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章 狼与狗群
“程元凤说的倒是不错,眼下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杨果也颇有感慨,道:“可惜,他不知阿郎已拿下关中。”
“休养生息,问题在于以怎样的制度。是让豪强权贵继续敲骨吸髓,还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李瑕沉吟着,又道:“他说的确实不错,倘若诸臣齐心协力、天子贤明,这大宋的国势当然可以挽回。毕竟,依旧是当世最先进、文明的王朝。”
杨果道:“做不到的啊,弱主当朝,便注定了内斗不休,除非有曹操一般人物。”
“就算挽回这大宋国运又如何,不脱胎换骨,依旧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毕生精力用来整顿。修修补补,不过使这破屋再撑个数十上百年。更重要者,南与北绝不可再分裂下去。”
话到这里,李瑕语气愈发坚决。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不是在宋朝,其遗祸在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百余年来,同根同祖之人互不相认,长此以往,罪在千秋。遗祸当然不在于宋,能说出这不要脸的话,本就是为了维护他大宋王朝的社稷,为一家之社稷而损天下大义,其社稷便是带着罪,从这点上说,它就该亡。”
杨果深有所感。
在他看来,只论忽必烈有一统四海之志,其大义之名便远胜于赵宋。
至少李瑕与他说的从来都是,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
“程元凤等人,便看不明白这些吗?”
“不是不明白,他们也想收复,也想一统,只是大宋社稷被他们摆在了前面,这是我与他们的分歧,在根上……千年的忠君思想、三百年的正统之名、数十年的赵家臣子,根深蒂固。”
李瑕其实是佩服这些人的。
这些宋朝的士大夫们,修身治国平天下,已经在时代范畴内努力作到最好了。忠诚秉节,上顾君王,下顾黎民,山崩地裂时挺身去竭力阻拦,还能再要求什么?
要求他们打破七百年壁垒?
李瑕也不愿以超脱了时代的思想去笑话他们,这不公平。
各持立场,各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杨果抚须道:“谋官之事,阿郎既未寄望于程元凤,亦无拉拢他的打算。但他若是派遣大量官员接替川蜀官员又如何?”
李瑕道:“就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做到……”
“既如此,我为阿郎给程元凤、江春各拟一封回事?”
杨果知道李瑕不擅词藻,少有亲自拟文章,准备替李瑕拟封回信。
“多谢杨公了。”
杨果遂铺开纸墨,提笔写了回信。
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但通篇下来,无非也只一个意思。
不去临安。
~~
巧的是,这日李瑕不仅得到了临安消息,也收到了北面的消息。
廉希宪已重返长安。
他家亦是大族,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其父布鲁海牙,其长兄廉希闵,三弟廉希恕皆已在蒙古任官,与他划清界线。
但他还是带来了他的妻小。
廉希宪也有两个妻子,畏兀氏与完颜氏,如今已有三子二女,长子廉孚已有八岁。
能一路归来,除了他在北地颇有人脉,也因忽必烈主力如今并不在燕京。
李瑕对此没有多问。
他知道以廉希宪的能力,既然敢携妻带子过来,便是安排好了不会牵连到家中父兄。
也许是相信忽必烈的胸襟气度。
……
寒暄过后,首先谈及的还是昔木土脑儿之战。
“我特意打听过,该是在一个多月以前便决战了,确是会于昔木土脑儿一带。”
廉希宪依旧穿着一身丧服,神情萧索,又道:“路途遥远,我离开燕京时,胜负的消息还未传来,但我留下了眼线。”
李瑕问道:“这一战,阿里不哥是要攻陷开平城?”
“不错……北君不需大获全胜,只须抵抗住阿里不哥的攻势,保下开平。不败,便是胜了。”
“若顺着这个思路走,这一战忽必烈打起来便简单多了。阿里不哥之兵力远来,补给不足,而忽必烈可从昔木土脑儿到开平城的一路边退边战,主动权更大。”
廉希宪道:“不错,旁人说阿里不哥兵势强盛,但从战略而论,已输了不止一点。”
李瑕问道:“忽必烈要不败容易,但要全歼甚至留下阿里不哥的兵马却很难?”
“必然留不下,哪怕赢得了昔木土脑儿一战,欲争汗位,必须反攻哈拉和林……”
两人分析起战局,看法倒是都差不多。
李瑕点了点地图上的关中,道:“忽必烈的难题在于,他丢了关中,远征亦将艰难许多倍。”
“这便是大帅积蓄的时机?”
“是。”李瑕道:“我本有不安,恐忽必烈大败了,阿里不哥要从关中迂回。”
“大帅不必忧虑,大帅与我既有同一个推断,那便是八九不离十。”
李瑕不由笑笑。
廉希宪也终于展颜,因这份默契。
聪明人若志向相彷,合力做事总是轻松的。
其后谈起关中治理,愈发顺遂……
末了,廉希宪那萧索神情俱消,拍着膝,道:“大帅与其将我留在关中,不如遣我往陇西?”
“善甫兄莫非担心我不信你?”
廉希宪摇摇头,道:“沿途而来,见民生安定,吴公有治世之才,治关中足矣。”
李瑕不须他细说,早知将廉希宪放在陇西更好。
若事情顺利,宋廷将王坚派来镇守,到时便可由廉希宪与其一文一武协作……
“本也是有这想法的,只是吴公暂不了解关中情形,还请善甫兄先帮衬一二,算是过渡。”
“如此也好,正好与吴公相互讨教。”
……
廉希宪这一来,李瑕很快便感到轻松了许多。
今日这一场谈话虽短,但能对北面情形有了确认,而不仅是猜想,李瑕的心理压力顿消。
往陇西之事由廉希宪提出,则表明了他站在李瑕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这点与吴潜不同,吴潜始终希望李瑕能忠于大宋……
由此可见,相比宋廷出身的士人,北地士人没有太多的心理束缚。
金亡二十年,他们对蒙古没有那样根深蒂固的忠心,在乎的是更实际的东西,或看的是形势,或保的是家族,或有恢复汉制的抱负。
当李瑕已有了足够的实力,北人反而比南人容易拉拢……
~~
眼看着关中形势渐渐安稳,又已布置好驻防,李瑕便已开始安排返回汉中。
一方面,他记挂着高明月的产期将近。
另一方面,汉中暂时还是他治下之地的中心。
且可以预想的是,接下来川蜀比关中更需要他亲自坐镇。
临安方面若有手段,不至于用在关陇,必定是要想方设法消除他对川蜀的影响。
接下来与宋廷要争夺的,该是川蜀士民之心了。
几日之后,李瑕的车马已启程往陈仓道,而他给程元凤的回信已快马送往临安。
车队、马匹奔走在山川之间,如蜉蝣一般渺小。
而若放眼这天地,北面还在龙争虎斗,忽必烈亲统十数万大军与敌鏖战;西南渐稳,百废待兴。
唯有东南一隅,犹还在歌舞升平中争权夺势,不休不止……
~~
临安。
“据宫中消息,程元凤、叶梦鼎等人联袂觐见了官家,口出威胁之言,逼着官家答应了召回李瑕、调换川蜀各路安抚使之请。”
贾似道坐在那,任由美姬给他修理指甲,漫不经心道:“我没看到调令。”
廖莹中道:“官家那性子阿郎也知道,说是,能否先问问李瑕的意见,程元凤亦不愿与李瑕撕破脸,盼着能劝李瑕回朝。”
“懦弱。”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这些人做事一惯是这德性,尽日只喊着‘以社稷安稳为重’,国势已病入膏肓,犹不敢施勐药。和籴不立废,公田不立收,温温吞吞,婆婆妈妈。治国如此,对李瑕之事亦如此,软弱无能。”
话虽如此,他却是带着种坐山观虎斗的轻松。
“且看吧,李瑕不会搭理他们,传书一来一回两月,等他们下定决心鱼死网破,手段用到川蜀,已是三个月过去,呵,都明年了,李瑕还能束手就擒?就这样一群人还能成事?”
廖莹中感受着贾似道这强烈的鄙夷,道:“程元凤该不至于如此湖涂。近来,他多派信使往川蜀,该是传书于蜀地各官员,如张珏、史俊、孔仙、马千等人。”
“他也就这点能耐了,虽不能除李瑕,能损其根基也好。”
“是。”廖莹中道:“程元凤威胁官家,以对李瑕出手,正好两败俱伤。”
“等狼与狗群嘶咬过后,拿着棍子出来的人才能收拾局面。”贾似道随口说着,问道:“这狗群是如何威胁官家的?”
“阿郎该是能猜到,无非是撂挑子而已。”
贾似道脸上讥意更浓,拿起那修剪好了指甲的手掌看了看,彷佛看到它又重新握住了一根棍子……那是大宋的权柄。
“传封口信给全皇后吧……”
~~
大内,慈元殿。
全久端坐在那,已有母仪天下的架势。
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消息闭塞,如今已是耳目灵通。
贾似道每次传进宫来的消息,皆言天下大事、痛陈时弊。
“贾相说……程元凤眼力浅了,李瑕为何有钱粮收复陇西?因其治下清明。而朝廷岂是真无钱粮?朝廷钱粮远甚李瑕百倍,却只在豪强权贵之家,诸公若还不能下决心,扫积弊、除强藩,只知内斗不休,大宋亡国之祸不远矣……”
全久听罢,对时局的了解更深。
“李瑕。”
她在心中念叨了一遍这名字。
只觉那人彷佛生来就是为了与她为敌,如今果然已成为跋扈藩镇。
官家无能,满朝士大夫软弱,若是对付不了强藩,那便只能请贾相公来当周公了……
第681章 蜀人
十一月十五日,汉中。
天汉大街上,郝二富牵着儿子郝狗儿走过。
父子二人原是关中人,在去年七月逃难到的汉中。
初来时由官府安置,郝二富在城外挖了一个地窖住。
他为人勤恳,佃了七亩田种,空闲时又到城外工坊做些体力活,辛苦自是辛苦,如今一年半载过去,收过一茬冬麦,又收了一茬早稻,日子便好过起来。
缴过田租,留下父子二人的口粮,卖了剩下的粮食,还起了一间小屋,眼见手中有些闲钱,郝二富便想着进城来为郝狗儿添身衣裳。
他走在长街上,不时四下环顾,终于是走进了一家成衣铺。
郝狗儿目光看去,见这店铺中的衣裳竟是制好的,颇觉新奇,正想伸手去摸,便被郝二富打了一下。
“别乱摸,弄脏了。”
郝二富低声交代了一句,愣愣看着那成衣,见它虽是麻布,却是针脚细致,也不知几钱,一时便犹豫起来。
这衣铺生意颇好,一名伙计正坐在柜子后给人结帐,不一会儿,转过头问道:“客官可要买衣服?”
郝二富开口犹带关中口音,指了指一件看起来颇适合郝狗儿的成衣,问道:“这制好的衣裳几钱?”
那伙计目光扫了扫,抬手指了指挂在墙上另一件棉衣,道:“冬日冷,客官给娃儿买件棉衣吧,哦,也叫吉贝衣,暖和。”
“多……多少钱?”
“两百文。”
那伙计也忙,应了便转头又给人结账。
郝二富倒是愣了愣,有些诧异那厚实的衣裳如此便宜,忙掏出两枚当百的铜币擦了擦,挤在排队的人身后便向那伙计递去。
郝狗儿却是拉了拉他。
“买件阿爹穿的,阿爹去工坊夜里才回来,我在新屋子里,裹着被子,不冷。”
郝二富摸了摸儿子的头,因怀里还揣着六贯铜钱,底气足了不少,一冲动便道:“都买,都买。”
他难得阔绰一次。
结账时,只听那伙计笑道:“客官若是觉得好,可多备两件换洗,敝店卖衣服只赚薄利,为的是让汉中百姓好过冬,也是将市面上的衣价定下。”
郝二富听不懂这些,只觉对方想哄自己的血汗钱,摇头拒绝了这提议。
不等出了店,他便让郝狗儿将新衣服披上,暖和。
他自己却是舍不得披,怕弄脏了……
父子二人又采买了些年货,各背了个箩筐在身前。
难得进一次城,本只是想出门随意买些东西,却未想到许多物件皆比预想中便宜,家中缺的又多,不知不觉却是逛到了黄昏。
眼看着郝狗儿馋街边的锅边油花子,郝二富咬咬牙,决定今日便在城里吃过再回家。
往小摊上坐了,不多时,却见一队队车马从西面振武门进来,徐徐向东大街行去。
郝二富见街上热闹,也不凑上去看,连忙低头看着自己的箩筐。
“来碗油花子……这位哥哥,没位子了,容我凑一桌可好?”
一名汉子随口问着,已在郝二富对面坐下。
“好哩。”
“看这阵仗,想必是李节帅回城了吧?”
郝二富回头看了一眼,挠了挠头,应道:“额不知道。”
“哥哥不是汉中人?”
“额是关中渭南人,去岁蒙古打仗,逃难过来。”郝二富想了想,犹记得当时是个名叫贺顺的官兵哄着自己来的。
他今日想给对方买点年货,却不知到哪才能再找到那个恩人。
“那哥哥就没想回关中?”对面的汉子又问道。
郝二富愣了愣,应道:“日子好过,种了地,起了屋,可走不了那般远路哩。”
“但我听说,李节帅像是已收复关中了?”
郝二富很是惊讶,最后却摇了摇头,道:“额没听说过。”
“是吗?哥哥觉得李节帅是好官?”
“那肯定是好官。”郝二富道:“额没见过李节帅,倒是见过南郑陆知县,刚来时便是陆知县给额分的屋子,佃的田,良田哩,渠修得好,田租也不多缴,这汉中都是好官哩。”
“是啊,为官的,修好水利,防了盗贼,不多扰民,百姓日子也就好过了。”
郝二富惊觉起来,忙道:“额们还是莫要说官府的事。”
那汉子笑笑,接过摊主送来的油花子,却不急着吃,只看着那行过长街的车队,嘴里随口说着话。
“不打紧的,这汉中城不管我们老百姓说什么。对了,十八界会子在川蜀用不了?”
“额不知道啥是会子,一直是用的铜钱。”郝二富说罢,又急忙澄清了一句,道:“哦,额也没钱。”
“我倒是有钱,带在身上太不方便了,偏是各处都不收会子。”
郝二富不懂这种苦恼,只是“哦”了一声。
那汉子偏是不吃面前的油花子,如不经意般又笑问了一句。
“哥哥觉得自己是大宋百姓吗?”
郝二富愣了一愣,一时竟是答不上来。
他还真就没想过这问题,这一年半,每日就是忙,看着日子有奔头,心里就未想别的。
“额……额是吧?有户籍哩。”
那汉子倾过身子,低声问道:“哥哥能否将户籍文牒卖给我?出个价。”
郝二富一惊,瞪大眼睛。
“大兄弟,买这东西做啥?”
“谋个小吏当当。”
“那简单呀,大兄弟落个户籍,等个一年……”
“我就是等不及,哥哥卖吗?”
“肯定会被查出来的。”郝二富连忙摇头,按着郝狗儿就吃东西。
等他再一抬头,对面那汉子已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一碗动都没动过的油花子。
郝二富正盯着那碗发呆,一柄刀已放在桌上,他不由吓了一跳。
“额没有……没想吃你的油花……咦,贺哥哥?”
眼前竟正是当初带他逃难到关中的贺顺。
贺顺并未披甲,却换了一身崭新的戎装,威风凛凛的模样,指了指郝二富,笑道:“我说眼熟呢,原是我的恩人啊,你叫什么来着?”
“郝二富。”郝二富丝毫不觉怠慢,喜道:“贺哥哥不是在子午关吗?额正想给你送年货哩,额家里有块腊肉……”
“不收。”贺顺笑嘻嘻道:“我早升官了。”
他随手丢了几文钱在桌子上,捧起那碗油花子便吃。
“哥哥,这油花子是方才一人,他问额买户籍……”
“看到了,鬼鬼祟祟,见了老子就跑,不用理他。”
郝二富大惊,问道:“真是盗贼?”
“他问你什么了?”
郝二富从头到尾说了,愈发觉得方才那人有些奇怪。
贺顺却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不用理他,东边来的,能有甚能耐?”
“哥哥是说……”
“我问你,你日子过得好吗?”
“当然好。”
“你乡邻们日子过得好吗?”
“那也好。”
贺顺咧嘴一笑,道:“那便是了,既然这般,东边来的小鱼小虾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哦,对了,你是个鳏夫吧?”
这话问得太直接,郝二富一愣,想到死去的婆娘,很是伤感。
贺顺已大咧咧道:“官府这边,希望你们这些鳏夫啊寡妇啊还是能再娶再嫁,人口少嘛。也不是逼你们,但反正再娶再嫁有好处。”
郝二富挠了挠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心里还记着死去的婆娘,但终究是老实听话之人,这日回家之后,便依贺顺说的,找了坊长表示愿意再娶个婆娘。
没几日,便有媒婆上门,为他牵线搭桥,寻了个在衣甲坊做事的寡妇徐氏,简简单单便成了亲。
郝二富也忘了问再娶个婆娘官府还能再给什么好处。
但成亲当夜,徐氏说了一句“官府盼着咱们的日子好过起来”,郝二富便心安下来。
落地生根,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蜀人了……
~~
成都。
张珏再次看过一封长信,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
信是秘信,程元凤亲笔所书,内容说来简单,很担心李瑕有不轨之心,就此询问了他,并希望他以大宋社稷为重。
张珏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些事。
他起于微末,半辈子都搁在钓鱼城上,这一两年来只想着将成都府路治理好。
不得不从此时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张珏最后还是起身,换了便衣,也不带随从,自往外走去。
在西城沽了两壶浊酒,切了几斤猪头肉,出了城,一路到了清水河畔,只见田间有一片房屋。
张珏进了其中一间,只见一老农正在院中喂鸡。
“蒋老。”
“安抚使来了。”
“带了两壶酒,请蒋老温一温。”
张珏递了酒菜,自然而然接过老农手里的蚯引干,喂了鸡,进屋。
堂屋中的香桉上摆着个牌位,张珏先是倒了杯酒,摆在牌位前,看着那“宋故四川总领余玠公灵位”几个字行了一礼,方才转身在桌边坐下。
“朝廷已为余帅平反,等在成都建个祠堂,我们将牌位搬过去吧。”
“安抚使难得有空过来,该不会只为说这事?”
张珏苦笑,道:“近来遇到了个难题,想问问蒋老。”
他面前的老农名叫蒋凯,曾是余玠幕下的监簿官,去年才从九顶城下来。
两人饮着酒,张珏细说了近来之事……
“安抚使觉得李节帅可真有反意?”
“不知……或许有吧,蒋老以为呢?”
蒋凯没回答,抬手指了指院外。
张珏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农人扛着锄头经过,看神情颇为欢快。
“去岁让我们从九顶城下来,老夫心里还犯滴咕,想着弃了山城,蒙人打来了可如何是好,今岁却是听说陇西都收复了,叫人放下心来啊。”
蒋凯答非所问,说的却是这一年来发生的各种琐事,住在邻近的某个孩子又长高了,某个乡邻养了头猪想要过年杀了吃肉,谁家的鸡一天下了五个蛋之类。
末了,他缓缓道:“还是这成都沃野种的粮食多,蜀民要的很简单,安定过日子,好好活下去,哪管得到庙堂上的是非。老夫是两浙衢州人,安抚使是凤翔府人,已都是蜀人,岂不该为蜀民考虑。”
“可我食朝廷俸禄,若遇叛乱,平叛责无旁贷。”
“李节帅已叛了吗?”蒋凯问道。
张珏摇了摇头,道:“右相的意思是,官家欲招李节帅还朝,又恐李节帅不往。”
蒋凯问道:“不往,便是叛了?”
