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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29章 赏罚

    五月初六。

    叙州城内大摆庆功宴。

    汪大头如今已被升为都头,又领了三十贯的赏钱,高兴得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

    但与刘金锁对饮之后,汪大头却又转而开始羡慕起庆符军来,怀里揣的赏钱也不那么让人兴奋了。

    “哥哥你是说,庆符军每次放饷都是实打实的?”

    “都说了,莫叫我‘哥哥’,我才二十六,比你还少两岁。”

    汪大头愣愣看着刘金锁,道:“哥哥骗我吧?”

    “骗你?”刘金锁眼一瞪,道:“骗你做甚?你自去问问我弟兄们,还有杨奔、宋禾、俞田他们,哪次不是足额发的。”

    汪大头也没工夫解释其实他问的是刘金锁在年纪上骗人,凑近了,问道:“李知县立了不少战功了吧?怎还是知县?”

    “不然咧?我家知县立功太快了啊!消息送到行在,一来一回不得几个月。官家才给知县定好一个职位,再一看,咦,又立功了,又得换一个官位……官家也不容易啊。”

    汪大头听了,只觉十分有道理。

    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

    整场庆功宴,他便傻愣愣地坐在那听刘金锁说啊说,什么北面为谍,什么面见官家,什么斩杀兀良合台。

    “说来,抗蒙这些年,我们这边死的,蒙鞑那边死的,大将多了去了,兀良合台还真不算什么,那个什么蒙古的王,叫什么萝卜干的,也是我家知县杀的……”

    “李知县要是能统领潼川府路就好了。”汪大头下意识应道。

    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转念一想,认为要是易将军为帅、李知县为副帅,这仗打起来又能赢,日子也好过。

    想着这些,汪大头却没意识到周围已坐了一群兵士,都在听刘金锁说故事。

    这些军汉喝了些酒,个个都有些上头。

    再加上怀里还揣着赏钱,一股意气上来,纷纷喝道:“对!该推李知县主镇叙泸!”

    “张都统之后,正该由李知县继任!”

    “我们这些个糙汉说的哪算,该由朝廷任命……”

    “再任个不会打仗的来怎办?”

    “问问朝廷,为何还不给李知县升官?!那么多蒙鞑白死了不成?!”

    “……”

    汪大头酒气上来,想到要是再被调回神臂城打憋屈战可就坏了,大喊道:“兄弟们!去州署给李知县讨个说法!”

    “好!”

    若没人阻拦,这些一时冲动的汉子可能真会去把江春围起来问个究竟。

    好在那边已有一名泸州军统领过来,大喝道:“做什么?!反了天了不成!汪大头,你他娘脑袋晃得都要掉下来了,扶好!坐下!”

    ……

    一场小闹剧就这样无疾而终,好像诸将士们的愿望并不重要一样。

    但十多天后,对李瑕的封赏竟真的到了。

    这是对去岁末成都之战的论功行赏,朝廷的信使在三月底到达了重庆府,因战乱不敢西向,直到老君山一战的战报加急送到重庆,信使才继续来叙州。

    李瑕谋求的官职在丁党的安排下很顺利,官衔升承议郎,知筠连州事。

    筠连说是“州”,其实也属于叙州管辖,以李瑕的理解来说算是“县级州”,不像叙州是“地级州”。

    总之还是升官了。

    在李瑕的计划里,庆符一个小小县城,有房言楷主事便可以。他自己到筠连州上任,可以连结昭通。

    但眼下的战事还是稍稍打乱了他的安排。

    他于是亲笔写了几封信,分别给高明月、韩承绪、李墉,对后方之事做了安排。

    另外,从重庆府来的除了信使,还有蒲择之的一个堂侄,名叫“蒲帷”。

    蒲帷的父亲名叫“蒲元圭”,是蒲择之的堂弟,如今任大良城守将。

    蒲帷未随父驻守山城,而是一直在族学读书,后随在蒲择之身边。

    “久闻李知州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果然是器宇轩昂……”

    蒲帷眉宇间有些忧色,有些潦草地寒暄之后,很快与李瑕说起正事。

    “伯父对李知州很亲厚,托我带了句话。”

    “蒲兄请讲。”

    “今岁川蜀局势会很艰难,伯父是不赞成你调到筠连的。蜀南有长宁军守卫足矣。”

    李瑕问道:“蒲帅之意,还是调我到重庆府。”

    “不,伯父说,若非瑜有能耐,可试着调到嘉定府,牵制成都蒙军。”

    “蒲帅只有这一句交代?”

    “是啊。”蒲帷有些踌躇,犹豫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说,道:“事实上,伯父已不太指挥得了川中兵马。”

    李瑕闻言不由诧异。

    他并非没有预料,在鄂州时,贾似道便说过,朝廷要动蒲择之。

    李瑕回庆符后,借着成亲送请柬之际,也将这个消息传信给蒲择之。

    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是在战事这么吃紧的关头就有动作。

    蒲帷思来想去,认为蒲择之虽没直说,但派自己过来,还是有些事想告诉李瑕。遂不隐瞒,继续说起来。

    “局势不太好啊。你上次传给伯父的信,他看了,朝廷果然已不信任他。只是临战不宜贬帅,暂时未罢免伯父。但,朝廷已命吕文德为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知重庆府。”

    “吕文德?”李瑕又吃一惊,问道:“那播州如何防御?阿术可是领兵自西南北上了。”

    蒲帷苦笑,道:“整个大宋只有一个吕文德,自是何处吃紧,调往何处。”

    李瑕只觉从老君山回了叙州之后,听到的每一个消息都让人浑身难受。

    他突然意识到,这只怕与自己告知贾似道那句“忽必烈要杀蒙哥”有关。

    派吕文德来抢功吗?

    蒲帷显然是为蒲择之委屈的,道:“吕文德虽还未到,但这任命一下,川蜀哪个将士不知伯父已失势?岂还肯听命于伯父?”

    这便是在这大宋朝为官,靠山比功劳重要的体现。

    同样经历了成都一战,蒲择之饱受猜忌;李瑕擅自行动,最后反而升了官。

    “朝廷知道蒙哥亲征了吗?”李瑕问道。

    “伯父也不确定官家是否知道,但中枢重臣们,如贾似道、丁大全必已早早知晓。”

    李瑕有些愧疚。

    但他也明白,蒲择之不被信任,根由还是蜀人不得为蜀帅。

    除了成都一战功亏一篑。另一方面是,与蒙哥这一战,蒲择之不论是胜是败,朝廷都会更加不放心,不如早些换帅……偏偏又换不了。

    与其说贾似道、丁大全在对付蒲择之,不如说他们是在为官家先把隐患去除。

    这一番操作让人头皮发麻,但仔细一想,却又有理有据?

    “这局势。”李瑕摇了摇头。

    “局势?”蒲帷道:“蒙军已连破苦竹隘、长宁山、大获城……伯父心疾如焚,却无力扭转,已气病了。”

    “大获城……”

    李瑕已顾不得惊讶,迅速翻出地图。

    苍溪大获城,在嘉陵江中段。

    若说蒙哥的第一个战略目的地是合州、重庆,如今竟已走过了一半的路?

    自己还在这有条不紊准备着反攻成都,蒙哥却已势如破竹。

    若这个蒙古大汗未死,至今所有的谋划瞬间便要满盘皆输。

    “苦竹隘怎么破的我知道,击败纽璘之后,我俘虏了一些蒙军。但长宁山、大获城……”

    蒲帷先是指了指长宁山。

    “蒙军攻下苦竹隘后,马上驱兵长宁山鹅顶堡,此处守将是王佐将军、徐昕将军,彼时仅余二百兵力,据山而守,奋力拼杀,使蒙军折损甚众。不想,苍溪知县王仲献了鹅顶堡出降。王佐将军见山城失守,自刎殉国,徐昕将军等四十六人被俘,不屈殉难。”

    川中每一个失守的山城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壮志守城的英雄很多,但总是有人献城投降。

    蒲帷又指了指大获城,道:“之后,蒙军攻大获城,王仲又去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杨大渊怒而杀王仲。”

    李瑕听他称王佐为“将军”,对杨大渊却指名道姓,已隐约猜到了后续。

    “但大获城还是丢了?”

    “是,杨大渊虽杀王仲,但后来抵不过蒙军攻事,还是献城投降了……”

    李瑕的目光久久不能在地图上移开。

    蒙哥的势如破竹,像是在督促着他,逼着他不能继续在叙州休整,必须要更快的行动了……

第430章 川西

    李瑕对杨大渊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去岁,杨大渊曾随蒲择之攻克剑门关,之后死守关城,直到宋军箭滩渡、灵泉关大败,他无力再守剑门关,才撤回大获城。

    那一场大战中,蒲择之分派出去的诸位大将,如刘整、段元鉴、杨大渊等人之中,杨大渊是打得最好的一个。

    但如今蒲帷再提起这个名字,已深为鄙夷。

    “当时,杨大渊斩杀王仲,伯父还大赞他的忠义,没想到……呵。”

    李瑕道:“想来在那一刻,杨大渊还是想与大获城共存亡的。怕是到后来,实在守不住了?”

    “具体的情况已探不到了。”蒲帷摇了摇头,道:“除了他长兄杨大全早年在叙泸战场上殉国,杨大渊家族皆在大获城内,想必是为保全家小吧。总之蒙军招降了大获城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如今已兵进青居城,一路耀武扬威。”

    “这样的大将投降,对局势的影响很坏吧。。”

    “非常。”

    蒲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杨大渊历任夔州路马步军总管、兼管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制置使、东路安抚使、金州都统、知阆州。

    余帅在时,命杨大渊修筑篷州运山城、命王坚将军修筑大获城。后有感于大获城、钓鱼城是蜀中重垒,移王坚将军守钓鱼城,移杨大渊守大获城。

    合州钓鱼城是重庆府屏障,苍溪大获城则是‘蜀口’,是防御蒙军由川北南下东川之重要通道。

    可以说,川中八柱之中,大获城之重,仅在钓鱼城之下。杨大渊一旦降蒙,首先便使嘉陵江防线全盘崩溃,进而影响到渠江防线……后果不堪设想。伯父探到消息后,言‘蜀中防御,或将毁于大渊之手’。”

    蒲帷很想要告诉李瑕,蒲择之正面临着的,是何等困厄处境。

    但语言始终没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蒲择之的内外交困,上被朝廷猜忌,下遭大将叛变,对外有蒙古大汗亲提十万大军杀来,对内已被架空了兵权无法自如调度。

    李瑕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个老人撑着病体勉力支撑的样子。

    他并非没有选择,只须在朝中安心任礼部尚书,不接手川蜀这个烫手山芋即可。

    蒲帷说到后来,对杨大渊的恨意愈发浓重。

    “家父如今孤守大良城、扼渠江防线。因杨大渊之降,已是独木难支。倘若……倘若家父战死,则杨大渊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寇,早晚诛杀此僚。”

    李瑕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地图。

    简而言之,重庆重镇面前是合州钓鱼城。钓鱼城最重要的几个屏障差不多已被蒙哥打破。

    段元鉴守的青居城大概是守不住,只看蒲元圭能否守住大良城,为钓鱼城挡住东北方向的蒙军了。

    “那我们出发。”

    李瑕站起身来,道:“请蒲兄随我去一趟嘉定府,可好?”

    蒲帷一愣。

    他其实不太明白蒲择之为何在这时将他派来找李瑕。

    只为告诉这个小小的知县最新的战况吗?

    告诉了又有何用?

