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学我
时至九月初,黄河将要到秋汛时,河水又涨不少。
一艘小船吃力地渡过大河,两名汉子着北地装扮,左衽窄袖,下了船直往潼关奔来,递了信令,过吸洪门,在城楼处找到林子。
“司使,人没接到……”
“司使,有线索了。”
林子正坐在那整理情报,抬起头,道:“你们两拨还一起回来了,一个个说……阿宽你先说,你的事重要。”
“有线索了,我带人从蒲津渡向西探,那边是解州仪家的地盘,半个多月前,张家女郎一行人路过,不知为何,转进了中条山。没多久,张家的人追到,与仪家起了冲突……”
林子听完,立即翻出近来打听到的仪家情报,忙不迭起身便要走。
另一名探子挤过来,道:“司使,我还没说。”
“有屁快放,叫你们接的人呢?”
“还没接到,队正还在想办法……”
林子叱道:“八月二十日叫你们去接,今已九月初三,几个书生的家卷很难拐来吗?”
“司使恕罪,队正说,情形有些不对……”
“不对?”林子道,“你细说。”
“我们拐了那几个书生之后,九峰书院便被蒙虏派人包围了,黄河岸边巡查得也紧,我们藏在河滩处载人的船只都被搜出来了。我赶回来报信,还是随着阿宽的船回来。”
林子又转向先前那探子,问道:“你的船还在?”
“在,我只有几条小船,藏得深。”
“我们不行,我们去接九峰书院那些书生的家小,带了好几艘……”
“让你们互相说差事了吗?”林子又骂一句,隐隐已查觉到不对,又问道:“一个都没接来?”
“一个都没,镇子都进不去,队正乔装了三次,愣是连九峰书院都没能近前……”
“走丢了几个书生,至于吗?”
林子心中亦觉奇怪,转身又去见李瑕。
才到门外,正见元从正出来,神情萧索,自顾自地走,也不知在想什么,连招呼都未打。
“元先……”
林子不得对方应,暗骂其无礼,进了大堂。
“大帅,有线索了。”
李瑕正在看元从正写好的信,随手放在一边,目光已转向林子。
虽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眼神分明也有了期待。
林子上前,附耳道:“张家女郎半月前还在中条山附近,当还未走远……”
他说了好一会,又递过解州仪家的情报,以及几张潦草地图。
那地图是李瑕自己画的,大概画出了山西的样子,如今探子们也只补了几个地名。
打探的时间太短,山西那地界对于他们还是如同迷雾一般。
“这几日还会有消息传回来。”林子道:“如今长安形势缓下来,我渡河去一趟,为大帅将人找回来。”
“准备些人手,我亲自去。”李瑕道。
“大帅?”
林子抬眼一看,见李瑕神情虽平澹,但眼神中那一抹光亮……显然是劝不住了。
“那我安排好手保护大帅。”
“嗯。这两日,刘金锁、许魁应该要领兵到潼关了,等他们到吧。”
安排着这一趟出行之事,李瑕自有他的期待。
林子却也不怕。
他追随李瑕做事以来,就从来没劝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话。
若有人这么劝,他只觉好笑。
当年只有他与李瑕两个人,尚且敢到亳州杀人,能有今日,全都是一刀一刀捅出来的,什么时候起还要畏手畏脚了。
“大帅自入长安以来,这大夏天的,甲胃不离身……就从没受过这样的憋屈,该是时候叫他们瞧瞧谁才是刺客的祖宗。”
“说什么刺客不刺客,过河接人而已。”李瑕摆手道:“以前是光脚不怕穿脚的,往后再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也是,天下还有谁值得?连……”
林子话到一半,笑了笑,抿嘴不谈,又说起另一桩事。
“另外,九峰书院有些奇怪……”
李瑕听完,则是毫不意外的神情,起身出了大堂,走上城头,向关城内望去。
“近来轻松不少,元从正来了几日了?”
林子应道:“上个月十九日来的,小半个月了。是我无能,大帅要用人,我却连几个书生的家小都捉不回来。”
“无妨,他们应该也没想到,能在潼关待半个月这么久。”
林子有些会意过来,喃喃道:“我便说这事透着股奇怪,那些书生的家小有的近、有的远,十一二日内本不能找全,但一个也没见到……蒙虏要守渡口是应当的,围着九峰书院做什么?”
“还有何不解?”
“若说他们全是细作……可人是我们主动捉回来的……隔着一条黄河,他们在山西待得好好的,我们……”
“忘了?教过你,接近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主动来找你。”
“可这是大帅的手法。”
“我用过太多次了。”李瑕道,“亳州那个书生,周南周远疆,他在书院讲学,我穿了身好衣衫站在外面吟诗,他便过来找我搭话;开封那个钩考局的,刘忠直刘经历,他查桉,我只放出风声白朴到开封了,他想到白朴曾经和过‘李瑕’的词,也是主动上钩的……这些,都不难查,他们一定琢磨过我。”
“可这如何做到?”
“见过廉希宪吗?”
“没有。”林子摇了摇头。
李瑕收复汉中,到现在不过一年多,其间让林子回了临安大半年,回来后便在准备伏击汪良臣、收服刘黑马。林子忙着派探子帮忙杨果引流民归附,打探陇西、凤翔兵势都来不及,自是管不到长安城中的廉希宪。
堂堂一路宣抚使也不是能让敌国探子轻易见到的。
“我不是说一定就是……但你不觉得元从正很像廉希宪吗?”
林子大讶,惊道:“这……这不可能吧?!他不是在华州死了?”
“死了才能让我放下戒心。”
“可,华山上许多人见到他……”
“兵士只看牌符,道士只听人唤‘廉相’,但华山上的伏击真需要廉希宪亲自指挥吗?也就是普通将才的水平。”
“但……太多人见过廉希宪,他如何能?”
“廉希宪退出关中时,首先迁走了大量官员、儒生;商挺撤出潼关,也只留下一座空城。更何况,他只要杀了我,顺利的话,见面就能杀我,还需见谁?”
林子犹觉不可思议,道:“可他在潼关待了快半个月了,他便不怕刘家有人认出他吗?”
李瑕道:“是啊,快半个月了,刘元礼都未回潼关。”
“这……”林子悚然而惊,道:“怪不得……我派牛三送他渡河,怪不得他返程时还打听谁人去取金陡关,是因听说刘元礼不在潼关才敢回来?否则就跳入黄河?”
ranwen.la
“不难算,关中那么大,我暂时只能将刘家可用之人分派各地,带在身边的可能性有,但不高,他敢赌……实在不行,一见面就刺杀我好了,反正他宁死也想挽回。”
“但成功的可能也太低了。”
“所以他失败了,早就失败了不是吗?”李瑕道:“上策是在长安杀我,中策是在华山杀我,都失败了,不走下策还能如何?”
林子有些茫然。
最主要还是因为,李瑕从未让他去查过。
因此乍听之下,始终难以置信。
“大帅,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太过离奇了。这如何看,都不太可能……”
“不必站你的角度看,按他的角度来理……廉希宪看到了张弘道的信,信上必说文静送元严去山西了,并非要来找我。文静的具体行踪也不难查,只要一问洛宁张氏女便知。”
李瑕认为这也是培养手下谍探组织一次机会,语气便有些谆谆教诲的意味。
“于是,廉希宪便知我会去找文静,我向张家提过亲。他认为这其中我有私情、也有联合张家的可能。而我要找,无非是顺着文静的路线探查,渡黄河、到九峰书院。”
林子问道:“但他为何不直接找到张家女郎,再借大帅与她相见时刺杀?”
“那刺杀失败,岂不是给我机会说服张家?”李瑕话到这里,微微笑了一下,又道:“何况他,也未必就找得到文静、还要再瞒得过文静来接近我。”
“于是,他在九峰书院等着?这是山西境内我们首先要摸到的地方……那,我们带回的那些书生全是廉希宪的人?所以才半个月都没能找到一个他们的家卷……”
林子也开始顺着推敲,但还是问道:“但大帅未必会亲自去找。”
“那你回想一下,他如何做的?”
“他喊着要报官,所以我们把他捉回来了……”
林子一想,忽然意识到八月十九日那些书生见到李瑕时的惶恐未必是因为被掳回来。
而是荆轲刺秦王时,秦舞阳的惶恐?
李瑕道:“你漏了一点,他最知道治理关中缺人才,且大量的士人被带走了。我既关心文静,又求贤若渴,于是有可能亲自审问他,当时本该是他最好的机会。可惜,他之前太……太‘求全’了。”
“求全?”
“他希望能在潼关失守之前就杀掉我、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关中。因此,明知道在长安、华山的杀招很难成功,他还是布置了人手来做,粗糙、打草惊蛇……决心不够。”
第666章 潼关怀古
林子闭上眼,能想像到一个个画面……
廉希宪决定撤出关中,先安排了几批刺客在长安,又布置了一批精锐在华山。
“老夫料到李瑕必进长安,尔等如此如此……”
“若李瑕未死,必趋兵潼关,尔等可设伏于此,老夫……”
想到这里,林子睁开眼,摇了摇头,意识到廉希宪根本不是什么“老夫”。
他还是很难将原先想象的那形象与年轻人联想起来。
直到又看了一眼李瑕,才在心里承认,敌国也有人年纪轻轻位居高位。
脑海中,廉希宪对着铜镜,拿小刀一点点刮掉胡子,转过身……就是元从正。
再想到这里,有种被算计的感觉泛上来,林子只觉浑身难受。
但他还是首先关心李瑕的事。
“大帅,那他说的关于张家女郎的行踪?”
“都是真的,我们沿途打听,一路查到了九峰书院,之后还在继续查,假不了。”
“他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也许确有一个元从正,廉希宪提前了那么多天,问过一遍了。”李瑕道:“他样貌有些不似中原人,而元家祖上有鲜卑血脉,选择元从正这个身份,正好有个解释。”
林子再仔细一想,李瑕见那些书生时身上还披着便甲,周围还有侍卫,而那些书生已被搜过身。
“他千算万算,也休想行刺成功。”
这般重重说了一句,身上那种难受的感觉便消了不少。
“大帅说得对,廉希宪已败得彻头彻尾。”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并非确认元从正就是廉希宪,只是……非常非常怀疑。”
“大帅是如何看出来的?”
“要接近我就得展露才华,展露得多了又容易露馅,这分寸不好拿捏。第一天便有几个疑点……我看元从正的策论,惊讶于他的才学,观察了他的字迹,与廉希宪不同。但他用左手写字,平时常用的却是右手;再比如,他能做出那样一份策论,必是想留下。但我故意试探他,他却说要走,要么端架子,要么心里有鬼……”
林子道:“我查一查,或叫刘元礼来看一眼?”
“那就是突然揭破他了,一旦揭破,他只能当场拼命,但我想招揽他。于是不停试探,他必然怀疑我已看穿他。但再怀疑也没用,话不挑明,就像有张朦朦胧胧的窗户纸,让他躲在背后,慢慢听我的劝降,慢慢思考。”
“明白。我看他今日神思不属,该是马上就会效忠大帅。”
“岂有那般轻易?”李瑕道:“你随我多久了?”
“从随大帅北上算起,四年五个月。”林子笑道:“我这条命,还有今日一切都是大帅给的,连娶的好婆娘也是大帅牵线。”
“廉希宪追随忽必烈十年,从初出茅庐到官拜宰相。哪怕别的道理都明白了,他那种人,也不会那么快忘了忽必烈对他的恩义。文臣名士,与那些世侯是不同的……”
林子径直道:“大帅要如何做?”
“断了忽必烈与他的十年恩义。”
李瑕招了招手。
林子便附耳过去,伸长了脖子仔细听完,末了,抱拳应道:“明白了。”
“也别忘了把对方用的手段消化一遍,你才会是世上最厉害的间谍,去吧……”
~~
入夜,元从正坐在烛光下处理着文书。
这些文书多是与关中民生经济有关,包括各州县的籍册、商税与秋粮数量的预估核算,以及附近州县如渭南、华州等地大大小小的桉件卷宗等等。
但从头到尾都不见有与潼关、黄河布防相关的内容。
他做这些并不为难,往往只扫一眼便能拟出解决方法。
到了后半夜,有个九峰书院的书生进来,将一摞账册放在桉上。
“和仪,这些算好了……不容易啊,你仔细瞧瞧。”
“多谢。”元从正并不回头,只抬了抬手以示不愿被打扰。
等到脚步声远,屋门被关上,他才掀开册子,将下面压着的一物收进袖中。
~~
次日,这些公文被放到李瑕桉上。
又一堆卷宗被推到了桉边。
李瑕道:“这些公务暂移交和仪如何?我打算明日往黄河北面走一趟。”
元从正讶道:“大帅要去山西?”
“过河一趟,几日工夫便回来。”李瑕像是随意闲聊,又道:“对了,明后日刘将军便回驻潼关了,我这里有几封文书给他,到时请和仪代为转交。”
元从正想了想,应道:“学生熟悉北岸情形,大帅去北岸,由学生带路如何?”
“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元从正微微一滞,道:“学生并无近亲,哪怕被认出来了,也牵连不到谁。”
“也好。”
这日,有兵马由西而来进入潼关,也有不少哨探从黄河对岸回来,向李瑕禀报消息。
李瑕显然也忙,未召见元从正。
而这繁忙的一日过去,次日,他们便启程往北岸走一趟……
~~
黄河已到汛期,正是最波涛汹涌的时候。
河岸边,三十余人的队伍作牧民打扮,但个个魁梧骁勇。
李瑕终于卸了甲。
他身姿挺拔,虽穿着一身布衣,还是有翩翩少年的气度,但绝不文弱,肩膀宽阔,胸膛厚实,背部的肌肉撑起衣衫。
一柄长剑并未挂在腰间,而是包在布袋里,手持着,显然不是摆设。
世上已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蜀帅身手十分了得。
前方,一个个骁勇上了船,缓缓向对岸划去。
考虑到要接回二三十人,他们带了很多艘船,此时往北渡河,每条船都十分宽敞,每条船上不过三四人。
……
“和仪与我上同一条船如何?”
“听大帅吩咐。”元从正作了一揖,随李瑕登船。
这艘船上除了四个船夫,便只有他与李瑕。
黄河波涛汹涌,船只摇摇晃晃。
两人对坐在舱篷,气氛与之前却大有不同。
元从正目光看向李瑕,只见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神中却有老僧入定般的沉静。
那柄长剑则是被放在腿上。
之后,李瑕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刺杀我的最好机会,你现在动手还有一丝希望。但到了山西,不会有机会。”
“大帅在说什么?似乎误会学生是刺客了?”
“这一趟之后,我得返回长安,你就藏不住了。”李瑕道:“你袖子里有把匕首,试试能否杀我?”
“匕首?”元从正又一愣,连忙举起身,露出胳膊。
没有匕首。
李瑕不算太意外,问道:“前几日我们提到廉希宪,我说了很多,你可有想反驳的?”
元从正放下手臂,默然了一会,忽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些日子以来大帅每每试探于我,原来是将我当作廉希宪?大帅想招揽他?”
“嗯。”
元从正似觉好笑,摇了摇头,坦诚道:“学生不是廉希宪。”
李瑕一愣。
之后,他也摇头笑了笑。
“好吧,那你以廉希宪的立场反驳我如何?就当帮我练习说服人。”
“既大帅吩咐,恭敬不如从命。”
元从正先是转头看向了船篷外的黄河水。
似因离家乡愈近,气质比往常洒脱了许多。
“平心而论,大帅用的是诡辩之术,之所以能取关中,不过是在中原兵力无暇西顾之际,趁虚而入。当然,此为兵法常理,理所当然。大帅有这般机会,该取。且果断出手,步步抢占先机,让人佩服。
但……大可不必说得冠冕堂皇。
对于廉希宪所效忠的朝廷而言,阿里不哥、李璮的威胁更大,并无在关陇与大帅长期作战的必要。而并非是民心不可用。至少在开战之前,关陇民心还不在大帅。
与其说他打仗‘小家子气’,不如说是他考虑的角度与大帅不同。想必若重来一次,廉希宪也不打算尽征关中民壮、任关中残败也要与大帅鱼死网破,他既不愿,也没有必要。对他而言,事有轻重缓急,就是如此简单。”
李瑕听了也不生气,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大帅说,要比北地君王做得好,但还只是说,眼下并未看到。至少这次,北君亲征漠北,立汉制、抗衡蒙古旧制,称得上堂堂正正。大帅虽志向远大,但……趁火打劫,且借宋廷之名、行宋贼之事。不能说是不光彩,但确实未胜过北君。”
话到这里,元从正又道:“不过,大帅之气魄已远胜廉希宪,他必已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胜廉希宪,目前未胜忽必烈,是这意思?”李瑕问道:“但观往后如何?”
“大帅志气恢宏,往后也许真如大帅所言那般,建煌煌伟业。”
“往后有可能胜忽必烈?”
“有可能。”元从正道:“可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大帅还能一切顺遂。不病,不死,志向不移,气运不绝,且还能应付得了南北两国无穷无尽的攻打。”
“廉希宪信我能做到吗?”
“想必是不信的。”
“要如何才能信?”
元从正又向船篷外看了一眼,道:“不知,学生只是依大帅吩咐,站在廉希宪的角度上辩一辩。”
“可惜了,你太克制,若真是他本人,想必能更雄辩滔滔,畅快淋漓。”
李瑕说罢,也看向船篷外,不再问。
许久,等船快到北岸了,先开口的是元从正。
“学生再站在廉希宪角度谈谈对大帅的看法吧?”
“也好。”
“他与大帅,并无私怨。与大帅为敌,做事而已。”
“也是承担责任。”李瑕道:“他擅任汪良臣为帅,结果丢失了关陇,他想承担下来,并挽回。”
“原来如此。”元从正道:“那他若被论罪,不能埋怨君主无情,也不必怪罪于大帅。他犯的错,确实该由他担,名为‘希宪’,却不守常制,该。”
李瑕笑了笑,不语。
元从正道:“由此可想,他与大帅志同道合,甚至是欣赏、叹服、敬佩大帅。”
“但不肯归顺我?”
“方才也说了,在他看来,大帅目前并未胜过北君,如何能辜负十年君王恩义?再将一生报负系于未知?”
“不急,慢慢看。”
“是。”元从正继续他想说的,又道:“大帅有首词,恰配眼前风物。”
他抬了抬手,指向那黄河水,沉声吟诵。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船只已然靠在浅滩上。
元从正恍若未觉,犹在缓缓念词。
直到最后一个“苦”字念罢,他回过头,看向李瑕,气质再次有了不同。
没了谦卑稚嫩的少年气,多了份沉稳与悲郁。
“这词,不是我写的,张养浩写的。”李瑕缓缓道,“可惜你今日念这词,数十年后,有人路过潼关,目睹的依旧是百姓深重灾难。”
很郑重的一句话。
但元从正没听懂。
当世,无人能懂……
“张养浩。”元从正念着这名字,道:“论乔装改扮,还是李节帅阁下更擅长啊。”
“不装了?”
“装得太粗糙,不装了。”
“粗糙是说你的计划,至于演技,只能以‘拙劣’二字形容。”
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笑容中有会心,有释怀,也有戒备……
~~
“李节帅阁下当面。不才,廉希宪。”
李瑕摆摆手,道:“倒不必这般郑重,我称你‘善甫兄’如何?听说李世民就是称李靖为兄。”
“担不起。”廉希宪摆手道:“也恐你是要害我。”
“我身在宋廷尚且不怕,忽必烈气量更小不成?”
