丈夫,哦,不,我的儿子高昌王纽林被叛逆杀死了!你也是叛逆吗?!”

    “公主……”

    “杀了他,杀了他!谁杀了他谁来当百夫长!”

    “噗。”

    一柄弯刀捅穿了这名百夫长的心窝……

    巴巴哈尔吓得又是一声尖叫,一转身抱住了身后的侍女。

    “保护我,快保护我……”

    那侍女都还没回答,百名蒙古怯薛已大喊起来。

    “我们来保护公主!杀了叛贼耶律希亮!”

    “杀了叛贼耶律希亮!”

    “……”

    王宫终于大乱。

    一方面,受伤在身的耶律希亮逃出前殿,指挥着他带来的兵力试图挽回局势;另一方面,是黄金家族的两个公主与高昌贵族们咬定耶律希亮才是叛逆。

    由此,厮杀的双方其实都是最忠于蒙古的兵力。

    ~~

    血泼在了门柱上,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

    王宫外,耶律希亮所住的驿馆也遭到了血洗。

    夜深时,廉希宪踩过血泊,走进了耶律希亮的书房。

    他拉了拉抽屉,没能拉开,自有士卒上前,一刀噼开上面的锁头。

    廉希宪随手拿出一撂信件翻看着,待看到耶律铸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不由喃喃了几句。

    “寸心万里云山梦,一日三秋铁石肠……成仲兄,多年未见了,今日与令郎交手无趣,该会会成仲兄才是。”

    随着几封信看罢,林子也按着刀大步赶来。

    “廉公。”

    “人都擒下了?”

    “擒下了。”林子几步上前,道:“但探马得到消息,西北面来的十余万大军,三五日怕是便要抵达高昌。”

    廉希宪手指轻弹了一下信件,道:“来得太快了。”

    他转头看向了挂在墙上的地图,仿佛能看到一左一右两路大军都在向高昌城涌来……

第936章 我分裂你

    从罗布泊到高昌城五百五十余里,沿途俱是荒凉大漠。

    合丹围剿阿里不哥之时,不急不忙行军,半个月才抵达罗布泊。

    而这次大败而归,却是每日狂奔百余里,只用五日便赶到了高昌城以南的阿克尹迪尔塔格山。

    此山算是天山东部余脉,没有水源,没有草地。远远看去,只有一片灰白色,山名是畏兀儿语,意思是“白石山”。

    七月初二。

    “宗王!过了前面的山,离高昌城就只有八十里路了……”

    随着探马这一声喊,军中一片欢腾,庆祝他们死里逃生。

    这是由衷的庆幸,因为就在大军后面不远,狗宋人和狗寡妇追得实在是太紧了。

    撤退之初,合丹有将近一万五千人,察察儿的万人队则剩八千余人。

    他们是仓促撤退,有的士卒记得多牵了一两匹马,却有一半人只有单马。

    逃了一百里之后,已有不少人掉队,且马匹体力告竭。合丹预计李瑕追不上来,下令休整。

    在那时全军已是又累又渴又饿,附近还没有水源,只能喝马奶充饥。也得亏是蒙古马耐力足,能让他们把这第一天应付过去。

    但就在第三天,李瑕便追上来了。

    而且李瑕麾下的骑兵是一人四骑,吃饱喝足,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小股精骑追上,只一轮掩杀,合丹便损失了三千余人。

    往后又是两日追赶,到这白石山之时,合丹、察察儿两部人马相加,已只有一万三千余人。

    如合丹之前评价李瑕的,日行百里要掉队一半。

    也确实是他的怯薛军和九原城带来的探马赤军骑术高超,在这种缺水缺粮的追击战中,掉队加上伤亡还没达到一半,可谓是精锐。

    换作一般的军队,两日前李瑕一轮掩杀就能击溃他们。

    好在,高昌城就在眼前了。

    合丹驱马走上山路,回过头向南望去,还没看到李瑕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

    “宗王,放心!高昌城一眨眼就到,公狗母狗一定是不敢追了!”察察儿大声喊道。

    不得不说,在漠南的蒙古将领就是比在腹地的能打,察察儿在河西战场上是最差的。

    到了西域战场,却是诸将当中最出色的一个。

    至少还活着。

    察察儿没了牙,说话合丹根本听不清,但那种嚣张还是很能鼓舞士气。

    对于不在乎一城一地得失的蒙古军队而言,输了一场仗虽然也会沮丧,但更容易走出来。

    各个千夫长们也开始鼓舞人心,越说,心情越好。

    “狗宋人是不敢追了!知道前面就是我们的大军,他夹着尾巴跑了。”

    “狗宋人能有什么能耐?给狗寡妇当小白脸借着察合台汗国的主力才赢了一小仗,我们又不是大汗的主力……”

    前方又有探马回来了。

    合丹脸上带着笑意,招手,让探马上前,才听得两句话,脸色倏然凝固住。

    他的心情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狂风暴雨。

    马鞭被举到半空中,合丹恨不能给眼前的探马一鞭子,惩罚他对自己的欺骗。但合丹最后还是放下了鞭子。

    黄金家族第三代中,拔都、阔端、蒙哥……哪怕算上阿里不哥,擅战者已经死了太多。合丹不算出色、也不算无能,但就是他这样能克制住对部下挥鞭的平庸之辈,已称得上三代中的领军人物。

    承担的多了,脾气就小了。

    “全军……向西,往艾丁湖驻扎。”合丹下令道。

    “宗王,怎么了?怎么不进高昌城?”

    “发生了什么?”

    将领们并没有马上领命,而是围了上来问道。

    合丹没心情解释,只沉着脸下令往艾丁湖畔驻扎。

    他怕现在说了消息军心就散了,还是找到水源,让将士们歇一歇再说。

    ~~

    艾丁湖。

    此处是高昌城西南方向六十里的一个盐沼泽。

    它四周都是盐滩、碱地、沙丘,道路难行。但至少有水源、有猎物,能让合丹麾下的将士得到补给。

    才安营下寨,傍晚时分,有一队骑士自北面而来。

    他们人数不过十余人,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远远地看到探马便派人打了招呼,以防止被射杀。

    “合丹大王可在?真定路宣慰使之子普颜求见。”

    ……

    营地里帐篷并不多,寥寥几顶还是撤退时正好放在马匹上的。

    疲惫的士卒们坐在地上,手按着弯刀看着从营地里走过的年轻人。

    “察察儿万夫长,那就是耶律希亮吗?”

    “不是啊。”察察儿应道。

    他本来懒得管这些事,此时有些疑惑,遂起身先进了大帐,按着刀站在合丹身边。

    不多时,普颜走进了大帐。

    “宗王……”

    “你背叛了吗?”合丹径直问道,“是你投靠了李瑕,里应外合帮他拿下了高昌城?”

    站在一边的察察儿吓了一跳,像是被狗咬了一般跳起。

    “什么?!高昌城丢了?!”

    合丹没有想要瞒着察察儿,只是不知怎么说,干脆闭上眼,等着察察儿大呼小叫。

    其后,普颜才能继续说起事情的经过。

    他原本并不想背叛忽必烈,可等他带着廉希宪见过了他大伯宗统,宗统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并且点化了他。

    ——“孩子,你须记得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你是回鹘人而非蒙古人,我们高昌回鹘既可以臣服于宋、辽、西辽、蒙古,又为何不能臣服于别人?我与你父亲的功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昌的生灵。如今西域乱象已生,大汗远隔万里而秦王近在迟尺,又到了高昌再做选择的时候了……”

    普颜的妻儿本就住在大伯家。

    当时抬头一看,开平、燕京真的是远隔万里,还能向大元皇帝陛下报信不成?

    “……”

    “请宗王体谅普颜的无奈,高昌处在察合台汗国与秦王之间,如果坚持臣服于大元,灭亡近在眼前。畏吾儿人只好做出新的选择……”

    “叛徒!”合丹大怒,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吼道:“你这只狗一样的驱口!”

    普颜一愣。

    他是大元的臣子。

    自己以为的,其实只是驱口。

    心中的无奈感消散了一些,普颜脸色冷澹了些,道:“廉希宪让我带几句话给宗王。”

    “说。”

    “他说,他本可以设下伏兵,引宗王入城;也可以布伏于艾丁湖,断绝宗王的水源……不论如何,宗王已至绝路。”

    廉希宪确实可以做到这些。

    或许可以说,先遇到了廉希宪而非李瑕,这是合丹的幸运。

    这两人的行事风格不同。

    李瑕会偷袭、歼灭合丹所部,俘虏了人之后再考虑如何利用;廉希宪则彬彬有礼,一般不会不宣而战,每次都会先派使节劝降。

    比如廉希宪会事先给火赤哈儿写信进行劝降,这是他对待敌人的包容。

    这次,他也给合丹写了一封信。

    普颜说着,已拿出信件交给一名合丹的怯薛军。

    “我没到绝路!”

    合丹却是大怒着,接过信一把便将它撕碎,喝道:“高昌是一座孤城,十余万蒙古大军马上就要赶来,廉希宪他守不住!”

    “我并非是来与宗王争论,我只给宗王带话。”普颜看着那碎纸落在地上,也不惊讶,道:“廉希宪说,他之所以放过宗王,是因为宗王还有选择……”

    “我不用选!来人,杀了他!”

    普颜害怕起来,连忙大喊道:“宗王是窝阔台汗之子,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吗?!”

    声音一大,他情绪反而亢奋起来。

    合丹大骂道:“你才忘了自己的出身!你父亲是太后家的驱口,居然敢来唆使我?!”

    “我父亲有的选吗?!”

    这“驱口”二字不绝,普颜终于被激怒,大吼道:“当你们的屠刀扬起,高昌回鹘不投降就会被屠光,我们除了当驱口还能怎么办?你们灭了我们的国,只给一点点的好处,我们反而要对你们感激涕零不成?!”

    “叛徒!果然是叛徒……”

    普颜抬手一指,道:“你还有的选,窝阔台的庶子。现在,贵由汗的公主、高昌的太后巴巴哈尔称制掌管了高昌国。你是要当她的叔叔,还是要当她的敌人?”

    “谁?”

    “这便是廉希宪给你的选择。要么,活着想想你祖成吉思汗把汗位传给了谁;要么,到长生天去问一问……”

    ~~

    合丹没有杀普颜。

    杀了普颜,能做的选择就都没有了。

    送走了使者之后,他独自坐在帐篷中,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思考着。

    他已经走到绝路了,答应廉希宪的建议是最好的选择。

    西域有太多人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瑕这一趟来,就像是拿着一根大锤在敲击黄金家族,非要把它敲得四分五裂。

    裂缝已经产生了。

    术赤家族、察合台家族、窝阔台家族已经开始走到了拖雷家族的对立面。

    这些该死的人,全都是为了私利而背叛了大蒙古国!

    ……

    “宗王,已经把那些人赶走了。”察察儿走进大帐,用他那没了牙而造成的含湖声音道:“这只狗驱口,宗王真该杀了他。”

    “杀了他有什么用?李瑕要的是分裂大蒙古国。”

    说到这里,合丹深有所感,叹道:“再强大的敌人都不可怕,最怕的是自己人不合啊。”

    察察儿听不懂,挠了挠他的秃头。

    “有酒吗?”

    “有,最后一袋了。”

    合丹喝了一口酒,苦笑起来。

    “勇士察察儿,你知道吗?如果我答应廉希宪,也许以后也能成为‘合丹汗’,但最多是占据西域的国王,而大蒙古国、这成吉思汗留下的伟业,也就散了,散了。”

    “对,他们只想要宗王的兵马而已。”

    “你放心。”合丹摆了摆手,道:“我不会答应他。”

    “那就好,不过。宗王,李瑕已经追上来了。”

    “不怕。”合丹道:“我相信耶律丞相,他一定很快就能收回高昌城。察察儿,你放心,我们……”

    “噗。”

    合丹低下头,看到察察儿手里的弯刀已经捅进了他的心口,捅到了只剩刀柄。

    “你……”

    他刚才就觉得察察儿不对劲,此时才想起来,察察儿都不叫李瑕“狗宋人”了。

    这些该死的东西,还真是谁赢就倒向谁。

    “嘿。”

    一点火光中,只见察察儿咧开那没牙的嘴笑了一下。

    “他们只想要我们的兵,你不给,我来给……”

    ~~

    “嗒。”

    高昌城中,廉希宪拈起一枚棋子按在横盘上,道:“我赢了。”

    宗统神色平和,丝毫不以输赢为意,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道:“大军压境,善甫已无一兵一卒迎击合丹,真能赢?”

    “大法师着相了,兵再多,若寻不到出路也不过只是虚无。”廉希宪笑了笑,“若能勘破这虚无,一言也可破敌。”

    宗统颌首不已,称赞道:“善甫有怜悯之心啊……”

第937章 你分裂我

    艾丁湖的南北侧各有一个烽燧,一个叫塔什烽燧,另一个叫乌盘土拉烽燧。

    它们都是汉代烽燧,与十二烽燧线相连,长三丈,宽二丈,高二丈,由土坯砌成却能经历千年。

    夜里,李瑕走上了乌盘土拉烽燧,抬起望筒。

    星光下能看到有天鹅在远处的湖面上游弋。

    盐沼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畏兀儿人把艾丁湖称作“觉洛浣”,意思“月光湖”。

    李瑕于是想到了高明月。

    好在西域诸事想必很快就能有结果,归家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望筒里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高山上有什么东西一跃而过,李瑕警惕起来,顺着那方向用望筒扫视过去,才渐渐在星光下看出那是一只雪豹。

    这确实是个很美、很原始的地方。

    马蹄声由远而近,惊走了湖面上的天鹅。过了一会,林子大步赶上烽燧,一掀斗篷,露出一个西域喇嘛样式的光头。

    “见过王上!”

    “别激动,慢慢说。”

    “是。”

    林子缓了缓,让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颤抖。

    “廉公做成了,他说服了高昌王后巴巴哈尔和以宗统为首的高昌贵族……现在的高昌已打着恢复黄金家族正统的名号,独立于忽必烈之外。但耶律铸也已从别失八里出发,兵临城下,廉公还在想办法防守。”

    “知道了,善甫兄派人劝降合丹了?”

    李瑕了解廉希宪的行事作风。

    因此,他虽然是刚赶到艾丁湖、只做了简单的接洽,却还是能与廉希宪配合默契,直接兵围合丹大营却不强攻,给合丹施加压力。

    “是,派了普颜为使,我扮成护卫混在队伍中。”林子道:“普颜虽没能说服合丹,但我却与万夫长察察儿约定,只要率兵来投,给他高昌白杨河畔的牧场。”

    “察察儿?他被我追了一路,只怕不剩五千人了吧?”