    但蒲择之既然提出过让李瑕想办法调任嘉定府,想必是有深意的。

    蒲帷于是问道:“但你的任地是在筠连……”

    “蒲兄放心,我已请示过朱安抚使。”李瑕道:“他已将兵符交于我……”

    ~~

    嘉定府即眉山、乐山一带。位于叙州以北,岷江上游,与成都府接壤。

    这里是蒙宋战争二十余年来,最饱受蹂躏的地方之一。

    嘉定府第一次失陷就是成都被屠一百四十万人之时,那一年,川西人口死于屠刀之下者十之七八。

    之后,蒙宋双方在成都拉锯,嘉定府作为川西主战场,更是十不存一。

    昔日的苏东坡故里,“千载诗书城、人文第一州”,至今几已成了鬼域。

    仅余三龟、九顶两座山城扼住岷江上游,倚为叙州门户。

    去年,蒲择之幸而未遭大败,退出成都时,置军增驻三龟、九顶城,以期稍缓川西局势。

    兵力不多,两个山城加起来不过千余人。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整合庆符、叙州、泸州、嘉定、云顶兵力,再次收复成都。

    他一开始就不愿去合州主战场,在那里,高官大将无数,轻易便能夺了他的兵权。

    反而是借着纽璘击败张实这个空隙,川西宋军群龙无首,使李瑕可以借机整合各地驻军。

    他便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贼,看着蒙哥大军攻向川蜀腹地,从边缘绕了上去。

    一旦收复成都,便可从上游控住岷、沱两江流域,随时出兵偷袭蒙哥后方,或是直插汉中。

    再凭借沱江、龙泉山脉的隔绝,使蒙军难以再夺回川西。

    ……

    休整二十余日是不太够的,除了要让士卒们恢复体力、调养伤势,李瑕还要想办法更好的控制叙、泸军,做到如臂指使。

    这很难。

    私心里,李瑕有些想念高明月了,想回庆符看一眼,却是耽于公务。

    而随着川东战场上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已没时间再给李瑕准备了。

    就在五月二十七日,兵发岷江,北向成都……

    ~~

    纤夫们拖着岷江上的船只,兵士们沿江而行。

    一名泸州军统领停下脚步,向队伍里看了一眼,招过汪大头。

    “你问了没?”

    汪大头愣了愣,道:“统领是说,让我问刘兄弟李知州的事?”

    “废话,到底是知哪个州?”

    “刘兄弟说他也不懂那几个字怎么念。”

    沙宝随手就在汪大头盔甲上一拍,骂道:“你个蠢货,光长这么大脑袋。”

    “沙统领,你到底在琢磨什么?”

    “他娘的,我觉得调令有问题。”

    “不是,统领没见到兵符吗?”

    “见了。”沙宝道:“调令、兵符都有,但李知州到底是哪的官,我没搞明白。”

    说着,他颇为费力地从甲胄间掏出调令。

    汪大头奇道:“咦,统领你不是不识字吗?”

    “老子让二呆念了,但这几个字他也不认得。”

    沙宝看着调令上那“权知筠连羁縻州事”,很是为难地皱起眉,道:“二呆只认得这个‘连’字,可这连州在哪,兄弟们都不知道。”

    “我看李知州与江通判说话的样子,李知州的官比江通判大不少咧?”

    “废话。知州当然比通判大。”

    “那统领你还琢磨,调令有了、兵符有了。李知州封赏又快又多,听他的打胜仗不好嘛?”

    沙宝道:“你懂个屁,以往任命大将都是要兼防御使的,这次我就没听到这几个字,都统也没个。”

    汪大头笑道:“原来统领是想升官了。”

    “滚。”

    沙宝又骂了一句,踹开汪大头,独自沉思起来。

    他这人是粗鄙不文的武夫不假,但作为高阶将领,对领兵的流程还是熟悉的。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知县……或者说知州,突然统兵收复成都,怎么想都有问题。

    就这样想了两日,兵马已出了眉山。

    沙宝压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

    蒲帷也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因为,李瑕带走了嘉定府三龟、九顶城仅剩的千余兵力,且是以朱禩孙的名义。

    如今蒲择之被架空的消息还未传开,嘉定守军本是蒲择之派遣,其中还有人认得蒲帷,不疑有假,老老实实听从了李瑕。

    但蒲帷觉得,李瑕的调令很可能有假。

    一开始只说“去嘉定府一趟”,如今怎么看,都是要去攻成都。

    朱禩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胆子擅作主张?

    但蒲帷转念一想,李瑕就有这胆子吗?擅自调兵,绝对是大罪……

    这日还是在行军,蒲帷赶向李瑕的军中,正见沙宝也向这边大步而走。

    “沙将军也要见李知县。”

    “对啊,蒲郎君也是?”

    ……

    那边李瑕还在策马而行,转头向这二人看了一眼,朗声道:“两位一起过来吧。”

    沙宝性子更直爽些,大步上前,拱手道:“李知州,敢问……”

    “我知你们要问何事。”李瑕径直道:“安心打仗,纽璘仅胜三千余残兵,我们收复成都再说。胜了,众将士皆有大功。若败了,一应罪责到不了你们头上。”

    一句话,沙宝满腔的疑惑又都问不出来,站在那好生难受。

    他是武将,在文官面前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哈,那没事了……”

    下一刻,只见前方有探马狂奔回来。

    “报!见到蒙军哨马了!就在前面……蒙军已发现我们!”

    那边蒲帷还未开口,李瑕已拨马上了道旁的山城,喝令道:“传令下去,船只马上停止前进,就地卸下辎重,安营扎寨!”

    “是!”

    “杨奔、宋禾,追杀蒙军哨马!”

    “是!”

    “刘金锁、俞田,守住北面道路,掩护大军安营;许魁、茅乙儿,带人占领制高点。沙宝,你带全体下寨……”

    沙宝还在发愣,再一抬头,只见李瑕竟已安排好了各个将领。

    他再也顾不得太多,急忙大步向麾下队伍跑去。

    到了这个份上,还管甚调令,先抢下成都再说……

    ~~

    此地已是成都府境内,远处的岷江上游,蒙古哨马正奔得飞快,尖利的鸣镝声四起。

    很快,有狼烟从山头窜起。

    ……

    成都城头上,纽璘还在思忖如何挽回些局面,再将败绩上报蒙哥。

    没想到宋军竟这么快就反攻过来。

    川东那样的形势,宋军不去救重庆,竟是杀到成都来了?

    “快,速向大汗求援!”

    “咴咴咴……”

    马蹄立刻扬起灰烟,往北绕过龙泉山脉,转道东南,疾驰而去。

    纽璘拔出弯刀,大喝道:“蒙古人绝不困守城中,随我击败宋军。”

    一个个蒙卒跑过校场,牵马向城南汇合。

    哪怕只有三千余残兵,纽璘依旧是不打算消极防御,而是决定趁宋军立足未稳,奇袭一次。

    对他而言,成都不重要,灵活的战术才能拖垮宋军……

第431章 缓缓推进

    岷江由两条河汇流而成。

    一是金马河,是岷江正源,直接从西北方向的都江堰流过来;二是府河,是岷江支流,被都江堰分流之后,先流经成都,再汇入岷江。

    金马河与府河汇流在彭祖山下。

    此地称为江口,即后世张献忠江口沉银之地。

    如今李瑕就驻军在彭祖山上。

    他做过推演,认为纽璘绝不会死守成都,守城不是蒙古人的打法。

    哪怕宋军三倍于蒙军,纽璘也一定敢率军奔袭,趁宋军立足未稳之际先打一场野战。

    蒙古骑兵在战场上总是占据主动,打野战,怎么也吃不了亏。

    所以,李瑕每日行军时都考虑过扎营的位置。

    果然,府江上很快便出现了蒙军的皮筏子。。

    ~~

    时近黄昏。

    沙宝站在山腰上,极目远眺,只见那些顺江而下的皮筏子上堆着柴薪。

    有火光闪动着,点燃了柴薪,向下游急窜而去。

    “娘的,好在李知州下令卸了船只。”

    沙宝低语一声,对李瑕又信服不少。

    说心里话,他原先不是很喜欢李瑕这人,觉得这人不喝酒、不吹牛,与他们这些武夫处不到一块。

    易士英也古板,但年纪大啊,年纪大就有威望……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只听山顶上有人大喊道:“蒙军来了!”

    沙宝眯起眼,只见远处尘烟滚滚,接着,一支蒙军出现在府江对岸。

    “哈哈哈。”

    沙宝放声大笑。

    “你们游过来啊!兔崽子们,爷爷在对岸等着你们!”

    ~~

    纽璘抬头看去,夕阳下的彭祖山上,宋军的营防井然有序。

    他本以为这场奔袭会是出其不意杀进正在行军的宋军之中,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样防备森严的阵仗。

    “那是‘李’字吗?”

    纽璘策马上前,以马鞭指着山头上的大旗向通译问道。

    “是。”

    纽璘眼中泛起一道寒芒,拨马退回了军中。

    之前在叙、泸战场上,宋军高挂的一直都是潼川府路安抚使的旗帜。

    反倒是如今换成了小旗,让他更为忌惮。

    纽璘仔细观察了李瑕的布置,知道绝难轻易击破对方。

    显然,这一战李瑕打算稳扎稳打,缓步推进。

    一般来说,战场上是不需要太多奇谋的。往往只有弱势的一方需要出奇制胜。

    之前每一次交锋,都是李瑕处于劣势,要想方设法扭转局势。

    现在,轮到纽璘来面对逆境了。

    “我们还没输,我们是骑兵,不惧他来多少人。”

    是夜,纽璘指着地图,向副将车里道:“这里离成都还有一百里,宋军要到成都必须要渡过府江,在平地上行军,我们随时可以失败他们。”

    车里问道:“但他们一边扎营一边行军呢?”

    “那大汗的援兵也能及时赶到。”纽璘道:“记住,优势还在我们。哪怕成都丢了,也没关系,只要切断宋军的粮道,我们早晚能拖死他们,把牛羊马匹都赶出城,随军携带。”

    车里明白纽璘说的这个优势。

    更少的辎重困扰,更快的行军速度,更强的野战能力。这些,足以让蒙军立于不败。

    最简单来说,哪怕退走,把成都让给宋军,宋军拿什么维持?从叙州到成都的补给线那么长。

    “可是……大汗会怪罪我们吧?”

    纽璘沉默了。

    这才是他迎战李瑕面临的最大压力。

    大汗势如破竹,唯有他这一路败了,若再丢了成都……

    皱眉想了良久,纽璘终于喝道:“你以为李瑕就没压力吗?大汗很快要攻下蜀地,这种时候,李瑕不领兵去救重庆,反而来攻成都,只要他进展不顺,马上就要被论罪!”

    纽璘有些狂躁地重重踹了一脚桌案,咧开嘴大笑起来。

    “车里,你提醒我了。李瑕比我更拖不起,更输不起。羊羔一样的赵宋皇帝是怎样对待将士的?”

    他踱了几步,又道:“看着吧,打到最后,丢盔弃甲逃跑的,会是李瑕。”

    ~~

    李瑕于夜色中指了指对山下的平原。

    “诸位将士请看,这就是成都的田地,天府之国的良田。”

    李瑕才安排好防务,立刻便召集了麾下的将领们。

    他要做战前的动员,但没急着分析敌我优劣,反而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

    “去岁我随蒲帅收复过成都,当时,我们是抱着重返故乡的心情来的,但成都已没有故乡原本的样子,白骨累累,不见故乡人。但这次不同,我们是来重建家园的。”

    李瑕不擅于长篇大论的激励士气。

    他做不到像蒲择之那样,一句“我等生于川蜀”,便能让三军振奋。

    他只能用最平实的语言,向将领们描绘他规划的样子。

    “蒲帅与朱安抚使制定了一个大计划,他命令我们要收复成都,堵住剑门关。如此一来,蒙哥便被堵在我们蜀地的群山与河流之间。

    马上要到夏天了,蒙人承受不了南方的炎势。而我们会从后方偷袭蒙军,关门打狗。这一次,蒲帅有绝对的信心击杀了蒙古大汗……”

    话到这里,诸将哗然。

    “真的吗?!”

    “这……”

    李瑕背对着他们,身板笔直,道:“我们已经击败了纽璘的上万大军一次,这之前,你们可曾想过?我不怕告诉你们,朝廷已派吕文德增援川蜀,为的就是这一个计划。”

    蒲帷听到这里,已是完全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瑕,全然没想到李瑕会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刘金锁扫视了泸州军、嘉定军的将领们一眼,哈哈大笑。

    “好!配合蒲帅,灭了蒙古主!”