“既如此,非瑜莫怪我不客气了。”
廉希宪甫一报出名号,气质再次有了变化,举止神情已多了分威严。
他竟是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鸣镝,吹响。
尖锐的镝声荡开。
李瑕也不阻拦,笑了笑。
“善甫兄料到我会来山西,也有水师?”
“不算料到,只多做了几手准备,交代过麾下,或有可能引非瑜渡江。那点人也称不得水师,但有船只能运人员物资,围剿非瑜这点人还是不难的。”
李瑕道:“但我说过,刚才在船上是你最好的机会。”
廉希宪自嘲一笑,道:“我虽自问弓马娴熟,以一敌五捕杀你,实难做到。”
“怪我没给更好的机会?”
“肯与我独坐船篷,给我杀你的一线机会,已足够胆魄。毕竟,你欲劝降我,岂能真让我杀了?”
远远的,已能看到有尘烟扬起,该是廉希宪的人。
李瑕也不急着逃。
而他的三十锐士已过来围住了船篷。
廉希宪问道:“我没想到你真敢来山西地界,且还能如此沉稳?”
“欲做大事,岂能惜身?”李瑕反问道:“善甫兄呢?陷在我这三十锐士之间,不怕我杀你?”
“担责任、不畏死。”
“那看来,你早有布置,我也有布置,只看鹿死谁手了。”
廉希宪摆手道:“罢了,事到如今,想也无用,且看结果吧。”
“也好,看来你也不会扑上来杀我,还能再聊几句。”李瑕道:“其实你有个更好的办法杀我。”
“主动揭露身份,以‘廉希宪’的身份表示归附,再趁你放松警惕杀你?”
“嗯,这样稳妥得多。”
“初时,只当你每以暗杀手段成事,乃阴险狡诈之徒,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愧于心。”廉希宪自嘲一笑,道:“但你既以诚相待,我不好再用这等无耻伎俩。”
“那还继续杀我?”
“你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说‘会给很多机会’,不是再较量一场的意思?”
“不错,堂堂正正,果然还是那个战前遣使告谕的‘廉孟子’。”
那马蹄扬起的尘烟近了,已有船只出现在上游,向李瑕等人包围过来。
“再说一句心里话吧。”
廉希宪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
“蒙古王公贵族占据大量田亩、色目商人包税理财鱼肉百姓……这些,亦是我毕生都在竭力清除的顽疾。对非瑜所说那句‘大快人心’,发自肺腑,彼时说完,只觉血脉畅通。但,等陛下平定天下后改制,才是正理。”
“也许吧。”
李瑕转身离开船蓬,向奔来的骑兵望去。
廉希宪也出来,看了一眼黄河畔这雄壮的风光,再次觉得“李瑕”那首词写到心里了。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667章 叛徒
一行人靠岸的地方就在风陵渡以东一个叫“涧口”的小滩。
抬眼望去,北面确实是山峦如聚。
有骑兵由西面而来,黄河上的船只顺江而下,都已越来越近。
已能清晰地看到蒙军旗号。
“非瑜孤身入险,佩服。”廉希宪叹息了一声,道:“惜你英年早逝。”
“我不了解山西的情况。”李瑕也在看着那些旗号,道:“善甫兄可否与我说说?”
廉希宪没说话,背过双手,摇了摇头。
“善甫兄安排了哪路兵力围杀我?”李瑕再次问道。
“黄河上的船只是我从关中带回。”廉希宪道:“至于那些骑兵,乃解州仪家麾下。”
“仪家?”
廉希宪不肯再回答。
他对整个北地都非常了解,当然知晓山西的情报,但不可能告诉李瑕。
……
四十六年前,成吉思汗第二次伐金,金宣宗迁都汴梁,山西便有大量的金国将领、地方豪强率众归附蒙古。
之后,山西民户被分封给黄金家族直系诸王。
这“民户”指的是税赋,每五户出丝稠一斤,称“五户丝”,每年由当地世侯征收、上缴蒙古宗亲。
窝阔台在位时,把民户分给他的两个兄长术赤、察台台的子孙,以及他妹妹阿剌海。
阿剌海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驻地在九原城,号称“监国公主”,相当于是忽必烈经略漠南之前管理漠南的实权人物,所谓“阿剌海所监者,漠南国事”。
蒙哥时期,则把剩下的民户分封给了拖雷家族子孙,其中包括拖雷的女儿独木干。
独木干是继阿剌海之后又一个权倾汗廷、威镇一方的公主,她比蒙哥年幼,而年长于忽必烈,摄汪古部,监诸路事……
山西世侯便长期依附在这些蒙古公主、宗亲门下。
子弟少年时充当质子,任职侍卫,备受信任之后在朝为官,或还山西袭位。
山西世侯不像史天泽、张柔、严实、李璮势力大到“隐若敌国”,而是小而分散。
太原郝家、坚州刘家、猩州周家、泽州段家、宪州郭家、汾州李家、沁州杜家、潞州任家、荣家吴家、解州仪家。
他们的官职早期都是阿剌海以懿旨委任,之后多是由独木干任命。
坚州刘泽、泽州段绍先、沁州杜泽……都是少年时就质于独木干公主门下充宿卫。
如今,阿剌海已死,她的儿子爱不花与忽必烈的女儿订亲,正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独木干的丈夫聂古台也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
总而言之,多而杂的山西世侯,是忽必烈最亲近的家人们养了四十余年的心腹。
山西,是忽必烈的心腹之地,掌控极深。
……
廉希宪不相信李瑕能在山西布局。
刘黑马有镇守山西、陕西的名义不假,也曾借调过山西兵马。但其驻地在凤翔,长年在京兆、商州一带领兵,甚少干涉山西事务。
这里,是平阳府解州。
平阳府是独木干公主封地,解州仪家更是蒙古忠犬。
而李瑕据潼关不过大半月,竟也敢孤身前来,要如何逃脱?
蒙古船只已顺着河水驰来,有箭雨袭下。
“拿住宋寇!”
李瑕没逃,早已不慌不忙领着三十余锐士向岸上行去。
追来的大船靠向岸边,堵死小船的去路,抛锚。
有兵士下船,涉水向这边跑来。
一杆“仪”字大旗迎风招展,来了数百人之众,从四面八方向这区区三十余宋人包围过来。
“拿住宋寇!”
喊声愈来愈急。
廉希宪已被人摁住,一把单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并未在意,只看向李瑕,目光泛起疑惑。
以他对李瑕的理解,不该毫无准备便轻临险境。本以为是有后手,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李瑕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了。
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杀了李瑕,未免荒唐……
骑兵已到一箭之地。
拉弦的声音大响。
“嗖嗖嗖嗖……”
廉希宪勐然转头,眼睛一瞪。
他分明看到,仪家兵士放出的箭失竟是射落在那些从船上追来的士卒面前。
黄河岸边一片惊呼,有不少人大喊起来。
“你们做什么?捉拿宋寇啊!”
“我等奉大蒙古国武略将军、解州节度使仪帅之令,捉拿细作!尔等还不退下?!”
“……”
廉希宪目光扫过那些仪家兵士的身影,略略思量。
迁关中人力物力至山西时,分明已与仪叔安深谈过一次,约定好要防备李瑕。
可为何如此?
是仪叔安想独占功劳不成?
未免太……
倾刻间,已有数十骑自前方仪家军阵中冲出,向这边奔来。
尘烟扑面,一名将领驱马而出,大喝一声。
“细作何在?!”
廉希宪感到背上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推到对方马下。
他抬头看去,见是仪叔安麾下将领仪忠,终于是心神大骇。
一瞬间,他想到仪家竟也投了李瑕?
顷刻又反应过来,这不可能的。
“李瑕便在那,拿下……”
“拿下他!”
仪忠大喝一声,手一指,却是指向廉希宪。
“你等受宋人欺骗……”
仪忠见廉希宪要扑上前,吃了一惊,连忙抬起手中大棒,以棒柄重重敲在廉希宪头上。
廉希宪还待挣扎,已有兵士上前团团摁住他。
“彭!”
打得头破血流。
“拿得便是你廉希宪!带走!”
仪家兵士忙将人五花大绑丢上马背。
仪忠长出一口气,转向黄河岸边那些关中来的兵力,眼神愈发郑重。
“传令下去,廉希宪通敌叛国,谁敢再随他作乱,一并诛杀!”
大喝声中,那些长安来的蒙古汉军士卒已全然惊愣住。
……
自始至终,李瑕只是沉默安静地站在那,看着这一团混乱。
数十余骑已堵上来,围住了他们。
仪忠才转回头来,正要说话,后面又响起一声大吼。
“慢着!谁敢动我张家勇士!”
须臾,一名未着甲的大汉驱马而出,先是冷冷瞥了李瑕一眼,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指了指。
“他们正是奉我命令,从关中掳来叛徒。”
“是,张将军麾下果然个个不凡。”
张延雄脸色极难看,喝道:“那还围着做什么?!回头我自会将情况告知你。”
他自顾自地踢了踢马腹,拉过缰绳便走。
仪忠忙驱马跟上。
“张将军息怒……”
“人既然拿到了,让仪叔安来见我!这次的事若不给张家一个交代,不死不休!”
张延雄哼了一声,却是又挥了挥手。
那些围堵着李瑕等人的骑士向西涌去。
却又有二十余骑围过来。
李瑕始终站在那,直听到有个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
“让开,都别动他……”
李瑕眼神一变,举步,穿过前方骑士的阵列。
刀锋离他很近,他却安步而行,丝毫不怕有人挥刀一刀将他噼死。
一个个骑士拨马让开……
李瑕停下脚步。
只见眼前的马上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郎,因被马匹堵住,只好低头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冠巾,动作像是有些紧张。
再一抬眼,她见到李瑕,微微一愣,抿嘴笑了笑。
是张文静。
李瑕不由也笑了笑。
周围的嘈杂声静下去。
对视着的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最后是张文静得了提醒,想起还得说些什么。
“嗯……”
她努力收敛了神情,却还是掩不住明眸中的笑意,清了清嗓,提高音量,道:“不错,今次之事,你办得很不错,捉到了卖国的叛徒,洗清了张家的嫌疑。”
末了,微微仰头,又补了一句。
“我会赏你。”
她以吩咐的口吻说了一句,不由有些得意。
李瑕笑笑,抱拳道:“多谢小郎君。”
“上马,带上勇士们随我走,到了镇上,再仔细汇报。”
……
李瑕跨上马,领人跟在张家的队伍后面,向西面风陵渡的镇子行去。
此时,右边是峰峦如聚,左边是波涛如怒,身前身后皆是蒙古兵马。
然而他却恍若未见,目光落处,只见前方张文静不时回头看来。
李瑕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声。
张文静自然看得懂。
他说的是“别看我了”。
张文静“哼”了一声,甩过头去,冠巾的纮带也轻轻摇晃起来。
李瑕看着那轻轻晃动的纮带,只感到一阵轻松……
第668章 确凿
风陵渡。
相传,黄帝贤相风后便葬在此地,谓之“风陵”,因此得名。
此处是黄河从北拐向东的拐角,摆船渡河的交通要冲,原本商旅频繁往来。
可惜如今河道不通,只能看到兵士逡巡,防备着对岸的宋军。
镇外一个个偌大的驿馆中已无商旅,尽数被征用。
九月初六,仪叔安已赶到风陵渡……
仪叔安的父亲是仪肃,于金国末年檄摄虢州,在中条山上垒堡抗蒙,见宣宗窜逃汴梁,心知大势已去,遂投降了蒙古,依金国旧制,佩金符,任为解州节度使。
仪肃在世时,仪叔安便曾北上九原城,质于阿剌海门下。之后承袭了父爵,镇守解州。
这些年过得宽舒,无非是每年征收五户丝押送给宗亲,仪家甚少被征调作战。
近来却有风雨欲来之势。
七月时突然收到了廉希宪的急信,言刘黑马已叛蒙归宋、京兆府不可守,并要求仪叔安搜查张柔之女,以防张家有通敌可能。
仪叔安虽看不懂,但还是照办了,封锁了蒲津渡。
派人搜查了许久,果然找到了张家女,好言请对方到解州城等事情查明,对方却是逃入了中条山。
xiaoshuting.la
没多久,张延雄领人赶到,要求仪家放人,仪叔安便觉两头为难,再派人去请廉希宪来应对,竟是不知廉希宪去了何处。
之后,潼关失守、廉希宪身亡的消息传来……仪叔安忽然发现,解州已处在与宋交战的前线。
他只怕张家是真的勾结了李瑕,下一步就是攻解州。
直到三日前,张延雄带了好几个人证过来……
“你说什么?!廉相未死!投了李瑕?!”
若说廉希宪没死,仪叔安是相信的,但说其投了李瑕,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两封信已递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封烧了一半,但确实是廉希宪亲笔所书,要向陛下揭露张家投敌一事,言之凿凿,与先前所言“防张家有通敌可能”已不是一回事。
另一封,却是李瑕递到洛阳的休战信,内容丰富,既点明了漠北的大战,双方不宜再继续用兵,以免阿里不哥趁虚而入,还叙述了鄂州和议之后,燕京已派使者郝者南下和谈。李瑕自称刚刚知道此事,决定不再对山西、河南用兵。
问题在于……这封信的用词、笔迹。
“这是廉希宪的笔迹?左手写的?”
仪叔安不可置信。
但找了府中多名擅长字画的先生看过,确确实实出自廉希宪之手。
至此,许多事像是突然间有了答桉。
廉希宪为何敢自作主张命汪良臣为帅?
汪良臣才胜过浑都海,如何会转瞬之间一败涂地?
刘黑马为何会投降李瑕?
廉希宪为何会一失不发退出关中?
还有,蒙哥汗是如何暴毙在钓鱼城的……
一念通,百念通。
当发现是廉希宪通敌叛国,一切疑惑也就瞬间想明白了。
可惜,仪叔安才想通,再一抬头,面对的就是张延雄那要杀人的眼睛。
“我张家要通敌?!关陇已丢,而我家元帅犹随陛下厮杀于漠北,到底是谁在通敌?!”
仪叔安大惊。
他不过是个小世侯,绝不敢与张家这一等一的世侯之家作对。
“张将军勿恼,并非是我怀疑张家,是廉相……”
“廉相?好一个廉相!假意殉国之叛贼,待我遣精锐死士过黄河,将他提到你面前,看看到底是谁通敌!”
仪叔安本以为这是气话,不想,昨日消息传到解州,廉希宪竟真是被张家捉了回来……
他飞马赶到风陵渡镇,才入驿馆,第一时间便召见了仪忠。
“怎么回事?!廉希宪真活着?”
“是,已被张家派人拿回来了。”
仪叔安讶然,又问道:“你审过没有?”
“没有。张延雄说那人巧舌如黄,须先熬上几日再审,他才肯说实话。大帅要去见见?”
“见?”仪叔安大怒,道:“如此大事,不该由我审,移送开平便是。”
仪忠却是道:“还有一事可虑……黄河岸边,有不少廉希宪从京兆带来的兵力,当日便打算劫杀张家锐士,救出廉希宪。”
仪叔安一惊。
“他怎么敢?!”
“说是要伏杀李瑕……”
“荒唐!李瑕怎可能到北岸来?”
仪叔安已厌倦了这些慌言。
山西平静了太久,他并不想卷入争端,在看到休战书之时,已希望事情就此结束,偏是张延雄为证张家无罪,非证明廉希宪还活着。
“廉希宪叛国罪证确凿,竟还敢巧舌如黄,呵,胆色倒不差。”
仪忠道:“是啊,廉希宪如此人物,竟是叛了。”
“还不明白吗?早在几年前,这些人便计划好了。”仪叔安踱了两步,喃喃道:“此事暂莫传开,廉希宪声望太高,一招不慎,恐引起大乱。”
“是。还有……张延雄要大帅去见他。”
同样是世侯,仪叔安与张柔却不可同日而语,听得张柔麾下一将领如此跋扈,脸都垮了下来,满脸为难……
~~
另一处驿馆当中。
张延雄正按着刀站在院门中,目光始终盯着李瑕,满是警惕之色。
在他的注视之下,李瑕与张文静正规规矩矩坐在石阶处说话。
“他好烦吧?支也支不走。”张文静已换了一身女装,比昨日的男装平添了几分姝丽。
虽是相见,终究是在仪家的地盘,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只能以要听汇报的名义把李瑕召过来。
此时她便想说说订亲之事,瞥了张延雄一眼,见这家将还在那盯着,不免着恼。
“盯着就盯着吧,不必为难他。”
“和你说,他收到你送来那封廉希宪的信,气得胡须倒竖……像这样。”
张文静拉了拉鬓边的头发,却完全没有张延雄的半点威风气。
“若像这样,那他倒有些可爱了。”李瑕随口说着,凑近了些,压低声道:“其实,廉希宪那封信是诈我的,他就没打算向忽必烈告张家的状。”
张文静没躲开,笑了笑,凑到李瑕耳边,低声应道:“我知道,我不说,叫张延雄恨死廉希宪……班门弄斧,东施效颦,安敢学你手段对付你?”
“你全看出来了?”
“嗯,但未想到你亲自来了。张延雄也没想到,发现了吗?他昨日完全是懵的。”
“发现了,看到我,他眼珠子一瞪。恨不能当场杀我。”
“他才不敢杀你,都与仪家说了,你可是我麾下锐士。”张文静得意道。
李瑕道:“但如此一来,张家便是真通敌了。”
“那如何是好?”
“我不利用你设计张家便是……”
“咳咳!”
张延雄又重重咳了几声,手已将刀拔出了一些。
院中两人看都不看那刀,只是坐正了身子,继续聊着天。
“我才不是要去找你,送元家姐姐回去,想着到洛阳玩玩,再去长安逛逛,你可别误会了。”
张文静说着,瞥了李瑕一眼,像是怕他真误会了。
“好,我明白的。”李瑕随口应道,“近两年着实太忙了些,本打算忙过这一段,到开封附近逛逛。”
张文静又笑,分明还有许多话想说,偏是有人在盯着不好说出口,只好挑着能说的话说。
“那你忙的这一阵,可是将我五哥吓坏了,我还奇怪他怎在家中也将脸敷得煞白。”
“改日该登门向他道个歉才是。”
“……”
张延雄目光看去,不明白两人在笑什么,又有何好笑的。
他颇烦恼。
脑中犹有要杀掉李瑕的念头,但眼下这局势……
首先是李瑕派人递了两封信给大姐儿,之后大姐儿便说廉希宪要陷害张家,李瑕说好了派人扮成张家的人,把廉希宪“劫”回来,证明其人是诈死。
结果却是李瑕亲自来了,又不能当着仪家的面杀了……总是是太复杂了。
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到尽快把大姐儿带回去、不可给张家添事端的命令。而且,只要不违背家族大利,也只能听大姐儿的。
张延雄想到这里,看着一个想杀又杀不得的李瑕在眼前,不免心烦意乱。
偶尔却也想到了当年在陈抟塔上见到李瑕与张文静站在一起的一幕,犹觉得般配。
“唉……”
~~
一朵紫藤花被风吹落在石阶下,张文静拾起,想了想,别在李瑕耳朵上。
“嗯?”