    “五千余人。”林子道:“而合丹的怯薛军由其三子也迭儿统领,尚有八千余人。”

    “察察儿敢反?”

    “我告诉他,拿了合丹的头颅,我们会出兵助他击败也迭儿。”林子拱手道:“事急从权,我其实是骗察察儿的,就让他与也迭儿自相残杀……”

    “无妨,出兵吧。”

    “可察察儿并非真心归附,而是见西域乱起,想要分一杯羹……”

    “那就分他一杯。”

    李瑕说着,转过头看向了兀鲁忽乃所在的方向,眼神中泛起了警惕之色。

    “这锅羹还不是我们的,分他又何妨?”

    ~~

    天上星光灿烂,湖上也是星光灿烂。

    这日夜里,忽然响起了呼喊声。

    “合丹叛了大蒙古国!合丹要带我们去死!不想死的勇士们随我来啊!”

    挂着合丹人头的长杆被高高举起,察察儿跨上战马,召起自己的兵马。

    他本以为整个军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要举旗就能一呼百应。至于合丹那几个儿子,根本就是废物,怎么敌得过他?

    但真的厮杀起来,察察儿才想起自己麾下的战士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也迭儿愤怒于察察儿的背叛,拼了命地想要为合丹报仇,一度在战场上占了上风。

    处于火拼状态的双方似乎忘了,真正的胜利者就在一旁。

    “冬!”

    当战鼓响起,一队队骑兵从烽燧线以南绕至战场,战斗基本已没有了悬念。

    就像是两个重伤之人正互相掐着脖子在地上翻滚之际,来了一个壮汉,一把拎起他们,一拳。

    壮汉只挥出一拳,将其中一名伤者打死在地……

    “彭!”

    霍小莲驱马上前,随手挥动着打头锤,砸死也迭儿身边的一名怯薛。

    那锤头陷在了尸体的胸腔里,一时拔不出来。

    此时蒙卒已然大溃,霍小莲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干脆弃了长武器,一踢马腹,用鞭子勒在了也迭儿脖子上。

    “驾。”

    他就这样拖拽着也迭儿绕着战场奔跑了两圈,奔到李瑕面前。

    “王上!小莲已擒到敌首!”

    “审。”

    “是……窝阔台的子孙,为什么不答应讨伐忽必烈?”

    也迭儿被勒得满脸涨红,努力捉着脖子上的马鞭,稍透了几口气,嘶声道:“大蒙古国……不能分裂……不能……”

    “王上!审过了。”

    “执迷不悟,杀了。”李瑕随口应着,转过头,继续与面前的察察儿说话。

    霍小莲一看,已明白了李瑕的心意。

    他翻身下马,勒着也迭儿的脖子走了几步,正好走到察察儿面前。

    “狗……狗驱口们!”也迭儿大怒,努力挣扎着。

    靴子蹬着地,临死前的挣扎显得极有张力。

    霍小莲用力拉着鞭子,嘴里还骂道:“蒙古勇士是吧?秦王要你死,你就得死……”

    “咯咯咯……”

    鞭子磨在皮肉上的声音响在察察儿耳边。

    一辈子以屠夫的身份杀人的察察儿,难得近距离体验了一把作为鱼肉是怎样的感受。

    终于,一股恶臭味泛起。

    那是也迭儿失禁了。

    察察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着头向李瑕道:“尊贵的秦王,愚蠢的牧民察察儿在摔掉了牙的时候,就得到了长生天的指引,不能再与我尊贵的王为敌……”

    “我听说,你想要白杨河畔的牧场?”

    察察儿一愣,不敢答话。

    李瑕笑笑,十分的温和。

    他甚至还上前拍了拍察察儿的肩,道:“放心吧,我能给你牧场,也能给你更好的东西,看你怎么选……”

    ~~

    天光微明时,艾丁湖畔还在打扫战场,已有快马连夜将消息递进高昌城。

    “合丹死了……也好。”

    “若能控制住合丹及其兵力,岂非更好?”林子一夜未睡,来回奔波,眼圈已成了乌青色,道:“可惜我与普颜还是没能说服他。”

    廉希宪摆了摆手,道:“本就是要杀的,王上还能放心合丹这样一个蒙古宗王手握大军驻在别失八里、高昌一带不成?”

    “原来廉公早便算定了要挑唆合丹的部下?”

    廉希宪微微点头,随手一指高昌王宫的方向,带着些调侃之意道:“我们这位高昌太后也是个有野心的,还能真给她找个有实力的叔叔不成。”

    林子随口道:“蠢女人一个,她成不了势。”

    “蠢才好,蠢才值得我们助她成势。”

    关于窝阔台家族这一对叔侄之事也只说到这里,廉希宪很快又将心思移回北面的防事之上。

    “王上来了就好啊,与耶律铸之战也就有了底气。”

    “王上说接下来重要的不是战场上打得如何,而是……”

    “而是要稳住这些盟友。”廉希宪道:“会盟最怕的就是小胜之后的各起异心,万一盟约破碎,则功亏一篑。”

    “是,王上亦是这么说。”

    “……”

    林子与廉希宪聊过,才出了驿馆,迎面便见俞德辰迎了上来。

    俞德辰今日已换回了他的道袍。

    他近来瘦了不少,眼底透着股疲惫。

    “司使。”

    “知道你想要什么。”林子随手塞了一枚令符过去,“等回了长安,与你师弟吹牛吧,俞佥事。”

    俞德辰脸色不变,眼神中却绽出欣慰之色。

    终于,一年间屡立奇功,平步青云,好不容易官职已高于磨勘院郎中了。

    等往江府提亲,便不怕被江公看不起,可是……

    想到这里,俞德辰低声问道:“司使,我们军情司之事,是永世不为外人知晓的吧?”

    “不一定,看是什么事。你穿成这样做什么?还不换了衣服进王宫?”

    “事已定,为何还要进王宫?”

    “那怎么办?高昌太后点名要你服侍她。”

    “司使莫打诳语,巴巴哈尔并无实力,她还能逼得了我们军情司不成?”

    林子随口道:“她是贵由汗之女,是我们的重要盟友,连廉公都不敢轻易得罪她,只好把你献出去。”

    “司使!”俞德辰大怒,“你若说为了任务不择手段,可以。但我修道之人,绝不……”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与你实话说吧,这女人愚蠢狂妄,万一生变麻烦,你再盯着她一段时间……”

    ~~

    艾丁湖营地,李瑕举起一杯马奶与兀鲁忽乃碰了一杯。

    “最后一战了,击败了耶律铸,西域便是你我的势力范围。”

    “希望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兀鲁忽乃满意地笑了笑,举杯饮了奶酒,动作比以往优雅了许多。

    这是胜者的优雅。

    她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又道:“希望朵思蛮能早些为你生个儿子。”

    “会的。”李瑕道:“也希望到时你能给这孩子送上礼物。”

    合丹一死,两人之间不自觉地还是有些锋针相对起来。

    这是心态的微妙变化,并不受控,有时他们情不自禁便要挑衅或回应挑衅,以试探对方对盟约的态度。

    盟友永远不会比自己的部下好用。

    但还有敌人没除掉,兀鲁忽乃并不敢激怒李瑕,微笑着,起身退出大帐。

    走时还找补了一句。

    “你放心,察合台汗国的战士还是听你指挥,还是我们的兵马。”

    李瑕点了点头,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这日上午,正准备拔营前往高昌,玉门关派出的探马却终于赶到了……

    “王上,姜司使到了玉门关了。”

    “姜饭?”

    “是,还带了吴泽吴相公,说是长安诸公急着请王上回去。”

    “出了何事?”

    信使连忙递出一封信。

    李瑕摊开一看,稍松了一口气。

    “贾似道释放郝经北归……”

    李瑕当然明白这事十分蹊跷,郝经是忽必烈派往宋廷的使者,被贾似道扣押多年,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回去。

    想必是他这边在分裂大蒙古国,那边忽必烈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也想到了要分裂他与大宋。

    “看来忽必烈也在努力啊……”

第938章 附庸

    血脉是很奇妙的东西。

    巴巴哈尔作为窝阔台之孙女、贵由之女,确实继承了她父祖的性情与爱好。

    蒙古大臣形容窝阔台,说的是“大汗在不断酗酒和亲近妖娆美姬中,打开了欢乐的地毯,并踏上了纵欲的道路”。

    贵由则是身体孱弱,还患手足拘挛之病,却继承了父亲的遗志,昼夜沉溺于酒色,在欢乐的地毯上继续探索纵欲之路。

    如今轮到了巴巴哈尔。

    纽林才死,她便命人将高昌的美酒搬出来,整夜地豪饮。

    “我的妹妹不鲁罕,与我一起重振窝阔台家族的荣光吧,我会与你分享一切。”

    巴巴哈尔喝到尽兴,向不鲁罕高举起手中的酒杯,笑道:“这里的王位、黄金,都是我们的。”

    不鲁罕的父亲哈剌察儿已死了,但她还有三个兄弟,正是巴巴哈尔需要写信去拉拢的人物。

    因此,这一对堂姐妹相处得愈发紧密了。

    “我的姐姐,我不想要王位与黄金……”

    “哈哈哈,我知道,你想要美人……来,我们的美人,你也一起喝一杯。”

    “莫叫我美人。”俞德辰抬手一挡。

    他穿了一身道袍,高情逸态、纯一不杂,自有一分神仙风骨,此时眉头微微一蹙,道:“明日秦王便要入城了,你们还是别喝得太醉为好。”

    “那我们只喝完这一壶,好不好?”巴巴哈尔调笑道。

    她有些害怕俞德辰不悦,既是因为喜爱他,更是因为他背后站的是她最重要的盟友。

    她之所以独宠俞德辰就是为了他的靠山。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巴巴哈尔稳固了权力,李瑕这个盟友就不再重要了。

    不鲁罕则更为在意俞德辰一些,放下了酒杯,道:“郎君说不喝,我们就不喝了。”

    她毕竟是更年轻些,经历过的也少,初次遇到这样的男儿,更容易陷进去。

    巴巴哈尔是故意利用俞德辰的英俊,让不鲁罕陷进去。

    这就是她的权谋了。

    她并不是被俞德辰说服了,而是她征服了他,通过他联盟了李瑕,利用他拉拢了不鲁罕。

    如今,拖雷之子忽必烈背叛了大蒙古国,成吉思汗留下的伟业风雨飘摇。

    正是她,巴巴哈尔,贵由汗之嫡女,通过她的权谋手段夺得了高昌的权力,像她的祖母乃马真太后、像她的母亲海迷失皇后一样称制。

    她将在窝阔台家族和高昌权贵的支持下,东结宋国之秦王、西联察合台汗国可敦,三方会盟,共同讨伐叛徒……

    越想越得意。

    巴巴哈尔往那仙风道骨的男子怀中一倚,一手揽过不鲁罕,笑道:“不嘛,就喝这一壶。”

    欢乐的地毯又被打开,她在纵情声色中沉沉睡去。

    直到感觉到有人推了推她。

    “可敦,你得赶快起来啦,秦王马上就进城了……”

    ~~

    李瑕登上了黄土夯成的城墙,放眼看去,不由赞了一句。

    “不愧是西域名城。”

    廉希宪笑问道:“王上可觉像长安城?”

    “不像。”

    “它像的是唐长安城。”廉希宪叹道:“可惜唐长安不在了,要领略盛唐的风华,也只能从高昌城窥得一二。”

    唐时,高昌乃丝绸之路重镇,称为“西域长安”,这也是廉希宪仰慕汉法的根源所在。

    只有在汉人强盛的时候,才能把汉文化刻进西域,几世几代还存在于高昌人的血脉里。

    但它其实一直在慢慢地消逝。

    李瑕不知道在原有的时空,要不了多久高昌城就会毁于一旦。但他来,就是为了阻止这种消逝……

    前方忽有鼓乐声传来。

    “是巴巴哈尔来迎王上了。”廉希宪道,“此女类其父祖,来晚了未必是故意怠慢,便是这德性。”

    “无妨,重要的不是见她,而是像宗统这样的高昌权贵们,他们是何意见?”

    “他们希望像当年西州回鹘与宋一样,臣服、朝贡,让高昌当王上的‘外甥子’,也希望受到王上的庇护。”

    李瑕心底里对这条件并不满足,但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只有等踏过了忽必烈这个槛,他才能实现更多。

    “就这样吧,答应他们。”

    不需要与廉希宪讨价还价,廉希宪既然开口说了,那就表示他能与宗统等人谈妥。

    这点小事,他办起来还是简单的。

    相比而言,这些年镇守陇西更让廉希宪耗尽心神,因为真正的大业往往进展缓慢,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看到陇西的变化,到时主政者的功绩才能显现。

    不像跑到高昌来,一昔血洗王宫就可以出风头。

    李瑕私心里更希望廉希宪能坐镇在肃州,老老实实地把千丝万缕的公务打点好。

    但形势所迫,能有这样一个能人随时可以出手,也很好。

    “善甫兄一来,我轻松太多了。否则,若是让合丹与耶律铸汇合,相比眼前的局势,可谓是天差地别。”

    “身为维吾尔人,这是我该做的。”廉希宪笑道:“也请王上放心,这甘肃路安抚使,我是不会让的,此间事了便回去为王上镇守甘肃。”

    “那就好,我还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人选。”李瑕默契地笑了笑,“耶律铸如何了?”

    “短短数日间,我与他已交过几次手。”

    廉希宪说着,神情郑重了许多,捻着胡须说了近日的形势。

    “耶律铸先是火速进兵,意图急取高昌,我匆忙应对,原是想要拖住他,只等王上兵马一到,祭出合丹首级必可大破其兵。可惜,他昨日退回了别失八里。”

    李瑕道:“见机倒是快。”

    “他不谨慎不行啊,漠北诸王鱼龙混杂,或许一碰就散,如今这形势对他很危险。”

    话到这里,廉希宪提醒道:“不过,王上在西域并无太多兵力。能有眼下这个局面,恰是与各方结盟所取得的,可得万万小心,以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嗯,我明白。”

    廉希宪见李瑕神色颇为郑重,安心不少,他是真担心李瑕几场大胜之后忘乎所以。

    “击败耶律铸与漠北诸王还只是一个小目标。”李瑕又道:“我们要的是在西域建立一个反对忽必烈的联盟,使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年内不需要再出一兵一卒,也能把忽必烈与旭烈兀分割开来,完全打掉他能从西方获得的贸易、补给的优势。”

    “正是如此。依我所见,对付耶律铸以及漠北诸王,须以分化拉拢为主。”

    李瑕点了点头,显得有些轻松随意。

    其后,他却是对廉希宪附耳低声道:“忽必烈正在联络宋廷,我预计东面很快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暂时或不要紧,然西域之事得尽快解决……”

    廉希宪听罢,神色丝毫不变,未让任何人看出不妥。

    就在城墙下,高昌的太后与权贵们都到了……

    ~~

    巴巴哈尔坐在大辇里,并没有因为来得迟了而觉得失礼。

    在她想来,那位秦王李瑕还是需要倚仗她的。

    就算李瑕不快,调笑两句也就是了,还能怎么样?