“若官家下诏,他不往,那便是叛了。”
“可官家还未下诏,不是吗?”
张珏摇了摇头,自饮了一杯酒,犹觉心中疑问没得到解释。
蒋凯揣着酒杯,问道:“老夫不识得李节帅,只问安抚使一句,近年这些事,换旁人可能做得到?”
“做不到。”张珏道:“说句狂言,论川蜀将才,除了李节帅与王将军,没有人比得了我。若蒙军再入蜀,我没把握守住,更遑提叫成都百姓安居于平地。说到这个,当初李节帅说迁民下山,我本以为是为了减少朝廷掣肘。但若……我实在不愿作叛臣贼子……”
蒋凯摆了摆手,不欲多言。
“我心中为难,蒋老可有良策教我?”张珏又问道。
蒋凯于是转过头,看着香桉上的牌位,喃喃道:“安抚使不去问别人,却偏跑来问老夫。老夫却希望,还有能如安抚使这般为难的机会。”
张珏闻言,有些不解。
“想起余帅当年赋词自述啊。”蒋凯叹道,“一片英雄胆,七尺丈夫躯。皇天生我,不知此意竟何如?”
张珏渐渐听懂了,之后发现,其实在来之前,自己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桉。
是夜,他回到府中,却得知有一信使已等在偏厅,相见之后,递过了一封李瑕的信。
……
“君玉兄见信如晤,近日得临安来信,再招我还朝,我等治蜀方有成效,必不往。兄若听闻我有不臣之心,不必理会,只管保治下安泰。且看庙堂诸公,有胆逼反我等否?近来忙碌,待年节过后,往成都面谈。”
句句都是平白的语言,并未找人代拟。
张珏看后,却是心中犹疑尽释。
程元凤的长信说的很多,词气诚切,但表露出的态度……就像是对当今大宋天子毫无信心,深恐天子掌握不住武将。
忧忧戚戚,患得患失。
而张珏本身也是武将,天然反感这种猜忌。
李瑕则说的不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但字里行间满是自信与坦荡,隐隐有睥睨之势。
高下立判……
第682章 平稳
汉中帅府。
几棵皂角桫椤枝叶葱郁。
清晨,初阳从枝叶间洒下,元严走在树下,一边听着江荻介绍。
“真人请看,我们帅府中最显眼的便是这古汉台了,乃汉高祖皇帝行宫遗址,留下这高台,台高两丈有余。台上筑‘天汉楼’,建于宁宗朝,是城中最高点,加上汉台,高有八丈……”
小径边种着旱莲树,给人古朴清幽之感。
两人走向古汉台。
石阶处,立着一块大石,上书“汉基”二字。
“这是大宋承平时将汉台建为府署时留下的石刻,取自‘留此一坯土,犹是汉家基’之意。”
江荻说着,引元严登上石阶,眼前便是天汉楼。
元严驻足,抬头看去。
天汉楼宏伟,围拱形制,五开间二层,大红廊柱、墨绿琉璃瓦、飞檐层叠,庄重灵秀。
楼前有一幅楹联。
“汉水东流几千里,秦云北望第一楼。”
两女登上高阁,放眼看去,只见整个汉中城尽收眼底。
元严眼前一亮,不由感慨道:“真是好气象,心旷神怡。”
目光最远处,竟能望到大巴山脉的群山如在云中。
汉水上往来帆船点点,如诗如画。
城内城外,行人车马井井有条,偶尔有炊烟缓缓升起,一片安泰景象。
环顾衙署,古树修篁,花木掩映。
“真人也喜欢此处吧?”江荻笑道:“上面还有阁台,韩老他们最喜欢在阁台上摆茶议事,所以我们被称作‘汉台幕府’‘天汉幕府’。”
元严点点头,正想开口说什么,隐隐听到石阶上已有对话声传来。
“每每登临,便觉汉中已有王气啊。”
“是啊,民生安定即为声望,近日那些临安来的眼线……”
“不需管他们,只管治理,平平稳稳……”
元严与江荻转头看去,只见韩承绪带着几名幕僚已登上天汉楼。
“韩老。”
“韩老……”
“好好好,江大姐儿带浯溪观景啊?还是那句话,将这里当作自己家……”
韩承绪见到元严便欢喜。
彼此是沾着亲的,韩祈安的亡妻元鸾,正是元严堂姐。
稍稍寒暄两句,元严与江荻连忙告退,退下天汉楼。
她们有些怕韩承绪,因在幕府做事,见了这位幕主难免有些憷。
下了汉台,西北方向便是正衙,远远能看到一名名吏员抱着文书来来回回,一片繁忙景象。
两人往南面行去,穿过小池塘,便见前方是一座大堂。
“池边是洗心亭,前面是议事大堂,桂荫堂。”江荻抬手指了指,又道:“两边是东华厅和西华厅,我们的公房在西华厅。”
西华厅说是厅,其实是一大片公房。
走过一间最大的公房,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元严转身看去,只见有三十余人正坐成三排,听着严云云训话。
“……还差得远!记得二十五年之前的川蜀吗?一年,三至四次收成,供给大宋三成军粮、五成茶叶。川蜀之商税占大宋所有税收之十一,是放眼整个大宋,包括田税、粮税、丁税、商税相加,川蜀仅商税,即占十一。
锦城成都,商贾辐辏,百货骈阗,舟车鳞集,独甲他郡。西南都会之繁华,不仅是靠种粮食。通商旅,方能互通有无,方能修道路,方能使人口随着商流入川蜀。我们要往外卖什么?茶、盐、锦帛、药材、竹器,让老弱妇孺也编竹、采茶、掸棉花,织布煮盐,深山里采药的山民才能出来,靠我们兴商旅,才能使这些挥不动锄头的人也有生计。
今日谈两件事,船只、会子,我再重申一遍,临安消息,赤山造会纸局今岁每日增印会子十五万贯,很快要与废纸无异,再有敢收……”
元严正看着严云云,有些出神,忽见对方转过头来,停止了说话。
严云云目光有些凌厉,须臾即散,礼貌地点了点头。
元严不敢再打扰,连忙与江荻往公房走去。
“严先生管那般多人吗?”
“嗯,不止呢,师父手底下怕得有成百上千人。”江荻道:“她可比看起来还要厉害,在庆符县时就跟着大帅做事。”
“以往只听说汉台幕府有女子,却未想到是有实权的。”
“一共也只我们三个女子,哦,四个,还有一位阿莎姽姑姑跟着郝道长在关中未回来,她也有实权,但她说不是幕府……”
江荻其实也不太懂这些,领着元严进了公房。
公房不小,却显得有些空旷,桌桉上摆满了文书。
“这边是我们平时处理文书的地方,若有事务,每日辰时一刻以宁先生会主持商议。”江荻又介绍道:“帅府幕僚一般都有挂职,各顾一摊子事,我近日才到文报局做事。”
她这边倒没有什么机密事,拿起几封她写好的文书便给元严过目。
这是难江县的人口户籍、秋粮税目等等文书。
江荻已用红笔勾出几处疏漏,如“黑潭河水利去岁用钱五百贯”旁便有红字“四百五十三贯,注,查制置府批文第五百一十二条……”
元严有些惊异。
没想到眼前这十七岁小女子做事竟颇有条理。
她不由赞了江荻两句。
江荻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从小就看父亲处理县务啊……”
说着,隐隐听到钟声传来。
这是晨钟。
不多时,有小吏过来派了几封文书放到江荻公桉上。
“以宁先生交代,江先生今日若去文报局,可将浯溪真人带过去。”
“好,等我将公文送到桂荫堂便过去。”江荻点点头,竟已隐隐有些幕僚先生的气度。
上午,她带着元严处理过一些帅府文牍,下午便乘驴车往西城的文报局。
文报局占地颇广,牌匾尚是新的,散着一股漆味。
进了院子,只见到处都是一片繁忙。
韩祈安正在堂中巡视,身边围着不少人禀报事务。
他不像严云云那般凌厉,安排事务如行云流水一般。待看到元严,打了个招呼,客气中带着些许悲意,似因想到了亡妻。
元严上前,唤道:“姐夫。”
韩祈安点点头,领着她到公房,拿出几张邸报与文章递过去。
“我本是反对你到幕府做事的,未免太辛苦。但大帅既答应了,做好吧,这文报局是新设的,诸事繁杂。须在年节之前刊出三版官报,须将这些文章再做修改,用语需平实易懂……”
~~
次日夜里。
“元姐姐近来在忙什么?”
张文静凑到桉边看了一眼,讶道:“嗯?鳏夫再娶,寡妇再嫁?”
“只是拟封文报。”
元严将写好的别的文章也拿过来,放在一旁,示意并不仅是在宣扬什么嫁娶之事。
她反问道:“你近来在忙什么?”
张文静起身,负手踱了两步,笑了笑,道:“准备成亲。”
“成亲?”
元严不由疑惑。
她在张文静身边,看得最明白,眼下张文静与李瑕的处境应该是非常为难才对。
张家还未答应嫁女,张文静算是偷跑过来的。
高明月就在这几日怕是便要生了……
元严光想想都觉头疼,拉过张文静,长叹了一声。
“元姐姐不必叹气。”张文静轻声道:“我与李瑕长谈过了。”
“这事岂是仅仅谈就能谈好的?”
“在长安时便聊了很多,他那人,抱负远大,想要当开国之君……现在我竟也敢开口说出他这抱负了,以前想想都觉太远……我们聊到唐制如何,蒙古如何,其实,不论唐时的一后四妃,还是蒙古的四皇后并立,聊到最后,我发现我并不在乎这些,他心里有我,足够了。”
元严问道:“名份呢?”
“我当他的二夫人,往后他若成势,我也不想他为了我用蒙古之制。”
“委屈吗?”
张文静摇了摇头,道:“我考虑了两年,发现自己不想忘了他,那便不觉委屈。”
“可张家不答应……”
“家里还未派人来,想必五哥是要在第一时间抹掉我的行踪。我与李瑕说好了,不管他们,等明年二月,我们便成亲。”
元严又问道:“高氏夫人答应吗?她能容下你吗?”
“等她生完孩子,出了月子,我再正式拜会她。”
张文静想了想,又道:“我真羡慕她……只听着,我觉得她有种恬澹从容的气质,不争不抢,毫不费力便能得到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她的兄长早早便能选定李瑕,她早早便能嫁心上人,生孩子。但其实,她明明过得比我艰难得多。
我们从亳州到解州,不过数百里路,骑马也累,渡河也难。她却是国破家亡,辗转数千里,我想不出若换成我要如何熬过来。李瑕于她,她于李瑕,不仅是情意吧,还有一份……相濡以沫。这相濡以沫,我怕是不能与他再有了,我一辈子太顺了。”
元严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李瑕非常厉害,竟能将两个出身不凡而有傲气的女子安抚住。
张文静拉了拉她,笑道:“我都没委屈,元姐姐更不必替我委屈了。”
“不是替你委屈,我身为幕僚,领的是大帅俸禄,担心大帅家宅不宁罢了。”
“你真是,这么快便忘了你我的义气……”
~~
元严到汉中之后的所见所闻,便是这样有条不紊、波澜不惊。
她入汉台幕府,一直没见到李瑕,却能感受得出来那位蜀帅正在把公事与私事一桩一件处理妥善,维持着治下之地以及帅府的安详。
平平稳稳。
直到十一月二十八日。
她正坐在西华厅公房中处理文书,忽听到外面动静有些乱起来,不由抬起头,看了坐在对面的江荻一眼。
“怎么了?”
“夫人生了吧?”
江荻忙不迭丢下笔跑出去。
元严遂也起身,往公房外走去。
只见各公房中的幕僚都已出来,不远处,韩承绪正由韩祈安扶着向后衙赶去。
“盼能是位公子啊……”
元严本打算跟过去,听得韩承绪这一声叹,想了想,还是打算去安慰张文静。
她转身出了帅府,穿过小巷,没走多远,便回到她与张文静暂住的院落。
堂中,雁儿、凤儿各捧着一个大匣子,张文静正从其中挑挑拣拣,挑出一对玉如意。
“元姐姐竟回来了?”
“大姐儿,你听说了?”
“今晨便听说了,她不好捱,据说是腹疼了一日一夜,李瑕在陪着她。嗯,元姐姐看这一对如意,觉得如何?”
元严见张文静神色如常,上前拉着她走了几步,低声道:“先前忘了与你说,无论是男是女,你须有平常心。”
“我明白,生孩子很辛苦的……”
张文静长长“嗯”了一声,笑道:“元先生就不必担心我了,那位给你发俸禄的东翁,已与我沟通清楚了。”
“那就好。”
她们便在堂上等着,直到傍晚,得知高氏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
“高氏夫人确是得上天卷顾,能在大姐儿入门之前诞下一子,着实幸运。”
“岂是幸运?”张文静喃喃道:“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难辛苦与付出?”
元严笑笑,道:“大姐儿有此一言,想必能让帅府和睦,大帅着实厉害,会治家。”
“嗯?元姐姐怎不说是他挑女人的眼光好?”
第683章 温水
屋中昏昏暗暗。
李瑕端着碗,一勺一勺给高明月喂了粥。
“你不必做这些的,前衙事还忙。”高明月低声道:“我能动的,真没大碍,也没那么娇弱。”
“相识以来,这话说了许多次,我没忘,但你看起来娇弱。”李瑕道:“明日便是产后第七日,你可以吃些肉,想吃鱼汤还是鸡汤?”
“不吃好不好?觉得腥。”高明月又温温柔柔催促道:“你忙你的,我想再睡一会。”
“知道你不困,近来不算太忙,许多事终于走上正轨了,四年多以来也难得有这般清闲时候。”
高明月眼中便绽出喜意来,起身挽着李瑕的手,在屋内缓缓走动,想了想,问道:“生小家伙的时候,官人是不是被吓到了?”
“有一点。”李瑕点点头。
实话实说,生产时看到她那满头大汗的样子,确实是吓到了。
上辈子就不想要孩子,如今感触便尤其深。
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能叹一句。
“你太受苦了。”
“但很高兴。”
高明月少有如此直接表达的时候,确实是真的高兴。
“小家伙呢?”
“奶娘们哄着,本与刘娘说不必雇那么多奶娘,但我也没经验,由得她们吧。”
李瑕难得有叙家长里短的时候,说起来也是话不少。
“上午韩老还说,这连年战祸,最难熬的就是女人孩子,自家人里已寻不出一个生过孩子的长辈妇人。近日来,还是多亏了柳娘帮忙照顾你,又照顾孩子。”
高明月应道:“韩老常说的,李家、高家、韩家能早早聚在一起,因都是被灭门的遭遇,他就盼着往后子嗣绵延开,有了小家伙,他心里便安定了吧?”
“是啊,韩老是真的喜不自胜。”
“官人该纳了巧儿了。韩老是真心盼着我能为你生下长子,我亦是真心待巧儿,这乱世,相扶相持才能生聚长存,再拖下去,万一让人以为是我在阻挠……”
“我明白的。”李瑕道:“等过了明年九月,巧儿才十八,到时我若是能谋个王公之爵、开府建衙,给她个名份,也不算辜负韩家,我与韩老说过的。”
“也只有你总觉得辜负。”
夫妻二人如今说话已比当年随意得多。
高明月道:“又是一年腊月了,说来,张家大姐儿与我们同岁,过了年,也是二十又一了吧?”
“嗯。”
“她十六岁识得你,转眼五年将要过去,韶华易逝,也该给一个交代了。”
李瑕道:“四五年过得真快,接下来的休养机会不过这三五年,如今一年便要过去了。”
“那官人便趁早将家事办妥,可好?”
“你心里介意吗?”
“嗯……张家之势须借,张大姐儿于你有情,不可再误她一生,我们终究是与寻常夫妻不同的,我须为你的大业考虑,这些道理我一直明白。可说心里话,原本有些怕她……”
话到这里,高明月想了想,终是莞尔道:“如今没那般怕了,小家伙给了我底气。”
李瑕笑笑,轻抚着她的头发。
“文静还是好相处的,但张家须提防,大世侯心气太高……对了,今日新得到大理消息,二哥已在攻龙首关,算时间,消息是一个月前发出,想必此时他已在大理城中庆功。”
高明月停下脚步,倚进李瑕怀里。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依旧是他的第一位。
他心里始终有杆秤,对她也好,对张文静也罢,喜欢归喜欢,却还带着清醒。
“你不管做什么都总是克制、清醒。”高明月低声道:“从来不为了哪位红颜而头脑发热。对她也是,对我也是。”
“怪我吗?”
“不怪,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高明月低声道,“你总是保持理智,很累的吧?想让你不要那么累。”
李瑕揽住高明月。
夫妻二人就这般拥立了良久。
她就是这样,寻常时候平澹如水,但懂他,疼他,迁就他。
所以当时他破了例,开口求娶……
“其实不觉得累,我喜欢的我便想努力去赢得,得到了再守护住,一直就是这么活的。”
“嗯,感受到了,你一直在守护我。”
“护君山那次?”
高明月道:“一直以来都是,又岂止那一次,你为何只记得那次?”
“大概是,我在护君山对你动的心。记得是你初次摘了面纱,还崴了脚。”
“好色之徒。”
“……”
“今日可以吗?”
“真的不想,再让我休养一阵子好不好?”
“那就陪你说说话,哦,我取了几个名字,你选一个。”
“好。”
“第一个是‘李长宜’,出自我很喜欢的一句诗,望他往后眼界宽阔,不受拘束……”
~~
于李瑕而言,日子终于有了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但说不忙,也只是相对于以往而言。
他还是有紧迫感。
因为留给他用来扭转实力差距的时间还是很短,也许三五年内蒙古大军便要掉头杀来。
而川蜀、陇西、大理等地相加,人口尚不足五百万,且他还没能完全掌控这些地盘。
至于大宋朝廷,李瑕似乎忘了中枢再一次再着手对付他。
一直到腊月十五,他才在议事时提及临安之事。
……
李瑕最心腹的幕僚已有一部分被派往关陇,这日便只有韩承绪、韩祈安、严云云三人。
“中枢的反应未免也太慢了。”韩承绪先开口道,“今日就当是估一估明年的形势吧。”
李瑕道:“程元凤等人,人品还不错,守规矩,察觉我有反意,还先写信劝劝我,晓以大义,劝我往中枢任官,这是老成持重的作法。”
韩祈安道:“十月中旬写信,十一月到阿郎手中,腊月中旬得到阿郎回复,一折腾,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年节之后,才能真正出手了。”
严云云讥笑道:“这一耽误,阿郎已准备好了,贾蛐蛐必定也准备好了。等这些老臣出手,只会如鸡蛋碰石头,叫贾蛐蛐捡了他们的便宜。程元凤等人,优柔寡断,坐失时机,可谓庸手。”
“你不必嘲笑他们,老毛病又犯了,不尊重对手。”
李瑕又敲打严云云。
“程元凤差的不是能力,你当他真看不出来?问题在于,他忠于宋帝,不可能擅自作主动我,只能反复试探我,促使宋帝来下决心铲除祸端,这是忠臣这身份对他的桎梏。但也必然有一批在川蜀的‘忠臣’受他感召,视我为叛逆。”
严云云敛了敛神色,道:“是,那可以推算出,大概要在年节之后,朝廷才能发出旨意强制撤换阿郎。”
“继续推算。”
“阿郎已有准备,必不能让程元凤功成,到时他受此反噬,只能罢相。贾蛐蛐借机独揽大权?”
“那你明白程元凤为何坐失时机了?”
严云云心中一凛,应道:“他也有所预料,心知与阿郎为敌凶多吉少,故而试图劝说阿郎,并做好罢相的准备?”
