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8章 侵略者的下场
为了格挡阿里不哥的一刀,德苏阿木的虎口也因为巨力而破裂,刚接上的肩膀又再次脱了臼。
他摔在地上,姿态还是像个弱者。
一场仗打到这里,他已经精疲力尽,终究是不敌强壮的阿里不哥。
但反而是强壮的阿里不哥更愤怒,并且因为愤怒而显得无力,更像个弱者。
这让德苏阿木感到畅快。
“我们不是驱口……你也不配当蒙古大汗……”
他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沙土黏在他满是血的手上,却不忘大声嘲笑着阿里不哥,尽管这样会牵动伤口,传来剧痛。
阿里不哥怒不可遏,喝令怯薛上前杀了德苏阿木。
也有畏兀儿士卒冲上前拦住、被砍倒在地。
就在德苏阿木想要爬起来的这片刻之间,他身前已多了好几具尸体,全都是他的族人。
之前已有太多族人战死在风蚀谷,那时,他们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战。
为了拥护阿里不哥成为蒙古大汗,可蒙古大汗是谁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去你娘的阿里不哥!”
这句话,德苏阿木是用汉语骂出来的,这是他学会的第一句汉语,说得并不好,带着奇怪的口音,但却已足够表明他铁了心追随李瑕。
只看今日这大漠之上,阿里不哥有两万人、李瑕只有五百人,仿佛人数多就强。
可实际上呢?阿里不哥一无所有了,丢了地盘、丢了人心,只能带着最后这些兵力四处劫掳,像野狗,也像游荡的孤魂野鬼、表面强大,内里连魂都丢了。
反观李瑕带来的人是少,但留下了足够的兵力保证着治下的安定,甚至还在攻打兴庆府以扩大战略优势。他背后的领土正是百废待兴、生机勃勃。
今日,德苏阿木与他身后的畏兀儿人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
他们想让家卷族人在秦王治下的肃州安稳生活。
那再看,谁才是强者?谁又是弱者?
“去你娘的黄金家族……”
德苏阿木用力一撑,直起身来,又骂了一句汉语。
之后,他用他有限的词汇,又骂了第三句话。
“狗屁!”
与此同时,德苏阿木极尽蔑视地看了一眼阿里不哥,一口血水啐在地上,迈步向前杀去。
狗屁的黄金家族,强盗而已。
阿里不哥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口血水从德苏阿木嘴里落到沙土上的一幕。
这让他觉得恶心,也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改变得了眼前这个畏兀儿人对自己的鄙夷了。也不可能改变对方眼里那极尽蔑视的神色。
只能把那双眼睛挖出来,狠狠地捏碎。
“杀了他!”
怒气顶在脑门上,让阿里不哥根本不能去想别的,一刀又一刀拼命砍向前方的畏兀儿士卒,并杀向德苏阿木。
一个合格的将领不会这么做,合格的君王更不会。
此时此刻,阿里不哥要做的应该是绕过李瑕的封堵,与他的兵士汇合。
但如果要说应该怎么做,他更应该放下狂妄的态度、与李瑕联盟。更早的时候,也不应该劫掠阿力麻里,不应该册封阿鲁忽为察合台汗国的可汗……也许应该行汉制。
没有那么多所谓对的做法。
蒙古大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汗!”
当阿里不哥又噼死一名畏兀儿士卒,有怯薛拥上来,拉着他的缰绳向后退去。
“大汗!”
阿里不哥怒气未消,刀一横,便要顶开那名怯薛。
他决不容许德苏阿木对他的轻蔑,一定要杀光这些畏兀儿人才消气。
“大汗,快看……”
阿里不哥这才转头看去,只见北面的天空已完全被尘烟遮蔽。
那是他的主力大军已经快要来了。
当然不是为了保护他还需要把近两万人全调过来,按原本的计划,第一批的两千人其实已经足够,第二批的两千只是为了保证不会有闪失。至于主力过来,则是既然动手杀李瑕了,接下来马上就要攻打台特玛湖。
没想到会成了现在这样,前后四千余兵力,竟然还让李瑕的兵马杀到大汗身边。
好在主力也来了……
下一刻,阿里不哥才发现,那怯薛士卒指的不是北面尘烟腾起的方向。
而是就在身后不远,一杆蒙古千夫长的大旗随着“轰”的一声响,正缓缓倒下去。
李瑕竟是以不到三个百人队杀穿了他的两千怯薛军,斩将夺旗?
败了?
只在砍杀了几个畏兀儿驱口的这点时间里,蒙古大汗败给了一个汉人?
一瞬间,阿里不哥感到十分迷茫。
他并不是恨汉人,只是没把汉人当成是人而已,他把他们当成武力还没发育成熟的牲口。
所以,当听说忽必烈要学汉制,他是嘲讽的;听说李瑕要结盟,他感到了被羞辱。
现在呢?
阿里不哥恨不得是自己看错了,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以求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马上,呼喝声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一汉当五胡!”
随着这呼喝,李瑕的骑兵已掉头向他杀了过来……
阿里不哥并不慌张,就在更远处,他的主力大军马上要到了。南面的两千人也正在重新调整,很快就要冲回来。
这一片大漠,他依旧还是主宰者。
“去告诉李瑕,本汗承认他有资格与我结盟了。”阿里不哥吩咐道。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
“可以按他的条件来。”
他的思路一直很清晰,刚才想的是挥鞭教训一下猎狗,现在发现是自己看错了,那就好好结盟罢了。
强强联手,击败忽必烈。
至于对方是否愿意?
他阿里不哥,这辈子,永远只会考虑自己的想法,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就像他认为忽必烈应该来参加他的忽勒台大会……
“彭。”
那过去交涉的怯薛士卒才到近前,一柄打头锤砸下,直将他的头砸烂。
有些蒙卒本想上前保护阿里不哥,连忙拨马便走。
更多的怯薛则纷纷大喊起来。
“保护大汗撤啊!”
“大军马上就到了,保护大汗!”
北面的尘烟越来越近,李瑕却已包围了阿里不哥……
~~
当听到那一句“大汗承认你有资格与他结盟了”之时,李瑕感到了荒谬。
是,从政治账来说,现在还可以与阿里不哥联盟,继续之前的计划。
这次也许把阿里不哥打服气了,这位蒙古大汗能够改变其四十多年以来形成的对汉人根深蒂固的轻蔑,往后好好合作……不可能的。
到死都不会悔改。
现在刀架到脖子上了,阿里不哥才这么说。
那就杀上去,说不通的道理,用刀一捅就通了。
“杀了。”
不需要更多的命令,霍小莲一锤便砸烂了那怯薛的脑袋,杀向阿里不哥。
此时还守在阿里不哥身边的数十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护着他们的大汗被包围在这里,已成哀兵,
而选锋营刚刚带着归义营杀穿了两千蒙军,气势正盛。
很快便形成了今日最惨烈的一场战斗……
李瑕这次却没有亲自杀敌,只是时不时驱马上前几步,目光始终盯着阿里不哥。
像是一场沉默的审判。
……
阿里不哥也在看着李瑕。
今日是两人第一次见,但就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第一场会面就发生了这样的火拼。
两人之间,一个个怯薛惨叫着倒在地上。
李瑕越来越近。
阿里不哥道:“李瑕,看到北面马上就要杀到的两万大军了吗?你不敢杀本汗,也吓不到本汗……”
“咴!”
他话还没说完,跨下的战马突然惨叫着倒下。
一道人影从后面勐扑过来,扑倒了阿里不哥。
是德苏阿木。
他满脸都是血迹,显得无比狰狞,一刀噼上,刀卡在阿里不哥的肩甲上。
阿里不哥力气更大,想夺刀却发现德苏阿木的刀是绑在手上的,反手用力一掰,径直掰断了德苏阿木的手。
“啊!”
惨叫声中,德苏阿木勐用头砸向阿里不哥的鼻子。
于此同时,一个个士卒扑上来,拼命要按住阿里不哥。
“杀了他!”
“杀了他……”
混乱中,却是德苏阿木喊道:“留活口……秦王也许有用……”
这里也只有他是一个部落的首领,还顾得上考虑这些。
想到了妻子的死,也想到了家园被毁,德苏阿木比任何人都想杀阿里不哥。但秦王的大事更重要……
“卡。”
霍小莲上前,从满地的血泊中提起阿里不哥,卸下了他的双手,提着他到李瑕面前。
“报王上,已擒得阿里不哥!”
“提着他过来。”
李瑕策马向北行了十余步,先是看了看越来越近的尘烟,之后看向阿里不哥。
只见阿里不哥的眼里还满是傲慢。
“哈哈哈,你想用我来威胁我的大军吗?”阿里不哥大笑道,“你心里很清楚,只有我能制衡忽必烈……”
“带着狂妄到死吧。”李瑕随口说了一句,向身边的选锋营士卒道:“有没有觉得他狗眼看人低?”
“太有了,王上。”
“那就挖了。”
……
“啊!”
一声惨叫远远传了过来。
正在率主力大军增援的明理帖木儿、药木忽儿对视了一眼。
“那是父汗的声音?”
“好像是……”
明理帖木儿、药木忽儿连忙策马奔到军队前,也顾不上再收拢那些溃卒,拼命打马上前。
终于,他们看清了。
就在那些汉人的阵列前面,阿里不哥正被摁着跪在地上。
似乎是看到他们上前了、能看到了,那些汉人忽然喝了一句。
之后,有人举起刀。
“父汗!”
“杀过去!拦住他们!”
“敢动我父汗试试?!”
“大汗……”
“……”
李瑕抬着望筒,能清晰地看到明理帖木儿脸上那惊慌、愤怒、不知所措的表情。
所以,他更要斩杀阿里不哥。
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与野蛮人玩政治、把政治账算得再好,没用。
首先要做的应该是立威。
先把汉人丢掉的威风打回来,否则只会被当成弱者,不会有人来谈什么政治账。
为将者不可怒而兴师,对。
但,要让世人知道他李瑕绝对有怒而兴师的实力。
要让世人看看,一旦激怒了他会是什么后果。
“大汗!”
“大汗!”
当呼喊声传来,李瑕刻意等的时机也就到了。
他就是要在这近两万大军面前,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的大汗是怎么死的。
不是像蒙哥一样病死的。
“斩。”
“呼。”
刀风声利落干脆。
刀下的阿里不哥还在惨叫、还在怒吼,“噗”的一声,头颅已滚落在沙地上,两个眼窝早已成了血洞,再也没有那傲慢的眼神。
“就摆在那吧,让他们也看看侵略者的下场……”
第919章 未归人
与李瑕会盟之事,阿里不哥兴趣缺缺,毕竟大不了还可以投降忽必烈。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认为应该会盟,尤其是药木忽儿。
他认为忽必烈行汉制的举动已引起了诸王的不满,只是慑于忽必烈的实力,现在诸王才无奈地转投忽必烈。
而且,自蒙哥汗之后,唯有阿里不哥还能维持大蒙古国各个兀鲁思,忽必烈做不到的。
那只要阿里不哥能再大胜一两场,并有足够的钱粮供应,还是能挽回一部分局面的。
类似这样的道理,药木忽儿已提醒过阿里不哥。
但他太过年轻,显然没有引起阿里不哥足够的重视。
此时后果终于摆在了面前……
漫天风沙之中,药木忽儿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那颗被砍落的人头是他父亲的。
但当他奔向那杆竖在沙丘上的长杆,只见那人头的面颊上还不停有两行血从眼窝流出,流进那茂密的胡子里。
这一刻,药木忽儿知道,大蒙古国注定走向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创下的辉煌,从今日开始,必然走向没落。
这没落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就露出端倪,但只有随着阿里不哥一死,才可以说是尘埃落定。
药木忽儿拉住了缰绳,驻马在长杆下,感到无比的悲伤。
他低声地唱起歌来。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尊贵的传统代代传……”
连这句歌词,从此也成了向往。
明理帖木儿则更像阿里不哥一些,首先感到的是无比的愤怒。
“追上去!给我杀了他们!”
“为大汗报仇……”
~~
此时李瑕正带着三百余人的残部向西面撤离,堪堪奔出两百余步。
如果兵力更多些,他就敢趁着阿里不哥刚死,蒙卒军心不稳之际掩杀上去,再试着击败那一万多的兵力。
就像蒙哥死时一样,能够击退蒙军。
可惜的是没将两千人全带来,而现在将士们刚经历了连番厮杀,马力几乎快要耗尽,李瑕便不愿冒这种风险。
以五百人两次破阵,斩杀阿里不哥,再扬长而去,依旧是足够立威了。
但蒙军已追杀过来,呼啸声渐渐逼近。
李瑕并不慌乱,不断激励着士卒。
“不要爱惜马力,天马上要黑了……”
夕阳已落在地平线处,显得极为远。
近两万人的包围、追杀下,三百余骑显得极为渺小。
但放眼整片大漠,这两万人也显得极为渺小……
~~
陆小酉站在塔里木河畔,望着夕阳跌落地平线,天色完全暗下,他不由皱起了眉。
已到了约定的时日,李瑕却还没回来。
陆小酉遂招过麾下将领,接连下了几道命令。
“让士卒做好准备,明日一早随我去接应秦王。今夜散出探马,一定要探明北面情况,我们这些人骑术不如蒙军高明,预先了解了战场,才能在骑战中胜过蒙军……”
若说着急,陆小酉最着急,但做起事情来依旧稳妥。
恰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李瑕才会每次都选择让他作为后援。
好在陆小酉没有贸然出兵,当夜,便有探马打探到北面六十余里外发现了大量的蒙军。
“那一带畏兀儿人称为‘库木塔格’,意是沙丘,沙丘背面是一片大沙漠,周围都是流沙,能没过马腿,就是当地人都不敢轻易过去……”
“你是说,王上被蒙军赶到那片沙漠里了?”
“有可能王下撤到最后六十里,蒙军阻断了他的归路,只好向西北方向进入那片死地。”
“地图拿来……”
还在谈着这些,帐外忽然有马蹄声传来,之后是一名信使回来。
“将军,兀鲁忽乃派人来了,说是要与王上商谈齐攻合丹之事,并问阿里不哥兵马已至,王上是否已与之会盟。”
“回复他快了。王上还在与阿里不哥谈条件。”
“是,兀鲁忽乃还派了许多侍女、送了许多物资过来,说是给公主的嫁妆。”
“已经进了营地了?”
“是。”
陆小酉脸色迅速难看起来。
他意识到这是兀鲁忽乃在刺探营地的情报。
如果秦王没有尽快回来,那只怕联盟西域共同对付忽必烈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
台玛特湖营地。
兀鲁忽乃那日在放走李瑕之时,心里就已有了倾向。
朵思蛮被带走才不到五天,兀鲁忽乃还是决定大方送出嫁妆,让女儿给李瑕作侧室。
她心里其实还是非常不甘愿,但人既已被带走,用汉人的话说叫“生米煮成熟饭”,已是无可奈何。
而且,探马打探到阿里不哥的兵力正在南下。
那三方会盟,歼灭合丹也就快了。
这种时候,不宜因小失大。
兀鲁忽乃终究还是更希望能把忽必烈的势力驱逐出西域,让察合台汗国能摆脱汗廷的干涉。
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起来……
“你说什么?”
从李瑕营地回来的侍女再次低声应了一遍。
“公主说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可是奴婢看来看去,公主不像是被男人碰过了……”
兀鲁忽乃有些诧异,又追问了许多细节。
倒不是大蒙古国也在意这些事,而是她在意李瑕的态度。
“李瑕难道是嫌弃我的女儿吗?”
“不像是,公主说李瑕对他很好,让可敦不必担心。”
“你没见到李瑕?”
“没有……”
兀鲁忽乃又招了几个过去塔里木营地的人问了,确实李瑕早几日便不在营地里了。
那结合朵思蛮的事,大概就能猜到李瑕的行踪。
李瑕抢了朵思蛮之后,第一晚太累,没有做那事,第二晚也没做,因为第三天他就去见阿里不哥了。
其后又过了三天,他都没有回来。
是还在与阿里不哥商谈?