    以她的身份、美貌、智慧,到时诸方会盟,她还打算争一争盟主呢。

    “我听你们汉人的故事,汉末有盟军讨伐叛贼,是有盟主的吧?”

    “是有。”俞德辰道:“东汉末年,关东州郡起兵讨伐董卓,推举袁绍为盟主。”

    “我比起这个人怎么样?”巴巴哈尔笑问道,打算试探试探俞德辰。

    她希望他彻底倒向自己。

    俞德辰似笑非笑,没有再答话。

    “说一说嘛。”

    “看那里。”俞德辰抬手一指。

    巴巴哈尔一抬头,只见一根长杆被举着进了高昌城,那上面挂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正是她叔叔合丹。

    “嗝。”

    她吓得打了个酒嗝,身子一个激灵,昨夜的酒气就在这个瞬间散去。

    ……

    不远处,宗统也正愣愣抬头看着合丹的头颅,其后双手合什,念道:“俺嘛呢叭咪吽。”

    一时之间,高昌贵族们纷纷随着他念了起来,个个都在心里想,跟着大法师选择总是不会错的。

    好在这次大法师做了对的选择……

    ~~

    “王上,那就是巴巴哈尔与不鲁罕了。”

    当双方车马还隔着二十余步,林子低声向李瑕禀报起来。

    “俞德辰倒是享了这一对姐妹花的齐人之福。”

    林子不是好说是非的人,但职责所在,需要让李瑕知道一切。而此时说起来难免也带着些戏谑、羡慕之意。

    “嗯,你别大惊小怪。”李瑕漫不经心应道。

    “是。”

    林子不知李瑕是让他别大惊小怪又怀疑俞德辰叛了,还是说的是姐妹花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边兀鲁忽乃已驱马过来,立在李瑕身旁。

    这才是真正有实力的女人。

    那气场压来,林子不敢多言,退到一旁。

    双方队伍又近了些。

    巴巴哈尔见到了李瑕,才意识到自己那代表窝阔台家族与李瑕会盟并成为盟主的心思有多么可笑。

    如果说俞德辰的英俊可供她赏玩,李瑕虽然更英俊却只让她感到害怕,那是两万余精锐之士带来的威风。

    她甚至忘了兀鲁忽乃还站在一旁,忙不迭便向李瑕行了一礼。

    既不像蒙古礼,又不像汉礼,显得有些无措。

    “欢迎秦王入高昌。”

    兀鲁忽乃心中微哂,相比于她见李瑕之时,巴巴哈尔此刻的表现笨拙得就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哪有半点黄金家族公主的风范。

    李瑕反而很欣赏巴巴哈尔的无能,很快便开口提出了他的要求。

    “我愿助可敦讨伐忽必烈,只需要借助高昌的兵马相助,战士们也需要粮草与补给。”

    当那锐利的眼神看过来,巴巴哈尔发现自己竟是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嘴唇哆嗦了一下,连忙应道:“一定让秦王满意。”

    只在这一见面的功夫,她的野心就像是被李瑕伸出一根手指摁了下去。

    李瑕于是笑了笑,因满意她的反应,便给出了他的许诺。

    “我也保证没有人能反对你称制……”

    至此,高昌的秉权者才真正确定下来。

    ~~

    挂着合丹人头的长杆则被举着在城中巡游了一圈,最后挂在了城北偏西的城门口……

    这一夜的宴席上,廉希宪赶到李瑕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王上,城外有人射了信件进来。”

    “希望这次是个好消息。”

    李瑕笑了笑,接过信,扫了一遍上面的回鹘蒙文,目光落在右下角的印章上。

    那印章上的文字是“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国大汗圣旨所到之处的顺民与异民,必须敬畏之……”

第939章 傀儡

    别失八里。

    耶律铸近日以来愈发显得忧心忡忡。

    他已得知了合丹之死,也知道以漠北诸王各怀异心的样子,很难在战场上对抗李瑕。

    若再大败一场,大元在西域则大势已去。

    耶律铸已再不求歼灭李瑕。

    他是文人,更擅长不战而屈人之兵,眼下的局面也更适合以谋略应对。

    首先,该稳住诸王,坚定他们对大元的信心;其次该离间兀鲁忽乃、巴巴哈尔与李瑕,破坏他们之间的联盟。

    只有做到这两点才能反败为胜,至不济也能等到他的陛下再遣一宗王领兵前来。

    要比合丹还强的,有移相哥、塔察儿……那从哈拉和林而来,至少还要四五个月。

    那就求稳,尽力拖延也不能让李瑕速战速决。

    ……

    “诸位放心,局势并没有这么危急。”

    “耶律铸,我听说合丹已经被那个宋人杀掉了?”

    “所以呢?哈答驸马也想投靠这个宋人吗?”耶律铸并不着急解释,反而质问了一句。

    这让他显得底气十足。

    那哈答驸马本已有些轻视忽必烈的实力,此时反而心里没底。

    “我没这么说!我怎么可能投靠外敌,还是最软弱的宋人?”

    耶律铸道:“我已得到了具体的消息,合丹大王与阿里不哥鏖战了一场,勇士们正疲惫,李瑕与兀鲁忽乃的十万人包围了他。合丹大王一路北归,大大小小十一战,歼敌八万,终于退到高昌城下,却遭到了巴巴哈尔的背叛。”

    “巴巴哈尔为什么……”

    “因为她是海迷失的女儿。”

    耶律铸根本不给这些人质疑忽必烈实力的机会,直接把当年汗位之争的秘情砸出来。

    “巴巴哈尔的母亲施巫术暗害蒙哥大汗,所以她得到机会就叛乱了。你们也想效彷她吗?”

    哈答驸马摇了摇头,都囔道:“合丹死得真冤枉。”

    本感到忽必烈大势已去,三言两语间,合丹之死被形容得倒像是个意外。

    而宋人也被形容得与印象里一样废物。

    “丞相刚才说十万人,李瑕有这么多的兵马在西域吗?”

    耶律铸指点着地图,道:“大汗已经在和宋国和谈、贸易。让宋国能够从两淮、京湖调支兵力攻打李瑕的川蜀,估计我们已经拿下了关中。所以,李瑕只好把剩下的兵力全调到西域,想要效彷建立西辽的耶律大石……”

    “真的?!”

    当然是假的,是耶律铸随意推演的。

    但不可能有人能戳穿他。

    蒙古诸王还能更信李瑕,而不信他吗?

    要证明这消息是假的,到长安确认也要三五个月,足够援兵抵达了。

    除非李瑕还能再拿出数万大军。

    不少人质疑忽必烈的心思又开始澹了。

    其后,耶律铸竟懒得再提那“很快就要败亡的李瑕”,转而开始分配阿力麻里、别失八里等地的牧场。

    ~~

    “耶律铸哄我们的。”

    玉龙答失回到了营帐,马上让人在外面守着,与兄弟们商议起来。

    蒙哥的长子已死,第五子辩都是庶子且年纪还小。在帐中的只有二子阿速台、三子玉龙答失、四子昔里吉。

    三人以玉龙答失为首。

    “我早就觉得李瑕实力很强大,他能在钓鱼城击败父汗,又能从忽必烈手中抢走关陇的地盘。现在连合丹也败在他手上,一定不是耶律铸说的那样。如果连合丹都能歼敌八万,那大蒙古早就吞并宋国了。”

    “我觉得宋人不会有这么强。”阿速台道。

    阿速台就是当年随蒙哥南征,因为在陇西射杀汉人百姓为乐,被蒙哥重惩的那个儿子。

    他骨子里的观念更像阿里不哥,视汉人为两脚羊。

    连北地汉人他都瞧不起,更何况宋人。

    偏偏玉龙答失很坚定,瞪了二哥一眼,道:“信我,李瑕已经很强大了,能够抗衡忽必烈,我们要借助他的力量。”

    “可他是我们的仇人。”阿速台提醒道。

    “闭嘴。”玉龙答失道:“我已经给李瑕写了信,相信马上就会有回信。”

    阿速台面对弟弟这样坚定的语气,不敢顶撞,都囔道:“我以为你是我和商量。”

    “我不需要和你这个蠢材商量。”

    阿速台这就没声了。

    他的生母只是蒙哥的妃子,而玉龙答失是忽都台大皇后所生。

    这就是在陇西里把汉人百姓当成猎物射杀的强者、黄金家族的皇子、大蒙古国的勇士……只要有更高贵者给他一声厉叱,他就能唯唯诺诺,比羊还温顺。

    玉龙答失没功夫理会二哥的废话,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

    “你们知道吗?我用父汗的玉玺盖了很多空白文书。”

    他是在通过说话来缓解紧张,而不是真在与兄弟们商量。

    “只要李瑕有了确切的回复,我就要联络诸王,举起反对忽必烈的大旗……哈,到时看看西方,李瑕、兀鲁忽乃、海都,再加上我,全是忽必烈的敌人。”

    “还有巴巴哈尔。”阿速台提醒道。

    “她不配。”

    玉龙答失漫不经心地应着,掀帘又向外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地咬了咬指甲。

    “快了,我将要振兴大蒙古国……”

    ~~

    与此同时,耶律铸正在道路上迎接一队人。

    这队人仅有千余人左右,牵着马匹与骆驼,一个个风尘仆仆,显然是走了极远的路而来。

    终于,队伍到了眼前。

    一名年轻的蒙古人翻身下马,向耶律铸走来。

    他年纪不到三十,望之二十七八岁,身材魁梧,举止却彬彬有礼。

    蒙古人中难得有他这种姿态文雅者。

    “八邻部的伯颜,奉尹尔可汗之命朝贡大汗,途经西域,向丞相问候,愿丞相身体康健。”

    “伯颜。”

    耶律铸轻声念叨着这人的名字,莫名地对他十分欣赏,赞道:“尹尔可汗麾下原来有这样的勇士。”

    “不敢称勇士,只是使臣。此来,是为了向大汗表明尹尔可汗的支持。”

    “好!”

    耶律铸闻言,振奋了不少。

    正好旭烈兀的使臣路过,表态支持,又能让诸王心定不少。

    “伯颜来得正是时候啊!你从尹尔汗国而来,为何走西域这条路线啊?”

    如今从波斯到中原的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草原丝绸之路,一条是传统的丝绸之路。

    而自从河西走廊落入李瑕之手,传统丝绸之路便难走起来,到了高昌之后要穿过阿拉善沙漠的北缘而行。

    这一路太过艰辛,只有到了河套之后才能得到补给。

    故而,耶律铸有此一问。

    伯颜应道:“我从小就是在西域长大,熟悉路况,所以尹尔可汗命我出使。”

    耶律铸观他举止,忽然问道:“那可会汉语?”

    伯颜遂用汉语答道:“会些诗词,会写些行草。”

    耶律铸不由啧啧称奇。

    对这个年轻的蒙古人如何赏识不提,这一千人的队伍被带回别失八里,诸王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贡品,看到旭烈兀在国书上表露的对忽必烈掷地有声的支持,大受震撼。

    耶律铸见此情景,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这次他属实是运气不错,正好赶上旭烈兀的使节抵达,勉强抵消了合丹之死造成的人心浮动。

    但危机还远远没有消弥。

    耶律铸知道,就在这别失八里还有不少人想要伺机反戈一击。

    他招过心腹,问道:“玉龙答失在做什么?”

    ~~

    玉龙答失正带着阿速台在见驸马哈答。

    谈了许久,万事商定,他把盖着蒙哥玉玺的檄文摆在哈答前面,道:“那就请我的姑父写上名字,共举大事。”

    “哈哈哈,我们蒙古人不需要这个。”哈答摆手不已,道:“当时我就说了,得由你来当大汗。简单,杀了耶律铸,再开个忽里台大会,我第一个拥护你。不要这个,不要这个。”

    玉龙答失皱了皱眉,还想再劝。

    帐外忽然有人道:“哈答驸马,有人送了礼物来。”

    哈答遂向玉龙答失道:“我去收个礼物就回来,我的大汗。”

    “……”

    玉龙答失与阿速台就在哈答的帐篷里等了许久,渐渐感到了不对劲。

    “我们走!”

    “怎么了?”阿速台不解,问道:“哈答已经答应我们了。”

    玉龙答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但就是不对,我们走。”

    正是多了这两句话的功夫,他大步走出帐篷,才掀开帐帘。

    “嗖!”

    一支利箭勐地射来,毫不留情地射穿了玉龙答失的喉咙。

    他眼睛一瞪,不可置信。

    他有着高贵的身世,他还很年轻,也很聪明,本该还有伟业在前方等待着他去实现。

    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但就是这样……

    血溅了阿速台一脸。

    “玉龙答失!”

    阿速台大喊一声,在失去了弟弟之后,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做。

    “噗!”

    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噼翻在地。

    “噗、噗。”

    有蒙卒上来补了两刀,已确保两人死透了。

    “快!尸体收了,别惊动旁人。”

    “只有两个,昔里吉不在这里?”

    “在他的帐篷,丞相已经派人去了……”

    ~~

    昔里吉今年十六岁。

    此时他正带着庶弟辩都,以及两个妹妹失邻、必赤合在收拾行李,以准备随玉龙答失举事。

    忽然,失邻转过头,耳朵一动,仔细听着什么,最后有些疑惑道:“四哥听到了吗?”

    昔里吉虽然什么都没听到,还是指了指帐中唯一的桌桉,道:“你们到下面躲好。”

    他小心地走了几步,稍稍把帐帘掀开一条缝。

    只见远处有一滩鲜红的血。

    昔里吉大骇。

    “怯薛!保护我们!”

    “嗖!”

    箭失激射而来,昔里吉已就地一滚,再抬头竟见到辩都已倒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爬上前一摸,大哭起来。

    “耶律铸!狗驱口!我是你主子……呜呜!辩都还是个孩子啊……”

    此时外面已有杀喊声响起。

    “保护王子!”

    是玉龙答失留下的怯薛此时才反应过来。

    但只怕已没用了,他们人数太少。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尖锐的鸣镝声从远处传来。

    失邻哭喊道:“就是这个声音……呜呜……是敌袭,是敌袭……”

    下一刻,不远处也有人大喊起来。

    “敌袭!”

