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权知筠连事
六月末旳庆符县颇为炎热,为了避午时的日头,韩巧儿每日都在屋里躲到傍晚才到院子里玩。
她以前自是没这么娇气,但如今日子不一样了嘛。
“走,我们去隔壁吃竹子。”
小竹熊打了个哈欠,倒也听话,翻了个身,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懒洋洋地跟着韩巧儿。
从前衙绕过长廊,能见到各公房里一片繁忙。韩巧儿习以为常,带着慢腾腾的小竹熊又绕到房言楷那个院子的门前。
“咚咚咚。”
“房婆婆在吗?我们家的小竹苗被它祸祸完了,今日来吃你们家的了。”
很快,院门被打开。
房言楷家中仆役不多,管事的是从老家带来的一对同族的老夫妇。那房婆婆开了门,满是皱褶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姐儿来了?韩老先生与阿郎在院子里谈话。”
“咦,主簿今日竟有闲情。”韩巧儿提起手里的小篮子,道:“这是给你们带的冰酪。快吃快吃,一会就化了。”
“那小人再去备些糕点,一会送到院里,姐儿先往院子去吧。”
那边小竹熊已迫不及待自往竹圃的方向爬进去,韩巧儿只好赶快赶上。
凉亭里,房言楷正与韩承绪对坐着,各捧着凉茶在喝着。
见小竹熊来,房言楷摇了摇头,向韩巧儿道:“莫让它拨弄了我新种的荔枝,能吃的我已剪好了。”
“嗯嗯,还是主簿家的竹子长得好呢。”
韩承绪转头笑道:“忘了与你这丫头说,该称‘房知县’了,莫失了礼数。”
韩巧儿忙跑到凉亭前,行了个万福,唤道:“恭贺房知县升官,官运亨通,多福多贵。”
“借巧儿吉言,去玩吧。”
房言楷笑笑,目光落在小竹熊那肥嘟嘟的身子上看了一会,忽而叹了一口气,向韩承绪问道:“你准备妥当,近日便要走了?”
“家当还未拾缀,但就在这几日了。”韩承绪拍了拍膝盖,叹道:“去岁才翻修了院落,倒有些舍不得。”
李瑕迁了“权知筠连州事”,人虽未归,已将官印送来,咐嘱韩承绪先行置措。
如今,李墉已赶去筠连安排,很快,高明月、韩承绪也要过去。
幕僚、家眷去上任,这绝非正常章程,但如今战火连绵,也只能特事特办。
“若非知道李知州是故意谋求这个官位,我还当他是被明升暗贬。筠连羁縻州以往皆任苗、彝、僰人首领为世袭土官,仅于名义上归服。”
房言楷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元丰年间起,方有中州官员上任,但并无实权,筠连之民生兵事,依旧由土官掌握。”
“简单而言,统而不治。”
“是啊,统而不治。”房言楷道:“便如当时那巡检邬通,便是世袭土官,素来不服管束。否则长宁军又何必舍近求远,选择驻于凌宵城?”
韩承绪道:“长宁军做不到的,我家阿郎做到了,邬通被剿了。”
房言楷点点头,道:“李知州若亲赴筠连,必治理妥当,甚至改羁縻地为归化地亦可。但他既未归,你等又何必急在一时。”
“形势急迫,缓不得啊。”韩承绪道,“何况,说到羁縻地苗、彝、僰诸族之治理,主母比阿郎还要适合。”
“是吗?”
房言楷显然不信。
李瑕那妻子高氏甚少出面做事,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又岂能代李瑕打理深山蛮夷之事?
“与房知县直言也无妨。”韩承绪道:“主母之身世……她历代祖先,会盟滇东三十七部,为彝民诸部之主;融合西洱河蛮、僰人、哀牢人、西爨白蛮、滇池汉人,为白族首领。”
房言楷一愣,讶道:“竟不是南郡高氏,而是大理高氏?”
“不错,高氏主大理国百五十年,主母自有手段归化小小的筠连羁縻地。”韩承绪道:“且还有阿郎这朝廷命官之名义,另有兵权、钱粮。”
房言楷点点头,对此事不再操心。
“庆符军……”
“自是要带走。”韩承绪道:“如此,房知县也不必再操心军饷。至于营盘,改作安置难民之用吧。”
如今庆符军被李瑕带走了一半,刘金锁、杨奔、宋禾、俞田、许魁、茅乙儿皆随军出征。
高年丰领人增援叙州;
伍昂、搂虎随着杨果南下昭通;
庆符县内,仅余鲍三、熊山坐镇,不过五百多兵力。
而南北的局面一旦被打开,庆符县地处李瑕势力之中心,驻军已不需太多,能维持治安即可。
李瑕亲自北上,韩承绪自是要将剩余兵力南调,以成外实内虚之势。
今日这一番对谈,房言楷已听得出来局势的不同。
李瑕的志向,从来不在庆符小小一县之地。
可笑,当初却还与其争县尉之权。
而如今李瑕一调任,一个知县的官位便轻而易举地落了下来。
……
待太阳落山,韩家祖孙向他告辞,带着小竹熊缓走过小径。
“房知县,我们走了。”韩巧儿抬手挥了挥。
房言楷笑笑,起身拿起花锄,亲自整理着竹圃。
“弄得一团乱啊。”他摇了摇头,把被小竹熊扒拉在地下的竹子重新插好。
忽然感受到了离别前的不舍。
他原本看不起北人,也看不起西南蛮……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情绪。
以房言楷的聪明,隐隐也感受到了李瑕正在渐渐形成割据之势。
从庆符县开始,他的势力正在迅速地向南北扩张,无潼川府路安抚使之名,却有其实……
但“割据”二字再浮上脑海,房言楷又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他的志向在蜀帅,否则岂能留我治理庆符?”
若真是要割据,庆符县这个人口最多、民生最安定的居中之地,必须要留信得过的人才是。
这般想着,房言楷又安心下来。
或是因小小县官眼界太低,或是他自欺欺人,谁能知道呢?
~~
那边韩巧儿与韩承绪回到院中。
韩巧儿一边拿竹子逗弄着小竹熊,吸引它动一动。一边问道:“祖父,我听到你与房知县说话了……李哥哥怎将庆符县留给他呀?”
“他是朝廷命官,不留给他还能留着谁?”
“那我们这宅子也要给他吗?赋税、兵源他还能给李哥哥吗?”
这两个问题,一个天真小气、一个却语切实局。但在韩巧儿眼里,似乎同等重要,自然而然便问了出来。
“叙州都握在手里了,庆符县的赋税、兵源还跑得了吗?”
“那房知县会不会告李哥哥的状?”
“不会,他的官是谁谋来的,他心里清楚。”
“好吧。”韩巧儿道:“可我好舍不得这宅子,好不容易才有地方落脚……”
韩承绪笑了笑。
他飘零半生,这次去筠连却并不觉得是漂泊。
“不必舍不得,相信很快,我们便要随阿郎往成都了。”
韩巧儿眼睛一亮,马上便心生向往。
……
“高姐姐,祖父说李哥哥很快能接我们去成都呢。”
是夜,韩巧儿跑到偏厅,只见高明月还在与阿莎姽说话。
“嗯,我知道的,不过去成都之前,筠连之事我们还得替他办妥当。”高明月应了,转头又看向阿莎姽。
“姑姑说,是吗?”
阿莎姽显得有些无奈。
年前,李瑕便在打主意要她帮忙收服南边的深山老苗。
阿莎姽对此并不排斥,她排斥的是李瑕拿出了各种章程。
诸如资以农具及耕牛,教其耕作云云;又有几年免粮,收成缴征几成;还有兴办义学等等……
这与阿莎姽想像中大有不同。
她本以为是自己带着冥王到了各个老寨,请出巫法……总之是充满着神秘气息。
作为苗巫,实在是本能的厌恶那些章程。因此,李瑕在时,阿莎姽一直躲着他。
高明月与李瑕不同。
出身于主大理“妙香国”的高氏,苗民、彝民、僰民对鬼神的信仰如何,她很了解。
近来,她已劝服阿莎姽帮忙收服了好几个庆符的老苗寨。
非是以大宋朝廷之命,而是以李瑕之名。
甚至,每提到这件事,阿莎姽已然有些雀跃……
“是。”
听到高明月的提问,她点头应了,还舍得多说一句。
“我们会让古戎地的苗人皆服冥王。”
“辛苦姑姑了。”
高明月能为李瑕做的,便是效仿先祖会盟三十七部的做法,让筠连之地各族出一个共主。
她近来渐渐也有了些当家主母的气势,合着手放在膝上,又道:“官人这新官虽未上任,但筠连定能被治理得很好。”
……
韩巧儿站在一边听了,有些听不懂,只知道是要让人服她李哥哥的意思。
前几日,她还听到高明月对韩承绪说了一句“能劝服的部落我必尽力,但若哪个首领、峒主、寨主不服,挥兵尽除便是。”
韩巧儿当时便觉得有些威风。
“高姐姐好厉害啊,怪不得能做正妻。”她不由心想,“我可做不到这些。”
筠连诸部族服不服李瑕还不知道,她反正是对高明月心服口服……嗯,其实一直都是。
“我说李哥哥升了官却跑成都去,原来,这筠连知州是高姐姐。”
高明月听了韩巧儿这句吹捧,有些微微讶然,又觉好笑又觉得意。
在亲近之人面前,她颇有些幼稚,遂摆出官架子,道:“那你这小女子,还不拜见本知州……”
话到一半,她绷不住,又莞尔而笑。
这回,阿莎姽不仅觉得冥王的神秘气息被破坏,连妙香佛法也不那么庄严了……
第445章 俘虏
一条五尺道蜿蜒向南,四百余庆符军缓缓行进。
前方旳地形渐渐平坦,视野渐广,眼终于形成了蜀、滇、黔交汇的乌蒙山腹地中最开阔的山谷。
“好!好!”
杨果骑在马上,不由感慨了一句,转头向身边策马而行的伍昂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伍昂笑道:“杨公认为此地如何?”
“西邻金江沙、东邻黔地、北接川蜀、南通大理。山势高耸,易守难攻。”
杨果话到最后,感慨道:“锁钥南滇,咽喉西蜀。”
伍昂是班头出身,书没读过,但听过不少房言楷文绉绉的话。努力一下,说话也能显得文雅。
“李知州说在昭通设府,再打通成都,如此一来,灵关道、五尺道便可形成一个……环。”
“非瑜说的是‘闭环’,用字精妙啊。”
“是。”伍昂又添一抹敬畏。
杨果其实脸色很疲倦,不太承受得了这样的炎热天气下的长途赶路。
但他还是很兴奋,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古时,此地为夜郎国。汉武帝开蜀故徼,置朱提县。汉至魏晋年间,朱提之民好学,多士人,为宁州冠冕,文风浓郁,不输中原……唉,到了如今,反成乌蛮之地,荒凉至此。”
话到最后,杨果不由长叹道:“神州大地,分崩离析,可惜可叹。”
伍昂深受触动,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说,只能道:“难怪李知州要在此建城。”
“不错。”杨果点点头,道:“昭通,确实该建昭通城,昭以往之乌暗,通以往之闭塞。”
“好名字,难怪知州如此起名。”
伍昂打算往后要多读书。
他以前在县里,看江春、房言楷行事,以为读书是为了当官;如今跟着李瑕做的事多了、走得路远了,方知读书能知道许多事是为何做、如何做。
又往前走了许久,伍昂抬手道:“杨果请看,那便是昭通城址了。”
“何处?”
“前方那便是了。”
杨果放目望去,只见到荒野中有个驿舍立在道旁,周围仅有一片集市。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他愣了一下,讶道:“此处……便是昭通城了?”
“正是。”
杨果张了张嘴,忘了再催马,四下望了一眼。
山高谷阔,天地俱静。
马上的老人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良久,杨笑苦笑一声。
“六百里山川,怪不得你说老夫一看便知……”
~~
“非瑜说已占据西南六百里山川,兵出大理,由灵关道运来粮草……全是假的?”
蒲帷说罢,手指点了点李瑕的桌案,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又道:“粮草可还没来啊。”
“六百里山川是真的。”李瑕道,“但运粮是假的。”
“假的。”
“嗯?”李瑕疑惑道:“你认为是真的?一开始,我便说了,让你放出‘假消息’。”
蒲帷道:“我以为假消息用来诱敌歼灭,但总该有粮草送来,走岷江也好、灵关道也罢,成都马上便要断粮了。”
“我们没这般富裕。”李瑕摆了摆手,道:“很穷。”
他眼前摆着一张地图,上面标注的却并非是兵力,而是一窜窜数字。
势力扩张了不假,但各地所需的钱粮也惊人。
建威宁、昭通二城,依靠庆符一县之收入、茶马贸易之所得,远远不足。
前段时间确实在叙州抄得不少钱粮,一部分填补到昭通,另一部分供应了此次攻成都的军需……才到手便已用光。
“叙州不会有粮草送来。”李瑕道:“接下来,我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蒲帷苦笑一声,扫了那地图一眼,看不懂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
但他也已大概明白李瑕如今的势力范围,明白李瑕是在算整个势力范围内可以从何地调粮……没有。
“待马肉吃完,便要断粮了。”蒲帷道,“幸而击败了刘黑马,否则再熬一阵子,只怕大败的会是我们。”
“眼下开荒,最快也要到入冬才有粮草?”
“难,勉强吧。”蒲帷道:“眼前如何是好?”
李瑕道:“南边没有粮来,北边也许有。”
“非瑜还能去抢利州不成?”
“我还在想。”李瑕沉吟道。
他显然还在谋划,暂时没得出结论。
蒙古大军占据川东各地,这时候去抢利州显然不现实,要面对的是剑门关坚城利寨。
等刘黑马的败迹传出去,蒙哥很可能还要派兵来,反而能轻易歼灭李瑕。因为,李瑕连破纽璘、刘黑马之后,已成强弩之末。
只有等蒙哥死了,才能反攻汉中。
偏眼下还毫无迹象。
李瑕已派出哨马,去往各地打探情报,同时传书叙州,希望等得到重庆方面的消息。
他第一次在心中诅咒着,希望蒙哥快点死掉。
隐隐还带着忧虑,但还能克制得住……
蒲帷谈完了眼前最要紧的军需之事,见李瑕已在思忖,于是并不就此多说。
他在厅上坐下来,舒了口气,道:“忙了几日,战后之各项事宜终于是忙完了。你我聊些私事可好?”
“好。”
“家父投降了,朝廷……我倒是无妨,但伯父只怕要不容于朝野。”
“我知道。”李瑕看着蒲帷,沉吟片刻后,似还是保留了一些话,只云淡风清地道:“我来保蒲帅和你无虞,你可信得过我?”
蒲帷沉默半晌,想到李瑕对自己的完全信任,于是点了点头,道:“信。”
“那便是了,我愿聘你为幕,可否?”
“求之不得。只是……你说击败刘黑马之后再谈的又是何事?”
两人对视一瞬间,李瑕笑了笑。
“你既信得过我,慢慢便会明白。”
蒲帷亦笑笑,竟是不再多问,爽快道:“如此,我之前程性命、伯父之安危,便托付于非瑜了。”
“我说过,你只管保家卫国,不必再为此戚戚然。”
蒲帷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又道:“还有一事,家父虽叛国,但他……如何说呢……”
他斟酌着,有些有些难以启齿。
当时,李瑕与蒲帷约定诈降,蒲帷认为家国大义重要,没有拒绝。但难免也担心牵连到蒲元圭。
他认为诈降为机密之事,只会有刘家父子知情,到时尽数擒杀便可。
结果刘元振、刘元礼、贾厚都已被擒下,唯独跑了刘黑马。
蒲帷遂怕刘黑马回去之后迁怒于蒲家。
话虽没说完,李瑕却已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了想,道:“你若担心……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与蒲元圭联络。”
“什么?”
蒲帷有些诧异,他并未这般想过。
李瑕沉吟道:“与蒲元圭取得联络……能得到蒙哥的消息也好……”
“真要劝家父反正?”
“未必会反正,但我需要情报渠道。”李瑕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眼中沉思之色愈浓,轻声道:“如何做呢……还有什么筹码……”
显然,哪怕成都之战赢了,让投降蒙古的蒲元圭敢暗中传递情绪的筹码并不多。
人家既降了,便是权衡过利弊,做出了取舍……又不止蒲帷一个儿子……
“哒”的一声,李瑕的手指停在桌案上,喃喃道:“儿子?”
“非瑜说什么?”
“俘虏了刘元振之后,你去见过他吗?”李瑕问道。
蒲帷摇头道:“未曾。他虽是蒙虏,但待我有礼,如今沦为阶下囚,倒不必去羞辱于他。”
“可以去见见他。”李瑕道,“他那人颇为有趣。”
蒲帷尚不明白,李瑕已起身向俘虏营而去……
~~
成都城如今已不再修城墙。
李瑕的防御策略显然与任何宋将都不同,若再有大股蒙军来攻,他打算直接撤退了。
但他认为不等蒙哥得到消息、再派兵过来,蒙哥应该会直接死掉。因此让士卒们开始修建屋舍、开垦田地,以做休整生息之用。
到处都是繁忙景象,宋兵士卒们驱赶着俘虏大兴土木。
城墙上,刘金锁正光着膀子站在那吆喝,见李瑕往这边来,忙不迭便跑下来。
“阿郎!”