    李瑕一语带过,又道:“这是机密军情,你等莫要泄露了。但你等可放心向士卒们拍胸脯保证。这次收复成都之后,我们绝不会再失守。

    我们要分了这天府之国的良田,请佃户为你们耕田。杀敌愈多者,田亩愈广,待你等麾下士卒退伍,便可坐拥此地良田美宅……”

    李瑕虽不擅长描绘这些,但这些士卒们却可为这个前景添上各种各样的细节。

    ~~

    “真就要把蒙鞑从蜀地赶出去?!”

    营房里未点烛火,汪大头盘膝坐在那,看着麾下的队正们,眼睛一瞪,道:“那还有假?!”

    须臾,他笑了笑,拍着膝盖道:“这可是成都府啊。到时我在成都城分间宅子,城外有百亩良田,等我家那小毛头大了,不再打仗了。给他说房媳妇,靠着田里的收成供他读点书,考个进士老爷……”

    “嘿,小人没都头这么大志向。还养个进士儿子,那得花多少钱,几辈子都挣不来。有田了,小人自个种都行啊。不打仗,吃得饱就行。”

    “不是,都头。真分了成都的田,蒙鞑不再打过来?”

    “知州也说了,那得要把汉中也打下来才稳当些。”汪大头道:“知州是要当蜀帅的,你知道余都帅吧?当年就要收复汉中。”

    “那小人要是有了田,能引渠不?”

    “傻不傻啊你,看到山下那府江没?那就是灌田的水,都江堰你懂不?”

    “不懂。”

    “傻子,我告诉你啊,这成都的田是最好的,都江堰把水……啧,反正这不用你愁。”

    “不打仗了,有一年收成,我给我娘再添件大袄子。我就和她说,莫舍不得穿,佃户给咱种出来的,哈哈哈。”

    “出息。”汪大头骂了一声,道:“都滚去招呼士卒们卖力打仗……娘的,你们的脚真臭。”

    “没脱鞋呢,脱了熏晕了都头。”

    “滚滚滚。”

    汪大头骂着,却觉心里滚烫。

    ~~

    次日,蒙军退兵二十里,只派哨马瞭望宋军动向,希望能与宋军野战。

    出乎纽璘预料的是,李瑕并未急吼吼地行军,而是在府江对岸大修壕沟,设置拒马方才缓缓推进。

    整日下来,不过行进了五里。

    纽璘心中大怒,暗骂李瑕这般慢腾腾行军,到成都又要二十日。

    “我不信你真拖得起……”

    ~~

    同时,朱禩孙再次回到了叙州城。

    他顺长江而下,几乎漂到了重庆府境内,才转回神臂城,却又急忙赶回叙州,自是因有极要紧之事。

    “你老实告诉我,兵马去了何处?”

    江春额上已有微薄的汗珠,道:“安抚使,我真是不知啊。自从蒲帅派人来了,非瑜便与来人带兵离开了。”

    “你是说,是蒲帅调走了兵马?”朱禩孙板着脸问道。

    “这……不知。”

    朱禩孙脸色愈沉。

    他心中却有件事犹豫着要不要问出来。

    思忖了良久,他还是问道:“我受伤时,我的官印、虎符,是谁收了?”

    江春很是惊愕,恰到好处地愣了一下。

    “朱安抚使,你的官印……丢了?”

    江春焦急地踱了两步,又喃喃道:“那之前的一切,击败纽璘、守住叙泸,皆不是安抚使的命令?”

    朱禩孙默然片刻,拂袖道:“没有。”

    想了想,他补了一句。

    “官印没丢。”

    江春长舒一口气,抚着胸膛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都不傻,因此,沉默了良久。

    良久之后,还是朱禩孙先妥协了,招了招手,命江春附耳过来。

    “派人去告诉李非瑜,不论之前发生了何事,我既往不咎……但,到此为止了,把兵马带回、物件归还。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江春身子一颤,没动。

    朱禩孙强压着怒气,又道:“马上。莫等我上报朝廷,要了尔等身家性命,悔之晚矣。”

第432章 抗压

    桌上放着一张成都府路的地图,河流山川颇为详尽。

    韩祈安抬手摆弄着兵棋,把雕刻得唯妙唯肖的步卒、马匹、营寨一一在成都平原上摆好。

    每推进一步步卒,他便把营寨往前摆一摆。

    这是“步步为营”的打法,李瑕出征之前便与韩祈安商议好的。

    在堂中来回踱步的江春却看不惯韩祈安这从容不迫的样子,再次敲打着桌案。

    “以宁兄啊!你说句话,朱安抚使逼迫至此,如何是好?!”

    “怕他做甚?”韩祈安道,“他连官印都没,能奈你何?”

    “你这话说的,一旦战事过去……”

    “一旦战事过去。泼天大功,足以将所有功过是非盖下去。”韩祈安打断了江春的聒噪,道:“阿郎常说‘每临大事,须有静气’,载阳兄坐下说吧。”

    江春苦闷地坐下。

    韩祈安又眯眼看了一会地图,方才移开目光,道:“近日,有几封信从临安送来给阿郎。。告诉载阳兄一个消息吧……程元凤罢相了。”

    江春一惊,问道:“那我妻家叔父?”

    “牟公已告老,归湖州安吉。”

    两句话,江春心中如惊涛骇浪,喃喃道:“丁……丁相?”

    “如今丁大全、马天骥居相位、主枢密院、掌军国事。”

    “前阵子我还听卢宜舟说朝中已有百官联名,要对付丁党。”

    江春话到一半,已恍然大悟。

    他轻呼道:“所以,程相公罢相了?”

    再想到李瑕杀卢宜舟那果决的一刀,他方知李瑕对官场形势的把握何等老辣。

    不。

    不是李瑕老辣,而是靠山大,丁党背后可是阎贵妃和董大珰,要何样消息没有。

    该死,真让人羡慕……

    “相位之争,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玩的。”韩祈安随手丢出两个信封,“看看,有资格的都有谁。”

    江春接过,只见一个信封上署的是“天台促织生”,一个是“履斋居士”。

    他皱眉一想,吓得不轻。

    韩祈安道:“天下间三大战场分为川蜀、京湖、两淮。如今有人正在主镇京湖、有人正在支援两淮。皆不欲在此时动丁大全,一群小猫小狗上窜下跳,何用?”

    江春是老官油子了,一听就明白韩祈安说的是何意。

    李瑕的上头除了丁大全,还有贾似道、吴潜。

    现在仗打成这样,贾似道、吴潜暂时抽不出空对付丁大全,三方显然是保持着某种默契。

    哪怕是以后,丁党倒了,李瑕还有两个大靠山。

    脚踩三条大船,惧一朱禩孙?

    韩祈安见江春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知道自己这番话没白说。

    “请载阳兄告知朱安抚使,叙泸一战之功劳已报往临安行在,他很快要升官了。到时,官印兵符移交给新任潼川府路安抚使即可,眼下不必忧虑。”

    江春已完全明白了。

    “这个。”他将手里的两个信封放回韩祈安的桌上,指了指,轻声道:“这怕是不宜与他直说吧,我如何让他信我?”

    韩祈安目光又落回面前的兵棋上,道:“还有一个筹码是,成都一战,我们必胜。”

    “以宁兄,何以确定?”

    “方才与载阳兄说了许多,皆是阿郎为政之道。”韩祈安道,“孙武言‘兵者,国家大事’,阿郎理解为‘战争是政治手段’。”

    江春一愣。

    “纽璘将再次输给阿郎。输在,他比阿郎背负了更大的政治压力。”

    “以宁兄啊,你这遣词造句。”江春摇了摇头。

    韩祈安笑了笑,道:“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政治,哪怕是蒙古人。”

    ……

    若全盘剖析川蜀这场大战役,所有的政局状况都是对宋军不利的。

    朝堂上还在勾心斗角、蒲择之正受到猜忌、川东战场上将士离心,便是川西战场上,李瑕也在与朱禩孙争权。

    但,这一切的不利,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李瑕全都化为了有利的政治因素。

    高官重臣们在争权,那好,趁着这权责混沌之际,李瑕正好借这些重臣的名义,收服茫然不知所属的士兵,直捣蒙军最薄弱之处。

    只要能胜,又可凭借战场上的胜利,把一切遗留下的政治危机压下去……形成发展势力的良性循环。

    ~~

    “关键是,得打出胜仗才行啊。”

    江春回到府中细思之后,隐隐觉得,自己是被韩祈安唬住了。

    贾似道、吴潜那两封信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便是真的,那能署名的信里又能有多少机密事。

    倘若李瑕败了,这些重臣还不是说弃了李瑕就弃了。

    到时以下克上、谋夺兵权,甚至更可怕的罪名压下来,那真是要人全家性命的……

    “烦死了,何日才能调回临安?”

    当然,临安城的宅院那般贵,不搏一搏也休想过得舒服。

    人生在世,好日子岂是易得的,便是为官者,也得辛苦进取。

    总之既没了退路,想许多又有何益处?

    江春抛开这些烦心事,往江苍处走去。

    还未进院子,便听到里面传来了蛐蛐的叫声。

    江春眉头一皱,大步赶进屋中,正见江苍将什么东西收进怀中,捧起经义诵读。

    “好你个小兔崽子!为父为你拼死拼活,你却在此胡闹。”

    “父……父亲说什么?孩儿正在苦读……”

    “闭嘴!拿出来!”

    江苍大骇,不情不愿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一本《促织经》被缓缓递到江春面前。

    让人一看就恼火。

    这是贾似道写的书,其人门下又有世彩堂、乃刻书的世家,因此这书制作精良,书价又便宜,流传得很广。

    当世文人对此事极嫉妒,深恨贾似道文章传世,却是这等不务正业。

    江苍已伸出手板,道:“孩儿知错。”

    “唉。”

    江春叹了口气,把这书收回怀中。

    “你这小兔崽子,终日不求上进,终日玩商谜、捶丸,现在还斗起蛐蛐了?不读经义,往后当个败家纨绔吗?!”

    “那……贾相公也玩这些啊……”

    “人家是官家小舅子,你比得了吗?你有貌若天仙的姐姐吗?”

    江苍低下头,眼珠子一转,道:“父亲,大姐偷跑出去帮韩叔父做事了。”

    “你说什么?”

    “上次韩叔父来看我们,给二姐儿带了礼物……”

    “哪个二姐,唔,巧儿。”

    江苍用力点点头,道:“韩叔父说事务太多,账都算不过来,大姐儿便跑去帮忙了,一个女儿家,终日往外跑,不成体统……”

    江苍说着,偷瞥了江春一眼。

    本是祸水东引之计,没想到江春却只是“哦”了一声,接着继续训斥了他一顿。

    好不容易挨了骂,江苍眼见江春转身离开,凑到门边一看,竟见到奇怪的一幕。

    走在庭院中的江春已将《促织经》打开,开始背诵起来。

    “论曰,天下之物,有见爱于人者,君子必不弃焉……”

    “怪哉。”江苍抵着门缝喃喃道:“父亲何至于此?”

    ~~

    傍晚时,江荻从后门回到家中,才转过后院的小门,正见江春坐在石凳上看书。

    她吓了一跳,片刻又镇定下来,从容不迫笑道:“父亲,天色将暗,莫看坏了眼睛。”

    江春翻着书页,淡淡道:“又去哪了?”

    “官府为了防御蒙鞑,正在修城募兵不是吗?女儿会些筹算,去出一份力。”

    “为父就不喜欢你现在说话这调调,半点姑娘家的天真气也无。”江春也不多骂她,问道:“说吧,今日做了哪些事?”