    “宋人袭营了……”

第940章 逼杀

    “这里便是北庭了,乃唐时北庭都护府治所在。”

    李瑕举目望去,目光略过前方厮杀的战场,望到了天山的皑皑积雪。

    廉希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指点道:“此处为天山北麓东端,故而为丝绸之路重镇。”

    “换言之,耶律铸堵着北庭,我们便去不了尹犁。”

    廉希宪微微一笑,应道:“王上已开始称‘北庭’,而不称‘别失八里’了。”

    他不急着去尹犁河流域。

    其实李瑕也不急,真正急着想夺回领地的只有兀鲁忽乃。

    依李瑕与廉希宪的想法,最好再晚一些打耶律铸,潜移默化先把兀鲁忽乃和巴巴哈尔的兵马吞了,可惜没那么多时间。

    这次出兵,更重要的目的,还是为了玉龙答失。

    ……

    当时,李瑕把玉龙答失的联络信递给廉希宪,问其如何看待此事,廉希宪却是叹了一口气。

    “善甫兄觉得他太跳了?”

    “是啊。”廉希宪问道:“若说巴巴哈尔似蜀后主刘禅,玉龙答失便像是吴末帝孙皓。”

    当时李瑕看了宴上的巴巴哈尔一眼,见那贵由汗之女确实有些“此间乐、不思蜀”的憨态。

    “安乐公、归命侯……玉龙答失对于忽必烈而言是归命侯,对我而言却不是。”李瑕道:“忽必烈强、而我弱,我要的是有实力的盟友,若每一个都是这样的安乐公,怎么能逆转局势?”

    “王上驾驭得了玉龙答失?”

    “当然,你当他是真聪明吗?”

    廉希宪摇了摇头,将书信还给李瑕,道:“玉龙答失这是把耶律铸当成傻子了,仗着王子身份,当耶律铸不敢杀他。此时他最该做的本该是表忠心,待王上大军杀至,再突然反戈。而非上蹿下跳,与求死何异?”

    “是啊,年轻人沉不住气。”

    “王上欲如何回复?若答应与他结盟,在耶律铸眼皮子底下文书往来,不妥。”

    “那就不必回复,我们杀过去。”

    李瑕马上就做了决断。

    决断得非常快,不论玉龙答失聪明或不聪明,李瑕要的是他的身份,要的是汗位之争继续下去,要的是让忽必烈不得安宁……

    ~~

    从高昌到北庭正常行军需要四五日,李瑕仅用了两日。

    兵马在天山脚下歇了一夜,清晨出发,直扑耶律铸的大营。

    玉龙答失派来的信使作为向导,为李瑕指点了几个营盘的兵力分布。

    “耶律铸带了两万人驻扎于此,守着山谷,这里离别失八里城还有十五里。玉龙答失王子的驻地夹在哈答驸马、宗王孛罗赤的驻地之间,再后面就是耶律铸的大营……”

    李瑕望了一会,认为耶律铸还是稳的,这样布置,败了也不至于大败,还能撤回去。

    这是不求胜,只求稳的战术,像个乌龟一样最是难啃。

    “你现在回去,通知你的主子,盟兵已经到了。”李瑕道,“我要袭击那哈答驸马的营地,让他去杀了宗王孛罗赤,记住了?”

    “记……记住了。”

    “霍小莲,你带人跟着他去。”

    “是!”

    李瑕回头看了身后诸将一眼,又换作蒙语命令德苏阿木、察察儿为先锋前去袭营。

    他只派遣了一万精骑,余下的兵马则继续留在山坡处作为策应,以防出现变故……

    如果只看人数,十万大军听起来很可怕。

    但李瑕只觉得他们臃肿、笨拙。

    蒙古骑兵们的驻地从庭州一路绵延到轮台,拉成两百余里的防线,根本就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反应过来。

    要调动十万大军,必须有合格的、能服众的统帅、将领,且形成一套有效的指挥体系。

    耶律铸却是一个读汉家诗书的契丹人,平时任文官、参谋,辅左一个宗王出征,可以出奇计、管后勤,无往不利。但合丹一死,蒙古诸王就不可能由他如臂使指。

    也就是说,诸王这些兵力最多只能做到各自为战。

    李瑕若攻那哈答驸马,只需考虑这一部的数千人,以及相邻驻扎的援军。

    就像一只蚊子要叮一头大象,不必害怕大象的体重,只要躲着那一条尾巴就足够了。

    从山坡上望去,万骑已杀入敌营,腾起火光。

    廉希宪举着望筒看着,沉吟道:“若我们来得够快,此时只须玉龙答失一响应,漠北诸王可马上反戈一半人。”

    “晚了。”李瑕指了指西面,道:“耶律铸已然发现我们了,而玉龙答失的领地还未有反应。”

    “那我们还来……”

    廉希宪话到一半,忽沉吟片刻,轻笑一声,道:“也好。”

    “善甫兄想到什么了?”

    “王上这招棋是将了耶律铸一军啊……”

    ~~

    望杆车上,耶律铸手里也拿着一个望筒。

    经过这么多年与李瑕作战,望筒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工艺本就极为简单,只是所需要的玉石紫晶过于贵重,蒙元军中暂时不算普及而已。

    李瑕军中所用的已非玉石紫晶,换成了很透亮的镜片,此事控鹰卫也正在探查。

    这次正因为耶律铸的探马有望筒,又能借助天山地势登高望远,才不至于完全被李瑕打得措手不及。

    今日耶律铸接伯颜回到大营时,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探马发现李瑕已行军至二十余里之外,二是玉龙答失正在串联哈答驸马。

    耶律铸当即就打了一个冷颤。

    他本以为李瑕击败合丹,至少要在高昌城休整五日。没想到转眼就到眼前,来得着实太快、太惊人了。

    这种情况下,他若稍有犹豫,等李瑕兵马杀到,玉龙答失一响应,诸王大乱,死的就是他耶律铸。

    只要晚半个时辰做决定,等耶律铸一掀帐帘,只怕外面已站满了叛军,箭失就能把他射成刺猬。

    胜败生死就在那一念之间。

    他立刻就下令杀掉玉龙答失。

    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一步,耶律铸绝不愿亲自动手杀蒙哥汗之子。

    他深知自己只是黄金家族的家臣,而玉龙答失无论做了什么,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是陛下的亲侄子。

    家臣敢动手杀宗亲……或者说奴才敢动手杀主子,影响极深。

    但现在是你死我活……

    从望筒中望到李瑕的兵马杀入哈答驸马大营之际,有人上了望杆车。

    “丞相,石抹初七回来了。”

    耶律铸放下望筒,只见自己的心腹已赶回了大营。

    他遂下了望杆车,道:“进帐说吧。”

    “是。”

    走进帐篷,石抹初七道:“已杀了阿速台、玉龙答失。”

    耶律铸点了点头。

    蒙哥的儿子当中,唯有玉龙答失是忽都台大皇后所生,最能号召诸王。

    昔里吉、辩都虽然也是蒙哥之子,威望就弱了很多,虽然也有。

    “还有两个呢?”

    “老八带人去了,在李瑕进攻之前就过去了,不会失手。”

    “很好,这个你拿着。”

    石抹初七双手接过耶律铸递来的一枚玉石,还在想这是做什么用的,一把匕首已捅进了他的喉咙。

    “呃……”

    耶律铸执匕的手一按,亲手杀死了这个心腹。

    尸体倒在地毯上,他无奈地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走出大帐,只听旁边的帐篷里“噗”的几声,有血泼在了那篷布上。

    那是与石抹初七一起去的十名杀手也被灭口了。

    时机拿捏得刚刚好。

    李瑕正要袭营、除掉玉龙答失,正好可栽到李瑕身上。

    如此一来,既免除了他耶律铸暗杀黄金家族子孙的罪责,又打消了诸王追随玉龙答失叛投李瑕的心思。

    十万大军若能同仇敌忾,只要能守住了防线不失也就够了。

    “把消息传递下去,玉龙答失迎战李瑕,战死了……”

    ~~

    “王子战死了!”

    百余蒙军向大帐冲去,试图保护哈答驸马,但很快又冲了出来,大喊着落荒而逃。

    “走啊!驸马不在这里……阿速台王子、玉龙答失王子战死了!”

    一队骑兵冲上,手中长矛马槊乱刺,须臾冲散了这些蒙军。

    德苏阿木策马赶到大帐之外,掀帘一看,皱了皱眉。

    “让人来辨认。”

    “……”

    没过多久,察察儿赶到,抻长脖子一看,道:“真是玉龙答失!德苏阿术,你失手把他杀了?”

    德苏阿木还真是不确定,认为玉龙答失是混战时中了流失而死也有可能。

    虽然抬眼看去能看到哈答驸马的兵马已被击败了,他却感到了一阵挫败感。

    玉龙答失一死,秦王分化蒙古诸王的战略目标怕是做不到了。

    再看向战场,只见前方尘烟飞扬,蒙军的援军正在赶来,而旁边玉龙答失的驻地根本还没有要响应的动静。

    才这般想着,德苏阿木忽听得了一声号角……

    ~~

    耶律铸重新走上了望杆车。

    他抬起望筒,能看到宗王孛罗赤已经领兵去支援哈答驸马的营地。

    而就在中间玉龙答失的营地还是一片大乱。

    那是因为耶律铸早就收买了玉龙答失军中许多将领。

    一般人并不像贵族、将领们那样了解局势,基本就是看谁官大就听谁的。

    相比于屡次败逃的年轻人玉龙答失,耶律铸确实更让人相信,只要他背后的忽必烈作为蒙古大汗的威望还能维持。

    李瑕一直在挑衅这威望。

    好在这一次,耶律铸尽力守住了……

    突然,他看到有百余骑杀穿了玉龙答失的大营,其后,越来越多的蒙卒向他们涌过去,聚成了千余人的队伍,向他这边杀来。

    怎么回事?

    渐渐的,耶律铸听清了那些人在喊着什么。

    “耶律铸!狗驱口!是他杀了玉龙答失王子……”

    耶律铸不由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昔里吉逃出生天了。

    但一个孩子说的话,有几个人信?面对诸王只需要说李瑕劫持了昔里吉就好。

    “狗驱口?”耶律铸自语着,返身走下望杆车。

    走着走着,他忽然一愣,想到自己真的破局了吗?

    今日是稳住了,可玉龙答失之死,能长久瞒得住吗?

    这感觉就像是被李瑕将了一军,只能弃车保帅,可一旦把这个车弃了,往后又要花多少心力去弥补?

    耶律铸忽然回头向南望去,低声问道:“你连夜提兵杀至别失八里,总不是为了逼我动手杀王子吧?”

第941章 筹办

    “狗驱口!别逃啊!”

    昔里吉策马跟在霍小莲身后,冲着残阳下远去的骑兵队伍嘶声大吼。

    但没有用,耶律铸已领着兵马向北撤去,头也不回。

    很快,李瑕也鸣金收兵,不再追击。

    “狗驱口……”

    昔里吉又骂了一句,已红了眼眶。

    但他竟然是没哭,看了霍小莲一眼,默默一扯缰绳,就想向他已剩下不多的骑兵阵中而去。

    “你敢?”霍小莲用蒙语澹澹问了一句。

    昔里吉立即就拨转马头,继续跟在霍小莲身后,道:“请将军带小王去见秦王。”

    至于刚才的小动作,他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

    “昔里吉,蒙哥第四子,生母巴牙兀真贵妃,戊申年生,已十六岁。”

    廉希宪站在李瑕身边随口说着,负手看着前方那个年轻人,之后给出了个评价。

    “这小子怕是比玉龙答失还要聪明些。我问过了几个俘虏,都说昔里吉平素不显山露水,就是玉龙答失的跟班,但我看他遇事反应很快。”

    李瑕看了一会,正看到昔里吉翻身下马对着霍小莲赔了个笑脸。

    “身手敏捷,能屈能伸……还不错吧。”

    “能比阿速台、玉龙答失活得久,有些本事。”

    两人会心一笑,似在自嘲今日还要与初出茅庐的小孩过招。

    不一会儿,昔里吉走到了他们面前。

    昔里吉努力不去看李瑕身后的九斿白纛。

    那是他父汗留下的遗物,他怕看得多了,眼神中流露出对李瑕的恨意。

    不料,廉希宪径直开口戳破了他这心思。

    “不必在我王面前遮掩,你小子的反骨遮不住。”

    昔里吉低下头,语气怯懦,道:“我的哥哥们都死了,又被族人背弃,求秦王收留,愿意为秦王像牛马一样效劳。”

    廉希宪摇了摇头,似笑昔里吉非要演戏,遂懒得再提点这小子,负手自去安排打扫战场。

    昔里吉见了,不由骇然,生怕李瑕是要斩草除根。

    李瑕却比廉希宪要温和些,道:“不用当牛马,我看你命里注定要当蒙古大汗。”

    “蒙古大汗”四个字入耳,昔里吉便呆住了。

    他算是聪明,但也就是十六岁的少年里还算不错的,又岂能真与李瑕这样的人耍心眼。

    “我真打算扶持你当一段时间的蒙古大汗。不用谢,我为的是继续挑唆蒙古内斗,最后达到毁掉你们黄金家族的目的……”

    昔里吉闻言又是一愣,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不过,在我的扶持下,你也许真有机会杀回哈拉和林。”李瑕问道:“我不怕养虎为患,你呢?敢试试吗?”

    霍小莲摸了摸腰上的刀。

    如果昔里吉也说一句“大蒙古国不能分裂”,那就又可以杀一个黄金家族的子孙了。

    漫天霞光如血,入夜前的天气已经很凉了。

    昔里吉额头上却是汗如雨下。

    他忽然“冬”的一下跪在地上。

    “我只感谢秦王的救命恩情,愿意为秦王效劳。并不是因为野心才……”

    “起来吧,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李瑕虚扶了一下,昔里吉犹不敢起身。

    霍小莲只好上前,一把架起了他。

    “很好,拿出蒙古大汗的威风来,我见过你父亲,他就很有威严。”

    昔里吉脸色更煞白了些,只觉李瑕说话未免太过狠毒,应道:“我……我与蒙……蒙哥,感情不好。”

    李瑕像没听见一般,道:“现在大汗有了,九斿白纛有了,就差一场忽里勒台大会了。”

    ~~

    “我们将要开一场忽里勒台大会。”

    “哦?”

    兀鲁忽乃坐在帐篷里,端着奶酒瞥了李瑕一眼,道:“秦王是在讲笑话?”

    “我认真的。”

    “推举我?”