想到这里,兀鲁忽乃又派出许多探马,往北面的营地去打探阿里不哥兵马的情报。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还不能确定。
如果,阿里不哥斩杀了李瑕……那个没有远见的大汗做得出这样的事,就像把阿鲁忽派到察合台汗国来。
偏偏现在阿鲁忽已经死了,倘若李瑕也死了,那她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也只能归顺忽必烈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日。
这日终于有了相对准确的消息。
“李瑕应该是一直没回塔里木河,陆小酉已带着一千多人离开大营,现在营地里只有三百人驻扎,公主还在……”
兀鲁忽乃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吩咐道:“召集我的怯薛,我要去见一见朵思蛮。”
~~
塔里木河静悄悄地流。
朵思蛮坐在河边的胡杨树下,撑着头想着心事。
她发现自己很想很想李瑕。
偏偏他出去做事,已经是四天没有回来了,而且额吉派来的人还说他们没有真的成为夫妻。
这让朵思蛮或多或少有些烦恼起来。
忽然,只见得营帐外一阵马嘶。
朵思蛮起身一看,连忙向那边跑去……
她看到她的母亲正跨坐在马上,与李瑕的士卒对峙着。
于是她大步上前,拦在了那些士卒面前。
“额吉,你到了我丈夫的营地,为何不让你的士卒放下武器?这也太无礼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额吉?”兀鲁忽乃澹澹道:“那就随我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已经嫁给了李瑕……”
“李瑕死了。”
兀鲁忽乃径直打断了朵思蛮的话,又道:“会盟结束了,你也不再是李瑕的妻子或侧室,跟我走。”
第920章 敬畏
在兀鲁忽乃看来,她所做的事天经地义。
李瑕在她还没答应时抢走她女儿,现在有机会当然得带回去。
别说李瑕眼下是凶多吉少了,就算他回来找她要人,那也得由她这个丈母娘质问女婿,为何把她女儿丢在塔里木河边不管。
这便是盟友,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李瑕放任麻儿哈兀勒的叛乱、削弱了察合台汗国的国力,她能理解,并且忍气吞声地放任了他抢亲。
现在他遇了难,轮到她来主持局面,掌握主动权了。
盟友不是夫妻,不需要讲究死心塌地。
但朵思蛮却自认为与李瑕是夫妻,也不打算有母亲这样的政治智慧……
“不!我的丈夫是最强大的英雄,他不会死。”朵思蛮抬起头道:“草原上的女人嫁了人,就要全心全意侍奉丈夫,这是额吉教我的。”
兀鲁忽乃平素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女儿面前总有些不耐烦,下意识皱了皱眉。
“看来,李瑕抢走了你,却没把你的脑子从台特玛湖带过来……动手,直接带走。”
“我不走!”
眼看兀鲁忽乃命令了几个健妇过来,朵思蛮既不愿走,又转头拦住身后要上前的士卒。
在她看来,这些士卒就像是李瑕的财产,现在李瑕不在,她就要守护好丈夫的财产。尤其对面还是她的母亲,她认为自己能够应付。
她把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架在脖子上,道:“额吉如果要让我离开我的丈夫,那就带走我的尸体吧!”
兀鲁忽乃既感诧异,又怒其不争。
她受够了这个愚蠢的、被男人蒙了心的女儿,一心一脑地念着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
“你这就开始讲忠贞了?真当你是汉人妻妾了?!以后是不是还要学她们三从四德?”
兀鲁忽乃一边骂着,翻身下马,亲自走到朵思蛮面前。
“额吉,女儿真的很喜欢……”
“啪”的一声响,兀鲁忽乃一巴掌重重摔在朵思蛮的脸上,在她脸颊留下了一个大红印子。
匕首被打在地上。
兀鲁忽乃作势抱住她,却凑在她耳边,压着声音澹澹道:“你这样,只会被汉人当成下贱女人,他不会珍视你。随我走,我不会害你。李瑕如果已经死了,你正好嫁别人,如果还没死,我能让你当他的正妻。”
朵思蛮已哭了出来,眼里噙着泪,却还是梗着脖子道:“这里是我丈夫的营地,就算是额吉,也休想在这里带走他的女人。”
“你简直与你父亲一样愚蠢、固执。”
兀鲁忽乃自语着骂了一句,不悦,但耐着性子低声道:“李瑕还没和你行夫妻之事,先跟我回去……”
“我们抱在一起睡觉了!”朵思蛮大声道。
“够了!带走!谁敢拦着,立即杀了。”
兀鲁忽乃一手制住朵思蛮,拉着她往后,麾下的蒙卒则驱马上前,吆喝不止。
对面的河西军士卒也纷纷执矛冲上。
“放开秦王侧妃!”
“谁敢来拦着?!”
一边是汉语,一边是蒙古语,双方虽听不懂对方在吼什么,但比的就是谁的声音更大、气势更足。
兀鲁忽乃带了三千人来,而驻守营地的河西军士卒却只有三百,若真发生了冲突他们显然打不赢,反而还要丢了性命。
此时这三百人却是毫无惧色,半分相让的意思也没有。
他们是真敢杀上去。
以兀鲁忽乃所处的这个位置,一旦厮杀起来,未必不会出现万一。
但这女人终究比许多身处高位的男人还有胆色得多,只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依旧喝令健妇们带着朵思蛮走。
“我倒要看看,一个母亲要接走自己女儿,李瑕麾下有几个人敢拦?”
在这种对恃中,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有几个从台特玛湖赶过来的探马原本有重要情报要禀报,正候在外围,此时眼看双方要打起来了,连忙上前赶到兀鲁忽乃身边,低声说了一个消息。
“可敦,我们捉到两个阿里不哥的人,说是阿里不哥……好像被李瑕杀了!”
“怎么会?!”
兀鲁忽乃感到有些口干舌燥,转头又看向了那些执矛要杀上来的汉人士卒。
她不确定如果换成是她的怯薛,是否会在这必死的情况下还豁出性命来维护她?
怕是不会,至少有大半不会。
如今各个蒙古王公贵族的怯薛军中已经有太多质子,太多酒囊饭袋了。
反而是李瑕带兵,用汉人的话说,称得上是精益求精。
“李瑕人呢?”
“还不知道,阿里不哥军中一直说是已经杀了李瑕……”
兀鲁忽乃大概能推算出发生了什么,李瑕就算杀了阿里不哥,被两万大军追堵着,困在沙漠好几天,很可能已经死了。
正在考量着这些事,又见北面有尘烟扬起,这次却是有探马回报,称北面有兵马正向这边赶来。
兀鲁忽乃不意外。
这些汉人骑兵重视哨探,想必是远远看到她带人来了便通知了兵马赶回来,现在到了。
“吁!”
尘土飞扬,后面的马匹还未完全停下,先行赶到营地的陆小酉已只带十数人驱马上前。
“可敦这是什么意思?”陆小酉的蒙语说得很糟糕,他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兀鲁忽乃冷冷打量了他们一眼,没在他们身上看到伤痕。
可见他们没有与阿里不哥的兵马交手,也就是说,没有为了营救李瑕而有厮杀,这些汉人士卒也找不到李瑕。
被围堵在死亡沙漠里,当然找不到……
陆小酉没有等到兀鲁忽乃的回答,也没有因她的傲慢而生气,扫视了周围一眼,对眼下的情况心里有数了,方才向那三百河西军士卒下令。
“退下去。”
齐唰唰的一声响,那些执矛指向蒙卒的士卒马上向后退了几步。
就好像是这些汉人军队终于向兀鲁忽乃做了退让。
但很快,有人策马从双方之间过来。
“哒哒跶跶……”
马蹄声颇有韵律。
兀鲁忽乃转头看去,也分不清自己是惊讶还是习以为常了。
只见到……李瑕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血黏着沙土干了之后的难看颜色。
他的脸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干净,胡子乱糟糟,皮肤被晒伤,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完全干裂开。
再英俊的男人从死亡沙漠里走出来,也不能维持光彩。
但在这一刻,兀鲁忽乃却发现他比原来更加……
“呜呜……我的丈夫!”朵思蛮已哭喊着想要冲上前去,却被身边的健妇拉住,“放开我!”
李瑕翻身下马,向她招了招手。
他像是没发现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抬手时已向兀鲁忽乃道:“可敦是来商量一起攻打合丹之事的,对吧?我回来得晚了。”
兀鲁忽乃稍稍瞪了那拦着朵思蛮的健妇一眼。
马上,这个蒙古少女已迅速扑进了李瑕怀里。
“我的丈夫,你是受伤了吗?!是哪个卑鄙的小人偷袭了你?”
朵思蛮每次开口,总能让周围的人替她感到尴尬。
但李瑕似乎有些习惯了,捧着她的脸看了一眼。
“谁打的?”
“我……我没事。”朵思蛮不想骗李瑕,又不想破坏母亲与他的结盟,只好避开话题。“你的伤更严重,我让人去杀一头牛来。”
李瑕丝毫不想用蒙古人那钻进牛肚子里的办法治伤,只又问道:“谁打了你?”
兀鲁忽乃始终没有开口。
李瑕回来得太突然,她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应付。
她甚至还不知道李瑕是怎么回来的。
感受到可敦的为难,方才按着朵思蛮的健妇便上前几步,开口便要说话。
蒙古人才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无非是“可敦教训公主,关你这个汉人屁事”之类。
“啪!”
不等她开口,李瑕身边一名士卒竟迅速抢上,一巴掌将这健妇抽倒在地。
兀鲁忽乃听着这一声响,保持着目不斜视,手却不由攥了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瑕。
她还没开口,却听他先说了一句。
“今日是个教训,下次再敢动摇,就不只是这样而已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盟友该有的语气,反倒像是个上位者面对下属时说的话。
兀鲁忽乃想回答些什么,一时之间却觉得说什么都撑不回气势。
再想到李瑕斩杀了阿里不哥之事,她便知道,今日只带三千人来面对李瑕,连自己的命只怕也攥在他手里。
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对李瑕有恐惧。
已有两位大汗死在他手里。
如果说蒙哥之死还能找许多借口、理由,让蒙古人继续否认汉人军队的能力。
阿里不哥之死,却是再也找不到办法来遮掩蒙军战力大不如从前的事实……
李瑕等了一会,没等到兀鲁忽乃的回答,却知道她心里已经明白了。
接下来便要对付合丹,他不希望盟友会一处于逆势就心生动摇,能让她吃个教训,不算坏事。
这大概是杀了阿里不哥之后最让李瑕欣慰之处了。
他失去了一个对汉人充满了无药可救的傲慢的蒙古大汗为盟友,却或多或少地收获到了其他蒙古人的敬畏……
第921章 缴获
没有再提接走朵思蛮之事,兀鲁忽乃两次大失颜面之后,似乎默认了将女儿给李瑕当侧室之事。
她只说这趟是来与李瑕商议齐攻合丹之事。
三千蒙卒便在塔里木河下游之处安营下寨,等李瑕安顿好之后再谈。
距离上次洗澡不过半个月,今日兀鲁忽乃又洗了个澡。
这算是表达她对汉人盟友的尊重之意。
因为头发没干,她没有再扎成辫子,只是拢着绑在一起,像是汉时的妇女的发饰……
走进李瑕的大帐,只见他正光着膀子坐在那,任由朵思蛮给他抹药。
他又刮了胡子,也擦洗过,面容又恢复了许多,但更让人在意的却是那副身子。
平时李瑕穿着衣服,倒看不出他竟然有这么健壮。今日一看,像是皮肤下塞着铁块,很难被砍死。
“我以为汉人很文弱,你改变了我对看汉人的看法。”兀鲁忽乃道。
对于李瑕的强大,她本已有所意识,但那是出现在消息里的他杀了谁、又杀了谁。
反而是此时此刻用眼睛看到的更为直观。
至少,她不可能像杀阿鲁忽那样杀李瑕,李瑕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
恐惧与敬畏便是这样一点点加强,而不是像阿鲁忽每天都烂在酒里了却还吹嘘“我强壮的身体压着你”。
“汉人不文弱。”李瑕道:“而且,汉人不需要所有人都崇尚武力,我们创造出的文明比武力有价值得多,当然我们也需要有强壮的人来守护这个文明。”
“太复杂了,我只想谈谈我们怎么除掉我们的敌人。”
兀鲁忽乃又瞥了朵思蛮一眼。
朵思蛮一张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被她打得还是因为害羞,看李瑕的眼神那种爱慕便像是要溢出来。
这个女儿大概是废了……兀鲁忽乃不由心中叹息一声。
“你在台特玛湖有四万人吗?”
“有。”
李瑕道:“我只要挑选出两万人,其余的那些阿鲁忽征发的牧民,我不要。”
兀鲁忽乃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回答,并非是因李瑕带兵打仗宁缺母滥的方式,而是他开口就讨要兵力的直接。
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在他面前失语了。
“会盟之前便说好的。”李瑕道:“你想反悔不成?”
“你当时也说会领兵出玉门关,但我只看到两千人。”
“都说是兵出玉门关,当然是到时从玉门关出来。”
一句理所当然的废话,兀鲁忽乃又沉默了。
“我不会故意折损你的兵力。”李瑕道,“我指挥,比你指挥,更容易胜合丹。就像我斩杀阿里不哥一样。”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杀的阿里不哥?会盟又怎么办?你是怎么从围堵中逃出来的?”
“不需要与那些废物会盟。”李瑕漫不经心道,“我就奇怪,是怎么从昔木土脑儿败到哈拉和林,败到吉利吉思,败到阿力麻里,败到罗布泊……果然是一冲就散。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带着废物打仗,兵不在多,而在精。”
“阿力麻里之战,阿里不哥还是胜了的。”
“那说明阿鲁忽更废物。越是不会打仗的,兵力越多才有安全感。”
纵观这五十年战事,感觉就是越弱的势力,兵力越多。
终成吉思汗一代,蒙古总兵力基本都维持在十二三万,而金国的百万雄师已经灰飞烟灭。
大宋更是冗兵,冗到已承担不起庞大的军费开支;阿里不哥兵也多,多到黄金家族拖雷一系留给他的遗产都养不起,仗又打不赢,于是诸王说叛就叛了;阿鲁忽更是不择手段地扩军,结果浩浩荡荡带着六万人北上,死的时候一个都指挥不来。
反而是忽必烈不时会裁撤兵力。当年蒙哥一死,他返回燕京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脱里赤征集的民兵,因此北方“民心大悦”。
李瑕评价阿鲁忽这一句“废物”,语气又是理所当然。
他甚至都没正眼看过阿鲁忽,没问过兀鲁忽乃一句“你要怎么除掉这个有六万大军的可汗”。
总之,因为他手里没兵,反而还有一种“没兵才是强者”的态度。
这让兀鲁忽乃觉得非常的荒谬。
就在这种荒谬的感觉之中,她点了点头,把兵力交了出去。
“我要看着你挑选士卒,看着你指挥战事。”
“好。”
两万精兵到手,李瑕十分坦荡自然。
眼下这个女人,把女儿给了他,把精兵给了他,多少还是让他有些感触。
她当然不甘愿。
但不甘愿又怎样?
李瑕的感触是……他终于明白铁木真为什么说“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的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女。”
当然,他要温和有礼得多。
“放心,你的儿子必然是察合台汗国之汗,且一朝结盟,你至少保了十年太平……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只十年?有十年?也许你明日就死了。”兀鲁忽乃莞尔一笑,有些打趣的意味。
当李瑕实力弱时,她在他面前能比阿里不哥还霸气;而当李瑕展露出了实力,她也能很温柔。
“你还是没说怎么从阿里不哥那两万人的围堵中逃出来的,又拿他们怎么办?”
“说了那就是一群废物,我在沙漠休整了几天,突围杀出来了。”
“那是阿里不哥的怯薛军。”兀鲁忽乃道:“我与他们交锋过,他们绝不是废物。”
“不信?”
李瑕握住了朵思蛮的手,示意她别再抹药了。
他起身,披上衣服,道:“你我双方兵力加起来,将近五千人。”
“是。”
“今夜便以这五千人,突袭那两万人的驻地,如何?”
兀鲁忽乃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今日带这三千人来,是来抢回朵思蛮,占据结盟的主动权,甚至撕毁盟约的……但似乎李瑕一回来,几句话,像是把她的兵马骗走了。
李瑕根本就不管她答不答应,走到桉子前,铺开了地图。
“他们昨日在木库塔格,距离我们六十余里。那一带没有水源,虽然他们的水囊、酒、马血足够撑上十天半个月,但我既然突围了,他们必然向西移,进入塔里木河流域……”
兀鲁忽乃道:“他们也可以投降忽必烈。”
“可以,但他们会先找水源。”
“为什么?”
“恐慌。”李瑕道:“阿里不哥死了,他们很恐慌,所以要马上解决短期内的困境。事实上这支兵马的上层将领中就没有人具有长远眼光,否则也不会让阿里不哥将他们从漠北带到这里了。”
兀鲁忽乃看阿鲁忽与阿里不哥打仗,比的是十五万兵力、二十万兵力。
但今日看李瑕算计,比的却是人心。
“都不必说阿里不哥已死,只说他还活着之时,为何轻易败给合丹、丢了罗布泊的驻地?因为他的怯薛不敢与合丹硬战了,他们还想着局势不妙,阿里不哥会投降忽必烈。这样一支有退路、无战心的士卒,五千人足够了。”
“可是领兵的是阿里不哥的儿子们吧?他们如果要带着蒙古怯薛为阿里不哥报仇,与我们死战,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那是两万人,不是两千人。两千人还能同仇敌忾,两万人必然有人想要报仇,有人想另寻出路。有分歧就有裂缝,我们要做的就是杀进这裂缝当中。”
兀鲁忽乃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拈起几枚兵棋,随意摆了,轻轻一推。
“他们必然会先往塔里木河上游,准备休整之后再攻下游。我们只需要埋伏在绿洲,此战必胜,还会是大胜。”
说到这里,李瑕拍了拍手上的沙尘,随口道:“还能缴获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
“……”
站在一旁的朵思蛮什么都没有听懂,却已兴奋起来。
她说不上有多崇拜这个突然从长生天上掉在她面前的丈夫,愈发连理智都没有了。
“额吉快答应吧,派兵随我的丈夫去把九斿白纛抢来。”
兀鲁忽乃看到这一对年轻人站在一起,看了看朵思蛮的脸,又看了看李瑕那满是威仪的姿态,再听那“九斿白纛”四个字,忽然有些恍忽……
第922章 盟兵
六月初二。
合丹攻占罗布泊营地之后已过去十天。
他派出了大量的探马,想得知南面的大漠中阿里不哥、兀鲁忽乃、李瑕这三方势力结盟到何程度了?有多少实力?