    “就在衙署公房里算账,核算码头的各项开支用度、核算支援北面的粮草。”江荻笑道:“女儿想着,为叙州城办事,也能替父亲分忧。”

    “嗯,莫要抛头露面,算账算腻了随时不去也行。”

    “知晓的。父亲放心,韩叔父很照顾女儿。”

    江荻在石桌边坐下,看了眼江春手里的书,想看看他在读什么。

    江春却是将书反扣过来,随口应了一句。

    “呵,我们家与韩家,也算是一根绳……一家人了。”

    ~~

    若说这段时间叙州城内的形势,大概便如江春家中的氛围一般波澜不惊。

    这是李瑕那近万兵马背后的情况。

    而纽璘这一路兵马背后的形势,还要“好”得多。

    就在李瑕、纽璘对垒于成都平原之际,蒙哥已攻破了青居城……

    ~~

    青居城守将是段元鉴。

    去岁正是他扼守灵泉山,协助刘整防箭滩渡,结果刘整大败,连累段元鉴的副将韩勇阵亡。

    为此事,段元鉴痛骂了刘整大半年,认为北人不可靠。

    而今蒙哥攻来,段元鉴正要领南人拼死一战时,他的裨将刘渊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青居城就此陷落。

    蒙哥未费吹灰之力。

    之后数日,这位蒙古大汗稳坐帐中,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捷报。

    运山城守将张大悦,被杨大渊招降;

    石泉军守将赵顺,投降;

    隆州守将投降;

    ……

    “报!大汗,杨大渊已劝降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大良城已降!”

    “恭喜大汗!蒲元圭乃蒲择之亲族,此人一降,重庆几已入大汗囊中。”汪德臣大喜,出列道:“伐蜀灭宋,指日可待!”

    随着这一消息传来,蒙哥那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已落在了地图上。

    汪德臣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地图上,涪江、嘉陵江、渠江,这三江之上的各个山城都已被拔除。

    大军往重庆府,只隔了一个合州钓鱼城了。

    听着蒙哥嘴里发出的那低沉的蒙语,汪德臣按着刀,转身,大喝道:“谁为大汗招降王坚?!”

    “臣,晋国宝,愿往……”

    恰在此时,远远有人喊道:“大汗!急报!”

    蒙哥转过头,眯了眯眼,似打算听听又有什么好消息。

    ……

    “都元帅纽璘传来战报。”

    “念。”

    汪德臣低头一看,愣了愣,道:“纽璘于长江……大败?大败。成都遭宋军万余兵力反扑,请大汗增援……”

    他语速很慢,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怀疑这是在作梦。

    但汪德臣知道这不是梦。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蒙哥一眼……

第433章 冲锋

    纽璘已退守到成都。

    他望着那步步为营逼近的宋军,眉头深深地皱起,如刀刻一般。

    “都元帅,到底打不打啊?”车里凑上前问道。

    三千余蒙军能吃牛羊马匹,辎重压力比近万宋军小,这不假,但也要吃饭的。

    这成都附近已无处可劫掳,辎重又在泸州丢了,拖下去也不是事。

    纽璘转头喝道:“怎么打?!宋人懦夫披着重甲,每走一步都要设拒马、壕沟,怎么打?!”

    实话实说,这样的仗纽璘不是没打过。

    这些年,被他活活拖死的宋军也不是一支两支了。

    但他不想冒险。

    再输……已经不能再输了。

    车里也纠结,道:“既然不打,我们退吧?成都就是座空城,丢了就丢了,再抢回来就好。。”

    这话,本也是纽璘说的。

    成都是空城,让给宋军,宋军也守不住。

    因为城内没粮。

    从叙州运粮过来,那么长的辎重线,蒙古骑兵随时可以切断。

    一千人就可以让成都守军断粮,饿上十天半个月,莫说一万宋军,十万人也能拖垮。

    这是必胜之法。

    但,大汗都快打到重庆了,这边再把成都城丢了?

    “……”

    纽璘良久无言。

    车里只好再次问道:“不打也不退,我们守城?”

    让骑兵下马,上城头守,与宋军打守城战。这显然不可能会是纽璘的选择。

    十八天了。

    他苦等着李瑕露出破绽。

    但没有。

    李瑕始终是坚定地贯彻步步为营的打法,看起来就是……时间很多的样子。

    纽璘恨不能亲自冲到李瑕面前,重重掴一巴掌,问一问他。

    “你就不急吗?!大汗马上要攻破重庆府了,到时蜀川全境陷落,你还在这慢吞吞地打?!”

    时已至此,纽璘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放弃成都,以必胜之法拖垮宋军;还是冒险决一死战。

    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道:“出城,迎战。”

    他说话时眼神中透着坚毅。

    脸上的胡须根根都坚硬如铁,风吹也吹不动。

    草原上的男人顶天立地,不会委曲求全。

    ……

    号角声如呜咽。

    蒙军再一次弃守了成都,策马奔向了宋军的阵线。

    他们的战术并不是排得整整齐齐去冲撞宋军,而是在离宋军八百步之外便散开。

    聚如丘山,散如风雨。千骑分张,可盈百里。

    若从天上看去,近万宋军排得整整齐齐,站成几个紧密的方阵,蒙骑便如散在它们周边的散沙。

    蒙骑人数虽少,却分布在数倍于宋军的地域。

    他们围绕着宋军,开始放箭。

    箭矢并不密集,多是射落在宋军的盾牌之上。

    日头很晒,披着重甲的宋军士卒浑身大汗淋漓,却还要高举着重重的盾牌防御。

    若是时间充裕,蒙军可以这样骚扰好几天都不发起冲锋,直到宋军精疲力竭。

    但李瑕的令旗已开始摇动,命令宋军继续向成都前进。

    仿佛是没看到蒙军一般。

    ……

    纽璘策马绕着宋军的方阵奔跑着,寻找着他们防御薄弱之处。

    像是野兽猎食,想要找到下嘴的地方。

    但没有,宋军一天只打算行进五里。

    重甲兵、长矛兵、弓箭手一层层布置,连粮草辎重都始终围在里面。

    再这般下去,明日宋军便可进成都。

    到时打巷战不成?

    又是长长的号角声,蒙骑开始向纽璘所在的方向集结……

    ~~

    车里觉得纽璘疯了。

    他明白,纽璘这是要放弃一贯的打法,冲锋进宋军之中,展开肉搏。

    这绝非蒙军的长处。

    灵活的豹子猎杀公牛,也要把公牛咬出伤来,等公牛流血到力竭。

    直接冲上去,也是会被牛角顶伤的。

    “都元帅!”

    “长生天,保佑我!”纽璘挥舞着弯刀,让传令兵将号角吹得愈发响亮。

    蒙骑聚在一起,并不急着马上冲锋,而是不停呼啸着。

    马蹄刨着地上的土,咴咴叫个不停。

    三千骑兵,有的一人两骑,有的一人三骑,聚在一起,方阵远远大过宋军。

    压迫感、杀气冲天而起……

    ~~

    “蒙骑要冲过来了!”

    蒲帷大喊着,终于感受到了与蒙古骑兵野战的压力。

    他听蒲择之说过,一般士卒站在阵地上,看到蒙古人骑在马上呼喝,很容易被蒙骑的气势压垮,从而溃败。

    蒲帷之前不明白,至此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群原来很可怕,骑在马上的蒙古人居高临下,天然就能给人带来恐惧。

    而主动权掌握在蒙人手里,攻与不攻都由蒙人决定,宋兵只能站在那胡思乱想,时间越久,腿越软。

    “非瑜!你看……后面!后面!蒙军绕到后面集结了……”

    李瑕却很平静,道:“我知道。”

    “你还不快变阵?”

    “不能变阵,否则蒙人很快会换一个方向进攻。”

    李瑕的语速很快,已大步走开,不再理会蒲帷。

    “击鼓!”

    “停止前进!各方阵守好自己的防线!”

    “咚!咚!咚!”

    ……

    “娘的,就快要到成都了……”

    “都闭嘴!”沙宝大吼一声,喝道:“击鼓回应!”

    “咚!咚!咚!”

    “盾牌手放下盾牌,歇一刻钟!”沙宝大步走着,用尽全力大吼道:“都他娘的放松!把力气给老子缓过来!”

    汪大头背对着他,听了这些命令连忙重复着,对麾下的士卒大吼。

    也不是第一次跟蒙古人打仗了,他们都知道蒙古人其实非常狡猾,冲锋之前都会想方设法耗尽宋兵的体力。

    有时候紧张地等了一天,蒙古人又不打了。

    但,这次,李瑕已与所有将士仔细说过整体的战略。

    “蒙人一定会冲锋,他们拖不起,他们的心已经乱了……”

    汪大头其实没太听懂。

    但他知道李瑕的意思。

    “都他娘放松!放松,又不是没击败过鞑子!我们年年都在打胜仗……给老子笑!哈哈哈!”

    这是这些低阶将领的经验,以帮助士卒们放松紧绷的神经、僵硬的肌肉。

    但只有几声尴尬的笑声。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重。

    ~~

    李瑕的呼吸也很重。

    这是他第一次与蒙古骑兵进行大规模的野战。

    他有一辆小战车,三个人的高度,爬上去之后视野能稍微好一些。

    远远的,只见蒙军的大旗已开始前倾。

    李瑕眯着眼,屏息,张嘴……

    “来了!”

    “咚!咚!”

    战鼓很有韵律,提醒着后翼的兵马。

    “来了!”

    沙宝放声大吼道:“盾牌手!举盾!”

    “长矛手!架矛!”

    “箭上弦!”

    “……”

    “轰、轰、轰……”

    马蹄踏在地面上,引起大地的震动。

    ……

    李瑕眼睛愈发眯起来,这是被太阳照的。

    这时还是上午。

    宋军是从东南方向往成都进发。纽璘特意绕到了他们的后翼,从东边发起攻势。

    宋军向阳。

    太阳光照在盔甲上,亮得晃眼睛。

    与阳光同来的蒙军显得更加可怕。

    “后翼死守住!两个侧翼准备!小心蒙军随时改变进攻方向!”

    李瑕发号施令着,忽然目光一凝。

    他发现,纽璘冲锋在最前面。

    这个蒙军都元帅竟还保留着身先士卒的优良传统……

    只这走神的一瞬间,纽璘的大旗忽然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蒙军掉头,转向了宋军的右翼。

    ……

    “盾牌手!”刘金锁竭力大吼。

    在听到鼓声之时,他已开始防备。

    但没想到蒙军真是冲他这边来了。

    “都他娘的稳住!拖住蒙军,马上会有支援……”

    “咴咴咴!”

    已有马嘶声响起。

    那是有蒙骑掉进了宋军前面的壕沟。

    但其后的蒙骑竟是毫不犹豫跃过壕沟,径直撞上宋军。

    “杀啊!”

    “杀……”

    这一战的决胜点很简单。

    纽璘若能在宋军合围之前,使这个方阵的宋军溃败,他便可胜。

    李瑕若能在这个方阵溃败之前,合围住蒙军,他便可胜。

    血已泼开,胜负便交由士卒了……

    ~~

    成都以北,绵竹。

    一支五千余人的蒙骑正在策马狂奔。

    为首的蒙军将领名叫“刘黑马”,本还在嘉陵江上游准备扫除宋军残部,得令便驰援纽璘。

    他是蒙军都总管万户,长年镇守陕西、山西,此次亦随蒙哥出征。

    蒙哥重刘黑马之才,早有意让他替纽璘经略成都。

    因为在蒙哥的计划里,纽璘攻到重庆府也不用回成都了,接着去攻临安就可以。那么,成都就需要一个懂治理的人来经营。

    但他们都没想到,纽璘竟已败得那样惨。

    “快!”

    战马径过渡地绵远河,飞速向成都进军……

    ~~

    “杀!”

    纽璘手中弯刀劈砍如飞,身后的蒙卒亦不停抢上,直杀得宋军士卒纷纷倒地。

    纽璘知道很可能会有援军。

    但再有一两日,宋军便要进成都。

    他至少要阻拦住宋军入城。

    这事关整个家族的荣誉,他何惧亲上战场?