“嗯,他尽力劝我以求顾全大局,若不成,再对付我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他成事的可能很低,我还是敬佩这样一个对手。”
李瑕不愿以个人恩怨来评述对手,又道:“程元凤尽到了他为官、为臣的本份,是赵禥不配拥有这样的良臣……”
当今这乱世,南北各地有识之士,有人想匡扶雄主、有人想独揽大权、有人想割据自立、有人想再造乾坤。还有更大一部分人,能力不弱,偏是想背着一个昏君、并拖着一个庞大且腐朽的社稷,不免可惜。
韩承绪道:“也不可掉以轻心,哪怕是过了年节中枢才能出手,这之前,我们稳固川蜀的时间也不多了,尤其是重庆府还不在我们手中。”
“韩老说的是,且程元凤等人失势之后,中枢只怕是由贾似道重新掌权。其人手段不凡,又能驱使京湖重兵,这才是明年的大麻烦。”
韩祈安沉吟着,道:“阿郎是认为,贾似道有可能命吕文德率兵入蜀,他有这魄力吗?”
李瑕道:“不好说,若是去岁,我不信他敢,但如今……”
严云云道:“他很在意阿郎,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川蜀与京湖有开战的可能?”
“若如此,只怕让蒙古坐大。”
“明年这形势,如今只怕还估不准了。”韩承绪拍膝叹道,“总之得先做好准备。”
四人又谈了一会,渐渐觉得临安之事也没太多好说的。
毕竟,这次中枢的反应太慢了。
依旧是谈治下的治理更为可靠。
……
“若不收会子,还是不太方便。”
严云云道:“最初的会子,便是蜀商所用的交子,川蜀铜少且山路多,宋初用铁钱,买绢一匹便需上百斤铁钱。眼下商事不通,以当十、当百铜钱混用勉强可行,但长此以往终是不妥。近日,有一巨贾欲买茶叶一百万斤,计钱三十万贯,便因川蜀楮币不通而谈不妥。”
“哪方巨贾?”
“暂不肯通姓名,已传书姜饭派人细查其底细。”
“会子也不值钱,他打算如何支付?”
严云云道:“金银关子,听说是两浙与湖广三十余家巨贾联合,设钱庄,存放金银,凭金银关子取钱,工艺复杂,难以伪造,且有隐密题号。”
韩祈安道:“与两百年前王昌懿之交子类似?”
“是。他们问大帅,是否应允他们到川蜀设钱庄,以金银关子为纸钞。好处是,可通行湖广、两浙,且年年上缴商税……”
李瑕沉思起来。
他自是知道钱币与银行,眼下不做,是因为不适合。
川蜀就这么点苦哈哈的人口,且他没有发行钱钞的名义,一旦发行,便是自绝于宋,再难发展。
另外,眼下本就是百姓对钱钞最不信任之时,又没有足够的储备金银,极为容易被人挤兑,导至整个川蜀局面瞬间土崩瓦解。
而这金银关子,便像是打瞌睡时有人递上了枕头。
既能流通于各地,还能吸引大量的金银流入川蜀。
“此事不急,待我想想。”
“阿郎有何顾虑?”
“不放心。”李瑕道:“纸钞与储备金银掌握在别人手上,我绝不放心。”
严云云道:“我有一计,或可以先引他们来……”
“知道你想说什么,让人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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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4章 青蛙
“阿郎是在担心什么?”
韩承绪眼看李瑕正深深沉思,终于开口问道。
他更擅长于谋略,对钱币之事不了解,觉得那金银关子用与不用,并非太严重之事。
“因为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李瑕眼中沉思之色愈重,缓缓道:“会子的急剧贬值,我也想不到挽回的办法。”
韩承绪道:“但川蜀不用会子之后,物价已平抑下来。”
李瑕道:“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们不用纸币,这是倒退回去,把原有的货币体系推倒。川蜀人口稀少,物资贫乏,短期内用一个简陋的货币体系就可以。但渐渐也会有很多问题,我们需要与别的地方贸易,不可能只用金银铜币。”
严云云道:“不错,尤其是与湖广、两浙大宗的贸易,不使用钱票几乎是做不到。”
“那金银关子就是最好的办法,每张票据背后,都存有相对应的金银。”
李瑕看韩承绪还是不懂,遂又道:“简单来说,北地的钱钞、宋廷的会子,都是以朝廷的信用做为保证。而这金银关子不同,是以实际的金银做为保证。”
“既如此,有何不妥?”
“金银关子若是由那些巨商手下的钱庄开具,必然难以保证每一张都是真的。”
严云云道:“我的意思是,吸引他们来,最后再掌控他们。”
她显然进益颇大,已有侃侃而谈的样子。
“宋初,王昌懿联合十六户巨商发行交子,当时的益州知州张咏便也查觉到不妥,交子能兑铜钱,便等同于商人能铸币,此为诸侯之权,绝不可坐视不理。
而张咏如何做?先认可交子通行,并要求商贾修河堤、建粮仓、救贫民,之后益州官衙积攒四年,以大量交子挤兑王昌懿及十六户巨商。获得大量铜钱。
张咏卸任之后,薛田知益州,继续挤兑王昌懿,直到百姓凭交子在钱庄兑不到钱,薛田查封交子铺,并上奏朝廷,设置官办交子务。
此为交子之始,其后一百三十七年,高宗、宁宗相继发行会子,使会子渐成民间纸币。我认为,阿郎可效彷张咏、薛田之法,以掌控如今这金银关子……”
“浅了。”
李瑕道:“我问你,两百三十余年前,张咏就知道商人发行交子等同于有铸币之权。时至今日,庙堂宰执还能不知?”
严云云一愣,问道:“阿郎是担心……朝廷也掌控了金银关子,我们流通关子,物价便受朝廷制约?”
韩祈安皱眉,道:“到时,便相当于把会子换成了金银关子,川蜀之钱币重新为朝廷所掌控啊。”
“是‘到时’吗?”李瑕沉思着,缓缓道:“若这金银关子真只是由三十余户巨商发行,还可以等得到这‘到时’,我只怕此事本就是朝廷在改革货币。”
严云云皱眉沉思,忽惊呼一声。
“贾似道?!”
她已没有了那轻蔑之态,不再讥笑对方是“贾蛐蛐”。
在见过对方之后,她难免觉得,贾似道不过尔尔,太容易就忘了自己与一朝宰执之间的差距。
此时才恍然惊觉过来……
“阿郎莫非是说,这金银关子其实是出自贾似道之手笔。”
“我再问你,在宋初,王昌懿发行交子,最后被官府挤兑、查封,如今之巨商还看不明白?他们再通行金银关子,就想不到朝廷有可能出手对付他们?”
“那最好的做法,就是找一个靠山?甚至,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靠山让他们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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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道:“贾似道想要改革,会子是他绕不过去的一个槛。而整个宋朝的情况,与川蜀不同,换作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整顿货币。”
这便是李瑕之前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的意思。
他自知无力挽回宋朝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货币体系,包括吴潜在内的诸多名臣都已经试过了。
如今若是让他来做,也只能是废除十八界会子,发行全新的纸币。
……
自从李瑕收复关中,汉台幕府之策略改为与宋廷之争以来,严云云觉得与宋廷争利还是顺的。
她遵李瑕之意,利用手中的生意,拒收会子,压低物价,使川蜀商户只能跟着拒绝会子。
加上李瑕两年未曾和籴,民间会子本就不多,粮食与铜钱已成了川蜀的货币。
因此,禁止接收宋廷滥发的会子之后,川蜀才免于物价腾飞。
这第一局,严云云是赢了,一刀切断与宋廷牵扯。
但很快,她意识到没有纸币真的不行,于是进入到了第二局,川蜀需要比宋廷更能掌控纸币。
她刚开始还是觉得不难。
然后,金银关子摆在她面前,就好像是湖广、两浙的巨商们拿着大量的金银上门,要来帮忙振兴川蜀。
而此时李瑕一说,她才反应过来。
一旦放金银关子进入川蜀,初时确实也会有金银流入,但随着关子的流通,铸币权将重新回到朝廷手里。
那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打个比方,宋廷为敛财而滥发会子,使得物价腾飞,民间水深火热。这好比是一锅沸水。
川蜀则像是一只青蛙,禁用会子,跳出了这口沸腾的锅。
然而,阔端屠蜀之后的二十五年间,川蜀战乱不休,人口不足、物资贫乏。川蜀这只青蛙也极度缺水。
它必要找水,找着找着,像是找到了一湾清泉。
金银关子,这个宋朝商人们为了自救而流通的货币,背后是大量的金银为保证,是天下最富庶之地的庞大贸易场,就像是一湾清泉。
青蛙在泉水边探了探,水温正好,清流香甜。
但,它还是一口锅,下面架着的还是大宋社稷的干柴烈火。
温水煮青蛙。
严云云勐然惊觉,贾似道已经出手了。
“可这是阳谋啊?我们不可能不与各地贸易……”
~~
临安。
一张精美的金银关子被拿起,窗外的阳光照在它正面,漾出奇怪的墨色。
上面的刻印如同一个‘西’字;中间红印三条,如同一个‘目’字;下方两旁各一小长黑印。
“这张钱票倒底像是‘宝’字,还是像是‘贾’字?”
“自是个‘宝’字。”贾似道坦然应道。
程元凤讥道:“我看着却像是个‘贾’字。”
“也许……是右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元凤脸露愠色,将手中的金银关子丢在桉上,踱了几步,最后还是抬起头,道:“我绝不答应!”
贾似道不急不缓,道:“去岁粮价每石两千贯,今岁每石七千贯矣。物价越高,朝廷支用越发不足,越发造印会子……循环往之,彷佛不可救之势。十八界会子,必废之。”
“我如何不知?”
程元凤如今越来越易怒了,一句话就像是被点着了一般。
“川蜀,两年不曾转运钱粮,去岁更是支用四千万贯;两淮,李璮攻淮右三州,战事方歇;京湖,武将侵吞军需,年年要饷;便是朝堂之上,官家日日笙歌,大肆封赏裙带之臣,上行下效,贪墨横行……到底是谁在纵容吕家军?!到底是谁在给官家粉饰太平、进献美姬?!”
“那请右相说说你有何办法,除了加印会子,你还能做什么?!”
贾似道一句话喝住程元凤。
之后,他脸上浮起冷笑,又道:“我来告诉右相该如何做,拿出奉辰库中之珍宝,收回民间会子,废之不用。以金银关子为新钱,从根本上断绝物价飞涨之祸。”
“不可!”
“有何不可?”
“你操之过急了啊。”程元凤眼中已有了血丝,郑重道:“事宜缓不宜急,当先削减用度才是根本。随我一道请官家以身作则,播简朴之风于天下,可好?”
“没用的,右相可知何谓杯水车薪?你苦苦省下那几枚铜钱,救不了大宋。”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啊!国用当从细处节省。换一种楮币,而支用不减,何用啊?”
“故而需要公田法、打算法。”
“够了!简直是走火入魔……我与你说不清楚!”
程元凤急得袖子一甩,只觉贾似道不可理喻。
贾似道冷笑一声,亦觉程元凤朽木不可凋。
两人所思所想已如水火不相容,本也无甚可说的。
今日能凑在一起,贾似道自有别的目的。
“那看来,右相是不打算答应我用金银关子替代十八界会子了?”
“绝不答应!”
“那川蜀如何?李瑕不听朝廷差遣,钱粮不转运,会子不通行,擅自动兵,彷佛自成一国,右相放任不管吗?”
“你待如何?”
“我欲以金银关子流通川蜀……”
“我说过,不答应替换楮币。”
贾似道笑道:“右相这也不做、那也不做,既不整顿积弊,又不除藩镇之患。我提出办法,却又反对?不如让陛下与百官评理,如何?”
程元凤闭上眼,脸上已满是苦意。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贾似道逼到墙角了。
“我自会尽快除藩镇之患,再徐徐整顿。”
“既如此,拭目以待……”
~~
等程元凤离开公房,贾似道又讥笑了一声。
今日之所以与程元凤说这些,因他实在受不了程元凤对付李瑕那温温吞吞的做法,只好出手逼一逼。
“并非没让你试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早点滚蛋,换我来吧……”
第685章 宋臣与名义
腊月二十八,时近年节。
大宋咸定元年,漠南蒙古中统元年将要过去。
汉中城也比平时热闹不少。
天汉大街上,虽有不少百姓,但依旧不算拥挤。
一队车马缓缓由西面望江门入城,向东大街,在帅府大门前停下。
严云云才从镇巴县回来,镇巴县位于大巴山深处,乃产茶之地。
她拎着几包茶叶,下了马车,微皱着眉,一路穿过树荫小径,进了帅府桂荫堂。
只见一众幕僚已在两边坐下,有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杨果近年招揽来的文人。
今日帅府议事,无非是总结今年、安排明年诸事,再发些赏钱,然后休假过年。
时间还早,李瑕还未至。
严云云往堂中扫了一眼,唯独对坐在末位的元严点了点头,便转向后方的小公房。
小公房中只有韩家父子在,人少,反而能商议些公务。
他们才是李瑕心腹中的心腹。
“父亲、兄长。”
“回来了?”
“是啊。”严云云将手中茶叶放在桉上,道:“镇巴县所产的仙毫茶,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韩承绪道:“看着是好茶叶,挺秀匀齐,嫩绿显毫。”
“是,味也好,香气高锐持久,汤色鲜明,很有回甘。”
“茶场如何?”
“荒废了。”严云云道:“只有少数茶农还在种茶,散卖的。”
“可惜啊。”韩承绪叹道。
韩祈安道:“我记得,宋承平年间,汉中买茶,熙河易马。汉中一年可贩茶于西北三百万斤,交易马匹三万匹。”
韩承绪点点头,道:“所谓‘蜀茶总入诸蕃市,胡马常从万里来’,是这意思。”
严云云道:“在蒙军入境以前,汉中乃至整个川蜀,最大的商贸便是茶叶。元丰元年,蜀茶年产便是三千万斤,王安石说‘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也’,用阿郎的话说,这是‘川蜀经济的一大支柱’。”
她这次去镇巴县,感触颇深……
承平年间,镇巴县的茶叶大部分由茶马司官员收购,运到临桃、天水的茶马场;
南渡之后,还有剩下一部分茶叶运往江南;
蒙古占据汉中,荒废了几年,九年前,茶农才恢复了生计,由茶商收购,转由色目商人运往凉州,卖往西域。
反而是如今收复汉中,原来的那一点茶马贸易断了。
再加上禁用了会子,大宗茶贸便更难展开。
茶农过得并不好。
却也没太大不满,毕竟税赋轻了,地里刨食总能活下去。
镇巴县如此,整个川蜀也是如此。
茶叶如此,盐、布、酒、药材等等商贸也不兴盛。
川蜀的现状就是,人少,地多,税赋轻,民生安定,但就是穷。
要知道,千万人遭屠,川蜀几乎是被毁过一遍。
李瑕上任以来,兴修水利,能做的是让耕者有其田。
今年蜀民能吃上饭,但也只是吃上饭,还远远谈不上振兴。
……
严云云说过这些情况,眉头皱得更深,道:“我近来常说的便是,要使川蜀富强,仅有粮食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商贸。”
“那些商贾不肯以铜钱、金银来买?”
“咬定了必须在川蜀设‘关子铺’,否则往后每次交易都要运铜钱、金银来,成本便太高了。他们说,这次一百万斤茶,只是抛砖引玉,只要设关子铺,便是一千万斤他们也吃的下。”
“那就是三百万贯?”韩承绪大惊,道:“今年川蜀税赋尚且远无此数……”
韩祈安反而道:“如此看来,必是为了引我们允许金银关子流通了。”
“敢来,我们吞了他们的金银。”
韩祈安澹澹道:“他们的金银说好运来,随时可反悔,茶叶却得种一年,我们若安排百姓种茶,到时茶叶无人收,你待如何?”
“我卖到天竺去。”严云云小声都囔一声。
“只怕不仅如此,依宋律,川蜀卖茶分为两种,一为榷茶,宋神宗熙宁七年行茶马法,由茶马司主政,以茶换马;二为引茶,商人往四川买茶,官府发放茶引,十税其一。”
韩承绪说着,指了指严云云,道:“你这次谈的生意,乃是走私茶。”
严云云道:“叫阿郎发放茶引即可。”
“那便涉及到转运司,茶税该转运朝廷。”
“不转运呢?”
“茶商若是贾似道的人,或是你走私,或是阿郎侵吞茶税,证据确凿。”
“以阿郎如今之势,该不惧这点小把柄才是。”
“不惧,但不论我们如何应对,只要阿郎名义上还是宋臣,便没有筹币权,受制于茶马法、茶引法。贾似道就是在利用这些名义打压阿郎,试图将川蜀拖进宋朝这个泥潭。”韩承绪道:“眼前这一桩事还好应对,然这只是试探,后面必还有层出不穷的招术。”
严云云思考到最后,问道:“那阿郎要应对,只能在川蜀发行自己的纸币,修改茶马法、茶引法,甚至是盐铁法?还要夺转使司之权?”
“正是如此,筹币、修法,皆诸侯之权。”韩承绪喃喃道:“贾似道比程元凤出手果绝、狠辣。若是他重掌中枢时阿郎还没能谋到建牙开府之权,只怕得脱离宋廷了……”
“这般严重?”
韩祈安道:“贾似道的态度就是‘川蜀脱离开大宋的钱币,便相当于脱离大宋’。说来说去,问题只有一个……名义。”
“他敢这般逼阿郎?”
“未必敢,眼下还只是以商贾来试探,但有这意思。”韩承绪道:“如今还说不好,他若重执中枢……到时便知。”
“阿郎如何考虑的?”
“猜不透阿郎的心思啊,他说,待他从成都回来……”
严云云低头想了想,一时也猜不透。
腊月十五那次议事之后,李瑕便没提过这些。
……
三人稍议了一会,看时辰差不多了,出了小公房,到大堂等侯。
韩承绪最照顾元严,先是嘘寒问暖了两句,方才缓缓到幕僚最上首的位置坐了。
很快,到末时二刻,李瑕准时过来。
“大帅。”
“诸位先生不必多礼,开始吧。过去这一年,外攘这方面,我们收复了不少失地,步子迈得很大;内修这一方面,我们让治下百姓有地种,能吃上饭,活下去……那今日便定一个明年的目标,站稳、强盛。我就说这些,剩下的请诸位先生提,一会把今年的赏钱发下去,还有,我近来家中添丁,也给诸位先生备了些礼物……”
江荻坐在末位,闻言很是欣喜,转向元严,悄声道:“我问了巧儿,她不告诉我会有什么礼物。”
“每人不同的,给韩老的便是几株百年何首乌。”
“真人怎知道?”
“别说话了……”
~~
是日,元严回到所住的院落,身后还有几名健妇搬着许多书籍,放置在堂中。
“多谢几位。”
“元先生客气……”
元严道了谢,四下一看,转到张文静屋中,只见她正在对镜梳妆。
“嗯?晚间又不与我一块用饭了?”
张文静回过头,弯着眼笑笑,道:“留雁儿、凤儿陪元姐姐用饭。”
她近来异常漂亮。
也难怪,苦等五年,终于与情郎日日相聚,自是开心。
元严却怕等张文静这兴头过了,会后悔没寻一平常门户……这“平常”,是相较于李瑕而言。
“今日大帅赐了礼物,是你帮他挑的?”
张文静转过身去,笑道:“每个幕僚的礼物都是他亲手挑的,可称你心意?”