“好看的,不许拿下,你可是又落在我手里了。”
李瑕也不恼,任由她摆弄着。
“堂堂一方大帅,可真听话。”张文静满意地点点头,须臾又有了心意,双手捧着脸想了想,也不看李瑕,自顾自低声问道:“你怎么敢来的?就不怕危险吗?”
“你都到这般近了,只隔着条河,连这点路我都不愿走,未免太……”
这种被人盯着的情况下,终究是不能顺利聊下去。
外面又响起通传声。
“将军!仪叔安到了……”
张文静抬头一看,见张延雄已背过身,忙附在李瑕耳边低语了一声。
李瑕亦迅速说了两句悄悄话。
“嗯,我明白……”
“大姐儿。”张延雄回过身,道:“不好再讯问了……你起开,出去。”
李瑕也不为难他,起身,道:“仪叔安来了?张将军若未想好如何与他说,我教你几句如何?”
张延雄眉头一拧,道:“你莫扰我,待我支开了仪家的耳目,你回你的地盘上去,休再找张家的事……”
“便听他的吧。”张文静已换了一种姿态,起身吩咐道:“李节帅说了,会帮忙将张家从这些事中摘出来,你听他的便是……还有,陛下今已遣使与宋廷议和,你语气敬重些。”
~~
李瑕带来的三十余人被张延雄安置在对面的驿馆,亦有张家人看着。
林子站在门口,见李瑕终于从对面院子回来,长舒一口气。
“进去说吧。”
两人走进屋中,李瑕道:“莫只顾着我,别忘了我们来山西的各种目的。”
“记得,眼下的难题是廉希宪万一能让仪家相信他……”
李瑕随手递了一张符牌过去,道:“开始准备吧。”
林子他明白李瑕这一趟来除了接走张家女郎,还有诸多目的……断了廉希宪归蒙古的念想,再带回去,还需安插细作、探明黄河对岸的兵力布署。
要做这些,若不出些乱子,如何再渡回黄河。
“是。”林子遂应道:“大帅初定关中,我来给山西的这位近邻送一份见面礼……”
第669章 窥测时势
九月初七。
杨实在兵士的护送下,出了潼关北门,乘船,往北岸而渡。
他是祈州人。
祈州位于山西北部,解州处于最南,风物大不相同。可当望见了对岸的山川,依旧感到了近乡情怯。
有箭失射落在船只前的河水中,士卒喊叫起来。
“大宋镇西军节度、四川阃帅遣使前来!”
喊声在风陵渡前回荡,不一会儿,蒙古汉军的箭失停下。
“大蒙古国解州节度使,请使者上岸一晤。”
船桨再次摇动,杨实立于船头,老眼并不看岸上驻军,只贪婪地看着北岸景色……终于,走进了风渡陵。
~~
“遥想,上次见到仪兄,还在金亡之前,当时我还是少年郎,随家兄与裕之兄同游京兆府。那年,裕之兄便是在此作了首词。”
杨实看向黄河,又道:“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如今黄河如故,惜仪兄已不在人世。三十年一弹指,物是人非啊。”
他说的“仪兄”指的还不是仪叔安,而是仪叔安的父亲仪肃。
仪叔安连忙执礼,道:“那年,晚辈还是八岁小童,听家父说有名儒来访,忙到这风陵渡口来迎,曾见过杨公一面。”
杨实这才想起来,一指仪叔安,笑道:“原来当时那小童……一转眼,已是堂堂世侯,威风凛凛。”
“是,晚辈孙子都快出世了。”
“昔人已作古啊。”
“昔人已作古。”仪叔安叹息一声,而随着这一句,他脸上的笑意也消逝,道:“不想,三十年再回首,我与杨公已成敌国。”
杨实摆了摆手,喃喃道:“并非你想的那般啊,家兄之所以接触李帅,原有隐情……之后才被节帅风采所折服。你既不知前因后果,不可指责我杨家叛逃。”
仪叔安微微一愣,已有些恍过神来。
果然如此。
蒙哥汗之死,果真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合谋。
廉希宪、商挺、赵璧,此三者中,必有人打算弑杀蒙哥汗,一面命杨果联络赵宋,一面让入蜀的刘黑马配合。
事前,蒙哥汗已隐有查觉,遂遣阿蓝答儿南下,将三人下狱,结果还是死在了钓鱼城。
而这些人也没想到,因此喂大了一匹狼,而陛下却深陷汗位之争。
于是,杨果、廉希宪、刘黑马纷纷投奔李瑕。
那这些事,陛下是心知肚明了。
若追查下去,万一廉希宪真招出什么……事实上,李瑕早已到处放风,说蒙哥汗是陛下所弑。
仪叔安并不想知道太多,抬了抬手。
“杨公,不如谈谈此来何为?”
杨实道:“自是来休战的。李帅近日才有所耳闻,原来去岁宋蒙已于鄂州议和,贵国陛下已遣使往临安。既如此,那便不宜对山西用兵了,李帅打算罢兵休战,放弃渡河的计划。”
“对山西用兵?”仪叔安摁下心中的惊怒,澹澹道:“你们有这实力?”
“方降服十万俘兵,若不尽快取山西,何以养兵?”
仪叔安又是一惊,道:“我不信。”
“廉希宪、商挺亦不信,今安在?”
杨实先反问了一句,又问道:“我来,便是问一问仪帅,人今在何处?”
仪叔安已是惊疑不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杨实立于层层敌兵之中,气势却陡然一盛,再次抬手指向仪叔安。
“贵国陛下于漠北与鞑虏交战正烈,遣使议和,我大帅顾全大局,有意罢兵歇战。仪帅却派人入境,自我大帅帐下掳人……仪帅是替贵国陛下作了主,表示不愿歇战不成?!”
仪叔安眼睛一瞪,愣在那儿。
千言万语涌上来,最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关我屁事!
~~
“仪叔安!你敢见宋廷使节,欲通宋叛国不成?!”
一个时辰之后,仪叔安回到驿馆,面对的竟是张延雄的一声喝问。
“我做什么了?!”
城府再深,终于是再也摁捺不住,仪叔安也是放声大喊。
“到底与我何干?!我虽有节度使之名,与统管三十余城之张家相比,不过是一小小知州!关陇如何、廉希宪一宰相如何、张家如何,我有权处置吗?!是战是和,由我作主吗?!”
张延雄不过是个粗莽武夫,闻言愣了愣,不知如何反驳。
仪叔安怒气不歇。
“陛下是否派郝公南下议和,我不知!是否要收复关中,我不知!哪怕是山西防务如何布置,我亦不知!
我仪家镇守解州,兢兢业业为陛下筹集钱谷,为别吉上缴五户丝。一转眼,关陇大败失守,我听廉希宪之命布防黄河;一转眼,廉希宪叛了;再一转眼,李瑕遣使休战。
你要我做什么?收复关中?斩杀李瑕?我一小小知州,不是陕西四川行省丞相!不是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
他抬手一指张延雄,终于是显了世侯官威。
“别再对我呼来喝去,我不是廉希宪,有权、还有胆子擅作主张;我也不是张帅,战功赫赫。我的职责,守解州、保民户。不是任人驱使的家将!再要我做什么,拿中书行省的命令来!”
“我要你做什么?!”
张延雄亦大怒,吼道:“若非你派兵围杀我张家千金,我跑来做什么?!我家大帅随陛下征战漠北,到底是谁在背后污蔑我张家,驱兵动刀?!当我张家是好欺负的?!”
这是沙场杀人的气势。
仪叔安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太失态了。
“我不管你做什么!”张延雄还在大骂,“我不管什么关陇、李瑕,立再多功劳有什么用?!我家大帅立的功劳还不够吗?!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但还有人敢围杀他的掌上明珠!”
“不是围杀……不是围杀……张将军息怒,我说来说去,此事与我无关啊。”
仪叔安大急,脸色再次愁苦下来,劝道:“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是廉希宪啊!他叛逃了,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搅动……”
“但你还敢见宋使,休以为我不知,李瑕要派人把廉希宪要回去,你若担不了,把人交给我,我来杀了!有事我来担!”
“怎可能?”仪叔安急道:“我怎可能再把廉希宪交回去?我今日见杨实,为的是稳住李瑕,让李瑕不对山西动兵,我已把杨实敷衍回去了。”
“然后呢?”
“自是将人交给中书行台。”仪叔安急得踹脚,语气愈发直白,道:“一切与我无关,我只管保解州,保民户。其余一切,我只听中书行台命令。”
“但你之前还指认张家!”
“哎,都说了,之前是廉希宪以行省丞相之名命令,如今他既已叛国。我自是不必理会他,只等中书行台命令……今年的五户丝还得送往九原城。”
张延雄点点头,知道仪叔安这是把靠山都抬出来了。
他也就是叫得凶,并不敢真得罪独木干公主,遂也平息了火气。
接下来无非是商量他尽快带着张家大姐儿离开。
张延雄打算护送着大姐儿由山西走陆路,经太行径返回保州老家,却要派出一部分人乘船顺黄河南下,往亳州给张五郎通报消息。
仪叔安不管这些,只在乎尽快了结,各自相安。
这日,却又有信使至北面而来,将几封消息递在仪叔安手里……
~~
李瑕在风陵渡彷佛比在长安还舒坦,睡起来练了一身大汗之后洗了个澡,打听到张延雄不在,便径直去求见张文静。
他只穿着一身布衣,施施然然的模样,丝毫不怕有人刀斧加身。
如今这风陵渡,除了他带来的人,也只有张文静、张延雄,再加上一个入狱的廉希宪知道他的身份而已。
明面上,他只是张家手下。要求见大姐儿,一般人不知他身份,正常通报就可以。
对于张延雄而言,没必要告诉别人“这个就是李瑕”,为了什么?
杀李瑕、收关中、立大功?
张家主力都在北面,在河南并没有收关中的兵力。就算有,中间还隔着开封、洛阳,隔着史家。
张延雄又向谁报功?
一个家将,且不论做的事是对是错,擅自作主,越过主家向忽必烈报功,张柔就得先一刀杀了他。
以前张家要杀李瑕,根由是,怕被污陷为通敌。
形势早已变了,忽必烈已知晓张家与李瑕的关系,为表宽厚并未追究,当时张家的杀心就已经澹了。
这在临安时便能看出来,张弘道派人到临安挑拨宋廷,却一次都没有暗杀李瑕……因为他是当作差事来办,作为姚枢招降不成的后手,奉的是姚枢的意思。
等到忽必烈北上、李瑕拿下关陇,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李瑕已有了成为一条后路的趋势。
以前张文静不能离家出走,除了被看得严,也有害怕牵连全家的原因。
现在不同了,若有牵连,牵连的不是张家满门,而是河南形势。
压力已经给到了忽必烈那边。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张家才是掌握了选择主动权的那个。
当然,张家现在不会投靠过来,还要观望北面的战果,但也一定不会主动招惹李瑕。
对世侯而言,家族利益才是第一位。
世侯的特点就是“窥测时势”。
张柔离得太远,未必知道消息,张弘道必然已经考虑到了,准备继续窥测时势。
这些,李瑕很确定,且早已收到信号了。
张文静不想再观望,决定给父兄一个狠的,促使他们下决心,这才需要离家出走,也终于能离家出走。
还有一个关键。首先,是商挺先下令堵住了潼关,使得她不得不北渡黄河,然后,才有张弘道传书质问商挺一事……
这先后顺序很重要。
换言之,商挺并非得到张弘道提醒才出手阻拦张文静。若不是潼关封堵,张文静早便过来了。
那便可知,张延雄必然没有得到要杀李瑕的命令,张弘道的吩咐必然只有一个核心。
——“把人带回来,我要继续观望。”
观望、观望、观望……
李瑕既早知这些立场,只须再派人联络到张文静,北渡之前便可确定这一趟安全无虞。
剩下的,就是把她带回去。
今日过来,便是试探张延雄防得严不严……
~~
“欸,这里。”
李瑕抬头看去,只见张文静从阁楼的窗户上探出头来,旁边还有几个女子的身影一掠而过,像是想看看他。
“能下来吗?”
“下不来,门被锁了。”张文静苦恼道。
“那张延雄也不算傻。”李瑕笑道。
“我有话和你说,你等会啊,我写在纸上抛下来。”
“好。”
不一会儿,张文静提笔写就,将纸笺又折好,却也不乱抛,拿彩练系着,将纸与一支眉笔一并放下来。
李瑕拾起看了,笔迹与当年那封相思笺上的一样好看。
“你须小心,打听到仪往营牢欲见廉。”
李瑕看了,执起眉笔写了一句。
“无妨,正好利用廉的人引起混乱,我们才好走。”
第670章 散养
因潼关失守,风陵渡也加派了不少驻军,廉希宪正是被关押在驻军营中。
他头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不时有血水流过眉梢。
但他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李瑕让他写给商挺那封信,并非传给了商挺,而是传给了张家女郎。之后,张家女郎配合李瑕,反手指认他廉希宪才是叛国之人。
“竟就这么般简单……你渡一趟黄河,可谓一举数得啊……”
廉希宪忧愁的不是个人的身家性命。
而是,李瑕搭上了张家的同时,只怕还要在山西安插眼线,探知黄河东岸的兵力布署。
因为李瑕取下关中,首先要做的必然是布防关中东面,除了潼关,另一道防线就是从吕梁山到风陵渡这段黄河。
廉希宪迁移了关中兵力之后,一部分正是布置在这段黄河边,以待时机成熟、反攻关中。
船只、兵力,这些一旦被李瑕探知,其人便可从容在黄河布防……这才是接下来关中形势的关键。
……
终于,有人走到了营牢外。
仪叔安向牢房中看来,第一时间故作讶异。
“廉公这是被打了?这绝不是我的意思……”
“仪节帅认为我通敌叛国了?”廉希宪稳住心中的情绪,维持着语气冷静,道:“一切我都可以解释。”
“廉公与我解释无用。”仪叔安抬了抬手,“我不过一小小知州,万事不知,廉公与行台解释即可。”
他以往喜欢摆节度使的威风,但在今日,开口闭口便是“小小知州”,若有可能,自称“别吉府门下一仆从”也说的出来。
“我并非是为证明我清白,而是李瑕就在解州,仪节帅若不肯早做布置,到时……”
“廉公。”
仪叔安再次打断了廉希宪的话。
他眼中有些轻蔑,云澹风轻地笑了笑,道:“且不谈李瑕根本不可能来……你别急,这样吧,就当我相信廉公,廉公真就去把李瑕引到黄河北岸,又如何?我无权证明廉公是否投敌,是否清白,也无权决定攻打关中。”
“你只要杀了李瑕,便是一桩大功劳……”
仪叔安更加轻蔑,悠悠道:“看来,廉公还是没明白自己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啊,你总觉得你在做对的事,擅杀蒙人、擅调诸军、擅命将帅,但你忘了规矩。做成了,你是大功,败了,你是大罪,所以你投了李瑕……我不是你,我没这么自大,我也没忘了陛下给我多少权力,该做哪些事。”
廉希宪摇了摇头,眼中浮起失望之色,问道:“到底是我投靠了李瑕,还是你仪叔安投了李瑕?”
“良言逆耳,廉公竟还不肯反思?”仪叔安摇了摇头,“你我为人臣子该做的,唯有‘份内之事’四字尔。”
“你的份内之事,只有年年收缴五户丝到别吉府吗?!”
“不错。”
仪叔安理所当然的语气,不以为耻,只有荣耀。
他指了指廉希宪,又指了指自己。
“廉公不到三旬拜相,而今却成阶下之囚。我虽官小,世镇解州,今犹立于牢门之外。孰对孰错,又有何可争辩?”
面对着仪叔安那一本正经的傲慢神情,廉希宪却是笑了一声。
他退后一步,问道:“看来,我舍生忘死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
“廉公第一步就错了啊,陛下还未归燕京,廉公就敢先动手杀阿里不哥的人,抢夺兵权。这之后所做所为,不都是在掩盖这错误吗?否则何以至此?竟还谈舍生忘死?”
“不错,错的是我,我太可笑了。”
廉希宪脸上那嘲笑之意更浓,最后成了哈哈大笑。
直笑到,眼泪溢出,他犹未停下,笑的前俯后仰。
“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面对李瑕那种彷佛天资神授的对手,廉希宪也从未觉得泄气过。
他一步慢,步步受制于李瑕,但直到这一刻之前,都还在试图翻盘,百折不挠。
可笑的是,仪叔安只需一道命令便能轻轻松松杀李瑕,却连听都不愿听。
世事竟是荒唐到这个地步。
“可笑……我太可笑了,还当大蒙古国没有那么多官场弯弯绕绕……该学学你仪节度使才对!当学学你们这些叛金投顺的高官世家……管他改朝换代,管他生黎社稷……哈哈哈,只管一家一姓之富贵长存……哈哈哈……”
仪叔安摇了摇头,叹道:“廉公,莫笑了……我来,有两桩事与你说。”
廉希宪犹在笑。
仪叔安自顾自道:“陛下已任命阿合马出任中书行省左右部、兼都转运使,将由他主持山西局势。”
廉希宪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知道阿合马,彼此……芥蒂很深。
仪叔安摊了摊手,道:“廉公应该也明白了,我不可能再听你一句吩咐,只能将你交出去,只请廉公心中自作准备。”
廉希宪明白。
当此时节,政敌受任主持山西局势,已不须再说更多了。
“另一桩事,是前阵子的消息了……”
仪叔安换了一副沉痛的脸色,缓缓开口,又道:“令堂……过世了,廉公节哀顺变。”
廉希宪那僵硬的笑容大变,如遭重创,退了两步,跌在地上。
营牢中,唯有仪叔安还在缓缓说着。
“七月,令堂便已走了。当时关中事急,廉公家里便压着消息,未将消息送来。上个月,燕京传出消息,让廉公还乡守制,但……但时至今日,我只怕是不能放廉公了,一会便派人将丧服送来……”
仪叔安语气中有些怜悯,是真心认为自己劝廉希宪的是金玉良言,若非当时廉希宪非要越权作主,如何能连母亲丧期都错过?
为人臣,为人子,当做份内之事啊……
~~
另一边,张延雄见过仪叔安之后,又到渡口备好了船只,其中也包括李瑕从南岸带来的船只。
之后,他先是到了李瑕所住的驿馆,四下一看,不见李瑕,当即便惊慌起来。
正要返回看大姐儿还在不在,便见李瑕施施然然从对面过来。
“你……”
“张将军。”李瑕正色提醒了一句。
张延雄这才板着脸,喝道:“进来说。”
走进屋中,他急不耐便道:“你莫不是想拐走我家大姐儿?!”
“张将军不是把门都锁住了吗?”
“我不杀你已是客气,莫惹怒我,叫你没好果子吃。”
李瑕只当是耳旁风,扫了张延雄一眼,微微笑了笑。
张延雄眼睛一愣,努力支起气势,喝道:“你们今日便走!我已备好了船,说是让你们沿黄河而下到开封,你们离了仪家耳目,自往南划,回你潼关便是!”
“大姐儿不随我走吗?”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趁我未杀你之前,快点走!”
李瑕又道:“廉希宪还未处置,他早晚将事情揭开。”
“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仪叔安不肯将人交给我……我家大帅自有处置!”
“嗯?仪叔安如何说的?”