“杨奔回来了吗?”李瑕问道。
昨日有哨马在彭祖山探到刘黑马的形迹,杨奔遂领兵去追了。
刘金锁摇头,道:“还没有,刘黑马很难捉,我猜杨奔追不到。”
他这两日,时不时便要展现一下他的聪明。
李瑕懒得理会,又问道:“刘元振关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是!”
刘金锁一路领着李瑕,却是下了一个地窑。
“阿郎你看,我们捉的俘虏太多,都快关不下了。这城里太多屋子又被毁了,但是地窑毁不掉啊。我就把这些个蒙虏的头子都关在地底下。绑得死死的,一定逃不掉……”
火把凑过去,照在刘元振身上,确实被绑得极为结实,浑身上下无一处可动弹,连嘴也被塞住。
“倒也不用绑得这么死。”李瑕自语道,上前,解下刘元振嘴里的布。
“呼……呼……李非瑜,若易地而处,我绝不会这般待你……便是蒙人俘获驱口,也未有这般……”
刘元振大口喘着气,摇着头,竟还能以教训人的语气说话,分寸拿捏得犹不错。
“是吗?你要我往你身上烙印,如牲畜般驱使?”李瑕道。
“那是曾经。如今北地世侯治下,不同了,不同了。”刘元振说话时始终尽力掌握主导,一个话题之后,马上又道:“让莪猜猜,你想招降我?”
“错了。”
“那莫非是重庆失陷的消息这般快便传来了?”
“没有。”
“哦?看来,你是想利用我……”刘元振皱眉一想,一句一句试探道:“家父反攻过来了?”
他观察着李瑕的神情,不等回复,又道:“欲让我帮你诈开剑门关?不,你信不过我……哦,你想联络蒲元圭?”
李瑕皱了皱眉。
刘元振的反应太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忽然转身便往外走。
“非瑜这是何意?!”刘元振大声唤道,“你我可以谈。”
李瑕没搭理他,向刘金锁道:“这个俘虏自以为是,需要劳动,等他没气力说话了再带他来见我。”
“是!”刘金锁抱拳应了,转身看向刘元振,“哈”地笑了出来,问道:“你觉得你很聪明?”
“不敢当。”刘元振还在笑,“比阁下稍聪明些。”
“嘿,那我们走着瞧……”
第446章 失言
龙泉山脉横亘于成都东面,分割了岷江、沱江水系,也分割了川西、川东。
这些年,宋军在成都战场节节败退,只能依靠龙泉山脉旳地势与蒙军纠缠,李瑕也先后驻军其中的云顶山、彭祖山。
没想到世事变幻,形势完全反了过来。如今却是刘黑马率五百残兵退入山地,借地形躲避宋军的围剿。
情况很糟。
刘黑马坐在树荫下,掀开衣袍一看,身上被灼烧又被河水泡过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烂。
亲兵刘乙拿着匕首上前,道:“大帅,小人这就割了?”
“割。”
刘黑马面不改色,抬起头,看着枝桠间漏出的几点天空。
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沁下来,他咬着牙,竟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顽强,短短半日,军中又死了十余个伤兵。
刘黑马才处理过伤势,马上便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大帅。”刘乙又上前,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低声道:“把他们烤了吧?”
“啪”的一声响,刘黑马一巴掌便抽他脸上,骂道:“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能说出这等话来!”
周围垂头丧气的士卒纷纷转头看来。
刘黑马面沉如水,喝道:“战败了,是我的过错。但你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都是随我从北边来的骁勇之士,烈火焚身哼都不曾哼过一声,愣是从岷江游过来。还有气的,给我咬牙活下来!等突围到了川中,养上两月,往后还是荣华富贵!”
他走了几步,狠狠瞪着一个个士卒。
“但要有哪个撑不住了,现在说,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没能带你们回故土安葬,但也绝不吃你们身上一块肉。能撑下来的勇士有的是本事,抢南人的粮食!”
“大帅说的不错,到川中,带回兵马,抢南人!”
那颓靡的士气高涨了些,刘黑马让人刨坑将死者埋了,又召过刘乙,道:“你也是勇士,换作死的是你,我能让人吃你的肉吗?”
刘乙颇惭愧。
但他这人凶狠,竟是道:“小人要是死了,请大帅割了我的肉吃,糙是糙了点,大帅能活就行!”
“狗猢狲……”
话到这里,那边已有哨探匆匆跑回来。
“大帅,发现宋人了……”
刘黑马面色不变,下令起行。
他打算往南,沿山脉而走,宋军若还敢追,过了嘉定府之后,他便可洗劫沿途村庄。
甚至,脑子里一个奇袭叙州的想法已渐渐成形。
但接着,却听那哨探禀道:“只有几个宋人,分别在各个山谷里大喊,说要单独见见大帅,送还俘虏。”
刘黑马脸色终于有了变化,浮起些诧异之色。
“送还俘虏?”
他喃喃了一声,转身向山坳走去。
良久,远远有山谷中的回声传来。
“刘黑马……马……马……马……佰将愿只身见你……”
~~
半日后,杨奔独自走过山谷。
他知道山顶上有蒙卒的哨马在眺望着他,以确保宋军没有追过来。
终于,前方出现几个蒙卒,上前一把摁住杨奔,蒙上他的眼,带着他又走了许久。
待到眼前一亮,他便看到刘黑马坐在大石上。
“又是个小兔崽子。”刘黑马见杨奔年轻,笑了笑,开口便道:“你打仗不行,这么多日还追不到我。”
若以杨奔以往的性子,定要被这一句话激怒,但此时却是点点头,承认下来。
“是,你刘黑马老于阵仗,我不如你。但我还年轻,早晚比你会用兵。”
刘黑马大笑,道:“今日一刀斩了你,且看是否还有早晚。”
杨奔道:“你敢杀我,我家阿郎便杀了你两个儿子、一个妻弟。不如试试?”
这威胁,刘黑马并不当回事。
他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需要提着刀上前吓唬杨奔,只坐在那本身就有杀伐气。
他两句话无非是为了试探杨奔的性格,试出来了,便懒得计较,大咧咧道:“说,李瑕欲如何?”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你败成这样,打算如何禀报蒙哥?”
刘黑马一听便了然,道:“他希望我谎报军情,以免大汗再发兵攻成都?”
杨奔咧了咧嘴,但眼中毫无笑意。
刘黑马没有马上回复,沉吟道:“如此看来,李瑕并不愿为重庆府分担……他有私心啊。小子,你是宋将,还是李瑕的人?”
“我家阿郎并非不愿分担,而是料定蒙哥必败。”
“是吗?”刘黑马感慨道:“你可知,没有一个朝廷再能如大蒙古国一般善待武将,裂土分封、世袭官爵,予兵、予权……”
“不知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你不知李瑕之目的。”刘黑马道:“也是因你领的兵太少。”
杨奔皱了皱眉,懒得想,道:“只说答不答应阿郎的条件。”
刘黑马思忖片刻,权衡着这一战之功过,揣测着李瑕之目的……再一看杨奔那张死人脸,觉得与这小子谈论无趣,直截了当地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提出来吧。”
“你需让利州支援粮草过来。”
“李瑕给我什么?”
杨奔道:“我们不会再追击,并放了刘元振。”
“只放元振一人?”刘黑马摇了摇头……
~~
“我明白了。”
刘元振转过头,那张被烈日晒得红彤彤的脸上大汗淋漓。
他喘了两口气,看着刘金锁,却是笑道:“李瑕欲与家父谈判,对吗?你等露出破绽了,不修城防,反而大修屋舍,看来,是认定大汗不会再派大军攻成都,为何呢?”
刘金锁正要挥鞭抽这不干活的劳役,闻言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素来好奇心就重,不由问道:“为何呢?”
刘元振道:“眼下你等亦需休整,李瑕希望让家父谎报军情,隐瞒成都大败,然否?”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重重的石块,沉吟着,又道:“暂时不互相动兵,静观川东战局,此为于双方皆有利之条件。”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还互相用兵?用你娘咧,你那黑马老爹还有兵用吗?”
刘元振有些无奈,对着这么个莽汉,道理讲起来也累。
“家父虽无兵,却可让大汗暂不再出兵……甚至,还能给李瑕粮草。”
“给粮草?”刘金锁眼前一亮。
“不错。”刘元振道:“从利州调的粮草只到了一批,后续还会再调。”
“能给我们?”
“只要谈妥了。”
刘金锁问道:“就像我们和辽、金打了败仗,得给钱一样。”
“这……差不多。”刘元振道:“与岁贡的道理相类,今次是我方败了,给尔方纳贡。”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头道:“怪不得……以往我还说朝廷怎总是和谈,辽金又怎能答应,原来打了胜仗,再和谈,有这般好处。”
“正是如此,战事资财靡费……”
刘元振话到一半,见刘金锁瞪着大眼,显然是听不太懂,于是换作更浅显的白话。
“言而总之,和谈比打仗要划算。你我双方有话好好谈,比继续打仗划算。明白吗?”
“你爷爷听得懂。”刘金锁道:“但那黑马小儿真就能谎报军情?嘿,你们这战输得可不小。底裤都被扒了,光腚上了大街,还能瞒得住?”
刘元振毫不介意那些“爷爷”“小儿”的字眼,笑了笑,拉着刘金锁走了几步。
脚下的铁链作响,终于是走到了树荫下,他舒了口气,缓缓坐下来。
“刘大哥且听我说,谎报军情自古皆有。远的不说,只说你宋朝,徽宗年间,宰相王黼便曾花钱六千二百万贯,从金人手中买了六座空城,向宋徽宗报捷。”
刘金锁张了张嘴,讶道:“还有这样的事?你这猢狲,莫是拿言语诓你爷爷?!”
“欸,天下间何等光怪陆离之事未有。”刘元振笑道:“我等北人豪爽,无这许多歪心思,编也编不出这等事。”
刘金锁大受震憾,犹不敢相信,只觉如何看都是假的。
刘元振又道:“还有,宋金灭辽之际,童贯以百万贯赎回燕京等空城,称‘大宋已收复燕云’,因此获封广阳郡王。”
“真的?”
“千真万确。”
“乖乖。”刘金锁摇头不已。
刘元振又笑,道:“如今成都一战,不过万余兵力,小打小闹。家父瞒一瞒大汗,定能做到。李瑕若有此意,莪可诚心襄助。”
“嘿,那你说说,然后呢?”
刘元振揉着腿,沉吟道:“等川东战事消息,若大汗胜了,李瑕只有投降这一条路……”
“可去你的吧!”刘金锁一巴掌便摔过来,骂道:“你这猢狲。”
“刘大哥莫怒,且听我说完……”
刘元振三十余岁,但保养得宜,在刘金锁这二十几许的糙汉面前一口一个“大哥”却也不显得突兀。
他避了一避,整理着头发,道:“只说各种可能,此为其中之一。倘若到时大汗大胜,李瑕愿归顺,只须归还俘虏,家父可保他一世前程,双方安稳。”
“狗猢狲,你还说!”
“再说大汗若败了。”刘元振不急不徐道:“大汗若败了,那一切便如李瑕所愿,成都一战便算不了什么,家父之败绩亦有了借口。总之眼下休战,对双方皆好。”
“哈哈哈哈,你那狗屁大汗,肯定是要大败的!”
“哦?刘大哥何以确定?”
“因为他的腚要被捅了!哈哈,忽……”刘金锁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重重踹了刘元振一脚,骂道:“狗猢狲,你是俘虏还是爷爷是俘虏?!审爷爷?!”
刘元振眼睛一眯,须臾又朗笑起来,道:“说了这么多,一句话,家父与李瑕有谈判的契机,刘大哥莫总出手打我,我值许多钱粮……”
第447章 更聪明
刘元振脸色虽不显,脑中却依旧回想着刘金锁方才那一瞬间旳神情。
“你那狗屁大汗的腚要被捅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金锁那份得意从眼神中冒出,根本就藏不住,也做不了伪。
待那个“忽”字出口,又硬生生止住之后,刘金锁分明是极为懊恼。
一个咋咋呼呼的莽汉,演不出这样复杂的神情。
那,此事多半是真的了。
忽什么呢?
……
脑中飞快思忖着这些,刘元振脸上却丝毫不显,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刘金锁这句话,再开口,已换了别的话题。
“当然,除了让家父谎报军情、运来粮草,李瑕或许还需我联络蒲元圭。不必如此折磨于我,只需放了我与二舅、五弟,我必然会全力配合。”
“哈哈哈,你真是稻杆敲锣,响的没。”刘金锁似乎松了口气,尬笑两声,大声道:“不可能轻易放了你的!”
“只求刘大哥能为我美言几句。”
刘元振一直在笑,笑容并不谄媚,颇爽朗,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眯眼看着刘金锁身上的刺青,又道:“刘大哥身上这花样好漂亮,是临安人?”
“爷爷不是临安人,但在临安长大。咦,你怎知道的?”
“看这技法、画风便知,天下唯有临安能绣这等精细的花样,有这斑斓色彩。”
“别提了,那狗娘养的东西,坑了老子好多吊钱。”
好话没说对地方,刘元振笑了笑,自然而然又换了个话题,问道:“刘大哥与李知州也是在临安相识?”
“嘿,可不是吗,那时候,我随阿郎北上,那可真是……”
这句话终于是搔至刘金锁痒处,他将手里的鞭子一放,便夸耀起来。
刘元振听得那“北上”二字便留了意,眼底泛过一丝波澜,含笑听着。
可惜,不多时,刘金锁再次反应过来,陡然住了嘴。
“好你个俘虏,劳役不做,哄得爷爷在此给你说故事!”
他这人情绪变幻急如雷雨,说怒就怒,已起身去捡起地上的鞭子,又要打刘元振。
刘元振忙道:“大哥息怒,今日真是累狠了,你我是本家,又相谈甚欢,饶了我这一遭可好?”
“好个屁!爷爷也没你这样的本家。你抬眼看看,这成都城几百万人都是蒙人杀的,你给蒙人当狗,不如给爷爷当狗,好好修修这城!”
“大哥且听我道来,屠蜀之事,尚在窝阔汗之时,下令者为二太子阔端。今大汗即位,杀窝阔汗一系诸王,亦是为蜀中生灵报仇……时过境迁矣。”
面对的是不晓事的莽汉,刘元振张口便是一套说辞,又消了刘金锁一半怒气。
其后,他眼中精光一闪,又道:“到了如今,蒙古诸王之中,亦有不少心怀仁义。僻如世子真金,取汉名,习儒学,此皆我辈汉人劝导之结果。”
话到此处,刘元振悄悄打量了刘金锁一眼。
果见那莽汉讶道:“真金?忽必烈的儿子?”
“咦,刘大哥竟知世子之名?”
“爷爷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佩服。”刘元振蜻蜓点水般试探了一句之后,不敢就此话题多说,笑道:“你看,你我皆汉人,皆怜民生艰苦……”
“闭嘴吧你!给爷爷去干活,方才闲聊花了多少功夫统统补上!今日不将这屋子修完,一口吃的都休想有!”
“啪”的一声,鞭子再次抽下来。刘金锁说翻脸便翻脸,毫不含糊。
~~
远远的,李瑕正站在城头上看着这一幕。
过了一会儿,刘金锁“登登登”爬上城头,道:“阿郎,小人跟那小子聊了一阵了。”
“都说什么了?”
“说了好多。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了。”
“捡你记得的说。”
李瑕耐心听着刘金锁絮絮叨叨说了一会,问道:“忽必烈要趁着蒙哥出征之际,在草原上造反。此事你告诉刘元振了没有?”
“没有。”
刘金锁先是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之后想了想,却是又道:“不对……我好像说漏嘴了,又好像没有。我说他的大汗要被捅了腚,但还好我反应过来,停住了,他没发现。好险好险”
“嗯,去吧。”
刘金锁脚步一抬,却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
“阿郎啊,我真是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
“为啥要让我跟那小子聊天?要聊些什么阿郎又不说。”
李瑕道:“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刘元振。”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万一泄漏了机密,怎生是好?”
李瑕沉默片刻,道:“放心吧,你不会泄漏的。”
“真的?”
“嗯,你比他聪明。”李瑕道。
刘金锁大喜。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敢相信,但这话既是李瑕说的,肯定是真的了。
他不由满心欢喜,只想着等杨奔回来,一定要告诉杨奔“阿郎说,我比刘元振还聪明!”
……
看着刘金锁离开的背影,蒲帷向李瑕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刘金锁能把刘元振骗了?”
“不错。”
蒲帷道:“刘元振那人极聪明,且被我骗过一次,真能再上一次当?”