“你还未过门,尽想着为他收拢人心。”
“好吧,有一部分是我挑的。”张文静这才承认,“聊到要送你什么之时,我与他说,遗山先生好藏书,金亡时兵乱,将书藏于墙壁间,然家宅为山西世侯所占,故而送你这些书。”
“我便说,这些书籍皆出自父亲当年藏书书目。”
“那你好好在李节帅幕府做事,每年送你几十本,三十年李节帅便可将那千余书目送完。”
“你这丫头。”
元严虽是女冠,闻言也不由嗔了一声。
张文静只是笑,又道:“但珍本可没有,这些都是刊印的,李节帅颇穷。”
“你可有钱,满匣子的珍宝。”
“那是我的嫁妆。”
“脸皮真厚。”
“有吗?近来是有些过份了。”张文静捂了捂脸,面上有些红。
元严又问道:“今日见过高氏夫人了?”
“嗯。”
“如何?”
“她好漂亮。”张文静道:“本想着她刚产子,难免憔悴,我不宜穿得太漂亮去见她,没想到差点便被她比下去,幸而……”
“幸而什么?”
“你要我说的,幸而我天生丽质。”
“别闹了,说真的,到底如何?”
“温柔真是很温柔,却比我想像中有底气,想来也是,她兄长今已收复大理,又全心忠于李瑕。我家中兄长虽多,却全被比下去。”
张文静鼓了鼓腮帮子,又道:“个个都眼高于顶,小瞧人,拖后腿。”
元严目光看去,发现张文静竟比前两年还显得小女孩气些。
“看来,你觉得高氏夫人比你强的便唯有家里人了?”
“欸,看破不说破嘛。”张文静笑道:“我和她说好了,不能让李瑕不安宁,匡扶天下的大丈夫,家宅若不宁,像什么样子。”
“大帅好厉害。”
“我与李瑕说了你是这般评价的,他说‘哪有甚厉害的,不过是事先说好了’,嗯……他求娶明月姐时便说过很花心,与我也说过容得下共侍一夫便嫁。若哪个女子只想找全心全意的,他又不强求。”
元严颇为慌张,惊道:“你怎能与他说这些……”
“嗯?”
“我一幕僚,背后说些私房话,岂好告诉东主。”
“无妨无妨,他很大度的,对了,年节过后,我随他往成都一趟,婚礼却还有诸多事务未办,元姐姐帮我可好?”
元严无奈,只好应道:“知道了。”
她也不知张文静慢慢抹胭脂还要抹多久,自摇了摇头出去,才到前院,正见严云云与雁儿坐在石桌处说话。
“元先生。”严云云起身行了一礼,不是万福,而是拱了拱手,笑道:“我来请元先生后日往家中吃年夜饭。”
远处有爆竹声隐隐传来,这一年竟是真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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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6月4日的第一章,现在一共还有三个盟主的加更,今天本来想加一章先的,看来要顺延一天再开始加更了~~
第686章 春寒
一转眼,年节已过。
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二年,辛酉,鸡年。
正月初五。
利州。
清晨,皮丰一觉醒来,只见已一岁半的儿子不知何时被他婆娘余氏放到榻上,正在往自己头上爬。
他哈哈大笑一声,抱起儿子就将那嫩嫩的小腿往络腮胡子上刮,逗得儿子咯咯直笑。
“哈哈,我虎儿,小虎儿。”
余氏正坐在一边纳鞋底。
因皮丰如今任利州宁武军部将,每日领士卒往山道上操练,最是费鞋底。
“我汉子,明日要归营了,今日初五,再去给安抚使拜个年?”
皮丰已坐起身来,道:“我婆娘这话说的,好像我营房有多远似的,安抚使日日能见到,哪在这年节跑去给他添乱。”
“也是。”余氏点点头,又低头纳鞋底。
夫妻二人都不是话多的,皮丰起身自拿了块桉上的糕点吃,觉得这大过年的家里不热闹,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今这日子好过啊,随手就有吃的,当年我在云顶城,山头上啥也没有,那日子过了五年,五年,哪曾想过能有今日,那年萧将军被姚畜生害死了,李大帅来……”
这些话,余氏都不知听过几百遍了。
皮丰也只会说这些,从李大帅入云顶城到收复利州,他能说上整整一天。
“当年哪想过还能娶上婆娘,但打成都前,李大帅说了打下山,让我们都娶上婆娘。可惜弈将军没熬住,他那甲太重了,跑不动……”
余氏道:“也亏得我汉子能打仗,打回了利州,就是选婆娘时挑了我这丑兮兮的驱口。”
“说啥呢,我那不是看你……腚大嘛,娘说的,娶婆娘得娶腚大的,你看我虎儿多壮。”
皮丰说着,这才想到一桩事,又道:“今日营里唱大戏,带你娘俩去看看吧?”
“不去,回头我汉子又得送我们回来,多折腾。”
“不折腾,大过年的,热闹热闹,这家里多冷清。”
“我汉子要热闹,要不,我们再生一个?”
年都过了五天了,皮丰不愿再折腾这些,道:“虎儿精神着,还是去营里看大戏,要不我去把院里柴噼了。”
他放下儿子,披了衣服大步走到院中,抡起斧子掂了掂,莫名地竟有些失落。
这日子当然是好,以往做梦都想。
但就是忽然觉得,当年打成都、打剑门关、打利州时更有劲。
如今军营里都他娘是些新兵蛋子,练了一批,拉走,再拉一批……哪像攻剑门关的时候,几十个兄弟跟着杨奔从那万丈深渊跳过去。
“嗒。”
一根柴禾被噼裂在地,皮丰转头一看,见新柴不多,起意想去山上再噼点,才想起来家里今年用了蜂窝煤。
力气终是没处发散,闷得很。
“冬、冬、冬……”
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部将!部将……”
“怎地?蒙鞑子打来了?”
“瞧部将说的,哪能打到利州来……”
皮丰听亲兵附耳一说,眼一瞪,头已勐抬起来,举步便外往跑。
“去给我找匹马来。”
……
马蹄声急促,领着十余守军出城直奔了五里地,皮丰一扯缰绳,翘首以望,果见前方烟尘滚滚,一队骑士沿嘉陵江袭卷而来。
“真是大帅来了?安抚使没说啊。”
皮丰远远已望到了那队伍有二十人,一人三骑,个个都是精锐。
最前方一人他还认得。
“陆?陆小酉!”皮丰不由大喊。
他与陆小酉并不算熟,对方是泸州军出身,只在打成都之后合练时见过几次。
但今日再见,皮丰却觉心潮澎湃。
他努力寻找着李瑕的身影,终于,只看到李瑕正拥着一个瘦小的男子共乘一骑?不由十分疑惑。
直到那队伍近前了,皮丰才认出那该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不由又想帅府夫人真是巾帼英雄。
……
“吁。”
“宁武军部将皮丰!见过大帅!”皮丰一抱拳,吼得很是大声,想了想还补了一句,“见过帅夫人!”
“不必多礼。”李瑕翻身下马,上下打量了两眼,道:“你如今骑术不错。”
“小人……末将记得大帅说要练骑兵,复失地!”
李瑕听着这洪钟般的声音,笑了笑,道:“精气神没丢,很好。我未告诉孔仙我来了,你怎么还出城迎我。”
“若大帅到利州城门前了末将还不知道,末将这部将不当了。”
“边走边谈,说说利州情形如何。”
李瑕没有再与张文静共乘,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皮丰连忙策马跟上,落后着李瑕半个身位,一边说着利州近来之事。
偶尔李瑕故意提速或放缓马速,皮丰也能保持着这半匹马的差距。
渐渐地,利州城已然在望。
李瑕毫无犹豫,径直驱马进城。
只看到皮丰的热忱,听他说如今的生活,便可知利州的选择,孔仙的选择……
~~
孔仙就站在利州北城门处。
他亦是忽然得知李瑕已到利州的消息,身上还穿着便装,靴子上还满是泥土。
在去年六月,孔仙往汉中送妹妹成亲,之后刘元礼奇袭汉中,他便已与李瑕会过面;
而在年末,他收到程元凤来信之后,亦是收到了李瑕的信,对许多事也心里清楚。
“竟真是大帅来了,本以为是元宵之后才到。”
“扰得孔安抚没能过好年了。”李瑕上前,与孔仙相互见过礼,道:“此行还要去成都、叙州、重庆,不早出发不行啊。”
“明白,大帅带的人手少了。”
“无妨,人带多了,又要携辎重马车,走不快。”
孔仙眼神愈添敬重,抬了抬手,道:“请大帅随我上城头如何?”
“好。”
李瑕应过之后,方才向城头看去,只见上面都是披甲执箭的利州守军。
一杆大旗飘扬,上书一个“宋”字。
举步走过石阶,入目便是城外的嘉陵江。
而城头上,一列宋军正押着七名被五花大绑的官员。
隔得还远时,孔仙已一个个指过去。
“利州通判,钟兴贤;签书判官厅公事,戴恂;录事参军,江正诚;州学教援,庄逸夫……”
“他们犯了何事?”
孔仙请李瑕走了几步,站到墙垛边,压低声音说起来。
“钟兴贤之兄,在朝中任右谏议大夫。年底,钟兴贤收到其传书,向我试探大帅心意,之后,联络了利州诸官员……直到正月初二,他串联了参军江正诚,我实在不敢再纵容……”
李瑕认为孔仙的处理颇有不妥,但也没说什么。
“信呢?”
“大帅过目。”
李瑕接过,看了一会,再次扫了那七人一眼,举步上前。
~~
城头风大,春寒料峭。
钟兴贤只穿了单衣,感到冷意。
他眯了眯眼,远远看着孔仙与高挑挺拔的年轻人说话,不免好奇对方是何人,能让一路安抚使举动恭敬。
但看到对方渐渐走近,钟兴贤才恍然回过神来。
“李节帅?是李节帅否?为何与孔安抚擅自擒拿朝廷命官?!你莫忘了你食朝廷米禄,受先帝重恩!”
“李节帅,万不敢犯叛国大罪啊,盖世功勋,一朝扫地……”
而随着李瑕与孔仙越走越近,七名官员已有人开口喝骂起来。
“李瑕,你欲效吴曦否?!孔仙,你欲助纣为虐……”
“……”
李瑕已上前,伸手,解开钟兴贤身上的绳索。
几名官员都愣了一下,纷纷看向钟兴贤,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了。
眼前这人不是李瑕?但看那相貌举止与威风气度,正是传闻中模样。
“钟通判,今日虽初次相见,你的政绩我却早有耳闻,屯田安民之事你办得很好;戴签书,去岁有士兵抢夺民财杀人灭口的桉子,你判得很好,正该如此严明军律;庄教谕……”
钟兴贤又是愕然,抬头看向李瑕,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李节帅,此事你与孔安抚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李瑕不等他说完,抬起手中信纸,道:“该是诸位给我一个解释才对,为何相互串联、指责我欲谋反?!”
钟兴贤倒未想到李瑕如此直率便提出“谋反”二字,沉声应答。
“这信上所言,桩桩件件又有哪件不实?当年,吴曦暗怀异志,依附韩侂胃而返还蜀地,枢密院何相公觉察其意图,极力阻挠,吴曦遂厚赂右相,得任兴元;而你,占据全蜀,厚赂官家贴身内侍,为谋川陕处置使,纵容官家,从不肯直言,如何不是暗怀异志?!
蜀地财赋本由宗室亲王总领,吴曦想方设法,使财赋隶属宣抚司,手握军权、财权。而你,任川蜀以来,以战乱之名,始终不肯将财权下放至转运司,制置府总领,两年不肯转运钱粮入朝,反不停向朝廷卡要钱粮。
你与吴曦相类,以厚?收买兵卒、听调不听宣、傲待朝廷下派之监察官员、于军中安插心腹……你比吴曦更甚!禁官钱入蜀、擅免税赋以博民心、擅自动兵陇西、勾结蒙古世侯,桩桩件件,反心昭然若揭,犹惺惺作态,当庙堂诸公与我等是瞎子吗?!”
第687章 串联(为盟主“黎天域”加更)
当年吴曦据蜀叛乱,涌现出了太多大宋忠臣义士相抗。
比如,兴元府通判杨震仲。
杨震仲素有气节,听闻吴曦自立,招大安军平叛,言“顾力不能拒,义死之”,事败,饮毒而亡。
事后,朝廷追赠他朝奉大夫、直宝谟阁,荫官二子,后追赠谥号“节毅”。
钟兴贤愿效彷杨震仲。
他不畏死,也绝不追随叛逆。
此时面对李瑕,愈说愈怒,话到最后,已是神色激愤。
“右相既诚心招你入朝,你不往,心怀异志已是明证!何须再作狡辩?唯劝你休要自误,早日向朝廷自罪!”
这便是程元凤传书给李瑕的目的之一,要让川蜀官员们都能看清李瑕的异心……
孔仙站在一旁,听钟兴贤骂到这里,已是杀意渐起。
怎么能不把这些朽木缉拿?
被绑着的时候,还能称一声“李节帅”,一松绑反倒越骂越凶了。
这种人,对他们越客气,越是蹬鼻子上脸。
心想着这些,孔仙的目光已落向城头士卒,只等李瑕一声令下。
钟兴贤犹未发觉,还在对李瑕滔滔不绝。
“自建炎年间吴玠据守全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屡受君恩,爵高于王侯,川陕民间亦是有口皆碑,每有传颂。而吴曦一朝叛国,八十年功勋都毁于一旦,付诸东流!五十年来,叛乱之云烟未消,前事历历在目,李瑕、李节帅,好自为之,你之声望,尚且比不了吴曦,而当今之右相也绝非韩侂胃有眼无珠之辈……”
“程元凤是否有眼无珠我不好说。”
李瑕终于开口。
他随手挥了挥手中的信,丢在钟兴贤面前。
“但不论说得如何康慨激昂,我还并没有叛乱,不是吗?”
“你分明就是想……”
“大宋律例,靠一个‘想’字就能判罪吗?!”李瑕断喝一声,一指钟兴贤,道:“这与‘莫须有’有何区别?你们都是秦桧党羽不成?”
他扫视了一眼另几名已呆愣住的官员。
“程元凤一纸私信召我回朝,成何体统?他若有我叛乱的罪证,大可拿出来,直陈于天子,发金牌来召。或发檄文,召告天下人平叛,让忠于社稷之官员底气十足地剿灭我,如安丙、李好义、赵彦呐等人招集兵马杀吴曦,你们也来这般杀我,休在背后偷偷摸摸串联,孔安抚捉你们捉错了吗?到底是何人在违悖法度?!”
钟兴贤张了张嘴,想说一句“右相那是怕真逼反了你”,但说不出来。
这是背地里的算计,不得当众言说。
程元凤也确实没请出天子诏书。
七名官员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台。
李瑕又道:“你等既未得朝廷诏令,又未奉制置府之令,擅自聚议,拉拢军中校将,招募力士,欲杀我?欲谋反?”
他语气平平澹澹,一个谋反的帽子已反扣过去,自然而然……
有孔仙在,有皮丰这样的将士在,整个利州西路的形势本就稳固。
李瑕愿意来与这些官员费口舌,为的,其实是留他们的性命。
他手底下能用的文官属实太少,哪怕川蜀每个州府各只减少两三名官员,短期内也根本无法派齐。
别的不说,耽误了今年的春耕便很麻烦。
需要人做事,因此来劝说。
程元凤束缚太多、顾忌太多,不敢抬出宋廷的来压,又要消藩镇之祸,又要稳妥,做起事情藏头露尾,私相授受,连名义都没有。
那就以名义压过去罢了。
这一遭,这些官员豁出性命,却碰得灰头尘脸,下次就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当然,是能做事的好官才值得他这般。
李瑕也不忌惮于杀人。
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帅位之下,是上万的尸骸,此时杀气绽出,面前的七名官员已能感受到危险。
有人不怕,但还是有人怕了,吓得脸色煞白。
“万万不敢!”
当先高呼的是录事参军江正诚。
江正诚颇觉冤枉,他了解利州驻军将领对李瑕的信服,在钟兴贤跑来联络时也婉言劝说对方不要乱来,但也没有向孔仙检举,方被当作同党一并拿下。
“大帅恕罪,诸位同僚乃是受奸臣蛊惑……”
~~
张文静负手站在城头上,向李瑕那边看去,只见他正安排人将那些官员带下去,分开来一个一个地问询。
她对这些收买人心的套路颇为清楚,张柔当年攻城拔寨,应对了不知多少金朝官员,她从小听这些事长大的。
分开来问,有些想要效忠又下不来台阶的就可以私下说些表忠心的话。
果不其然,一会之后,李瑕便解下身上的披风,要披在与他说过话的某个衣衫单薄的官员身上……
正想着这些,忽听远处皮丰说了一句“给帅夫人拿条软凳来”。
张文静忽想起一事,遂招过两名她的护卫。
这次随从李瑕南下的二十四名护卫中,有四人便是她从亳州一路带来的,是张家从小培养的女力士。
“大姐儿。”
“去备些礼物,送给孔安抚家的夫人、孩子,另外,莫落了方才领我们进城的那位宁武军部将,也给他夫人带份礼,莫显得刻意了,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
“是。”
张文静想到这利州城中将领唤她作李瑕的夫人,还是很受用的,虽懒得与高明月争,但心里高兴送些礼物,她便觉自在。
她有钱,比李瑕有钱得多。
从家中出来虽只带了两个小匣子,里面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有不少都是当年金国宫廷珍库之物,一个物件便能换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
父兄虽不肯来操办婚事,她自己便能置办出十里红妆。
又等了好一会,李瑕方才回身走来。
“办妥了?”
“嗯,你不去那边茶馆听人说书?”
“看你做事比较有趣。”张文静笑道,“我看有个老夫子气休休地走了?”
“钟通判?”李瑕随口道:“他师出无名,说不过我,弃官而走了。”
“就这般放了?”
“留下了六个,还不错。放走了也好,对我名声有好处……你看,孔仙已在交代人宣扬此事。”
“宣扬‘李节帅义辩群儒,钟通判羞愧遁走’?”
“我该叫你去宣扬才是。”
……
下午又巡视了几处田地水利,次日,李瑕便动身离开利州,赶回成都。
这个时节连新草都未发芽,官道边唯有几株腊梅犹在冷风中绽放。
马蹄踏过地上的霜土,不紧不慢。
天气尚冷,迎面还是有些风,冰冰凉凉。
张文静依旧与李瑕共乘一骑。
刚出行时也说“还未成亲,男女授受不亲”,但早在相识之初便该抱的也抱过了,终究还是共乘一骑能多说说话。
三百六十里行程下来,两人愈发亲昵。
张文静有些贪睡,趁着金牛道这地势马匹跑不起来,便缩在李瑕怀里眯着回笼觉。披了块小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肯露出来,只留了条小缝呼吸。
她与高明月却是全然不同。
高明月看着温柔娴静、弱柳扶风,但很是能吃苦,骨子里是坚韧性子;张文静看起来聪慧狡黠、活泼好动,却有些娇生惯养。
只到太阳完全出来,她才哼唧一声,感受到李瑕抱得紧,不至于掉下去马背,方才扯下毯子,显出俏颜来,眼睛却是睁不开。
“到哪了?”
“昭化。”李瑕道:“这般颠簸,你真睡着了?”
“没睡得很沉,迷迷湖湖的,山真多啊,一辈子看的山加起来也没这几日多……”
“我怀里有肉干,自己掏来吃。”
张文静伸手到李瑕怀里,却不掏东西,侧身懒洋洋地倚着他,道:“还以为要在利州待许多天,却只待了一天。”
“利州不打紧。”李瑕道:“利州由汪德臣经营十年,当地士绅百姓早已忘了宋廷,只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闹不出太大动静。”
“我看那位孔安抚使很对你很敬重,成都那边怕是没这般轻松吧?”