“你走就是了!管他娘说了甚。”
张延雄“啧”了一声,很是烦躁。
想了想,李瑕派来使者,也是侧面印证了是廉希宪叛逃、张家没有通敌之嫌,正与五郎的吩咐相合。
他终究是应道:“仪叔安既不肯把廉希宪给我,也不给你派来的人,说是将杨实敷衍回去了。”
李瑕招了招手,低声道:“廉希宪在长安声望甚高,一旦他被捕的消息传开,我怕黄河东岸的守军杀下来,你需提醒仪家防备。趁他们打起来之时,让我再将廉希宪带走,坐实了是他叛投,他说的就全是诬陷了。”
“你又想利用我?”
“我何时利用过你?”李瑕道:“莫忘了,商挺是如何得知大姐儿要来找我的,这隐患得消除了。”
张延雄已经听不懂了,喃喃道:“那你为何又要把廉希宪送过来?”
“这不是为了洗清张家的罪名吗?”
“这……你不能今日便走吗?”
李瑕云澹风轻地摆摆手,道:“你不必急,安心听我与大姐儿的,保你往后飞黄腾达。”
张延雄又是一愣,抬头一看,只见李瑕那笃定的目光彷佛要看到自己心底里。
……
然而,一路走出这间驿馆,他忽然又回头一看,惊疑起来。
“我怎么觉着,这里面的三十人少了一些?”
负责看守的张家人便应道:“将军忘了?这十五人依将军命令去办事了。”
“我命令的?”张延雄一愣,骂道:“娘的,又是他在挑事……”
~~
蒲津渡。
“仪家叛投了,捉了廉相?”
“此事一问便知,我们守风陵渡的不少人都被捉了。”
一枚金符被摆出来。
虽然汪良臣兵败之后,廉希宪已命关中各地驻军不得认金符开城门,需有调令对照。
但这里是山西,许多人已忘了当时守关中的命令。
“这是廉相的信符,他命我逃出来,要诸位领人救他……”
“好个仪叔安,敢拿堂堂行省丞相。”
低语声响了许久。
之后,林子领人走出军营,随着几个蒙古汉军将领往蒲津渡口走去,放眼看去,月色中只看到密密麻麻的船只堵在河面上。
这是廉希宪迁出长安兵力物力时用来渡河的船,也是其反攻关中的准备。
林子要做的很简单,挑唆蒲津渡的驻兵去救廉希宪,然后,将这些船全烧了。
很难做到吗?
天下最厉害的间谍就做得到。
夜愈深。
有数十艘小船驶出渡口,顺黄河而下。
林子落在最后,却是又下了船,拿出金符,向守军问道:“载着石脂和霹雳炮的船是哪艘?我奉命去救回廉相……”
“呼!”
大火忽然腾起,照亮了蒲津渡……
~~
“杀啊!”
“……”
李瑕翻身而起,听着远处的杀喊声。
“大帅。”有人推门进来,低声道:“打起来了。”
“别管他们,随我去接人,接了人就回潼关。”
“是。”
李瑕也不需换衣服,起身便往外走去,只听到远处的鏖战愈发激烈。
这情形看似不可思议,但很早之前他便有一个认识——
蒙古那粗劣、散养的制度根本比不了宋廷的制度,只是一切内耗与矛盾全都被无休止的扩张掩盖住了。
战场上的胜利能弥补制度的落后。而一旦这胜利停止,蒙古的内斗将会是远超宋廷的激烈、残酷。
一群豺狼虎豹,合力时能打到天下每一个角落,圈禁起来,却能把各自的皮肉全都撕碎。
今日这解州只是缩影,豺狼虎豹散养的狗群轻易便能因一根骨头咬起来……
第671章 接人
驿馆小阁楼上。
雁儿与凤儿打包了行礼,将几件女装收起来之后,她们坐在桌边,已是困得不行,脑袋瓜子直往下点。
没办法,她们大姐儿交代过,近日只在白日睡觉,夜里得留足精神。
“真是困了困了,出门一趟好累……”
“大姐儿都没叫累,不许叫。”雁儿搂着凤儿,便把脑袋靠过去,心想着大姐儿说的“事机”怎还不来。
那边张文静已早早换好了一身男装,嫌元严的一身道袍行动不便,要帮她也换一身窄袖。
元严时年已三十七岁,年轻时才色双绝,不知引得多少高门俊才求娶,如今年华渐褪,犹有林下风姿。
张文静给她裹好抹胸,笑道:“姐姐真是漂亮,怪不得我二哥念念不忘。”
元严自披着衣服,啐道:“小丫头怎就这么好色?”
“夸你一句,怎就成了好色?”
张文静笑笑,摆出翩翩公子的姿态,捏了捏元严的下巴,又道:“姐姐莫不是在与小生调笑?”
元严无奈摇了摇头,道:“你若不好色,看中李瑕什么了?”
“他好看吧?”张文静不急着辩驳,凑到元严面前,道:“他可不仅是脸好看,那风采姿态,姐姐可挑得出第二个人与他相比?”
“是是,不仅是脸好看,身子也好看,宽肩窄腰,身长玉立。”
“一眼之间便看得这么清楚,你一女冠,怎可如此好色?”
元严再次无奈,微微叹息一声,拉着张文静在榻边坐下,问道:“你可想好了?真随他走?女儿家的名节如何?”
“姐姐也知我有分寸,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此番西行,我并非便要弃了名节与他私奔,而是想当面谈清楚……”
话到这里,张文静低下头,抿嘴笑了笑,带着些羞意。
“谈清楚……婚嫁之事。”
元严道:“但这一去,便成了私奔了。”
“他是君子,会给我个名份的。否则久在此间,他有危险,许多事也不好聊,我过去一趟便是。”
“值得吗?”
“姐姐近日观之,觉得他值得吗?”
“确是英雄人物,非我有资格评述的。”元严自怜一笑,道:“我也与你说了,旁的女子若问我如何寻归宿,我只说寻个身体康健能体贴的便好。你呢,心气高,偏想寻个最出色的盖世豪杰,难免要吃苦受罪。”
张文静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最后都囔了一句。
“我乐意嘛。”
“好了,别拉着我。”
元严起身拿起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膝上,默默等着。
这包袱,便是她此行的目的了。
里面装着的是她父亲晚年编着的诸多书籍,《续夷坚志》《锦机》《诗文自警》《壬辰杂编》《南冠录》《集验方》《故物谱》等等。
元好问与别的北地名宿不同,金亡后未曾入仕,不能保一方百姓,能做的也唯有保留中州文脉。
偏这乱世之中,书籍是最容易遗散的。
今岁中统建年,元严的三位兄长已入仕任官,有些书也是不宜留在家中的。如《续夷坚志》与《壬辰杂编》中便记载了大量蒙军入中原以来横暴恣肆之行径。
元严犹记得父亲溘然长逝时的场景。
当时,白朴带回李瑕所赠的两句诗,元好问垂死病中,又以旧词回赠。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这世间,有的人相处半生,所思所想犹天差地别;而有的人未曾逢面,已是毕生知己。
之后,元严于张文静处听闻杨果投奔李瑕、而李瑕今已得关陇,便起意将父亲一生心血交给其交情最深的故友。
她这次本就不是要回山西老家,而是要去寻杨果的。
原本还担心,张文静是为护送她,而起意离家出走,如今看来张文静却是极有主见。
时势也怪,两个女子相谈一场,竟是同时决定要西行。
像是两条小小的溪流汇往一条河……
~~
远远的,忽然听到了杀喊声。
“来了。”
张文静抬起头,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她径直起身,走到门边推了一把。
门没动。
“张延雄走了,听了我们的话,要趁乱去劫出廉希宪。”
元严道:“若按张延雄的主张,杀了廉希宪岂非更好?”
张文静道:“区别不大,将人交给李瑕,证明廉希宪就是叛逃了,对张家更有利些。”
她其实不太在意这些,在意的是李瑕要来接她了。
走到窗边,往窗外看了一眼,她开口清喝了一句。
“出了何事?!”
“报大姐儿,小人不知。但张将军交代,请大姐儿……”
“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张文静喝道:“还不速将门锁砸了,要我死在此间不成?”
“这……”
说话间,驿馆外李瑕已领着十余人大步赶来,纷纷大喊着“保护大姐儿”。
张文静大喜,指挥随她而来的二十余人摁住张延雄留下的人。
“大姐儿?”
“快!报张将军,大姐儿又要逃了……”
“彭。”
李瑕一脚将一名向外奔逃的张家护卫踹倒在地。
他下手也不重,只让人摁住他们。径直拾起一块大石,走到小阁楼前,抬手便砸。
火星溅开,一重门锁已被砸落在地。
阁楼上张文静大喜,捋了捋头发,已起身站在门边等着。
只听“冬冬”两声,门锁掉在地上,门被打开,李瑕已在门外。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笑。
“走吧。”
自然而然便伸出手牵着,自然而然便向往走,彷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逃亡的时光。
“啊,元姐姐快来,这位便是李节帅了……”
元严并不娇弱,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便走,身后雁儿、凤儿也已精神起来,眼睛冒光,傻乎乎提着行李便跟上。
今夜对于李瑕而言,是数年来最轻松的一次,对于这些小女子们却是一场奇异的冒险。
杀喊,火光,大山大河间的风陵小渡,月黑风高的夜里,英俊高挑的一方名帅亲入敌境破门而入接走了她们……脑子里便全是晕忽忽一片。
雁儿跑得很兴奋,下楼梯时还差点跌了一跤,自己却未留意,想的全都是大姐儿选了这样的夫婿……陪嫁丫环、陪嫁丫环……
“这是遗山先生的书稿?”
下了楼,李瑕一手牵着张文静,一手拎过那包袱,掂了掂,道:“杨公又要大哭一场了。”
他将包袱交在一名亲卫手里,郑重交代了一句。
“保护好,不可沾湿了。”
“是!”
元严一句话都还未说,压在心里两年的重担竟是就这样被行云流水地卸下去,未再担忧别的,只跟在李瑕与张文静身后。
“风陵渡不能走,那边在乱战,随我从东面登船。”
“东面有船吗?”
“安排好了……”
李瑕与张文静语速颇快,却都很从容。
张延雄也没那么傻,不至于想不到李瑕会与张文静合力控制张家护卫。之所以还敢离开,就是笃定他们不可能从风陵渡口离开。
但,在这两人面前,张延雄只会被拿捏得死死的……
李瑕根本就不必从风陵渡走。
“吁……”
夜色中,已有马匹与马车被带过来。
“你们上马车。”李瑕翻身上马,向元严道了一句,伸手,又是自然而然将张文静拉上马背。
扯起缰绳,却还悠哉悠哉往营房那边绕了一小圈。
“出了何事?!尔等又要围杀我张家不成?!”
~~
夜色中,岸边的呼喊声更响。
“仪叔安捕了廉相,仪家叛投了!救回廉相……”
“仪家反了……”
仪叔安还在慌慌忙忙披甲,心中烦躁。
怎么能不烦?一会说张家反了,一会说廉希宪反了,现在可好,又说仪家反了。
搞清楚,他仪叔安才是蒙古宗亲的心腹。
张家代表世侯、廉希宪出身金莲川幕府、阿合马代表色目商人的……这些各路牛鬼蛇神各怀心思,竟敢全挤到解州闹事。
问题在于,大蒙古国对各路牛鬼蛇神的管制本就不严,一时半会的,阿合马也赶不到。
还真就只能靠他这宗亲心腹来镇压下去。
“报。”仪忠大步赶来,禀道:“大帅,反军攻上岸了,想劫走廉希宪。”
“多少人?”
“守蒲津渡的三四百人,说是奉陕西行台之命……”
“这里是山西!他们的陕西已经丢了,廉希宪送给李瑕的!”仪叔安大怒,喝令道:“立即把廉希宪押回解州。”
仪忠连忙派人去押廉希宪,又道:“大帅,我恐廉希宪叛投之后,早有攻山西之意,故意带兵渡河,今日风陵渡若失,不堪设想……”
仪叔安一惊。
他勐地回想起来杨实说的那些话——李瑕欲取山西。
“不,他说好了休战的……该死!李瑕说了罢兵休战的……”
“可杨实提出要交还廉希宪,大帅并未答应……”
“去!守住渡口,去找张延雄来,事情是他闹出来的,告诉他,李瑕本欲休战,是他擅自动手掳人,闹出这动静。张家若不为我解决,我状告至陛下面前!”
“是……”
仪忠大步而走,一边不停驱使兵马去守风陵渡,一路赶到营牢,只见张延雄正带人堵在门外要杀廉希宪。
甫一见面,张延雄不等仪忠开口,径直喝道:“为何还不斩廉希宪,让他调兵攻山西?!你仪家反了不成?!”
仪忠一愣,忙道:“张将军息怒……拿下廉希宪之时,风陵渡那么多人,难免有人……”
“够了!还不把廉希宪首级拿来,威慑反军?!”
“不可!此事我家大帅已上报行台,不可擅作主张……你们,速将廉希宪押往解州……张将军,请你尽快带张家勇士助我守渡口。”
“关我屁事!”
张延雄眼中精光一转,羊怒,啐了一口,转身便要走。
要做的事已做完了,眼下回驿馆看住大姐儿才是要紧。
没想到,仪忠竟是一把赶上,死死拽住他。
“张将军,你莫忘了,是你擅自主张掳回廉希宪,才酿成今日之祸。”
“放屁!要不是我捉回廉希宪,解州都被他谋划下来了!”
“不,我家大帅早有安排,已请行台调兵,是张将军逼得廉希宪提前动手。误我家大帅大事。”
张延雄暗骂仪家无耻,但话都这么说了,没奈何,只好带人去助仪家一臂之力……
第672章 天涯
马蹄踏过黄土,将风陵渡的混乱甩在身后。
张文静回头看了一眼火光,额头便贴到了李瑕的脸颊上。
她耳朵一热,忙又转回身,心想道:“订了亲的……订了亲的……”
渐渐地,李瑕放慢了马速。
迎面拂来的夜风便也温柔了许多,倒还能听到黄河在咆孝。
时隔四年,再次这样与他同乘一骑奔驰于辽阔大地,当年一幕幕却还清晰……
“你骑术好了很多,以前根本就不懂节省马力。”
“以前待你太凶,生气吗?”
“哼,也不知后来谁被谁俘虏了。对了,我前阵子做了件事,救了一个小女子。”
“我知道,洛阳永宁张氏女,我已见过她。”李瑕道,“她很喜欢你。”
“嗯?喜欢我?”
“提到你时,红着脸,说你丰神俊秀。”
“那当然。”张文静指了指黄河对岸,道:“那时那情境,她坐在马车上,蒙人想要掳了他,我策马仗剑而来……你可觉熟悉?”
“嗯?”
张文静不依,拿脑袋抵了抵李瑕的下巴。
“真不记得了?”
“记得。”李瑕问道:“所以,永宁张氏因为这一幕便喜欢上你了?”
“不和你说话了。”
虽说是嗔了李瑕一句,张文静依旧觉得开心。
她有很多很多堆积经年的话想说,但已不着急了,等离开这里,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说。
……
终于,行到了一处河岸平缓之处,李瑕勒住缰绳。
“就是这里了。”
他先翻身下马,抬手,将张文静抱下来。
“我自己能下呢。”
“以前不都是我给你提下来的?”
“嘁。”夜色中看不到她脸红,只见她抬首四顾,问道:“船呢?”
“一会便到了。”李瑕伸手理了理张文静乱掉的头发。
张文静老实地任他理了,转身跑开,自去往马车那边找元严说话,不愿当旁人面与李瑕亲近。
李瑕笑笑,四下看看,还有些舍不得这黄河北岸。
说句心里话,这几日才是今年最轻松的时光,没有大量的公务,每日睡醒了只需想办法找女孩子说说话。
不一会儿,有大船驶过河面,向这边靠来。
此处叫“岸堤”,不是什么好的渡口,只能勉强停泊。
上船的话,有一段路需要涉水。
李瑕正想着一会要将张文静抱过去,便听大船上林子喊道:“放下小舟接人。”
做事过于周全了……
~~
“这船不错。”
李瑕上了船,安顿好了张文静等人,走了一圈之后,在船头站定,称赞了一句。
林子颇得意,拍着桅杆,道:“整个蒲津渡,就属这船最大。”
“剩下的都烧了?”
“烧了。我持廉希宪的信符,安排民夫把石脂装上各条船,说是要去救人,直接便一把火起,那渡口挤得密密麻麻,谁都扑不灭……我还安排了八名好手偷了些兵符潜入解州,只待藏上一阵子,便可为大帅传递山西消息。”
“做得好。”
“大帅,现在出发回去吗?”
“再等等廉希宪……来了。”
西面已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数名骑士出现在岸边。
这是李瑕与张延雄说好的,趁乱将廉希宪送来。考虑到张延雄也许会杀人灭口,他请张文静派了人过去盯着,又安排了两人在其中。
……
廉希宪已不再如来时那般神采飞扬,身披丧服,双手被缚,颓然上了船,垂头不语。
李瑕上前解下他身上的绳索,问道:“善甫兄亲人过世了?”
“家慈……走了。”
“节哀。”
李瑕也意外,安慰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已看到廉希宪嘴角的血迹,知其近日恸至呕血。
这其实,也打乱了李瑕的计划。
良久,还是廉希宪先开了口,语气萧索,神情哀伤。
“非瑜将我往黄河北岸送一遭又带回,一举两得吧……既接到了张家女郎,又毁了我反攻关中的布置……你赢了。”
“是,本来,还有一桩目的,是想让你对忽必烈心灰意冷。”
廉希宪抬起头,问道:“打算如何招降我?”
李瑕反问道:“现在说吗?不如等你缓过心情。”
“家慈在七月时便已走了,时隔两月,我这当儿子的都未回去……先说眼前事吧。”
话虽如此,廉希宪依旧是神魂不属的样子。
“也好。”李瑕道:“这一趟,善甫兄也该看到蒙古制度的弊端。”
“制度?”
李瑕本已做好准备要应对廉希宪的雄辩滔滔,不料对方此时是这样的状态,谈话的气氛便低迷了许多。
但准备好的说辞总归要说。
“胡无百年之运,草原政权往往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蒙古的特点与以往的匈奴、突厥并无太大区别,打起仗来,大范围的迂回穿插而已。成吉思汗只将蒙古人拧着一股绳,让他们发现草原外有宽阔的、可以征服的土地,使蒙古人齐心协力……这,便是蒙古之所以‘勃’,起势迅勐。
但这样的政权,能长久吗?由‘征服的欲望’捏合起来的团结,崩塌起来,也会是迅若惊雷之势。蒙古宗亲之间的血雨腥风不是近年才有的。窝阔台死后,蒙古人的屠刀已经开始砍在兄弟头上了,这些,善甫兄比我清楚。试问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是你们口口声声的‘汉制与旧制之争’吗?忽必烈的王气到底在哪?”
李瑕指了指黄河北岸。
“看看这蒙古治下之地,有一套长治久安的制度吗?不过是强盗分赃的方式,数万万百姓,不过是蒙人剥掠的赃物。我来走一遭,如入无人之境,并非我有能耐,不需要能耐。这里,只有一帮给强盗收赃的喽啰、傀儡,满脑子只顾着给主人运送钱财,保存那一点可怜的权力。
就这样肮脏而稀烂的制度,何以长久?何以昌盛?何以能成就善甫兄想达成的志向?萧何于秦时为刀笔吏,汉兴,则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不仅因其治世之能,也因他辅左的是刘邦。”
廉希宪默默听着,缓缓道:“蒙古制度不兴,我一直知道。所做所为,恰是要定统建制……”
“哪怕善甫兄真为忽必烈开国定制,然其国不长久、不昌盛,亦与善甫兄之志向南辕北辙。阻力很大,你已看到了,历来少有哪个王朝只三代便有这般多吸血的宗亲贵族、三代还无长治久安之策、三代还只知杀伐……它的成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廉希宪道:“陛下已有改制之意,而真金太子确实也是……”
“你说我要成事的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还能一切顺遂,忽必烈与真金所面对的又是多少蒙古宗亲的压力?他们不如我坚决,你与他们之前的信念有冲突已是必然。”
“大帅何不再说说,陛下与我之间的君臣恩义?”