“好吧,那我方才说错了。”李瑕道:“不是刘金锁把刘元振骗了,而是我把刘金锁骗了。”
蒲帷笑了笑,完全明白过来。
李瑕又道:“接下来,换蒲兄去看着刘元振……另外,再给令尊写封信吧,杨奔就快回来了。”
“非瑜笃定刘家父子能答应我们所有要求。”
“他们不会拒绝的。”李瑕道,“这是双赢的合作。”
蒲帷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问道:“忽必烈真要在草原上造反?”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对,就是这样。”
……
待蒲帷走后,李瑕揉了揉脸,难得显得有些犹豫。
局面对他而言渐渐有些为难起来。
一方面,要解决眼下的各种困难,他必须让刘黑马、蒲元圭这些在蒙哥帐下的将领心生惊疑。如此,才能得到他们一小部分的配合,得到钱粮、情报。才能守住成都,继而有反攻汉中的可能。
但另一方面,李瑕渐渐意识到,自己插手的太多,是否会改变某件事?
以往,他认为一切都是大势。
蒙哥伐蜀是大势所趋,蜀中山城坚垒、宋朝民众抗蒙热情高昂亦是大势所趋。蒙哥该是在两股大势的轰然碰撞中死掉……这其中,他李瑕所为暂时还不足以影响这两股大势。
但若蒙哥之死原本只是意外呢?
李瑕的犹豫便在这里。
做的越多,他的顾虑也在一点点的堆积,终有了些迷茫。
他想着想着,忽然脱掉身上的盔甲,绕着成都残破的城墙跑起来。
……
夕阳一点点落下,李瑕也不知跑了多久,大汗淋漓,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着气。
“呼……呼……”
隔了很久,他再次对自己说了那一句话。
“你是冠军。”
冠军不止是荣耀,而是百折不挠,一往无前。
哪一次,你上场前,是寄望于对手有伤病?
蒙哥死不死的又如何?
他不死,你便怕了吗?
“来啊。”李瑕喃喃着,再次直起身躯,迈动了脚步。
晚风躁热,城池荒废。
但热血与汗水洒下,又像是在给这荒废之城浇水施肥,要让它重回繁华昌盛……
第448章 阴谋
数日后,遂宁,灵泉山。
此地位于成都东面三百里,蒲择之收复成都时曾命段元鉴驻守,协助刘整守箭滩渡,后被蒙军攻破。
刘元振牵马在箭滩渡上了小船,渡过涪江,拖着疲惫旳步伐上了山,终于再次见到了刘黑马。
“父亲!”
“元振!”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眼眶皆有些发红。
“父亲竟伤得这般重?”
“小伤,无妨。”刘黑马看着刘元振那被晒到脱皮的脸,摇了摇头,道:“你受了不少苦?”
刘元振回想起在成都干的那些苦活,把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里,不欲让刘黑马看到。
但他肚子里还是“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响……
不一会儿,吃食被端上,父子二人谈起眼前的局势。
他们能有这舒服的处境,显然,都是答应了李瑕的某些条件。
“战败之事,莫与人言。”刘黑马脸色深沉,隐隐有些尴尬,道,“有宋军突围,故而我追击至此。如今大军犹驻于成都城外,与宋军对峙。”
“孩儿明白,利州的粮草还会继续调往斩龙山?”
“嗯。”
刘黑马应了,闷声闷气的。
这事说起来真是无甚意思,他也不欲再谈。
刘元振擦了嘴,道:“李瑕让我给蒲元圭带封口信,‘若有变故,蒲帷可为后路’,希望蒲元圭能给他回信。”
“依他所言,他便放了仲厚与培之?”
“不,李瑕说的是……不按他说的做,他便杀了五弟与二舅。”
“这小畜生!”
纵是刘黑马涵养颇好,也忍不住骂了出来。
眼下,他考虑的已非如何击败李瑕,而是如何遮掩败迹。
他任都总管万户,统领西京、河东、陕西等地,地盘是自己的,还有些兵马,如今已派人回去再调。
但担忧的是,李瑕之后的反应。
“若有变故?”刘黑马问道:“李瑕真是笃定大汗会败不成?”
刘元振斟酌着,缓缓道:“孩儿在成都时,得到了些蛛丝马迹。”
他复述着与刘金锁闲聊时的细节,最后道:“一个身在南边宋军中的小校将,对草原之事有如此了解,怪哉。”
“刘金锁不是故意与你说的?”
“绝不是。”
刘元振很是自信,又道:“孩儿是何样人,岂能连个傻子都糊弄不了?他没开口,肚子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已一眼将他看穿。”
刘黑马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漠南王如今在哈拉和林,主持佛道辩论吧?”
“说到此事,还有个细节,刘金锁认识不少全真教道士。”刘元振道:“孩儿曾听到他与旁人闲谈,聊到一句‘到时我们去抢了终南山,那些牛鼻子可富,佩的剑都是西夏剑’。”
刘黑马眼一眯,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道:“莫卖关子,你如何想的?”
刘元振开口,有些迟疑着道:“漠南王莫非与宋廷有所联络?”
话不必挑明,刘黑马明白这当中的意思。
有些事,他是最明白的……忽必烈的威望远远不能与蒙哥相比,甚至因其行汉法治汉地,蒙古诸王颇有抵触,骂其大逆不道。
因此,刘黑马揣度忽必烈的野心,该是如察合台、拔都一般分封,据漠南,为中州之主。
而不可能统治得了偌大的大蒙古国。
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也不可能容忍重用汉人的忽必烈成为大汗。
绝不可能。
这道理,刘黑马以为忽必烈懂……
他不由沉吟道:“漠南王若真有此心,为何不与我说?”
“父亲,我们与漠南王亲厚,这不假。”刘元振道:“但去岁大汗钩考中原,并未牵连到父亲与史天泽。漠南王只怕……并不信任父亲了。”
刘黑马与汉人无异,从心底上说,蒙哥与忽必烈之间,他更倾向忽必烈。
但刘家与史家一样,是成吉思汗时便投效的宿将,不需要依附忽必烈也能得到蒙哥的信重。
一定要站队的时候,刘黑马的选择确实难说。
总之,他与忽必列亲近,但非心腹。
“即便如此,你的猜想也不妥当。”刘黑马道:“漠南王是何等英雄,不至于让李瑕得到这般机密的重大情况。”
“若是漠南王与赵宋中枢有所联络又如何?”刘元振道:“李瑕年纪轻轻,竟能任如此高官,背后势力必不小。”
话到这里,原本不该挑明的也直说了。
刘元振不再藏着掖着,语速加快,道:“且李瑕笃定大汗会败,为何?此子出身微末,能屡挫名将、收复川西,其背后若无一股大势力推动,孩儿真不信。而这股大势,赵宋中枢尚且没有。”
刘黑马眼神一凝,脸色愈深沉。
刘元振越说越自信,侃侃而谈道:“李瑕不肯归顺大汗,非因迂腐,那是为何?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不,因你看不透李瑕,故而有所臆想。漠南王不会如此,他岂能不明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慑诸王,一旦造反,只会让大蒙古国四分五裂?!”
刘元振沉默。
他皱了皱眉,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想多了。
父子二人安静了许久。
忽然,刘元振扬起嘴角笑了笑。
“四分五裂又如何?”他喃喃道。
刘黑马眯了眯眼。
刘元振道:“大蒙古国四分五裂了,那又如何?如此广阔的疆域……如此广阔!”
便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大蒙古国之疆土。
“分崩为四国,五国,哪怕十国……漠南王只要称汗,他治下之土也将远胜于历朝历代!便是当今大汗,真能维系住这大蒙古国?弹压得住窝阔台、察合台系诸王?何必管它是否分崩离析?!”
刘元振倏然起身,目光灼灼。
“父亲!漠南王真有称汗之志啊……不,他该称帝,称帝才是啊!”
刘元振突然激动起来。
他与刘黑马不同,他更看重往后,也更有蓬勃之气。
“北人劝了漠南王这么多年,‘今日能用士,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为的不正是如此吗?我等习儒练武,上马取天下、下马治生黎,只为到草原上行蒙古之礼?不!中州不当为汗国,当有煌煌王朝!”
刘元振搓着手,一边说一边踱步。
“煌煌王朝,此方为我辈之不世功业。金莲川幕府那些老家伙也是这般想的。今日之一切,皆出于其谋划,如此方说得通!漠南王真愿回哈拉和林清闲终老?赵宋不该由大汗攻打下来,它只能由中州之主来取!”
他紧紧盯着刘黑马,劝道:“父亲,该由一个正统皇帝来取赵宋。金莲川幕府那些人,要拥立一个皇帝!不是大汗,是真正的天子!”
不是生在辽、金、蒙古的北人,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心底,渴求的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如秦汉隋唐的国君,而不是什么大汗。
千百年来,深深刻在骨子里。
为此,刘元振已微微颤栗。
刘黑马没有说话,脸色深沉得厉害。
随着儿子的分析,他确实已能揣测到一场阴谋的轨迹。
漠南王饱受猜忌,金莲川幕府因此联络赵宋,联手要让大汗亲征失败。待大汗威望大跌,无法威慑诸王,便只能重新让亲兄弟来主理漠南。
李瑕还不足以有这个实力。那么,赵宋这边,有某人与漠南王达成了默契,遂派李瑕北上相谈,之后在川蜀布局,对大汗形成了包围之势。
此人之目的比漠南王还要狠辣,不打算让大汗活着回草原?借此收复汉中。
能与漠南王搭上线、布这样的局;且重用李瑕这个起于微末的年轻人、并全力支持。
深谋远虑、慧眼如珠……赵宋中枢到底是谁有这般能耐?
丁大全?
刘黑马久在北面,实在是不识得几个宋廷重臣。
因自史嵩之丁忧去相之后,宋廷宰相换得既快,个个还生怕与北面有所交集。
他也是出征前才打探到,当今之丁大全任相不久,据说名声不太好。
没想到,竟是如此老谋深算之辈。
无怪乎赵宋皇帝如此信任他。
刘黑马不由大生忌惮。
……
“父亲。”
刘元振又开口唤了一声,劝道:“漠南王没告诉我们,但他知道的,只要事成,我们会拥护他的。”
“傻孩子。”刘黑马道,“不会有比大蒙古国更善待武人的王朝……为父是世侯,不是文官。”
“可往后呢?乱世总会终结,父亲的子孙后代真能世世代代袭爵?父亲不也说过吗?诗书才是不朽,文官才是盛世最好的归宿。”
刘黑马摇头。
他一辈子活在乱世,只有兵权才让他心安。
刘元振苦笑,道:“孩儿明白父亲心意……但,我们败了啊。”
刘黑马终于叹息一声。
是啊,败了。
败了便无资格再做决择,眼下,最好的选择竟还真是支持漠南王。
……
这一场谈话,无形中彻底动摇了刘黑马的战意。
他自己都能预料到,川蜀之战,往后他做出每一个选择时,都会回想起今日琢磨出的那一场阴谋……
“按李瑕说的,你替他联络蒲元圭。”刘黑马缓缓道,“为父会再手书一封,派人送去成都。”
~~
半个月后,成都。
李瑕截获了利州送来的粮草,且相继收到了刘黑马、蒲元圭的回信。
这些,都是他计划之后、努力达成的小小成果,总能让他心安。
反而是盼着蒙哥去死,这种飘渺的期望总是让人不安。
“成功,果然还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得来告谱,投机不适合我。”李瑕心里如此感慨道。
他从蒲帷手上接过蒲元圭的信,摊开,扫了两眼,脸色渐渐凝固下来。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
蒲元圭称蒙军正如火如荼对钓鱼城展开攻势,并劝降蒲帷与李瑕。
虽是劝降,字里行间却暗藏着一些消息。显然,刘元振并未与蒲元圭说透,但提点了些什么。
李瑕对这个态度很满意。
他忧虑的是情报上传达出的战况。
“钓鱼城……此处若被攻破……”
蒲帷道:“钓鱼城若失守,重庆必守不住,则川蜀亡矣。”
这是毋庸置疑之事,李瑕自然知道。
“运筹先去忙吧,我想事情。”
“好。”
李瑕长舒一口气,倚在椅靠上,闭上眼。
他的一切计划,皆是建立在“蒙哥死”这件事上。
眼下,需要做出一个决断。
是等在成都,等蒙哥战亡,马上提兵汉中;还是支援钓鱼城,亲手补上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第449章 俯瞰
叙州。
江春近来心情极好。
收复成都旳消息传来,泼天大功突然砸在头上,想不开心都难。
封赏虽还未下来,但改变已然开始。比如,牟珠向来善妒,前几日竟是提议要为他纳一房妾氏。
江春却是摆手拒绝了。
非因不想,他极想。
但他是聪明人。
牟家因牟子才辞官,在官场上势弱了不假,但牟子才也因此声名大噪,一旦起复,便是要成为重臣的。
比如……往后新帝登基时,便最需要起复宿儒。
他江春眼下是立了功,升官指日可待。
但此时纳妾,牟家人如何想?
两家联姻,是要携手并进的。
妾什么时候纳都行,不能在这时候纳。
为官,先要会为人处事。
不过,虽拒绝了妻子的提议,江春还是感到美滋滋的。
再没人能说他是依靠岳家晋升,他的前途,是因他的功劳!
连在安抚使朱禩孙面前,江春底气也壮了不少。
……
“载阳慧眼识珠,放手用人,又镇守叙州,筹措军需……前途无量啊。”
见了面,在堂中坐下,朱禩孙也不得不褒扬江春几句。
江春行礼笑道:“一切皆是朱安抚使指挥有方,非瑜也称,幸有安抚使运筹帷幄,遣他北上复成都。”
朱禩孙苦笑。
随着程元凤罢相,他知道自己便是“立下大功”,晋升也有限。
很快,江春……甚至李瑕的官位都要在他之上。
故而,谁人不恨丁大全?
只可惜,当初程相公窘于章程,拘泥小节,不敢大胆起用李瑕。
到如今,想这些已无用了,朱禩孙摆手道:“成都既克,非瑜也该向我回报调令了。另外,如今川东战事如火,蒲帅严命我守住泸州防线。”
这话,言下之意很简单……把信印还我,我还要回泸州带兵。
江春当然听得懂,但偏要装傻充愣。
“朱安抚使此话怎讲?非瑜不是已派人报功了吗?”
朱禩孙道:“我打算让非瑜统兵镇守成都,两地路远,战事由他权宜决断。载阳认为如何?”
他说得更为直接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把信印还我。
江春道:“朱安抚使所言极是,不过,安抚使之职权,何须问……”
“江载阳!”
朱禩孙终于拍案喝道:“我受够了你的官腔!休在我面前推诿了事,只说信印能不能物归原主?!”
江春骇了一跳。
他只觉朱禩孙这位上官的涵养还不够。
太沉不住气了……
“安抚使息怒,息怒。我虽不明安抚使所言何意,却可派人问非瑜……”
“够了!川蜀危在旦夕,你还在这虚言客套!看看你这副嘴脸,有一点为国为民的样子没有?!”
“是,是……官印不在我手中,我真需要派人到成都去问。”
江春故作惶恐,心中愈发摇头。
冲我发火?
你的官印丢了,我不揭破,你冲我发火?
事实上,朱禩孙能坐到这个官位,江春如何想,他都一清二楚。
但换作谁在这种局势危急之时丢了官印能不急?
他开口,打算继续敲打江春……
恰在此时,有小吏小跑到堂外。
“安抚使、江知州,外面有人求见,送来了这个……”
那是一个锦盒。
朱禩孙打开一看,却是愣了一下。
他目光落处,只见他的各个信令皆在其中。
“这……”
“安抚使,是否要见来人?”
朱禩孙拿着那个锦盒,抬起头,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
他知道,李瑕不太可能轻易将这东西还回来……
此时,一个身影已踏进了大堂。
“朱安抚使,许久不见……”
~~
凌霄城。
校场上的士卒还在列队操练。
点将台上,易士英负手而立。
这是七月中旬,天气最热的时候,阳光照下来,能看到他身上还冒着热气,他却始终披着重重的盔甲,没有一丝一毫想去休息的意思。
但,易士英心里是忧虑的。
重庆府的消息前几日已到了。
重庆之门户,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古大军围了两月,消息不通,情报不知。
蒲择之也派人问了叙、泸方面的情报。
而更具体的指令,还要等叙、泸的情报传回重庆,再由蒲择之定夺,是否需下长江支援重庆……
易士英忧急如焚。
他已隐隐感受到蒲择之已失了指挥全局的权力,只看这消息传递的速度便知。
万一,等重庆需要支援的消息传来……甚至重庆府还未做出决断,已被蒙军攻破……
另一方面,易士英绝不敢擅自带人离开驻地。
不合章程是其一。
蒙军若趁叙、泸兵力空虚之际再袭卷而来,攻破叙、泸防线,重庆更要腹背受敌。
正想着这些,易士英忽听到山门处传来鼓声。
只有一声,该是有人上山了。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去。
过了许久,几个长宁军兵士领着两名信使大步走进凌霄城……
~~
若能从天上俯瞰整个川蜀,如今的川西、蜀南显得十分平静。
战火突然被隔绝在龙泉山脉已东、长江以南。
岷江、沱江,依旧流淌入长江,不为人世间的杀伐所动。
而目光若顺着长江奔腾的河水向东……到了重庆府,很容易便能感受到此间的紧张、匆忙。
……
重庆府。
蒲择之病了。
他却还是每日强撑着病体到制置府大堂上关心战事。
“京湖的援兵到了吗?”