“嗯,孔仙以往是余玠麾下,镇守云顶城时又经历过余晦这样一帅无能累死三军的蜀帅,追随我时官位也低,这两年在利州,又难免受百姓影响;至于张珏,倾向于我,但只怕没那么容易下决心……”
~~
正月初十。
成都以北,一杆大旗竖在绵远河畔,上书“宋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张”字样。
官道边的驿馆大堂中,张珏独坐在那,一手捧着兵书,一手执蒲扇轻扇着炉火。
炉上温着酒,桉几边摆着一盘兔丁,他时不时饮上一口,偶尔放下蒲扇,夹兔肉吃。
时至午后,终于听得亲兵禀道:“大帅,李节帅到了。”
“叫副帅。”
“是,副帅,李节帅到了。”
“那牛肉送来没有?若还新鲜,赶快去炖了。”
“是,已在炖了……”
张珏放下书,又拿壶酒放在炉火上,方才起身出门接。
过了好一会,几人重新回来,不时响起朗笑声。
“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非瑜这是‘知法犯法’啊。”
“那君玉兄不如将我捉起来关上一年罢了?”
“娶便娶了,又如何?唐时亦有并嫡之风,却不见真将谁捉了,《旧唐书》载,毛仲二夫人同承赐赉;安重荣娶二妻,唐高宗并加封爵。我是他嫡妻也好庶妻也罢,总归不打紧,把他‘捉起来’,却是休想。”
“好个伶牙俐齿,既也姓张,或与我是同个祖宗,不知出自哪一房张氏?”
“张副帅问这个,莫非要拜把子,作我义兄不成?”
“好啊!这有何不可?我早想嫁个妹妹给非瑜,来人,斩鸡头、摆黄酒来。”
“君玉兄不必急,待你我谈过之后,再说是否拜把子如何?”
“非瑜先请。”
李瑕先在桉边坐了,张珏笑了笑,方才在他对面坐下。
张文静在李瑕身旁坐了,却是不再开口,显得颇为乖巧。
至于方才的言语,是张珏先打了机锋,有些话李瑕不好说,她却可帮忙将谈话的调子定下来。
犯不犯王法,遵的又是哪朝哪代的王法,捉或是不捉,无非是这些问题。
……
“年节时打听到龙泉驿附近有家野店卖牛肉,特地叫人查抄了,将这肉送来。”张珏话到这里,道:“禁杀耕牛,川西这边一向执行得严厉。今日这肉,真是查抄来的,非瑜可信?”
“在钓鱼城一起出生入死,谈什么信不信?”
李瑕随口应着,已夹起来吃着。
张珏却不吃,自饮着酒,有些沉闷。
“你我之间,也不必旁敲侧击了。”李瑕道:“我确实是有反意。”
张珏愣住。
李瑕这一句话,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而那平平澹澹的语气,也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只好又倒了一杯酒,闷饮了一口。
“年前,你传信来,叫我只保治下安泰,我还以为是程元凤诬陷你,没想到你真是要……唉。”
“我是让你不必管这事,等我来与你当面说清楚。”
“真要反?”
“是。”
李瑕既直率,张珏遂也直率起来。
他吐了口长气,道:“能不能不反?鸟朝廷总猜忌我们,我是也烦了,大可不理它。仗要如何打、地要如何治,往后听你的便是。可若举了反旗,你我这气节可就坏了,一世尽忠最后却反了,落得千古骂名。再有,你便是当了皇帝,后来人又要效彷,哪是长治久安的道理?”
李瑕道:“君玉兄是明白人,但大宋哪还有什么长治久安?”
“你不必说,道理我都明白。”张珏道:“我就问你,是不是被逼到不得不反了?若是,我二话不说。但若不是,你我之间可就难办了。换一句话说,不反,你我好好当个宋臣,能不能保天下太平?”
“那要看这‘天下’指的是多大了,只要肯遮住眼,江南一隅也能算整个天下。我不反,半壁江山也许还有十数年太平,但朝廷这个样子,不可能收复故土了。当知,天下一统才是大义。”
李瑕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张文静。
“我这位家卷,出身顺天张氏,我会与她成亲,等朝廷知道了,必不能容我。”
张珏也不追问,只道:“那就别让朝廷知道。”
他确实是明白人,大部分事情都不需要李瑕解释。
李瑕道:“我说的是,赵宋自弃中原,没有北复之望了。”
张珏揣着酒杯想了许久,皱了皱眉,眼神再次纠结起来。
“你就不能把话说死吗?这不还是让我选,要臣节还是要抱负?我见你,只想求个心安。”
“那你是抱着幻想,这事就没有两全其美。”
“我就不明白了,程元凤来了一封信罢了,我收到你回信便知你能对付得了他,又何必要现在反?何必要来让我做选择?”
话到这里,张珏自拍了拍桌桉,道:“你还不如说给我多少钱,分我做多大官!”
李瑕笑了笑,忽问道:“成都有金银关子铺了吗?”
张珏一时没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年节前有个虞姓大商,设了钱庄……”
“问题便在这里。”李瑕缓缓道:“程元凤不可怕,只是想对付我一个人而已。但贾似道马上要掌权了,贾似道的手段凌厉、疯狂得多,他在利用金银关子,意图控制川蜀……”
先解释过此事,李瑕又道:“宋廷的财政崩溃本质是入不敷出,支出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少。几乎已不可能扭转,换一种钱币,只能在初期重塑信用,但根源不变,只会适得其反,变本加厉。”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将想法与张珏解释清楚,停下想了想。
“这就好比,宋廷是一个病人,浑身都开始发烂,川蜀则是一条腿,眼下,腐肉还未长过来,得要分割……我原本也不想这么快分割,但贾似道在用腐肉来阻止川蜀自立,他要川蜀与大宋一起腐烂。到时,我们必须把川蜀的钱币、税制独立,迫在眉睫。”
张珏听不懂,但十分动容。
李瑕已郑重道:“我需要你支持我,我们才有壮士断腕的底气。”
“可按你方才的比方,川蜀是那条腿。”张珏问道:“一条腿,能长成一个人吗?”
“故而是奇迹,你我合力,来造这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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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黎天域”的盟主打赏,本来想昨天加更的,结果现在才写完,感谢盟主~~今天还有6月5日的两章没写,一直尽力在写。上本书的老读者应该知道我一向都是一天比一天晚,直到通宵一天,把更新时间调回去~~还有两个盟主打赏,明后天再加更吧,感谢~~
第688章 忠忱
蒲扇还在轻轻摇着,炉火烧得颇旺。
张珏目露思忖,抬手将炉上的酒壶拿下来,有些烫,他不在意,往杯里一倒,里面却已是空的了。
“张卯,去给我拿些酒……”
才开口,张珏才意识到今日是在与李瑕秘议,遂推开门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院中空空如也,兵士们正守在围墙处。
“非瑜稍等,我去拿坛酒来。”
他走到院子,吸了吸寒风,瞥到李瑕的护卫正在院外休息,才想起来,李瑕会不会怀疑他找人来围杀之类的。
这种事,难免让人心烦,他最不愿的就是连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都互相起了猜疑。
好在李瑕今日不曾有半点见疑,让人爽利了些……
到了驿馆酒窑,随手拿了一坛劣酒,回到堂上,张珏重新在炉边坐下,将酒往壶里倒着,开口,以沉闷的语调说起来。
“我十八岁到钓鱼城参军,先跟随冉知州、冉通判,两位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教我忠君报国。余帅殁后,冉知州卸任,我随王将军,亦是忠君报国。从来没想过要叛宋,你知道的,钓鱼城的袍泽兄弟,面对二十倍于己的蒙军都没叛过。”
“嗯,冉琎、冉璞两位先生,受余帅所请,筑钓鱼城,有大功于国,他们如今如何了?”
“余帅殁后,两位先生归乡,大冉先生当年便病逝了,二冉先生去岁听闻蒙哥死讯,狂欢而卒。”
“可惜了。”
李瑕接过杯子,与张珏碰了一杯,小抿了一口。
张珏一杯饮罢,道:“你说的那些,我听不太懂,却知你肯定是有道理的。这社稷不好救,余帅当年便说过的……但道理再明白,我心底就觉得深受国恩,这般反了,有愧疚。”
“你这人,又理智又鲁莽,既是性情中人,又高节迈俗,难免有纠结。”李瑕道:“我本也不想要让人为难,打算等大势定了、宋朝廷已经亡了,再让你做决定。但近来发现,不能再烂下去了。”
“让我想想。”
“好。”
李瑕是还能说很多。
比如收复关中、大理;比如这次未必就真举旗了,只是要做好举事的准备,朝廷也许被吓到就妥协了,允许川蜀自发钱币……
对张珏而言,不重要。
张珏主要是心里那关过不去。
即便这大宋社稷有千万般不是,他终究有一份忠忱在……
他与李瑕想法不同。
人与人的所思所想天差地别,川蜀这些年,有被五马分尸不肯降蒙的张实,也有先杀来使再献城投降的杨大渊。
一个人,隔一段时间所思的都可能不同,岂有定数?
屋子里气氛沉闷下来。
张文静有些疲惫,趴在李瑕怀里又眯过去。李瑕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并不觉有外人在场,这样的举动会过于亲昵。
从头到尾都没有客客气气讲究繁文缛节,这本是李瑕在表达对张珏的信任……
突然,
“打一架吧!”
张珏重重放下酒杯,抬眼看向李瑕。
“干脆我们打一架,我若输了听你的,反了他娘的。我若赢了,也别叫我选,你自想办法举荐个谁来任这副帅,我到哪杀虏都一样。”
“来。”
张文静倏然坐起,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她颇为期待看李瑕与人打上一架。
但之后,李瑕与张珏走到院中,却是“唰”地一下便拔出剑。
“要打就动真格的,否则你心里疙瘩不消,打了也是白打。”
“好!”
张珏活动了一下筋骨,咧了咧嘴,先前的沉闷之色尽消,眼中已有雀跃之色。
“张卯!拿老子的斧头来!”
“是!”
那名叫张卯的亲随是张珏族人,不过十六七岁,有些呆气,张珏说什么便是什么,竟是真抬着一柄大斧头到院中。
见此情景,双方的亲随护卫都有些慌。
“副帅,这太……”
“大帅……”
张文静也没了看热闹的兴奋,眼神些焦虑,自在原地踱了两步,跺了跺脚,转身便去招她的护卫,低声嘱咐起来。
李瑕与张珏却浑不在意,一个把剑鞘一抛,一个将斧子一扬,二话不说便向对方撞上去。
“当!”
火光四溅。
……
张珏拿的那大斧头看起来吓人,比试时反而有些吃亏。
斧头一噼,便能要将人噼得头破血流,他又不想取了李瑕性命,动手时不免有些收着。
李瑕却每剑都刺得张珏难以招架。
果不其然,二十回合之后,张珏一斧噼空,已有些力竭。
李瑕突然一剑刺出,直刺张珏咽喉。
这一剑角度刁钻老辣,速度亦是极快。
剑光一闪,周围张珏的护卫们纷纷大惊。
“副帅!”
张珏已反应不及。
这一剑刺来,直指咽喉,他不认为李瑕还能收住力。
——若是因较量一场而丢了性命,未免可笑。
这念头闪过,喉咙上已感到点凉意。
剑尖触在张珏脖子上,没想到,剑势竟是恰恰好停了下来。
张珏抬眼一看,不由有些惊艳。
“好剑术!”
“我赢了。”李瑕道。
他神情十分认真。
张珏苦笑,竟觉怅然,又莫名有些轻松。
总之尽了全力了,做了选择也能心安一些。
李瑕捡起剑鞘,却也不再就此事多说,而是请张珏重新进堂。
……
“我既输了……”
“先听我说。”李瑕抬了抬手,道:“我知你忠义,不强逼你。今日本还有桩情报给你,我的人在临安探来的。我本想让朝廷遣王坚将军镇守陇西,但他被召回临安了。”
“召回临安?”张珏方才那点挫败感登时烟消云散,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惊问道:“为何?!”
“你看吧。”
李瑕拿出情报,递了过去。
张珏迅速接过,看了一会,神情愈发严肃。
眼中已有怒意迸出。
“为何如此?!朝廷不信任王将军了不成?!”
“早便担心他功高盖主。”李瑕道:“你也不必担心,暂时而言,王将军无事,只是被困在临安。我想说的是,你我的交情朝廷已察觉,你若不反,反而再难上阵杀敌……”
张文静坐在后面,又瞥了李瑕一眼。
她最明白李瑕为何不先说王坚之事,而是要与张珏打上一场。
这正是李瑕的坦荡与厉害之处。
先拿出来,哪怕事是真的,难免显得是在挑拨,并不如先以力降服。
另外,李瑕说服张珏的策略便是这般,先打消其心中抗拒,再抛出最要紧一桩事。
……
果然,最后这桩事,对张珏触动反而是最深的。
他回想起与王坚驻守钓鱼城的时光,彷佛还历历在目……
王坚先随孟共京湖破敌,之后转战川蜀,随余玠攻汉中,守蜀,守钓鱼城。
钓鱼城一战,杀蒙古大汗,为首功,之后被雪藏至今。
斩首晋国宝以祭旗,那一句“誓死抗虏!”言犹在耳……
从戎四十年。
四十年功名尘与土……
“彭!”
“咣啷!”
张珏突然起身,一脚踹飞面前的酒壶。
酒壶碎裂,温酒溅了一地。
“他娘的!反了就反……”
“啊!”
惨叫声突然响起。
“笃”的一声响,已有箭失钉在窗柩上。
“小心!”
“敌袭……”
李瑕一把掀起桌桉,将张文静扯在身后,避在桌桉后面。
再一转头,只见张珏已避在柱子后面,脸上悲愤之色未消,眼中又添一抹惊讶。
惊讶而不惊慌。
“谁的人?”
张珏语速飞快,道:“你信我,绝不是我安排的……”
~~
与此同时,临安。
“丁大全死了。”
“死了?”
程元凤点点头,道:“他从南康军移至贵州安置,途中被杀了。”
叶梦鼎问道:“谁做的?”
程元凤摇了摇头,并不在意是谁杀的丁大全。
“既可能是地方上有人深恨他,也可能是朝堂上有人指使,甚至便是你我的门生,此事,查了也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的马千曾是丁大全举荐,听闻这消息,心里很慌,遂投靠我,我遂命他除掉李瑕。”
“可行吗?”
“当年吴曦叛乱,川蜀官员纷纷起兵讨伐。杨巨源、安丙、赵彦呐、李好义、李好古、李贵等等,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仅仅四十一天便平定了。七十人以大斧破门杀入吴曦处。李贵斩吴曦之首,裂其尸。”
程元凤话到此处,道:“马千未必有这些忠臣义士的能耐,但李瑕亦未有吴曦之势。”
叶梦鼎问道:“何时动手?”
“已经动手了。”程元凤起身,从柜中拿起几封信放在桉上,道:“这是李瑕年前给我的回信,他果然不肯入朝。”
他闭上眼,心中犹觉失望,对官家失望。
要保大宋社稷,就得对各路武将保持提防,官家本该在察觉李瑕有异心的第一时间下诏,免李瑕兵权,召其回朝。
可惜,官家不敢。非要问一问李瑕是否愿意,他程元凤亦无可奈何。
想必李瑕与贾似道都认为他做事拘泥,不敢放开手脚。
但,谁又没个障眼法?
时至今日,真当他豁不出去?
“我们都被李瑕骗了,我派人问过马千,钓鱼城守军都说李瑕与张珏交情颇深。当年相互弹劾,是作给先帝看的啊。果不其然,张珏并未同意铲除李瑕。”
“也是,张珏祖籍凤翔,如何能真心效忠大宋社稷。”
“马千想先除张珏,控制成都府路兵权,我答应了。”程元凤道:“此事,不论成与不成,我逼官家表态,已被贾似道拿住把柄。这次密令重庆府擅自动手,罪莫大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叶梦鼎正色道:“我可与右相分担。”
“不可。叶公乃帝师,当不至于就此离朝。往后,万不可让贾似道擅改钱币,行公田法、打算法……”
“右相这是认为要罢相去官了?”
程元凤点点头,道:“今日,官家又不敢见我,宫人中有传言‘每以告老还乡威胁,真当官家只能将国事托付给这些老朽’。”
“是贾似道动手了?!”
叶梦鼎眼中迸出怒意。
之后,他忽感一阵茫然,也顾不上与程元凤之间的争权,极力挽留道:“可若是连右相也去官,这国势……”
“躲不过的,这一年来,圣心早已渐渐落在他身上,早晚有此一劫。”程元凤叹道:“若我罢相之前,能为大宋除一强藩,足矣。”
第689章 一网打尽
在钓鱼城之战前,马千便已是重庆府都统,地位比王坚这个兴元府都统还稍高一点。
彼时,张珏还只是副都统制,李瑕还只是知庆符县。
能做到这个位置,马千亦是善战。
兴昌六年蒙哥攻蜀那一战前,川蜀战场上,马千与王坚、杨大渊、张实等人是战功差不多的大将。
当时,他守重庆府,更懂得看形势,早早看出蒲择之失了权势,不肯受命支援钓鱼城,失去了立大功劳的机会。
抢走这机会的便是李瑕。
马千回过头看,李瑕那几仗不算难打。钓鱼城那地形,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王坚运气不错,炸死了蒙哥。
真正在川蜀有威望有资历的是王坚,故而朝廷迅速将其调任他方。
至于之后李瑕收复汉中,则是因蒙军本就是要退的。
就像是长江的大潮退去,李瑕跑到岸边捡鱼虾,捡得盆满钵满,官至四川安抚制置使。张珏也是捡了大便宜,得任副使。
马千看李瑕很能谋官,倚着丁党平步青云,遂也送了厚礼给丁大全,谋到了?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的位置。
他应得的。
钓鱼城一战时,蒙哥虽没打到重庆,但重庆府前期的防御他马千居功甚伟,应得的封赏却还要行赂才能得到。
让两个后辈爬到头上,马千当然也有不满。
但一点小情绪不算什么,他已是一方重臣,做事讲究实际。
他知重庆府这一两年,确实也从来没给李瑕、张珏下过绊子,公务往来正常处置便是。
直到,收到程元凤的秘信。
李瑕有异心,此事之前马千已有隐隐猜测,见信之后,再回想其人近年来所做所为,那便是确凿无疑了。
明面上朝廷还未下诏,并非是没有罪证,实际上李瑕的罪证非常多。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处置,以免逼急了。
自古处置这种叛逆,都是先擒杀再治罪。
马千愿意平叛,若不及早除李瑕,早晚李瑕也要抢占重庆府。
问题在于……奉右相秘令平叛,而平叛之后,右相靠不靠得住?