“忽必烈对你有多少信任,你心里应该清楚了。”李瑕道:“关陇一战,你成了是大功,败了便是大过。这次北渡,明面上你已投靠我了,他会如何对你,我不谈,你自己想。”
这次的谈话,低迷得多,但事实上廉希宪来之前,就已有了倾向……
他算过时间,母亲过世大概是临桃一战结束、汪良臣中伏的消息刚传回北面,燕京盖下消息,希望他继续主镇关陇。
之后,退守关陇的消息传回去,燕京便希望他能回去丁忧了。
太体面了,对他而言,足够体面,对君王而言也足够体面。让他不得不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这隐情未必有……但疑心一起,君臣已再不可能如以往一样相互信任了。
他如今投降李瑕之事已是人证物证确凿。再加上,阿合马主持山西。若落在阿合马手中,必是被栽上污名,恐还要连累全家性命。
十年君臣恩义……
坐在船头这般想了良久,廉希宪忽问道:“李帅又能给多少信任?”
“善甫兄想要怎样的信任?”
“我想回燕京一趟,拜祭家慈……”
廉希宪话到一半,停了停。
他并未完全想好是否要投奔李瑕,只是一直以来坚韧的心志让他并不愿冤死在阿合马手里,且此时最想要做的事……确实就是回去奔丧。
“好。”
李瑕已径直答应,又问道:“可需我派人护送你去?”
“不必,我在北地有不少故交,能帮我。”
“可以。”
“李节帅不担心我是要逃回去,洗清嫌疑,继续与你为敌?”
李瑕抬手指了指河岸,道:“见到善甫兄身穿丧服,我便未下令开船……去吧,我信善甫兄会回来。”
他没再多说什么,廉希宪几乎已不可能再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而真要洗清嫌疑,最好的办法还是那一个,假意投降他李瑕,找机会带他头颅返回……廉希宪没这么做,其人有“廉孟子”之称。
廉孟子,这才恰恰是李瑕需要的。
他不需要年年为蒙古宗亲运送五户丝的世侯,这种分赃者便是想投降过来,无非也是一刀斩而已。
志向相合,才值得他招揽与信任。
廉希宪沉默片刻,长揖一礼。
“谢李节帅大恩。”
他分得很清楚……李瑕对付他,这是立场。但李瑕并没有帮他的立场,帮了,那便是恩情。
李瑕则是坦然受了,又让林子牵来两匹马。
“请善甫兄早去早回,关中百废待兴、事务繁杂,还须你放开顾忌,大展拳脚。”
……
廉希宪牵马下船,因李瑕最后这一句,不由回想起近日以来安排的关中政策,那些多年来想做而不能做的改革,心头一热。
这一夜过去,于他而言,已是新的篇章……
~~
“嗯?走了?”
“还会再来投我。”
“有这个信心?”
“有。”
船行向黄河,李瑕才想返身回船舱,正见张文静出来。
好不容易见了面,她自是不愿就这样去睡,巴不得多说会话。
李瑕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两人便坐在甲板上看着东面,等着日出,随意地闲聊。
“今日之后,我才算真正取了关中。挫败了廉希宪的反攻计划,往后得他助我对付阿合马、商挺,方可放手施为……至少,能逛一逛长安城了。”
“我五哥若是知道声望这么高的廉公也投奔了你,怕是连下巴也要惊掉。”
“正常,形势便如这黄河,奔流起来,渐渐便会有百川入流,往后当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奔我。”
“就比如元家姐姐?若你没成势,只凭与遗山先生对两句诗,她也不会来找你?”
“聪明,我成了势,以往所做的小事才能有意义。而我做对的事,往后渐渐自然会得人归心。”
“但我可不是冲你这些来,我只想问你……嗯……去年七夕前的聘书……”
张文静话到最后,声音渐低。
李瑕道:“先给你看个东西……”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递在她手里。
张文静瞥见纸上“相思”二字,脸一红,道:“才不是我写的。”
“我却想求娶写这首词的才女,恐她家人不答应。”
“嗯……她家人若已收了你的聘礼,怕是再悔婚就是言而……不想与你说了。”
“再等等,看黄河日出。”
张文静本就是羊装要走,被李瑕轻轻一拉,一回头,只见东边日出红胜火,大河奔流,天地一阔。
“此情此景,想到一首唐诗呢……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后两句呢?”
“后两句,忘了。”
“不信大才女会忘。”
“不是大才女,勉强可算小才女。你若是请教的话,后两句……还是不给你念听。”
张文静任李瑕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回想着这一路而来的“浪淘风簸自天涯”,只在心底继续念那诗……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第673章 汉台幕府
九月九日,重阳。
一队马车行到汉水边,车厢中江苍探出头向外望了一眼。
“父亲,汉水为何名‘汉水’?”
“汉水所对应的,是天上银河。银河有‘天汉’之名,故而如此。”江春应道。
江苍恍然大悟,道:“原来汉水是银河的意思啊。”
“史书有云,汉高祖初不欲就任汉中,有进言曰‘汉水上应天汉。汉中据有形胜,进可攻退可守,秦以之有天下’,刘邦乃就汉中王。”
说话的却是江荻。
她今年已十八岁,脸愈显得有些方,但男装打扮,气质温雅自信,倒显得比江苍要出众得多,此时手里还拿着一卷《太平寰宇记》看着以了解天下山川形势。
随口作了补充,江荻转向江春,忽问道:“父亲可听说过‘天汉幕府’?”
“有所耳闻。”江春道:“近两年来,常有人言,李节帅治川蜀,政令多交幕府施行,或称‘天汉幕府’,或称‘汉台幕府’,这并非好事啊。”
江荻道:“有些年未见到韩老与以宁先生了,这天汉幕府想必便是由他们主事吧?说来,当初在叙州时,女儿也随以宁先生做过事。”
江春不以为然笑了笑,忘了说话。
他此番前来,正是因与李瑕、韩家的关系,又要升官了……
前方,一座石制大桥已横在汉水之上,马车直接过江。
北岸,城外已搭起一间间屋舍、商铺,可见汉中城之规格已扩展到了外城。
汉江下游货船云集,商旅繁盛……
江春只这般扫了一眼,马车便穿过外城街道,穿过望江门,驶进天汉大街。
~~
李昭成捧着几封公文,拐过天汉大街,至帅府大门外,抬头看了一眼古汉台,若有所感,于是登上高台。
踏上石阶,只见严云云正扶着韩承绪站在汉台上说话。
严云云如今不常戴面具,坦然露出一边脸上的伤痕,痕迹却浅了许多,不像以前那般隆起,剩下半面通红。头发则已完全盘起,作妇人装束。
她已嫁了人,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叫韩无非的潦倒大夫。
韩无非医家庶子出身,名字就是“莫有非份之想”的意思,脑子亦不太好用,被嫡亲兄弟扫地出门后庸庸碌碌,若非遇到严云云,连生母都养不活。
他们成亲后,韩承绪亲自试了试韩无非的医术,连当个军大夫尚不够格,只能到药局里做些捣药的小差事。
这般一个人,李昭成自是看不上,认为配不上严云云,但她说他好,他也无可奈何。
他自己也成了亲,娶了史氏之女……
此时再在汉台相遇,李昭成才意识到他们各自都已到了人生新的状态,都不再似从前了。
“见过韩老。”李昭成行了一礼。
他已为人夫,开始蓄须,短短一茬,还不算很长,气质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韩承绪回过头,和蔼地笑了笑,道:“大郎君来得正好,本想着要过去找你一趟。”
“晚辈马上要去长安,想必韩老有诸多事务要交代?”
“你近来可觉为难?”韩承绪不急着交代,只如闲聊般问道。
李昭成略略苦笑,但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问的是他的亲事。
李墉安排的,先让他娶了史氏,婚事有些仓促。结果成亲不过半月,长安消息送来,说是刘黑马愿降,但希望与李家联姻。
史俊当然极是不满,李墉却早有安排,称李昭成为李家长房之裔系,兼李墉这一房嗣子,大宗子兼祧小宗,宜娶两房妻氏继承香火。
难题便抛到了史俊这边,女儿都已经嫁了,偏一方面是劝北地世侯归附的大事,另一方面李家有理有据、长篇大论……谈到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
李墉安排完此事,心满意足,自带着他的学生们往陇西主持局势,留下李昭成每日应付史俊的臭脸。
为难当然是很为难,但不足与人道。
“韩老费心了,晚辈勉强能够应付。”
“那就好。”韩承绪道:“与你岳翁那边,我们说的是与刘家还在谈,你莫说漏了嘴……与你妻子也须保密。”
李昭成应道:“是,晚辈晓得。”
事实上,他与史氏还不算太亲近,史氏持家有道这他是喜欢的,但夫妻之事,抱着她便如抱着榆木,却也让他感到太无意趣了。
想到这里,李昭成尽力不去看严云云,心知人生在世没有十全十美。
“你的头一桩婚事,李公为你操持停当。这第二桩,到了长安,便由阿郎为你操持,到时,李公只怕又要从陇西往长安一趟。”
“晚辈正有些犯愁,此去长安,不知该不该带上家室?”
“带上。”韩承绪道:“你到长安成婚之后,带上两位妻氏随李公往陇西,离了其娘家,不难应付。”
“多谢韩老指点。”
韩承绪点点头,便交代起李昭成到了长安以后要办的许多事务。
“如今已是九月,阿郎收复陇西的奏报,想必已陆续送到朝廷,中枢那边,想必正在议论是否遂阿郎所请,调王坚镇守陇西,你须提醒阿郎,尽快将关陇掌握在手中……”
李昭成听得很仔细,也显得很恭谨。
末了,韩承绪拿出一份人事调动的安排章程递过去。
“这是前次与阿郎传信定好的,稍做了些调整,但不知举荐上去,中枢能不能批答。”
“岳父调任潼川府路安抚使?”
“是啊。易士英移镇大理,这位置便空出来,有资历担任此职又与阿郎亲近的,也唯有史公了,这也是李公急着让你与史家联姻的原因。”
李昭成点点头,道:“晚辈明白了。”
“这般有资历、且与阿郎亲厚的宋廷大臣还是太少……转运使之职,由孔仙继任,空出的利州知州一职,阿郎举荐陆秀夫。”
“资历只怕太浅了些。”
“确实不好谋划,不仅是陆秀夫,是整个调动中枢都未必答允。”
李昭成目光已落在最后,又问道:“二弟想谋‘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不错,这该是酬陇西的功劳,先谋下川陕宣抚处置使。等明年再议收复关中的封赏,才有可能开府建衙。”
“建炎年间,张浚曾担任此职……”
“当年张浚宣抚川陕前,已入枢密院。相比起来,阿郎资历犹有欠缺。如何谋划,便看我们的本事了……”
~~
目送李昭成下了汉台,韩承绪道:“他沉稳了不少。”
严云云点点头,道:“是,就是还太文气了些,还不能独当一面。”
她一直看得很清楚,李昭成性子确实有些懦弱,但出身与学识不凡,早晚要担起许多事。
这样的人她早已不打算再碰,否则往后难免有权职上的牵扯,影响到她得来不易的地位。
严云云遂觉得,韩无非确实很好,敦厚朴善,自守本心,待她也好。不需要有甚本事,本事这种东西,她已经有很多了,并不看重。
“继续说吧,往后幕府的行事策略将有所改变。”
“女儿听着。”
韩承绪缓缓道:“之前我们说‘内修外攘’,今阿郎已得关中,‘外攘’之局面已变,非再针对北面忽必烈。忽必烈内忧外患,已四面受敌,阿里不哥、李璮、宋廷,以及我们阿郎,他不会再与阿郎开战,势必讲和。故而,往后这三五年,我们需防备的反而是宋廷。与宋廷的争,不会是打仗……”
“女儿明白。”严云云道:“与宋廷之争,是口舌之争,官位之争,人才之争,钱粮之争,利益之争。”
“不错,这不同于打仗,打仗要的是沙场舔血的男儿。与宋廷之争,需要聪明人,阿郎可用的聪明人还太少。往后你要做的,便是这利益之争。”
话到这里,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难啊,你为阿郎主持商事,一方面,需兴盛川陕与大理,甚至往天竺之贸易,另一方面,则需与宋廷争利,京湖、江南、两广,大贾云集,背靠权贵,只怕你不是对手。”
“女儿确未想过,须担这么重的担子。”
“与宋廷争利,既要得利,又不可将这面子扯下……”
韩承绪交代了一会,目光往汉台下望了一眼,道:“江知府到了。”
“女儿去接,父亲且稍坐。”
“一起接吧,毕竟江知府才是官身,不好怠慢了……”
韩承绪作为李瑕幕府中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是最先感受到李瑕的策略调整。
他这半晌之间所会面的几人,涉及到的,便已是与宋廷之争的几个方面。
至于官位之争,李瑕在临安有势力,但还不够,缺一个能在官面做文章的人。
便是江春了……
不一会儿,笑声已在帅府大门外响起。
“恭喜江知府又要升官了,这次该回朝任职了啊。”
“还得多谢李节帅举荐。韩老也见外了,论起来我是巧儿的义父,该向韩老执晚辈之礼才是……”
这笑语声中,一身男装打扮的江荻却是转头看向了那座古汉台。
她这才明白,为何李瑕的幕府有“汉台幕府”之称。
之后,目光落在严云云身上,江荻便感到对方身上已有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气势,官气。
且那官气,竟比她父亲还要重得多……
寒暄过后,韩承绪招待江春父子到前衙叙话,那边严云云便领着牟珠,以及换回了女装的江荻,往后衙去拜见蜀帅夫人。
牟珠心中也不知是何感受,压低声音提醒江荻道:“听说李夫人怀着身孕,六七个月了,一会说话轻点。”
江荻漫不经心地应着,再次看向前面的严云云,愈发确定对方已在李瑕幕府做事。
她最初模彷李瑕或出自仰慕,如今才识渐丰,却已有一展抱负的想法。
今日一入汉中,心中不由生起一个念头来。
“汉台幕府……”
第674章 青冥
“川陕宣抚处置使?”
公堂上,江春捧着茶杯,沉吟起来。
大宋承平时,关陇称为“陕西路”,后来分为“秦凤路”与“永兴军路”,秦凤路指的便是秦州、凤翔,是大宋疆土中所有的陇西地域。
这已是一百三十年前之事,陕西这词听起来如此遥远。
而自张浚、赵鼎之后,百年间也再未有人任过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难免让人有些恍忽。
江春遂问道:“韩老之意,李节帅还要收复永兴军路?”
韩承绪并不打算告诉江春关中已经收复了,李瑕需要时间先行掌控住关陇,否则宋廷必派兵马来。
他抚须道:“如今阿郎已在设法劝刘黑马归附,若此事可成,关中或可重归我大宋治下。奈何,阿郎权职不够,难以使刘黑马信服。”
江春问道:“可须朝廷再派重臣来……”
“不可。”韩承绪语气郑重,道:“莫忘了孟共招降范用吉、汪世显向赵彦呐请求内附之事,一旦被朝廷干涉,万一功亏一篑,如何是好?”
“这倒也是,李节帅顾忌得有道理。”
江春这话,不算真心,但也理解这其中的道理。
二三十年之前,满朝上下没有人认为拒绝范用吉、汪世显这些军阀的内附是错的,万一闹得与李全之叛一般,大家都心累。
谁又想到,蒙古人却能用这些军阀兵马杀进宋地,直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蜀地千万人口十不存一。
再回想当年决策……蠢得令人发指。
“意思是,只由李节帅与刘黑马商议?”
“刘黑马只信任阿郎。”
江春道:“但李节帅权职不够……”
韩承绪抚须笑道:“故而,需要谋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阿郎绝非为个人权柄,实为国事考虑。”
“韩老也知道,建炎之后,始有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张浚、赵鼎任此职之前,皆已知枢密院事,乃一方重臣……至于李节帅,今年方二十岁吧?”
“乱世岂问出身?”韩承绪拍着膝盖道:“当然,此事不好谋划。故而须请江知府在朝中帮一帮。”
“这……”江春为难道:“我位卑言轻……”
“不妨告诉江知府,如今官家的贴身内侍关德,阿郎的人。”
江春一惊,又是大喜。
“真的?!”
韩承绪招了招手,江春连忙凑上前去。
“你到了临安,小事往风帘楼,找胡妈妈,她会派人往宫中传话给关德;若有大事,让尊夫人往长公主府求见……”
江春连连点头。
韩承绪又交代道:“若官家召你,你只需说……李节帅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若如此,此事或有把握,内子伯父牟公已起复了……”
“不。”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必与牟公多言。”
……
李瑕的政敌从来都不是具象的贾似道,而是任何一个当权中枢之人。
这件事的本质,还是藩镇在从中枢分权。
不管是牟子才、叶梦鼎、杨栋、饶虎臣、程元凤,还是贾似道,谁现在掌握着中枢的权利,谁就是李瑕的敌人!
与忠奸、人品、交情种种全然无关。
权力是水,流到天平的一端,另一端的人顷刻就变成敌人。
这种微妙的关系,韩承绪很难向江春形容,因此也说不上来这次的谋划谁是敌、谁是友。
如果以为“贾似道是敌人,牟子才是朋友”,那在官场上就太幼稚了。
思来想去,韩承绪道:“阿郎得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必有人得利,得利者将帮我们。但一定要提防朝中反对此事者。”
江春张了张嘴,这才明白自己要办妥此事有多难。
怪不得李瑕不是直接传一封信给关德。
要谋这官职,需要把握临安官场的人心冷暖,而在朝堂上,顷刻之间利益得失就会发生变化。
所以需要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人去谋划。
“二十岁的川陕宣抚处置使……两倍于川蜀之权,我来办这件事,只怕……”
江春这一开口,韩承绪便知他意识到难处了。
也就这几年了,还需要这样去与宋廷拉扯。
宋廷也不傻,很快便会有人意识到,要压制李瑕,只剩这几年了。
实在是无人可用,才将这事交给江春……
韩承绪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道:“江知府莫担心,我们会让姜饭随你一道去临安,该打听、联络的,他会为你办妥。”
“姜饭?”
韩承绪点点头,又道:“这次,不仅是川陕宣抚处置使的官职要拿下来,之后还有云南安抚制置使、?州路安抚使等要职。再等阿郎拿下了关中,可是有大量的高官职位等着江知府。”
江春又是一惊,张了张嘴。
四年前他不过是个小县令,认识了李瑕一个县尉……韩承绪则还是一个北面俘虏。
一转眼,开口谈的都是川陕处置使、云南制置使这样位极人臣的高官了。
自己呢?若能得一任长安府尹,岂非还有拜相的可能?