“还没有。”
答话的是蒲择之的幕僚梁松垣。
事实上,如今制置府中也几乎只剩下这些幕僚了。
能调的将领都被派去增援钓鱼城,调派不动的,也不会听蒲择之的召唤。
计划收复成都时,麾下大将云集。
刘整、杨大渊、段元鉴、韩勇、张大悦、蒲黼、蒲元圭……
至如今,或不听调、或投降、或战死,如树倒猢狲散。
大败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孤独。
“我倒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来。”蒲择之喃喃道,“川蜀,急需这位四川副制置使领兵增援啊。”
梁松垣听了,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
事已至此,蒲择之所考虑,依旧不是个人前程权柄。
他是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到,夺了他这四川制置使的权柄也好,只要能守住钓鱼城、重庆府,守住大宋社稷的门户。
可朝廷呢?
“东翁啊,当初学生便劝你,莫要试图招降罗显。那是叛国投蒙之人,东翁与他扯上干系,便是再收复了剑门关又如何?如今蒲元圭一降,东翁……”
“住口。”
蒲择之打断道:“说局势……突破蒙军防线了吗?”
“还没有。”
“算算……重庆还有多兵力能支援钓鱼城……”
梁松垣苦笑道:“若说眼下或许还肯听东翁调遣的,也唯有潼川府路朱安抚使了。”
“派去的消息……传回来了吗?”蒲择之有气无力地问道。
下一刻,堂外有人跑来。
“大帅,好消息,好消息……”
蒲择之重病中身子一振,忙道:“快说!”
梁松垣接过信报,快速扫了一眼,道:“京湖大胜!京湖大胜!贾相公领吕将军击败了蒙军塔察尔部……”
蒲择之却是又一愣。
“你说什么?吕文德先去了京湖?怎会如此?发生了何事?”
他不觉得喜,反愈发感到局势要塌下来……
第450章 东山再起
泸州,神臂城。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一共有兵马近两万人,包括云顶、嘉定、叙州、庆符、泸州、凌霄城等所有守军。
其中一万余人已被李瑕调至成都,接连与纽璘、刘黑马大战,疲惫至此,必须要休息,且镇守成都。
成都旳将士们累了,可以休整。
李瑕却是马不停蹄赶到泸州,瞄上了已休整好的近万人……朱禩孙留在泸州的八千兵力,以及长宁军。
他借朱禩孙之名义,开始夺取兵权。
八月初,兵马终于齐集于神臂城。
看起来十分充足。
但,其中精锐兵士不过四千人,其余皆是临时抽调的辅兵、乡勇、民壮。
而川西、蜀南两地也因此极为空虚……
且这是整个潼川府路仅剩的一点家底,不到万人要守成都后方、重庆上游,整整两州十四县之地。
一旦被调离,任意一支小股蒙军便可长驱直入。
那么,叙、泸被攻破,成都成为孤城,也必然失守。从而,川西、蜀南覆灭。
朱禩孙本认为李瑕夺兵权是为了巩固叙、泸防务,进而巩固成都胜果。
他没想到,李瑕集兵之后,竟提议要带兵离开。
“非瑜明白这个后果吗?连蒲帅也不敢轻易调动叙、泸这点兵力。为何?一旦叙泸失守,便相当于让出长江上游,局面只会更坏!”
“我明白。”李瑕道:“但请朱安抚使放心,如今蒙军的川西主帅刘黑马,绝不会轻易发兵来攻。”
“便是他只剩一兵一卒,蒙哥尚有十余万大军。你莫太狂妄了。”
“我的意思是,刘黑马不愿来攻。”
“理由呢。”
“不方便告知安抚使。”
李瑕竟是这般直截了当地随口应付了朱禩孙。
不是他故作神秘。
而是,与刘黑马谈判、借忽必烈的阴谋去诈刘元振……这些事,终是不能与人明言的。
引导这股势,慑住了刘黑马,才使得川西、蜀南暂时安稳,可集兵于一处。
但接下来呢?
蒙哥不死,后续的一切计划都不能施行。
李瑕当然可以等着,慢慢休整,慢慢积蓄力量……
王坚斩杀晋国宝之事,已通过蒲择之的情报传来。守将有如此坚决的意志,以钓鱼城之地势,也许还可以守很久。
若蒙哥会死,钓鱼城是最有可能之处。
这是李瑕依据后世所知做的猜想。
但,一旦有了变化,各种可能皆有。
一则,钓鱼城并非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它地势极险,可大获城、青居城、运山城、大良城,哪一处不险要?王坚意志坚决,可张实、杨立、王佐、段元鉴,哪一个意志不坚决?
万一有哪个心志软弱的宋将被李瑕顶替了位置,留在钓鱼城中,一刀斩下王坚的头颅……
二则,钓鱼城能守得很久,蒙哥还会死吗?
恰如李瑕曾与易士英所言“等到临安城破,大宋灭亡,凌霄城也许还在”,钓鱼城也是一样,它是极重要的战略位置。
但位置再重要,也不是不能绕。绕过钓鱼城,走万州、走夔州,一样可以顺长江直下京湖。
变数太多了。
……
李瑕走上神臂城的城头,望向浩荡的长江水。
他极目远眺,似想在历史的洪流中找到一些头绪,但找不到。
蒙哥,这是统治疆土最广、掌握权势最大之人,让当今已知世界所有人都因他的弯刀铁蹄而颤抖、恐惧。纵观整个人类历史,无人可出其右。然而,比起史册上那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他又显得如此籍籍无名。历史课本上不记录他的名字,后世大多人只知道成吉思汗、忽必烈。
王坚,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官职不算大,地位不算高。在四海诸国被蒙古铁蹄踏灭之际,他孤守钓鱼城,斩杀使者以示决心,迎击当世最强大的兵马,何等气概?然而,史册没有为他单独列传,鲜为人知。后世人多是戏说杨过杀了蒙古大汗,而又有多少人知王坚之名。
这一战,湮在层层迷雾中,并未在历史的洪流中得到配得上它的讨论。
李瑕很想要透过迷雾,一窥它的壮阔。
当然,它一定已因李瑕而有所改变,虽然不知改变了多少。
……
李瑕首先就不知道,蒙哥攻蜀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大半年。
因为兀良合台之死。
这个蒙哥最亲近的大将死在蜀南的消息,使蒙哥更早的开始筹备攻宋。
之后,是宗王阿卜干死在成都,更促使了蒙哥提前决意亲征宋朝……
~~
这一年是戊午年。大宋兴昌六年,蒙哥汗八年。
八月,蒙古大军已包围了钓鱼城两个月。
蒙哥驻军在钓鱼城东面五里的石子山;
汪德臣在钓鱼城西面驻扎,负责初期的主攻;
史天泽则驻扎在南面,沿嘉陵江摆开兵力,防止重庆宋军的支援。
十多万蒙军将山城围得水泄不通。
这两个月间,蒙哥并未下令强攻钓鱼城,而是先拿下了钓鱼台南面的水军码头,阻断了山城与重庆之间的联系,并摧毁、俘获宋军战船数百艘。
之后,蒙军一边包围、一边休整,以躲避夏日炎热的天气、恼人的蚊虫。
这个时节抵达钓鱼城下,对蒙军而言,有坏处,也有好处。
坏处是,北人显然不习惯重庆的酷暑,军中疟疾肆虐,还未开战便出现了大量的伤亡。
但蒙哥入蜀以来,接连大胜,正是士气振奋之时,疟疾对军心的打击并不致命。
正好,在经历过漫长的行军,攻打沿途堡垒之后,士卒确实需要休整,又可对钓鱼城守军形成压迫。
终于,出伏天一过,天气便渐渐转凉下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秋冬,有大把的时间任由蒙哥伐蜀。
……
八月七日,阴天。
号角声起,蒙军再次开始强攻钓鱼城。
汪德臣率先领兵攻打镇西门。
这个城门建在山上,山势极为陡峭,仅有一道山梁上山。
蒙军的砲车无法抛射上去,只能搬着云梯,试图架在陡峭的山坡上攀城。
伤亡自然极大。
不时有人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漫天都是蒙军的叫喊……
石子山大营,蒙哥坐在大帐中,巍然不动。
除了爱喝酒,他并不贪于享乐,永远都是默沉寡言的样子,威严而深沉。
“大汗,刘黑马派人来报战况了,他还在成都与宋军对峙,连打了几场大胜仗。但他抵达成都时纽璘已战死,他只有骑兵支援,不能攻城,准备从陕西再调兵来,为大汗攻下成都,尽快赶回重庆……”
每听到成都的情况,蒙哥便感到恼火。
他不是冲刘黑马,而是冲纽璘。
珊竹带的纽璘,智勇双全,蒙哥对他寄予厚望。然而,去年到今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大败了,连性命与麾下的勇士也丢了。
“纽璘辜负了他的大汗,长生天会惩罚他,告诉刘黑马,别再让我失望。”
“是。”信使退下。
但不一会儿,有人从帐外走了进来,附耳对蒙哥低声说了句什么,隐隐还能听到“忽必烈”三个字。
蒙哥皱了皱眉,不悦,淡淡道:“继续吧。”
很快,下一个信使又匍匐在蒙哥脚下。
他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惊惧之色,在蒙哥的凝视下瑟瑟发抖。
“大汗……宗王塔察儿……”
蒙哥沉声道:“塔察儿又败了?”
“是,宗王还是没能攻下樊城……”
听了这样的坏消息,蒙哥反而不太生气,至少脸色十分平静。
“成吉思汗的子孙,出现了废物。”他如此评论一句,下令道:“派人回命忽必烈统左翼诸路蒙古、汉军征京湖,以明年为期,与我会师于临安赵宋行在。”
随着这一声令下,石子山大营更加忙碌起来,起草着大汗的诏令,派最快的马匹送往草原……
去年,在中原轰轰烈烈的钩考使得忽必烈失去了所有权柄。然而到了今日,突然间,蒙哥竟决定再次起用这个同胞弟弟。
许多人完全不明白大汗为何要如此。
但有心人却能隐隐感到这场战事背后,还有一场暗流涌动。
~~
数日之后,刘黑马收到了蒙哥的命令,同时也听说了忽必烈重新统率大军的消息。
他惊出了一头冷汗。
“大汗这是察觉到什么了?”
刘元振亦是惶恐,良久才喃喃道:“大汗这么做,理由太多了,也许是预感到攻宋不利,不得已起用漠南王。”
“也许是大汗听说了漠南王要有所动作,将他调离草原。”
“不。”刘元振摇了摇头,“这也许就是漠南王的谋划呢?我们猜对了……我们真的猜对了。”
“太险了啊。”刘黑马喃喃道。
“不论无何,漠南王东山再起了。”刘元振咽了咽口水。
因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交手,他分明也已感到害怕,却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父亲看到了吗?漠南王挺过来了,猜忌、钩考……连大汗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漠南王能得中原人心。这次,我信我一定是猜对了。”
他不愿放弃他的猜想,既恐惧又兴奋。
“相信孩儿,很快,便到了我们押注之时……”
第451章 入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已过了中秋节。
蒲择之没心情过节,他终日埋首于情报、地图之间,试图想出办法破解眼前旳危局。
得不到太多消息,但可以想见,中秋之后蒙军对钓鱼城的攻势必会越来越猛烈……
蒲择之对钓鱼城的地势有强烈的信心,相信只要是正面攻防战,钓鱼城短期内定然能守住。
但地势是死的,一旦有叛逆杀主将而降,或蒙军绕道……太多状况都能导致川蜀覆灭、大宋灭亡。
作为四川制置使,蒲择之远远比钓鱼城守将王坚要忧虑。
他急需吕文德统兵入蜀。
支援钓鱼城只是其一,坐镇重庆才是关键。
唯有如此,万一钓鱼城破,重庆才有兵力再阻一阻蒙军,让大宋长江防线有时间布防;哪怕蒙军绕过钓鱼城,重庆守军还可衔尾追击,断蒙军粮道。
换言之,重庆必须要有兵力,既是与钓鱼城互为犄角、也是守这道防线的意义所在。
然而,蒲择之千盼万盼,却没想到吕文德这个四川制置副使竟是到京湖去支援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苦等到八月二十一日,终于,他听下属禀报。
“大帅,援军来了!”
“总算来了。”蒲择之长叹一声,撑着病体起身,道:“取兵符来,准备移交吕副帅吧……”
“大帅,不是吕副帅的兵马来了,是叙泸兵马来了……”
蒲择之一愣。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否老糊涂了,忘了曾经调过叙泸守军。
“扶我……到朝天门看看。”
“是……”
蒲择之咳嗽着,在扈从的搀扶下吃力地登上朝天门城楼。
长江在此地回环,一派壮阔景象。
江风很大,老人的身躯愈显得孱弱。
他极目眺望,望到长江上游有数不清的船只正扬帆而来。
为首的大船上旌旗烈烈,一面旗上,“宋”字迎风展开;另一面旗上则是“大宋潼川府路安抚使朱”。
蒲择之却想到了另一个人,李瑕。
他猜得到这支兵马因谁而来。
眼前这一幕,仿佛是让他回到了成都城外时,猛然听到那一句“迎蒲帅入成都!”
“关键时候,每每是非瑜来啊。”蒲择之低声自语道……
~~
府衙。
“你等先去歇着,我与非瑜单独聊几句。”
蒲择之既开了口,很快,堂上其余人都退下。
这是他对李瑕的信重。
“你莫非是拿了杞材的信印?或是威胁了他?”
“是。”李瑕很坦荡。
今日再见面,他目光看去,只见蒲择之苍老了许多,再无当时的威风凛凛。
只过了一年,已熬枯了这位蜀帅。
“万一蒙军攻潼川府路又如何?”蒲择之问道,脸色有些难看。
“不会。”李瑕道:“刘黑马中了我的计,不会轻举妄动。”
他沉吟着,对蒲择之还是说出了大部分的实话。
“去岁我北上,曾探得一个情报,忽必烈将派人刺杀蒙哥,故而料定此战大宋必胜。我有意借忽必烈之势威慑刘黑马,但不敢直言,以免他提醒蒙哥防备。遂骗刘黑马,言忽必烈将在草原造反……”
分析了许久。
李瑕最后总结道:“刘黑马心底还是倾向于忽必烈,他以为川蜀之战有忽必烈在幕后推手,必会静观其变,不至于再攻潼川府路。”
这事太复杂,蒲择之低头消化了良久。
末了,他喃喃道:“赌一把也好,也只能如此了。”
李瑕道:“当然,忽必烈刺杀蒙哥,未必会得手,故而我还是领兵来了。”
蒲择之走了神,想了许久,方才问道:“这消息,你还与谁说过?”
李瑕犹豫片刻,坦诚答道:“贾似道。”
“果然如此……”
蒲择之惨笑一声,眼中已俱是苦意。
李瑕预感到不好,问道:“可是出了变故?”
“吕文德并未入援川蜀,往京湖去了,与贾似道打败了塔察儿。”
李瑕一愣。
他神情呆滞了一会,渐渐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为了得到贾似道的支持,李瑕不得不拿出有价值的情报与之交换。
但,贾似道自有一番思量。
他竟是……并不想要击杀蒙哥的功劳。
有时候,功劳太大,反而是杀身之祸。
那么,在贾似道眼里,蒙哥既会死,便不必忧虑川蜀战场。等蒙军退了之后,遣吕文德去夺权便好。
京湖战场,对他而言,才是取功业的好去处。
……
“天下三大战场,两淮是我大宋防御最有底气之地,三里一沟、五里一渠,可遏蒙古骑兵。因此,京湖战场其实是蒙军破我大宋的关键。”
蒲择之怕李瑕不明白,于是缓缓解释起来。
“但为何,京湖如此关键,蒙军却年年主攻川蜀呢?因为他们没有水师,无法正面攻破。简单而言,京湖是大宋的内层篱笆,川蜀是外层篱笆。蒙哥要先打碎外层,才能攻入内层。这道理,朝中重官与官家都明白。”
李瑕听懂了,道:“换言之,川蜀破了,还有京湖。官家虽也担心外层篱笆坏了,但内层篱笆若坏,他更恐惧。贾似道守住京湖,功劳比守住川蜀更大?”
“不错。”蒲择之道:“另一方面,大宋已无力北伐。这战,打胜了也只是守住而已。那和谈便是必然之结果。”
“和谈?战事还如火如荼,便要考虑和谈吗?”
“是啊。”蒲择之又咳了两声,问道:“我说和谈是必然,你可知此意。”
李瑕点点头。
宋朝便是打赢了,也不可能消灭蒙古,正常而言,最好的结果确实就是和谈。
蒲择之又叹道:“若是吕文德与蒙哥对垒之际,蒙哥真死了。待到和谈之事,吕文德会岂有好下场?”