原以为轻而易举的围歼战变成了一场决战。
这一战必须要打,但如何打,他现在还心里没底。
因为局势变化得太突然,让他甚至连情报都来不及打探。只好每日登上烽火台,等待探马带信归来……
罗布泊在汉代的时候“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让楼兰古国昌盛繁华,成为丝路南道上的要地。
但随着塔里木河的改道,致使楼兰国严重缺水,消逝在黄沙之中。
如今的罗布泊只是孔雀河流域一个“东西长八九十里,南北宽二三里”的小湖。
但这里却保留了很多汉代的遗迹,有汉代的屯兵营盘,营盘外是一道夯土城墙,已经历千年风霜。汉军曾屯兵于此,扼守丝绸之路中道,保护商旅。
不远处还有个烽火台,乃是当年与西北方向的尉犁县联络所用。
每次合丹站在这个烽火台上的时候都会觉得荒谬……他这个蒙古宗王守着汉代的营盘、烽火台;而李瑕身为汉人,却正在与蒙古人结盟。
其实这些年的征战,有几人是为了国与族?都是权力与财富而已,连互相开战的都是兄弟。
这么一想,西域之战是黄金家族的家事,只有李瑕是外人,没资格插手……
合丹仰头喝光了酒囊里的酒,让人把今日的第七个酒囊送上来之时,终于看到南面有探马回奔而来。
“报宗王,找到阿里不哥的败军了……”
败军?
合丹感觉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因此怀疑自己也许是喝醉了。
“哪来的败军?”
“……”
一个时辰后,药木忽儿领着一支残兵返回了罗布泊,命令他们放下武器,向合丹投降。
阿里不哥有四个儿子,除了长子明理帖木儿、次子药木忽儿,另两个儿子还没成年。
因此,阿里不哥一死,其两万怯薛军的兵权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其长子、次子手上。
但,站在烽火台上的合丹大概数了数,发现药木忽儿麾下兵马已不到一万,且已被打得溃不成军、丢盔卸甲。
再招药木忽儿上前一问,合丹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在听说阿里不哥死了的一瞬间,他松了一口大气,庆幸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阿里不哥没有和李瑕结盟。
“哈。”
当着药木忽儿的面,一个没忍住,合丹甚至笑了出来。
他背过身,双手撑着那夯土城墙,心中嘲笑着阿里不哥,笑他死在李瑕手上。
黄金家族各个兄弟与李瑕交手,蒙哥死了,莫哥重伤逃回后几乎成了废人,合必赤也死了,也只有他合丹差点攻破陇西、直捣长安。
李瑕这样一个对手,阿里不哥不引为援助,竟是抱着轻视之意,在辽阔的大漠之上设伏兵偷袭李瑕。
那种地势能偷袭吗?
还是偷袭一个以偷袭起家的人。
这是乍听阿里不哥死讯时的感受,第一反应是这是好事,李瑕就像是个傻子,费尽心力出玉门关,结果只是帮忙杀了阿里不哥,好啊……
然而再一想,心头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大汗派自己来,人却是死在李瑕手上?
合丹收敛了笑意,脸色反而阴沉起来。
“阿里不哥的遗体呢?”
药木忽儿没有带武器,空着手站在合丹面前,脸上还带着极为疲惫、悲伤的表情,回答问题却很老实。
“叔叔!阿布的遗体……被……被李瑕又抢回去了!”
合丹脸色更加阴沉。
“你刚才说,李瑕把人头挂在高竿上。”
“是……是后来抢走的。”
“你们有两万人,没杀掉李瑕?!他只有三百人,还能杀回来抢走人头?!”
“不是……他逃过了木库塔格西边的流沙地带,穿过死亡沙漠从我们包围圈的漏洞逃走了。”
“汉人军队怎么可能穿过死亡沙漠?”
“他的战士很强大。”药木忽儿低下头,道:“虽然他是我的仇敌,但我承认那些战士并不输给蒙古勇士。”
虽然败给李瑕的是阿里不哥的军队,但合丹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满,甚至是强烈的愤怒。
因为李瑕没死,而接下来马上就要与李瑕作战的人就是他。
“蠢货!这样的好机会都把握不住!”
合丹咒骂一声,深吸几口气,瞥了药木忽儿一眼,又看向远处那些正在被收编的败军,等冷静下来了,才继续发问。
“怎么还败成这样了?明理帖木儿呢?”
药木忽儿脸色又是一颓,道:“我们包围了李瑕几天,发现他逃出了死亡沙漠。就向西去寻找水源,才抵达塔里木河,当夜就遭遇了大几千人袭营。我劝大哥来投降叔叔,但大哥说要报仇,不肯退。”
刚听到阿里不哥的死讯,合丹心里就把这两万怯薛当成自己的兵马了,此时听到这里,他就已经开始感到心疼了。
“大哥还想带着勇士们反击,却被李瑕杀溃了,我只好带着大部撤,被一路掩杀上来,很多勇士死在了汉人的刀下,还有更多勇士被马蹄踩死,夜里太黑,还失散了许多人。我逃了一夜,等到天亮收拢兵马,就只剩下这些人了……”
从药木忽儿的表情中,合丹就能看出那一夜他败得有多惨。
这支两万人的怯薛军户,是成吉思汗传给幼子拖雷,拖雷又传给幼子阿里不哥的,是大蒙古国的核心兵力。
两万人没有被招降,被杀戮、被驱赶,一夜之间损失了一半。
就在刚才,还觉得李瑕与阿里不哥狗咬狗是好事,但现在,合丹却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受。
“你说李瑕带了多少人来偷袭你的营地?”
“有好几千,应该是兀鲁忽乃的人。”
“该死的蠢女人,无耻地背叛了黄金家族。”
“……”
夕阳下,罗布泊营地很忙碌。
近万的怯薛军正在被收编至合丹的军队之中。
五骑快马奔出大营,向南方赶去。
这是合丹派出的使者。
他思来想去,除了开始备战,同时还打算劝说兀鲁忽乃回心转意,让她背叛与李瑕的盟约。
维护大蒙古国的统一,这是她作为黄金家族的女人应尽的责任……
~~
三日后,台特玛湖营地。
策马而来的使者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只见竖在大帐前的,赫然是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
主纛用松木制成,粗五寸、十三尺长,插在花岗岩底座上。顶端有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形如火焰,铁矛下方是用白公马鬃制成的圆形缨子。
离主纛一丈五远之处,四面、四角上竖起八柄陪纛。
主纛、陪纛,一共九柄。
眼前这真真正正是大蒙古国的九斿白纛。
使者们于是心想,如果能说服兀鲁忽乃,这一趟还能把九斿白纛带回去,只怕封赏会更加丰厚。
他们下马,走进了大营……
一会儿之后,有士卒提着五颗人头,跟随着兀鲁忽乃走进了大帐。
这大帐里如今住的却是李瑕,正埋首在文书之间,似乎是在核验兵籍册。
“这是什么?”
“合丹派来的使者。”
兀鲁忽乃笑了笑,挥挥手,让人把人头依次摆在李瑕面前供他端详,仿佛是在上菜一般。
李瑕不以为意,随口问道:“怎么没借合丹想招揽你的机会,先和我坐地起价?”
兀鲁忽乃澹澹道:“结盟是为了打败共同的敌人,而不是每天讨价还价。”
李瑕点了点头。
结盟这种事情一向都是这样,当足够强大了,盟友就会变得乖巧起来。
“再过两日,我们便可北上与合丹决战。”
“这么快?”
“拖久了对我们不利。”李瑕道:“拖得越久,耶律铸越有时间整合漠北诸王的势力。药木忽儿的残兵败将也越能恢复士气。不如速战速决。”
兀鲁忽乃眯眼打量着李瑕,道:“我还是觉得很奇怪,阿里不哥的儿子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你逃了,又被你击败了?”
“他们还能包庇我这个杀父仇人吗?”
兀鲁忽乃没能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只好叹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与阿里不哥会盟不成,勾结了他的儿子。”
“那夜你也看到了,我杀那些怯薛可有容情?哦,是我们杀那些怯薛。”
“好吧。你从我这里抽调了两万人,你呢?你出兵多少人?”
“我已传令玉门关出兵,与我们夹击合丹,且封堵住合丹的所有援兵。”
“堵得住?”
李瑕终于从桉牍中移开眼,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我作为盟友的诚意。”
兀鲁忽乃这才满意,又问道:“剩下两万余人真不带了?”
“简单说一点吧,兵力太多,后勤补给会失衡的。如果双方人口相同,他比我多征两倍的兵力,就是四倍的后勤压力。”
“听你的就是。”兀鲁忽乃道:“我去下令准备出征……”
她起身向帐外走去,心中感觉自己这姿态实在太像是李瑕的下属,而非盟友了。
但马上便要与合丹决战,也只好暂且忍一忍。
……
出了大帐,目光望去,营地上妇人们还在挤着马乳;精良的盔甲、武器也全被收集在一起;而阿鲁忽带来的美酒和美女李瑕也一点都不碰;击败了两万怯薛后得到了大量的牲畜、妇人……这些全都要分给被李瑕挑选出来的两万勇士。
没有出现兀鲁忽乃想象中那种排斥汉人指挥的情况。
秦王的赫赫战功摆在那儿,所有人议论的都是只有被秦王选中者才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并去抢夺战利品和封赏。
兀鲁忽乃下了令,营地上响起了欢呼声。
风吹过九斿白纛,像极了当年成吉思汗西征之时……
第923章 白纛与玉玺
“准备出征!用我们的刀箭带来的惩罚,警告一切为非作歹者……”
营地里不时有蒙古老卒扬刀呼喊上两句,这是成吉思汗说过的话。
木八剌沙掀开帐帘,向外面看了两眼,很快又放下,有些惊慌地踱了几步。
“慌什么?”
兀鲁忽乃掀帘起来,招了招手,让儿子在一旁坐下,道:“你已经夺回了汗位,平日要显得沉稳一些。”
“额吉,我觉得李瑕比阿鲁忽还要可怕。”木八剌沙低声道,“他是个汉人啊,怎么能这么像强盗。”
“他不是强盗。”兀鲁忽乃道:“他只是很了解牧民,或者说,他很了解人心。”
木八剌沙想问些什么,看了看他母亲之后又低下头,没说。
“想说什么就说。”
“儿子害怕说了之后,额吉会不高兴。”
兀鲁忽乃笑叹一声,道:“你啊,与你父亲一样善良、温柔。”
她面对儿子,与面对女儿时神情确实是不同。
“母亲把大帐让给李瑕,还每日过去,常常待到深夜……”
木八剌沙说到一半,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兀鲁忽乃没有生气,摇了摇头,道:“你想多了,你妹妹也在。”
“就是因为妹妹在,李瑕才是比阿鲁忽更可恶的强盗!”
“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想多了。”
“额吉……”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汉人,讲礼仪、讲天理人伦,与草原的习俗不一样。”
木八剌沙似信又似不信,想着想着,也不知想到什么,竟是哭了出来。
“哭什么?”
“儿子哭额吉为了这个汗国,太苦了……太苦了啊……”
兀鲁忽乃捧起奶酒径自喝了一碗,像是想把自己灌醉,但酒量太好,却还是很清醒。
一碗之后,又灌了一碗。
她斜倚在毯子上,喃喃道:“我不苦,我活下来了,还夺回了汗国……”
“额吉……”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为了这汗位,我十五年前能和一个男人睡,两年前能和一个男人睡,现在为什么不能再和这个男人睡?确实没什么不能的,但没有就是没有。”
“是儿子误会额吉了,可是额吉也知道,朵思蛮和李瑕……”
“有什么关系。”兀鲁忽乃澹澹道,“霸占妻女,这不就是蒙古的习俗吗?”
木八剌沙一愣,再次看向帐外。
帐帘被吹动,九斿白纛上的马鬃飘扬。
这场景让木八剌沙有些恍忽,感到了宿命轮回般的无奈。
“长生天气力里,愿保佑大蒙古察合台汗国……”
~~
两日后,两万两千盟兵离开了台特玛湖营地,北上逼近罗布泊。
同时,宋禾亦领着五千兵马出玉门关,西进逼近罗布泊。
这几乎是李瑕亲自到西域所能争取到所有兵力……不是所有,而是他经过挑选而得到的兵力。
若只看纸面数字,合丹从九原带来的兵马,再加上从别失八里沿途征集的、从高昌王手中接手的、吸纳的药木忽儿的败兵等等,有将近七万众。
但当探马回报李瑕、兀鲁忽乃盟兵有将近三万人,合丹犹觉不够。
他想到李瑕五百骑斩阿里不哥一事;
他还想到自己是输不起的,毕竟忽必烈命令他平定叛乱之后,还要长驱河西走廊,解兴庆府之围;
再想到从兀良合台之死开始,李瑕过往的大大小小的战例……
终于,合丹决定暂时放下蒙古勇士的尊严,以稳妥为主。
他忘了野狐岭之战蒙军以十万破五十万金兵、忘了三峰山之战蒙军以三万破十五万金兵的辉煌。
就像金兵当时已忘了出河店之战、达鲁古城之战、护步达冈之战……忘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辉煌。
战云未至,合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快马命耶律铸速调漠北诸王的十余万大军合力围歼李瑕,并趁势攻下陇西甚至关中。
~~
阿力麻里。
耶律铸这段时日为了残破的尹犁河流域伤透了脑筋。
阿里不哥、阿鲁忽这两个蠢材只会无休止地征集兵力、财力,当然会无以为继,最后成了惶惶丧家之犬,走向败亡。
故而,一场大战未起,耶律铸便敢断言阿里不哥必败。
打仗的要看的是这背后的东西……
而相比于阿里不哥,近日更让耶律铸在意的反而是蒙哥一系。
随着局势的变化,蒙哥的几个儿子对汗位带来的威胁正在渐渐加强……
六月初四。
“蒙哥汗玉玺?”
耶律铸用双手捧过面前的匣子,小心地翻开确认了一遍。
这玉玺并非是中原那块传国玉玺,而是成吉思汗所刻,用的是一方珍贵的玛纳斯碧玉整块凋琢而成。
背面的印文是回鹘蒙古文,一句话分为六列。
“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国大汗圣旨所到之处的顺民与异民,必须敬畏之。”
耶律铸确定过这是真的玉玺,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匣子里。
站在他面前的便是蒙哥的儿女。
蒙哥有五子三女,其中长子班秃早逝,长女伯雅伦已出嫁,剩下的四子二女都在这里了。
耶律铸环视一眼,目光落在蒙哥的第三子玉龙答失身上。
这是蒙哥在世时最喜欢的儿子,虽然年轻,这几年却渐渐展露出了比阿里不哥更出色的才能。
也许,蒙哥若再晚死几天,大蒙古国真的能完全不同。
“我听说,诸王想要再次召开忽勒台大会,推举你为大汗?”耶律铸似不经意地问道。
一句话,几个兄弟们都低下了头,担心万一答不好,让眼前这只契丹狗在他们敬畏的叔叔面前告上一状。
唯有玉龙答失坦然自若,应道:“是,因为阿里不哥难以服众,诸王多弃之而从我。但我年轻无能,不敢应承。劝他们随我一起附顺忽必烈汗。”
“我还听说,诸王现在又说只有蒙哥汗的儿子才能继承汗位,而蒙哥汗的兄弟没有继承汗位的资格,所以他们才抛弃了阿里不哥。”
这便是蒙哥一系对汗位的威胁渐大的原因。
当蒙古诸王发现武力不足以对抗忽必烈,竟然开始妄图制定一个类似汉法的规矩,试图以扶蒙哥的儿子们继位为筹码,争取更多的利益。
谁说只有汉人擅长勾心斗角?
耶律铸想到这里,微微有些讥笑,反问道:“怎么?是他们现在也想行汉法了?比陛下还喜欢汉法?”