    ……

    刘金锁怒吼着,奋力抵住前方不断后退的盾牌手,脚底却还是被推着向后滑。

    他没想到一个蒙古都元帅打起仗来这么凶。

    宋军从一开始气势就被压住。

    刘金锁很想挺起长枪上去捅翻了纽璘。

    但他知道自己还真干不过对方。

    都是打老仗的人了,不说纽璘的高头大马,不说纽璘如虎狼一样的亲卫,只说臂膀,纽璘也比他刘金锁还粗上一大圈。

    “要是冲上去,被纽璘砍翻了,麾下的兵卒溃败了,整场仗就输了。”刘金锁算的很明白。

    当然,这不是他就怕了纽璘。

    “抗住!等合围了蒙军!老子再捅死他!”

    ……

    终于,最先合围过来的是杨奔。

    但庆符马军和蒙古骑兵完全比不了。

    不是步卒上了马就能叫骑兵的,庆符马军还缺少长期的训练,不敢硬对硬与蒙军拼杀,只能堵住蒙古的左翼,使其不能灵活转向。

    “快啊!”

    刘金锁身前的盾牌手已倒下。

    他架起长枪,亲自迎着蒙骑杀去。

    再抬头一看,纽璘已没入阵中,指挥着后排的蒙军放箭。

    ……

    沙宝正大步疾奔。

    他清楚地知道刘金锁撑得很艰难,极需他攻到蒙军的右翼形成夹击。

    “快!”

    ……

    李瑕向前倾了倾身子。

    他恨不得亲自上阵,敌一敌纽璘。

    但他没有,他深呼吸着,再次在心底复盘了一遍,心知这一战自己比纽璘要稳妥、要冷静。

    视线落处,红色的洪流正在努力包围着那黑色的洪流,胜负将要有分晓了……

第434章 杀阵

    “快!列阵!”沙宝一声令下。

    他终于领着兵马赶到蒙古的右翼,停下脚步,脸上的横肉还被盔甲晃的颤颤巍巍。

    “架长矛!”

    “唰”地一声,甲胄的摩擦声响起。

    宋军很快整理好方阵。

    他们没有立即向蒙军逼近,但盾牌与长矛林立,如同一道钢铁之墙,堵在蒙军右侧。

    ~~

    纽璘转头看了一眼,扬起弯刀,指向的依旧是正面的庆符军。

    “击溃他们!”

    弯刀斩下,后排的蒙军又是一阵箭雨。

    箭雨落出,有宋军士卒惨叫着倒地。

    “别退!”

    刘金锁已捡起一面盾牌,护住麾下的士卒。

    他还不忘探头向远处望了一眼,望到了泸州军已赶到蒙军右翼。。

    刘金锁不由兴奋地大吼起来。

    “堵住了!堵住了!快!”

    这没头没脑的呼喝,士卒们都不明白是何意。

    好在,很快李瑕已下了新的命令。

    军旗摇动,战鼓急促。

    宋军的中军已压上战场,各个将领大喝道:“已围堵住蒙军!反攻。”

    长长的号角被吹响,互相回应。

    “反攻!”

    许魁转头看了一眼,迅速又回过头来,大吼道:“火球!点!”

    他脸上满是汗水,眼神却很是坚毅,举首投足间动作利落,挺着背、抿着嘴,一丝不苟。

    他比刘金锁更有将军的气势。

    随着许魁下令,小小的砲车上一个个瓷蒺藜火球被点燃。

    “抛!”

    宋军用力一踩,砲杆猛地弹起,将瓷蒺藜火球抛向蒙军后阵。

    “杀!”

    茅乙儿、俞田等方阵开始向前冲去,呐喊着支援刘金锁……

    ~~

    “轰!”

    瓷蒺藜火球在蒙军阵中炸开,铁片、瓷片乱飞,四处激射。

    “咴咴咴!”

    吃痛的马匹惨叫着,掀下背上的骑士,开始横冲直撞。

    已有蒙军向左右两面杀去,正迎上泸州军那长矛如林的铁壁。

    鲜血不停地洒下,遍地都是尸体……

    蒙军显然在这一刻开始大乱。

    刘金锁见状,大喜。

    他单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盾牌,重重向前砸去。

    手里的负重一轻,他只觉力气澎湃,挥舞着长枪,冲向纽璘所在的方位。

    “杀蒙鞑!”

    “杀啊!”

    “别乱了阵型!”

    茅乙儿迅速带兵补上这个阵线,大吼道:“长矛手!”

    他声音拖得很长,三个字喊完,庆符军长矛手已扬起手中的矛,斜斜指着蒙军的马头。

    “大刀手!”

    另一处,俞田也在怒吼。

    刀手已俯下身子,手中大刀横握,迎着马腿。

    “刺!”

    “斩!”

    战马悲嘶……

    ~~

    纽璘见状,大怒。

    这种时候所有人都杀错了头,他的任何指挥都已无效。

    纽璘干脆再次拨马上前,向宋军将领杀去。他要斩将夺旗,激励身后的勇士们。

    珊竹带的纽璘,是草原上的英雄!

    腿一夹,马匹便乖乖上前。

    纽璘控马,比宋人走路还要顺畅。

    马蹄扬起,重重踹飞一个宋兵。

    纽璘弯刀斩下,刨开另一个宋兵,血涌如注。

    下一刻,一个矫健的身影扑上来,一柄长枪以极刁钻的角度猛扎向纽璘。

    “鞑贼受死!”

    “铛!”

    火花四溅,纽璘的亲卫已赶上来,挡下刘金锁这一枪。

    纽璘杀气腾腾的目光看去,只见这虎头虎脑的莽汉兴冲冲地又扬枪杀来。

    “额秀特!”

    纽璘又控马,马蹄踹翻了刘金锁。

    弯刀正要斩下。

    下一刻,车里赶上来,竟是问也不问,一把扯过纽璘的马头便走。

    “都元帅,快撤啊!”

    “别拉我!杀溃他们!”

    纽璘已杀到眼红,没注意到随着宋军的合围,已有部分蒙军从后翼逃离了战场。

    若再打下去,真要被完全包围了。

    “都元帅,拉开距离再冲锋也好啊!”

    纽璘如牛般喘息着,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迅速往四下看了一眼,夹着马腹便走。

    尖锐的鸣金声响起。

    ……

    “想走?进了你爷爷的杀阵,狗鞑子还想走?!”

    刘金锁本已在地上滚了两圈,要躲纽璘的攻势,爬起来一看,不见了大功劳,不由破口大骂。

    他马上挺枪追上。

    “别走了鞑贼!”

    ~~

    李瑕眯着眼,凝望着阵线,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战台的栏杆。

    他确实在悄悄地调兵围堵蒙军。

    宋禾的两百马军很快就要堵住蒙军的后翼,只要再拖一会,嘉定军、泸州军便能围上去,把包围圈闭合。

    突然,蒙军的鸣金声响起。

    后翼的蒙军在宋禾围堵之前,开始撤离。

    “想走?”

    李瑕眼中有狠色闪过,喝道:“传令下去,分割蒙军阵型!”

    号角呜咽。

    宋军很快收到李瑕的命令,开始分割包围。

    他们要把蒙军截断,至少留下一半人。

    ~~

    “别让他逃了!”

    沙宝死死盯着那杆蒙军都元帅的战旗。

    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要再放跑蒙军,他绝不答应。

    张实那被五马分尸的身体时不时还浮现在沙宝的脑海中。最亲最敬的都统被那般惨烈地处死,压抑了许久的恨意,在此时喷薄而出。

    大胜就在眼前,血气上涌,使沙宝整张脸都涨红得厉害。

    “杀过去!堵住他们!”

    战到这时,双方的阵线都渐渐散开了。

    正在交锋的士卒已全然听不到指挥,只顾着挥动武器。

    沙宝大急,扬起佩刀便冲,亲自带兵狠狠插进蒙军阵列的最中间。

    泸州军士卒们纷纷跟上。

    如同一柄尖刀将蒙军一分为二。

    “包围他们!”沙宝大吼。

    “歼敌!”隔着半个战场,刘金锁大吼,“杀虏啊!”

    ……

    从清晨杀到正竿,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

    接着,影子又渐渐被拖长……血泼洒而下,尸体倒下,盖住了人影,人影却很快又铺上尸体。

    激战一直在持续。

    小半数的蒙骑已脱离出战场,策着马远远跑开。

    这些都是蒙军的后翼,他们奔出两箭之地才驻马,回头看去,只见都元帅与另外大半蒙军都被包围了。

    整个战场外围只看得到宋军那鲜红的衣甲。

    “杀回去!救都元帅!”有千夫长大吼道。

    有些士卒还在犹豫着,不也。

    但他们目光落处,都看到那杆帅旗还高高扬着,不断向宋军阵中移动。

    “都元帅还在杀敌!救他啊!”

    “但都元帅鸣金了……”

    ~~

    “嘭!”

    纽璘策马撞飞一个宋军士卒,狂怒不已。

    他本想拉开距离再冲锋一次,没想到反而被宋军切割、包围了。

    战到现在,只有个人武勇还能挽回了……也许。

    终于,纽璘找到了一个正在指挥的宋军高阶将领,于是向那边杀去。

    “杀了他!”

    沙宝不退反进,提刀便迎上纽璘。

    这个蒙古都元帅确实是太凶猛了,且身边都是最强壮的蒙卒,但沙宝反而战意澎湃。

    手中长刀紧握,他瞪向朝自己杀来的纽璘,扬刀。

    “嘭!”

    一声巨响,另一名蒙卒从侧面冲来,马头撞在沙宝身上。

    纽璘策马跟上,一刀砍进沙宝的脖颈。

    弯刀汇聚着巨大的力量,径直从沙宝的脖颈劈到他的胸甲处。

    纽璘手一带,弯刀又顺滑地离开沙宝的身体。

    “拿他的头颅!”纽璘大吼。

    终于斩将了,他还想着或许能击溃这个方向的宋军。

    “咴!”

    突然,纽璘跨下的战马倒地,将他掀起,向地上抛去。

    却是沙宝死前犹高扬着手中的刀,硬生生以余力剖开了纽璘的马腹。

    满地都是血、内脏。

    纽璘就地一滚,宋军已然抢上,一时数不清的长矛捅来。

    “杀!”

    ……

    车里已感到绝望了。

    他拉着纽璘走的时机还是晚了,只让半数骑兵脱离了战场,反而使得主帅与另外半数骑兵陷在包围当中。

    “大胜!”

    猛地便听到宋军士卒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吼声。

    抬头看去,只见一杆长竿被高高杨起。

    那上面是一颗头颅。

    至死犹虎目圆瞪。

    “都元帅!”车里痛哭。

    他想说是自己害死了纽璘。

    不该撤的。

    “都元帅……”

    一片阴影突然罩来,帅旗正缓缓倒下。

    “轰!”

    ~~

    “轰!”

    脱离了战场、重新积蓄了马力再次冲锋的蒙骑们愣住。

    他们才冲到宋军面前,猛然便见那杆帅旗倒了下去。

    “纽璘已死!”宋军放声大吼。

    “都元帅!”

    “快走啊!”

    ~~

    “命杨奔、宋禾率马军追击!”

    李瑕一见蒙哥帅旗倒下,又是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但宋军已士气大振,欢呼声漫山遍野。

    李瑕不得不提高声音,大吼道:“马军追击!”

    “其余人,歼灭被围蒙军……泸州军继续包围!”

    “蒲帷!蒲帷!马上带嘉定军进占成都……”

    “哨马传告叙州,让叙州城运粮!”

    号角声阵阵。

    李瑕顷刻又大吼道:“泸州军的号角呢?!为何不回应?!”

    他按着佩剑,大步走下战台,一边继续发号施令不停,一边向泸州军走去。

    “继续与山上哨探联络,都给我动起来,小心蒙军还有援军……再吹号,让泸州军回应!”

    “报!沙统领战死了!”