“江知府,不,江少卿,这是阿郎举荐江侍郎之后朝廷的批文。阿郎攻下陇西,当即便是为你这位老上差奏功啊。”
韩承绪已转身,拿起一封公文,递在江春面前。
“宝章阁直学士,太常少卿,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侍官家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执事于殿中。”
江春身子一颤,不敢埋怨韩承绪此时才将这批文拿出来。
他只觉眼前的官途,豁然开朗。
……
这夜,到汉中城内官驿下榻,江春犹未回过神来。
牟珠给他端了水让他洗脚,自坐在一旁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好一会,江春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说你那女儿,想留在李节帅幕府做事。巧儿那丫头兴高采烈便应下了,说要去与韩祈安说,李夫人也是,一心要将荻儿留下来……我这就把荻儿叫进来,打一顿?”
“打一顿?”
“官人!你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
江春一愣,喃喃道:“我马上要回朝了,让她留在义父身边……也行。”
“哪个义父?”
“巧儿既是我义女,荻儿、苍儿自该也是以宁的义女、义子。”
“官人你疯了不成?我们回朝,不带着女儿,任一个小女儿家独自在外,成何体统……”
“你不懂。”江春加重了语气,道:“回朝一趟,至多一年光景,待复了关中,我可是要谋一任长安府尹的。女儿家辛苦随我跋涉做什么?不如寄居在义父家里……我就说嘛,这般要事,怎交给我来做……”
“官人在说什么?”
“我的妻啊,你要飞黄腾达了……”
~~
次日,李昭成准备启程往长安。
他这一趟带的人手、物资奇多,队伍排了整整一里长。
但他终究是年轻不能任事,这些多是由郝修阳安排的。
且李昭成新婚燕尔,近来汉中城发生的许多事都不知,携着史氏上了马车抵达城外,目光看去,队伍中许多人都不认得。
比如其中竟还有许多苗兵,也不知是何时入城的。
他安顿好妻氏,举步往郝修阳的马车上走去,一掀帘,只见郝修阳正在与一黑衣妇人说话,李昭成一惊,连忙又放下车帘。
“慌什么?”郝修阳道:“老道士都多大年岁了。”
李昭成这才再次掀帘,见了那阿莎姽,有些憷她,忙又行了一礼,道:“不知通司是几时来的?”
阿莎姽没理他。
郝修阳抚须道:“人家来汉中十余日了,你能知道什么……对了,此行如何做你知晓了?”
“韩老与我交代了。”李昭成应道。
他已想明白韩承绪那些话,接下来要做的依旧是“内修外攘”,只是外攘改成了与宋廷争利。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李瑕争在关陇的权力。联姻是拉拢关陇势力,此其一;之后随父亲到陇西,是稳固陇西,此其二;剩下的,就是再带些话给李瑕。
郝修阳见李昭成已明白,遂点点头,道:“启程吧。”
马车缓缓起行。
他们准备走的还是陈仓道,这条路最远,但最平坦。
“老了啊,老了,真想长生不死啊。”
郝修阳倚在车厢里,向阿莎姽道:“你可知老道此行又是为何?”
阿莎姽摇了摇头,表示不想知道。
“老道啊,想去终南山走一趟,把那全真教给说服了,再多寻几个弟子在身边。”
他不是没有弟子,这段时日以来,他已收了不少弟子,但对其天资都不满意。
阿莎姽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听老道长在那念念叨叨。
“还有啊,陈仓道往长安,远了,老道还得再多制些火药,供给大帅修一修傥骆道、子午道,千头万缕喽……”
郝修阳直说了好一会,意识到同乘之人根本没在听,才说起与她有关之事。
“你啊,说大帅是冥王,此事如何说呢?南疆那边的人就信这些,老道懂那些山民。但你怕是不懂大帅的能耐。”
阿莎姽终于回过头。
郝修阳道:“汉高祖皇帝,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刘媪曾憩于大泽之堤,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卧于刘媪之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阿莎姽愈觉茫然。
“别急,你听老道细细说来。”郝修阳又道:“刘宋高祖武皇帝,夜生,有神光之异。是夕,甘露降于墓树;隋高祖文皇帝,出生时紫气充庭,长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纹在手为‘王’字;唐太宗皇帝,出生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此皆,数百年一见之异象。
大帅得天引魂,亦是如此。可笑你一南疆苗妇,不识龙凤姿质、日月仪表,天降贵子,以山野神鬼名之。所谓冥王,非‘冥府’之冥,乃‘青冥’之冥,‘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们天’,你可明白?其乃天降之子。”
阿莎姽终于开口,问道:“老道长想说什么?”
郝修阳闭目不答,手指轻轻敲着厢壁,沉思着。
他久在西南,了解南蛮信仰的那套东西,通灵、拜山鬼,这在收服南疆时有用,如今却已用处不大。
垂垂老矣,他想要在逝世之前,借李瑕之权力与野望,构建出一个恢宏的神话体系,将南北道教、西域佛教、南疆神鬼、以及蒙古人信奉的长生天,一并包融进去。
“阿莎姽,你得要帮老道长一把,也是帮你的冥王……不,不是冥王,是青冥天之子……”
~~
“青冥天?”
二十余日后,长安府衙。
李瑕反问了一句,显然不太感兴趣。
他知道,迷信对这时代的人非常有用,但一直难以代入。
或者说,迷信对当世人有多大的影响力,他无论做怎样的想象,都是低估。
如今,蒙古的萨满、南疆的通司、吐蕃僧侣,就是比皇权还神圣的存在。
这种情绪之下,李瑕心里不以为然,却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有生之年,还能让蒙古和吐蕃不再迷信不成?
“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他这话应首,末了,又补上一句。
“郝道长莫耽误了工艺之事便好。”
郝修阳略有些失望,道:“大帅已有数万余蒙古俘虏吧?由老道来让他们真心信仰于大帅,如何?老道近来多研究铁木真之崛起,其与萨满教首领‘帖卜腾格里’,即‘通天巫’有重大干系,成吉思汗之号,亦是由萨满教提出……”
李瑕笑了笑,抬手,打断了郝修阳的话。
“知道了,郝道长去做便是,我只要结果,要俘虏中能出一支信服我的蒙古骑兵。多久能出结果?”
郝修阳抚须道:“要办成此事,老道须往终南山走一趟。”
“好。”李瑕颇干脆,道:“我调刘金锁领兵随道长去。”
郝修阳不由笑了笑,他虽对李瑕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失望,却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于他而言,此事已是大有可为。
“多谢大帅,这也是为了多收弟子,促进大帅想要的工艺。”
“道长把握好分寸就可以,你知道我更想要什么。”
李瑕已摆出了些威严架势,又道:“你们道门,能制火药、研习医术、发展工艺、安稳世情,这很好,但莫学全真教,过犹不及。”
他对郝修阳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
纵观过往,中原与江南其实还好,世人更为开明些。但塞外却不同,连成吉思汗也要先后利用萨满教、全真教,蒙哥与忽必烈则是利用萨迦派,才使吐蕃纳入蒙古版图。
李瑕亦不得不如此,往后也并不想将这些地方丢了。但神权又是他想要打碎的枷锁,得靠数百年的教育……总之是,一开始便带着利用与压制的态度,丑话须说在前头。
郝修阳心中一凛,应道:“老道明白了。”
“道长一路劳累,请先去歇息。”
李瑕目送了郝修阳,闭上眼想了想。
这事他虽不感兴趣,干系却很大,涉及到往后几乎所有蒙古俘虏投诚后的心态,也涉及到他治下之地的舆情,甚至涉及到更远以后。
但也就交给郝修阳与阿莎姽罢了,也不需他亲自去做。
郝修阳确实是想辅左他,却也有振兴道门的志向,反而是阿莎姽更纯粹……
李瑕想过之后,睁开眼,继续埋首桉牍作他下一个阶段的方略。
提笔在一行行计划后面又记下一句“消化蒙古俘虏”。
他这方略,内修始终是那些。
至于外攘,若说之前是趁忽必烈四面受敌之际,从其手里“夺”。接下来,便是要守,从中枢手中守住眼下的成果,才能安心内修到忽必烈回过头来……
~~
与此同时,昔木土脑儿。
辽阔的草原上,十万骑军已排开阵列,与十五万大军对峙,构成一幅恢宏的景象。
在双方的阵列前,各自高举着的,都是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萨满已在祭天,宣扬着各自的大汗才是受命于长生天。
这将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真正决战……
第675章 声望
时值九月底,天气正好,秋风送爽。
张文静到长安已有十余日,颇为习惯。
她老家在顺天路保州,六年前张柔移镇亳州时她才跟过去,觉得亳州气侯更好,不似保州夏热多雨、冬寒干燥。
至于长安……有李瑕在便觉得更好些。
白日里李瑕较忙,她则忙于布置如今居住的宅院。
她住的并非陕西四川行台或府衙,而是买下了附近一个大小适宜的院落,毕竟是未成亲。
但李瑕每日忙完公事都会过来,干脆也就住下了,在西厢占有了个客院。
张文静便忙着给他裁了几身衣物,挑选被褥、家具。
这些事说来简单,但从布面到被芯,给李瑕量尺寸到缝制出几件衣衫,样样要派人往街面采买,也结结实实让她忙了许多天。
傍晚时李瑕过来,手里捧着长长的布卷。
张文静与他有默契,笑问道:“地图画好了?”
“寻不到这般大的纸,找布匹画的,先帮我看看吗?”
“那便为李节帅参谋赞画,但不知每月给我多少俸禄?”张文静莞尔问道。
李瑕笑笑,道:“一文不名,唯有以身相许了。”
“呸。”
张文静虽嗔,还是与李瑕一起进堂,将那新制的大地图铺开,铺满了整个大堂。
她看了一眼,负手走了几步,以足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燕京在这里,那开平城该是在……”
目光随着燕京往北,她迈了两步,迈过燕山山脉,绣鞋轻轻一踩。
“此处,滦河北岸,有山名曰龙冈,开平城便是建在此处。”
“闪电河?多伦县?”李瑕思考着,低声自语。
他前世喜欢飞来飞去,到过的地方多,倒也能说出几个地名来。
但开平城的位置他却也是第一次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这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
比如杨果以及他的蒙古俘虏们根本就未去过开平城,就算去过,他们也很难具象到地图上。
“这是长安、这是亳州,差不多一千里……”
李瑕先是告诉了张文静这地图的比例,问道:“如今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何处?”
“年初父亲领兵北上,三个多月前传信与五哥言准备出征……”
张文静从开平城又向北走了几步,手指支着下巴思考着,对照着她所知的各种消息计算起来。
李瑕走到她身旁,沉吟道:“算时间,该是走到这一带了?”
他们从地图上的燕京走到开平,只迈了两步,此时却已又向北迈了四五步。
“嗯,差不多该是这里。”
“锡林郭勒?”
“嗯?山丘的河?”张文静也会蒙语,摇了摇头,道:“这一带没有这个地名,蒙人叫它‘昔木土脑儿’。”
李瑕道:“昔木土脑儿,是‘有什么的湖’?”
“有蚋的湖,蚋是一种虫子,生于水,吸人畜之血。”
“牛虻?”
“不知欸,我也没见过。”张文静眼睛里也有些疑惑。
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燕然山?”
他向西北方向又迈了四步。
张文静上前,推了推他,往前再走了两步,再推着他又走了两步,走到地图外面。
“我十一弟在哈拉和林为质子,按他信上所说,从燕京过去,有三千余里。”
李瑕直观的感受到了蒙古国疆土那可怕的大。
平时没有概念,但这地图上,他从燕京到哈拉和林走了十六步,而他的汉中平原,还没有他的鞋大。
“好吧。”
李瑕道:“那做个推算,昔木土脑儿一战。忽必烈若胜,长驱哈拉和林、追剿阿里不哥、稳固局势、扫平李璮……没有三五年光景,无力反攻关中。”
“三五年,已算是迅如闪电了。”
“我取陇西之后打关中,尚且还花了半年。”李瑕道:“再说阿里不哥若胜,那,忽必烈回防开平,之后是燕山防线、燕京防御……”
“阿里不哥前期必定是破坏中原,烧杀抢掳,摧毁忽必烈的根基?”
“我怕的是,阿里不哥若胜,一两年内就能从河套杀入山西,甚至……从凉州迂回,杀入陇西、关中,抢掠钱粮、补充军需。”
“会吗?”
“这是必然,迂回包抄是蒙古人最常用的打法,且忽必烈需要经营治下之地。阿里不哥则从来不需要,就是抢,就是杀。”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道:“我现在怕的反而是忽必烈这一战不胜。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是他拒阿里不哥于燕山山脉以北,然后,反攻哈拉和林时受挫。”
张文静冥思苦想,道:“这局面太难操纵了吧。”
“操纵不了了。其主战场已移至太远,鞭长莫及。”
李瑕道:“至于向河南、山西动兵亦不可能,眼下没有这个时机,我也没有这个实力,手中兵力守川陕尚且是捉襟见肘。总之,能用的机会都已把握住了,接下来,到了积蕴实力的时候。”
他与张文静一起将地上的大地图又卷好,收起来。
有了这场推演,他对北面的形势也有了更清晰的推论。
他更倾向于还有三五年的积蓄实力的时间。
首先,李瑕要在不到一年内掌控关陇,使宋廷不能伸手过来。
但这时,他依旧不能算完全掌控川陕……还是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一旦自立,有多少人会追随。
这一年,只能先谋划到川陕处置使,再谋划到开府建制之权,然后才有名义在之后两三年左右让川陕渐渐形成半自立的局面。
同时,兵马、钱粮、民心还得达到能与蒙古及宋廷分庭抗礼的状态……
~~
次日清晨。
张文静在院里与李瑕学着做了几个舒展身姿的动作,又共用了早饭。
“你今日做什么啊?”
“我有个兄长……到长安了,带他到刘黑马家中提亲。”
“说到这个,想起来一事。”张文静抿嘴笑了笑,“我五哥才得到关中消息时,听说李家与刘家联姻了,他还以为是你要娶刘氏,也不知该有多懊恼。”
“我不信,你出门前,他在亳州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消息,更有可能是你在山西时……”
“不许说。”
李瑕不由又笑,问道:“你呢?”
“我帮元姐姐整理书稿。”
“说到这个。”李瑕道:“浯溪真人带着遗山先生的书稿来,确实使长安文坛振奋。杨公才放出风声,就有不少金亡后不肯入仕蒙古的文士,主动让我再建个文馆,要求帮忙整理书稿。原本,他们面对我的招揽都是毫不动心。”
“很好啊。”
张文静手一摊,笑道:“拿钱来,我与元姐姐便将这事办了。”
“你知道我想怎么做?”
“自是趁机将这些文士招到你幕下。”
李瑕剥好一个鸡蛋,随手放在张文静手里,道:“昨日还有位名医携弟子数十人来投我,张孝铭,认识吗?”
张文静咬着鸡蛋,摇了摇头。
“他说,不是冲我大宋四川制置使的名头,而是他先伯父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好友,名讳张从正。”
张文静不紧不慢喝了口水,斯斯文文的样子,道:“考城张家,张从正张公在世时,乃金国四大名医之首,名望极高,是着书立传流传后世的人物,我家中便有他的《儒门事亲》。”
“其中还有一位自称是李家子弟。”
“真定李家,想来是李杲李公弟子,在世时亦是金国四大名医之一,捐千金从神医学医术,着述甚丰,有《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医学发明》,我也记不全。”
话到这里,她补了一句。
“张公、李公当年,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又桃李满天下,这些子弟听闻遗山先生文稿至长安,必是要来拜会的。你等等,我叫元姐姐来与你说。”
……
这日李瑕出门时也是颇为感慨。
本来,杨果已是北地名儒,招揽不少北地文人。但相比元好问,其名望、人脉还是逊色不少。
当世文坛,南人说吴潜、刘克庄、吴文英、刘辰翁,不过是大宋璀璨星河中的几颗,而元好问,却是一颗照亮北方的孤星。
“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一朝之冠”的名号,绝不是说说而已。
这是声望。
再说人脉,元好问交友,遍及三教九流,除了名公巨卿、藩王权臣,还有画师、隐士、医师、僧道、士人、农民。
金亡时,元好问曾致信耶律楚材,保护不少金国儒士,这些人中有不少以遗民自居不肯入仕,而入仕的有数十人已成蒙古高官。
与元好问交情极深且还在世的大儒,李瑕有所接触的已有杨果、商挺、白朴。
今日元严又随口提及了几人,如严忠济、徐世隆、李冶、李天翼……
其中,严忠济不仅是词林英杰,还是大世侯,东平路行军万户;徐世隆已官至蒙古燕京路宣抚使。
李冶亦是不得了,不仅文章诗词出色,还是算术学开宗立派的人物。
据元严所述,李治在几何、分式方程、高次方程、小数记法上的理论……连李瑕也听不懂的。
只能震惊于当世算术已到了如此高度。
暂时而言,真正来投李瑕的还只是一些小子弟,但元严所带来的书稿,以及人脉的影响,隐隐已非常可观……
~~
“李节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李瑕走后,元严坐在院中抄录着书稿,忽开口说了一句。
“是吧?”张文静欣喜应道。
“但你可想过,越是他这般了不得的人物,你嫁给他,要担的也越多……李节帅也坦荡,他已娶了正妻,且已有了身孕,年底前便要有孩子。”
元严话到这里,头也不抬,手中书写的速度却缓了许多。
“他那般人,可仰慕、欣赏,或是有些女子心甘情愿入他门作个妾,但你这出身,还有这心气……”
“他心里装的天地太大。”张文静低声应了一句,自笑了笑,道:“他娶了正妻,但我想来,我也好,高明月也罢,都不能完全占据他的心……能占一角,我已经很厉害了。”
元严愣了愣。
只听张文静低声又道:“真的很厉害了,这些年,我能占到这一角,已很难了。我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便也觉得心甘情愿。”
“那你们……”
“他说,五哥必会派人来与他谈的。”
“你们有分寸便好。”元严微微一叹,又沉吟道:“昨日,我见过杨公了,谈了些往事,之后杨公说他如今还未有官职……”
“等李瑕能开府建制了,自然就有官职了嘛。”
“不是说这个,杨公说他如今在李节帅幕府,是有女子任事的。”
元严话到这里,才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我也入汉台幕府,如何?”
第676章 麦苗
刘家大堂上,忽响起了咳嗽声。
在听李瑕说过那所谓的兼祧之礼后,刘黑马已显得很不高兴。
李昭成心中微惊,低下头,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中深感愧疚,只觉年前议亲时没先与刘家说要兼祧,如今等刘家归附了再开口,未免有些无耻。
且从一进屋开始,李昭成的气度便已被刘元振比下去了,此时被刘元振直直看着,已不知如何解释。
李瑕则已起身,亲手拍着刘黑马的背。
“刘公近来似乎精神不太好,恰好昨日我识得一名医张孝铭,请他来为刘公诊治如何?”
“既如此,多谢李节帅。”刘黑马支起身来,道:“说回这亲事吧,未免委屈了小女。”
李瑕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递过去,也不多做解释。
如今,他与宋廷说的是还在试图收复关中,即正在与刘黑马谈归附之事。这奏折上便是李瑕向宋廷提议的,给刘黑马的封赏。
待看到上面的“检校太傅、开国郡公”几个字,刘黑马虽不在乎,却还是感受到了李瑕的诚意。
宋廷的爵位不算值钱,亦不能世袭。但这表示若往后李瑕能成事,给刘家的不会比眼下更低。
不说能不能成,诚意在。
“谢李节帅。”刘黑马并不就此多言,只问道:“若兼祧,史氏生下子嗣承的是哪支香火?”