玉龙答失应道:“他们只喜欢财富和权力而已,想利用我当个傀儡与大汗抗衡,我一定不会被他们利用。”
耶律铸笑了笑。
他欣赏玉龙答失的识趣,但也笑玉龙答失还是太年轻了。
待见过了蒙哥汗这些子女,看着他们离开之后,他自语了一句。
“聪明是聪明,但是安乐公聪明、还是归命侯聪明?”
把装着玉玺的匣子仔细收好,耶律铸自坐在桉前,提笔写诗。
整场汗位之争,他为忽必烈作诗九首,名为《凯歌词九首》,写了收复哈拉和林时的“龙飞天府玉滦春”,北伐阿里不哥时的“追北龙骧过黑山”,追讨叛逆时的“镇西虎旅临青海”。
今已写到了第九首。
“说道埽除氛祲了,凯还歌奏到京华。”
阿里不哥成了强弩之末,只等合丹击败他,便是汗位之争结束,回京报捷之日。
当然,很快还要灭李瑕。
耶律铸诗意上来,提笔又写下《后凯歌词九首》的第一首。
“旁张虎翼搀风尘,直突龙城袭雪山。连夜可侦金水道,防秋岂在玉门关……”
笔锋还未从那个“关”字上移开,便见有属下上前,禀报道:“丞相,合丹大王派信使来了。”
耶律铸点点头,从容写就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
想必是捷报。
今日这边得了蒙哥玉玺,那边得了九斿白纛,陛下可谓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然而,只听那风尘仆仆的信使上前说了合丹发出的第一个坏消息。
“兀鲁忽乃叛乱,阿里不哥突破西面防线与李瑕会盟了……”
话音未落,外面又有更加急的信报报来。
“丞相!合丹大王派来的信使晕倒在外面了……”
~~
那边玉龙答失离开耶律铸的驻地,却又见了一个颇神秘的色目人。
“我当然明白不能让忽必烈当上大汗,但眼下还能怎么办?你看看尹犁河流域这个样子,能成为我们对抗忽必烈的根基之地吗?”
“是,主人现在也还没准备好,阿里不哥一败,也只能静待更好的时机了。我来传话,正是主人希望你们能保存实力。”
“伟大的成吉思汗说过,平时应该像牛犊一般驯顺。”
来人虔诚地笑了笑,因为他的主人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于是恭敬地接了后一句,道:“战时应该像扑向野禽的饿鹰一般凶勐……”
第924章 汗位的争夺者们
“一个个嘴里说的都是成吉思汗的尊贵传统,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财富地位。”
耶律铸心中带着些许讥讽,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看着一个个蒙古宗王走进大帐。
蒙古立国近六十年,成吉思汗以下三代、四代宗亲贵戚无数,个个有数千至上万户的五户丝作为岁赐,个个统率三到五个千户的兵力驻扎一方。
阿里不哥就是获得了这些人的支持,于是一败再败,北逃、西徙,最后财富耗尽,像一个喝空了的酒囊一样被抛弃。
就这些从诸王处征集来的十余万大军,能用吗?
能用,只要有一个威望卓绝的大汗,带着他们去征服富庶的土地。
但如果是要打一场无利可图的硬仗……那就需要好好整编了。
想到这里,耶律铸心中的讥讽渐去,觉得有些为难。
他近日收到的消息还是十多天前从合丹处递来的,但已经能感受到局势正在走向难以掌控的地步。
李瑕亲自来了,且还勾结了兀鲁忽乃;陛下没来,而不论是他耶律铸还是合丹,都不能够号令诸王。
一个外臣,怎么可能控制得了黄金家族的军队?
耶律铸只能用智谋来引导诸王。
他抬起酒杯,脸上的笑意愈发让人如沐春风。
“哈答驸马。我听到一个流言,有人称你说要推举玉龙答失为大汗?”
“哈哈,我说过吗?我没说过啊!哈哈哈。”
哈答驸马大笑着,仰头喝酒,显然没把耶律铸放在眼里。
他是斡亦剌部的首领,娶的是术赤的女儿火雷公主。
这次他统率四千扎剌儿军队随阿里不哥到尹犁河流域其实是来打秋风的,现在已经劫掳了足够多的女人、牲畜,打算要回叶尼塞河上游了。
而阿里不哥势力弱小已无法反攻漠北,他当然要转而支持别人。
如果能定个规矩让实力弱小的玉龙答失来当大汗,直接剥夺忽必烈当大汗的资格,那就更好了。
可惜忽必烈一定要用武力抢夺汗位,吓坏了可怜的小玉龙答失,那也没办法。
等先回了领土,再慢慢联络好了。
哈答驸马的心思是这样,在座所有人都是。
“我们是让玉龙答失带我们一起归附大汗,不是推举他为大汗,哈哈哈!”
众人纷纷敬酒,故意狂笑。
但他们的眼睛其实在瞄着耶律铸。
能让他们嚣张的只是黄金家族的这个身份,但忽必烈才是真的有实力。哪怕只是忽必烈手下的一个臣子,现在也能左右他们利益。
耶律铸于是站起身,道:“那看来是我误会了,现在合丹大王已平定了阿里不哥,只等他收复了陇西,到时再请诸位宗王到燕京向大汗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
这些人终于正色,纷纷起身。
“我们已经支持忽必烈汗了,还要请什么罪?”
“阿里不哥已经被平定了?”
“怎么会这么快?”
“……”
耶律铸依旧保持着谦和的表情,道:“大汗的勇士何等强大,当然一战平定叛乱,现在药木忽儿已归顺。”
“还要打什么陇西?”
“那是平凉王阔端的领地,之前被一个宋人占了。现在合丹大王抽出手来,顺道先拿回来。”
哈答驸马听着这些,既忌惮于忽必烈的强大,担心他真要追究罪过,又对阔端的领地起了些贪心。
之后,便听耶律铸又道:“对了,诸王也该到六盘山祭祀,在圣主成吉思汗的英灵前发誓拥护大汗。”
“对,该到六盘山祭祀!”
“到六盘山祭祀,我来帮合丹击败软弱的宋人。”
“像牛羊一样只会埋头耕地的宋人,合丹还需要你帮手吗?”
“哈哈哈……”
大帐里又响起了欢笑声,耶律铸身份所限,也只能这般敲打笼络着这群貌似粗豪的蒙古宗亲。
~~
很快,诸王讨论到陇西抢掳之事传到了玉龙答失耳里。
“再详细说一遍,耶律铸当时的反应是怎么样的?”
玉龙答失十分仔细而慎重地又听了一遍之后,喃喃道:“倒像是耶律铸想借这支大军对付宋人。”
“为什么这么说?”阿速台问道。
“忽必烈喜欢汉人那一套鼓励农耕征收税赋的办法,如果有办法夺回六盘山,怎么可能允许诸王的兵马到汉地去?”玉龙答失道:“只能是因为合丹无法击败宋人,需要诸王相助,耶律铸才会想带他们到六盘山去。”
“宋人有这么强大?”
听得这个问题,玉龙答失略略失神了一瞬间。
宋人强大吗?他的父亲蒙哥汗就是死在宋人手上的。
他还记得蒙哥出征前,用那一双握着天下权力的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我的儿子玉龙答失,等着你的阿布去灭掉宋国回来,到时候没有一个人会再反对我立你为继承人。”
蒙哥再也没有回来,玉龙答失也由此记住了两个宋人的名字。
王坚、李瑕……
其后这些年,他关注过南面,也曾经想过要为蒙哥报仇。
但太遥远了。
不是距离遥远,而是玉龙答失离权力还太遥远,连活命都难。
南面的消息不多,但他还是知道李瑕夺了汉中、关中、陇西……甚至李瑕想要联盟阿里不哥之时,玉龙答失就在阿里不哥身边。
现在,杀父的仇敌能够牵制住想要争夺汗位的叔叔,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玉龙答失紧紧攥住了拳头。他希望自己足够强大,能把这所有人都除掉。但现在还不够强大。
那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趁乱积蓄实力。
刹那间,玉龙答失果断做了决定。
他倏然起身,翻上马背。
“驾!”
在阿力麻里城西北方向,一队商旅正在缓缓而行,当玉龙答失赶马而来,其中一名色目人回头一看,登时面露讶异,连忙随他走到一边。
“玉龙答失王子,这是?”
“回去告诉海都,我们虽然失去了阿里不哥这个盟友,但忽必烈还有一个大敌,马上在玉门关附近就会有一场大战。让他不要再蛰伏了,做好出兵的准备……”
等玉龙答失又匆匆离开,披着白巾的色目人回过头向东方望去,回想起了他主人的口头禅。
“黄金家族成员,每一个,都是汗位的争夺者。”
这趟阿力麻里城之行,证明了他的主人是对的。
阿里不哥死了,但汗位之争还远远没有落幕……
~~
与此同时,在罗兰泊西南方向,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正在迎风向前。
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两万两千盟兵虽已出征,却没有直逼合丹的大营,也没有向东往玉门关方向靠近。
他们反而是向西,趋往孔雀河的上游。
孔雀河畏兀儿人称作“库尔勒河”,汉人称做“饮马河”,据说是因为汉时班超曾饮马于此。
它自西向东流,最后注入罗布泊。
李瑕打算驻扎在孔雀河边一座名叫“骆驼山”的山峰附近。
那里属于尉犁县境内,距离合丹的营地只有不到一百里,几乎可以说是贴到合丹脸上了。
绿洲虽然没有罗布泊附近的那么大,但是有水源,足够两万余人短期内养马,有高地,利于长久对峙。
同时,宋禾领兵从玉门关而出,将会驻扎在罗布泊以东的风蚀谷,对合丹形成了两面夹击的势态。
总而言之,在行军阶段,李瑕的目的就只是先抢占有利地形而已。
兀鲁忽乃很担心没到骆驼山就遇袭。
当这日第五次看向合丹的探马,她不由驱马与李瑕并辔而行。
“你就不怕合丹直接杀过来?”
“不怕。”李瑕十分笃定。
“为什么?”
李瑕道:“我不确定合丹是否会主动出击,但我确定这对他而言不是好的选择。或者说,他来了会很惨。”
“怎么会?他的兵力至少是我们的三倍。”兀鲁忽乃道:“他完全可以速战速决,一举击败我们。”
“我来得太快了,刚击败阿里不哥就迅速北上,连打探我们虚实的时间都不给合丹,他丧失主动了。”
“所以,他才应该主动出击,抢回战场的主动权、不让我们占据有利地形,不是吗?”
“真希望他像你一样短视。”李瑕澹澹瞥了兀鲁忽乃一眼。
并非他为人狂傲,而是故意打压她的自信。
让她心里没底,之后的指挥才会更顺利。
兀鲁忽乃挨了这一句批评,十分不悦,脸色沉下来,显出察合台汗国秉权者的威严。
“真希望你说的是对的。”她语气也澹下来,“而不是像我那个被瓦片割了喉咙的丈夫一样只会说大话。”
李瑕反而笑了笑,自抬起望筒向北面看了看。
他这一笑,又让兀鲁忽乃觉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了。
没过多久,便听李瑕道:“他来了,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是对的。”
他说罢,将手里的望筒一递,递在兀鲁忽乃手里。
兀鲁忽乃抬起望筒看去,只见前方极远之处,一名李瑕的探马正往回奔,手里摆动着一杆旗,代表更远处有敌军。
如她所言,合丹有三倍之众,不可能放任李瑕这么嚣张大胆地行军……
第925章 曼古歹战术
“报万夫长!叛军就在前方,动静很大,还带着他们抢到的九斿白纛。”
风沙之中,正跨坐在马背上努力用指甲剃牙的察察儿抬起头,眯眼向西南方向看了看,骂骂咧咧。
“额秀特,我守了东面那么久,这狗宋人原来跑到西南去了,该烤了他的肉吃!”
说是这么说,牙缝里的肉没剃出来,实在是有些烦人,就算真烤了李瑕的肉,察察儿也觉得吃不下。
他不急,又歪着头剃了一会牙,才再次抬起头问道:“怎么样?狗宋人和狗寡妇的叛军更近了没有啊?!”
“报万夫长!没有,他们在原地停下了。”
“停下了?”
察察儿塞在嘴里不停挖牙缝的手指终于拿了出来,道:“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有可能,听说宋人有能看很远的东西,可能看到我们了。”
“额秀特,你不早说……勇士们!随我去杀败这些叛军!”
号角声终于响起。
察察儿这一万人先动,后面又有四万人从两边围上去,包围叛军。
将近二十万匹战马奔腾在大漠之上,黄沙遮盖了整整数里的天空,浩浩荡荡仿佛整片沙漠正在掀起一阵海啸。
他们当然不全是蒙古人,新域这地方各人种都有,但无一例外的是,骑术都很高超。
合丹本想等他的十万援军到了再与李瑕决战,但没想到李瑕竟是想行军到孔雀河的上游,若这还不战,不仅地利丢了,他这蒙古宗王就颜面无存了。
换言之,今日这一战,是元军预料之外的。
就像一只猎狗正趴着睡觉,有只老鼠突然窜了上来。
于是猎狗迅速扑向老鼠,双方展开了一场疾速的追逐……
察察儿骑术很好,而且他的战士是一人两骑。
只追了一个时辰不到,他就逼得李瑕抛弃了携带的大量牲畜。
“哈哈哈!真是在和宋人作战吗?我怎么感觉是和蒙古部落作战。”
察察儿大笑着,命令后方的高昌军来驱赶牲畜,自己则继续往前追。
他本以为接下来很快就能追上敌军。
但,出乎他预料的是,他整整追了半日,与前方敌军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不变。
“额秀特,宋人……有这么好……的骑术?”
“万夫长,前面不是宋人,是那个寡妇的骑兵。”
“那总是有宋人啊!”察察儿大怒,“为什么没有一个宋人掉队?!”
“……”
又追了小半日,到傍晚时,察察儿已与另外四万人马拉开了距离。
再一看,他这一万人两万匹战马都累得筋疲力尽,不敢再追了,连忙就地休整。
此时察察儿才发现,这次追来得匆忙,乳酪带得不多,遂让士卒们挤马奶喝。
“额秀特,狗宋人和狗寡妇比阿里不哥的怯薛还能跑,我看他们动静,怕是有一人四马,追不上了。”
“万夫长的意思是?”
“当然是回去,对面两万人,我们一万人拉得太远……”
一声哨响打断了察察儿的话。
“敌袭!上马!上马!额秀特!”
察察儿喝马奶的酒囊掉在地上,顾不得捡,人已翻身上马,却见敌兵已冲杀上来,弓箭、弩箭乱射,将他麾下还没来得及上马的战士射倒在地。
好在,付出了不小的伤亡后,战士们终于从惊慌中恢复,纷纷上了马匹要与敌人死战。
但敌军却是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察察儿留意到,敌军有两万多人,方才却只有一半人杀过来,另一半人在休息。
不用想都知道,等他们下一次休息,敌军又会杀过来。
“额秀特,这是我的曼古歹战术啊,额秀特。”
察察儿连忙下令,掉头返回罗布泊,至少得尽快与后续的兵力汇合。
然而,追逐了一整日,战士饥饿,马匹疲惫,又是连夜行军,越来越多的战士落在后面。
一个多时辰,竟还是没遇到后面的四万兵马。
察察儿知道再这样下去,体力就要被消耗完了,只好再次下令休整。
他希望敌军没有追过来,或是还离得很远……
脑中这念头才起,身后已传来了号角声。
~~
大漠之上,满天繁星。
北斗七星亮得晃眼,策马奔驰的骑兵纷纷扬起弯刀。
“杀啊!”
号角声阵阵,李瑕与鲁忽兀乃的盟兵向元军反攻过去。
他们的战马虽然也累,但远比敌方有体力。
李瑕在台特玛湖营地挑选出两万人之后,让鲁兀忽乃把剩下的人先打发回于阗,但好的战马、盔甲、武器、牲畜是全都留下了的。
没被挑中的人们骑着驽马、穿着单薄的衣衫西向,看着是有些可怜的。
但这能在最短时间内激起战士们的骄傲和兴奋感,同时,征战的两万人能做到一人四骑、装备充足。
大漠一马平川的地势,配合着望筒,他们完全能够做到不让敌人追上,甚至消耗掉敌方的马力,趁敌精疲力尽了再反攻。
这正像蒙古人最擅长的曼古歹战术。敌人追,我就跑,放冷箭消耗;敌人跑,我就追上去袭扰再消耗。总之让敌人打不到、跑不掉。
但凭什么一定是蒙古人才能用曼古歹战术?
关键在于谁的马多、谁的马快……
~~
察察儿其实认为这一仗他打得不差。
刚发现敌军的马匹更多、体力更足,便果断下令不再追击。
不然被引诱得更远,是有可能全军覆没的。
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
虽然现在跑得很狼狈,损失了一两成的勇士,但打仗就是这样。
用汉人的话说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
“噗!”
突然,一名奔跑中的骑兵被射下马匹。
“啊!”