    李瑕目光一凝,脸色不变,继续大步而行,亲自指挥泸州军围剿。

    他未因眼前的大胜狂喜,也不因沙宝之死而触动。

    不是他冷血,其实是他……太紧张了。

    这一战打到现在,没有一个将士发现李瑕的紧张。

    但,李瑕深知自己是完全输不起的,输了,他将比纽璘还惨,是真的万劫不复。

    方才站在那指挥时,他也极是煎熬,无数次恨不得亲自冲上去,至少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出来。

    盔甲下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好在,终于胜了……

    但还不够。

    李瑕抬眼望向北面那正在飞快逃离战场的千余蒙军,决心要歼灭他们。

    如此,才能有时间巩固成都……

第435章 驰援

    马蹄声急促。

    千余蒙军溃兵驰过,四百庆符马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风刮过杨奔冷峻的脸庞。

    他并没有让跨下的马匹跑出全力,因为身后的马军士卒跟不上。

    论骑术,四百庆符马军还远远比不上蒙人。

    蒙人往往一人三马,有时,在奔驰中甚至能直接跃上另一匹马。

    而庆符马军连在马背上放箭都做不到,打起仗来很多时候还要下马步战。

    他们只能算是行进速度更快、能运更多物资的马上步卒。

    即便如此,李瑕在这四百人身上的花费还是很大,甚至可养三千普通步卒。

    杨奔对此也着急,但急也没用,练骑兵就需长时间的训练。。

    换作别的时侯,他们肯定不敢以四百人追逐千余蒙骑,但今日不一样。

    “快!向西!”杨奔突然大吼道,“把他们赶到黄牛山!”

    宋禾也看到了前面的地形,迅速指挥起来。

    前方就是青白江。

    青白江南岸有一座小山,叫“黄牛山”。

    庆符马军速度突然加快,向蒙军溃兵左侧包围,将其逼迫至黄牛山。

    悠长的号角声便在此时响起。

    黄牛山上,有两面宋军的旗帜忽然高高扬起,迎风翻飞,一面上书“御前右军统领孔”,另一面是“御前摧锋军副统制羿”。

    是云顶守军。

    孔仙、羿青趁着纽璘与李瑕对垒之际,已悄悄领兵下山,等着伏击蒙军。

    他们倒是没想到李瑕能一举击败纽璘,但与蒙军打了多年,他们明白蒙军一旦进攻不利,便会拉开距离。

    换言之,纽璘哪怕突围而出,想要打“必胜”的迂回战,也很可能遇到云顶守军的埋伏。

    这一战,李瑕是无论如何也要击败他。

    当然,到了此时,云顶守军只要配合庆符军,歼灭蒙军溃兵。

    “将士们!歼虏!”

    孔仙扬起大刀,放声喝道:“收复家园,绝不容一个胡虏再站在成都!”

    羿青则很直接,喊道:“杀虏!下山娶媳妇!”

    云顶守军人人振奋。

    杀声震天。

    逃窜而来的蒙军溃兵大惊,有十数骑一头扎进云顶守军挖好的壕沟当中……

    ~~

    “成了!”

    杨奔狂喜。

    他是最了解李瑕计划的人之一,知道李瑕马上要着手的就是经营成都。

    那么,能否歼灭这股蒙军溃兵,就关系到接下来能抢到多少时日。

    这是关键的休整、喘息的时日。

    蒙军溃兵虽只有一千三百余人,但等他们缓过气来,哪怕只是骚扰后勤线,也能带来大麻烦。

    “守住江面!别让一个蒙鞑逃过青白江!”

    杨奔这人心狠,已是下决心一个溃兵都不放过。

    他要让纽璘战败的消息传都传不出去。

    ……

    这一刻,所有的宋军都处在兴奋之中。

    然而,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

    杨奔一愣,转头看去,望向青白江对岸。

    隔得不远,还有一条河,叫“濛阳河”。

    更远处,是低矮的山。

    一条黑线出现在山与天交际之处,正在一点点放大。

    雷声愈响。

    “是蒙骑!”有人大喊道。

    杨奔咬了咬牙,心头大恨。

    “干,真他娘快。”

    宋禾大骂一声,吼道:“快!通知孔将军!蒙军援兵到了!”

    ……

    孔仙已看到了。

    他极目眺望,看到北面的蒙军援兵来势汹汹,至少有上万匹马。

    蒙骑往往一人三马,数千兵力也能奔出极大的阵仗,先声夺人。

    兵马未至,已将宋军的气势压了下去。

    “他们还未过濛阳河。”羿青大声道,“来得及先歼……”

    “来不及了!”孔仙吼道:“鸣金!撤军!”

    羿青犹有不甘,道:“我们已拆了桥……”

    “快!”孔仙重重一脚踹在他腿上,吼道:“别给老子啰嗦!快鸣金!”

    幸而他够果断。

    北岸,蒙军援兵毫不犹豫开始泅水过濛阳河。

    甚至过了河的蒙骑不等身后同袍,径直向这边奔来,一箭射在青白河北岸的草地上。

    “走!”

    鸣金声中,宋军不敢再与蒙军溃兵交锋,流水般地向成都狂奔。

    “掩护云顶军!”

    杨奔大喝着,从马上射出一支箭。

    他也不看射没射中,拨马便领人为云顶守军断后。

    宋军一共不到两千五百人;而两股蒙军一旦汇合,有六千人往上。

    杨奔再狠,这样的仗也不敢打。

    ……

    羿青本有些不甘。

    但随着蒙军援兵全部出现在视野里,他终于明白这仗不能继续打了。

    万一让那千余蒙军溃兵反应过来,拖住宋军,就全要交代在这里。

    怕什么来什么。

    羿青还在组织宋军撤退,已有三百余蒙军溃兵掉转马头,向他这边杀将上来。

    “你们护孔将军走!”

    羿青大吼一声之后,命令麾下停止撤退,阻拦这些蒙骑。

    如此,才能让孔仙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否则一旦被拖住,等蒙军援兵过青白江,撤退就会变成大溃。

    “嗖嗖嗖!”

    箭雨袭下。

    惨叫声不绝。

    眼看着蒙军援兵已在泅马过江,羿青焦急万分,亲自冲上前线。

    “轰!”

    正在此时,庆符马军赶上,向蒙军溃兵抛掷出所剩不多的瓷蒺藜火球。

    蒙军溃兵终于不敢再追。

    杨奔向羿青喊道:“快走!”

    他拨马又去与宋禾汇合,为别的宋军救急。

    羿青吸着气,挥了挥手,好一会才向麾下兵马喊道:“你们……跟杨奔走……”

    “将军,你受伤了?”

    “没有。”羿青话音未了,摔在地上。

    ……

    马蹄阵阵,已有蒙将领着兵马泅马过了青白江,向这边疾驰。

    羿青才被两名士卒扶起,忽有一箭“嗖”地射来,力透他的一名士卒。

    羿青再次摔倒,用力一推另一名士卒,吼道:“走啊!”

    “我扶将军走……”

    又是几箭射来,射透了这名士卒的喉咙。

    那蒙将箭术显然极高超,见羿青盔甲,知他是宋军将领,有意要活捉他。

    羿青摔在地上,已爬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皮丰已掉头,要跑回来扶他。

    “别过来!撤!”

    “将军!”皮丰脚步不停。

    羿青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蒙将马速快得吓人。

    他毫不犹豫提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皮丰,你能娶个媳妇,信我……老子绝不降!”

    “噗!”

    血从羿青脖颈上喷涌而出。

    皮丰悲哭一声,转身就跑。

    他身后,那蒙将的马蹄声还在响着,须叟又停了,显然是懒得理会他这个小兵,俯身去割羿青的头了。

    皮丰想回头,却又不忍回头,只得玩命地狂奔。

    很快,那蒙将结集了麾下兵马,才再次追上来。

    ……

    皮丰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想要停下,休息。

    干脆死了,也好过这样受累、受怕。

    突然,前方传来了鼓声。

    “咚、咚……”

    像是在激励着他。

    皮丰强撑着,又跑了数十步。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是一列列的宋军方阵。

    盔甲映照着夕阳,泛着金黄的光亮,雄壮,让皮丰感到震撼。

    他忘了浑身的疲惫,继续向前狂奔。

    有箭矢落在他身后,射死了那些跑不动的宋卒。

    但蒙军的马蹄声渐渐减缓下来。

    ……

    “向两侧跑!整队!”

    听着宋军将领的吼声,皮丰一鼓作气冲向宋军的两翼。

    放目看去,宋军的阵列看不到尽头。

    ……

    李瑕已率着宋军大部向这边赶来,接应了云顶守军。

    宋军排开队列,严阵以待。

    他依旧很沉静。

    李瑕这辈子,交锋的第一个大将就是兀良合台。

    他从兀良合台身上学到的就是……打了胜仗,千万不能骄傲,随时会丢掉性命。

    因此,他很认真地布置战后的每一个环节,也做好了蒙军援兵会来的准备。

    虽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但李瑕并不惧怕。

    他开口命令道:“扬起纽璘的头颅!”

    “必胜!”

    “必胜!”

    宋军狂吼。

    “咚咚咚咚”的战鼓声中,一颗头颅缓缓被长杆升起……

    ~~

    刘黑马勒住缰绳。

    他极目眺望了一会,喝道:“停止进军,让纽璘的人来见我。”

    很快有蒙卒俯在他面前,放声恸哭。

    “都元帅战死了!”

    刘黑马没有更多的表示,下令道:“收兵,往东面斩龙山驻营。”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绝不会在千里奔波、立足未稳之际与大股宋军鏖战。

    ……

    夕阳中,双方的军阵就这般对峙着,缓缓后撤。

    蒙军撤入斩龙山,宋军撤入成都城。

    ~~

    是夜,一杆宋旗被插上成都的城头。

    李瑕走上一段塌陷的城墙。

    这里,是蒲黼葬身之地。

    蒲择之来不及收拢儿子的尸体便撤离了成都,纽璘也不愿修复这段城墙。

    但李瑕这次回来,打算搬开这些残石、安葬里面的骸骨,并在成都……长治久安。

    可惜,蒙军援兵支援的速度太快,打乱了他预想中的节奏。

    想必蒙哥已快到钓鱼城,而他连休整的时间也没有,这让他有些恼火,恨不得一剑捅死蒙军援兵的主帅。

    但李瑕在夜幕中站了良久之后,还是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至少我收复了成都。这一局,还是我赢了……”

第436章 劝降

    纽璘任都元帅不到一年,声名还不显。

    刘黑马与纽璘不同,是早年间便名震天下的大将。

    蒙古灭金最关键的战役之一“三峰山之战”中,刘黑马随拖雷,以少胜多,一举击溃金军十五万主力。

    此役,刘黑马亲手俘虎了金国大将完颜合达。

    威震中原之后,“刘黑马”这个名字便为时人悉知。

    听起来像个山贼流寇。

    但其实他是豪族出身,有名有字,本名刘嶷,字孟方,文武双全。“黑马”不过是他的乳名。

    刘家是契丹后裔,祖上为辽太宗耶律德光。辽亡后,避祸改了汉姓,迁居济南历城,成了金国人。。

    刘黑马的祖父一辈,出仕金国,在张家口一带做官,早早降了成吉思汗。

    若只听他名字,世人多半要骂他一句“汉奸”,但刘黑马连汉人也不是。

    当然,因慕汉唐之强,边民在宋代之前都汉化得很快。辽、金都自诩为华夏正统,称宋朝为“汴寇”。

    刘黑马便是如此,他认为“吾读文史,彬彬不异中华”,也认为大蒙古国会与契丹、女真一样,成为中州正统。

    总之,他乳名虽粗浅,其人本身却是文治武功的将相之才。

    ……

    站在斩龙山上,眺望着成都平原,刘黑马摇头不已。

    “阿答胡、纽璘……蠢才。成都不该是这般经营啊。”

    其长子刘元振颌首道:“在利州时,见汪帅经营得利,未想成都竟是如此满目疮痍。”

    刘黑马叹道:“诸将皆言,图蜀当破重庆。却不知成都才是控制全川、雄视西南之重镇。以天府之气候,以都江堰之水利,水旱从人,不知饥馑。五年前若能经营得当,何必还要大汗亲征?”

    刘元振深以为然。

    “纽璘勇武过人,于治理之事着实是蠢材。若能如北地世侯般,宋人岂敢有反攻成都之心。如今他兵败身死,草秣也无、民丁也无,父亲立足未稳,要如何收复?”