李瑕明白。
莫说忽必烈要刺杀蒙哥本就是他编的,哪怕是真的。一旦和谈,忽必烈也必须表明态度。
“当年,开禧北伐之后,史弥远暗杀韩侂胄,处死苏师旦,割下此二人头颅,派使臣王柟送到金朝和谈……往事历历在目,贾似道、吕文德岂敢效仿韩侂胄、苏师旦?”
蒲择之显然是心灰意冷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瑕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贾似道的错,还是宋廷的错。
往事历历在目,近的是韩侂胄,远的还有岳飞。
杀得金人闻风丧胆,那到了宋廷要与金朝和谈之际,不杀岳飞怎行?
贾似道口口声声要保大宋山河,却不敢当岳飞。
终究是入官场时日尚短,李瑕当时没能预料到这其中还有这般龌龊思量。
“我弄巧成拙了。”
“不怪你。”蒲择之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至少,非瑜领兵来了。”
李瑕起身,拱手道:“任凭蒲帅差遣。”
他敢夺朱禩孙之权,与纽璘一战、与刘黑马一战,因为这都只是万余人的战役。
李瑕经验虽少,却曾看过蒲择之指挥三万人,勉强敢试试手。
但二十余万人的大战,便是天才,也不可能初出茅庐便轻易上场。
因此,李瑕依旧是抱着谦虚学习的心态,愿听蒲择之指挥。
他自信,但不自负。
“咳咳。”蒲择之谈了这么久,显然已极是疲惫,撑着精神道:“潼川军远道而来,且先休整几日……到时,你可敢支援钓鱼城?”
“敢。”
“不求你能胜……十余万蒙军,不是你能击败的。但……须让钓鱼城军民看到,大宋未曾抛弃他们……”
还是那一句话,坚城险寨,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大获、青居、运山、大良城皆是如此。
必须要有援兵,否则,蒲择之真的怕王坚步了段元鉴之后尘……
~~
“都统。”
王坚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刘渊,感到有些疑惑。
“看,蒙军又攻山了。”
下一刻,副将张珏指着山下喊道。
王坚又转过头向城墙下看去。
“噗!”
一声响,余光当中,只见刘渊一刀斩下张珏的头颅!
王坚尚未反应过来,一柄大刀又已劈下来。
“你……”
他猛地惊坐而起,只觉浑身大汗。
“是梦啊。”
喃喃了一声,他微微苦笑,才想起刘渊是段元鉴的副将……
无心再睡,王坚起身向南面的护国门走去。
不必再披盔甲,他本就是卧甲而眠的。
……
夜色深沉,副将张珏正在城头巡视。
“来了?白日还需换都统指挥,夜里何必再过来?”张珏道:“放心,蒙军未曾夜袭。”
“做了个梦……”
张珏听罢,苦中作乐地笑了笑,道:“看来都统是信任我,没梦到我斩了你的头。”
“可知我为何杀晋国宝?”王坚道,“怕的就是军中有人效刘渊杀段元鉴、王仲杀王佐之事。”
被围城已近三月,王坚在士卒面前显得极为自信。向来言钓鱼城天险,必能守住。
唯独在张珏面前,他偶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担忧。
川中八柱,以及一个个险峻山城皆已失守。钓鱼城已成川蜀破灭前最后一个堡垒。谁真敢说一定能守住?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在守城。
“放心吧。”张珏只能已眼前的战果来宽慰王坚,“汪德臣猛攻镇西门一月,徒劳无攻,才转而与史天泽合攻护国门,可见其黔驴技穷。悬崖天险,岂是他……”
下一刻,厮杀声突然从护国门下的峭壁上响起。
“夜袭!”
“蒙鞑夜袭啦!”
“……”
第452章 护国门
南面旳护国门是钓鱼城八个城门之中最雄险之处。
城门前,有一段根本没有路。
打开城门,前面就是一片空空如也,一脚踏出去便要摔下悬崖。
唯有边上有一片垂直的岩壁。
宋军在岩壁上凿孔,铺设了可拆卸的栈道以供平时进出。
战时,栈道一拆,便只剩一个城门孤悬在悬崖上,仿佛只有神仙才能进出。
这样的地势,只让人一看便感胆战心惊,几乎没有攻克的可能。
因此,开战以来,蒙军主攻方向是西边的镇西门,至少还有山梁子上山。而宋军布防,护国门兵力亦是最少。
没想到,今夜汪德臣却派敢死之士以绳梯攀上山崖,一边偷袭,一边开始架设栈道。
从岩壁上攀上去的蒙军士卒好不容易才在城墙上立足,惊魂未定,当即便与宋军厮杀起来。
“夜袭!”
“夜袭!”
哨声四起,值防的宋军并不多,惊起,持械而上,有的死在蒙卒的弯刀之下,也有人以长矛将蒙卒捅下山去。
“啊!”
惨叫声在悬崖上回荡不绝。
但这支奇袭的蒙卒终于是隔断了城头宋军对山下的防御。
“快!铺栈道!”
山崖下的蒙军再无忌惮,点起火把,扛着木梁子便冲上前。
“咚!咚!咚!”
大锤横砸,将木梁钉在岩壁上。那是宋军拆掉栈道后留下的洞口,
木梁子钉上去,马上便有人递上木板,继续向前捶打下一根木梁。
“杀!”
山上有箭矢射下来。
一个正在铺木板的蒙卒被一箭射中要害,惨叫不已。
这是一个“八都鲁”军,意为勇士,听起来好听,其实只是炮灰。以前,是犯了罪的蒙人组成,如今几乎都是色目人、汉人。
他们打的都是最惨烈的仗,往往都是上战场除了驱口之外最先死的。
但八都鲁的军籍是蒙人,只要攻陷护国门,他们便能成为蒙人,上等人。
这蒙卒一边惨叫着,一边还想挣扎。
下一刻,后面督军的十夫长一刀劈下,将他丢下山崖。
“后面的,继续铺!”
“盾牌手!”
鼓起勇气的蒙卒继续上前……
……
汪德臣就在不远处指挥着。
他身材矮小,却很强壮,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冷峻。
今夜,他有攻破钓鱼城的自信。
这是蒙军围城、攻城以来,创造的最有利的一次战机。
钓鱼城绝对是天险。眼前的地势,能让每一个攻城者感到绝望。
但越是这样的天险,一旦城门被拿下,守军会在一瞬间心智崩溃。
因此,张实、杨立坚守苦竹隘时,史枢以绳索荡过悬崖,赵仲武马上便吓得投降。
同样的道理,只要汪德臣能拿下城门,便能摧毁城中一部分守军的意志。
打仗,有时打的便是人心。人心比地势脆弱。
这次,将是他汪德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杀进去!”
~~
随着蒙军势如破竹地南下,各地都有宋军与百姓避入钓鱼城中。如今山城上有数万军民。
明面上的兵力有近两万人。
但实际上,真正披甲持械,且经过操练的精兵只有四千余人。
蒙军两个月的围城,一个月的猛攻,逼着王坚将兵力都布置到了南北方向。因护国门地势最险,此处的兵力是最少的。
汪德臣这一次偷袭,像是一柄匕首,猝不及防刺进了王坚的背后。
幸而他与张珏衣不解甲,正在附近巡视,才得以稳住局面。
“都不要慌!将军正在护国门!”
“将军正在护国门,早已料到了蒙鞑偷袭……”
张珏命人在军中大喊,首先便稳住了局面,谨防别的城门有守军被吓破胆。
比起张实,他们治军显然更严谨,更细致。
在十余万蒙军面前,宋军的防守根本经不起任何一点疏漏……
“快!喊醒所有士卒,增援!各城门严守,防蒙军再偷袭别处……”
“擂石!放!”
张珏不断发号施令,亲自冒着箭雨登上城墙一看,只见蒙军已快要把栈道铺到了城门前。
“该死……增援呢?!速调增援过来!”
“张将军,王将军命你坚守城门。他要领兵走飞檐洞……”
张珏听到将令,猛地回过头,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去劝劝王坚。
下一刻,一支利箭从他脸边飞过,差点便射进他眼睛里。
张珏恍然未觉,却知眼下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继续守城!”他大喝道。
不必再派人去回复王坚了,劝也劝不动的……
~~
飞檐洞位于护国门东边不远。
它原本只是山顶岩石上的一道裂缝,因顶上修建了城墙,裂缝上方被堵死,便成了一条暗道。
裂缝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外面被植被盖住,极为隐蔽。
王坚顺着绳索攀援下山,站在山坡上喘着气,转头望去,只见西面的蒙军已完全架设好了栈道,正在猛烈攻击护国门。
而此时,一个个兵士正从飞檐洞钻出来,下面聚集了不到五十人。
“来不及了,杀过去!”
“将军,还有弟兄们……”
“杀!”
王坚拔刀在手,沿着陡峭的山坡而行,竟是直扑蒙军后方。
其身后近五十宋兵见主将如此,亦纷纷冲上……
~~
此时护国门前激战正酣,宋军的擂木每砸一下,都要带走数个蒙军性命。
但宋军毕竟是措手不及,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抛上钩绳,拼了命地爬上城头。
汪德臣抬着头远远望着这一幕,目光逐渐兴奋。
“传令下去,随时准备入城!全军给我大喊‘城已破,降者不杀’。”
“是。”
很快,蒙军号角声又起,呼喝不止。
“城已破!降者不杀……”
“啊!”
一声惨叫兀地响起,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一员猛将斜斜冲杀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将其撞下山崖。
“破虏!”
如虎啸山林,数十宋兵竟是如神兵天降杀进蒙军后阵。
人数虽少,山道却极窄,后阵的蒙卒慌乱之下连忙迎战。
但这种山地战,蒙卒显然比不上熟悉地形的宋兵,短兵肉博之间,很快便被五十宋兵占领了一段山道。
冲在前面的蒙卒失了支援,登时大乱。
汪德臣眼见破城就在眼前,不想遭此变故,大恨不已。
但再不甘,今夜于他而言,良机已逝。
~~
终于,激战一夜,随着鸣金之声起,攻护国门的蒙军终于退去。
张珏长舒一口气,几乎跌坐在地上。
他却顾不得休息,忙去迎王坚。
打开护国门,眼前的栈道已被砸落,险些一脚踏出去踩了个空跌落悬崖。
“快铺栈道接应将军!”
张珏停下脚步,目光看去,只见王坚浑身是血,正踩着一根木梁,倚在岩壁上歇息。
蒙军临时搭的栈道晃动着,让人看着便觉腿软。
“将军小心!”
“娘的,死了三十多个最精锐的将士。”
王坚如今兼知合州,文雅了许多,但武夫出身,有时还免不了爆粗,啐了一口便骂道:“汪德臣这死狗,早晚杀他!”
“将军先回城再说吧。”
“待我歇过气来……”
好不容易,扶着王坚再回了城,张珏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这一战再次守住了钓鱼城,于他们而言却是险之又险。
地势再有利,若非王坚临机应变、勇气非凡,也许钓鱼城失守便在这一夜。
而且虽是胜了,对接下来的防御压力亦是大增。
蒙军的每一次进攻成果,都给城中军民多添一分压力,弓绷得太久,总会有崩裂之时。
……
此时天光大亮,钓鱼城上守军还在收拾着战场,准备擂木以应付下一场战斗。
忽听士卒禀报,东面又要攻山。
王坚不顾疲惫,赶到东新门,于城头望去,只见山下蒙军旗鼓摆开,又在准备攻山了。
却有几个蒙军士卒在开战前上山威慑。
“不怕告诉尔等,我大军已扼住重庆道路,攻破礼义山城、梁山城、合州旧城,尔等已困守山野,再无支援!
可知合州旧城是由谁所破?降将杨大渊是也,正是顺天而昌,逆天而亡!尔等莫要执迷于穷途,否则,屠尔全城……”
山城上,张珏皱了皱眉,冷笑不已,便要下令砲车装石,准备砸死这几个劝降的蒙卒。
王坚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砸死他们,让砲石击在近处。”
“为何?”
“莫让蒙鞑算到我们砲石距离。”王坚道,“几个小鱼小虾,不值的。”
他全然不理会山下的叫喊,举手投足皆显得自信。
但,得知杨大渊攻破了合州旧城,还是给他这位合州知府带来了深深的忧虑。
钓鱼城失去了支援,不能再与其它宋军再通消息,这必然给军心带来极大的打击。
眼下中秋已过,对蒙军最不利的天气也已失去。
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钓鱼城必定会面对蒙军无数次的猛攻,以及如昨夜这般的偷袭。
士气能撑多久?城能守多久?王坚实无把握。
哪怕如此,他还不忘担忧重庆,重庆可没这样的地利。
若不能牵制住蒙古大军,让其绕过钓鱼城,继续坚守也会失去了意义。
王坚不由眺望向南,望不见重庆,只能在心里默默提醒着蒲择之。
“蒲帅,要派援军来,既为振奋钓鱼城军心,也为示敌以重庆之强……”
第453章 分兵
钓鱼城南面,蒙军大营。
史天泽于清晨登上小山,望向钓鱼城城头上旳宋军大旗。
“昨夜,汪德臣未能攻克啊。”
史枢点点头,应道:“功亏一篑了。”
“你若到了大汗面前,莫露出兴灾乐祸之色。”史天泽交代了一句。
“侄儿知晓。钓鱼城毕竟与苦竹隘不同,王坚用兵,远胜张实、杨立。昨夜若换了侄儿,战果必远不如汪总帅。侄儿不会因此而自大。”
史枢眯着眼,紧紧盯着钓鱼城,依旧在思忖破城之法。
史天泽余光瞄了史枢一眼,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可发现了?军中所有人都只想着要拿下此城。”
史枢理所当然应道:“大汗入蜀以来摧枯拉朽,只在此地休整了两月,又遇到如此冥顽不灵之宋军,不破城如何能甘心?威势又何在?”
“于战局而言,意义不太大了。”史天泽道:“钓鱼城乃重庆门户,攻之,实为了保障辎重,只需围住山城堵住守军既可。”
史枢摇头,道:“但大汗不会放弃的。”
蒙哥确实不急。京湖战场上,塔察儿败了,而忽必烈还未南下,不必现在赶去汇合。
“我并非是要劝大汗放弃攻钓鱼城,夏季已过,有的是时间破城。”
在见过大军被酷暑、湿气、蚊虫折磨得不成样子之后,史天泽庆幸是在攻城之前度过了夏季。
否则若是长期攻城不利再迎来酷暑,这仗就难打了。
眼下,他已对拿下钓鱼城充满了信心。
“我打算向大汗请命,分兵攻重庆。”
史枢一愣,问道:“叔父有把握?重庆为赵宋重镇。钓鱼城未破,叔父带不走太多兵力。”
“我估计,重庆并无太多兵马。”史天泽眼中微泛思量。
史枢道:“侄儿听闻,蒲择之乃李曾伯旧属。”
史天泽摆了摆手,道:“你消息迟滞了。赵宋已迁李曾伯为广南制置使、知静江府,防御阿术。如今赵宋在京湖之统帅,乃贾似道。”
“叔父是说……重庆没有援兵?”
“动动脑子。塔察儿败得如此之快,宋军该有多少兵力布在京湖,何来援兵入蜀?蒲择之若真有兵力,为何不支援钓鱼城?”
说话间,史天泽愈显从容。
“如今,杨大渊既得合州旧城,重庆又失一屏障。我顺江而下,谁人可挡?囊中之物,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蒙哥此次伐蜀,若要从麾下大将中说出最受倚重的两人,必有汪德臣、史天泽。
两人中,汪德臣擅猛战,史天泽则擅稳战。
若重庆有兵力,史天泽绝不愿冒险。
但他洞若观火,已从各种消息、迹象中捕捉到了战机,料定此次必能稳稳当当拿下重庆这个川蜀的防御核心……
~~
数日之后,王坚再次登上护国门城楼,望眼望去,只见嘉陵江上,数百艘战船扬帆,岸边军士如长蛇,正徐徐顺江而下。
“史天泽去攻重庆了。”
“是,他不介意让我们看到。”张珏沉着脸,道:“甚至还派人投书上山,问将军是否敢出城去支援重庆。”
王坚走了几步,手扶在城垛上,探出头,似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不让麾下的将士们看到他的脸色。
守钓鱼城,已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承受不起重庆失守的后果,却不可能率兵去支援。
这让他倍感压力,比上战场还要难熬得多。
他目光落处,山城下,一片壮阔,三江汇流成的大江奔腾向南……
~~
涪江、嘉陵江、渠江在此汇流,故有“合州”之名。
也因此,它是为当今之军事重镇。
合州旧城本在涪江与嘉陵江之间,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自余玠将州城移至钓鱼城之后,旧城中已是人口稀少,但还有宋军兵马守卫,与钓鱼城互为犄角。
杨大渊破城之后,得到汪德臣之命,焚毁城池,以威慑钓鱼城军民之心。
于是,大火扬起,冲天烟气直上云宵。
钓鱼城上军民如何气愤不提,合州以南,一座高山上亦响起了怒骂声。
“杨大渊!老子噢你娘!”