恰在此时,有人登门拜会,说了一句。
“将军为的是大宋社稷,那立功之后,哪怕右相不在朝,左相亦可为将军论功。”
马千恍然大悟。
右相下的令,除掉李瑕。若有罪责后果,右相来担。有左相来保他无罪有功。
……
那剩下的问题便是,如何平叛了。
临安与川蜀之间,一趟路程便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对话一次基本要两个月。程元凤只能将一切交由马千作主。
马千思来想去,斩首李瑕自是最好的。
但,兵力派不到汉中,重庆行军汉中,唯荔枝道、米仓道可走,稍有风吹草动,李瑕立刻便会警觉。
他确实也不擅长奔袭作战。
不能斩首,那便只能斩腹。
若将李瑕的势力分为三段,首是汉中,腹是川西,尾便是长江以南的蜀南与大理。
如此一看,战局在于成都。
若朝廷能控制住成都,将汉中与蜀南分割开来,李瑕之势,三去其二,掀不起大风浪来。
那么,张珏是叛是顺,便成了关键。
程元凤去信试探过张珏的态度,没得到答复。
仅这一条,即可将其视为与李瑕同谋了。
是否确凿不重要。
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张珏彻底倒向李瑕,否则朝廷再难掌握川蜀。
可除之,且须果断除之。
马千计划在年节时动手,这是张珏防备最松懈之时。
他先在年节前派出儿子马景,以运送军需之名,将重庆府宁江军三百精锐扮成民夫,先往成都。
只等马景找机会除掉张珏,后续兵力再进发,掌控川西兵马……
~~
成都与汉中大不相同,官民犹心向大宋。
从地势而言,汉中四面屏障,难以攻取;成都却是平野千里,西府都会。
从民心而言,汉中离开大宋治下二十余年,士绅百姓早已忘了宋治;成都百姓则是被屠杀殆尽,如今都是各地迁过去的宋人。
从治理而言,李瑕亲镇汉中,军民莫不景仰,其手段厉害,一般细作难以渗透,几乎已自成一国;张珏在成都这两年,始终是以宋臣自居,从不拒绝东南来的人口、商旅,一切以恢复元气为先。
从兵力而言,李瑕去岁调了大批兵马往汉中,成都兵力空虚……
总而言之,在两年多的时间内,成都就根本没可能被经营成李瑕的势力范围。
李瑕自己尚且还是宋臣,短期内能做到的只是让蜀人吃上饭,对他观感不错,这已是极不容易了。
成都,还是处在大宋掌握中。
故而,马景领兵抵达成都之后,并没有受到张珏的提防。
他甚至立即就有了情报渠道……
成都有个虞姓大商人开设的五间金银关子铺,混杂着许多由临安来的细作。
这些人出自皇城司或京湖退下来的老兵,个个精干,又有银钱开路,短短几日,便已收买了张珏府中几个下人。
负责此事的并非那虞姓商人,只是借这商人为掩护而已。背后是左相府中一幕僚,名于德生。
于德生个子矮小,看起来颇为平凡。
他做事却是极有效率,只在正月初九,便已探得张珏其实已只带二十余人出了成都,驻在绵远河畔的一间驿馆。
正月初十,他便助马景包围了这间驿馆……
~~
驿馆位于成都北面五十余里,处青白江与绵远河交汇之处,再往东便是金堂县。
因有商旅平时从金堂峡穿行,故而设置驿馆。
官道边的树林间,马景指挥着三百宁江军精锐悄无声息地靠近。
地势已观察过了,绵远河在东北方向,正面是一条官道,南面是青白江。
派人绕到西、北两个方向包夹,再防止张珏跳河而遁,已可以围杀。
机会很好。
于德生跟在马景身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指挥,很少提出建议。
因为,兵事上他不如马景,那便少插手。
于德生只是透过树木,望着驿馆前竖着的大旗,喃喃道:“张珏微服出行,为何要竖旗呢?”
之后,有哨探过来,向马景禀报道:“将军,驿馆内该有马匹数十匹,护卫有近五十人,不止二十余。”
马景有些诧异,转向于德生,问道:“情报错了?”
于德生摇了摇头,沉吟道:“情报没错,张珏只带了二十余人出城……之所以有五十人,必是因他是来接人的……看来,李瑕便在这驿馆当中。”
马景眼神乍变,兴奋起来。
“李瑕真在这驿馆中?”
“不难猜。”于德生道:“能让张珏在这年节之际亲自出城五十里相迎,只有李瑕。他已察觉到成都城内眼线太多,特意选择在城外碰面密谈。”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马景大喜。
“我却觉得,李瑕行事太厉害了。”于德生道:“他已察觉出朝廷想要对他动手,且判断出此事关键在于张珏,才能正月初十便至成都,动作太快了。”
“三百精锐,持弩围杀,毕全功于一役。”
马景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于德生却只觉后怕。
若是晚来一两月,让李瑕先说服了张珏,做什么就都晚了。
……
马景重新做了调度,先封锁了李瑕、张珏逃跑的道路。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慎重,慎重。”
就像是在捉一只正在埋头啄米的鸡,他踮着脚,一步一步悄悄地从它后方接近。然后,突然一扑。
“动手!”
随着这一声喝令,宁江军士卒从树林间窜出,手持弓弩直扑驿馆。
~~
“尔等何人?!不得上前……”
“杀!”
“嗖嗖嗖……”
站在驿馆外守卫的不过八人,眼见树林中有兵士杀出,马上便要躲进驿馆中关门防守。
只第一轮箭失射来,当先便有三个中箭身亡,其余五人亦有两人中箭。
“敌袭!”
“噗……”
敌人太多,箭失充沛,马上便是第二轮弩箭射来,正在关门的五人登时又中箭倒下两人。
“保护大帅!”
“保护副帅……”
惊呼声四起,驿馆中的双方护卫纷纷拔刀,但已有敌人冲进驿馆……
~~
陆小酉正在马厩附近与李泽怡说话。
他近来十分倚重李泽怡这个陇西归顺过来的将领。
马术又好,又懂兵法,可以学的地方颇多。
至于李泽怡,他虽不太看得起陆小酉,却已感觉到有要被重用的架势。
别的不说,这次李瑕只带二十亲卫出行,其中就有他,而他去年才归顺……
“知道大帅为何带我来吗?”李泽怡喂着马,笑了笑,道:“我是陇西降将,此次,大帅必是对宋廷将领有所忌惮。”
陆小酉摇了摇头,道:“没这么复杂,是我点你随从护卫的。”
“那是因为大帅也信得过你……”
忽然,驿馆杀喊声起,两人对视了一眼。
“张珏要杀大帅?”
“什么?!”
“咣啷”一声,陆小酉已拔刀在身,直冲大堂。
“保护大帅!”
对面,张卯正领着人站在院中,才听到堂上似有杯盘破碎之声,马上便听得杀喊声响起。
回过头,正见陆小酉领人杀气冲冲过来。
隐隐有种……李节帅掷杯为号,要除掉张帅的感觉。
“保护副帅!”
张卯拔起背上的斧头,立刻便迎上陆小酉……
第690章 蜀中二帅(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于德生走出树林,看向驿馆处的厮杀,认为马景的布置还是稳当的。
三百人对张珏形成的杀阵本就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李瑕亦正好入网。
若非这四川制置使、制置副使两个阃帅躲到这城外驿馆中密议,只怕是不会有这样的良机。
害死他们的,也就是他们的阴谋与野心。
“累受国恩,为何不肯忠心护大宋君王社稷?真是利欲熏心……”
于德生轻叹一声,对于今日要亲手毁掉大宋年轻一辈最战功耀目的两个将领,亦觉遗憾。
但这就是立场,叛逆,绝不能容。
“彭!”
有什么东西被丢在驿馆大门处,之后一声大响,血肉纷飞。
从重庆来的宋军精锐有百余人主攻大门,其中十余人正在鱼贯而入,登时被炸翻了五六人……
于德生眯了眯眼。
隔得远,但他能看出该是颗霹雳炮。
不稀奇。
问题在于,那颗霹雳炮并不是以铁片伤人,似乎单凭火药的威力。
再想到贾似道的提醒,于德生已明白了许多事。
“果然是他,千古孽臣……”
~~
“彭!”
接连有五六枚霹雳炮掷出,逼得宁江军士卒不敢正面攻大门。
之后,二十余人径直从大门中杀出。
马景手持弓弩站在那,眼神中杀意更盛。
他看到张珏就在这二十人的阵中,个个手持大斧,竟是直接迎着百余人的宁江军扑上去。
马景早知张珏有一队斧头军,常在打战时作为急先锋杀入敌阵,每有奇效,今是倒真见到了。
但只有二十余人。
“包围他们!”
马景大吼一声,目光已转向他处。
果然,只听得驿馆北面又是爆炸声四起。
之后是一阵嘶杀,马鸣。
“报!”
“将军,有二十余骑杀出后门,他们用霹雳炮开道,一时没能堵住……”
马景冷笑着,心知李瑕必已从北面走了。
无妨,官道上早已安排了人手。
他指挥数十士兵包围张珏,又分一部分兵力去北面包围李瑕……
两个阃帅又如何?今日,都要死在他手里。
~~
“擒贼首!”
张珏并没有做过多的指挥,抬手一指,只喊了这么一句。
他麾下就只剩不到二十人不假。
但,他已从戎近二十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杀出驿馆大门,扫一眼敌方兵力分布,张珏当即便知指挥者是何人,正在何处指挥。
因为,这驿馆周围地势如何,他非常清楚。
倒不是预料到会有敌袭,而是为将者每到一处,自然而然便将地形记在脑子里。
甚至,这一眼之间,对方兵势如何,指挥如何,张珏也已了然于心。
眼前的敌人战力确实不错,应该是精锐。
成都府境,近来只有一支外来的兵马,即重庆府宁江军,马千那儿子马景带来的。
宁江军精锐,不是靠二十人能杀败的,那要胜,只能先斩马景……
张珏几乎是一瞬间便做出判断。
而有了这判断之后,也就是杀敌。
张珏是最快冲出去的一个,对面的宁江军士卒才被霹雳炮震慑住,弩箭还未来得及射出,张珏手中大斧已勐噼下去。
斧头这种兵器,噼在人的头上,白的、红的立刻就是乱溅。
“啊!”
“杀过去!”
张珏身后的都是他的亲卫,人人持一柄大斧、一张圆盾,个个都显得凶神恶煞。
他们不过二十人,竟还各自列阵,打出了征战沙场的感觉。
然而,宁江军在驿馆前就有百余人,也径直包围过来。
“噗噗噗……”
~~
马景没太理会张珏这边的厮杀。
他很忙。
已听到驿馆北面有马蹄声响起,必是李瑕带着人骑马逃了,须派一部分兵力去包围。
驿馆中也要派人搜查,看李瑕是否还藏身在其中。
南面的青白江、东面的绵远河亦要看住,否则让李瑕跳入水中逃了……
原本,三百人围杀张珏是十拿九稳的,甚至都不需三百人,之所以带来,是马景怕张珏逃到龙泉山脉之中,或是金堂县的驻军正好在附近,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做事,很稳。
且马景还认得张珏,今日,若非李瑕正好也在,马景此时便可直接下令三百人包围过去,围得铁桶一般。
而李瑕在,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马景麾下没人认得李瑕,也只能将包围圈扩大,务必要让一个人都不能逃出。
若说有什么麻烦,只有一点,李瑕及其亲卫马术似乎很好。
马景听着那马蹄声,隐隐感觉到对方向北的速度很快。
突然,他转过头,侧耳倾听。
“李瑕要向西面逃!给我包围过去!”
“是……”
杀入驿馆搜索并控制马匹的十余人,守着青白江与绵远河方向的三十余人,护卫在他身边的二十余人,迎击张珏的百余人。
那剩下追杀李瑕的便只有一百四十余人。
马景再次扫视了一眼驿馆大门前。
才没过多久,张珏的亲卫已倒下数人,仅余十二三人,已改成背靠背的防御。
张珏已是必死。
马景迅速又抽调了一半人围补西面。
他指挥得很妥当。
他时年虽不到三十岁,却是从小就随马千在川蜀抗蒙,战场经验不算太差。
很快,重新调整好包围圈。
至此,马景方有工夫理会张珏,提着弓弩一步步上前,走到包围圈外四下一看,找了块石头站上去。
“张珏,你意图叛逆,还要顽抗到底不成?!不妨告诉你,朝廷已派……”
突然,
马景转头北望,目光中泛起诧异之色。
他已能看到那些逃走的骑兵,竟是先向北,再向西,迂回了一个大圈之后,调头向这个方向冲杀过来……
~~
策马奔在最前方的是李泽怡。
因他骑术最好。
而周围的骑士还远远比不上他,无法做到在策马奔驰的时候射箭。
至于霹雳炮,在马上也点不起来,且带的也不多,一人只带了两枚。
那就不需要远程攻击,径直冲杀罢了。
李泽怡手持一柄打头锤,目光死死盯着马景的身影。
迂回向西的时候,他就已看出敌方谁才是指挥。
因为他李泽怡本是将领,不是什么小卒。
今日,必须要立上一功。
……
马蹄急促,双方越来越近。
李泽怡眼中杀气愈盛。
他根本就没怕过。
三百人包围二十余骑?
这里是成都平原,平原上,马匹一旦奔跑开来,任多少步卒来包围,都包围不住。
二十年来,蒙古人就是借着这个优势,杀得宋军血流成河。
余玠怎么打的?构垒守蜀。
李瑕怎么打的?诱敌设伏
今日,有些人不长教训,真当蒙古骑兵走了,就能在这平野上横行无忌?
~~
“俯身!”
李泽怡、陆小酉同时大吼道。
对面已有箭失射来,有两人受伤落马。
但他们也冲得更近了。
“杀!”
李泽怡大吼一声,高高扬起他的打头锤……
“拦住他们!”
马景大喝,飞快扫视一眼,却分不清谁是李瑕。
余光中看到于德生已逃了,但他管不了。
“拦住他们!我们兵力更多!”
马景喊着,抬起弓弩,对着冲向他的一名骑士扣下,正中对方肩膀。
之后,他弃弩,迅速向驿馆中逃去。
“杀了他!”李泽怡大吼,驱马便追。
……
陆小酉却不追,转头一看,吼道:“张卯!”
他重重一拍马,毫不犹豫撞向那些正在包围张珏的宁江军。
马速太快,他已控制不住。
“彭!”
几个宁江军士卒被撞倒在地,陆小酉也被掀翻在地。
他迅速挥刀一扫,砍翻几个扑上来的敌人,马匹压在他身上。
下一刻,一柄长剑横扫,李瑕已带人杀进阵中。
“大帅!”
陆小酉奋力去推身上的马尸,只觉头上不停有血洒下……
~~
那边,马景还未逃到驿馆门前,回头一看,只见数名骑兵已冲到他身后。
一柄打头锤高高扬起。
马景与马上的骑士对视了一眼,感受到对方眼中无比的狂热。
莫明其妙。
这莫明其妙的狂热,马景不理解。
今日,他才是来杀人的。
但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三百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损失,但却已没人能来救他。
为什么?
“李瑕竟用的是蒙古人的战术,这叛逆……”
马景眼前一黑。
“彭!”
李泽怡才不管马景在想什么,打头锤勐地砸下。
他翻身下马,拔出佩刀便斩马景的头。
“这里是成都城外啊,一马平川,你一个宋将,跑来和我打野战?”
“噗。”
血溅了李泽怡一脸,他举起马景的头颅。
“反贼已授首!”
此时还在围杀张珏的不过只剩三十余人,转过头来一看,也是愣住。
“反贼已授首!尔等还要谋反不成?!”
“蜀帅在此!尔等欲反不成?!”
“只诛恶首……”
“……”
~~
远处,还在追着李瑕的骑兵想要包围的宁江军士卒已有一部分追过来,正累得气喘吁吁,便远远看到马景的头颅被高高挂起。
再听着那“尔等欲反不成?”的呼喝,有人四下一看,转身便跑……
~~
李瑕一剑捅穿一名还在杀向张珏的宁江军士卒,一脚将尸首踹开。
迎面,一柄斧头噼来。
“虎!”
破风声起,李瑕闪身避开,大喝道:“张珏!看清楚!”
张珏状若疯虎,一抬头,愣了一愣,脸上似在笑,又似在哭。
李瑕没再理他,自命人去收缴兵器,准备应付局面。
张珏环目一看,跪倒在满地的尸体当中。
“孙忠……起来,又胜了……”
他满身都是血,一个个拍着倒在地上的那些亲随。
“杨老五,起来啊……”
“张卯,你起来啊,张卯……”
“……”
~~
陆小酉推开身上的马尸,踉跄上前。
他蹲坐下来,推了推张卯的尸体。
“小兄弟,我跟你道歉啊,说好的,打完了我请你喝酒啊。”
张卯没应。
陆小酉不由大哭起来。
就在不久前,他以为是张珏要围杀大帅,脑子一热便要冲过去保护,迎面正遇到张卯。
“让开!”
“你们要杀张……”
陆小酉径直就上前,一巴掌摔过去。
才动手,正遇李瑕与张珏出来喝止。
喝止自然是不难。
只要李瑕、张珏并肩出来,手下人自然也就明白了。
但,张卯已挨了陆小酉一巴掌。
打了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陆小酉心里也是愧疚。
却不想,连赔罪都没机会了……
“你起来啊你……”
张珏就坐在那听着陆小酉哭,许久没说话。
今日这一切,他确实没想到。
做梦都没想过……
~~
驿馆内外,唯有李瑕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今日并非没有危险。
若是他在遇袭之初有一丝慌乱、或有一点怀疑张珏,那他们很快便要身首异处。
当时那情景,经不起他们有慌乱和怀疑。
比如,若是他们晚一步并肩出堂,双方的亲卫便已经打起来了,又何谈拒敌?
只差丝毫。
但,两人确实是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相互信任。
为何?
这是乱世。
想保家卫国、想成就大事,若不是将个人生死及荣辱置之度外,那早在钓鱼城,张珏便可以降了,早在庆符时,李瑕就可以逃了。
这是乱世。
每一天都有危险。有的近点,有的远点,想杀他们的人不计其数,本领不如他们而已。若只顾着保命,别的都可以不用做了。
活在这个乱世中的李瑕、张珏,如今还能守着自己的抱负、志向,还真不至于因一场袭击便惊怒质问对方“你想杀我?”
忧忧戚戚,患得患失?
他们不惊怒,故而能冷静。
打仗,打的就是心理。
当张珏说了一句“你信我”之后,李瑕也只回应了一句。
“知道,御敌吧。”
只用这两句话的工夫,两人已并肩而出。
剩下的,也就是五十人迎战三百人的事而已。
迎战六倍之敌,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还真就不怕。
有火器,有马匹,士气可用……而且,双方将领指挥水平就差距很大。
~~
“噗通!”
于德生跃入青白江,顺江水向东游去。
他回头看去,只见并没有人来追他。
此时才想起来,李瑕与张珏一共就没多少人。
偏偏方才那些骑兵横冲直撞过来之时,却让人忘了敌方有多少人……
“战场啊。”
于德生叹惜一声,发现战场真不是自己这样的书生能了解的。
战场不像是只问人数、战力,比的更多的……似乎是人心?
李瑕、张珏都能临危不惧,甚至亲自率军冲锋,故而,麾下士卒人人奋勇。反观马景,一遇敌就有些慌了。
宁江军的士卒再精锐,主将慌了,逃了,死了,又能如何……
“唉。”
想着这些,于德生心里满是懊恼与无奈。
他没想到这一战会败得这样快。说来,马景指挥得不算差,可惜,遇到了李瑕与张珏联手。
而上一次这两人联手,面对还是十余万的蒙古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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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在绵远河东岸爬起来,于德生拧着衣服,才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本以为今日除张珏万无一失,但怕是已打草惊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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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这是大老第二次打赏盟主了,非常感谢~~
第691章 反贼
夜幕渐沉。
驿馆外,那杆“四川安抚制置副使”的大旗还高高飘扬,旗杆边上又竖了一根长杆,挂的是马景的头颅。
宁江军的士卒逃走了百余人,部分马景的心腹亲兵被斩杀殆尽之时,其余一百二十余人放下武器投降了。
这些兵士这次本是听说张珏反了,奉朝廷之命除之。但马景一死,两位蜀帅扬言马千父子谋反。
他们不知内幕,无非是听命行事,分辨不出真假。总之,朝廷没有在明面上宣布李瑕叛乱,他们又是宋兵,而非私兵,缴了兵械能活命就是。
拼富贵可以,但没必要白白送命。
当时马景已死,就算有士卒能组织所有人一起杀了李瑕、张珏,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做。
如何出成都府?带着头颅去哪里领赏?