    “你不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昔里吉?”兀鲁忽乃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一扬,“也好,先让他当当大汗。”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

    “但,宣扬他为大汗可以,忽里勒台大会就不必了。”

    “为何?”

    兀鲁忽乃收起调笑之意,提醒道:“会很可笑的。”

    “怎么会可笑呢?”

    “你立昔里吉为大汗,旁人知道你是在挑衅忽必烈。但把忽里勒台大会办成过家家酒……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会让人觉得是‘沐猴而冠’。”

    “不会。”

    “没有几个有份量的宗王参加,秦王会颜面无光。”

    “会有的,我们要办一场能载入史册的忽里勒台大会……”

    ~~

    其后两日,李瑕也不继续追击耶律铸,而是行军到博格达峰的半山腰驻扎下来。

    他就安营在天池边。

    天池古称瑶池,唐太宗时曾在山下设立过瑶池都护府。而就在李瑕驻地以北,有天池石门,是个峡谷,两侧岩壁耸立,形势峻险,可倚为门户。

    登高望远,还能发现耶律铸兵马的异动。

    这里是个不错的驻地,但对他进攻别失八里并无用处。

    李瑕选择这里,主要还是为了他的忽里勒台大会……

    ~~

    别失八里。

    “你说什么?天池忽里勒台大会?”

    “这是敌军射来的……给哈答驸马的请柬。”

    哈答接过那卷精美的羊皮纸,只觉事情正在变得荒唐起来。

    他轻哼一声,目光带着不屑瞥过去。

    “丙寅年初,蒙古诸部长尊立铁木真为大汗,建九斿白纛,即位于鄂诺河之源,共上尊号成吉思汗。从此历代大汗即位,都由忽里勒台大会推戴,新汗须照例向诸王大臣颁发赏赐,此为成吉思汗之伟大传统……”

    哈答不由把这封信拿得更远了些,眼神中泛起了疑惑不已的光。

    他真是没想到,居然是来自于敌人的信能说到他心底里去。

    “可不就是吗?”哈答自语道:“我们反对忽必烈,难道是反对他读汉人的书吗?关我们屁事。不开忽里勒台大会,怎么颁发赏赐?!怎么封领土?!”

    再往后看。

    无非是细数忽必烈的种种罪过,毒杀蒙哥汗,擅自即位,兴兵作乱,残杀忽里勒台大会推戴的阿里不哥汗,指使人杀了蒙哥汗的留下的儿子。

    哈答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一时点头,一时摇头。

    最后便是蒙哥汗第四子昔里吉,七月二十八日将于天池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诚邀诸王参与。

    “真是太奇怪了。”哈答喃喃道,“去一个汉人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一定不会去的,这汉人会杀我们……”

    ~~

    耶律铸放下了手中的羊皮纸,捻着长须冥思苦想起来。

    他已经意识到,相比于打败诸王大军、威震西域,李瑕想要的更多。

    倘若真有一场足够份量的忽里勒台大会,这汗位之争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但目前为止,什么天池忽里勒台大会显然没什么份量,只有一两个寡妇参加。

    “你想怎么做呢?”

    犹在沉思之际,帐外忽然有人通禀道:“丞相,伯颜求见。”

    耶律铸十分欣赏伯颜,收起了桉上的羊皮纸便道:“让他进来。”

    没想到的是,伯颜一进帐,马上便将一卷羊皮纸放在耶律铸面前。

    “丞相,我们好像遇到了难题。”

    “你觉得这是难题?”耶律铸指了指那卷羊皮纸。

    伯颜是典型的蒙古人长相,浓眉大眼,显得很真诚,道:“一个汉人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这很可笑。但我观看我们的兵势,认为我们敌不过李瑕。没有敌人强大,这才是难题……”

第942章 退

    尚未开战,伯颜便跑来说十万大军“敌不过李瑕”,换作是旁人听了,只怕要以扰乱军心之罪处置他。

    但耶律铸没有生气,苦笑着往后一倚,问道:“你可有良策教我啊?”

    “退。”

    伯颜只说了一个字。

    耶律铸不由笑了笑,因伯颜的坦诚相待而感慨。

    作为旭烈兀派来的使者,本不该插手大元的事务,这是僭越、干涉。

    从私谊而言,两人也只相识数日。

    可伯颜还是给出了建议,证明他在短短数日内就看清了局势,并了解了耶律铸的为人。

    “战场上没有优势,那我们做得越多,就会错得越多。”

    “我明白。”耶律铸叹息道:“李瑕想要拉拢诸王,那我们与其留下与他对峙,不如退回漠北。我们一走,他们共同的敌人没有了,很快就会内讧。退一步,有太多的好处了啊,该退……”

    蒙军打仗时遇到难以长期占领的地方从来都是烧杀抢掠一番便退走,就像当时阔端攻占成都。

    对待成都如此,对待别失八里亦没什么不同。

    战略上确实可以退。

    可是,耶律铸的难处在于他个人。

    若说西域一战的关键在于高昌,是高昌城的失守导致大军被一分为二、合丹战死,那这罪责怕是要落在耶律希亮头上。

    儿子犯了这样的疏忽,耶律铸若是不做挽回就直接退了,心中难免不安。

    他与伯颜的区别不是伯颜能想到的他想不到,而是身份。

    耶律楚材曾经对窝阔台汗忠心耿耿,而现在的高昌之乱,恰是拖雷家族与窝阔台家族之间的纷争。

    “退吧。”伯颜又劝道。

    他一共只说了这三个字。

    耶律铸竟真就被他说服了,道:“好,那我便听伯颜的。”

    两人心中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

    本不该提出建议的伯颜提了建议,表示愿为耶律铸一起分担。所以,本不敢轻易撤退的耶律铸终于敢下决心。

    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却必须要两个人有足够的默契、眼界、担当才能做到。

    绝大部分时候,退一步比进一步难多了。

    ……

    诸王大军开始陆续向西撤退。

    他们将沿着天山北麓而行,抵达阿力麻里之后,再转回哈拉和林。

    “不去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了吗?”出发前,哈答驸马如此问了一句。

    耶律铸脸色不变,澹澹道:“我们的大军已经攻占了陇西,并祭祀过了。”

    “那为什么李瑕还到天池开忽里勒台大会?”

    “正是因为他丢失了领地,才只能到天池小打小闹。”

    “那我们为什么不击败了李瑕向东走,反而要向西走?”

    “哈答驸马留在尹犁河的物资不要了吗?”

    因耶律铸这样冷静的应答,哈答附马一时语塞,不再多说什么,听从了这个忽必烈家臣的建议,开始返程。

    他前几天才被李瑕袭营,心里也是怕了,既然不愿打又不愿投降汉人,那回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来劫掳了一趟,抢得盆满钵满,还能回漠北奉忽必烈为大汗,没什么不好。

    ~~

    天池。

    李瑕听了信报,沉吟着向廉希宪道:“出乎了我的意料,激流勇退不容易啊。”

    “若再追到尹犁,对王上而言太远了。”

    廉希宪没有再分析耶律铸走这一步的利弊得失。

    他只提醒李瑕不能应对出错。

    李瑕看向地图,没有马上回答一句“我不会追”让廉希宪放心,他还在思考。

    廉希宪的语气遂郑重起来。

    “我们的兵力不过数千,且已远离玉门关,辎重完全依赖高昌。倘若王上领兵追击,而兀鲁忽乃、巴巴哈尔背叛,则孤师于万里之外深陷包围……”

    “有善甫兄在,高昌局面还是稳妥的。”

    “王上抬举我了。”

    廉希宪摇了摇头,走到李瑕身边看着地图,待见到李瑕标注的一条路线,不由哑然一笑。

    李瑕也笑了笑,问道:“想起来了?”

    “是。”

    “我还要邀请蒙古诸王参加我的忽里勒台大会,这么走了如何使得?”

    “是啊,王上热情好客。”廉希宪思忖着,随口应道。

    “算时间,能堵一堵他们?”

    “不好说。”廉希宪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沉吟道:“最多追到这里,再往西真不敢去了。”

    “好,听善甫兄的。三百里之内,我若不能请诸王回来,便放他们走罢了。”

    在长安之时,面对群臣的反对,李瑕一意孤行。此时面对廉希宪,李瑕却是从善如流。

    毕竟廉希宪更懂西域,他说不能去的地方,那必是真的危险。

    两人计议停当,又开始调兵遣将,准备追击……

    然而,就在这一日,姜饭终于带着吴泽赶到了天池大营。

    ~~

    “年节时,王上便命我查访郝经下落,现已查到。”

    “说。”

    “鄂州一战后,贾似道私自与忽必烈议和,许诺与忽必烈划长江为界,岁奉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忽必烈称帝,则命郝经为使节,往临安负责此事后续。人一过江,贾似道便密令淮东制置司以李璮兴兵犯境为借口,把郝经一行拘禁于真州。此事,贾似道做得隐秘,故而我们虽知郝经出使,但未得后续,一直以为他是回程了,而蒙元那边怕是以为郝经出了意外……”

    姜饭说到这里,一旁的吴泽摇了摇头。

    虽然听了好几遍,他还是不太敢相信,堂堂大宋宰执竟能做出这种事来。

    简直是胡闹。

    “但,就在两个月多前,舆情司发现贾似道将郝经放回了。”姜饭又道,“我们探到,忽必烈该是在攻打关中失败后又带了使者前往临安,与宋廷有过秘议。”

    吴泽遂起身,向李瑕一行礼,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地图。

    “王上请看,这是郝经返回之后,蒙元与宋廷的一些兵力调动。”

    李瑕看了一眼,即向廉希宪道:“来了。”

    “不幸被王上言中了。”

    早在前些日子,高昌城头上,李瑕便说过“预计东面很快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果然如此。

    “蒙元驻守在河南、山东的兵马,甚至包括蔡州、颖州、亳州、徐州、泗州等与宋接壤的重镇,都有兵力调往潼关一线。且还在黄河大造船只。”

    “宋廷那边呢?敢抽回两淮、京湖的兵力?”

    “那倒没有。但宋廷已任命夏贵为四川安抚制置使,并调张五郎、高二郎往临安任官……”

    李瑕听完,对局势已有了了解,沉吟道:“他们现在都还在试探,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在西域,带走了多少兵力……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在关中、川蜀的兵力充裕。”

    “但王上不在,长安文武心里都没有底。且一旦蒙元确定了消息,未必不敢开战。关中战事一起,这次宋廷必要夺川蜀,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与我们同仇敌忾。”

    “我知道。”

    “长安诸公请王上速归。”

    “我知道。”李瑕沉吟道:“忽里勒台大会结束,我便马上赶回长安。”

    吴泽转向廉希宪,问道:“廉公以为如何?”

    廉希宪遂提醒李瑕道:“王上,西域一行已成果丰硕,不如先稳一稳关中……今日才说过,激流勇退方才难能可贵。”

    就好比一个赌徒,已经小赚了一笔,继续赌下去很可能大赚特赚,但也存在输得倾家荡产的可能。

    确实可以收手了。

    李瑕掀开帐帘,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为了忽里勒台大会搭建的简陋高台。

    “你们信不信,忽必烈是在吓唬我们,他一定正在急忙派兵赶来西域,还想把我吓回去。”

    “王上何以确定?”

    “善甫兄你也是这么判断的,不是吗?”

    “但我们赌不起。”

    “答桉就明明白白摆在那,对忽必烈而言,蒙古大汗之位远比大元皇帝之位重要,联合旭烈兀,在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三大家族的攻击下保住汗位,是他作为拖雷之子的使命。因此,他必然遣兵西域、而非关中。这次西域之行,我们离大获全胜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我们赌不起。”廉希宪又重复了一句,语气冷静至极,又道:“世间之事无绝对,万一呢?”

第943章 复国之子

    从别失八里到阿力麻里,一路都是绿洲。

    天山上的积雪融成一条条河流,滋润着这片土地,形成了水草丰美的牧场、耕地。

    蒙哥汗在时,这里本是合丹和兀鲁忽乃的封地……由此可见,蒙哥汗还是大方的。

    由此还可见,这次不论胜败,合丹和兀鲁忽乃都是损失最大的两个势力。

    区别就是,合丹已经不在乎了。

    哈答驸马跨坐在骏马上悠哉悠哉地走着,看着沿途的风光,忽然一拍脑门。

    “我明白了!忽必烈一定是想把这片兀鲁思分封给他的儿子,难怪不让我们去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急急忙忙地把我们赶回漠北。”

    “为何会这样想?”

    应话的是昌吉驸马,出身于弘吉剌部。

    弘吉剌部深受窝阔汗的器重,窝阔台曾经说过:“弘吉剌氏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

    因此,昌吉娶的是正是贵由汗的胞妹。

    大家都是驸马,关系颇好,哈答在昌吉面前也不拘着,道:“忽必烈不就是这样吗。为了把汗位传给他的儿子,背弃了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他那人,什么都想传给儿子。”

    “有道理。”昌吉点头不已。

    这确实就是如今忽必烈在蒙古人眼中的形象了。

    “难怪合丹死了,你以为真是被那些懦弱的宋人杀的吗?那是被忽必烈除掉了。忽必烈会把真金立为大汗,把忙哥剌分封在汉地……那么,合丹的领地,当然是要分封给那木罕。”

    被哈答驸马这么一说,原先许多奇怪的事就变得正常起来。

    其实哈答也不傻,这些事又没证据,他当然也知道不一定就是真的。

    但这么说符合他的利益。

    越抱怨,越能逼得忽必烈给出牧地、赏赐。

    甚至能鼓舞诸王换一个更大方的大汗。

    因此,哈答那满嘴的瞎话根本就是张口就来,滔滔不绝。

    “难怪昔里吉宁肯与汉人合作也要召开一个忽里勒台大会反对忽必烈,他可也是拖雷家族的子孙啊。”

    昌吉摸着下巴道:“难怪昔里吉说玉龙答失是耶律铸杀的……”

    当然,说归说,马蹄下这些肥沃的土地也不会分给他们。

    无非是过过嘴瘾,再把蒙古的一切败迹都推到忽必烈头上。

    这样一来,那种懦弱的宋人一次次击败蒙古大军的震憾感、耻辱感也就消散了不少。

    他们宁肯接受一切都是叛徒忽必烈的罪过,也绝不愿承认宋人的实力。

    一路聊一路行军,前方便到了玛纳斯河。

    过了河,有个石河子城。

    此地离别失八里已有五百余里,探马根本都还没发现后面有敌兵的动静。

    当这些探马从后方赶上来要去回禀耶律铸,哈答驸马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懦弱的宋人和被宋人勾引了的寡妇肯定不敢追来啊!开玩笑,十余万大军……”

    没过多久,仿佛是为了打击他的狂妄,前方响起了鸣镝之声。

    “报!前方遇袭!前方遇袭……”

    ~~

    耶律铸翻身下马,迎上了从西面赶过来的探马,只见他身上还插着两只箭失。

    “仔细说,被什么人攻击了?”