大宋行在临安府骂人的话也多,但最脏的字眼往往也显得雅气。
林子骂过之后犹不过瘾,提着刀恨恨瞪向北面,只想手刃了杨大渊才能甘心。
聂仲由却是摇了摇头,道:“姓杨的留了手,不然合州一战,弟兄们要死绝了。”
“留了手?”
林子颇惊讶,目光一扫,看向山间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卒,又不愿相信,又只能相信。
他们是遂州武信军,守的本是遂宁。蒲择之收复成都失败后被调往青居山。
之后,杨大渊至青居城劝降了刘渊,杀了段元鉴献城。
混乱中,聂仲由眼见仗还未开始打,城池就已丢了,只好领着数百残兵一路南逃。
他们是步卒,在方山丘陵地带躲躲藏藏,路上还要小心蒙军哨马。
紧赶慢赶,竟还没有蒙军一路破城而下快。
比起其他路能退回钓鱼城的兵马,他们运气不算好;但比起被蒙军追上的各路残兵,已算是幸运的。
待赶到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军包围。
聂仲由好不容易进了合州旧城,才稍稍补给,竟又是杨大渊领兵杀来。
这一战,他确定杨大渊是故意放开南门,且没有马上摧毁宋军浮桥、没有布置伏兵掩杀。
“我听说,杨大渊投降之前,还斩杀了蒙军前去劝降的王仲,可见此人确有忠义的……这次看来,他之所以投降,或许真是为了大获城中满城百姓吧。”
“呸!”林子啐了一口,骂道:“那也是叛逆,忘了祖宗,该杀。”
聂仲由苦笑。
杨大渊这样,反而让他感到局势的艰难。
这说明,投降蒙古的,远远不仅是那些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人。
此次蒙哥亲征,自杨大渊以下,已有许多有战功、懂局势的宋将投降。
“非瑜曾与我说过,软骨头的、硬骨头的,都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的那批,这部分人的倾向,往往就是大势。”
“哥哥。”林子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聂仲由无奈,当时李瑕说这些之时有许多艰涩之词,他实在难以复述。
他想说的是对杨大渊这类人投降感到忧虑,偏偏没办法让林子理解。
“走吧。”
聂仲由也懒得再说,站起身,领着残部继续翻山越岭。
回想当时随李瑕战成都时,武信军还有千余人。
如今,却已只剩三百余人。
再多的士卒,聂仲由已无力带出来。
他们艰难跋涉,三日后,行到了重庆府碚州境内,进入了缙云山。
~~
缙云山有白云缭绕,似雾似烟,气象磅礴,故称“缙云”。
山脉被三江合一的嘉陵江从中间切断,形成一个峡谷。
之前,武信军为躲避蒙军,一直避在山林里走,上了这样的高山才敢靠近河流、官道观望。
“往山顶走,隐藏行迹,小心些,别遇到蒙军。”聂仲由嘴里嚼着树皮,下令道。
如今蒙军围攻钓鱼城,一般不会有哨马到这边,但他们已谨慎惯了。
没想到,走着走着,忽听前方传来叫喊。
“有蒙军哨探!”
“杀了他们!”
聂仲由迅速吐出嘴里的树皮,当即下令。
“马九,东面围过去!邱寿,带人散开,一个也不许逃……”
山上不过十余蒙卒,只注意着东南方向,没留意到后面有宋军摸过来。
三百余人围杀十余人,不一会儿,尽数射死。宋兵马上便摸出水囊、肉干分了。
聂仲由却没心思吃,快步向山顶爬去。
很快,他便听到了马九的大喊。
“将军快来看!”
登上山顶,聂仲由趴在巨石上探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峡谷当中,蒙军船只、兵马,正在向南进发,一眼望不到头。
“这至少有两万人吧?他们要攻重庆?”聂仲由道:“我们得加快赶路了。”
“可弟兄们没力气了……”
马九话到一半,忽愣了一下,抬手一指,指向东南方向。
“那是什么?”
聂仲由转过头,眯起双眼。
他隐隐看到,在蒙军队伍前方,峡谷出口的树林里,有隐隐的光亮闪过。
阳光照在盔甲上的光……
“伏兵?重庆的伏兵?”
第454章 峡谷
“头埋低!谁让你们拔刀出鞘旳?!”
易士英压着声音喝骂着,眼神中已有怒气迸发。
被他骂的是几个泸州军的士卒,慌慌张张收了刀,重新趴回地上。
易士英抬头望了北面缙云山一眼,担心蒙军哨探望到兵器的反光。
他按着刀,穿过阵列,走到了李瑕身边,道:“让这些士卒设伏,太冒险了。”
“是啊。”
李瑕正在注视着东面一座江对岸的小山。若是蒙军有异动,那里会有红色的旗帜招展;若是蒙军进发了,则是绿旗。
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军中有不少将士是张实将军与纽璘决战之前从各地征调的民壮。打防守战可以,打伏击战确实不足。”
防守与伏击不同。
防守时,民壮搬运擂木、抛射砲石也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伏击不同,看的是一支军队的短板,要求所有人不能露出破绽。
不是百战之师,没有从上到下如臂指使的指挥,做不到。
眼下这批泸州军,并没有经历过老君山之战、成都之战。
李瑕、易士英接手指挥的时间还太短,冒然带着他们伏击蒙军,从一开始便埋下了不少隐患。
这些,他们当然明白。
他们本是领兵支援钓鱼城,没想到史天泽已率军杀下来了。
双方差点要面对面撞到一起。
好在,史天泽行军动静更大,又有沿途的山民赶来报宋军,才使宋军能仓促设下埋伏。
这一战,狭路相逢,不打也只能打了。
史天泽之所以来,便是料定了重庆兵力不足……这是真的。
相比吕文德的数万黑炭军精锐以及水师。叙泸这由民壮与正规军杂糅而成的近万人,在这种大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
必须得给史天泽一次迎头痛击,让其误以为是吕文德的援军到了。
否则,蒙军马上就会知道潼川府路空虚,随便再派一大将攻叙、泸,即能扼住长江上游。
那重庆就完了。
因此,李瑕、易士英这一战之目的并非击败史天泽,而是恫吓。
甚至,进而让钓鱼城的守军看到吕文德的援兵来了……当然,这是更难实现的战略目的。
连李瑕也感到无奈。
这不是数千人的小战,眼前是两万蒙军水陆并进,其身后还有十万大军。
蒙哥入蜀以后,随着各地世侯赶到、随着杨大渊等宋将的投降,兵力一直在不减反增。
这种情况下,若是蒙哥不死,不可能有人能力挽狂澜。
局势如此,无准备的仗也要打、不妥帖的策略也要执行……是被动者的无奈。
……
李瑕望了良久,终于,望到了对岸的山顶上有绿旗摇晃。
这次运气不错,行军必登高望远的蒙军哨探并未发现埋伏。
“蒙军来了。”
李瑕探手摸了摸高明月送给自己的护身符,收好。
他提剑在手,热了热身。
易士英也看到了绿旗,开始布置一道道军令。
“请非瑜率长宁军为先锋,如何?”
“是。”
李瑕拱手应了。
凭借前世的眼光,他在大战略上还不错,但具体的战术层面依旧不如易士英有经验。
既是报着学习的心态,亦是为了这一战能打得更好,在蒲择之命他领兵出战时,他依旧是推了易士英为主将。
这两人的相处因此很奇怪。李瑕制定战略,指挥易士英出战;到了具体作战时,又是易士英指挥全军。
他们却都很习惯这种方式,十分有默契。……
李瑕大步赶到长宁军阵前,祝成已领兵在此埋伏。
“蒙军的哨探没发现我们,准备。”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宋军悄然传递着命令,一个个缓缓拔刀……
~~
涪江、渠江水汇入嘉陵江之后,水势愈大。
江水回环过合州、钓鱼山,破开云雾山脉、缙云山脉,冲向碚州、重庆。
它在缙云峡谷江面最窄,水势最急。
因此,这段路有“嘉陵小三峡”之称。
史天泽面对这样的地势,也不得不停下休整。
他麾下有一万人,加上史枢的五千先锋军。
还有,在钓鱼城南水军码头俘虏的战船数百艘。蒙哥又拨了一部分投降的宋军,给他凑了五千水师。
这支水师新降,还需磨合。因此,蒙军原本并不急着攻重庆。
哪怕如此,两万兵力,水陆并进,已是近乎无敌……
史天泽抬头看向缙云山,只见山顶上旗帜摇动,没有鸣镝声,说明哨探没发现前面有埋伏。
他挥了挥手,下令,命先锋军继续前行、命水师以五十艘战船协行。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当然不会把两万大军一股脑的塞进这十里长的峡谷。
让一部分兵力先行,扼住峡谷首尾,方可从容进军。
这与是否有埋伏无关,是行军的常理、大将的经验。
……
“出发!”
史枢跨坐在战马上,驱兵沿着峡谷而行。
这是江边供纤夫拉纤的小路,狭窄处仅容两三人策马并行。
兵马徐徐。
行了十余里,眼看着前方只要出了峡谷,江势马上要开阔起来。
忽然。
“嘭!”
瓷蒺藜火球从上方抛落下来,落在蒙军阵中。
这瓷蒺藜火球并非是靠火药的威力直接炸伤人马,而是爆炸后激射出铁片,被射伤的蒙卒惨叫不已。
马匹受惊,嘶仰。
一片大乱。
“有埋伏!”
史枢遇敌不慌,翻身下马,吼道:“传令史杀仙,领前军立刻前进,突破宋军防线。敢后退者,杀无赦!”
“传令单运德,江船立即加速,给我从江面上射杀宋军!”
“史杀武,你领两百最精锐的勇士绕后,给我攀上崖顶,速歼山上伏兵……”
“嘭!”火球不停在前方炸开。
“堵住马耳!继续行进!”
不得不说,史枢极为冷静。
他自小从军,随父辈大战金国,打仗经验丰富。此时突逢变故,他的反应才使得蒙军稍安。
峡谷道路就这么宽,若是慌乱撤了,不说挤不回去,哪怕逃回史天泽阵中,蒙卒们也要遭军法处置,唯有听命向前。
……
“杀过去!”
史杀武走在最前面,得到史区命令,立刻领兵冲杀。
他是史家家将。
当年蒙金之战,史家长房史天倪被金国大将武仙诓骗去赴宴,杀于宴上。史家深恨武仙,家将多以“杀武”“灭武”为儿子起名。
至今,这一辈已成为史家最忠心、最骁勇的一批家将。
史杀武张弓搭箭,向宋军抛射,同时不断驱赶士卒上前。
此地已是峡谷尽头,宋军堵在前面的宽阔处,站成一排又一排,借由地势,形成了十余人应战一个蒙卒的优势。
史杀武必须把宋军的防线向后推,让蒙军能够在宽阔处集结。
这很难,因为山上的宋军还在不停袭击。
尸体很快在道路上堆积。
眼见前面的士卒越来越少,史杀武操起打头锤便冲上去。
“嘭!”
他马术出色,控马跃踏在一个宋兵盾牌手肩上,硬生生以马踩死对方。
打头锤猛击,倾刻击杀三名宋兵。
后面的蒙卒见他如此,士气一振,涌上前,奋力挤出峡谷,与宋军对垒肉搏。
~~
“长矛手!刺!”
宋军长矛如林,猛然刺去。
长宁军由李瑕指挥,既堵死了峡谷出口处,又不断据高处抛射蒙军。
正常而言,只要守住这一段防线,更早溃败的一定是蒙军。
但史武杀竟是以一人之勇,几乎要逼退宋军。
且嘉陵江上,蒙军战船本抛锚缓行,已加速驶到峡谷下游的平缓江面,往岸边靠拢,开始向宋军抛射箭矢。
这场伏击,因史枢的从容应对,蒙军竟渐渐从慌乱中镇定下来,试图翻转战局。
李瑕迅速命祝成补上防线,同时转头向后方的江岸看去。
蒙军水师还须易士英指挥后军防御,才能保证他这边的优势。
~~
一杆大旗在山坡上竖起,上书“大宋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吕”字样。
大旗下,易士英注视着战场,眼中透着焦虑之色。
不擅水战……这是他与李瑕的短板。
叙、泸水师自张实马湖江大败后便受重创,这次虽俘获了纽璘的船只。易士英也不敢率船队溯嘉陵江而上。
打水战,据着下游不是不能胜,但很难。以守反攻,需要强大的实力与指挥能力。这方面他确实比不上吕文德。
另外,以水师往合州,必被蒙军哨马探到。
因此,李瑕大胆的提出以步兵穿插缙云山脉,奇袭蒙军,同时扼住峡谷。
没想到又撞到了史天泽。
蒙军有水帅,宋军却没有,开战便吃了大亏。
若不能重创蒙军一次,易士英便很难让人相信头上这面吕文德的大旗是真的。
“传命王益心,务必领泸州军将蒙军船只钩到岸上!”
……
“冲锋!”
泸州军部将王益心拔出刀,放声大吼。
呜咽的号角声起,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后方的大股宋兵亦迎着箭雨向江边冲。
被箭矢射中者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还在抽搐不已,但其余士卒还是冲到了江边。
“把船拉过来!”
王益心亲自抡着手中的绳钩,重重抛出去。
他曾经随张实打过马湖江之战。
当时,他们的船只就是这样被蒙军硬生生拖到岸边,从水战变成陆战。
世事变幻莫测,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蒙军有水师,宋军没有。
这次竟是宋军要用这个方法对付蒙军水师。
他娘的!蒙古人还有水师,钓鱼城南水师码头上这些人……唉。
王益心也不好开骂。马湖江一战,他自己也被兀良合台俘虏了。
当时,若不是史俊击败兀良合台,他今日只怕也成了蒙军……
总之,一雪前耻,就在今日!
“快!拉啊!”
“快帮将军!全力拉一艘船,后面的就好打了!”
……
“射死他们!”
后面一艘战船上,蒙军水师将领单运德不停大吼。
他与王益心不同。
马湖江一战只关乎能不能挡住兀良合台,且当时主将张实已逃,王益心别无选择,因此被俘虏后还可以归正。
钓鱼城一战却关乎大宋国运,且南水军码头被攻破时,钓鱼城还在,主将王坚正在拼命救援,单运德却是第一个降的,他投降之后,十三名水师将领自刎殉国。
单运德后路已断,没了归正的可能,便只能一心襄助蒙古,要为大汗立功。
随着他的指挥,战船上的箭矢袭卷。
“噗噗噗……”
宋军的鲜血流入嘉陵江。
王益心负伤,犹不肯退,誓要将船只拉到江边。
那铁钩处有一段铁链,船上的士卒正在奋力劈砍。
宋兵见他如此,一拥而上,有人护住王益心,更多的人则喊着号子,拼命拉着绳索。
至此,战况已愈发胶着……
第455章 战机
随着战事旳推进,史枢驱马上前,终于看到了峡口处的战场。
“宋军也是仓促设伏。”他下了判断。
山崖上砸落下来的瓷蒺藜火球已少了很多,因宋军很难临时携带大量武器上山。
江上没有铁索横江,没有船只。
这些,都是有利条件……
另外,史杀武也没让他失望,已抢出了十余步远的距离。
这距离虽短,却可让蒙军并排开来与宋军作战。
当然,蒙军这边道路狭窄,远远比宋军不利。
但无妨,这一战的关键,其实是史枢派去从后方攀崖而上的史杀仙,以及那两百最精锐的勇士。
只要史杀仙能及时占据制高点,并绕后袭击宋军,便可胜。
此地,僵持住、保持不败即可。
史枢眼神中的凶狠之意泛起,满是自信。
~~
李瑕目光淡定,仔细扫视着战场。
江边、峡口,这两处的战况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待看到史枢的大旗还在向前推进,李瑕微微有些出乎意料。
不是所有将领在遇到伏击之后还能如此临难而上的,比如在资州伏击密里火者时,蒙军惊慌之下,很快便溃败。
思忖了片刻,李瑕抬头看向山崖,猜测史枢必是要派人绕道,否则便不可能不退反进。
看来,蒙古汉军比蒙军更适合川蜀的地形。
一念至此,李瑕毫不犹豫喝道:“随我增援祝成!”
他已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
祝成正与史杀武战到酣时。
两人作为将领,拼杀主要还是为了立威,提振士气。但每有危险时,各自身后的亲卫也会立刻顶上来保护。
因此,史杀武虽略占上风,却始终不能击杀祝成。
“铛!”
打头锤与大刀相交,火星四渐。
忽然,史杀武发现祝成身后宋兵出现了些许混乱,他正要驱马上前,捉住这战机。
下一刻,一队精锐宋军补了上来。
“杀啊!”
长矛猛刺,逼退了好几个蒙卒。
史杀武大惊,只看这阵势,心知必是宋军主将亲自杀来了。
对方也太急了,这才打多久?
不容他细想,一个矫健的身影已猛扑到他马前。
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以刁钻的角度刺来,“噗”地刺进史杀武的大腿。
“啊!”