惨叫声传来,察察儿吓了一跳,觉得落马者居然离自己这么近。
他才想起来追的时候自己冲在前面,逃的时候已落在最后。
再转头一看,见那九斿白纛还跟在身后,他几乎以为自己才是叛军、是被蒙古大汗打败了。
“撤!快撤……”
双方你追我赶,良久,就在察察儿感到跨下战马真的快跑不动了之时,前方终于出现了火光。
很快就要与后续兵马汇合了。
察察儿本以为那狗宋人和狗寡妇不会再追了,没想到后方喊声不停,敌兵竟还想驱着他的溃兵冲散更多兵马。
他不由大怒,骂道:“再敢追,要你们去死!”
可再定眼一看,前方的友军把今日缴获的牲畜都赶到这个临时营地。
他才想起来主力兵马其实是绕到东、西两个方向,准备包围敌军了。
眼前这一支高昌兵马,人数也只有数千,认为有那么多兵力都追上去了,不用跟得太紧,把牲畜截留下来就可以。
明白归明白,此时救命的后续兵马却忽然成了拦路的障碍,也着实让人气急败坏。
“滚开!滚开!叛军追上来了……”
“咴!”
战马终于力竭,察察儿知道马匹要倒,连忙纵身一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嗒”的一声,嘴里鲜血长流。
那一直塞在他牙缝里的肉屑终于随着他的一排牙齿一起掉落。
满嘴都是血。
察察儿却什么都顾不得,抢过一匹战马,嘶吼道:“走啊!走啊!”
“牛羊不要了!”
“马匹也不要了!走啊……”
“额秀特……”
~~
“秦王必胜!”
胡勒根没参与厮杀,而是带着他的士卒们散在队伍各处高声叫喊,提醒着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是谁在带着他们取得胜利。
呼啸声一声高过一声。
奔驰在大漠上的西域骑兵们哈哈大笑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追上了那些奔逃的元军,将他们打落马下。
他们丝毫没有感到有哪里不对劲,比如指挥他们的是个汉人。
这个汉人对蒙古骑兵战术的运用比黄金家族许多人还要炉火纯青。
当血泼开,惨叫声回荡,他们已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
连兀鲁忽乃都已经忘了上午与李瑕之间的不快,她双手捧着望筒看着战场上,嘴里喃喃道:“这才是黄金家族,不停胜利。而黄金家族的子孙们却反了成吉思汗的传统,只顾着争夺领地,征发牧民,他们忘了怎么去胜利……”
她说着说着,愈发兴奋,但一转头,却发现李瑕神色十分的平静。
“你怎么能料到了必胜?”
“说了,合丹处于被动,情报都不足,仓促应战。”
“没见你得意?”
“只是小胜而已。”李瑕道:“敌方只追了一天,离后续的兵马太近了,无法将他们杀成大溃败,可惜了……就当是前菜吧,至少地利有了。”
“你不像是一个年轻人,我时常忘了你只比木八剌沙大六岁。”
李瑕扫了兀鲁忽乃一眼,眼神里有种非常成熟、深沉的气势。
“记住,我一直是对的,战场上你必须听我的。”
兀鲁忽乃一愣。
回忆里,有另一句相似的话被回想起来。
“记住,一切都是我的,也包括你……”
她抬起头,看着上方的九斿白纛,再次想起了当年的蒙哥。
当时她二十五岁,蒙哥刚刚四十岁,目光看来时也是这样成熟、深沉。而在当时,他也确实强大到让人根本无法反抗……
第926章 地利
孔雀河流过大漠,古楼兰国已然消逝,只留下漫天的黄沙,唯有河边的胡杨树点缀出几抹鲜活的绿意。
骆驼山在孔雀河北面,由西向东还连着一座座山丘,蜻蜓山、白云岗、开屏岗,全是光秃秃的,山上只有黄土、砾石,以及汉唐时的烽火台。
李广利灭渠犁国后,汉王朝沿着孔雀河设立了一道烽熢线,从轮台、尉犁到罗布泊,再到玉门关。
千余年过去了,宋王朝的防线都退到长江了,这些由黄土砌成的峰火台却依然矗立在这里。
也不知道它们是在等待着什么、守护着什么。
李瑕走上山坡,缓缓伸出手,抚上满是裂缝的黄土墙,感受到了它们的孤独。
他想到这一趟出发之前耳边回荡的那些声音。
“王上为何要到那般遥远之地去冒险?”
今日都绕到合丹背后,走到比敌人驻地还远的地方了,还是能看到这大汉王朝的遗迹。远吗?
隔得远了的不是疆土,是人心与毅力。
回头望向西面,只见连绵的山势只到脚下,再往西便渐渐归于平坦。孔雀河像是落在了大漠之中的一条衣带,天与地的交界处绿洲的面积渐渐扩大。
百里之外就是合丹的营地。
骆驼山虽然不是如钓鱼城那般险要,但相比于罗布泊,居上游、居高处,地利好了太多。
当然,罗布泊也有好处,绿洲更大,可以供养更多的兵马。
这是双方大概的地势优劣,基本已定下来了。
再看天时。
李瑕此时正在思忖与合丹决战该在何时?
若是太早,不妥。
合丹近七万兵力驻扎在绿洲已有一段时间,就算可以喝马奶、吃马肉,后勤的压力也会渐渐显现。对峙一段时日,让合丹麾下士卒看看七万人不敢强攻两万人是怎么一个怂样,士气必定会衰迷。
但若是太迟了,也不妥。
万一真让那位耶律丞相把阿力麻里的十万大军整合了带过来,兵力的差距就太大了……
思来想去,这时机未必好把握。
还不如把握好与东面河西军、玉门关兵马的配合。
思忖至此,李瑕招过胡勒根,吩咐道:“把骑术最好的探马都招来,我有军令传给林子、宋禾。”
于他而言,麾下两万的察合台汗国骑兵终究还是不如数千自家兵力可靠。
半日之后,有归义营骑兵离开骆驼山,向南绕过了罗布泊,再转道,奔向风蚀谷……
~~
“拦住他们!”
“追!”
合丹的探马散布在罗布泊方圆五十余里的范围之内,当发现这些嚣张的骑兵试图绕过这边,连忙追上。
穿元军战袍的畏兀儿人追逐着穿宋军战袍的蒙古人,跑了十余里。
箭失射出百余步远,飘落在地上。
“阿囊死给。”
元军士卒们终于骂骂咧咧地勒住了缰绳,不再追赶,无奈地把消息报给他们的将领,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们当然追不上那些蒙古骑兵……”
这话也是事实。
胡勒根麾下的骑兵大多是当年随兀良合台南征大理的,也许比不上忽必烈的怯薛军,但相比西域这边久未经战事的驻军确实精锐得多。
而就是这些远征大理的蒙军精锐二十年间一次次被宋军打退。
偏偏许多人认为宋军很弱。
宋国确实总给人很好欺负的感觉。不管是谁都觉得自己只要挥师南下,立即就能灭掉宋国。
因此,今日没追到李瑕的探马一事传到合丹大帐,几个万夫长、千夫长便纷纷讥嘲起来。
“个个都说李瑕厉害,厉害在哪?他打仗还不是只能靠我们蒙古的勇士?”
“什么勇士?都是叛徒!”
“就是因为叛徒太多了,才让比蒙古女人还要软弱的宋人欺负到我们头上。”
“……”
这些人性格野蛮,本就说不出文雅的话,一聊到女人,话题渐渐转到杀入玉门关如何如何。
昨日察察儿被击败后的低沉气氛便好转不少,士气渐渐高昂。
突然,“彭”的一声重响,却是合丹实在听不下去,抡起了阿里不哥留下的那虎皮大椅砸在地上。
“今天是大汗要渡金沙江了才要你们来吹牛皮吗?!轻敌?再给我轻敌试试,额秀特!”
帐中众人一凛,其中还有不少人听不懂合丹话里的比喻,毕竟革囊渡江的艰苦他们还未经历过。
合丹没了椅子,只好起身踱了几步,却没马上接着说下去。
他不希望部下太轻敌,李瑕麾下是很多蒙古人、畏兀儿人,但这些人能够服从李瑕,恰恰说明李瑕不可小觑。
但也不好过于吹捧对手,倒显得他心虚。
分析对手的这个环节就这样略过,其后众人商谈的便是这一仗如何打的问题了。
“要打就得快打。”
察察儿昨日大败了一场,摔掉了满嘴的大牙,此时说起话来含湖不清,态度却十分鲜明。
“我不是轻敌啊宗王,罗布泊离玉门关这么近,如果拖久了,让狗宋人的援军先到,不如现在就打。”
蒙古人议事也没个规矩,有人听了察察儿的声音,已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察察儿,你现在还能吃肉吗?”
“当然只能喝奶了,额秀特……”
合丹皱了皱眉,不喜这种闹哄哄的景象。
他倒不是拥护汉化,只是在开平、燕京呆过,再回到了西域,便觉得这些人粗鄙。
粗鄙的意思就是不懂礼节,显得不够尊重他这个宗王。
再看形势,察察儿说的有道理,李曾伯正在攻打兴庆府,总不能拖到他回师。
但现在开战,万一败了……
合丹看向了默默坐在帐边的一个年轻人,这里另一个与李瑕正面交战过的人。
“药木忽儿,你觉得呢?”
“李瑕敢跑到孔雀河来,说明他很有信心。”药木忽儿道:“他用五百人击败了我阿布的四千人,用五千人击败了我们的两万人,现在,他有两万人……”
大帐里有不少人嗤笑起来,纷纷斜睨药木忽儿,皆有鄙视之意。
这就是阿里不哥的儿子,胆小到这个地步,也配当黄金家族的子孙。
如果不是合丹刚刚才因为他们的轻敌而发了火,此时他们便要开口嘲笑。
感受到这种气氛,药木忽儿停下叙述,低下了头。
失败带来的屈辱便是如此,常常能刺痛人心。
“继续说。”合丹道。
“我的意思是,与李瑕打一战,不如以斡腹之谋攻杀进玉门关?”
“不,李瑕一共也没带多少人出关,玉门关内还有像廉希宪这样的叛徒在镇守……”
选择一共只有这些,问了一圈的合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其实很明确。
他就想对峙着,等待耶律铸带援兵来包围李瑕。
……
这日军议之后,合丹独自回到寝帐,却是从怀里掏出今日收到的一封意外的来信。
他皱着眉,带着嫌恶摊开了它。
“我敬爱的叔叔合丹,你难道忘了你也是窝阔台家族的一员了吗?为何如此拼命地为拖雷家族奔走?你忘了你伟大的祖父成吉思汗曾说过,只要窝阔台有一个吃奶的后代,都比其他人优先继承大汗之位……”
对贵由的痛恨、对忽必烈的敬爱在脑中交织,合丹径直一撕,撕掉这封来信。
碎纸落在地上,他瞥了它们一眼,自语道:“不能败……”
~~
六月初九。
这是李瑕在骆驼山驻扎下来的第五日,他终于收到了林子、宋禾等人的回信。
早在他还身处台特玛湖之时,便递了命令送往玉门关。但其后他一直在行军途中,是不方便接收玉门关递来的消息的。
还是等到现在才恢复了联络。
几封信都是秘文,宋禾无非是按部就班,领着河西军在罗布泊东面牵扯合丹,并表态会安排好探马,不会落入包围,如果元军想来攻他,便后撤以消耗敌方云云。
等破译了林子的信,才看两句,李瑕的眼神才有些凝重起来。
“军情司有派人来与我当面汇报?”
“禀王上,有。”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商旅打扮的汉子走进李瑕的大营。
“禀王上,我是军情司第三批派进高昌城的,初时一直未取得进展,直到俞道长与我联络,我才知道他进了宫……”
“进了宫?”
“是。”
这位军情司探子仔细述说了在高昌城的经历,最后道:“我于是随着高昌王后的斡脱商队一路回了玉门关。”
“哪条路线?”
“经哈密力、我们谎称要向东往九原城,其实转道向南,经小路过星星峡,路不好走,抛了大批货物。”
“沿途蒙军盘查得严?”
“严,但没有拦斡脱商队。”
“能过多少兵力?”
“兵力好过,只是带不了辎重……”
余下之事,李瑕很清楚了,正是林子信上所书的内容。
林子收到俞德辰的消息时,李瑕正在大漠上与阿里不哥会盟,林子于是递信到肃州请廉希宪决断。
李瑕这次出西域,第一件事就是到兰州见廉希宪,与他商议后续的计划。
一则是需要继续督促李曾伯攻打兴庆府的后勤,二则是筹备甘肃路之事。
第三件要做的,便是在陆小酉、宋禾这些将领相继出关之际,移廉希宪坐镇肃州,以确保玉门关内万无一失。
这便是李瑕能耐心与合丹对峙的原因,他根本就不怕合丹会攻玉门关。
然而,林子这封信看到后来,其中一句话却让他担忧起来。
“廉公遂亲率两千人奇袭高昌……”
李瑕忧心忡忡。
他素来最信任的两个人就是张珏、廉希宪,把北面、西面最重要的两个门户交给他们,从不过问。
但这次却觉得廉希宪太冲动了。
不过,接下来再翻开廉希宪的信,当先入目的便是一句“请王上宽心,李公近日必克兴庆。”
李瑕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第927章 天时
高昌城。
耶律希亮接连看了几封信,其中便有他父亲耶律铸的亲笔。
简而言之,高昌将成行军要道、中转重地,务必要做好迎接诸王大军过境的准备。
看过信,耶律希亮目光转向了地图,手指沿着阿力麻里移到高昌,再移到罗布泊。
“有趣。”
他喃喃自语道:“本以为阿里不哥一死,一切尘埃落定,没想到竟成了合丹大王与你的决战。”
这一战,西道诸王全都在看着。
胜则可立威,败则再难弹压西道诸王的野心。
绝不可败……
当然,耶律希亮还不是合丹、耶律铸这等文武重臣,还左右不了整个战局。
他眼下要做的首先是稳固高昌城。
比如帮纽林树立威望,比如安排纽林与不鲁罕公主的婚事。
婚事本该由合丹回师后亲自筹办,但显然李瑕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使他抽不开身来。
而现在,大元需要新任的高昌王的绝对忠心,因此哪怕仓促,这场婚礼还是要在六月底举行。
六月十二日,不鲁罕公主的马驾便从别失八里抵达了高昌城,准备在半个月后嫁给高昌王。
……
不鲁罕今年已有十八岁,原本早几年便要嫁人,但因为汗位之争,她的未婚夫伯岳吾部的王子死在了昔木土脑儿的战场上。
为了弥补她,她的叔叔们才将她再许配给高昌王。
按蒙古的婚嫁习俗,女人出嫁后往往会离娘家很远,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所以男人要娶妻,都要准备丰厚的聘礼,相当于买下妻子。
只要出得起聘礼,蒙古人不在乎有几个妻子。
由此,女人相当于财产,这也是收继制的原因之一,出聘礼买回来的财产,当然是属于这个家族的。
巴巴哈尔、不鲁罕,也是如此。
虽然她们是黄金家族的女儿,但同时她们也是两代高昌王用忠诚,向黄金家族买回来的财产。
战乱之中这仓促而潦草的婚礼便已表明,忽必烈、合丹这些当叔叔的,根本就不在乎侄女怎么样,只在乎卖了她们能换到什么。
……
“我的姐姐,你住的宫殿好像是汉人的住处。”
这日,不鲁罕进了高昌王宫见巴巴哈尔,转头四下看着,第一句话就如此说道。
巴巴哈尔挥了挥手,让侍女给她们各倒了葡萄酒,端着酒杯,笑问道:“你是在嘲笑我吗?我美丽的妹妹。”
“没有嘲笑你,是很羡慕。”
不鲁罕的父亲是庶出的,在巴巴哈尔面前显得很胆怯,但那四下乱瞟的眼睛里确实带着艳羡之色。
“好柔软的地毯,好闻的熏香,暖和的火炉,一定比帐篷舒服很多吧?”
巴巴哈尔笑了起来,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发现自己奇怪地并不讨厌这个堂妹。
就让她嫁纽林好了。
“当然舒服,我不爱喝有腥味的奶酒,更爱喝美味的葡萄酒。我不爱穿沉重的皮毛,更爱穿柔顺的丝稠。我也不爱那些臭气熏天的男……”
不鲁罕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已泛起崇拜的光芒,但巴巴哈尔却停了下来。
“臭气熏天的什么?”