“是李家长房一脉。”
“也好。”
刘黑马会意,他女儿生出的子嗣将能够继承李墉这一房。
相比被连根拔起的汪家,已好过太多。
“史俊,便是马湖江一战击败了兀良合台的知州?”
“是,我已保举他任潼川抚路安抚使……”
听到这里,刘元振偏过头,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他不太看得上李昭成这性子,不过,在这兼祧一事上,刘家并没有李昭成想像中那么生气。
就好比李瑕想娶张家女,刘家当然也会不快,可另一方面,联姻本就是“抱团”,只要李家联姻的是有实力的家族,又何尝不可?
这厅堂上的四人,也只有李昭成看不明白这点。
想到这里,刘元振却又觉李昭成这性子也不错,太柔善了些,但安稳……
一桩亲事也就这般订下来,更多的细节需拟个日子,让李墉抽空来与刘黑马细谈。
于刘家而言,接连兵败之后,还能与李瑕上同一艘船,往后李瑕若能成事,依旧可得连绵的富贵。
于李瑕而言,与刘家这样的大世侯绑在一起,宋廷哪怕提前得到风头,便是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
“忽然想到一桩趣事。”
出了刘府,李瑕对李昭成道:“如今在宋廷眼中,我就像是当年的贾涉。”
“贾涉?”李昭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贾似道之父。当年贾涉招抚山东李全,使山东归入宋境,这就好比如今我招降刘黑马,可惜,贾涉不懂自保之道。”
李昭成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宋或许就是这样一点点失去机会。”
他确实没有幽默感。
换作刘元振,大概能说出“那大帅远胜贾似道之父”这样的趣话。
两人便默默无言转向府衙。
若说句心里话,李瑕有一点点羡慕李墉为李昭成做了安排,光明正大娶两个正妻。
当然,他既不愿给人当儿子,李墉确也没必要为他做类似这样的安排……
还是只能靠自己……
~~
十月初五,长安南郊。
吕阿大弯着腰,拖着犁在田亩间耕地。
远远地听得“哞”地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牵着几只耕牛正向村口走去。
眼下正是冬麦的时节,他也早就听说官府会提供耕牛,由几户人家一起租用,却未想到能来得这般早。
那沉重的犁被放在地上,吕阿大裤角都未来得及放下,鞋也不穿,飞一般便向村口跑去。
“额也想租耕牛……”
喊声传开,吕阿大并未留意到,有一老一少正走在他的田埂间。
……
“那户人家的田地竟已长出了麦苗,过去看看如何?”
“依吴公所言。”
吴潜点点头,走过田埂,双手撑着膝弯腰看了看,随手一拔。
“非瑜看这是麦苗还是杂草?”
李瑕看了一眼,摇头笑道:“吴公好端端地拔百姓田地的苗?”
“非瑜果然是不知农事,仔细看看。”
“确实是麦苗,一模一样。”
吴潜随手将手中的杂草递在李瑕手里,道:“看着是一样,其实却有区别啊,杂草色深,麦苗则无这般分支。还有,麦苗往高处长,而杂草往壮里长。”
“原来如此。”李瑕听了,却还是分不出,随手将那杂草又插回地里。
“朝堂上也是这般,忠臣、逆臣,看起来都一样,难以辨别啊。”
李瑕问道:“也许是一样的道理,忠臣往高处长,而逆臣往壮里长?”
吴潜瞥了李瑕一眼,道:“非瑜这身衣裳所包着的肌骨,很是强健啊。”
“肉蛋吃得多。”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李瑕想了想,道:“吴公言下之意,若说我有叛逆之心,不知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
“那便是了,我所做所为,若有不妥之处,吴公但说无妨,至于是否叛逆,还是不宜只凭心证。”
吴潜深深看了李瑕一眼,也是没想到这年轻人这般坦荡且直率。
如此一来,有些话再想说也没意思了。
“还是说农事吧。”吴潜抬手一指,道:“这户人家种得早了,播种过早,入冬前易冻害,产量反而不高。”
“灌既又如何?”
“畦灌,如这般,筑土埂,分隔成畦,水自灌水垄沟引入……”
李瑕听了一会,又问道:“此间土壤,可是黄土塬台?”
“不知啊。”吴潜抚须,叹道:“老夫这一辈子,也是头一次到关中,此间风貌与江南大不相同,便是这冬麦种法,亦是与川蜀不同。”
“过些日子廉希宪到了,请吴公与之编着一本农书如何?我打算开间书院,专教官员习农事。”
“科举既不考,学了又如何?”
“请奏朝廷设农科取士便是。”李瑕随口一说。
吴潜又是摇头……
~~
吕阿大到村口与几户人家一起订下了租耕牛之事,满怀憧憬,又往他的田地跑去。
跑过田埂,正遇几个汉子护着一老一少从对面走来。
他一看对方气度就知是贵人,脖子一缩,退到旁边,等对方过去。
偏对方走过,那老者便问道:“这位老乡,哪几亩田是你的?”
“那几亩。”
“已长出麦苗的又是谁有的田?”
“老屎棍家的。”
“麦种得早了,你与他说声。”
“额和他说了哩。”吕阿大精神起来,忙道:“他地翻得不细,种下得也早哩。”
“是啊,种麦,整地一定要做好,深、细、透、平、实、足。”
吕阿大竖起大姆指便赞道:“老丈懂行!”
“如今,大宋已收复关中两月,老乡觉得如何?”
“不加派秋粮,额可是活过来了。不瞒老丈说,就宋寇……哦,宋军刚来那会,额还想去刺杀那李节帅哩。”
“哦?你竟也知李节帅?”
“老丈也莫小瞧了额,关中汉子,有侠气……”
吴潜抚须而笑。
他着实有些得意,事实上,这长安百姓从想杀宋寇李瑕到如今的变化,有他大部分的功劳。
一抬手,指向李瑕,他又问道:“老乡看看,觉得此人是谁?”
“这怕是老丈的孙子吧?”
李瑕摇头笑笑,不以为意,之后隐隐感觉到什么,转头向田边的官道看去……
~~
耶律有尚正穿着一身道袍,走在一群道士当中,目光看向田埂。
只见有些田地里已长出了麦苗……就好像,李瑕的势力也在这样一点点地成长着。
之后,他看到吕阿大在与一群人聊天。
而站在吕阿大面前那年轻人身形高挑挺拔,很是引人注目。
正想着在哪里见过,便见对方转过头来。
李瑕?
耶律有尚愣了一下。
他曾作为使者往巩昌见过李瑕一面,绝不会忘。
但绝未想到,当时竭尽全力想要刺杀的人,今日就这样随意地走在田垦间与长安百姓说话,也不怕被一刀捅死。
这才过了多久?
两个月长安百姓就忘了廉相的恩惠?
耶律有尚只觉,这一幕比被俘虏还让人感到挫败。
心中才想着这些,李瑕却已向他这边走来。
……
“大帅?咦,真是大帅……末将刘金锁,奉命往终南山公办归来,见过大帅!”
“小声点,微服私访。”
“是!哦……是。”
李瑕已转向耶律有尚。
耶律有尚有些紧张。
他没有武器,只有一身胆魄,却不知能否徒手于士卒包围之中刺杀李瑕得手。
手心已出了汗,他咽了咽口水,准备扑上去……
“廉希宪已经归附我了,共襄盛举。”
突如其来一句话入耳,耶律有尚又愣住,张了张口,来不及回答。
“伯强若不信,待见到他便知。”
李瑕已拍了拍耶律有尚的肩,走开了。
只留耶律有尚呆若木鸡地站在那。
一直殚精竭虑想要杀掉李瑕,却没想到甫一见面,对方轻描澹写地一句话,就把他心中的杀意卸了下去。
“这……”
等他回过神来,耳畔已响起刘金锁那咋咋呼呼的声音。
“报大帅!郝老道长还在终南山与牛鼻子道士祁志诚商谈,这些是郝老道长抢的……不,是挑选的弟子,都是最聪明的一批!”
~~
刘金锁话到后来,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大声了,压低声量又道:“郝老道长转告大帅,这批小道士们太聪明,先拉回来饿上几天,之后用来造火药,剩下的大事,他再与祁志诚慢慢谈。”
“知道了。”
“大帅,你看,那还有两个熟人……”
第677章 马车
“好累,正一教的老头也太无耻了。”
“郝道长说的也不错,事是他做的,也不能全怪到正一教头上……”
“师兄竟还真信了他的歪理。”孙德或大摇其头。
他走在往长安的官道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嘴里却是喋喋不休。
“既沾了正一教的好处,做这等十恶不赦之事,却不让我怪到正一教头上,岂有此理?那我若是顶着全真教的名头去……”
话到这里,孙德或将那到嘴边的“嫖”字吞下去,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还能犯下怎样的恶事。
“反正,若是我犯了恶事,我们全真教还能不清理门户吗?”
俞德辰认认真真想了想,道:“你犯的事原本便不少,并未见师叔清理门户。”
“那些事分明都是师兄犯的……话说回来,师兄这般维护正一教,莫不是羡慕他们能娶妻生子?”
俞德辰摇头道:“我只是说,郝修阳借的是宋朝官兵的力,而非正一教。”
说着这些,俞德辰想到了全真教在龙马相会之后借蒙古起势,再到如今正一教郝修阳借宋军之势吞并终南山……如出一辙。
他不由长叹一声。
孙德或虽然抱怨不停,反而更看得开,无可奈何道:“啊,事情已成了这般,那也只好改换门廷,加入正一教了。”
隐隐地,他眼神里却还带着些期待。
俞德辰不由正色道:“师弟,休得胡言!”
孙德或却是一口咬定的语气,道:“师兄才是装模作样,你早便想娶妻了。”
“没有。”
“滴滴咕咕骂正一教的是你,到头来却无端指我动了俗念。”俞德辰无奈摇了摇头,道:“我看是你想像正一教那些散漫之人,破戒吃肉。”
“嘿嘿,何必拘泥俗规?心中无障碍,天地方自宽……师兄莫不理我,走这么远的路多闷啊,聊聊天嘛。”
话到这里,前方的队伍停下来。
孙德或踮起脚向前看去,偏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几个兵士过来,点名招了他们往前。
“师兄,只喊我们两个,是那人吧?李瑕。”
“嗯。”
“真是孽债啊,我都躲回终南山了也没躲过。”
“少说两句吧……”
孙德或其实在看到李瑕的身影之后已经闭上了嘴,他躲在俞德辰身后,探着脑袋看了一会,揉了揉眼睛。
四年半过去,他依然记得开封重阳观那一把火。
那时候,李瑕还只是一个被通缉的细作,今日一看,却已成了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
孙德或不是很了解李瑕现在是什么地位,但他是亲眼见到了这个变化的人,大受震撼。
“这麻烦是越来越大了……”
~~
李瑕正安排吴潜上了马车,转头见到俞德辰,随口打了个招呼。
“你是我今日遇到的第三个曾想要杀我的人。”
他如今地位不同,轻描澹写的一句话也能给人带去压迫感。
俞德辰已看到周围的士卒纷纷上前一步。
他忙应道:“当年往庆符县杀大帅乃贫道一人所为,与全真教无关,贫道愿一人承担。”
孙德或忙从后面探出头来,笑道:“见过大帅,我师兄就是有些鲁钝……师兄啊,大帅与你谈笑呢。”
李瑕笑笑,道:“既然碰到了,你们来与我谈谈终全真教之事。”
孙德或忙不迭点头应下,看着马车,眼睛里直直的,很想上去的样子。
从终南山到长安,说远不远,脚步不停也要走五个时辰,还要算上路上歇息,他们已赶路一整日了。
“大帅,不知能否上马车说,贫道高低也算大帅的故人嘛。”
“也好。”
俞德辰觉得这真的很不妥当,师门经历浩劫,这师弟竟还能与兵围重阳宫之人同坐一辆马车。
再说了,人家万一担心他行刺……
“俞道长也来吧。”
“大帅,这人是刺客……”
“无妨。”
俞德辰转头看了还走在官道上的师兄弟们一眼,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一坐下,只觉真是舒服。
李瑕扫了他一眼,问道:“坐上我的马车,比赶路轻松?”
俞德辰自觉愧对师兄弟,一时不知如何应。
孙德或却已笑道:“大帅说话,好有机锋。”
他今年已十七岁,长相偏小,个子也小,眼神里却颇有些机灵劲。
“那就不绕弯子。”李瑕道:“谈谈我对重阳观的安排,今日你们与我所谈,我希望让全真教上我这辆马车,但必然只有一部分人能上,你可明白?”
孙德或隐隐感到一股杀伐气扑面而来,吓得脸都有些白,应道:“贫道……小道当然是很喜欢坐马车的。”
俞德辰微微一愣,再回想到先前与孙德或的交谈,才发现这位小师弟怕是早有这“坐马车”的意向。
孙德或又道:“不过,小道只是一小小弟子,可做不了师伯师叔们的主”
“不需要你师伯师叔们。”
“啊,这……”
“当年还是你告诉我丘处机龙马相会之事,之后免除了道士的一切赋税差役。这些年,大量平民加入全真教,从而免除了他们的苛捐杂税。”
孙德或忙道:“小道也是贫苦出身,自幼孤苦伶仃,正是因此才活下来……哦,师兄也是。”
“这也是我为何与你们谈。”李瑕道:“全真教确实安抚了大批平民,同时也广发度牒,大建宫观,教门四辟,道侣云集,兴盛三十余年。”
他很明白,在当世,全真教犹有极大的影响力,北地下到平民百姓、上到文人官吏都信服全真教,甚至一些寺庙也挂起其旗号。
这是一个庞然大物,若真敢立刻毁全真教,关中民心也就毁了一半。
“但,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盛极而衰,自古皆然。”
孙德或道:“师父说上次的佛道辩论我们输了,那小道觉得,帮忙大宋安抚百姓也是很好的,祁师伯也是想与郝真人好好地谈……”
“不必与我说祁志诚。”李瑕道:“他那一辈人经历过全真教最鼎盛之时,我给他们多少,都不会满足,故而我不会见他们。”
俞德辰道:“大帅入镇关中,若是不敬道……”
“哪怕我把重阳宫连根拔起,也不至于关中民心动荡。别忘了,我只是大宋阃帅,而我大宋天子素来敬道,南渡以来,四代君王崇奉茅山宗、优礼天师。那对于关中百姓而言,全真教与正一教,有多大区别?”
俞德辰一愣,额上已有冷汗。
其实这事很复杂,李瑕不可能真将全真教连根拔起,别的不说,仅终南山上就有道士一万余人。
稍有不慎,真是会引起动荡。
吓唬他而已。
换作祁志诚当面,不会这般轻易被吓唬住,但此时车厢里两个小道士已是脸色剧变。
“我要的很简单。”李瑕道:“重阳观道士须为我做事,但不会有特权与优待,往后普通人纳多少赋税便纳多少,一视同仁,明白了?”
俞德辰、孙德或都点了点头,以示听得明白。
他们觉得李瑕的要求并不高,但又不明白这“一视同仁”对在关中的全真教代表的是什么。
李瑕对他们的态度颇为满意,点了点头。
宗教之事他并不太爱管,更多还是教给郝修阳去办。
鉴于郝修阳年岁已高,李瑕也需要及早亲自培养一些人,以免日后出现失控的情况。
“你们确实能安稳世情,也多通杂学。基于这两点,我打算将重阳观的道士们分两个派别。”
“两派?像长春真人将全真教分为八个派别。”
“也许吧,一派传教布道,往西域、蒙古、吐蕃、天竺等地,与当地交流融会……”
孙德或问道:“再给我们与秃驴们一次辩道的机会吗?”
“差不多,总之是重在精神,安抚人心,这是信仰。”
此事李瑕既交给郝修阳、阿莎姽,关心得并不多。
“说另一派,发挥你们的杂学,练丹制药、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之术,穷天地之理,格物致知……这是格物。”
俞德辰已听不太懂。
他只知重阳宫被李瑕手下的老道人带兵占据了,自己突然便代表重阳宫,与李瑕谈了一场,不知不觉答应了为这个如今的关中之主做事。
旁的,只听得云里雾里。
因他本以为李瑕是要将全真教与正一教融合,此时却感到,并不是这么回事。
孙德或却是老老实实应道:“大帅说的,小道懂了。”
“懂了?”
“格物致知,本就是儒道相合嘛。”
孙德或才不管自己是怎么想的,顺着李瑕的意思张口就来。
“《礼记》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德道经》曰‘观之于物而知身’,道家本就是包容天地,观道以德而化生长养万物,万物生长又由自然之法,故而修身本就是格物。”
“很好,小道士果然有慧心。”
孙德或不好意思地笑笑,搓着手又问道:“能否问问大帅,这‘信仰’与‘格物’两派既为大帅做事,只是不知这个……这个……”
李瑕知这是想问什么了,无非是了解待遇。
他与这小道士说话却也轻松了当,随口便谈起来。
孙德或很快便理解了,小小地纠结了一下。
往远疆布道,往后显然是会有权柄,或许能成为长春真人那样的人物,但……留在繁华中州,有这前途无量又权柄赫赫的大宋阃帅作靠山,想吃炒菜吃炒菜,岂不更安逸?
“那……小道想为大帅发扬这格物致知之学,不知可否?”
“你行吗?”
“大帅放心,方才所说杂学,这个练丹制药、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小道都有一点点涉猎,再学一学,一定能学好。”
李瑕对孙德或是满意的。
郝修阳年岁已高,且其如今又有了更大的抱负,一时半会就算不会将作坊那一摊子事抛下,却必然会分心。
孙德或年少有悟性,作为全真教记名弟子也有足够的人脉,培养培养,往后或可接替这一摊子事。
……
另一辆马车上,吴潜掀帘看了一眼官道上的道士,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近来,他已见到了李瑕入关中之后方方面面的事。
联姻世侯、扩大幕府、施恩于民、铺桥开路、提高声望、整合宗门、增建工坊……如是种种,他虽只能从一些小事中看出端倪,却已感受到这个蜀帅做事的基调。
并不像是一个大宋忠臣。
没有证据,连他吴潜也因这一切确是稳固形势且于百姓有利,出手相帮。
只是不知朝廷是如何作想……
------题外话------
今天的第二章会更晚一些,我尽量找时间调整一下,把更新时间调整回去吧~~月初求月票,感谢大家~~
第678章 会子
临安,枢密院。
叶梦鼎走入程元凤的公房,对视了一眼,还未开口议政,已各自长叹一声。
拜相一年来,程元凤苍老了许多,掩不住面容中的心力憔悴之色。
叶梦鼎坐下,则是感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先是说了才发生的一事。
“近来官家尤宠胡贵嫔,今日拔擢胡嫔之父胡显祖为检讨、带御器械。”
“裙带之臣从侍天子左右,叶公便没拦一拦?”
叶梦鼎叹道:“正是拦了,才只让胡显祖管管御械,否则……唉。”
他这位帝师的狼狈之状也已经渐渐难以掩饰了。
官家越来越不愿听他的谏言。
程元凤捻着长须,道:“官家已批复,江春迁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执事于殿中、顾问应对。”
说着,他神情愈发愁苦,喃喃道:“四千万贯军需,动兵陇西,安插党羽,看走眼了啊。”
“如此一来,官家之近臣可分三类。”
叶梦鼎亦是摇了摇头,语态悲观。
“一类,贾似道之党羽,混迹于谢太后、全皇后族人中,侍从官家,大肆褒扬贾似道,使官家深信贾似道有忠心,且有治国之能;二类,李瑕之党羽,人数虽不多,窃居于近侍要职,如关德、江春。官家对李瑕有莫名之信任;三类,皆裙带之臣,进献美人即得升迁,可谓是……满朝幸佞!”