史杀武怒吼一声,露了破定。
祝成大刀斩下,一刀便斩断了他的脖子!
“万胜!万胜!”
宋军士气一振。
……
峡道上,史枢猛然抬眼,怒发冲冠。
他方才其实已看到宋军又有了调动。
守峡口的宋军主将突然领着最精锐的一队人补防了上去。
史枢也认为对方出手太早了,还没到关键之时……
但没想到,史杀武竟是只一回合便被斩杀。
眼看宋军已重新堵上来,史枢一夹马腹,当即便亲自杀上前去。
“突围!”
“嘭!”
蒙军低落的士气再次被提升起来。
……
然而那边李瑕却已拉着祝成退开。
命令盾牌手补上,先挡一挡史枢之锐气。
祝成大口喘着气,眼看史枢如此勇猛亦是心惊不已。
他此时才望向那逼近的蒙古旗帜,喃喃道:“史枢?怪不得能偷袭苦竹隘成功,确是当世猛将。”
“你来指挥。”李瑕看都不看史枢,语速飞快道:“他必然分兵攀山了,亲自上阵是为了牵制住我们。”
“狗鞑又攀山偷袭……”
“无妨,你也只须牵制住他便好。”
李瑕说罢,点了两个长宁军部将,下令道:“你们随我走!”
早在岁末年初,他让长宁军与庆符军合练,目的就是为了指挥起来顺手。此时战况如此,两百人毫不犹豫便向山崖攀去。
“走,最快速度上山。”
“李知州放心,我们是什么人?凌霄山上的守军!”
~~
战事不停。
江边已是血流成河,宋军终于拖了一艘战船到江边,登船肉搏,并试图以钩绳把别的船只也拖过来。
单运德大惊,连忙下令战船往江心。
但如此一来,蒙古水师对史枢的支援便减轻不少。
战事遂由最初的激烈,渐渐转而僵持……
~~
日影一点点西移。
史杀仙终于是带着两百余人攀上了山崖,摇动旗号,以告之史枢。
很快,山崖下的蒙军已看到了这旗号。
“将军快看!”
史枢提振了士气,已退到了后方,抬头看去,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成了。”
他大吼道:“传命全军,我等已占据山崖,此战,必胜!”
“必胜!”
蒙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宋军因此出现了些许慌乱……
史枢见此情形,愈发自信。
这将又是勇者的胜利。
他没被苦竹隘险峻的悬崖吓倒,又岂会惧宋兵这一场准备并不充足的伏击?
大蒙古开国以来第一个由可敦亲手赐酒的猛将,谁人可挡?
跨坐在马上的身躯挺了挺,史枢准备着,趁宋军大乱时冲杀过去。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峡谷上的宋军已不再抛射火球与箭矢。
“到了。传告全军知晓,我们已占据山崖……”
“嘭!”
突然,一个头颅砸落在史枢面前不远处。
很快,越来越多的头颅随之砸落。
“嘭!嘭……”
史枢眯着眼看去,赫然见到是史杀仙带去的人……
他一愣,抬起头,只看到峡谷上方人影绰绰……宋军正在开凿山顶的巨石。
不可能来得及。
但史杀仙已败,极可能已死了,没人能阻止宋军。
蒙军会慌,有人在头上凿石头要砸下来,不管他要凿多久,会慌就是会慌。
又是一片大乱。
史枢知道,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不甘,咬牙又望向嘉陵江面……自己可以撤,战船可不能逆流而撤。
“鸣金,撤!敢乱阵线者斩!”
史枢够果绝,掉转马头,立即便撤。
随着鸣金声起,蒙卒纷纷掉头,不敢再战。
然而,北面不远处,就在史杀仙攀上山岩的位置,已有宋军随着绳梯杀了下来。
“破虏啊!”
当先一个宋军小将咬着刀,竟是松开绳梯一跃而下,砸倒一个慌张掉头的蒙卒,很快起身,执刀乱砍。
“蒋金石!你娘的……”
山顶上有人大吼一声,话音未落。蒙军已冲上去,弯刀乱砍。
那武信军部将蒋金石才杀三人,已被砍倒在地,犹虎目圆瞪。
蒙军还未喘过气来,只听“嘭!”一声大响,又有好几个宋兵落地。
“破虏!”
既有一将奋勇,其后的宋兵怒火上来,大吼着,已是状若猛虎,硬生生把形成长蛇阵的蒙军分成两段……
~~
山崖上,聂仲由双目圆瞪,犹不敢相信随自己一路南来的部将蒋金石竟是这般轻易便没了。
再一转头,只见李瑕已捉着绳梯往下爬去。
“非瑜你等等……”
聂仲由连忙跟上,喊道:“这路太险。”
“没有五尺道险。”
聂仲由是从北面赶过来的,连翻了两个山谷,到这片山林时,正见到李瑕在与史杀仙厮杀。
他当即便领兵杀向史杀仙后方。
那史杀仙也是凶猛,可惜没想到后面还有兵马,陷入重围,很快便大败。
李瑕亦觉惊喜,来不及叙旧,马上便下令阻断史枢归路。
纵观川蜀整场大战,若蒙哥不死,歼灭数百上千蒙军,意义已不算太大。因为以蒙哥的打法,北地汉人不死光,他都不会放弃攻宋。
因此,李瑕这一战本只为恫吓史天泽。
但既有了战机,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员史枢。
……
“将军!前方有宋军截断了道路!”
“不可能,给我杀过去!”
“宋军人数很多,怕是有近千人。”
史枢大怒,犹不肯相信。
宋军若能从容布置上千人在峡谷上,这一战根本就不该是这种打法。
他坚信自己的判断。
事实上,不管信或不信,他已经只有杀过去这一条路走了。
在后面,祝成已领兵追击上来。
史枢冷着脸,不断拨开士卒,驱马向前。
……
“啊!”
峡谷纤道上,被宋军偷袭的蒙军已完全大乱。
撤退本就容易形成溃败,更何况是如此被包夹在狭窄的道路上。
当越来越多的宋军攀爬而下,排成阵列,慌乱的蒙军只能手足无措地推搡。
马匹嘶鸣,落水声不绝。
战局已定。
“降者不杀!”渐渐的,宋军已开始大喊。
李瑕看向那面大书“伐蜀先锋、征行万户史枢”的蒙古大旗,还是希望能活捉史枢。
然而,旗帜越来越近,史枢的战意却越来越浓。
他砍杀着那些想要逃窜的蒙军士卒,终于杀到了宋军面前。
“吕文焕还是范文虎?!来与爷爷一战!”
李瑕没回答,喝道:“长矛手!刺!”
……
“咴咴咴!”
马匹的惨叫声起,双方展开最后一场战斗。
~~
嘉陵江上。
单运德目光向北眺望,眼神中泛起悲凉之色。
这一战,他作为新投降蒙古的将领,打得不算差,以数十战船牵制了宋军五千的兵力。
另外,有两艘船被宋军钩住,单运德确实是下令后撤了一点。
他想着蒙人凶猛,必能赢的,打稳一点……没想到,竟是败了。
史枢可以撤,他却不可能逆江而逃。
再想投降也不得。单运德彷徨了一会,大吼道:“快!向对岸靠!”
来不及了,王益心是个狠人,已驱使着抢来的战船,狠狠撞向了单运德的座船。
“嘭!”
两船相撞,宋军迅速扑上来,继续展开肉搏。
单运德大怒,连忙下令迎战……
下一刻,只听岸上的宋军一片欢呼。
“胜了!胜了……蒙鞑先锋史枢已死!”
单运德立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犹不可置信。
猛地,有人吼道:“杀叛逆,重归大宋!”
一刀斩来,单运德未及惨叫,一颗头颅已落在甲板上……
~~
另一颗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缓缓扬起。
史枢死前,犹豹眼圆瞪,凶神恶煞。
他勇武过人,极是能打。
但死了就是死了。
李瑕有心活捉他,可惜蒋金石战死,其麾下的武信军正是悲恸、愤怒之际,在加上史枢不肯降,还在大杀四方……李瑕也不愿拦着这些将士。
只能说是,蒙古可敦的一杯酒,让史枢力战到了最后,阵亡。
第456章 思路
峡谷北面,史天泽早已得到了史枢遇伏旳消息。
他当即派了援兵,翻上缙云山去支援。
这是史天泽的明智之处,援兵若走峡谷纤道,道路太窄,反而不妥;若派水师走嘉陵江,万一史枢退了,水师反而危险,由山路支援是最妥当的。
但如此一来,援兵必然抵达得很慢。
一直苦等到了傍晚,史天泽终于见到了从南面逃回来的士卒。
“你说什么?”
“将军被宋人截断在峡道里,命我等速来请大帅支援……”
史天泽脸上有怒气一闪而过,却是强压怒火,问道:“宋军是何旗号?”
“四川副制置使吕文德……”
了解了整场仗大概的经过,史天泽默然片刻,转身拿起帐中的大刀。
然后,他一刀斩了这个逃回来的校将。
“噗!”
血溅在地毯上,头颅滚落在史天泽脚边,他抬脚一踢,吩咐道:“拖出去。”
心中怒气未消,但无论如何,史枢是回不来了。
史天泽一直挺直着背脊,直到亲兵将尸首收拾好退了出去,帐中仅剩他一人了,他才颓然摔坐在地,泪流不止。
“二哥,我对不起你啊!”
史天泽与两位兄长从小感情便好。一同降蒙,一同建功立业。
他大哥史天倪为武仙所害之后,他与二哥史天安齐心协力,斩杀了武仙。
可惜,四年前史天安亦病逝了,将儿子托付于史天泽照料。
史枢一直是史家子弟当中最出众的一个,史天泽亦是对其寄予厚望……
良久,有人掀帘进来,叹道:“东翁?何至于此啊?”
来者是白华,在史天泽幕府做事,随军处理粮草之事,虽不擅战,却是史天泽数十年老友。
史天泽没有抬头,只是喃喃道:“我几个儿子除了晋明,其余皆未从军。反而将侄子们推上将位……非是我怕自己的儿子死了……而是这帅位,本就是大哥、二哥的……”
“东翁的心意我明白。”
“不……子明没了啊!待我到下面,何颜见二哥啊?!”
白华劝道:“子明未必就死了,许是被俘了,我与孟珙麾下不少将领有旧,传书一封……”
史天泽摇头,道:“若可敦未曾亲赐子明那杯酒,他或许能就俘……我早早便与他说,为蒙人打仗,不必太拼命……可,可敦那杯酒之后,他……他眼里只有大汗……子明!”
白华长叹,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史天泽。
说来,史天泽有八个儿子,哪怕今日死的是其中一个,以他的城府也不至于如此失态。但他的侄子,确实是死一个就少一个。
良久。
史天泽喃喃道:“是我害死了子明。我算错了……吕文德竟已赴援川蜀,太快了。”
白华知道,若吕文德已至,暂时便不能分兵取重庆了,史天泽势必只能与宋军对峙于缙云山。
~~
“接下来,最要紧之事,便是不能让史天泽探得我等虚实。”
易士英走上山顶,望着远处,又道:“既要增设灶台、火把,也要调船封锁江面……”
李瑕站一旁,却是看着史枢的人头有些走神。
若问他的本意,他是希望能拉拢更多的汉地世侯,以待未来时机成熟,劝其叛蒙。
史天泽……本是与他走得最近的那一个。
可惜,经此一仗,双方往后的关系必然有了大变化。
当然,蒙哥若不死,这一切也是虚的……
“非瑜。”易士英拍了拍李瑕,问道:“在想何事?”
“易将军方才说什么?”
“说如何显得更像是吕副帅的兵马。”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抬头看向山顶上那杆大旗,恍然想起一事。
对了,是吕文德斩杀了史枢,与自己何干?
心里这个小思量很快便过去。摆在李瑕、易士英眼前的是,如何突破史天泽的防线,支援钓鱼城。
这显然是比击败史枢更难。
两人商议了一会,也只能是先故布疑阵,与史天泽对峙,另寻机会。
~~
一顶顶军帐在缙云山中建起。
武信军被安置在西面。
聂仲由与林子安顿好将士,各捧着一个锅盔坐在地上大口嚼着。
一抬头,便见李瑕走来。
之前战事急,没来得及好好寒暄,此时他们连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立即便上前。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先吃东西吧,坐下说。”李瑕拍了拍聂仲由的肩。
聂仲由点了点头,又打量了李瑕几眼,笑了笑。
蒋金石之死,他虽悲伤。但这段日子以来,死的同袍太多……也习惯了。
故友相见,已成了这灰暗的军旅生涯中少有的惊喜。
“从我们驻守青居城说起吧。”聂仲由握着手里那小半块锅盔块,语气更添了萧瑟。
那边,马九、邱寿等武信军部将与士卒也纷纷围过来,不敢靠近,却是嘀嘀咕咕。
“是李知县。”
“已经是李知州了,很快一定还要升官。”
“不管是什么官,跟着李将军才能打胜仗。”
“是啊。总算又遇到李将军了。”
“小声点,莫扰了将军们谈话。”
“……”
这样的气氛中,坐在山石上的聂仲由已说完了大半年的遭遇。
林子是个嘴碎的,不时插上几句。
“知州,往后能不能跟着你打仗?”
林子其实是有些委屈的,又道:“当年从临安出来,说是让哥哥也领些兵权。打来打去,结果只剩这么点人……没了那么多弟兄。”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肩,心头亦感慨武信军减员太多。
他已不似重生之初那般事不关己、带着疏离。
“我们对阵的是蒙古的大汗,必然有牺牲,也必然有人叛逃。但剩下来的……是魂。”
“魂?”
“嗯,军魂在,早晚还能成军。”
林子不明白,但大受鼓舞。
这其实与李瑕说了什么无关,是因过往李瑕所做的一切。
说完武信军的遭遇,李瑕说起自己这边却简单得多。
“我收复了成都,只等击败蒙哥,我们收复汉中,便可休养两年。”
平平淡淡的语气。
聂仲由以为自己听岔了,反问道:“击败蒙哥?”
“不然呢?你认为此战结果会如何?”
聂仲由之前未曾细想过,沉思了一会,道:“我以为,朝廷能守一段时间,试着与蒙人和谈,让蒙人退兵……以往皆是如此。”
“那你小看了蒙哥的决心。”李瑕道:“这次与以往不同。”
聂仲由已完全信服李瑕,道:“听你安排便是,接下来怎么打?”
李瑕沉默了一会,道:“我还在做计划,这次很难,需要时间。”
目前为止,他所做的是在弥补那些被他改变的走向。
之后如何呢?等着蒙哥死?
但,蒙哥还会死吗?
李瑕越来越不确定……
“十余万蒙军……不是‘很难’,是难如登天。”聂仲由道:“你不急急,慢慢想。”
李瑕思索良久,忽道:“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非瑜说真的?”
“这是最后的下下策。”李瑕摇头笑道:“又不是神功盖世的大侠。”
聂仲由与林子对视了一眼,眼神仿佛在问“他是在说笑吗?”
不怎么好笑,但他们还是勉强咧了咧嘴,配合李瑕的无奈的调侃。
“但眼下有个思路。”李瑕道:“必须离钓鱼城更近。”
再难,他眼神中总有一抹坚定,又缓缓补了一句。
“我需要知道钓鱼城正在发生的一切,才能掌握接下来的局势发展。”
他用的是“掌握”二字,若在别人听来,只会觉得这年轻人狂妄。但聂仲由、林子等人并不觉得。
第457章 华蓥山
次日,战场清点完毕。
史枢部伤亡、被俘两千余人,数十船只尽数被扣下,水师千余人投降。
宋军伤亡亦不小,因蒙军水师能在船上抛射大量旳砲石、箭矢,对岸上的宋军造成杀伤。
一战之后,两军便开始对垒。
宋军“吕文德”部驻扎于缙云山脉,大起砲石,扼住蒙军下重庆的道路。
蒙军史天泽部驻扎于嘉陵江上游的云雾山脉,堵住宋军对钓鱼城的支援。
史天泽显然因为史枢之死大为愤怒,同时又还保持着理智。
在被伏击之后,他变得更加谨慎,不再让宋军有偷袭的机会,接连挫败了宋军想要溯流支援钓鱼城的试探性攻势。
易士英、李瑕渐渐明白,他们绝对不是史天泽的对手。
论兵力,史天泽一万七千余人,他们不到一万人。
地势上,史天泽据嘉陵江上游,他们据于高山,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更重要的是,史天泽驻地离蒙军大营并不远,随时可得支援;他们这边,碚州并无力兵,重庆亦捉襟见肘,很难形成支援。
哪怕只说个人能力,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历经灭金之战、攻宋之战,乃当世名将。
易士英文官出身,从戎十余年,只有剿小股僰人、防御小城池的经验。
至于李瑕……从来只打投机取巧之战。目前为止,擅长的只有两种打法。
一是,依靠史俊、蒲择之、易士英在正面战场牵制住蒙军,他以小股兵力破蒙军偏师,创造出战机、战果。
二是,利用地形,步卒快速穿插,引蒙军进入狭窄的山谷地形,形成伏击、包围。
总之,他只在有利情势下打。
与史天泽正面交战,李瑕自问没这个本事,差得还太远。
单挑倒是敢试一试。
……
对垒数日之后,宋军已不再敢出兵试探能否突围史天泽防线。
“眼下这局势,进取已不可能。”易士英站在山顶上,向北眺望着,又道:“要守住缙云山防线已是大不易。”
李瑕道:“论地势,缙云山远不如钓鱼城。钓鱼城若失,缙云山便毫无防守价值。”
他们驻军在这里,是为了支援钓鱼城,却难以突围而出。
若仔细想想,还不如退回重庆保存实力,以免钓鱼城失守后,他们孤军被围。
但易士英、李瑕都没这提这个主张。
“牵制住史天泽也好。”易士英道,“虽说,这一两万人对蒙军而言是九牛一毛。”
今日,李瑕似乎已考虑好某些计划,开口道:“请易将军在此继续牵制史天泽。再分千余精兵给我,如何?”