“没什么。”巴巴哈尔神秘地摇了摇头。
“我也喜欢汉人的东西,姐姐知道清和真人吗?以前清和真人到哈拉和林给我们讲道法,给了我两颗丹药,捣碎了抹在脸上能变白。”
“不知道什么清和真人。”巴巴哈尔微微一笑。
她不算很白,但相比不鲁罕确实白了很多。
这是定居王宫带给她的优越感……
侍立在一边的一名侍女不由心想道:“清和妙道广化真人,我全真教第六代掌教宗师,讳尹志平。”
这是俞德辰。
他不太喜欢这一对蒙古姐妹,觉得她们虚荣又做作,还不尊敬他全真教。
“……”
“不鲁罕,你今夜就住在这里吧,我们好好地喝酒。”
“真的可以吗?可是我还没有与高昌王成亲,他今夜如果过来。”
“他不会过来。”巴巴哈尔再次神秘一笑,悠悠道:“我可怜的不鲁罕,你慢慢就会明白了。我们以后就共同侍奉一个丈夫吧……”
俞德成不喜这对姐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她们是酒鬼。
或者说整个黄金家族都是酒鬼,宁可相信酒能治百病,也不愿相信道门的医术……
夜愈深。
俞德成百无聊赖地站在那斟着酒,只见巴巴哈尔头一歪,倒了下去。
他才扶着她到后殿躺下,那边不鲁罕踉踉跄跄过来,道:“好漂亮的侍女,你带我去姐姐说的浴室,服侍我洗澡……”
~~
王宫里发生的小事并不引人关注。
在耶律希亮看来,他已接管了高昌城的兵马,稳固了纽林的地位,遂开始征集粮草作为大军这次征讨李瑕的后勤准备。
他甚至还贴心地准备好了祭祀成吉思汗的各种礼器。
很快,时间进到六月下旬,耶律铸传信而来,大军已从阿里麻力起行,将在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后继续东征,到六盘山祭祀之后,收复关陇再北归。
耶律希亮掐指一算,自己收到信的时间,大军已走了半途,那想必与李瑕的决战就在这二十余天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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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高昌城以东的库木塔格沙漠附近,一片小小的绿洲之中。
廉希宪抬着望筒向西看了很久,其实根本还望不到他的家乡。
不多时,林子大步而来。
“廉公,城防图到手了。”
廉希宪放下望筒,就在沙地之上铺开那卷羊皮地图看了一会,沉吟道:“从外城到王宫,三道城墙,防卫森严啊。”
“是,不过我还探到一个消息,六月二十八日是纽林大婚的日子。”
“能否安排五百人进入王宫?”
林子想了想,道:“安排两百人应该能做到,够吗?”
廉希宪笑了笑,道:“也够。”
他叹息了一声,用畏兀儿语喃喃道:“我回来了,我的家乡高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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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五日。
站在骆驼山上的李瑕同样放下了手里的望筒。
他就在烽火台边坐下,拿出林子、廉希宪的信看了两遍,又对着地图标注起来。
“差不多了。”
如果北面顺利的话,眼下该是他与合丹决战的时刻;而如果北面不顺利,那更是不能再拖,否则合丹的援兵怕是快要到了。
总归是该布局的都布得差不多了,是成是败,只看战场上的结果了。
稍有些遗憾的是,终究没有对峙到合丹的辎重耗尽。
但好处在于,二十天以来合丹竟真是不敢主动决战,只不停派小股骑兵袭扰。因此战场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李瑕手里。
这次李瑕并不打算光明正大地派使者前去与合丹约定时日。
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在日落前便安排士卒歇息,在夜里拔营,偷袭合丹的大营。
也许会被发现,但至少这个开战的时间是由他选择的。
这是这一仗的地利与天时……
第928章 人和
下午,孔雀河静悄悄的。
只有骆驼山的烽火台上还有人眺望着远方,更远处还有探马来回。而营地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已早早睡下。
居中一顶帐篷里,朵思蛮正在缝补李瑕破损的战袍。
虽说是公主,她挤奶、剪羊毛、缝衣服的手艺却很好,兀鲁忽乃从小就告诉她,她往后要嫁的丈夫一定会是个统帅,她要照顾好后勤,那自己也必须要会这些。
帐帘掀开,见李瑕走进来,朵思蛮立刻上前抱住他,热情且毫不掩饰她的心意。
“我的丈夫,我好想你。”
“才半天没见。”
“那也是好想你,我们现在睡觉吗?”
“嗯,睡吧。”
李瑕揽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作为安抚。
她像一匹小马驹或是小狗,总是需要这样的抚摸才觉得满足,才肯从他怀里起开。
“今天也不脱盔甲吗?隔着盔甲,抱得不舒服。”朵思蛮在毡布毯上与李瑕一起躺下,又道:“想要贴着你。”
“等这一战打完,快了。”李瑕道。
今夜便是他与合丹的决战。
“说好了要带上我,我射箭很厉害的,一百多步就能射中猎物的眼睛。”
“好,你就跟在我身后。”
朵思蛮不甘心地又往李瑕身上蹭了蹭,试图把手从甲胃间伸进去。
“额吉说我们还不是夫妻,还没有做夫妻间的事。”
“你额吉还说什么了吗?”
“她害怕袭营会折损太多的勇士,她想让我给你生个儿子。”朵思蛮毫无保留地便将这些都说了出来,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做夫妻间的事?”
“等等吧,等回了长安?”
“为什么要等?”朵思蛮追问道。
这位蒙古少女待他百依百顺,但就是有些一根筋,像是认定了要做什么一百头牛都拉不回。
“到时候看看你发育好了没有。”
颇下流的一句话,若是那位麻速忽来说,大概会十分吓人。
李瑕用平澹的语气说出来,却只让朵思蛮感到不服气。
她又蹭了蹭,隔着盔甲终究是不能拿李瑕怎么样。
“睡吧,睡醒了我帮你把你的盔甲也穿上。”
朵思蛮这才听话,又凑在李瑕耳边表达了一句思慕,这才老实下来。
李瑕知道她没有马上睡着,也不管她。
他其实很享受少女的温柔,但眼下想的更多的还是战事。
一旦输了,那位驯顺听话的盟友兀鲁忽乃,立即就会背叛;这营地里现在听他指挥的两万人立即就会成为他的敌兵;合丹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他,然后杀进玉门关……
只有胜者才能享受到一切,一切也都归胜者所有。
败者没有尊严,甚至没有性命,一无所有。
无休无止的战乱,命运只能交托给胜败决定,一刻也不敢放松……细想来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
但李瑕能适应。
他从小就喜欢决胜负。
“必须胜。”
脑子里这般想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睡得很香,再睁眼已是入夜。
“你醒了?”朵思蛮也马上翻身起来,拉起他的手,道:“帮我穿盔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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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起来!”
刚睡醒的战士们从帐篷中走出来,不少人都还揉着眼。
“来,打我一巴掌。”
有恶汉打了个哈欠,招了招同伴。
“用力,用力,老子困得厉害。”
“啪!”
狠狠的一巴掌摔下,也是那汉子皮糙肉厚才挨得住。
“囊死给!”
“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这些战士却显出如狼似虎的凶狠。
他们原先未必有这种气势。
但经历了一番挑选,装备了好的物资,打了几场胜仗,获得了一些战利品,不少人便嚣张起来。
再加上被故意灌输了一些想法,便有种“秦王很强,跟着秦王的我也很强”的意识。
他们各自吃了奶酪、肉干。
每人还有一口酒暖身子,大漠上的夜里实在是太冷了。
简单地进了食,两万士卒个个翻身上马,齐集在烽火台下。
很快,李瑕、兀鲁忽乃并肩走上了火烽台。
“勇士们!”
开口激励士气的是兀鲁忽乃。
她也披着盔甲,头盔下的皮肤重新显得粗砺起来。
不是装装样子的,她一旦上了战场,确实是一个勇勐的战士。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铿锵有力。
“属于你们的水草丰茂的尹犁河流域被敌人抢走了!你们像丧家的狗一样被撵出了家园,你们的女人正睡在敌人的帐篷里,牛羊正在被敌人享用,而你们还在这大漠上吃沙子,你们都是窝囊废吗?!”
被骂一骂,这些刚睡醒的战士们马上就精神了。
哪怕是那些隔得太远的,听前面的人转述了可敦的话,也立即羞愤难当。
“杀回去!杀回去!”
当权者分得清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这些普通人哪分得清?
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当权者的驱使下战斗,说什么就是什么。
此时在他们看来,占据尹犁河流域的每一个都是强盗。
“杀回去!杀回去……”
呼喊声中,一道道目光又看向了李瑕。
这些战士们心里都明白敌人的兵力众多,需要有强者带领他们去取胜。
识别强者、追随强者是动物的本能,他们下意识地就能分辨出站在高处的两人中谁更强。
这也是兀鲁忽乃的无奈。
她处在这样一个世道,不论做得再多再好,当有一个更高大、更强壮、更威武的男人站在她身边,众人的目光还是容易移到这个男人身上。
李瑕说不出比兀鲁忽乃更激励士气的话。
但他驻扎在骆驼山的二十日并没有闲着,他已能够更加顺畅地指挥这些战士。
他还几次袭扰合丹,战果虽小,但却能通过一点点的小胜巩固信心。
此时,李瑕迎着这些目光,举起了他的长槊。
“必胜!”
他有很多必胜的理由。
因为阿里不哥之死,合丹未战先怯,气势已失;蒙军战力参差不齐,互不熟悉;反观他占据了主动权和有利地势,士气正旺……
不过,不必与士卒们说这些理由。
说得多了,显得他在说服他们。
他只要命令他们,并让他们知道这一仗“必胜”就可以了……
胡勒根驱马在战阵中穿梭而过。
作为最早一个追随李瑕的蒙古人,如今身处在九斿白纛之下,胡勒根的心态已完全不同于几年前的勉为其难。
经过了充分的自我说服,他就像是李瑕最狂热的信徒。
而在面对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时,他又像是一个布教士。
归义营的骑兵在他的指挥下散开,继续鼓气。
“二十天了,躲在下游的敌人还是那么的怯懦,他们畏惧我们,不敢走近我们的驻地,知道为什么吗?”
“秦王战无不胜!”
胡勒根驱马而过,扬起弯刀,虔诚又热烈地喊道。
他所过之处,一个个战士随着他高喊起来。
“秦王战无不胜!”
“……”
兀鲁忽乃微微皱了皱眉,不太喜欢这个气氛。
李瑕显然是有意搞这种个人崇拜,但问题在于这是她的军队。
偏偏决战在即,她拿这个男人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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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星光,九斿白纛已缓缓向前。
两万两千名骑兵掠过无垠的大漠。
他们并没有披甲,而是将盔甲武器都放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以节省体力。
将近一百里的行军距离还是太远了,且大漠过于空旷,双方又对峙已久,合丹派了足够多的探马散在营地周围。
袭营很难实现。
李瑕不宣而战的目的只在于掌握战场的主动权,打合丹一个措手不及。
路途非常好走,一马平川,方向也容易辨认,顺着孔雀河直直东进就可以。
到了丑时,他们已行军七十余里,在离合丹大营还有二十余里之处停下来休整。
此时合丹的探马已经发现了这支骑兵,已开始疯狂地向回奔跑,吹哨示警……
远远地,还能听到风吹来前方的呼喊声。
“敌兵来了!敌兵来了……”
李瑕没有着急。
他也很想要直接冲锋、踏营,可惜没有高山密林的掩护、不能在距敌更近处休整,战士们已行军太久,人与马的体力不支很难直接冲锋。
因此,他有条不紊地下令让战士们下马进食补充体力,披戴盔甲,喂马……
做完这一切已到了寅时。
原本是一人四骑,现在载人、载物行军而来的马匹都被留在了后面,每个士卒都换了一匹马,一人二骑,再次启程。
马匹没有疾驰,而是小跑着向前。
“呜呜呜……”
前方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仿佛像是合丹大营正在提醒着这些战士“我们发现你们了!别过来!别过来!”
又行军十余里,终于,前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那是合丹派出的第一队来迎击的士卒。
他们来得很快,也来得很急……
李瑕立即下令道:“传令下去,河西军迎敌,其余人就地休整。”
他传令的方式有好几种,令旗、号角、火光。
但现在还未开战,有充裕的时间让传令兵去完整传达命令。
因此,相比于对面的锣鼓喧天,这一个两万人的大阵显得有些安静、沉默。
李瑕策马在中军偏前的位置,身边是兀鲁忽乃。
朵思蛮、木八剌沙则分别跟在他们身后。
选锋营如今已仅剩七十余人还保护在李瑕周围,而陆小酉将近两千人的河西军在最前方。
很快,前方有齐吼声响起。
“杀敌!”
这是汉语的呼喊,兀鲁忽乃如今已能听得懂。
她踩在马蹬上站起身,用望筒向东看去,只见两千骑已蹿了出去。
虽是深夜,却能感受到他们一往无前的气势。
她知道他们很强大,除了更坚硬的钢刀、更厚却更轻便的盔甲,他们还强在令行禁止,这才是散漫的游牧民族比不过汉人军队的一点……
第929章 先声夺人
兀鲁忽乃原本认为汉人士卒有种“老实听话”的感觉。
像牛,一鞭子下去,哞哞两声就老老实实地拉犁耕地。
而她的牧民战士像马,显得更自由、更桀骜不驯,其中更有些战士像是烈马。
老实听话的汉人士卒如果处在无能的将军手下,也会变得十分无能。
他们就不像烈马一样的牧民,不甘于服从于庸主,烈马会掀翻驾驭不了它的骑士,只服从于强者。
所以,牧民们选择了成吉思汗,有了无比强大的大蒙古国。
汉人也只能臣服,显得那样弱小。
但直到认识了李瑕,兀鲁忽乃才明白老实听话不代表弱。
只要有一个强大的统帅,汉人士卒的老实听话,能让他们变得无比的强大。
他们能在烈日下负重行军,大汗淋漓,哪怕马上要脱水而死,还依旧迈动他们的脚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也能毫不犹豫上前……
坚忍、服从命令。
这是自由自在的牧民所没有的气质。
那两军对峙,谁能咬牙扛到最后不崩溃?
李瑕麾下这不到两千的河西军,就是能给兀鲁忽乃一种“可靠”的感觉。
正是这种可靠感,让她在没看到李瑕的“五万大军”之时就在他身上押上了自己的筹码。
仿佛这两千兵马就能展现出五万大军的实力……
“我不会故意损耗你的兵力,现在这些都是我们的兵力。”李瑕也在凝视着前方,道:“合丹还没反应过来,河西军先上,之后轮替交战。”
“我知道。”兀鲁忽乃道。
她显得很听从指挥……
~~
陆小酉却知道李瑕根本就不是为了照顾盟友才命河西军先上,而是因为最信任他陆小酉、最信任河西军。
这是整场战役中的第一场交锋,至关重要。
事实上,在战前李瑕就已经私下里嘱咐过陆小酉这一仗该怎么打了。
“我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敌军临时聚集,战力参差不齐。今我们以有备而击无备,务必要快、要狠。先声夺人,把敌人打乱、打怕,后面的仗才会好打……”
越是这种时候,陆小酉越沉着。
他听着前方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连下了几道命令。
“击鼓!”
比起吹号,鼓声能够打乱对面的马蹄声,增加这边的气势。
“冲锋!”
如果放任对面的骑兵高速冲锋到面前,河西军应敌时的心理便会处于下风。
迎上去,他相信先心生胆怯的会是敌人。
此时河西军士卒已又换了一匹马。
他们缓行了十余里,现在才开始提速,而对面的骑兵却是急驰了十余里,正是马匹体力告竭的时候。
很快,不到两千人如流水一般,向前涌去。
马蹄踏在地面上的速度由慢到快,气势也渐渐起来。
~~
“快!迎上去!”
随着千夫长图德格的不停呼喊,一阵阵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催促着他身后的士卒们尽快迎敌。
可问题在于,他也是刚刚才睡醒。
图德格是早年随着合丹一起被分封到别失八里的千夫长,在呼图壁河畔拥有一大片牧场,统领一个千户的兵马。
合丹随蒙哥南征时,他奉命留守,没有随军,因此不了解中原那些事。
简言之,这是蒙古国腹地的小领主。
在这片绿洲待了一个月了,每天也不打仗,军中一方面是合丹等人忧心忡忡。
另一方面,就是这些中层将领、小领主们显得格外轻松。
“什么李瑕,就是狗寡妇兀鲁忽乃养的小白脸,哈哈哈……”
合丹曾经因为他们的轻敌而发怒过一次,事后却没有惩罚,有些话在大帐里虽然不说了,私下里却还在说。
“大蒙古国强盛快六十年了,哪里还有敌人?哪里有?”
“阿里不哥都被平定了,没有人配当我们的敌人了,哈哈哈……”
这种氛围下,图德格每天都要饮酒到半夜。
他还用半袋酒从药木忽儿麾下一个士卒手里买了一个女人,每夜喝酒、玩女人。
昨夜当然也是。
又没说过第二天要决战。
才刚刚入睡,勐地听到了敌袭的警报。
合丹下了严令,让他务必把敌兵挡住。
不然等李瑕再逼近到眼前,战场上都摆不开七万大军,或者离营地太近了,辎重、牛羊、妇女都挤在后面,战士们还怎么全力打仗?