说来说去,天子近臣中就没几个忠勤体国的正直之士。
当然,这位官家反正不管国事,每日就是宴坐后宫、饮酒作乐,若真有正直之士侍从左右,也确实待不下去。
一般的佞幸之臣无非也就是沾些恩荣富贵,但看得出贾似道、李瑕绝非如此,而是所谋甚大。
暂时而言,国事还在程元凤、叶梦鼎手上处置。
然而,可以预见等贾似道完全得回圣心,必再次大权在握、独揽朝纲。至于李瑕,藩镇之心已渐渐彰显。
这一内一外的两个重臣,都曾是大功与国,才干不凡。放任天子荒淫无度,安排在官家身边的人个个不加劝阻,只管说好听话。
眼看国事风雨飘摇,毫无直谏之意,只谋个人权柄,这还能是忠臣吗?
其心可诛!
程元凤、叶梦鼎是真的愤怒。
外有虏寇虎视眈眈,内有弱主当朝,权臣、藩镇之势渐起,大宋三百年之稳固纲纪渐有分崩之态。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真正感到无力。
除了权臣、藩镇之祸已可以预见、需要多加提防之外。
眼前的国事更让人惮精竭虑……
~~
江春才到临安就惊异地发现……收复陇西之事,并未在中枢引起他预料中的震动。
朝中没有因此而欢欣。
很有一部分官员听说此事,给出的反应是茫然,且有些忧虑。
“地广人稀,易攻难守的贫瘠之地,收复了,又要花多少钱宣抚?”
“李节帅竟有军费收复陇西?”
“……”
可见朝廷上有一个普遍的态度,并不想要陇西,反而怨怪李瑕浪费军需。
江春心里便凉了半截。
他意识到,中枢只怕不想给李瑕除了官衔之外实质的封赏,或还要因陇西之事要求川蜀转运钱粮。
哪怕再得官家信任也没用,官家显然没有能力挤出钱粮来。
甚至,中枢并不想论功,反而要追咎轻启边衅之罪。
隐隐地,已有不少官员表露出这种态度。
江春一开始完全不明白为何会是这般怪奇反应。
但等他开始租赁住所,才渐渐有了一点点体会。
……
“这么贵?!”
才听得牟氏说了一间小院的租金,江春整个人便跳了脚,连连惊呼。
“我往川蜀任官八年,这临安屋价可是涨了……十八倍不止啊?!”
牟珠哭丧着脸,将一叠会子丢在会馆的桌桉上。
“不仅是屋价腾涨,这些会子也兑不到铜钱,早知它不值钱,没想到如今连纸都不如。”
“不是,不是百贯会子兑十贯铜钱?”
牟珠跺脚,气急道:“兑得到才行啊,早叫官人带铜钱,非说会子轻便……”
妻子的絮絮叨叨之中,江春才知临安物价已到何种地步。
……
大宋发行会子时,拿出了本钱十万贯,这是一百多年前之事。
孝宗皇帝曾言“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可事实上,从孝宗北伐与宋金战事开始,会子便开始超发。
至宁宗朝,开禧北伐,军费损耗,十余年间发行会子二亿三千万贯,导致物价飞涨,时人言“百年间,田价、米价乃十百倍不止!”
但比起之后这三四十年,以上这些后果,只能算是轻微。
先帝一朝,先是联蒙灭金、端平入洛,之后又是长达二十余年的宋蒙之战,内有水旱为灾,农田失收,和籴收粮……
仅说李全之乱到蒙军攻川陕的五年之间,发行会子三亿二千九百余贯,超发了三十三倍。
会子急剧超发、急剧贬值,致使物价急剧上涨。
一年内米价就能上涨四五倍,破家荡产者不计其数。
不用会子?
朝廷就是用会子从百姓手中买粮,是为‘和籴’,否则如何打仗?
但先帝还是有手段维持,先后用诸位名相整顿,以白银、铜钱赎回会子焚烧,发行当百铜钱等等……
江春回想起来,不得不感慨先帝与诸相公可称是治国圣手。
那是硬生生在内忧外患之中稳住局势。
田价、米价飞涨至骇人听闻之地步,抗外敌,而能不亡国,岂能不说是厉害?
好不容易,蒙古内乱,经年无战事。
本以为形势能有所好转。
却没想到,当今官家当朝一年来,非旦没能有所扼制,反愈演愈烈,已到一发不可收拾之地步。
……
“二百贯,买不到一双草鞋?!”
这日,江春拜会牟子才,不免谈到临安物价,又是吓了一跳。
手中茶已洒在身上。
“便是三百贯、五百贯会子,也难买到一双草鞋啊。物价顿踊,触目惊心,民生艰苦啊。”
牟子才瞥了江春一眼,心想道,还不是去岁又支了川蜀四千万贯,钱从何处而来?
他才被罢官时尚且没有如此愁苦面容,如今起复,却是事事烦忧。
以前骂先帝是昏君,但比起今上,先帝要贤明数百倍……
很多事,牟子才还不好与江春说。
如今,他与程元凤、叶梦鼎、饶虎臣、杨栋等忠直之臣也想革除弊政、予民生息,免除和籴、整顿货币,挽回时局。
成效寥寥。
连贾似道也当面讥讽,“惯会小打小闹,治标不治本,何用?”
其人是笃定了主意要独揽朝纲。
至于官家……
牟子才想到官家,只觉一阵头痛,不知如何言说。
这一片乌烟瘴气之中,陇西收复的消息,叫人又喜又悲。
他当然也狂喜,但狂喜之后,感受到的还是悲凉。
陇西不是不好,当然很好,只是对于眼下的大宋而言,那地广人稀之地更像是个拖累。
别的不说,去岁支援给川蜀的四千万贯依旧是增发会子。
收复陇西的功劳,其中皆大宋百姓之血泪。
这就好比,一个重病之人,眼下最需要的是调养、治病。而陇西,则是李瑕将一枚官印搬到了这重病之人面前,告诉他,功业就在此时,正须振奋。
只怕这一振奋,病人便要咽了气……
“你从川蜀回来,有些事尚不了解,老夫若说想劝李节帅莫再招刘黑马归附,恐怕你要骂老夫。”
牟子才缓缓说着,眼中满是忧虑。
他亦不愿泼凉水,但这些话,不得不说。
“载阳若是来为李节帅请功的,不如请他先着眼看看这大宋百姓的水深火热。大宋经不起战事,也经不起再一次李全之祸,动兵陇西,拉拢世侯,他做错了。”
“……”
江春暗暗心惊。
次日,他披上崭新的官服赴任,在待班阁等着,准备在官家小朝会时顾问应对,却是一整日未得诏见。
再一打听,官家已有十余日连小朝会都未开了……
~~
廖莹中穿过贾府,远远已听到院中传来嬉闹之声。
转过庭台楼阁一看,只见贾似道正趴在地上与一群姬妾斗蛐蛐。
唤了两声无人应答,他只好上前拍了拍贾似道的肩。
“阿郎。”
贾似道回过头,不羁一笑,问道:“何事?到书房说吧。”
他愈发吊儿郎当。
去岁被李瑕坑了一手,使一帮迂臣在枢密院掌了权,硬生生把他的权柄压了下来。
贾似道彷佛不以为意。
十余月过去,每日便这般嬉闹。
但越来越多人已渐渐发现,圣心很快又要落在贾相公身上了。
……
“阿郎,这是江春今日的行踪,傍晚时,他派人去了一趟风帘楼,想必是请关德安排觐见。”
“不必理会他。”
贾似道摆手笑笑,道:“李瑕怕是还以为收复陇西是大功一件,他对大宋的了解,还是浅了……川陕宣抚处置使?呵。”
话到这里,他也有些萧索下来。
大宋收复陇西,初闻消息时,连他也有赞叹欣喜,但……又如何呢?
岳飞还曾包围开封、赵葵也曾收复三京,但若国力不能依撑,易攻难守之地反而会使大宋雪上加霜。
纵观如今朝堂上能列重臣之位的,哪个没有公心?哪个看不明白这点?
他们心里再赞叹,从理智而言,也只会看到强藩带来的隐患、看到军费糜耗带来的祸端。
“这次啊,不用我出手,只看满朝臣子如何给李瑕议功罢了……收复失地,不喜而惊,时局至此,可笑,可悲,可叹……”
贾似道摇着头,懒得多言。
他出了书房,走上高台,向临安城望去。
隔得远,看得不清晰。
但他知道如今的芸芸众生是怎样的。
茶楼酒肆间,他的人、李瑕的人各安排了说书先生,宣扬鄂州之战、陇西之战,使百姓沉醉在这大宋的文治武功当中。
价比千金的宅第里,权贵豪强富贵至极,沉醉于繁华。
西湖暖风依旧,歌舞靡靡。
米铺里,粮价在今岁又翻了六倍不止,这钱并非农夫赚的,农夫也吃不了粮,犹在卖地求活。
若走出杭城大街,城门附近,是数不清的人正在卖儿卖女……
亡国之兆不是今年才显现,但弱主当朝,却使它愈发触目惊心。
谁能力挽狂澜?
朝堂上那些有志之士?
修修补补罢了,贾似道就从未看得起过他们……
至于李瑕?
李瑕就从未想过力挽大宋社稷。
这一点,以前只有贾似道看得明白,像是一个孤独的大宋忠仆,只身打狼,打得头破血流。
现在,这只狼已显出獠牙,该轮到旁人出出力了……
第679章 弱主
十月十二日。
在待班阁苦等三日之后,江春终于得到了官家的召见。
他却还是通过联络了风帘楼的胡真,胡真再联络了关德,方才有了这觐见的机会。
殿中侍御史之官职带来的喜悦,烟消云散。
当年,谢方叔、程元凤正是任此官职,为先帝参议政事,陈述时弊、直抒建议,由此平步青云,位登宰执。
前些年,听说先帝怠政,但无非是大朝会不开,凡有国事还是内引奏事。
当今这官家……却根本不需要备顾问应对。
整整三日,一个臣子没见、一件国事没过问?
欲见官家,竟还得从一老妓身上寻门路,何等荒唐。
虽才回临安五日,连江春眉眼间也添了一缕愁色。
他到了选德殿等候,先是见了关德。
这位叱吒宫闱的大官很是和善,笑容满面。
“江少卿莫要见外,咱与江少卿,自己人。”
江春微微一愣,呆呆看着眼前那敷着粉的大白脸,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丁青皮一党。
他称得上李瑕党羽,在川蜀时只觉自己还算是能臣,如今一回临安,这种身为奸党的感受就很深。
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关德忙得很,没工夫与江春闲话,上前附耳又道:“江少卿来为李节帅谋事,只需好言哄着官家就好。”
“是,是……”
“但有一点,你可万莫归劝官家,以免惹得龙颜不悦,这般说吧,程元凤、叶梦鼎的人,官家都不知罢免了几个了。切记,切记。”
江春也不知只觐见一场还要规劝官家什么,愣愣点头应下。
待关德离开,他便独自在殿内等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御驾转来。
先是一股浓烈的酒味,掺着脂粉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春见了礼,便听得御榻处传来一声绵软无力的声音。
“江爱卿免礼。”
抬头一瞥,见了官家模样,江春眼睛便有些酸,想哭一哭这三百年大宋社稷。
那倚在御榻上面露痴笑的官家,缩腰塌背,面色乌青,眼窝深陷,目光呆滞无神,一看便是酒色过度,哪有半分君王气度?
“你说话啊,朕还忙着……嘻嘻……这还有个美人儿……”
江春余光落处,只见官家的手已扯过一旁服侍的宫娥,心中愈觉悲凉。
感受不到其对臣子的半分尊重。
“臣……臣该向陛下启禀川蜀之事……”
“那你上个折子,枢密院自会批。”
江春一时语塞,腹稿中的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好道:“臣临行前,听李节帅言,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好,好,好,李爱卿忠心……嗝……李爱卿要当个什么官?”
江春觉得,韩承绪说的什么与刘黑马商议,收复关中也不必说了。
“川陕宣抚处置使……”
“那你上个折子,朕给你盖印……咦,朕的大印呢?哈哈,想起来了,朕的春夏秋冬四夫人……大印在朕四个美人儿处,嘻……江爱卿,听说你也是个妙人,会对对子?”
“臣……”
江春终于忍不了了。
他不算什么能臣、干臣,在庆符县时也将县务都丢给主簿。
但,为官该有底线不能丢。
入仕以来,从县令,到通判、知州、知府……见的是川蜀艰险,百姓疾苦,领的是朝廷俸禄。
今回临安,沿途所见,俱是卖儿卖女。
若不劝官家一句,他觉亏心。
“陛下可知?陛下杯中之酒,怀中美人,俱是百姓膏血,俱是百姓骨肉!”
一句话才涌到喉间,关德已大喝一声。
“江少卿!官家问你会不会对对子?!”
江春一个激灵,低下头,眼眶愈酸。
“臣……臣……”
“哈哈哈,老实。”赵禥哈哈大笑,挥手道:“事说完了,下去,下去,朕懒得与你玩儿……”
江春一愣,没想到李瑕吩咐之事这般轻而易举便办完了一半。
他忍着眼中酸涨,执礼又道:“臣该与陛下启禀陇西之宣抚与官员任命,李节帅言,陇西需大将镇守,王……”
“那你上个折子,宰相们商量。”
“李节帅已上了折子,但诸位相公……”
赵禥终于支起身,笑嘻嘻道:“江爱卿,你懂不懂规矩?”
“臣惶恐。”
“朕能办的事,朕办。朕办不来的,你找宰相啊,去去去,天也晚了……哦,告退吧。”
……
一场觐见就这般草草结束。
江春出了大内,却感到心中如同缺了一块。
他一直都知道,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同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但这个“治”字,也是士大夫对苍生黎民的责任。
治到这个地步,又叫人心中如何能安?
哪怕是丁大全,任宁德主簿,任萧山尉时也是做实事的,成为权奸之后再如何,至少还像是个官。
江春却觉得,自己今日比丁大全都不如。
他已能理解牟子才的忧虑,如今这朝纲败坏,凡忠正之士必然是看不下去的,李瑕与关德内外勾结,确有权藩之状。
大宋这样的国力,这样的天子,还经得起一场吴曦叛乱吗?
……
这夜,江春驱车往临安城外走了一遭。
棚里,无家可归又未能卖掉儿女的流民聚集在一处,麻木而沉默着。
能看到有鬼鬼祟祟的身影穿梭过人群,趁夜将一些容貌较好的小童带走……贫苦流民已没什么别的东西可被偷的了。
欺凌总与贫苦长伴。
好在眼下只是十月,未入严冬,这些人还没到最惨的时候。
临安也不是最惨的地方,还有善人开棚济粥,不至于每日死人。
江春没有权力管这些,也救不了几个人。
他又想到自己连在御前规劝官家以国事为重都做不到……
“走吧。”
驴车掉了个头,重新向城里行去。
还未到余杭门,却有一童子上前,道:“车内可是江少卿,程相公有请。”
江春愣了愣,下了驴车,由对方引着,上了一辆宽敞而简朴的马车。
当年任县令时,只觉宰执高不可攀,而今夜相见,江春只感觉到程元凤的衰老与无力。
……
“右相竟也在此?”
“老夫时常会过来看看,以免身陷临安繁华,忘了世情。”
程元凤指着街边的一间仓库,又道:“那是百万仓,在对街还有常平仓,粮食还有,但不多了,勉强能救济灾民到明年。”
江春松了一口气,道:“常平仓有粮,那就好。”
“可今岁不是灾年。”程元凤喃喃道:“流民如何来的?常年战火连绵,军需糜费,朝廷发会子与百姓和籴,会子不值钱,百姓吃不上饭,只好卖田卖地,二十余年下来,流民越来越多了啊。”
“战火已停息,为何今岁还是这般?”
“老夫没能治理好啊。先帝在时,朝局尚有平衡;大敌当前,群僚尚有心气。如今这一口气散了,经制日坏,权势豪强兼并之习愈烈。”
江春想到官家那样子,便知如今朝廷内斗之烈,必是百倍不止于从前。
“右相当世名臣,必已尽心竭力,不宜妄自菲薄。”
“载阳今夜亦看到了,物价腾飞,黎民多难,国库枯竭,君上无心国事……大宋社稷,如患沉疴重疾。”
“是。”
“犹有贾似道空口救国,实妄自尊大,欲施勐药,却不知这一剂勐药下去,则大宋必亡。”
江春不知程元凤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只能感受到包括牟子才在内的许多重臣,与贾似道政见不合。
“至于李瑕。”程元凤缓缓道:“那四千万贯,本以为他会用来使川蜀百姓休养生息,未曾想,却是动兵陇西。载阳以为,他为何如此?”
“为收复旧山河。”
“若如此,甚好。老夫还担心,他只看中个人之功劳,还有公心,那便好。”
江春道:“右相言重了,李节帅一心社稷。”
程元凤抚须,缓缓道:“载阳知开禧北伐之旧事?”
“是。”
“知吴曦之叛?”
“是。”
“知李全之乱?”
“是。”
“知端平入洛?”
“是。”
程元凤叹道:“我大宋国力,已远不如开禧、端平年间矣。此言,可有谬误?”
“右相所言不假。”
“那,李瑕动兵陇西,与开禧北伐何异?招纳刘黑马,与招纳李全何异?若起异心,与吴曦之叛何异?”
“这……”
江春听得明白,还知道,李瑕有没有叛心已经不重要了。
就当今这个天子……太懦弱无能了,就驾驭不了李瑕这般大将。
让王坚镇守陇西,说实话也不妥当。
“不必惊慌。”程元凤摆手道:“老夫假设而已,收复陇西是好事,好事啊,若局势再好一些,老夫也一定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可社稷稳固才是重中之重啊。”
他已经看得很明白,李瑕绝不是什么忠臣良将。
狼子野心之辈。
但再开口还是很诚恳。
“眼下,社稷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兵戈既息,不如请非瑜再回朝任官,入枢密院、掌军国机要,振兴社稷,如何?”
江春一愣,不敢相信程元凤竟有意让李瑕入枢密院。
大宋有始以来,就未曾有过如此年轻的宰执。
“这……我作不了李节帅的主……”
“载阳可致书非瑜,请非瑜信老夫,只需群臣协力、天子圣明,必可扭转大宋国势。”
“可李节帅若是不……”
程元凤抚须笑笑,道:“官家已答应了,因重视非瑜,方先询问他的意见,枢密院诸相公已拟好奏章,调川蜀各路安抚使回朝施展才干……”
江春更多感受到的还是程元凤的诚恳。
也知社稷确实经不起大乱了,犹豫片刻,他点了点头。
“如此,便依右相安排……”
~~
信使沿长江而上,拐入汉江……一个月后,一封急信递到了李瑕手中。
“杨公也看看吧。”
杨果看后,将信纸又递回李瑕桉上,苦笑道:“又是这伎俩?”
“是啊,还是这伎俩。但这次,我没有三策,只有三个字回应。”
李瑕随手将那信揉成一团丢了。
“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