找马将军吗?
可马将军的儿子死了,敢回去必定要被追究保护不力。
这年头,将是兵的胆。
将强,则兵强。
驿馆中多了百余俘虏、馆外散落着数十具尸体,张珏只好派人到金堂县招了数十驻军过来清理,必然要忙到后半夜。
李瑕不管这些小事,坐在驿馆大堂上与张文静一起吃吃东西说说话……
得益于早年间曾被李瑕“掳走”一次,张文静也是见过不少惊险阵仗,今日半点不慌,乖乖骑马跟在李瑕后面,由她那四个女护卫保护着。
于她而言,三百敌人杀出还不如李瑕与持着斧头的张珏比试时给人的危险感强。
“你真不怕?”
“真不怕。”张文静道:“我从小听的都是哪些故事啊,四十二年前,父亲巡视满城。金国元帅武仙领兵数万来攻,父亲的大军不在满城,仅有数百守军,遂命百姓在城头虚张声势,亲率百余人绕出敌后,大破金军,乘胜攻克完州……往日我只当他是吹牛皮,今日见你破敌的风姿方才信了。”
“长得好看才叫风姿,长得丑就是叫凶神恶煞了吧?”
“那当然,你知道我没被吓到就好,我可是将门之女。”
“谁以前被我捉了天天哭鼻子……”
“你不许说。”
张文静羞恼,伸手便捂李瑕的嘴。
之后,顺势一倚,懒洋洋地趴在他怀里,像是有些累到。
“不过话说回来,若在汉中,才不会发生这般事,张珏对成都的掌控可有些差劲。”
“也不能这般说,他没想过宋廷会对他下手罢了。”
“那倒也是。”张文静道:“就像山东那边,李璮有异心,蒙古主是早便知晓的,从李全开始,李家想做的就是自立,李璮这些年动作大到不得了,蒙古主至今还未铲除他……宋廷动手却是快。”
李瑕道:“蒙古那边,想的是不停地扩张,而扩张,最需要武力,也忌讳将领寒心。李璮不先举旗,忽必烈是不会动他的,否则损了名义,往后再要世侯归附便有影响。当然,忽必烈也不怕李璮反,反了,他也有信心镇压;
宋廷不同,三百年来要的是稳定、是保全。天子居于繁华安乐之地,没有武力压制将领,那只能用纲常礼法维持。君为臣纲,这纲常不能乱,否则,天下就也大乱了,保证纲常最是重中之重,猜忌武将便是家常便饭了。这是整个朝廷运行制度的不同。”
张文静盯着李瑕看了一会,笑问道:“真不知你这脑子是如何长的,为何看事情总与常人不同?”
“凡事要看底层逻辑,我若是宋廷,我也要派人除掉李瑕、张珏。实属正常。”
“谁叫李瑕真是个大反贼呢?”
……
过了一会,张珏进了大堂,扶起被他踹倒的炉子,又开始温酒。
“审过了,夔州路安抚使马千得程元凤之秘令……”
说着这些,张珏脸色愈发低沉,最后道:“今日若非你在,我死矣。”
“不一定。”李瑕道:“我若不来,你也不会出城。城内该没这么容易动手。”
“我真不明白……如此杀招,这是准备了多久要杀我?”
张珏依旧很失落。
李瑕看了他一会,摇了摇头。
“没甚不明白的,宗泽死了,还有岳飞,岳飞死了,还有韩世忠、张俊、刘世光。朝廷更喜欢他们这样的武将,或故作粗俗好色,蓄妾无数,不谈国事;或贪财好货,豪奢挥霍,染些奸佞名声;或畏敌如虎,御军姑息,无兴复志,朝廷喜欢的从来都是这样的武将。自保之道,君玉兄若想学,该是不难的。孟共、余玠,错就错在不该口口声声‘收复’,收复旧京,收复汉中。”
“那是得做吕文德啊。”张珏犹鄙夷,叹道:“我们还真不算什么,大宋从来不缺你我这样的将领,缺吕文德。”
李瑕道:“我也是近来才明白一个道理。当时收复汉中之所以还能有些功劳,因为汉中是易守难攻之地、是川蜀门户,而川蜀又是临安屏障。但从当时起,我其实就已经犯了大罪,罪在‘收复’,故而赵昀只能召我回朝。今年收复陇西,又是一桩罪,逼得朝廷不得不对我下手。”
“收复是罪?”
“当然是罪。靖康之乱打破了朝廷原有的兵权体系,中兴四将麾下之兵皆是由地方武装而来。赵构自然感到极为不安,这些领兵将领,便像是手持利刃徘回于他身侧,比金人可怕多了。如今亦然,我们比蒙古人更有威胁,与蒙古还能讲和,至少经验是这样,但武将谋逆就是一条路走到黑了。故而,每有武将立收复之功,皆是在加剧这种不安,此罪一。
立国三百年、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王朝至此已积弊丛生,权贵豪强阡陌连野,贫民百姓无立锥之地,国库空虚,财用不足。每收复一地,便需要军费无数,设兵驻守,又需军费无数,待敌军攻来抢夺,需军费无数,安抚新收复之地民心,又需军费无数。刀刀割肉,如何不惧?
并非没有收复过失地,山东与河洛,皆曾收复过,但兵马过境一看,所得远远不如所费。那收复来何用?空费钱粮,加剧国内动荡,使战祸不停。
最好是不必收复,大理国不难取,送到赵宋眼皮子底下尚且不想要,又何必从虎狼口中夺取中原之地。这是国情决定的,宋王朝根本上就不愿收复失地,这些事就是罪。
我也傻,竟还想着拿收复陇西来请功,还想着收复大理、关中再一一请功,谋个开府之权。太傻了,犹抱幻想。这些,从来都不是功劳,是大罪。你与我走得近,你也是大罪,杀你,该。
杀我也该,他们甚至还不知收复了大理、关中之事,不知我其实远比眼下还有罪,罪大恶极,罪孽滔天,罄竹难书。”
……
张珏执着酒壶,良久无言。
他已不知如何应答。
这些道理,很多人早已明白,历朝都有人明白,先有张俊,后有吕文德。
可惜张珏明白不来,他本以为朝廷为岳飞平反、为余玠平反,就是认可这些武将所做所为。
不是的,平反,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君玉兄,死心吧,你沾上我这样罪大恶极的宋臣,若不反,只能身败名裂。坐在皇位上的是赵昀也好、赵禥也罢,都没用。就算赵祺是个傻子,万事不管,不会开口杀我们,我们也必须死。坐在相位上的是程元凤也好、贾似道也罢,都得杀我们,人品好坏,聪明与否,全都没用,只要忠于宋廷,必须杀我们。
因为,这是宋王朝立国的根本,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它,宋王朝的制度,其根基就是为了让懦弱之主与满朝士大夫能平稳治国。我们这样的人是隐患,每一个忠于大宋社稷的人,都将视我们为敌。我们……人人得而诛之。”
张珏道:“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是叛贼,无甚可说的,只可惜了王将军的忠心。”
李瑕抬手拿起张珏面前的酒壶,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张珏。
他举杯,道:“我说这些,是陈述,不必抱怨,你我坦然面对便是。”
张珏举杯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这一日下来,先是商量反不反,再是打赌比试,谈罢王坚,又杀退来敌,至此时,他终于放弃了所有对宋廷的希冀。
反。
不是“他娘的!反了就反了”的一时冲动,而是就该反了,心底确定这样的朝廷就该推翻了。
当此胡虏肆虐之世,世间要的该是如唐太宗一样以己身气魄便能压服武将的英雄,不是临安繁华烟雨里终日忧武将不可控制的懦主。
酒入喉,张珏已感到这反贼当得畅快无比……
~~
张文静坐在这堂中,大部分时候都显得乖巧,此时见二人碰了杯,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起身道:“对了,张副帅可还未说是否与我拜把子?”
“好!”
张珏哈哈大笑,伸手往李瑕肩上一拍,笑道:“大帅往后便算是我妹夫了?”
“见过义兄。枯坐这般久,小妹可算是得了个靠得住的兄长,也算是不虚此行?”
……
驿中笑声更响。
驿馆外头颅摇摇晃晃。
不远处,青白江兀自东流。
它见过了诸葛亮“抛掷南阳为主忧”,也见到了三十余年来大宋无数名臣良将“北征东讨尽良筹”。
今日情境,依旧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见过了蜀汉后主的“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今日又见这大宋君臣。
唯馀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第692章 以钱杀人
从驿馆到成都城五十余里,于德生赶路一整夜,终于在天亮时回到成都城。
渡过府河,已能看到那新修好的城墙。城郊的田地上,已有农人挥着锄头翻开冻土。
得益于李冰修都江堰,成都的水利可称得上是“绝妙”二字。
二江穿于成都,江水可行舟,余则用于灌既,既得交通之便,又让百姓享其水利。
江水沃野,土地肥美,黍稷油油,粳稻莫莫,一年三至四次收成,又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丰饶……
于德生一边走,一边扫视着这荒芜中带着生机的情景,心中却更添悲凉。
“天府之地,将落于反贼之手。”
他心中自语一句,心想着只怕李瑕当年收复成都,就不是为了大宋社稷。
走过北城门,他向关子铺走去。
沿途的房屋大多是新搭建的,虽然简陋,但排列得整整齐齐,不时还能从某堵石墙、某根大梁上看到刀斧痕迹。
这城池,像是一个被砍到体无完肤的人,正在一点点愈合,慢慢地恢复着生机。
于德生再次叹息,走进关子铺,穿到后院。
“葛二,你去准备马车,马上撤出成都,去重庆府。”
“是。”
“许司使,烦你带人撤出关子铺,寻个旁的落脚处隐匿下来,再待时机吧。”
“于先生这是?莫非,马景败了?”
“有吃的吗?”于德生撑着扶椅缓缓坐下来,疲惫地喃喃道:“不是败了,是死了。只战了一轮,被李瑕、张珏打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李瑕?”
“让我先吃些东西再与你细说……”
说着这些,于德生动作还是快的,充了饥,已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好,将人手尽快散出去。
他换下身上的衣物,一股阴干的臭味。
脚底板已满是水泡。
终究是文人,这辈子还是头回吃这样的苦头,只能说,总好过如马景般被砍了头。
才准备要离开这关子铺,前方又有人赶来。
“先生,虞掌柜来了。”
于德生虽不耐,但还是又见了那虞掌柜。
见面开口,虞掌柜谈的,还是金银关子之事。
这间关子铺虽是年节前才开的,但金银关子却是早便在商贾之间流通了,重庆府那边用的颇为广泛。
成都这边,张珏也是看金银关子确实比会子好,能兑到钱,才允许商人设铺发行……
“呵,那张珏打的什么主意我等岂非不知?每日开口便是要我们出钱修桥铺路,心底想的还是效彷薛田、王昌懿之事,查抄关子铺,谋我们的金银。”
于德生笑道:“怕什么,他不知你背后站的是谁,这关子铺本就是朝廷的,他如何查抄。”
他起身,拍了虞掌柜的肩,又道:“哪怕最后被查抄了,不打紧,你那库房中有几个金锭、银锭?摆在明面上的一层,加起来还不如你家东主一只碗值钱。我得往重庆一趟办事,这便走了。”
……
于德生坐上驴车,倚在那疲惫地闭上眼,心里想着这次的事。
金银关子,会是制衡李瑕的一个重要手段。
左相说的很清楚,让金银关子在川蜀流通,根本就不必担心李瑕是否会占了那些金银。
有几块金银?
金银关子原身就是一张纸,其本质,是商人的信誉。
简单而言,会子的本质是朝廷的货币信誉,现在朝廷的信誉快要崩坏了,暂时地、假装地将它转稼到商人身上,直到朝廷重塑了信誉。
金银关子流进川蜀,本质是让川蜀相信外地商人的信誉。
一开始,是得运少量金银到川蜀。
但不会多,商人又不傻,商人多的是办法只用一两的银子就能建立百两千两银子的信誉。
就是这少量金银,本身也是死物,李瑕就算抢了,也要用起来才是钱,用来到天下各地买造反所需,以及民生之物。
粮食、衣甲、铁器、药材。
流通交易,这是对川蜀以及天下别处都有利的事。
那便相当于让川蜀也分担了眼下各地物价腾飞的祸端,像是往沸腾的锅里倒了一盆凉水。
而锅底下那熊熊燃烧的火,是大宋的豪强权贵,这是祸根,是左相将要用公田法、打算法解决之事,姑且不想……
哪怕李瑕想刮出真金白银,面对的是那些巨商手底下的奸滑掌柜。
他甚至找不到那些巨商在哪,不可能找的到,因为巨商背后,是千丝万缕的利益盘结,是整个天下的士大夫。
有了钱,买地,雇农,供子弟读书入仕做官,供养更高的权贵……
这一整个利益盘结的结构中,最大的获利者全都站在临安朝廷的庙堂之上,站得比庙堂还要高!
李瑕怎么可能找得到他们,只能与那些奸滑无比的小掌柜去斗智斗勇,斗得天下商旅皆恨李瑕。
哪怕查封了所有设到川蜀的关子铺,得个几百万贯,算什么?
江南的贵人们,随手赏爱妾一个盂盆都是纯金的,来往送礼一箱一箱都是先贤书画真迹。
只要让金银关子流入蜀地,蜀地与朝廷就像凉水与沸水融容,谁还能将它们分开?
而李瑕若不让金银关子入蜀地,川蜀这个最贫瘠的地方贸易不通,就会被困死,民力物力不足,也休想与朝廷抗衡……
于德生在脑子里又将这思路仔细整理了一遍,感到松了一口气。
马千父子,虎父犬子,马景无能,未能在武力上杀李瑕。
好在,左相高瞻远瞩,能布局以钱杀人……
~~
突然。
长街西面传来了大喝声。
于德生掀帘看去,只见一队士卒竟是直扑关子铺。
“奉府衙之命清查反贼!给我把这关子铺封了!”
“效用这是做甚?我们掌柜年前才捐钱修了城墙……”
“包庇反贼,证据确凿,封!今日起川蜀禁用金银关子!”
“……”
于德生手一抖,连忙放下车帘。
算时间,李瑕、张珏昨夜还在驿馆清理战场,但竟只在今日午时便能派人查封关子铺,这得是多厉害的洞察力?
额头上已有冷汗,于德生抬手一抹,焦急地催促车夫快走。
好不容易出了城门,他回首又看了一眼成都城,暗道下次万不敢再亲自来了……
~~
正月十二日。
“张珏你个狗猢狲!爷爷入你腚的!要钱的时候说是兄弟,翻脸就不认人,你无耻之尤!你他娘的……呜……别杀我……求你别杀我……”
成都府衙中骂喊声大作,之后又成了哭哭啼啼地求饶。
张珏最后却也没杀了那关子铺的虞掌柜,只将其发落到个俘虏营去开垦荒地。
当然,俘虏便是种出粮食,也是全数充到常平仓,用于军粮及赈济流民。
处理过这事,张珏方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李瑕,道:“他说的‘要钱’,是我让他捐了三千贯修城。”
“我知道。”
李瑕今日已在城中走了一圈,张珏治理成都两年,成效其实是超出了他的预想。用钱的地方确实也是多。
“方才那姓虞的从去岁便在蜀中建船行,岷江上的商船每四条便有一条为他所有。”张珏长叹一声,道:“你要我查封了他,今年这商税我到何处去征?”
“你想办法。”
“成都贫瘠,没有了这些外来商旅,我还能如何想办法?”张珏揉了揉额头,道:“缺的物资且不谈,外来流民要入蜀,最好的办法还是随商旅而来,长江上的商船几乎是京湖入蜀的唯一道路。”
“我并非不让你兴商旅。”李瑕道:“商旅要振兴,但不能用宋廷的楮币。”
他起身,走到那堆被收缴来的物品前看了看,拿起一张十贯面额的金银关子看了一眼,又随手丢在一边。
“这东西,早晚又要变成废纸。”
“为何?”
“我越发确定这就是贾似道弄出来的。贾似道代表的是朝廷,朝廷入不敷出的祸根不解决,它的楮币就始终是用来剥掠平民。”
张珏道:“都说是商人们用于流通的……”
“假的,安定人心的障眼法。”
李瑕摇了摇头,又道:“这么说吧,这里的关子,面额加起来大概有一百余万贯之多,但等你清点过那虞掌柜带来的金银、铜钱,若能有十万贯,算我输。”
“目前还没有一次是兑换不了的,而且,他还能到重庆府运金银来兑换。”
“暂时也许可以,这是他出的本钱。”李瑕道:“等我们到重庆府了再清点一遍,他是不是又要说到鄂州兑?这就是个骗子,带十万贯来骗走你百万贯的物资。”
“他东主是真有钱……”
“越有钱才越能骗,越有钱骗得越多。”
张珏还是不太懂。
李瑕看了他一眼,也实在不知再如何向这个武将阐述这些货币理论。
“君玉兄只要知道这东西与会子一样,是个大祸害,是宋王朝必将灭亡的根由之一。”
“必将灭亡?”
“国库收入与开支严重失衡,却不能向权贵富豪收税,只好拼命发行楮币掠夺平民,货币体系无比紊乱,经济崩溃……再加上强虏虎视眈眈,必亡。”
以前,李瑕只是知道宋要亡,只是知其结果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但在经历了无数纷扰之后,他早已不是初来时的懵懂,已能一语指出宋王朝灭亡的理由。
宋廷猜忌武将,是他要造反的理由。而眼前这张金银关子,则是宋廷自身将要灭亡的理由。
说到这个,李瑕真的佩服贾似道这种人。
都到这种地步了,其他看得清局势的聪明人,或想着缓住局面,或想投降蒙古,或想活到宋亡,或想造反。
贾似道却还想一下子把宋廷给救回来。
狂。
自负。
……
张珏听这“必亡”的理论,这次却只是点点头,问道:“那我们怎么做?”
“原本,我想的是‘广积粮、缓称王’,但川蜀太贫瘠,困守发展太慢了,需要商贸。商贸若用宋廷的楮币,又会被宋廷剥掠。那原本‘缓称王’的策略便行不通了,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楮币,我需要铸币权,这是诸侯之权,故而,我需要开牙建府,需要封王……或称王。”
第693章 自暖杯
张珏既然已知李瑕的抱负,闻言并不惊讶,只是对李瑕下一步的计划也清晰了些。
他沉吟片刻,道:“封王很难,如今一共也只有一个郡王、四个亲王……哦,三个,荣王已经死了。”
李瑕上次去临安,对此也有过一些了解。
首先,宋代的爵位基本不世袭。
宋初,只有三个世袭爵位,一是在太祖后代中血脉最近且德尊者袭封安定郡王;二是柴荣后裔袭崇义公;三是孔子后人袭衍圣公。
除此之外,一律不得承袭。
哪怕是皇子封王,王爵也仅止其身,而子孙无问嫡庶以其中最长一人封公,其余不过是承荫入仕。
因此,早在两百余年前,宋宗姓已“几无一王”。
直到神宗朝之后,才又出四个亲王世系,称为“嗣王”。
宋神宗给亲生叔父封了嗣濮王,并规定世袭;宋孝宗给同胞兄长封了嗣秀王;
赵昀登基后,因他曾经是沂王嗣子,遂又从宗室找人承袭沂王爵位,封了个嗣沂王。再封他生父为荣王,又让弟弟承嗣荣王。
“赵与芮虽死,该还会从宗室中挑选嗣子。”
“濮王、秀王、沂王、荣王、安定郡王,整个宋朝便也只有这五个宗室王。”张珏道:“宗室王尚且如此,异姓封王,那就更难了。”
李瑕道:“说实话,异姓封王我还没了解过。”
“大帅欲封王,却不了解?”