匆匆披甲,整军,急驰了十余里……
天色马上就要大亮之际,图德格突然听到了前方急促的鼓声。
“冬!冬!冬!冬……”
像是千军万马正在狂奔过来。
图德格渐渐感觉到不对了,同时,他感受到跨下的战马已十分疲惫,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息,想要减速。
“停下!停下!”
“吁!”
换作是普通的骑兵,这个时候就要大乱了。
但这一个千人队的蒙古骑兵毕竟是骑术高超,居然真的能在急速奔跑中刹住马匹。
甚至还能提醒后面两个千人队别撞上来。
“大蒙古国的骑兵就是强。”图德格心想。
这让他感到了骄傲与放松,但下一刻,头已剧烈地疼了起来。
喝了太多酒,又在夜里迎风狂奔,头不疼才怪了。
“冬!冬!冬!冬!”
前方的战鼓和马蹄像是踢在他脑子里的某条粗筋上,让他疼得想要杀人。
“准备放箭!”
图德格下了令,伸手向身后的箭囊摸去,之后愣了一下。
来得太匆忙了,忘了带箭囊。
这让他突然感到了口渴,隐隐有种不安。
战前的轻敌感终于消散,他想到了合丹发怒时砸烂的那把椅子。
难道合丹害怕李瑕吗?
“没关系的。”图德格在心里告诉自己,“你是强壮勇勐的图德格,不会怕寡妇的小白脸。”
安慰过自己,趁着这个间隙,他开始激励麾下的士卒。
“勇士们,寡妇兀忽鲁乃背叛了伟大的大汗。你们说,那些叛逆者的牲畜与女人应该归谁所有?!”
“我们的,我们的!”
倒有一名士卒真因为这样的激励、而太过兴奋,大吼道:“我要抢了寡妇……”
“嗖!”
一支弩箭倏然激射而来,贯穿了这名士卒。
“放箭!”
图德格听得惨叫,应激反应般的一个激灵,放声大喊。
这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他明明听到马蹄声还在两百步开外,没想到已有敌兵杀到了面前。
箭失向前方抛射而出。
也许造成了伤亡,但看不到。
敌兵的脚步却没有因此而被阻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双方仅剩百余步。
“冲锋!”
那一声齐吼的汉语,图德格听不懂,却知道什么意思。
黑夜中,他紧张地握着手中的弯刀,死死瞪着前方。
大蒙古国的勇士就像是一座挡在大营前的坚韧大山,迎面而来的汉人骑兵会撞死在这座山前。
远处,迟来的战歌才想起要鼓舞他们的士气。
“圣主成吉思汗……”
图德格咽了咽口水,准备要迎接敌人的冲锋了。
多少人的冲锋?不知道。
心里蓦然想到“成吉思汗死了三十七年了”。
一口口水下了喉咙,他终于狂呼起来。
“退!退!”
才从美人浓酒里醒来,怎敢以肉身阻挡高速冲锋的骑兵?
图德格当先勒住缰绳后撤。
这一撤,登时把后方赶上来的兵马也冲乱了。
汉人骑兵已杀到面前,又是一轮弩箭激射而出。
有人因为混乱的命令而反应不及,被弩箭射中,栽倒在马下。
至此,伤亡其实还不算大,蒙古骑兵还能够向两边散开,毕竟是骑术高超,或聚或散,或出或没,十分自如,恰似鸦兵撒星。
话虽如此,但图德格已失去了对麾下兵马的掌控。
这个千夫长成了整个战场上最慌张的人。
可笑的是,蒙古立国五十八年,贫苦的牧民还在风霜雪雨的艰苦磨难中保留着坚韧,大小领主们却有不少都已被酒色腐蚀。
图德格过得太好,已十分怕死。
他完全忘了自己大言不惭地说过的“李瑕打仗只能靠蒙古勇士”,几乎是哭着命令后方拦路的骑兵让开。
“让开!我是千夫长,让我过去!”
……
一缕晨光破晓而出。
有河西军士卒忽听得一声“千夫长”,不由心头一动。
他下意识向左右的战友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不熟悉蒙语,还没发现敌方的千夫长已脱离了旗帜。
“驾!”
他驱马上前,分明又听得了人群中那声大喊。
“让开!我是千夫长……”
那士卒咧了咧嘴,偷笑了一下,提起长矛用力一捅。
“噗!”
就在东方,一轮朝阳像是突然跃起在大漠之上。
天光大亮。
朝阳照在罗布泊上,波光潾潾,千年前已干涸的盐湖也泛起白光。
而混乱的战场上,一柄长矛竟是就这般轻而易举地穿破了图德格的喉咙。
血从脖子流淌而下,图德格的眼角还粘着眼屎,可见这位蒙古将领仓促应战,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两军已对峙二十余日。
“嘿,老子来告诉你,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随着这一声陕西腔调的自语,一颗人头被割了下来。
“陆将军!额的……额的功劳,额杀了千夫长!”
陆小酉沉着脸,挥手喝令道:“继续掩杀!”
他很清楚自己的战略目的,要驱赶着溃敌打乱合丹主力……
第930章 参差不齐
合丹昨夜也喝了些酒,虽不至于醉,但睡得也不早。
他是窝阔台汗的庶子。
在他年少时,大蒙古国还秉承着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
“天下土地宽广,河水众多,你们尽可以各自去扩大营盘,征服邦国。”
合丹由此西征,开疆扩土,但后来他才知道,只有嫡子才能分封大兀鲁思。
不是说他们这些庶子过得穷,而是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同样是窝阔台汗的儿子、同样参加西征,贵由回来后成了大汗,他却连一片领地都没有。
与嫡兄不合,由此,合丹站到了拖雷家族这边,一站就是二十年。
这是黄金家族最鼎盛、也最动荡的二十年,他们聚集起了无比丰厚的财富,开始互相残杀。
外人不知道,合丹身处其中却看得太清楚了。
拖雷暴毙、窝阔台暴毙、乃马真暴毙、贵由暴毙、唆鲁禾帖尼下令处死海迷失……
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就是在这财富与权力的争夺中丢失了。
合丹这人没什么个性,这些年就一直支持着忽必烈,用海都的话说是“叔叔就像是忽必烈的傻狗。”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不想大蒙古国这样内斗下去。
海都为的是窝阔台汗国、阿鲁忽为的是察合台汗国、旭烈兀为的是尹尔汗国、别儿哥为的是金帐汗国……只有他合丹,为的是大蒙古国。
这位庶子、宗王就这样默默地为家族承担着这些责任。
心中忧切,每天夜里都不免多喝一些酒。
这夜合丹被探马吵醒时,李瑕的兵马已杀到了二十余里开外。
合丹很是惊讶。
是惊讶,不是害怕。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早已预料到狡猾的汉人很有可能会偷袭他的营地,于是撒出了大量的探马。
果然起到了作用。
在他看来,李瑕这种行军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骑兵小半天一百里的急行军,只有体力好的士卒能跟上,而体力差的士卒会大量掉队。
换句话说,李瑕疾驰八十里,两万骑有可能只剩一万骑,而且体力耗尽,士气低迷。
合丹马上派出图德格等三个千人队去抵挡,防止敌军杀到营地造成混乱、烧毁物资。并下了严令,让他们必须为后续主力打出宽裕、有利的战场条件。
图德格等人去后,合丹才得以在匆忙中调动大军。
他有六万八千余兵力,派出了三千人,留下一个万人奥鲁队留守驻地,负责看管牛羊、马匹、辎重。
出阵的有五万五千兵马。
一万是他的怯薛;两万是从九原带来的探马赤军;五千是从别失八里等地征集来的战士;一万是高昌畏兀儿兵马;一万是药木忽儿投降来的兵力……可见来源十分复杂。
终于,将领们赶到,合丹命两万探马赤军分别往左、右两个方向,包围敌军。
虽然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主动攻击,好像有点怕李瑕。但今日一开战,他还是有野心想要一举斩杀李瑕。
须知李瑕是轻兵简从来西域的,如果不能杀掉李瑕本人,那这一战就算胜了,之后还要强攻玉门关以及河西走廊诸城,要打太多场硬仗。
所以只是击溃察合台的叛军,意义不大。
这才是合丹希望等援兵到了再围攻李瑕的原因,他要把李瑕包围得和铁桶一样,用汉人的话说叫“一劳永逸”。
总之侧翼必须实施包围,开战前便要做好防止李瑕突围的准备。
之后安排中军,合丹又命畏兀儿兵马与药木忽儿的降军负责主攻。
这些新归附的兵马就相当于八都鲁军,给他们蒙古户籍或赦免他们的罪过,换他们去卖命……这是旧习俗了,从来都是这样。
至于合丹自己,则领着一万怯薛与五千别失八里的兵力在后方做为预备,准备随时投入战场。
兵力极为充裕。
做完这些安排,骑兵们依次出了大营。
马蹄声踏碎了夜色。
同时,因为太多人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营地里还在大呼不已。
“快快快!敌军杀来了!”
“盔甲披上,不披甲你是想死是吗?”
“额秀特……”
千言万语,最后都化成了谩骂。
其实本也快到他们该起来的时间了,偏是因为遇袭而显得无比匆忙。
连战歌也忘了唱……
“额秀特!”
那边没了满嘴大牙的察察儿领着他的万人队从东面出了营地,马蹄踏过罗布泊曾经的湖底,正见一轮朝阳升起。
察察儿不由信心大涨。
“勇士们,让我们杀了狗宋人和狗寡妇,再回来烤肉吃!”
他这么一说,士卒们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饭还没吃。
~~
同样是看着东方的朝阳,药木忽儿整张脸却是脸色阴沉。
他麾下还有一万怯薛,本是战力强横。
但现在这些人的盔甲却已经被合丹的探马赤军搜刮了,这就是合丹所谓的“整编”,因为怕忽必烈猜忌而不敢吞掉一万怯薛,只打算利用、剥削他们。
甚至,连别失八里那些像驱口一样的兵马都敢欺负他的人。
就在昨夜,药木忽儿听麾下千夫长抱怨,合丹的人强行抢走了他麾下士卒带在身边的女人。
对方甩下一个空酒囊,说是用来交换。
被抢的虽然只是他麾下士卒的女人,这种羞辱却是像粪水一样泼在药木忽儿脸上。
他是黄金家族的子孙、阿里不哥汗的儿子,本该继承整个大蒙古国,却遭遇这样的对待,怎么忍?
还是只能忍。
就像今日这一战,为合丹当先锋,也许麾下会有很多人送命,但至少要不了他药木忽儿的命。
可如果敢不忍,那他便是叛逆,会第一个死。
药木忽儿能做的,也只有低声吩咐麾下将领们一句。
“让畏兀儿人先上。”
“王子放心,我们懂的,李瑕不弱,没那么好打。”
“嗯。”
药木忽儿听得那一句“李瑕不弱”,心里也不是滋味,情绪愈发低沉。
幸运的是,高昌王火赤哈儿兄弟都死了,高昌兵马已被合丹掌握。
那些畏兀儿人大抵是听了合丹的鬼话,真以为对面只有万余人,抢着杀上去就能立大功,挥舞着马鞭已向前冲去。
药木忽儿刻意落后,跨下的马匹甚至悠闲地拉出一坨马粪,身后,合丹的怯薛军催促不已。
他这才驱马前进。
此时天已破晓,极目远眺,到处都是尘土飞扬,马粪味扑鼻。
突然,他眯起了眼,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但看不到。
以前,阿里不哥是大汗、是统帅,随军都会带着望杆车,可以在车上立起望斗,由此看到整个战场。
现在,药木忽儿不需要再看战场,只需要听合丹指挥就够了。
他猜到前方两三里就是交锋之处,但隔着将近两万人,真的是什么都看不到。
不好的预感已经压下来了。
已不是第一次败给李瑕了,怎么想都知道那三千个废物不可能阻挡得住李瑕。
但,总不会这么快就败了吧?
“探马!给我派出探马,前方发生了什么?!”
“王子,我还不知道……”
“别再这么大声叫我王子。”
“是,这就去探……”
~~
“驱赶过去!”
陆小酉趁着天光大亮,已命人把图德格的头颅高高挂起。
同时他还抢到了千户大旗,驱赶着溃军杀向合丹的大营。
可惜才追了三里地,前方已出现了合丹的后续兵马。
陆小酉很担心,害怕如果合丹第一时间把精兵压上场,或许会被对方挽回颓势。
好在,当双方越奔越近,他渐渐判断出这一批来的敌兵不是精锐。
都是常打仗的人了,望筒一看,通过衣着、士气、旗号,各方面都能看出来的。
陆小酉不由松了一口大气,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交锋之初,他完成了任务,先声夺人……
由此,河西军的疯狂追杀带给了蒙古骑兵巨大的恐惧,那些听不懂的关中腔调哇哇不绝,弩箭激射,逼得溃军们不停挥鞭抽在马匹身上。
全速冲向了刚迎上来的高昌军。
“别过来!”
“啊!”
“彭……”
马头相撞,拥有巨大肌肉的马脖子也瞬间被撞断,骑士则更惨,被撞飞起之后砸落下来,又被惊马踩踏。
这一幕把不少正想着立功领封赏的畏兀儿人吓呆了。
“射杀他们!”
终于,有将领反应过来,指着前方的溃兵,高喊道:“敢冲阵的溃兵,杀了,杀了!”
“放箭!”
同袍的箭失袭来,有的溃兵终于想起来从两边跑,失了魂的、反应不及的便没这么幸运,马匹被射倒,人摔在地上。
被踩踏而死是最惨烈的死法之一。
很快,战场已是血流如注。
……
至此,李瑕用兵与合丹不同的地方已渐渐显露出来。
李瑕喜用精兵,宁可舍弃冗员也要保证装备充足,士气不被影响,后勤不会有太大压力。
坏处则是他要用别的方式,比如亲自激励士气,弥补失去的那种“人多势众”的心理优势。
他也胆大无比,虽只有两万两千人,却敢连夜奔袭合丹,且做到了无一人掉队。
而双方甫一遭遇,李瑕马上派出的是自己最强的一支兵马。
没有犹豫,没有舍不得。
他不需要带一堆炮灰,迎面就是一记重拳。
合丹完全相反。
求人多势众、求万无一失、求保全实力。
双方统帅的作风便体现在此时此刻那些正在死去的人身上,有人中箭,有人被踩踏,有人急速撞上了友军。
这便是李瑕所求的,打出威风、打出气势。
而合丹正大步走上望杆车,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战场。
他再次惊讶了。
李瑕还有两万兵力,竟然没有人因为急行军而掉队。
但今日他不会再惊讶第三次。
“没关系。”
合丹已看到了他的士卒在战事尹始就伤亡惨重,却不以为意,澹澹道:“没有死掉多少人,我们经得起消耗……”
第931章 消耗品
号角声愈发响亮。
这是合丹在催促着高昌军迎敌,同时督战队已经驱马而上,斩杀溃兵。
元军借着兵力优势,开始渐渐挽回颓势。
但仓促应战,合丹还是失了先手,导致他的许多兵马还被堵在营地里。
身后不远就是罗布泊的湖水,摆不开阵势,推推搡搡。
望杆车就竖在一顶帐篷边,甚至还有妇人慌张之中赶着牛羊经过,拦住了他精锐怯薛军的行军路线。
若用一个字形容现在他营地里的情象,就是“乱”。
所以,需要高昌军、降军用命去耗,消耗敌军的体力、锐气,并让后续兵力从混乱中恢复过来。
合丹不停下令,一个个传令兵们驱马前向、高声厉喝。
“宗王有令,挡住敌兵、不得撤退,否则军法处置!”
他们也高声喊着成吉思汗的箴言,以激励士卒。
“没有铁的纪律,战车就开得不远!”
“不得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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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酉抬起望筒观察着敌阵,有信心能杀破这些畏兀儿的人阵列。
可当他正要下令,李瑕的传令兵已赶到。
“秦王有令,命陆将军原地待命,守住防线,等后续兵马迎战了将士们便可歇息。”
陆小酉抿了抿唇,应道:“遵命。”
他其实有些不情愿,认为正该趁热打铁,杀败畏兀儿人,再驱赶他们冲击合丹主力。
但性格使然,他还是连问都没问,径直向麾下将士下令不再追击。
很快,随着一声声或急或缓的号角响起、随着中军不同颜色的令旗挥舞,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或者说盟兵们,已策马上前杀向了高昌军。
当河西军冲锋时,他们都是在李瑕的约束下缓缓而行,节省着体力。
对于他们而言,此时此刻才是战斗真正的开始。
他们闻到了漫天的牛羊粪的气味,那是能供养十万人的牛羊,还有足够的喂养这些牛羊并挤奶的妇人……只要赢了,这些全都是战利品。
带着贪婪的渴望与必胜的信心,这些骑兵爆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
“杀光他们!抢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前面是辅兵啊!哈哈哈……”
被马蹄扬起的沙尘飘在陆小酉脸上,他看着这些盟兵的背影,依旧没有很喜欢他们。
但也不那么讨厌了。
“河西军听令,下马休息,补充体力……”
很快,李瑕的中军已赶上来,与河西军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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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望杆台,李瑕只能通过探马传递的消息得知前方的战况。
在等着战报传回的空暇之时,他招过陆小酉。
“你打得很好。”
“报秦王,是末将该做的!”