    “先派人往利州,运些辎重来吧。”

    刘元振问道:“成都城外尚有军屯,是否派兵去抢占?以稍解粮草困厄?”

    刘黑马摇头,道:“你可知兀良合台是如何败的?马匹误食了宋人下过巴豆的草料。莫去管那一星半点的。”

    “是。”刘元振又问道:“但若拖下去,让宋军修筑城墙、巩固防御……”

    “打仗不能急,纽璘便是输在心急。”

    刘黑马凝望着山下荒芜的田地,沉吟了片刻,又道:“让培之来见我。”

    ~~

    半日之后,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吊篮里,被拉上成都城头,从容不迫走到李瑕面前。

    “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还望阁下莫要杀我。”他笑着,向李瑕作揖道:“在下贾厚,字培之。斩龙山上的大蒙古国主帅正是家姊夫。”

    李瑕漫不经心问道:“你是来招降我的。”

    贾厚笑道:“不急,不急。可否先给杯水喝?赶了五里路途,实是又渴又饿。”

    蒲帷皱了皱眉,向李瑕附耳道:“这人有心计,想看我们的军粮。”

    李瑕不以为意,安排兵士去端了食物和水给贾厚。

    一块锅盔饼、一块烤好的马肉、一碗热汤。

    贾厚拿那锅盔饼咬了一口,没咬动,拿汤泡着,入口有些咸味,里面有豆豉、肉末、咸菜掺着。

    好一会才吃了小半块,竟已觉十分饱胀。

    “贾先生不吃马肉?”李瑕问道。

    贾厚摆了摆手,道:“谢阁下款待,饱了。”

    他目光再次落在案上的马肉上。

    昨日李瑕与纽璘交战,今日军中有马肉不稀奇,只怕还很多。

    只从这锅盔饼来看,李瑕随军携带的粮草还不少……

    当然,这是李瑕故意让他知晓的。

    另一方面,贾厚昨日吃的也是马肉……刘黑马千里疾驰,粮草带得不多,这瞒不过去。

    “罢了,免了互相试探。”贾厚笑起来,道:“实不相瞒,我家大帅已派人往利州运辎重;阁下则需修整城墙。双方都不愿马上开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聊?”

    “哦?刘黑马愿降大宋?”

    “阁下说笑了。”贾厚道:“今日入城,见民生凋敝。在下心中亦觉悲戚,成都城内……如今可有三千户人口?”

    李瑕神色平淡,道:“数百万人为蒙军所屠,你却来假惺惺哭祭不成?”

    蒲帷眼中亦泛起冷意。

    若非有不斩来使的成例,他颇想劝李瑕斩杀了这贾厚。

    贾厚却似未察觉到这股杀意,叹道:“那是窝阔台汗在时的旧事了,自佛道传入蒙古,加之我辈中原人出仕,大蒙古国已渐通牧民之术……”

    “这些年,蒙哥屠的城少吗?”

    “阁下只看到屠戮,却不见大蒙古国之变化?”贾厚道:“只说我家大帅,曾奉旨巡抚天下,体察民情,治抚民生。曾遇到应州郭志全叛乱,胁从文武官员有五百余人,有司议尽屠戮,大帅却只诛为首数人,余悉从轻发落。”

    话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李瑕,又道:“我非是劝阁下马上归降,只是想教阁下明白我家大帅是何样人。他确有怜惜成都百姓之心,欲经略成都,复天府之国之繁荣。当今大汗身畔,常有此等仁人志士。”

    李瑕毫不动容,但还是抬了抬手,示意贾厚继续说。

    “前些时日,大汗拿下了大获城。”

    贾厚的每一句话都在斟酌。

    来劝降李瑕,必然要说出一些蒙军的进展,以显示实力。

    而李瑕之所以愿听他说,必然也有打探情报的心思。

    那这其中的分寸就需要把握了……

    “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此人是宋军在川蜀的宿将了。名望、资历皆不低。”贾厚道,“初时,他斩杀了大汗派去劝降的使者,一意孤行。大汗震怒,遂有屠尽大获城之意。”

    “是吗?”

    “但,杨大渊很快便明白,孤城难守,他绝难抵抗蒙古大军。为了满城百姓性命,他决心归顺。大汗本有意斩他,但在我家大帅、汪总帅的劝说下,大汗还是赦免了杨大渊,拜其为都行省侍郎,任以帅位。”

    贾厚话到这里,看了李瑕一眼。

    见李瑕并不惊讶,贾厚反而有些惊讶。

    要知道,杨大渊是蒙宋开战以来,投降的最高阶将领,其影响几乎覆盖了半个川蜀战场。

    李瑕要么是早就得到消息;要么是养气功夫极好。

    无论如何,都比贾厚预想中难对付。

    “阁下对此事如何看待?”贾厚只好问道。

    李瑕不加思索,道:“杨大渊这个叛徒。”

    贾厚一愣,苦笑起来,摇着头,抚须道:“杨大渊乞活数万人性命,为民而反宋。此为忠于民事。阁下难道认为,他为了一己之臣节,合该让数万人身死不成?”

    “屠刀在蒙人手上。若大获城数万人死,该怪的是谁?”

    “为官、打仗,不是论是非曲直,求的该是结果。”

    贾厚又道:“此事亦可见大汗之心胸。在阁下看来,你屡斩大蒙古国大将,大汗该恨你,必要斩杀你?”

    “不是吗?”

    “大谬。”贾厚正色道:“蒙古人素来只敬英雄。纵观蒙金、蒙宋之战,多少英雄本是与蒙古为敌,而一朝归顺又得大汗宽宥信重。此等气魄,赵宋可有?”

    李瑕摇头。

    凭心而论,他确实没办法说赵宋皇帝在这方面比蒙古大汗有气魄。

    或者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蒙古大汗是争雄天下的统帅,赵宋皇帝是牧守社稷的政客。不是同类人,根本就不可比较。

    贾厚显得极为自信,又道:“阁下不必担心投顺后会受到大汗的清算。我家大帅连杨大渊都保得下来,何况是你?阁下若肯归服,大汗必任你阃帅蜀南,镇守一方,统兵牧民,世代封侯。大帅可一力担保,绝无虚言。”

    蒲帷脸色大变。

    他近来见李瑕行事,认为李瑕是担得起蜀帅……至少成都府安抚使之职的。

    但朝廷没给这个权力,李瑕擅自揽权显然有诸多隐患。

    恰是蒙古给出的这条件,能消弥这些隐患,甚至给到了更大的权力。

    贾厚已扫到了蒲帷的脸色变幻,继续道:“时势至此,蒙古国一统天下,大势所趋。我辈所为,不该为生民谋太平?大帅欲经略成都,还百姓安乐;亦愿扶阁下镇川南。到时,川北川南,你我汉人世侯合力,造就一方乐土,岂不幸甚?”

    见李瑕不答,他又道:“当然,不敢奢求阁下马上答应,但还请相信大帅的诚意。”

    “我信。”李瑕颌首道。

    蒲帷脸色又是一变,忙道:“可笑。何谓大势所趋?我看,蒙军年年战败,也敢妄言一统?”

    贾厚不慌不忙,向李瑕拱手,问道:“可有地图?”

    经过先前的一番话,又不见李瑕反驳,他已有了很大的信心。

    “有。”

    李瑕不介意听贾厚多说,随手拾了一张什么都未标注的地图,在堂中铺开。

    贾厚随手便指点起来。

    “大宋的整个防御,其关键在京湖战场襄樊之地。欲破襄樊,当先破蜀。而川蜀之关键则在重庆……阁下可知,大汗已进展到了何处?”

    李瑕很感兴趣,问道:“何处?”

    贾厚笑笑,手指划过涪江、嘉陵江、渠江,在重庆西北方向不远的合州圈了圈。

    “不怕告诉阁下,自开战以来,大汗已斩宋将张实、杨立、段元鉴、杨礼、郑炳孙、王佐、徐昕等人;连破苦竹、青居、大获、运山、石泉、大良诸城。纵横捭阖,所向无敌。想必就在此时,钓鱼城业已投降。亡宋,指日可待……”

第437章 不斩来使

    合州,钓鱼城。

    “将军息怒,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大宋礼仪之邦,不可贻人口实。”

    王坚正虎目圆瞪,瞪着前面的晋国宝。然而身子却已被属下的幕僚死死抱住。

    “放开。”

    尚敏才又低声劝了一句,方才放开王坚。

    站在厅上的是晋国宝。

    他浑身汗流不止,低着头不敢去看王坚,心中却恨意上涌。

    晋国宝与王坚曾同在余玠麾下共事,早年有故交。。

    这次,晋国宝随杨大渊投降蒙古,眼见各个山城守臣迅速投降,蒙哥长驱嘉陵江,愈感到了宋朝必亡。

    本以为此次前来合州钓鱼城,定能劝降了王坚。

    这是一番好意,要保王坚全家性命,没想到王坚一言不合反要杀人?

    “永固,你何必如此?蜀地几乎全归大汗,仅余合州、重庆及川南几座小城,只要你开城归顺……”

    “你还敢多言?!”王坚咬着牙,犹在克制着杀意,“我当你来递蒙虏消息,你竟数典背宗,卖国求荣?!”

    话到此处,他自知若再说下去,必忍不住斩杀了这个“使节”。

    满腔痛惜,只化作一声叱喝。

    “滚!”

    晋国宝既失望又庆幸。

    失望的是未能说服王坚,庆幸的是总归保住了性命。

    他悻悻然不敢作声,任士卒上前扣押他。

    “将这叛徒捆了,丢下山去!”

    王坚吩咐过后,坐在厅上,犹觉气闷。

    “呵,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何道理?”

    “将军,匈奴尚不杀苏武。我大宋岂可比匈奴尚不如?”

    尚敏才俯下身,又轻声道:“将军若杀晋国宝,既便往后打了胜仗,朝廷只怕还是要和谈的,介时一追究,反而是将军之大罪。”

    “我知道,不用你多说。”

    王坚当然知道。

    以宋朝对辽、金的旧例,必定是要和谈的。

    “是。”尚敏才松了一口气。

    少顷,王坚不甘,又道:“杨大渊便斩杀了王仲。”

    “王仲献长宁垒,投降时害死了王佐将军,另当别论。”尚敏才道:“杨大渊先是图一时之快,到最后却又选择投降,斩使之事,险害了他全家性命。”

    尚敏才这般说,不过是感慨世事无常。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坚反问道:“你是说,不杀晋国宝,便当是留条后路?”

    尚敏才一愣,忙道:“学生绝无此意!”

    王坚冷哼一声,起身踱了几步,眼中再次泛起杀意。

    ……

    晋国宝被丢下山坡,滚得头破血流,蹒跚而行。

    不多时,却有两个士卒从山上赶下来,再次邀他上山。

    “哦?永固又请我回去?”

    晋国宝只当王坚改了主意,大喜。

    他重新上山,再次坐进竹筐,被提进钓鱼城。

    然而,当从竹筐中出来,抬头一看,只见竟已身在校场。

    宋军整齐列队,声势骇人。

    王坚一身盔甲,正站在点将台上,面沉如水。

    “永固……永固。”晋国宝惊得魂飞魄散,唤着王坚,大喊道:“你我相交多年,你不能……”

    “来人,将叛贼晋国宝斩首祭旗,誓死抗虏!”

    “永固啊,两国交兵,不斩……”

    王坚没有理会晋国宝的哭号,喝道:“点炮开刀!”

    “咚!”

    炮响,大刀斩下,一颗头颅滚落……

    ~~

    成都,斩龙山。

    “培之能平安归来就好。”刘黑马亲自迎了贾厚,长舒一口气,道:“我还担心那李非瑜会杀你。”

    “姐夫放心,他并非莽撞之人……”

    “他可有投顺之意?”