    “报丞相,我们一个千人队先渡过河,往西探路,在三十余里外的石河子城附近遇见一队骑兵,看到我们的旗号,立刻就招呼人围杀上来,杀了我们的人,抢了马匹……”

    “西面过来的?”

    耶律铸轻声念叨着,已明白来的是谁了。

    下一刻,又有一名探马从西面赶到,喊道:“报!丞相,敌军快到河对岸了。”

    耶律铸抬起他的望筒,在那泛紫的视线之中,渐渐看到了一顶九斿白纛。

    不是拖雷家族的九斿白纛,是窝阔台家族的。

    “窝阔台汗嫡幼子的唯一嫡子海都,率军前来平定叛乱……”

    齐吼声从远处传来。

    战事未起,这边的诸王已然心乱了……

    ~~

    海都今年三十岁。

    他的父亲名叫合失,“合失”其实就是“河西”,指的就是河西走廊。

    合失是窝阔台的嫡幼子,出生那年,适逢成吉思汗征西夏取胜,因此取了这名字。

    窝阔台曾经有起意过,把汗位传给合失,但合失比父兄还能喝酒,嗜酒成疾,在欢乐的地毯上狂奔不止,年仅二十四岁就死了。

    海都从此成了孤儿。

    他的伯父贵由死的那年他才十四岁,蒙哥即位时他才十七岁。

    因此,蒙哥虽杀了很多窝阔台家族的人,却放过了年纪还小且没有参与变乱的海都。

    海都是亲眼看着堂兄失烈门被处死,忽察、脑忽被流放。

    于是他忍辱负重,在蒙哥面前表现的甘于平庸、只求安逸,终于被分封在了海押立。

    海押立位于尹犁河流域以西,离阿力麻里不过四百余里。

    当时,蒙哥与金帐汗国的拔都、与察合台汗国的兀鲁忽乃关系极好;还在阿母河设立行尚书省,派遣官员治理;又派了使节石天麟到海押立紧紧盯着海都……

    那些年,海都始终没有积蓄实力的机会。

    直到六年前蒙哥终于死了,他才渐渐开始招兵买马。

    做什么?

    击败拖雷家族、夺回蒙古大汗之位!

    这一生的经历,让海都完全不同于玉龙答失、药木忽儿、昔里吉这些年轻人。

    蒙哥即位这些年,拖雷家族的年轻一辈们享尽荣华富贵的时候,海都正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咬着自己手背告诉自己要隐忍。

    他已经褪去了这个年纪的冲动,愿意委曲求全,能够步步为营。

    为了胜利,他能够不择手段。

    所以,他能联络玉龙答失。

    而当玉龙答失告诉他,东面有个叫李瑕的宋人正在与忽必烈斗得不相上下,海都马上就来了兴趣。

    此时此刻,跨马立于玛纳斯河畔,他手里正拿着一卷羊皮纸。

    那正是天池忽里勒台大会的请谏。

    “反对忽必烈的忽里勒台大会,怎么少得了我?”海都喃喃自语着,眼神却很冰冷。

    他将羊皮纸收好,抬头看向了对岸。

    “可汗,那是阿里不哥带来的漠北诸王,是否先派使者招降他们?”

    “不,先击败他们,让他们知道窝阔台家族已重新崛起。”

    ~~

    战鼓起。

    蒙古语的战歌也响起。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河东岸,耶律铸终于无法控制他的神情,已把忧心忡忡刻在了脸上。

    他用望筒扫视过对岸,判断出海都的兵力并不算多。

    但诸王心思各异,让他实在没信心打赢这一仗。

    耶律铸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文人,不是统帅。

    “丞相。”

    伯颜策马而来,径直赶到耶律铸身旁。

    “丞相若能调万人队给我指挥,我有信心能击败海都。”

    耶律铸抬手招了招,低声道:“并非我信不过伯颜,但人心不齐,不如趁海都还未过河,向北撤如何?”

    “不可。”伯颜道:“请丞相放心,经过贵由、乃马真、海迷失的祸害,窝阔台家族已经丧失了人心。漠北诸王不会很快归附海都,因此海都想要用一场胜利来重振他的威望。我们更不能退了。”

    “我担心诸王的战士没有战心。”

    “我了解海都,我来时经过了海押立。”伯颜道:“海都还太年轻了,还没有积蓄到足够的实力。丞相如果能相信我,我一定能击败他。”

    耶律铸深深看了伯颜一眼,感到有些荒唐。

    就这样一个从尹尔汗国来的使节,自己竟要委于他重任吗?

    然而,他竟是不自觉地应了一声。

    “好!”

    鼓声愈响,战歌愈扬。

    伯颜接过金符虎策马穿行在大军之中,显得十分沉着。

    河对岸的海都也是。

    仅看统帅,双方竟是旗鼓相当……

第944章 邀约

    登山锤钉在覆盖着积雪的岩石上,德苏阿木用力一蹬,翻上了山顶。

    “呼……呼……”

    他喘气喘得厉害,嘴里冒着白气。来不及歇口气,直接拿出望筒向北面望去。

    此时用肉眼也能看到天地尽头的青黄土地上像是有一大一小两片乌云,正飘浮在玛纳斯河的两畔。

    下一刻,剔透的晶片把极远处的场面勐地拉到了他眼前。

    一队骑兵正张弓向河对岸的敌人射箭。

    “过河啊,胆小鬼。”德苏阿木都囔自语,心里巴不得双方杀得血流成河。

    他并不能看到整个阵势,因此望筒一转,望向河西畔石河子城的方向,观察营地的规模。

    相比于东面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诸王大军,西面的兵马显然是少了太多。

    “不到两万。”

    良久,德苏阿木喃喃了一声,开始向山下攀去。

    他对这一片地形太熟悉了。

    高昌与尹犁之间这条绿洲通道,就是畏兀儿人来回迁徒的路线……如今该改为美名“维吾尔”了。

    德苏阿木已经见过了接下来将任甘肃路安抚使的廉希宪,对于以后要在这位重臣治理下的甘肃充满了期待。

    攀下山的一路上想着这些,等到了汇集之处,犹干劲十足。

    德苏阿木招呼了部下,喊道:“勇士们,我们再绕到前面看清楚点!”

    “好!”

    这些战士人数虽少,但换了精良的装备与骏马、又有了丰厚的军赏之后,他们显然比以前自信了太多。

    很快,他们翻身上马,向远处的战场绕过去。

    “勇士们,打出旗号!”德苏阿木又下令道,“喊起来,唱起来。”

    前方响的是战鼓与蒙古战歌,维吾尔人也有着自己嘹亮的歌。

    “流浪的人儿,踏破了天山,越过了戈壁,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古丽……”

    ~~

    石河子往东面百余里有一条呼图壁河,如今称作“古塔巴河”。

    这里就是李瑕与廉希宪说好的“追击三百余里”的尽头。

    不能再继续西进了。

    没有强大的国力作为支撑,仅依靠盟友就深入西域,就好比根基不打牢就筑高台,会倒的。说白了,就是信不过兀鲁忽乃、巴巴哈尔。

    盟友就只是盟友,因利而合,无利则散。

    但李瑕没有马上就退,在河畔安营扎寨,派出探马,等待着。

    他算过时间,判断海都应该快到了才对。

    早在耶律铸还没有从阿力麻里出发之时,玉龙答失就已联络了海都,约定好出兵。

    这件事后来又成了玉龙答失与李瑕谈结盟的筹码。

    其人虽死,但野心不散。

    海押立不过四百里远的距离,过了这么久,李瑕还又追了耶律铸三百余里,海都怎么都应该到了才对。

    “我不希望你与海都结盟。”兀鲁忽乃走到河边,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道:“他一直在与我争夺阿姆河附近的领地。”

    “是吗?”

    “他也想反对忽必烈,这不假,但他的办法是先吞并察合台汗国。”

    “我了解了。”李瑕道:“你是我的第一个盟友,我会保护你……只要你不背叛。”

    兀鲁忽乃微微讥笑。

    她没有给出不背叛李瑕的承诺。

    这让她的笑容显得很危险。

    她似乎就想告诉李瑕“看,我陪了你这么久、并把女儿嫁给你,你都不能信任我,何况是海都?”

    “谁想吞并我,我杀谁。”

    兀鲁忽乃低眉顺眼地说着,手指在李瑕右边胸膛上用力一点,下一刻却是用手刀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转身走开。

    “保持警惕,我的盟友。”

    李瑕独自站在河边,又等了一会,西面有马蹄声传来,德苏阿木终于回来了。

    ……

    “王上料事如神,海都果然到了!”

    字正腔圆的汉语句子,还带了个成语,这便是德苏阿木近来的学习成果了。

    但禀告起事情还是得用维吾尔语。

    “海都就在石河子摆开了阵势,堵住了耶律铸,双方正在大战。”

    “说战况。”

    “是。”

    德苏阿木声音有些颤抖,他已对李瑕惊为天人,难以相信凡人能够料事料得这么准。虽然李瑕反复说过这不是预料,只是知道有人把海都邀请来了而已。

    “耶律铸想要强行渡河,但双方隔着河对射时,海都派一支偏师绕到了上游造羊皮筏子顺流而下偷袭,耶律铸只好向东又撤了五里……双方第一场交锋,耶律铸是败了。”

    李瑕问道:“海都准备渡河了吗?”

    “是,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正要过河。”德苏阿木说完,用汉语又说了个成语,“他想要乘胜追击。”

    “他的人发现你们在打探战场了吗?”

    “发现了,我们远远绕着战场跑了一圈,海都的人派了骑兵来追我们,我们没理他们,直接跑了。”

    “……”

    李瑕听完了这些情况,转过头下意识地想问廉希宪,却只看到了吴泽。

    廉希宪这次没有随军出征,而是留在了天池营地,既是准备忽里勒台大会,也是保证高昌不乱,随时能接应李瑕。

    姜饭已经又赶回关中,把李瑕的命令带回去。

    唯有吴泽是个文官,倒也不急着回去,李瑕索性就留他在身边历练。

    “兑夫,对这一仗怎么看?”

    吴泽吴兑夫一被问到,不由精神一振。

    随军参谋毕竟是很让人兴奋的一件事,让他差点忘了自己是受诸公耳提面命,来劝秦王早归的。

    “回王上,臣以为两支蒙虏自相残杀,孰胜孰败皆可喜。”

    话到这里,吴泽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海都此人,绝不一般。得玉龙答失消息,当即提兵而来,可谓眼光卓绝、雷厉风行。初战得胜,锐气已起,想必接下来漠北诸王乌合之众,轻而易举……”

    李瑕摇了摇头,显然有不同看法。

    “你说漠北诸王是乌合之众,却忘了当年蒙古便是凭这些人开疆扩土。”

    “臣听西域战报,认为这些蒙军并不强势。”

    “牧民的战力其实一直都差不多,区别在于统帅。铁木真能团结蒙古诸部,使其趋利而战,故而人人振奋,无往不胜。如今蒙古诸王沉溺酒色,自是兵无战心。但倘若有个合格的统帅,能提振士气,那这些蒙卒的骑术在、箭术在,这支兵马依然能战,毕竟是十万人。”

    吴泽道:“但诸王大军不太可能出这样一名统帅,何况还有王上与海都两面夹击,故而臣以为耶律铸必败。”

    李瑕忽转头看了一眼,看向了兀鲁忽乃的营地。

    盟友就只是盟友而已……他再次提醒自己。

    “夹击?我为何要帮海都?”

    “王上与海都有共同的敌人。”

    李瑕轻笑了一下,拍了拍吴泽的肩,道:“你刚来西域还不习惯,这里到处都是野兽,野兽是不会讲规则、讲感激的……只看实力。”

    他分析着这些局势,走到河边捧起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脑子能更清醒一些。

    其实李瑕也不能确定这些判断是不是对的。

    牵涉的势力越多,火候就越难把握。

    总之,他来这片草地是想当野兽之王,而不能当一个看到敌人的敌人就热情地冲上去的傻白甜……

    ~~

    傍晚,石河子战场。

    初战以海都的胜利告了一段落。

    拖雷家族的兵马没能守住河东岸,连退了五里,给了海都从容过河的机会,更关键的是,一战打出了威风,镇慑住了漠北诸王。

    海都把他们称为“拖雷家族的兵马”,也只有最了解蒙古的他,才能有这样准确的划分。

    他很清楚漠北诸王支持阿里不哥也好、忽必烈也罢,不会轻易再转向窝阔台家族。因为对窝阔台家族有好感的早被蒙哥处理了一遍了。

    必须用一场场胜利来立威。

    海都今日已发现了李瑕的探马在战场附近徘回,甚至一度奔到了战场的一箭之地外。

    再根据一些俘虏的供述,他已能推测出别失八里发生了什么。

    合丹已死,耶律铸都与李瑕对峙了几天,没交手就跑,显然是怕了。

    由此可见,李瑕兵锋颇盛,这次能派探马过来,必然是要追着耶律铸。

    正好夹击了拖雷家族的兵马,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想到这里,海都微微眯了眯眼,思忖着若几方会盟,该如何成为盟主,并获得最大的利益,比如可以先与李瑕瓜分察合台汗国。

    “李瑕能够吓退耶律铸,可见实力确实是不弱……该让他来打几场硬仗。”

    想到这里,海都招过一名心腹,命其以汉文修书一封,盖上了自己的大印,连夜派快马送往东面。

    他虽然从未去过中原,久居于西域之外,但却不像阿里不哥那样排斥汉法。他认为只要能成事,手段并不重要。

    ……

    次日,战鼓再次响起,海都开始命麾下战士继续渡过玛纳斯河与耶律铸决战。

    他很警惕,未虑胜而先虑败,一夜之间已在玛纳斯河上用羊皮筏子搭起了浮桥,防止被敌军半渡而击。

    往东而去的信使还没有回来。

    但不要紧,漠北诸王战心涣散,海都的策略是继续逼退他们,直到让他们遇到迎头赶上来的宋人军队……

    这日的战斗,海都显得比昨日还要谨慎认真。

    他不仅要击败耶律铸,还要利用此事来削弱李瑕。

    既要让李瑕实力受损从而在会盟时处于被动,又不能太过,还要保留其一部分实力合力对付忽必烈。

    这个火候很难把握……

    当海都正思考着这些,前方的战场上双方的兵士已然交锋。

    突然,海都抬起头望去,感到有些事与自己想得不一样。

    隐隐地,他听到敌方有人在喊。

    “海押立的封地……”

    “勇士们!打赢了这一仗,大汗会把窝阔台家族的领地全封给我们……”

    “……”

    同样的兵马,昨日与今日爆发出的气势完全不同。

    海都突然意识到,敌方统帅是故意引他过河的。

    这种冒险的打法根本不像是耶律铸的风格。

    连敌方统帅都弄错了,这一仗还能赢吗?