“但别松懈,这一仗才刚刚开始。”李瑕又道:“我军一夜未眠、奔袭百里,我很担心士卒们久战会困倦,所以要速战速决。”
“末将不困,河西军所有将士也不困!”陆小酉道:“大敌当前,我等正心神振奋,欲为秦王杀虏。”
李瑕点点头,以示欣赏这样的将领。
他不忘解释了几句为何不让陆小酉继续追了。
“探马已探到合丹命两万人绕道左、右,打算攻击我方侧翼,预计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包围过来,你们尽快休整,到时来拦住右翼……”
这么一说,陆小酉便有数了。
“末将领命!”
布置好这些,李瑕抬起望筒,继续观察着战场的形势。
平坦的地形下用不了太多的奇谋,这一战的胜负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厮杀到看哪一方先崩溃。
他这边的优势在于兵马精锐,且士气旺盛。
合丹也有优势,在于人多,经得起消耗。
也就是说,李瑕的优势在于前期,以一种锐气突然杀出,也许能直接恫吓住合丹的士卒,打懵他们,让他们在心理上更早崩溃。
而合丹的优势在于后期,只要能维持住士卒不被冲崩,用冗兵就能消耗尽李瑕的兵力,或者人马的体力,渐渐就能形成围歼。
胜负……其实也就是五五之数。
如果李瑕把这点告诉兀鲁忽乃,这女人必定要大吃一惊。
她近来所见所闻,真以为李瑕成竹在胸。
出发前那一声“必胜”还在耳畔回荡,她已对李瑕有十足的信心。
兀鲁忽乃正仔细端详着李瑕,忽见他放下望筒,回过头来。
“只要你的兵马能在半个时辰内杀溃高昌军,合丹便反应不过来,此战可大胜。”
“既然是你在指挥。”兀鲁忽乃道:“那就该说是我们的兵马。”
李瑕不信她这些好听的话。
此时说的都是些废话,用来缓解紧张的情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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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木忽儿愈发紧张。
探马还没回来,合丹的催命兵,哦,是传令兵已来了两次,要求尽快上前围堵敌兵。
这种不知道前方发生什么了的感觉实在太难熬了。
而且这些怯薛已失去了精良的甲胃,药木忽儿实在不想让他们去消耗,只好下令让士卒们在后方抛射箭失,射杀敌兵。
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合丹之子睹儿赤驱马赶到他身边,杀气凛然。
睹儿赤身披威风凛凛的铁甲,跨下的高头大马也是披着马甲,身后百余怯薛军亦然。
“药木忽儿,你不会是想保存实力,背叛大汗吧?”
“我当然不会……”
“你最好不会。”睹儿赤道:“只要这一仗能赢,我阿布保证大汗会宽恕你,往后你还是黄金家族的王亲贵族。不需要这些兵马,明白了吗?”
药木忽儿看不起睹儿赤,但还是笑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杀光这些敌人。”
“我陪着你。”
“好……”
此时战场上正在厮杀的,双方各两万人。如果没有任何一方败逃,只凭刀枪箭戟去杀,杀一天一夜都杀不完。
而合丹正在做的,就是像这样逼着药木忽儿和畏兀儿人的这两万人厮杀下去。
都不必一天一夜,只要半天,敌兵的体力就会耗尽,到时他的精锐骑兵合围上去,不必有太多损失就能全歼。
唯一的变数就是恐惧,高昌军与新附军这些士卒的恐惧。
所以,用刀架着,用矛顶着,也要让这些人上去送死。
……
药木忽儿渐渐听到了前方激烈的杀喊声。
终于,他的探马奔来,因太惊恐而没有发现睹儿赤就在不远处。
“王子,不好了!敌兵杀穿了畏兀儿人,一万废物拦两万强军,再没有援兵,马上要败了!”
探马话音未落,药木忽儿便听身后“咣啷”一声。
那是睹儿赤已拔刀在手。
“我们就是援军,传令下去,挡住!”
“传令下去,挡住。”
“告诉前方的战士,我们还有很多援军,马上就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昌军的防线摇摇欲坠。
药木忽儿已能看到他的士卒正在被迅速消耗,每一刻都是煎熬。
半个时辰仿佛像是过了一整天。
终于,远处尘烟漫天,察察儿这个狗东西终于舍得领兵出现来攻打李瑕的侧翼了。
药木忽儿敢拿合丹的人头打赌,察察儿肯定让士卒歇息了好一会,看局势不妙了才出来。
“援军来了!马上要胜了!”
周围响起一阵阵欢呼。
欢呼声中,药木忽儿无奈地闭上眼,悲伤于自己注定要损失半数兵力了,往后只怕忽必烈想杀就杀。
但还能怎么办,反抗忽必烈吗?怎么敢?
一朵云遮住了天上的太阳,天阴下来。
就像这个穷途末路的王子此时的心境。
“必胜!秦王必胜!”
敌方突然也以欢呼回应了这边高涨的士气,更热烈,也更凶勐。
只见更远处的战场上,一阵阵尘烟腾起,那是李瑕派出了预备兵马去迎击侧翼的攻击。
同时,李瑕还押上了最后的兵力。
“这么快吗?”药木忽儿心想,“那你没有后续兵力了,而合丹却还有一万五千人,胜负已定了。”
他不由庆幸,自己没有反抗合丹。
做了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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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望杆车上的合丹笑了笑。
现在,李瑕面临的就是兵力不足的局势。
李瑕的筹码出尽了,没有后手能出了,而他合丹还有。
“年轻人还是不会打仗。”合丹低声自语道,“你甚至不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在西征中灭了几个国。”
太阳又从云朵里出来,眼前豁然一亮。
今天是个好天气。
战到此时,他才放松下来,感受到了饥饿。
还不是吃饭的时候,需要再把主力兵马压上去,全歼了敌人,再大口吃肉、畅快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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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我破阵!”
当有一名探马奔到李瑕面前禀报了一句之后,李瑕下了命令。
简简单单四个字,完成了今日他的兵力安排。
布置完兵力,李瑕终于可以提起长槊,领着最后的预备队冲向敌阵。
没有更多的兵力了,七十余选锋营将士跟在他身后。
其后是胡勒根、朵思蛮与归义军,两侧是兀鲁忽乃的怯薛军。
他们像一个箭头一样,希望自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能击溃敌军的心理防线。
“秦王必胜!”
战场上所有人都听胡勒根说过只要秦王冲阵便一定能胜的故事。
他们没想过为什么。
也无法登高望远,否则就能看到合丹已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就算击溃了高昌军与药木忽儿降军,后面还有合丹一万五千怯薛精兵,怎么能胜?
但若能登得再高些,也许能看到就在罗布泊以东,又有一道滚滚尘烟正在向这边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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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扑面。
急驰在风沙中的骑士大腿已磨出了血,犹在咬牙前行。
与盟兵战士不同的是,这次赶来的士卒们不要抢回什么牛羊、妇女,什么战利品。
他们从军是因为懂得从汉唐传下来的诗意,今日杀至此处,要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932章 前后夹击
“把废物们撤下来吧。”
因为紧张,合丹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望斗的栏杆,身子微微向前倾着。
他注意到随着李瑕的亲自冲阵高昌军和降军马上就要撑不住了,如果再不撤下来,万一大溃败了,反而要冲散后续的主力。
“命他们往两边撤,别像蠢货一样挡着主力上前。”
虽说是下令,合丹只管依着自己习惯的口吻说话,什么“废物们”“蠢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也走下了望杆车,跨上了战马,准备带着主力迎击。
黑牦牛皮战鼓被擂响,惊天动地。
也只有主力出战才能有这样的声势。
同时,让高昌军和降军撤退的命令正在传递,由合丹的几队心腹执旗上前。
合丹已有必胜的信心。
整个战场的形势,就好像李瑕的两万人顶进了蒙军的兵阵之中,而蒙军像是张开两条腿,要夹住他们。
“宗王快看那边!”
正准备发号施令的合丹转过头,东望,看到大漠之上有十余骑探马正在向这边狂奔而来。
隐隐地还伴随着示警的哨声。
不用等这些探马奔到眼前,他很快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在天与地的交界之处腾起了滚滚烟尘。
有骑兵追上了他的探马,射杀。
这一幕映入眼帘,合丹在不知不觉中额头上已有滚滚汗水流下。
他才想起来,李瑕不仅有两万余人驻扎在西面的骆驼山,同时还有数千兵力出了玉门关,一直在沙漠的边缘游荡。
这些日子,派去的探马一直没能深入风蚀谷,故而合丹对这部分的敌军并不算了解。
但风蚀谷与罗布泊相距四百里,从出发到完成袭击至少要五六天。
而这个行军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太多了,迷路、被发现、延误、遇到坏天气……
李瑕居然敢把胜负生死交给麾下的将领,而且还能掐得这么准,这是合丹没想到的。
要做到这一点,须有非常充足的准备,了解地形、约定决战时间,之后是强有力的执行。
合丹以为的打仗是在战斗打响的那一刻开始就拼尽全力,但现在才发现李瑕不一样。
李瑕是早在战斗没开始之时就拼尽全力了……
“迎击他们!”
合丹终于下了命令,然而在这之前,他已因为突如其来的攻势而被打乱了阵脚,没能马上计算出还有哪些兵力可以派去阻截这支敌兵。
明明拥有近三倍的兵力优势,但在这一刻他却十分捉襟见肘。
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些用于消耗的杂兵三万人也未必敌得过敌方的精兵一万。
这边还在分派兵力,而东面那些狂奔而来的骑兵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们从大老远外奔来,马匹疲惫,趁他们休整时,一轮冲锋把……”
合丹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
他的童孔在这一瞬间放大,努力想看清远处的情形,又希望那不是事实。
他的废物们,像是真的大溃败了……
~~
“啊!”
就在药木忽儿前方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
那边喊叫的士卒并不是受了伤,处在他们这里,其实根本看不到任何战场上的情况,更遑论受伤。
之所以这样绝望地吼,是因为他心理崩溃了。
人山人海的战场虽然只看得到同袍的脑袋,但情绪会传染。
如果处于有利,那阵线一定是在向前推进的,斩敌立功者兴奋的吼叫声也能渐渐传过来鼓舞士气。
反之,蔓延而来的就是恐惧。
看不到战况,未知感会加剧这种恐惧。
主力出战的鼓声已经响了很久了,但援兵始终没到。而前方,汉语的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药木忽儿眼皮跳得厉害,有种不好的预感。
睹儿赤已拔刀过来,再次催促。
“不许退!”
就是在睹儿赤犹想着督军之时,战场上爆发了哭嚎。
“啊!”
不少被传染了恐惧的高昌军纷纷转头,推搡着同伴。
“让我走啊!”
更可怕的是,还有人已看到了罗布泊东面扬起的大量烟尘。
“敌方的援军来了!”
被杀戮、被压迫到了极限的高昌军终于完全崩溃。
他们只想马上逃离这个鬼地方。
像是一场海啸卷起了第一道大浪,开始向罗布泊扑了过来。
就在溃逃的大浪前方,药木忽儿转头看向睹儿赤及其身后浑身甲胃的怯薛强兵。
跟着阿里不哥大败过几次之后,药木忽儿其实已经胆怯了。
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害怕再次背叛忽必烈会导致死路一条。
但此时此刻,李瑕的一些话语也浮上了脑海。
“我可以帮你争蒙古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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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不哥死后,药木忽儿曾把李瑕包围在死亡之海。
不管之后会不会改变,但在当时,药木忽儿确实是一心想为父亲报仇。
在追击李瑕的一开始他就拼尽全力。
但他不知道李瑕从多早以前就在拼尽全力了,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让其逃了。
李瑕是像成吉思汗一样得到长生天卷顾不成?
之后在塔里木河畔一战中,有信使给药木忽儿带了口信。
药不忽儿不屑一顾。
黄金家族的子孙怎么可能与一个汉人合作,且这个汉人还与他有杀父之仇?
于是,李瑕用明理帖木儿的脑袋告诉药不忽儿不合作的后果。
兀鲁忽乃一直感到奇怪,问李瑕“阿里不哥的儿子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你逃了,又被你击败了?”
不是阿里不哥的儿子包庇了李瑕。
恰恰相反。
实则是李瑕放了药木忽儿一马……
~~
“药木忽儿!你忘了李瑕杀了你父吗?不想报仇了吗?拦上去啊!”
睹儿赤眼看前方即将大溃,喝令道:“敢掉头撤退的,斩!”
就在他身后,合丹终于重新做好了兵力部署,主力兵马终于姗姗来迟。
只要再让降军顶住一会,也许还来得及阻止大溃。
“拦不住了!”药木忽儿转过头冲着睹儿赤喊道。
睹儿赤大怒,驱马上前两步,吼道:“我不管你拦……”
“嗖!”
仅隔着十余步的距离,药木忽儿迅速张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睹儿赤的面门。
两人是族兄弟,睹儿赤以为作为黄金家族的子孙,争汗位可以,面对外敌怎么也不可能背叛。
但疾射而来的箭头已钉进了他的脑骨。
“哒。”
那是骨头碎列的声音。
而溃兵已涌了过来,睹儿赤扎倒在地的同时,他的怯薛掉头就逃……
“合丹败了!”药木忽儿大喊着道:“想活命的跟着我走!”
他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住大溃逃,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它。
只有顺着它,才能渐渐收拢兵力。
就好比大浪能把迎面而来的一切拍碎时,需要顺着浪走。
他分明是被溃兵裹胁着涌向合丹,却表现出了带领这一万多兵力杀向合丹的气势。
“收拢兵马,随时准备随我从侧翼脱离……”
药木忽儿还能冷静地向心腹部将下令,因为他今日还是没亲眼看到交锋,不知道已经败成什么样了。
很快又是一阵惊呼响起。
身后是追兵残酷的砍杀,逃命的士卒越来越惊恐,不管不顾地冲撞着同袍。
有逃得慢的人被拉下马背,被马蹄重重踩踏,发出恐怖的惨叫。
越来越乱。
药木忽儿一句话没说完,身后被人一挤,再一转头,方才就在他身边聆听命令的部将已经不见了。
“都别挤,都别乱……”
没用了,杀了睹儿赤之后,场面已失控,没有人还能保持冷静。
药木忽儿很聪明,知道要往两边跑。
但知道没用,他已无法掉转马头,就只能这样被裹胁着,随着汹涌的人潮撞向合丹的主力……
~~
此时若俯瞰这片战场,正在杀向合丹主力的兵马并不只有一支。
李瑕是从西面进攻,使得双方绝大部分兵力已聚集在营地西面。
宋禾则正领着五千河西军赶到罗布泊以东。
仅隔着一里,这五千河西军开始驻马稍歇,做着最后的调整。
就在他们对面,合丹重新安排兵力布署才派遣出来的蒙古骑兵也在拉开防线。
蒙古骑兵很少防守,他们更擅长的是像曼古歹战术那样的运动战。
现在却为了守住合丹反败为胜的希望,不得已而摆开阵线,等待着对方先冲锋,甚至还希望能拖得久一点。
怯了。
宋禾麾下的河西军将士却是丝毫不怯。
因为早在数月前宋禾奉命抽调河西走廊兵马增援肃州时,他就想过会有一战。
“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
在肃州呆久了,将士们甚至因为没有战事而感到戍边的孤寂了。
而李瑕出关之后,第一次调走了陆小酉的两千人,第二次则传令回来,命宋禾率军到风蚀谷准备夹攻合丹。
压抑已久的战意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汉唐之后,时隔了太久太久,再一次进兵西域,他们每个人都以此为荣。
……
“杀啊!”
时机刚刚好。
当蒙古骑兵们以为敌方已没有更多兵力,这样一支援兵突然杀至,对心态几乎是致命一击。
五千河西军只一轮冲锋,妄图只用弓箭就阻挡住他们的蒙古骑兵便哄然而散。
其实,宋军步卒也能这样逼退蒙古骑兵。只是步卒逼退骑兵之后,下一次还会遇到袭扰。
但河西军不会。
随着宋禾将旗一指,他们已勐地冲向合丹的大营。
败逃的蒙古骑兵们叫嚷着,与西面的鬼哭狼嚎汇在一起,再加上河西军骑兵的马蹄重重踏在地上带来的震动……如此种种,都在包围着合丹麾下的士卒。
“轰!”
一顶帐篷被炸飞,燃起熊熊大火。
河西军已杀至合丹主力的东面,马槊齐捅。
“咴咴咴咴……”
失去了主人的蒙古马惊慌地逃开。
这一切发生之际,鸣金声突兀地响起……
“别让合丹跑了!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