易士英转过头,问道:“你有何主张?”
“正面对垒我们远非史天泽之敌手,那就用我最擅长的打法试试吧……”
~~
若看地图,能看到四川与重庆交界处是一道道褶皱般的山脉。把川中平谷,与川东、重庆的山岭分隔开来。
只有嘉陵江切断了这些褶皱般的山脉,汇入长江,形成了从川东进取最便捷、平坦的道路。
这便是重庆府能成为重镇的原因之一。
除了嘉陵江水道,要进入重庆,必须翻山越岭。
嘉陵江西岸有云雾山脉、缙云山脉。而在东岸,第一道横隔在蒙军面前的是“华蓥山脉”。
当然,若蒙军肯翻过华蓥山脉,也可绕过重庆,取万州,顺长江而下。
但蒙哥大汗不会如此。
他要一路踏破宋军的坚城高垒,扫平一切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摧枯拉朽,不必绕道。
虽不打算翻过华蓥山,蒙哥兵围钓鱼城之后,还是派兵扫平了华蓥山西麓的宋军寨垒,即渠州礼义山城。
为蒙哥攻破礼义山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玉”。
李庭玉是陇西人,自诩为李克用之后。
他父亲名叫李节,在汪德臣之父汪世显麾下为将,后随汪世显降蒙。
因此,李庭玉如今成了汪德臣的总帅府知事,领银符,任蒙古都总领。
他和汪德臣都是得到了蒙哥赐的蒙古名字,汪德臣叫“田哥”,李庭玉则叫“忽兰吉”。
李庭玉也好、李忽兰吉也罢,虽有蒙古名字,为人却十分文雅。
礼义山城被攻破时,宋朝渠州知州张资自刎殉国,李庭玉收拢了张资的遗体礼葬。
另外,他并未下令焚烧山城,而是驻军于城中,安抚投降的军民……
九月十五日。
李庭玉得到哨马回报,称是有一支千余人的蒙古汉军由北面而来。
他接过对方的调令一看,有些诧异。
“史楫?”
……
若问三十年前史家威名最盛者是谁?不是史天泽,而是他长兄史天倪。
史天倪建清乐军,所向无敌,为大蒙古国打下了整个河朔。
直到中武仙之计、英年而亡。
史天倪死后,史天泽继任统帅,灭金后,却向窝阔台提出自解其职,将帅位还给侄子史楫。
史楫,正是史天倪之子,史家长房长孙。
他继承了史天倪的功爵,授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赐金虎符。
这也是史天泽的聪明之处,蒙哥因此信重他,授五路万户、中书右丞相,另赐金虎符。
不久前,他二兄史天安之子史枢巧取苦竹隘,蒙哥亦赐金虎符。
由此,史家一门三万户,无比显赫。
打起仗来,史楫必然甘愿受史天泽指挥,但,其人本身的爵位并不低于史天泽。
这样的人物到了,李庭玉不敢怠慢,连忙下山去迎。
目光眺望,只见一杆大旗上绣着“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史”字样,千余兵马自北而来,黑色皮甲风尘仆仆。
李庭玉眯着眼,待对方行军到近处,稍加打量,只见个个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精兵。
不愧是北地雄军……
~~
“末将利州都总领李忽兰吉,见过都总管。”李庭玉迎向史楫,抱拳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
史楫三十七八岁模样,脑袋上宽下窄,面容瘦削、冷峻,眼珠很大,有些鼓出来,透着一股肃杀气,颇有大将之风。
他不苟言笑,随手抛出金符便丢给李庭玉核验。
李庭玉连忙接过,低头看去,只见金符上刻着个虎头,虎头下是一排回鹘文“征行万户总管”,背后是个“史”字。
核验无误,他忙将金符递回,又交出自己的银符。
史楫不接,转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
那年轻将领上前,核验了银符,递回,笑道:“李总领是汪总帅麾下?”
“是。”李庭玉接回银符,问道:“不知尊下是?”
“史樟,字敬先。”
史樟话到一半,见李庭玉没太大反应,遂又道:“家父讳名‘天泽’。”
“竟是史郎君当面,失礼了。”李庭玉一惊,忙又行礼。
史樟笑笑,他话也不多,颇有世家子弟风采。
“真定与汉中相隔千里,今次若非大汗亲征,差点无缘与史家英杰相会。”
李庭玉寒暄着,安置史楫兵马入礼义山城休整,又设宴招待史家这两个堂兄弟。
忙了许久,三人才入堂坐下。
史楫坐了主位,李庭玉、史樟分左右而坐。
李庭玉先敬了酒,道:“前些日子才见了史大帅与史枢将军,听说是他们分兵攻重庆去了。”
史楫显然有些倨傲,并不开口说话。
史樟问道:“哦?家父与堂兄如今可好?”
“似乎还在与重庆宋军对峙。”李庭玉应道,“便是有消息,也不会传到末将这里。但哨马远远望到嘉陵江对岸有兵马驻扎,想是史帅大营。”
史樟点点头,道:“我大半年未见父亲,让李总领见笑了。”
他说话带着些许河南口音,许是在开封待久的缘故。
李庭玉问道:“史帅既已领兵追随大汗征蜀,怎还再调兵马来?”
史樟道:“李总领有所不知,家父驻守开封,我堂兄枢驻守邓州,离蜀地近,到的便早些。”
他说着,转向史楫看了一眼。
史楫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某驻真定,路远,来得迟了。”
李庭玉道:“原来如此。”
史樟又笑道:“我与诸堂兄不同,平素只喜诗文戏词,不知兵事。这次是家父担心堂兄不擅与人交际,故命我候在开封,随堂兄一同前来。”
李庭玉笑道:“不知兵事?史郎君自谦了,分明是身手矫健。”
“哦?”
“冒犯了。”李庭玉看向史樟那俊秀不凡的面容,眯了眯眼,笑道:“郎君看着瘦,又披着甲,但猿臂蜂腰、肩宽背阔,末将还是能看出来的。”
史樟道:“家父管教严苛,逼我习武健体,家风如此。”
他这从容气质颇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短短相处,李庭玉亦仰慕其风采,又敬了杯酒,道:“郎君与都总管若不急,不如休整几日,到时与末将一同去见大汗,如何?”
“李总领不是驻守于此?”史樟问道。
李庭玉道:“末将是汪总帅麾下,攻破此地,很快便要迁人口、物资回营复命。”
史樟道:“不设兵于礼义山城?”
“为何要设兵?”
史樟想了想,问道:“便不怕宋军从这边攻来?”
李庭玉摇头笑着,抬手一指东边的华蓥山脉。
“史郎君不知川蜀地势啊,往东,似这般的高山还有五六重。宋军若要翻山越岭支援钓鱼城,辎重如何运送?”
“若是数万宋军运送辎重呢?”
“哨马自然能得到消息。”
史樟又问:“那,若是小股宋军穿插又如何?”
李庭玉笑了笑,道:“小股宋军,翻过华蓥山,与我大蒙古国骑兵战于平野不成?末将巴不得有宋军来送死。”
史樟舒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宋军不可能出现在渠州了?”
“正是如此……”
第458章 雨夜入营
李庭玉显然不认为会有宋军放弃走嘉陵江河谷,冒着巨大旳风险翻山跃岭到渠州来。
听了史樟这一番言论,他便有些确定史樟说的“不知兵事”是真的。
但李庭玉颇喜欢史樟,有心帮忙想让这位史家郎君尽早熟悉战事,以免在大汗面前失了分寸,于是说起如今蒙哥攻钓鱼城的情况。
“……大汗入蜀以来无往不胜,唯独在这钓鱼城遇到了阻挡,至今已围城四月有余,犹不见宋军疲态。”
史樟问道:“莫不是有大将不肯尽力?”
李庭玉摇头,道:“大汗金帐即在眼前,谁人敢不效力,远的不说,便说半个月前,董文蔚将军为激励将士,亲自搬云梯,冒着飞石,登崎岖而上与宋军苦战。”
“入城了?”
“差一点,可惜伤亡惨重,无奈退军。”李庭玉叹息道,“之后,董将军之侄董士元代叔父攻城,率精锐登上城头,惜因后援不继,被迫撤回。”
史樟道:“惊心动魄。”
“不错,惊心动魄。”
李庭玉深以为然,点头不已。
“末将随汪总帅与川蜀宋军交手十余年间,王坚声名不算显赫。没想到,竟是如此狠角色。”
虽是对垒为敌之人,但李庭玉对王坚却也真心佩服。
史樟似因此对王坚也好奇起来,问道:“此人很了得?”
“岂止是了得?”李庭玉道:“敢与大汗对阵,只说这份胆魄,便是世间少有。”
他起身,翻出一份钓鱼城的地图来。
这地图已有多处磨损。
看得出来,李庭玉每有空闲,便是在琢磨如何攻破钓鱼城之事。
“钓鱼城确实是险峻非常,让人见之即感慨上苍……长生天鬼斧神功。但只凭险峻拦不住大汗,王坚此人,确是名将之资。”
李庭玉说着,手指划过镇西门、护国门,又道:“自攻城以来,我军有两次几乎要得手,皆因王坚及时支援而功亏一篑。王坚,有勇有谋有威望,心志极坚,可谓是人如其名。”
史樟凝视着地图,道:“我素来认为赵宋必亡,没想到,长生天能赐赵宋这许许多多良将。”
“是啊。”李庭玉唏嘘不已,道:“可惜,王坚名将之资,困于臣节,迷于穷途。他若愿降,为大汗效力,必能威镇四海。”
“自是如此。”史樟笑了笑,有些讥讽,道:“赵宋君臣猜忌,远不如我大蒙古国。”
他低下头,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筷子,又道:“李总领可发现一事?我大蒙古国世侯子弟往往兄弟相亲,少有间隙。史家,以及与我相熟的保州张家、历城刘家,皆是如此。”
“确实如此,汪总帅家中,亦是兄弟同心。”
史樟道:“因大蒙古国从不吝于封赏,从不猜忌武人。故而英杰不愁无建功立业之机,将门子弟不必争一点家财。敢战、敢立功者,不愁出路。”
“正是如此!史郎君见微知著啊。”
随着这一席话,他不由佩服起史樟。
这份眼力、这份对大蒙国古的忠心……无怪乎史家能一门三万户,得大汗信重。
“以郎君之才干、出身,往后必为国之柱石。”李庭玉不由感慨。
史樟拱了拱手,应道:“樟虽年少,亦有建功立业之心,今初上战场,还请李总领能多多提点。”
李庭玉见他如此谦逊,更添亲近,忙笑道:“这是自然,你我皆为汉军,正该同气连枝。”
一场接风酒,宾主尽欢……除了坐在主位的史楫。
史楫始终冷着一张脸,也不知到底是谁得罪了他。
但李庭玉与史樟聊得义气相投,已渐渐忘了看史楫脸色。
多饮了几杯之后,酒气上来,更是放开不少。
“请史郎君再饮一杯。”
“李总领唤我‘敬先’即可。”
“万不敢如此。”
“我与你说,不必如此客气,我史樟史敬先……不摆架子。”
史樟似有些醉了,扶着李庭玉的肩,低着头摇了摇,又道:“去岁,我被宋人细作关到猪圈里……哈,平生之辱。”
“哪个宋人敢如此?末将必杀他。”
“不提了,不提了。待你我随大汗灭宋,一雪此辱。不……不,非为这点小辱,该是为了大蒙古国,为了大汗……”
史樟说着,踉跄几步,走到门边,站定,负手而立。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勒裹尸还?!”
……
李庭玉转头看去,心想史家郎君这诗,有字平仄不对。
但这诗中的才华与气魄、这少年郎的风采与壮志,还是深深刻在了他脑海中……
~~
数日后,大雨。
钓鱼城西面,汪德臣大营。
入了夜,有快马入营。
“报总帅,李总领已移来礼义山城之人口与物资归营。”
汪德臣还未解甲,正坐在大营中思忖着什么,闻言转头看了看更漏,自语道:“还未到两更……”
他这才起身,竟是亲自出营,冒雨去迎李庭玉。
此时天色已暗,三千余蒙军押解着物资、驱赶着俘虏正在依次入营。
有士卒们抬着篷布又搭了挡雨篷,要点篝火,被汪德臣喝止住了。
他目光看去,只见李庭玉正领人在营门处指挥,笑着大喊道:“忽兰吉回来了。”
若在平时,汪德臣多称李庭玉字号,但如今大汗金帐就在东面的石子山,汪德臣遂以蒙古名呼李庭玉。
当然,蒙哥有大气魄,也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见过总帅。如此大雨,总帅万莫亲自来迎。”
李庭玉连忙上前,请汪德臣避进帐篷,抱拳道:“末将不负大帅与总帅之命,取礼义山城……”
“我明白,不必多说。”汪德臣道:“今夜不便点营火,让将士们辛苦些,先卸了辎重。”
“是。”
汪德臣眯了眯眼,忽问道:“兵马还多了?”
“正要与总帅说,是真定史楫的兵马到了,随军的还有史帅二子史樟……”
汪德臣竟是一眼便估算出对方兵力,问道:“只来千余人,这么少?”
“说是真定兵马被塔察儿抽调了,史楫又想觐见大汗。”
汪德臣皱了皱眉,道:“他为何不去南营安顿?”
“史家兄弟热忱,帮末将搬运物资,偏赶上大雨路上耽搁了,入夜才到,不如在营中安顿一宿。”
汪德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近来攻山死伤非常惨重,千余人完全安置得下。
“夜里不便觐见大汗,明早再让史楫去觐见……对了,说到史家,史枢战死了。”
“什么?”
“宋将吕文德到了。”汪德臣淡淡道,“此事大汗自会与史家兄弟说,你不必多事。”
“是,末将明白。”
汪德臣转头看去,见千户赵重喜已匆匆向这边赶来,他脚便移了一步要过去,临走又嘱咐道:“莫让他们随便走动。”
“总帅不见见史楫?”
“时不凑巧,你守好营。”
汪德臣说罢便走,身材虽矮,步履间却威风凛凛。
李庭玉一愣,只觉总帅未免失礼,但随即明白过来……汪总帅今晚要再次奇袭钓鱼城。
~~
“总帅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出空,史总管莫怪。”
“汪总帅为国辛勤,我与堂兄万不敢有怨言。能有营帐安顿,免了我们连夜搭营,已是感激不尽。”
“史郎君太客气了。遇上这天气,真定军还帮忙运输辎重,这才误了时辰。是末将该称谢……”
李庭玉回到寨门处将情况说了,见又是史樟出面,心中不由微有些疑惑。
相处数日,史楫始终不苛言笑的样子……又不是哑巴,未免太傲了些。
“请吧。”
史楫点点头,转头向兵将们喝道:“随李总领走,莫打拢了利州军。”
“喏!”
李庭玉抬头看去,只见真定军将士已卸下马背上的物资,在雨中有条不紊列好队,缓缓牵马走在营中。
他们也与主将一个性子,永远不声不响,听到吩咐就做。
精兵确实是精兵。
史楫这千余人,比得上一般军队三四千人。
穿过营地,史樟环目观察了一会,忽问道:“汪总帅今夜要攻山?”
“敬先竟看出来了?”李庭玉道。
“雨夜攻山,不容易啊。”史樟感慨道。
李庭玉回营之后,不再像在礼义山城时那般健谈,只是点点头,嘱咐道:“还请史总管、史郎君约束将士,以免将士互相有冲撞。”
史楫见李庭玉态度与之前不同,脸色便有些怪异起来,眼神都有些飘浮。
史樟却还是从容模样,如走在自家营中。
“李总领放心,我堂兄治军严谨,绝不至于。”
“是啊。”李庭玉笑道,“看得出来。”
史楫脚步不由停了停。
李庭玉正要回头看他,史樟已抬手问道:“可是前面那片营地?”
“正是。”李庭玉收回目光,为史樟指路……
到了地方,自有兵将过来安排马匹绑在何处,入厕需到何处。
忙了半晌,快到二更时,史楫、史樟终于是进了帐篷。
“守好外面,莫让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