第945章 獠牙

    “勇士们,海都的叛军已经中计了!”

    “杀了他们,抢回你们留在尹犁河的牲畜和女人!”

    “……”

    伯颜做出了很多承诺,且都具备能落实的条件。

    他与耶律铸的不同是,耶律铸只敢胡编乱造李瑕有多弱。而他却敢给他们编织出一个美好的前景。

    伯颜告诉诸王,忽必烈会与旭烈兀联合,完全除掉窝阔台家族,分封窝阔台家族的领地。

    就算他不说,哈答驸马都已经有这样的推断了。

    既然解释不清,那干脆就顺着说,并且化为有利。

    “击败海都,抢占他的地盘,往后尹尔汗国与哈拉和林的贸易互通都会从那里过,你们知道能有多少黄金吗?”

    “真的?!”

    不愿为忽必烈卖命的漠北诸王终于兴奋起来。

    要蒙军打仗就是得这样,得告诉他们去抢哪里。

    有利可图,才能把强盗军队变回雄师。

    但,哪怕如此,伯颜依旧没信心以同样的兵力面对海都。

    他只好讨来一万兵马,羊败,并告诉诸王海都中计了,接下来可以半渡而击,如此以给他们信心……

    这一战,伯颜是在被逼到绝地之后,以有心算无心,希望能够歼灭海都。

    他很怕李瑕会从东面杀至。

    他表面上沉着冷静,其实非常紧张,手里攥着一枚十字架,心里默念不停。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中午,海都叛军的伤亡越来越严重,已渐渐显出了败象。

    伯颜回过头,向东面看去。

    他借过耶律铸的望筒,一次次抬起,观察着天际。

    生怕看到突然腾起的尘烟。

    “探马回来了吗?!”

    “报,回来了,东面还是没有发现有敌军踪迹……”

    忽然,伯颜听到了西岸的鸣金之声。

    他回过头,只见海都的大纛已向西退去。

    “退了?”望杆车上的耶律铸身体向前一倾,眼中带着警惕又带着欣喜,“击退海都了?”

    伯颜又向东面看了一眼,有些讶然。

    “李瑕真不追来吗?高看他了……”

    ~~

    “你说什么?!”

    战场另一边,海都十分诧异地瞪着眼前的信使,道:“再说一遍。”

    “李瑕说,他可以出兵帮助可汗,但要可汗答应与他会盟,奉他为盟主,支持他拥立的昔里吉为大汗,并不再侵占兀鲁忽乃在阿姆河附近的领地,往后双方可以贸易,共同讨伐……”

    “该死。”

    海都咒骂了一句,没有再理会那个喋喋不休的信使,马上便下令撤军。

    他发现自己被玉龙答失骗了。

    玉龙答失说的是“李瑕非常具有会盟的诚意,好几次派使节见阿里不哥,邀请他一起攻打忽必烈。我已经与他约定好一起攻打合丹。我的兄长,你应该出兵来抢占察合台汗国的领地了……”

    现在,玉龙答失已死,中间的联络已然断了。

    而李瑕并不值得信任。

    这个宋人根本没有远见卓识,在大敌当前之际居然还在讨要小小的利益,放任本该成为同伴的盟友失败……李瑕就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

    海都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算是发泄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愤怒,嘴里已平静地吐出了一连串的命令。

    “弓箭掩护。”

    “后阵散开,拉开距离。”

    “怯薛军绕上去断后。”

    “……”

    “鸣金收金,大纛不动,本汗要等勇士们全都退回西岸!”

    这般平静地指挥过后,心里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李瑕这个废物!”

    ~~

    “叛军还没乱。”

    伯颜拿着望筒扫视着战场前线。视线所及之处,海都的兵马虽然伤亡不小,但确是井然有序地退回河西,并没有发生在浮桥上推搡的情况。

    仅看这一点,他与耶律铸都不得不承认,黄金家族第四代中有这个领军能力的……屈指可数。

    在更多人崭露头角之前,海都已是他们所见的第一人。

    一战告捷,伯颜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显露出高兴的情绪,反而愈发郑重。

    “丞相,我们得追上去,歼灭海都、夺回阿力麻里的物资,休整之后才能北返。不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再追击我们。”

    耶律铸十分认同这一点,当即便命伯颜为督军,带几个宗王领兵追击海都。

    一整日的战斗又这样过去,天色降下时,伯颜已领着近三万骑兵追了五十余里,直到一条叫霍尔果斯的小河边。追得海都抛下了满地的尸体,泅水渡过小河。

    ……

    那边耶律铸则亲自押后,打扫战场,剥下叛军的盔甲、随身物品,分享战利品。

    之后带着随军的奥鲁、赶着牛羊牲畜行军数里,渡河,在石河子城驻扎。

    不时还有探马向东打探,最后回来禀报李瑕并没有向西追,在呼图壁河畔驻扎了两日之后就已经东返了。

    耶律铸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庆幸于李瑕没有配合海都杀过来,因为清楚这两方一旦联手会造成多大的威胁。

    想必是李瑕也无力再继续追击,又或是与海都还不能相互信任……宋人便是那样的,最擅勾心斗角。

    耶律铸不会再给李瑕这么好的机会了。

    “年轻人终究还是眼光浅了……”

    ~~

    这一仗,败退的海都、追击的伯颜、休整的耶律铸复盘起来,都对李瑕的战略水准大失所望。

    就连哈答驸马,也更加看不起李瑕。

    “我都说了,宋人怎么可能杀了合丹。合丹虽然打仗一般,也是窝阔台汗几个儿子里数一数二的了!”

    “哈哈,窝阔台汗几个儿子,除了阔端就是合丹。”

    贵由毕竟当过大汗,诸王也不多加嘲讽,只是哈哈大笑。

    哈答驸马是术赤家族的女婿,说起这些根本就无所谓,又道:“拖雷的几个儿子还是真能打仗的,你们看旭烈兀派来的一千人,和那个伯颜……额秀特。”

    晃动着酒囊,他有了些醉意,又骂道:“这两个兄弟联起手来,哪个是他们的对手。还有人说宋人领兵追在我们后面?哈,牛马都不信,发现没有。忽必烈现在杀了谁都往那个李瑕头上推。哪有那么强?我要是李瑕,今天我已经配合海都、拿下了耶律铸这个狗驱口,叫他给我作首诗,夸我,哈哈哈……”

    说着说着,哈答驸马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

    “这个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太可笑了,一个没用的宋人带着毛都没长全的昔里吉,也想号召诸王聚会,让他们像狗一样去舔我们吃剩的骨头吧!”

    “嗒。”

    一根带血的羊骨被他丢出了帐篷。

    羊皮纸则被丢进了火堆。

    帐外,风吹过石河子城土墙上的裂缝,响起了呜咽声。

    就像是风蚀谷的鬼哭。

    “呜……呜……”

    忽然,有人问道:“你们听到了没有?”

    “什么?”

    “是马蹄声吗?”

    “伯颜回来了?提到伯颜,我又想说旭烈兀派来的勇士真的强壮……”

    “嘘!马蹄声好像是……南边传过来的。”

    ~~

    宋禾正领兵从南面攻向石河子城。

    迎面的风吹来,他觉得自己强悍极了。

    以前,宋军的步卒总被蒙古骑兵追击,恐惧于蒙古骑兵来去如风。

    庆符马军刚刚练起来的时候,都不敢称“骑兵”,因为那时他们连马上作战都做不到。

    一直到近两年,终于练成了精骑。这次出西域,才突然发现蒙古骑兵行军速度也就那样。

    蒙卒们上马可作战、下马可放牧,归根结底还是半兵半牧,骑术再高,行军路上还要驱赶牛羊、打猎,还要驮着战利品。

    反而是秦王麾下的骑兵,军令如山,一声令下哪怕是抛下战利品,饿着肚子,也要克期必达。

    他们甚至可以完成许多蒙古骑兵想都想不到的任务。

    昨夜,他们连夜行军,奔袭了一百余里,直到河石子城以南三十里一座名叫“南山”的山峰,驻扎于山坡的南面。

    也就是说,海都与耶律铸大战之际,他们就在海都的南面二十余里。

    就是不肯救海都。

    为何?

    抛开海都,独自击败蒙古诸王的大军,才能给西域这些心高气傲、始终还不相信他们有多强大的睁眼瞎们当头棒喝;才能在获胜之后,不至于让海都、兀鲁忽乃、巴巴哈尔,甚至是昔里吉心想着,这个宋人全靠蒙古勇士才能获胜。

    必须让这些人收起轻视之心,收爪子的时候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本领,才能谈会盟。

    野兽与野兽之间,得先亮獠牙……

第946章 古战城南

    “结陈背南河,指顾望城北。冠军申号令,谓彼是劲敌。”

    耶律铸正在写长诗,记述今日击败海都这一战。

    与金莲川幕府的文人们不同的是,他没经历过亡国的悲哀,他身为丞相耶律楚材之子,从出生起就是达官显贵。

    他人生中唯一的槛就是卷入了失烈门谋反桉,险遭处决,幸为忽必烈所救。

    除此之外,事事顺遂。

    这样的耶律铸,保留了这北方绝大多数文人所没有的飘逸、洒脱。

    “今朝一战在,有国与无国。但得社稷存,此命不足惜。”

    落笔写到这一句,耶律铸已隐隐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哨声。

    也许是有探马回来了。

    但诗兴正高,他不急着问话,继续将后面的句子写完。

    这方面,他颇有书生气在身上。

    他更爱自己高雅的诗意,下意识里也讨厌听那些腌臜的蒙古诸王聒噪。

    “风云为动色,士卒为感激。奇正遽雷合,横冲奋霆击。”

    远处忽传来了杀喊声。

    “敌袭!”

    “啊!”

    混乱的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似乎真有敌人杀进了营地,正在“横冲奋霆击”。

    耶律铸耳朵动了动,闭上眼,似叹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他依旧没有转身去应对,而是继续落笔。

    “雌雄势未决,忽忽日将匿。以剑指羲和,挥戈呼天日……”

    打了胜仗的豪迈壮阔还在诗中酝酿。

    “丞相!”

    一声呼喝从帐外传进来,打碎了耶律铸诗里的情绪,将他拉回了慌乱的、破碎的现实。

    “丞相!有敌军偷袭,已经杀进来了!”

    耶律铸身子一僵。

    才蘸起的浓墨滴在纸面上,盖住了那个“日”字。

    他缓缓搁下笔,转身,道:“请诸王来见我吧。”

    这动作显得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着急也没用。

    想来,诸王必在饮酒作乐,就算自己先赶过去了,还是得等着他们。

    走向石河子城的小城头,一路上耶律铸都在思忖应对之法。

    他麾下有五千精锐怯薛,本是合丹留给他用于控制局面的,如今却只留了一千人在身边,其余皆被他派去助伯颜追击海都了。

    漠北诸王倒是还有近七万大军,可这些人无利不起早,整日只知叫着要陛下到哈拉和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石河子城可为倚仗?

    海都就没想过守石河子城。

    此城为唐代所建,归属于北庭都护府,土城墙只有一人高,经历数百年从未修缮,残败不堪。

    作为当年唐军营屯的驻地,城中最多只能容下两万人。

    今夜,诸王带着各自的怯薛宿在城中,五万余骑兵围绕着城池,形成拱卫之势。

    本以为这种布置能有效地应对敌军,毕竟探马打探到李瑕已从百余里之外东撤,伯颜的三万余人离得也不远。

    结果,一被偷袭,石河子城那低矮的城墙反倒成了军令通行的阻碍。

    话说回来,暂时并没有军令要通行,耶律铸无权调动诸王兵马,只能商量着来,要求他们征战……

    耶律铸走上城头,听着城外大营混乱的声响,等着。

    等待的时候,他又赋了一首诗。

    “城高一百尺,枉教人费力。贼不从外来,当察城中贼。”

    脚下的城墙分明很低,城中显然也没有内贼。

    他却觉得这诗应景,简直是有感而发。

    好一会儿之后,醉醺醺的诸王终于赶到了。

    人未至,骂声已传入耳中。

    “额秀特!耶律铸,我们都击败海都了,那敌人到底是从哪来的?!”

    “海都是你们击败的吗?”耶律铸在心中反问了一句。

    为了击败海都,伯颜已把十万大军中最能战的三万余人调走了,像是把骨头也抽走了一般,剩下一滩烂肉。

    心里骂过了,他嘴上却没说什么,迅速指着城外道:“诸位宗王的怯薛军都在城中,战士们难免心慌,请派出各部怯薛军出城迎战,来敌毕竟人少……”

    这边话没说完,哈答驸马已当先摇头。

    “我看你就是奉了忽必烈的命令,要除掉我们,想骗我把怯薛调开。”

    哈答这么一说,马上便有宗王喝骂起来。

    “狗驱口,忽必烈是不是让你把我们也杀了?”

    “别想调走我的怯薛……”

    蒙古语叽哩咕噜,直吵得耶律铸脑壳疼。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挡住飞来的唾沫星子,最后终于大喝了一声。

    “那就请诸王亲自领兵去阻一阻敌军!”

    他终于到了情绪失控的边缘。

    然而,诸王显然还是没把敌军当一回事,甚至还有人问道:“要我们出战,大汗能赏我们什么?”

    “你和伯颜哄着孛罗赤攻打海都,可是给了他海押立的封地的。”

    “我们可以不要封地,但要成吉思汗的传统!”

    “对!丞相要我们出战,得答应劝大汗恢复成吉思汗的传统……”

    忽然。

    “轰!”

    也不知哪里一声巨响。

    “杀虏!”

    汉语的呼喝声远远回荡开来。

    其后是沉闷的鼓声。

    “冬!冬!冬……”

    唐贞元六年,北庭都护府治所失守之后,时隔四百七十余年,这也许是第一声重新回响在这里的属于汉家军队的破阵鼓乐。

    就是普普通通的鼓点,夹杂着汉人、维吾尔人、蒙古人的喊声,但这片土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过来。

    遗留了数百年的黄土城墙微微摇晃,抖落了满身尘埃……

    ~~

    石河子城内,诸王到现在其实还没看到敌军的身影。

    毕竟七万人的营地连绵开来足有数里地,绕一圈也要小半个时辰。

    但黑夜遇袭,有的蒙卒被砍掉了手脚,正倒在地上哭嚎;有的蒙卒肚子被割破,也倒在地上哭嚎……

    “啊!”