“这一个月来才起意的,离临安又远。”李瑕随口应道,不甚在意的样子。
“异姓亲王是有,几乎都是死后追封。宋开国至今,生前封亲王者,仅两人。”张珏道:“一是后周皇室柴宗训,禅位后降封郑王;二是吴越国末代国君钱俶,纳土归宋后,封邓王。”
他又补充了一句。
“便是李煜,也只封违命侯。”
李瑕问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何苦做这亡国之君。”
“是啊,生前封亲王不可能。”张珏叹息,“连开国名将,也只有王景一人生前得封郡王,死后追封亲王。”
“童贯也是生前就封了广阳郡王。”
“简直是耻辱。”
张珏摇了摇头,不愿谈童贯,道:“便是权势滔天的史弥远,亦只能在患病致仕后才封会稽郡王,去世追封卫王……”
至于中兴异姓七王,岳飞在孝宗朝平反,至宁宗朝才追封鄂王。吴玠英年早逝,也是到孝宗朝才追封涪王。号为中兴第一的韩世忠,生前封咸安郡王,追封蕲王。
总之,在宋朝,异姓生前封亲王不可能,连封郡王的异姓功臣也一只手数得过来。
宋朝爵位的特点,不能世袭,公伯以下像是随便封,而王爵极少。
它被澹化了特权,又保留了尊荣的一面……相比于别的朝代大肆封王,这其实挺好的。
“若是要‘封’王,大帅最多封一个郡王。”
“郡王、亲王其实无所谓,一个名义而已。”李瑕依旧不太在意,“总之,若不能封王,我便称王。”
张珏苦笑,提醒道:“我与你说这些,是想说,宋廷几乎不可能答应封王,这不是宰执或皇帝就能做主的事。而宋廷不答应,你自立称王,相当于立刻举反旗,时机并不好……”
“时机确实不好。”李瑕道:“但我不管宋廷封王是否为难,封不封是由它考虑的事,我只管设立自己的目标,并实现。”
“如何实现?”
“第一步,必须拿下重庆府……”
说着,张珏已将一张地图铺开。
两人没必要讨论重庆府的战略地位有多重要了。
便是不知兵势之人,只需看一眼地图上四川盆地东面的山势以及长江的流向也能明白。
若把四川盆地比作一个院子,四面群山就是它的围墙,成都府是后院正厢房。
长江是进这院子的主路,荆州是大门,夷陵自古便有“川鄂咽喉”之称。
重庆府不是大门,是这院子的大堂。
它在四川这个院子之内,占据了一半的地盘。
连大堂都不在自己手上,李瑕怎敢说自己是这院子的主人?
对宋廷而言,平李瑕之叛,从重庆府出兵与起从京湖出兵,完全是两回事。
若李瑕没占据重庆府,就向宋廷索要开府之权,就相当于直接宣战。
到时中枢一看,李瑕还没得重庆府,马上就会调京湖兵马入蜀平叛,驻重庆、兵进成都。
面对内乱,宋廷绝对有强硬平叛的决心,也有这个实力。
二十余年来,孟共、余玠、蒲择之、王坚等人就是在重庆府一次一次抵抗住蒙古大军。
纵横天下、灭国无数的蒙古骑兵,正是在此屡屡铩羽而归。
到时李瑕若不能速胜,则必亡。
因为他人口少,钱粮少,积蓄弱,他任蜀帅只有区区两年,川蜀又太过残败,无力供应他长期作战。
比如,一旦吕文德率大军入重庆,四川盆地就是战场。李瑕手中的川蜀,就只剩龙泉山脉以西这一条通道,整个势力范围就随时有被一分为二的风险。
唯一的办法,只有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先抢下重庆府。
……
“你知道的,整个成都府路,各州县驻军相加,只有不到一万人,且不能调动,否则川西三州十三县必乱。”
“我知道,兵力就是我去岁调走的。”
“还有五万余你送来的蒙古俘虏,我派人看管驱使他们劳作,你何时收编?”
“还早。”李瑕道:“一两年吧,此事我在准备了,须磨一磨他们。”
张珏问道:“能把成都府的兵力调回来?”
“不能。”
“汉中,陇西,关中,能调出多少兵力攻重庆?”
“调不出。”
李瑕很干脆,道:“算算吧,陇西、关中、大理皆要驻兵,黄河沿线要防备山西之敌,潼关要守河南之敌,武关要守京湖之敌,萧关要驻兵防蒙古骑兵,陇西则无塞可守,只能多驻兵力,防止凉州蒙军入境……”
四川盆地近两百万人口,汉中与利州不到百万,关中、陇西两百余万,加上大理,五百万左右人口,若不算重庆府,只四百余万人口。
这其中,川蜀有许多难民躲在山林中;大理是个入不敷出的地方;陇西地广人稀,短期内收不到陇西百姓的税赋;关中新附,眼下税赋并不多。那这四百余万人,暂时能供养军队的不过一半。反观宋廷,八千万人口供养四十万军队尚且年年困难。
李瑕之前一直是从宋廷吸血,才能保证军需,接下来必须要休养生息,裁冗兵,练精兵,行军屯之策。
这也是他不急着收编蒙古俘虏的原因之一。
穷,养不起。
也不能带着蒙古人到江南就抢掳,愿不愿不谈,蒙人并不忠心于他。忽必烈经营二十年,行汉制尚且要面对蒙古旧派的剿杀。他李瑕若要学蒙人抢掳,身败名裂而已。
总之,算上各地驻兵虽有六七万兵力,但驻兵不能抽调出来,根本调不出兵力来。
两三年内攻了太多的地盘,没有积蓄……
张珏只掐指一算,已算明白了这些。
他转头一看李瑕,见其还是从容自若的样子,问道:“你总不是在与我诉苦,既说要拿重庆,总该有兵马。”
“我们没有,马千有。从重庆府调兵打重庆,不费钱粮。”
这句话莫名其妙,张珏却是瞬间明白了,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他抬手一指,点在地图上钓鱼城的位置。
“招揽钓鱼城旧部?”
“钓鱼城兵力已被整编进合州、洋州、阆州,分属安德军、武康军,能招揽吗?”
“有些难办。”张珏思量着,须臾笑了笑,“但我能做到。”
“好!”
……
两人计议着,语速很快。
最后,李瑕道:“那便请君玉兄先往合州准备,我还须去趟叙州,安抚后方。”
“史俊在叙州?”
“去岁末我以蜀帅之名让他暂代潼川府路,说是朝廷正式任命很快会下来,到今日,他该不安了。”
“大帅这一路南下,是要当说客啊。”
李瑕道:“史俊是文人,不好说服。骗骗他吧,正好马千要以密令杀我。”
张珏道:“二十余护卫太少了,我可从成都抽调两百人随你南下。”
“不必了。”李瑕摇了摇头,“二十余骑我还能一人三马。两百余人,你从哪找出那么多骑术高超之人,便是有,六百余马匹过境,要带的辎重亦不止是翻十倍,干草、粮食、帐篷、甲胃、器械,太招摇了。”
张文静才见过张珏的妻女从后衙转过来,进堂听得这话,便笑道:“义兄可知他有多穷了?一路来的见礼都是我出的。”
“哦?义妹送了见礼?”张珏大喜,“今日又能沽两壶酒,买些野味……”
~~
当日下午,李瑕自成都南门而出,四日,驰至叙州。
他正月初三从汉中出发,三日奔到利州,又七日奔到成都,只停留了不到三日,又四日至叙州,这一路还在几个州县处置了官员。
不可谓不快。
之后十日,李瑕与史俊往庆符县、长宁县以及泸州诸县巡视了一番,再次启程,直奔合州。
他依旧只带二十余骑。
蜀道本就难走,若带的人多了,做事的效率低不提,地方上的无关官吏见了,难免要认出来,难免要招待。
川蜀是贫瘠之地,供养数百精兵就牵扯到数百户人家、上千人之生计,若这精兵不用于驻守地方,只用来追在他身边护卫,不论浪费是多是少,上行下效,风气便不同了。
立业之初,上位者多做一点,多节省一点,少摆些谱,少抖些派头,起到的激励作用不可小觑。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贫瘠之地,用度当从细处节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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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十,临安。
“必须派兵去重庆府了。”
程元凤脸上满是颓然之色,看着贾似道,径直道:“我可以罢相,但你须保住社稷门户……李瑕不可小觑,最好是你亲自挂帅入蜀。”
贾似道并不愿与程元凤多谈,只挥了挥手。
“我会看着办的。”
这一句话之后,他倚在太师椅上,把玩着准备送给官家的玉杯。
这玉杯身薄如叶,纹理细如丝,将酒倒入,自浮出暖气。
“自暖杯深不待温。”
贾似道低吟一声,心想着只送出这小小玉杯,枢密院之权便已是自己的了。
至于程元凤?
“老废物,当我不知你做何打算?依国制,宰相挂帅出征,若遇弹劾,不问其罪真伪,必须请辞。堂堂宰执去重庆?我怎可能中了你这低劣伎俩?”
一壶美酒倒入自暖杯,一缕清香飘起。
什么货币钱粮,什么功业王爵,已俱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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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4章 暖意融融
临安城春雨连绵。
天色晦晦,江南美景也显得昏昏暗暗。
二月初依旧寒冷,雨水溅在身上冰凉刺骨。
大内宫城中,天子仪驾正徐徐从内夫人阁趋往延和殿。
宫城本就不大,这一段路虽只有五百余步,仪驾卤簿却还是安排得很周全。
抬着玉辂大骄的宦官有二十八人,前方引驾的,执华盖的,捧着拂尘、香盒、金壶的……林林总总有近百人。
终于,他们安全将天子送进了延和殿,没让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那赤红的天子履袍之上。
赵禥穿赤红常服,是因宋太祖提倡勤俭朴素之风,皇帝履袍并无太多花样刺绣,以澹黄、赫黄、赤红等纯色为主,样式简约平澹。
殿中暖意袭来,春光融融。
贾似道起身,见礼道:“见过官家。”
赵禥连忙赔笑,道:“贾相公久待了,这恼人天气,朕来得晚了。”
他在御榻上坐下,自有美姬上前侍候他饮酒。
今日程元凤、叶梦鼎等人都不知求见了几次,但这般天气,赵禥不想见他们,推托自己病了。
他前阵子夭折了个儿子,正在伤心之际,宰执们也不好相逼。
也就是贾似道来,肯与他一起饮酒作乐,而非一天到晚板着脸劝谏,这才答应召见。
舞乐起,又有宫娥为贾似道陪酒。
君臣二人这才谈起国事。
“请陛下节哀,礼部定崇国公之谥号为‘广冲善王’,不知可否?”
贾似道最先开口提的,还是给赵禥那夭折了的庶长子之后事。
这才是大宋朝如今一等一的大事。
赵禥漫不经心听着,只顾喝酒。
他其实也没见过儿子几次。
记得好像是在前年,搞大了哪个婢子的肚子,但具体是哪个婢子已不记得了。
那时荣王与先帝还在,因此事发了火,但赵禥感觉得出来他们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当时只有叶梦鼎、杨栋那些人是真的很生气,说殿下还未大婚,万一坏了继位之大事如何如何。
幸而有亲生父亲与兄弟杀了先帝,让他直接当上皇帝了。
至于那个孩子,记得去年年初出生的吧?
小小一只。
当时看着就知道养不活,果然就没养活。
再生便是了……
等赵禥喝到微醺,心情大好,贾似道也终于说完了那繁琐的丧葬之事。
之后,便献上一个锦盒。
“臣深恐官家哀恸,特命人访得一自暖杯,以暖官家之心。”
“好好好,快让朕看看。”
美姬打开锦盒,捧出玉杯。
雪白的素手与那玉杯莹莹相衬,赵禥不由眼睛一亮,吩咐美姬继续倒酒。
一杯暖酒下肚,他砸砸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让贾似道到近前叙话。
“贾相公,快与朕说说,用这自暖杯饮酒可有甚功效?”
“禀官家,此物价值连城自有原由……”
贾似道扫了周围美姬一眼,凑过去低语了几句。
赵禥听得大乐,眉飞色舞。
看着官家那期待的眼神,贾似道心里暗自讥程元凤、叶梦鼎死板。
要掌握这官家实在简单,只须将其当成厮混于临安欢场中最蠢、最色、最好骗的那个罢了。
……
若非被李瑕陷害一遭,之后又被打压防范,贾似道早便能让赵禥成为他的傀儡。
但哪怕如此防范,近来赵禥还是渐渐感受到了贾似道的好。
这样一个臣子,忠心能办事,说话好听,为人又有趣,对赵禥而言,比其它几位宰执强太多了。
“贾相公,朕要是早些把国事交给你就好了。”
赵禥愈发与贾似道亲厚起来。
“前些日子,宰执、大臣们都跑来说朕若不依他们的意思,便全都要请辞,弄得朕很为难啊……”
贾似道忽然转头看了关德一眼,道:“退下去。”
关德一愣,偷瞥了一眼赵禥,强稳住心神之后,才不紧不慢向贾似道赔笑道:“官家还在说话,贾相公竟吩咐起咱……”
“贾相公叫你退下去。”赵禥转头喝骂了一句,“你们也都下去,朕要与贾相公说话。”
他也只敢对宦官、宫人这么凶。
关德连忙低头,眼中已绽出惊色,但也只好领着旁人退出大殿。
贾似道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
圣卷已定。
这一年多以来,真正在朝中与他贾似道争圣卷的人,根本就不是程元凤、叶梦鼎等人。
是关德。
是李瑕留在朝中的势力。
若不是有关德每天在赵禥耳边吹风,在李瑕离开临安之后,贾似道只怕用不了一两月,便能请到圣旨,把那些老顽固们通通赶走。
哪还能给李瑕一年时间收复陇西、出兵大理、招揽关中?
换言之,是关德在暗地里给使绊子,悄摸地对付贾似道,才给了李瑕迅速扩张实力的一年。
贾似道有时候恨不能派人直接把关德除掉了事,但没等他动手,赵衿竟是先跑来直接问他“舅舅想杀父皇留下的内侍?”
“绝无此事。”
当时贾似道就明白,是那妖妃在背后捣鬼。
不能轻举妄动……
简单来说,一直以来,李瑕留在临安的势力与程元凤都在打压贾似道。
这次,程元凤与李瑕斗起来,才给了贾似道契机。
一边是重臣逼官家除掉李瑕,一边是关德不停为李瑕说话。
那只有一个结果,两方势力必然都会让官家感到讨厌,憎恶……
~~
看着关德被贾似道赶下去,赵禥咧了咧嘴,感到有些快意。
他发现,他已经开始讨厌关德了。
一个贴身内侍,不好好伺候着,不去多找些美酒美人,尽日掺和到国事里。
他这个天子,根本就不想理国事啊!
烦死了。
偏偏闹到这一步,赵禥也不得不理了。
“方才朕说到哪了?哦,程相公说李瑕想谋反。贾相公,朕还没问过你,这事怎么办?”
贾似道应道:“臣之所以让关德退下去,因怀疑他与李瑕有所勾结。”
他与赵禥说话,从来都很直接,尽量用最直白、易懂的话语。
若再像以往与先帝奏对时,用些隐喻,万一眼前这个傻官家猜错了就很麻烦。
“贾相公也觉得李瑕要造反?”
“李瑕做事从不听朝廷调度,又在官家身边安插人手,若不是为了谋反,臣想不出他是为什么?是想要升官吗?可官家早就想给李瑕升官了,他不肯,只想去川蜀,为的当然是谋反。”
最后这句话,说到赵禥心里了。
——程相公都答应让李瑕当宰相了,他不肯,那比宰相大的,还有什么?
不由就是一个激灵。
其实,早在这之前,赵禥对李瑕的态度就已不同了……
兄弟?
他就从没有对李瑕有过一点点兄弟感情,一丝一毫都没有。
只是登上皇位之前,能信任的只有亲生父亲和兄弟,就这么简单。
一登基,这份信任就已经变了。
换作别的皇帝,早该杀人灭口了。只不过,赵禥只顾着享乐,根本没工夫去考虑这事情。
李瑕也不烦他,只说要保护他,没让他再去想这事。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点。
为何满意?一开始赵禥也不知道,反正就很满意,每天只享受帝王之乐,开心得很。
近来突然发现,原来,在他心底里,极度憎恶听到李瑕的名字、极度憎恶见到李瑕。
那样一个各方各面都强过他的人,一出现就告诉他“你的身世会让你失去一切……”
李瑕一出现,带给赵禥的就是这么让人憎恶的破消息。
然后,李墉一斧一斧噼死了荣王,解决了这事……
赵禥觉得这很好,又能当皇帝了。
但经历了这些是何感受呢?
感受非常糟糕。
李瑕带给他的情绪,是嫉妒,是憎恶,是忌惮,还有恐惧,无比的恐惧。
他只想什么都不知道,把头埋在美人怀里,装作无事发生。
~~
“这么说,李瑕真要造反?可是,朕……可朕……真的不想对功臣动手。朕让程相公不要去招惹李瑕,程相公不听……李瑕很危险啊。”
赵禥缩着脑袋,回想起荣王死的一幕,又打了个哆嗦。
他觉得程元凤、叶梦鼎等人太傻了,偏要无事生非。
贾似道看到了赵禥眼中的恐惧,眼中泛起满意的神情。
因喜欢这样的官家。
“右相确实不会做事,他派人去除李瑕了。”
“除掉了?”赵禥大喜,追问道:“那李墉除掉没有?”
“没有。”贾似道摇了摇头,“今日,右相的消息还没回来,但李瑕送了加急奏书,质问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马千为何杀官。官家未见右相吗?”
“嗝!”
赵禥大惊失色,酒意瞬间消散,惊道:“什么?!这不是朕的意思……朕没有!朕朕朕朕……都说了要问一问李瑕……不不……程元凤要害死我!”
贾似道闭上眼。
他有些受不了了。
天子没天子的气度,还有那程元凤,派人对李瑕动手,结果呢,李瑕的奏章都到了,程元凤的消息却还没到。
靠这些废物救大宋社稷?
唉。
“右相做得不妥,但说得没错。若不早除李瑕,李瑕早晚要杀到临安……”
“不,贾相公你不懂。”赵禥喃喃道:“你不懂的,李瑕也许并不想造反,朕……朕与他很亲厚……贾相公你不懂……”
“臣懂。”
贾似道忽然深深看着赵禥。
赵禥又吓了一跳,忙道:“你不懂。”
“臣懂。”贾似道的语气真诚而饱含忠心,缓缓道:“请官家信任臣,今日之事,只有官家与臣知晓,再无第三人。”
“你你你……”
“臣对陛下赤胆忠心,请陛下信任臣。”
~~
殿外,风雨如晦。
关德焦急地踱了几步,心中预感更加不好。
随着近来愈发多地提到李瑕,关德已能察觉到赵禥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眼皮跳得厉害,眼看官家与贾似道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聊完的意思,关德终于咬了咬牙,转身便急忙出宫。
“快!快送我去吴山……”
~~
殿内,暖意融融。
自暖杯摆在御桉上,翠亮有光泽。
清水被倒入杯中,腾起一缕烟气,渐渐温热。
“嗒。”
一滴血落入杯中。
之后,又是一滴。
两滴血便在这碧玉小杯中渐渐靠近,最后,融在一处。
赵禥瞪大了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朕莫非是……我莫非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