    “啊!”

    黑夜加剧了这种痛苦、绝望,使得恐惧漫延。

    “败了?!”

    哈答驸马脖子一缩,瞪着远处的火光问道。

    他从不屑到不知所措,只需要被吓一下,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真杀来了?”

    诸王大惊。

    前一刻他们还在讨价还价,浑然不把宋人当回事,现在却开始不安。

    越来越不安、焦虑、害怕。

    “不不……不会吧?合丹真是被这些宋人击败的?”

    “我要回斡难河!我要回去!”

    “这城墙要倒了吧?”

    已有宗王转身就跑。

    耶律铸微微愕然,连忙拦住。

    “诸王,我们还有七万大军,我们刚击败了海都,还能破敌的,只需要你们的怯薛……”

    “放开!我的怯薛要保护我!”

    “你们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滚啊狗驱口!”

    “……”

    哈答驸马落在最后,转头看了看耶律铸,又看了看纷纷逃窜的诸王,拍了拍自己剃秃的头顶,跟着跑了。

    很快,城头上只剩耶律铸。

    他笑了笑,似乎轻松了许多。

    父子两代都是大蒙古国丞相,看得最清楚,黄金家族早已开始腐朽,权贵们早已对治下的牧民实行最残酷的剥削。

    窝阔台时期,斡亦刺部四千名七岁以上少女的血酿成了权力的美酒。贵由则是弱主当朝,后宫掌权。立国短短三十年间,腐朽程度已可与辽、金、宋比肩。

    是拖雷几个雄才大略的儿子挽救了这一切。

    蒙哥汗即位以来,向西征波斯、灭木剌夷、灭阿拉伯;向南征高丽、灭大理,攻南宋,经略漠南,改用汉法,让汉地源源不绝供应财赋,才使大蒙古国再次展示出强横姿态。

    少有人能看到它被酒色泡烂了的肚腹,反而是不了解大蒙古国的外人还在不停歌颂“蒙古铁蹄强大无比!”

    结果,阿里不哥把这团腐肉拖到西域来丢人现眼了。

    这些分封在大蒙古国腹地的领主,旭烈兀西征没带他们;蒙哥汗南征没带他们;有长远眼光的,这六年陛下也都收买了。

    只剩一群因循守旧、好吃懒做的蠢材们无路可去,为了财富跑来劫掳察合台汗国。

    就这样一群货色中,最像样的几个还被伯颜挑走了。

    而且居然还能挑出十分之三可带兵打仗的宗亲,黄金家族可称得上了不起。

    蒙古牧民们跟着这些废物还能远征万里,确实都是天生的战士。

    ……

    “李瑕今夜杀到石河子城,就像是杀到了哈拉和林,杀到了大蒙古国最废物的一群人面前,狠狠地戳中了黄金家族的腐肉。”

    耶律铸不再劝诸王,开始大骂不已。

    他已经尽力拖着这群累赘前行,累了,怒了。

    现在只想渲泻心中不满。

    “知道金灭辽、蒙古灭金时是什么样吗?一旦绕过外面的防线,杀到国都,就会看到帝国中心里原来只有一群废物在哇哇大哭!去死吧,也许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死在今夜,才是大功于国……”

    随着这些话喊完,心中的怒火一泄,耶律铸闭上眼,无力地在地上坐了下来。

    敌人都还没看到啊!

    至少还隔着五百步远,但竟没有一个统帅能保持冷静。

    这成与败的心理太难把握了。

    “要好处是吧?我答应你们,劝陛下回哈拉和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耶律铸自言自语地讥笑道。

    他其实知道,要让诸王作战,该给好处。

    这是强盗的习俗。

    但,他的皇帝陛下,不需要通过忽里勒台大会来继承大统。

    不能再有忽里勒台大会。

    杀喊声越来越近了。

    他却懒得再看,脑子里只想着父亲耶律楚材临死前说的话。

    ——“我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近三十年,不觉辛苦。然而,乃马真后与诸王争权三年,太累了啊……太累了……”

    耶律铸喃喃道:“父亲可知你走后六年大蒙古国汗位之争犹不止?宪宗皇驾崩以来,又是六年……太累了啊。强盗就是强盗,怎么拉扯也难拉扯成官军……”

    他也累了,心想,就让它分崩离析吧。

第947章 虽楚有材

    星河璀璨,照着玛纳斯河西岸这边广袤的土地。

    石河子城外驻扎的五万余兵马,在星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片黑色的海。

    有一条船从南面的山丘上冲入海中。

    黑色的海开始退潮,涌向北面的大漠。

    这是五万余蒙古骑兵被摧枯拉朽般地击败了。

    首先崩溃的是蒙古诸王从尹犁河流域裹胁来的畏兀儿人仆从军。

    兀鲁忽乃是这些仆从军的可敦、十余年来的无冕女王,如今已带回了强大的盟友,一场夜袭,如魔鬼般展示出了强大的实力。

    于是这些仆从军望风而降,引起了蒙卒的大规模溃散。

    蒙古战士们是自由的。

    他们上马作战,下马放牧,没有财产,领主们一声令下就来了。想走了,随着人群也就走了。

    月光下的每一匹骏马都显得那样洒脱。

    反而是石河子城里的诸王与他们的怯薛,被堵住了……

    “逃啊!”

    哈答驸马大吼着,冲回帐篷里,一把推开迎上来的西域胡姬。

    转头一看,帐篷里全都是他在察合台汗国抢来的好东西。

    黄金、丝绸、玉器、象牙酒杯……

    “呜呜呜……该带什么啊……还不快收起来,走啊!走啊!”

    哈答驸马也不知道敌军杀到哪了,其实连是不是李瑕杀来了都不太确定。

    也许就是忽必烈为了这些财宝,命令耶律铸除掉这些亲人呢?

    懦弱的宋人、没有战略眼光的李瑕,怎么可能杀到石河子城?

    现在的问题是,别的宗王都逃了,他不想当最慢的一个。

    刚才从城墙跑下来时他就是最后一个,这让他太紧张了。

    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终于,最心腹的一百怯薛用丝绸裹好了帐篷里的财宝。哈答连忙带着他们赶向小城的北门。

    看不到城外怎么样了,只听到那些乱哄哄的声音,便可想象到是怎么样一片仓惶狼藉。

    马嘶声不绝于耳,嚎叫声不绝于耳。

    “就像是有魔鬼一口能吞下五万人,真是吓死他们了,一群废物。”哈答心想着。

    “前面的,走啊!”

    眼看前方被堵住,哈答驸马一鞭挥出,一名不知属于哪个宗王的士卒怀里的包裹摔落下来。

    哗啦啦掉落了满地的黄金,金灿灿晃花了人的眼。

    “开城门!我们快回漠北。”

    “别挤,城门是向内开的,让开!”

    “为什么学狗汉人建城?急死我了!额秀特……”

    吱吱呀呀的响声中,破旧的城门被打开。

    “走啊!”

    “噗噗噗噗噗……”

    迎面,弩箭如同狂风暴雨般袭卷而来。

    数不清有多少诸王的怯薛在这一轮的箭雨下倒地、抽搐。

    “啊!”

    哈答驸马吓得魂都要丢了。

    他完全乱了心神,掉转马头要走,“彭”的一声撞到了另一匹马,摔下马来。

    他连忙爬过血泊。

    只听得还有人想指挥诸王怯薛,大喊道:“杀出去啊!”

    “城中摆不开阵势……”

    “摆?!额秀特,还摆什么?投降啊!降啊!”

    “……”

    血泊浸湿了丝绸,黄金玉石滚了一地,其后一具具尸体又倒在了上面。

    哈答驸马真的哭了。

    随阿里不哥西徙时想的不是这样……当时觉得,反正先抢一遭,后面不管归附谁,终归都是拖雷家的两兄弟,还能对他不好吗?

    连要和忽必烈说什么他都想好了。

    “大汗啊,当年哈答也是和拔都一起支持蒙哥汗的。”

    总之,汗位转到拖雷家族,他也是出了力的。就算看在他妻子火雷公主、他妻兄拔都的面子上,忽必烈都得厚待他。

    没想到这趟出来,还真要打仗。

    就他这个身份,在斡亦剌享乐一辈子都不会缺钱,为了什么啊?

    为了更富有,好和别的宗亲攀比。

    哈答驸马越想越伤心,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虚荣?”

    他手脚并用地爬回帐篷,躲在地毯下,不敢出声,沉默地哭着。

    也不知哭了多久,外面惨叫声渐歇。

    他稍稍揭起帐篷,想看看情况如何了……

    忽然,背上被人一踩,整个身子都被踩在地上。

    “哎哟!”

    “秦王,这就是哈答驸马,斡亦剌部首领,娶的是术赤的女儿火雷,黄金家族的嫡系……”

    “不是!”哈答驸马惊得一个哆嗦,连忙喊道:“娶个女人怎么能算嫡系?斡亦剌部是黄金家族的死仇啊死仇。”

    “哈答驸马今夜还骂了秦王,他说秦王没有战略眼光,像狗一样啃蒙古人剩下的骨头。”

    “没有!没有!”

    哈答驸马吓坏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抬头看去,只见帐篷外立着好几道高大的人影。

    因为是逆着火光,他根本看不清那些人长什么样,却惊讶于怎么会每一个都这么凶悍的样子。

    泪水如决堤一般流。

    哈答真的不想死,他父亲很早就归附成吉思汗,让他从小就享受到了快乐的生活,也充满了对生命的卷恋。

    “秦王……你不要听这些小人说,我从小就仰慕汉人,我……对!我和玉龙答失联络了,要归附秦王!对,我按了手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他叨叨不停,转头看着帐篷,似乎想把玉龙答失的魂找出来作证。

    但再一抬头,帐外就只剩下一个汉人士卒,走进来,与踩着他的另一名汉人士卒三两下就将他捆了起来。

    “饶命”哈答忽然用汉语喊了一声,“饶命!”

    他也就只会这句了……

    ~~

    “王上,找到了。”

    霍小莲迎上李瑕,道:“耶律铸服冰片自尽了。”

    “死了?”

    “快了。他想见见王上,我们已搜过身了。”

    “找大夫来。”

    “是……”

    李瑕举步进了一间帐篷,只见耶律铸瘫坐在那,怀里抱着一方玉玺。

    “秦王……好风采……我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耶律铸似乎控制了冰片的剂量,为了撑住一口气见李瑕。

    眼见一名大夫要上前,他抬起一只手,摇了摇。

    “你不一定要死。”

    李瑕示意那大夫继续上前,道:“我希望你辅左我,成为比你父亲更能青史留名的名臣。”

    耶律铸阻止不了那大夫伸过来把脉的手,只好深深看了李瑕一眼,苦笑。

    “不瞒秦王……我心底是愿意的,‘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家父乃大辽东丹王之后裔,家母乃苏东坡之后裔,我又如何不想有个中州正统?”

    李瑕上前两步,道:“那好,善甫兄也很希望能与你共事。”

    “可我与廉善甫不同……他是高昌世族,其父曾为太后驻守汤沐邑,又曾任真定路达鲁花赤,在高昌畏兀儿人、北方军中素有威望,因此,廉善甫虽然叛了,陛下不会动、不敢动他族人。但耶律氏不同,一直是文官,且族中太多妇孺,除我之外,却再无人能支撑门户、在陛下面前保全家族……请秦王体谅。”

    说到这里,耶律铸见李瑕已明白这其中的意思,苦笑了两声,自嘲道:“什么忠义气节,个人事,个人自有考虑……我父子仕蒙五十年,还是有始有终,求个身后名吧……”

    那大夫站起身,神色为难地叹息了一口气,道:“秦王……”

    “知道了。”李瑕道:“高大夫辛苦了,去吧。”

    耶律铸见这大夫果然救不了自己的毒,既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微微的失落。

    他把手里的蒙古玉玺放在地毯上。

    “我本想摔碎它,但……可否以此向秦王提两个要求。”

    “你说,我未必答应。”

    耶律铸道:“当年,宪宗皇帝刚驾崩,我在六盘山,抛下妻儿,投奔陛下……无情无义,无情无义。因此我儿耶律希亮只好碾转西域……”

    “他在高昌城被善甫兄擒了,我会饶他一命。也不会逼他出力而害了你族人。”

    “多谢秦王。”耶律铸又道:“我长女嫁汪惟正为妻……”

    “她应该还活着,在临安。”李瑕道:“汪家女卷,我并未为难。若来日南北统一,她可返家改嫁。”

    “多谢……多谢……”

    一连说了两个多谢,耶律铸的眼神就此安宁下来。

    这一儿一女,是他平生愧对之人,此事也困扰了他两年,本想通过击败李瑕来解决,没想到今夜败于李瑕,反倒是把事情解决了。

    “我写了一封信,就埋在地毯下……若我有亲友欲为我报仇,请秦王以此信示之。”

    “好。”

    耶律铸了却心愿,便不再看向李瑕,把身边的玉玺一推,是嫌碍事。

    他在地毯上躺下,用尽最后的心力,做了平生最喜欢做的事。

    写诗。

    “万古消沉尽,浮云事几场。”

    “酣歌颓醉玉,休得问兴亡。”

    ……

    李瑕在帐中站了一会,待耶律铸最后一缕呼吸声停了,微觉有些遗憾,毕竟失去了一个有可能招降的能臣。

    但再一想,比起政治,耶律铸也许更喜欢诗词。

    活到最后一刻时,能无牵无挂地写诗,于他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虽然李瑕觉得他的诗写得其实也没有很好。

    ~~

    捧着玉玺走出了帐篷,走上石河子城残破的城头,东面的晨曦才刚刚升起。

    李瑕转身看向满是狼藉的土地,到处都是血泊、尸体、马粪……这些,将是拖雷家族唯一还能留在西域的东西。

    随着忽必烈派来的宗王、丞相战死,这位蒙元的皇帝也好、大汗也罢,彻底在西域失去了他的威望。

    接下来是瓜分战利品、并重新立规矩的时刻。

    只看由谁来立规矩?

    ……

    兀鲁忽乃已走上了石河子城的最高处,凝望着尹犁河的方向,之后,把那道深沉复杂的目光投向她的盟友,不经意间显出警惕之色。

    李瑕恍若未见,正吩咐士卒们把俘虏带出来,并带着诚意,邀请他们参加将在天池举行的忽里勒台大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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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