    贾厚低声道:“他愿与姐夫见一面。”

    虽这般说着,但他却是讥笑了一下。

    刘黑马见了他了这表情,脸色一冷,不再着急,缓缓道:“进帐再谈吧。”

    他们进了帐篷,驱退侍从,仅留下刘黑马的长子刘元振、五子刘元礼,商谈起来。

    “我与李瑕说了当前蜀中的局势,大汗离破重庆府仅有一步之遥。他便答应与姐夫相见。”

    “只怕有诈?”刘黑马问道。

    贾厚点点头,道:“想必是如此了。”

    刘元振疑惑道:“二舅何以确定?李瑕露了破绽?”

    “并无破绽。”贾厚道,“但我看他那人,言谈举止虽彬彬有礼,骨子里实有股傲气。我多次提到大汗,观他眼神,他不以为然。这是演不出的。”

    刘元振道:“放几句狂言,称自己不畏惧大汗,谁都能。但,从骨子里就不将大汗放在眼里的,真有这等人?”

    “大郎若见了那李非瑜便知。”

    “如此说来,我倒盼着与他一见。”刘元振朗笑,颇有豪气。

    他相貌疏朗,举止洒脱,两句话间不显得像蒙人走狗,一副想早些与李瑕相识的样子,颇有魏晋之风。

    反而是刘五郎刘元礼更显沉稳,坐在那沉思半晌,方才开口道:“莫看父亲今日有心招降,李瑕的处境其实很危险,他不该看不明白这点。”

    贾厚道:“是啊,姐夫暂时不动兵,不代表歼灭不了他。一旦我方粮草送到,他便完全陷入被动。”

    “成都是座孤城、残城。无辎重他根本守不住。”刘元礼道:“父亲用兵稳重,非纽璘之辈可比,他以步敌骑,很难赢。不投降,还在等什么?”

    贾厚道:“因此,他说愿与姐夫见上一面。”

    “欲借机害父亲?”

    “必是如此了。”贾厚转向刘黑马,笑问道:“姐夫可愿见他?”

    刘黑马毫不犹豫,只吐出一个字。

    “见。”

    “姐夫好气魄。”

    刘黑马摆了摆手,道:“此子虽年少,却有英雄气概,赵宋这滩浅水留不住此等蛟龙,唯大蒙古国能海纳百川,此必然之势。”

    刘元振笑问道:“父亲是惜才?”

    刘元礼道:“父亲是真心怜川蜀百姓。”

    刘黑马叹惜,不受这等吹颂,道:“一旦合州能降,川蜀便是尽归大汗,再打,于李非瑜之辈已无意义,能兵不血刃最好;而合州若不降,我等也须尽快顺长江而下重庆,早点劝降也好。”

    “可他只想杀父亲。”

    “哪怕他要杀我,亦可勉力一试。”

    刘元振又是洒然而笑,问道:“孩儿代父亲去见他,如何?”

    刘黑马摆手。

    贾厚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姐夫,今日还有一事甚是有趣。”

    刘家父子三人皆转过头看他。

    贾厚卖完关子,才不慌不忙道:“今日,我提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李瑕身边有一年轻人忽失了态,大呼‘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虽被李瑕喝住,这句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蒲元圭之子?如何会在李瑕军中?”

    贾厚道:“当我提到杨大渊已降,李瑕并不诧异,想必便是蒲元圭之子传递了消息。但当我提到青居、运山、大良城皆降之时,李瑕分明有些惊讶。可见这蒲家子是五月末左右到李瑕军中。”

    刘黑马目露沉思。

    “蒲元圭之子吗?”

    “想必蒲元圭之降,对这孩子打击很大。”

    “那便想办法私下见他一面吧……”

    ~~

    成都。

    蒲帷犹神色呆滞,良久才开口道:“非瑜,你信吗?父亲投降了?不可能的……”

    “你希望他殉国吗?”

    蒲帷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我以为,父亲会守住大良城,力拒鞑虏。”

    “说起来很容易。”李瑕解了身上的盔甲,里面的衣服又是被汗水浸透。

    如今已是仲夏,天气炎热起来,便是不动,也要大汗淋漓。

    “别的不说,将士们在烈日下披甲守城、修筑城墙都是煎熬,今日军中又有三十七人中暑。叫别人丢了性命去守一座山城,张张嘴就可以。可你爹,是真的要面对数百倍于他的蒙军。他的命是他的。”

    蒲帷问道:“你是说……父亲便是降了,也是对的?”

    “我说他错了,又如何?他为自己的命运作决定。”李瑕道,“当然,他若帮着蒙军攻来,我遇到他,必杀他。”

    “我不懂你是何意。”

    “个人的选择个人负责。”李瑕道:“你不必为他的选择负责。”

    蒲帷低下头,喃喃道:“我成了叛贼之子……叛贼之子……伯父该怎么办才好啊。”

    提到蒲择之,李瑕脸色也萧索下来。

    对于蒲择之而言,此事必然是雪上加霜。蒲元圭是他的亲族,大获城杨大渊、运山城张大悦,皆是他的心腹爱将。

    这么多亲族、心腹投降,朝廷不可能再信任蒲择之这个蜀帅。

    眼下这个关头,蒲择之能有多煎熬,李瑕想像不出。

    蒲帷失魂落魄地坐在那,想着这些,突然自语了一声。

    “我若是伯父……只怕也要心想着……不如……降了吧?”

    一句话,蒲帷忽然一惊,连忙又转向李瑕,道:“我不是……”

    “那我们也降了吧?”李瑕忽然道。

    “什么?”

    “开玩笑的。”

    蒲帷问道:“你……你也会开玩笑?”

    李瑕道:“你父亲投降了,朝廷怕是要加罪于你,我以下克上,擅自领兵出战,罪责亦是不轻,你我往后如何是好?”

    “我亦不知……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一心只有保家卫国。”蒲帷眼中满是苦意,道:“父亲以前,也只想保家卫国。”

    “那便一心保家卫国,旁的事,你莫多想了。”

    “可眼下这形势……”

    “我有办法。”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知眼下宽慰再多也无用,只能让他慢慢接受。

    “你暂时不必多想,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蒲帷愣愣点了点头,闭上眼,脑海中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却依旧挥之不去……

第438章 各有算盘

    成都城的西北一百二十余里便是都江堰,座落于川西高原与成都平原交界。

    都江堰以北不远,有一条山涧小溪汇入岷江。

    小溪两畔各有高山,名为“两夹岩”。两片山相距一箭之地,中间夹着深谷。

    李瑕与刘黑马便是约在两夹岩见面。

    双方各只派百余扈从,李瑕由南面登山,刘黑马走北面,到了之后隔着深谷交谈。

    “知州,没发现埋伏!”

    山顶上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显得颇为欢快。

    熟悉刘金锁的人听了,便能明白李瑕是没什么诚意要投降的,否则刘金锁该是忧虑才对。

    果然,很快又听刘金锁喊道:“杨奔你捅我做甚,还瞪老子?你眼里长钉子了是吧?!”

    大好山川,一派自然景象,鸟语虫鸣之中多了这些叫喊,李瑕只觉聒噪。

    他早便知道刘黑马不会有埋伏,拾步向山顶走去。。

    今日没披甲胄,只穿着一件长衫,仿佛外出郊游的翩翩公子。

    隔着深谷,刘黑马却是不曾派人先探一探,径直走到了崖边,已站在那等着李瑕。

    这份气魄,便压了李瑕一筹。

    “幸会!”刘黑马看李瑕终于走上来,远远抱拳,放声喊道:“老夫早知你年轻,今日相见,原是这般年少出挑,好!”

    喊声被山风吹散,还是能听出他很和气。

    不像威名赫赫的将军,更像文官。

    “幸会。”李瑕放大音量,道:“刘将军也与我想象的不同!”

    “哈哈哈,常有人如此说!”刘黑马大笑,“可惜,非瑜你太小心,太惜命了,否则你我把酒相谈,岂非好过隔着悬崖喊叫?!”

    “我惜命,想活得长些。”李瑕道:“希望刘将军亦能如此!”

    刘黑马并不生气,还在笑,摆手道:“哪怕双方交战,你我却无仇怨,不必如此针锋相对。”

    他深吸一口气,又笑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若不必打仗,岂不美哉?!”

    “那便请刘将军撤军吧!”

    李瑕并未被刘黑马和煦的语态感染。

    两人能站在这里闲聊,无非是因为一方正在准备粮草、一方正在准备防御,仗暂时打不起来而已。

    时机一到,蒙军杀将过来,才不会管天气好不好。

    “大老远赶来,岂有轻易撤军之理?!”刘黑马道:“但非瑜今日来见我,动静不小,想必赵宋朝廷早晚要得知此事,到时罪你‘潜通蒙古’,你如何是好?不如降了吧?!”

    “谢刘将军关心。”李瑕转头向群山以东望去,道:“但只要杀了你,想必朝廷不会怪罪我吧?!”

    “哈哈哈!”刘黑马再次放声大笑。

    山谷中有回音响起,真是声震四野。

    “年轻人,戾气莫要太重。老夫很欣赏你,想招你当女婿,你意下如何?你莫看老夫今年五十又八了,膝下有十六个女儿,最小的几个还未出阁,正好与你相配!”

    李瑕眯眼看去,虽隔得远,却还能看出刘黑马身姿矫健,不像五十八岁。

    “谢刘将军厚爱,我已娶妻了!”

    “又如何?我大蒙古国没那许多规矩,你若归顺,多娶几个,谁能说三道四?老夫便有妻氏九人!”

    “是,蒙古习俗,弟收兄妻、子征父妾,不以为耻,晚辈敬谢不敏!”

    “老夫诚心相劝,非瑜哪怕不欲归顺,何必每每反唇相讥?”刘黑马还是不恼,笑道:“放心,老夫是真心想与你作翁婿。”

    一番说辞,刘黑马显得极是恳切。

    若在外人看来,难免会想,你李瑕何德何能,人家见面便要嫁女儿给你?世间哪有般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但在李瑕而言,并不认为刘黑马的条件有多优厚。

    他每日全力以赴做事,读书健体、务公打仗,从未有一丝松懈。每一场胜场、每一分实力,都是他努力拼搏的结果。

    他足够优秀,有足够的资格,刘黑马当然要提出配得上他价值的条件。

    这并非什么天降馅饼。

    相反,相对于李瑕的野心而言,满面笑脸的刘黑马,给的实在太少。

    他懒得再纠缠,再开口,又是一句冷言冷语。

    “我说了,今日来,是取刘将军性命的!”

    那边,刘金锁与杨奔搬了个巨弩,正悄摸着要爬上山顶。

    “知州怎还告诉这老贼了?”刘金锁小声嘟囔道,“我还打算悄悄射死他呢。”

    杨奔面容冷峻,淡淡道:“杀着不在这里。”

    “那我们还搬?”

    “你话真多……快!”

    山顶上,刘黑马闻言犹不后退,高声道:“哪怕如此,老夫依旧想再劝你一句,你娶了小女,往后与刘家同气连枝,大汗必能宽待于你!”

    对面山崖,刘金锁、杨奔动作突然加快,已搬着巨弩冲上山顶,对着刘黑马便开始瞄准,转动着绞轴。

    刘黑马身后已有扈从跑上来,边跑边惊呼。

    “大帅快退后!”

    “不急。”刘黑马道:“非瑜不必急于答复!成都城破之前,老夫等你回复!”

    “杀了他!”刘金锁大吼。

    他满头大汗,松开绞轴。

    杨奔一手扶着弩架,一手放在机牙上,眯眼望着对岸的刘黑马,竟为对方气势所慑。

    “放!”

    “嗖!”

    一支弩箭倏然离弦,向山崖对岸激射而去。

    没有试射过,这么远的距离一般是不会准的。

    刘黑马巍然不动,任那支弩箭钉在山崖前。

    这是老将的经验,只看地势、距离,他便判断巨弩的第一箭射中的可能性极低,敢赌上一赌。

    他再次大笑,道:“老夫像你这般年岁时,曾独自出行,遇金兵百人围蒙卒十三人,奋剑入围,手杀金兵数人,使十三人皆得脱困。区区一箭,岂伤得了老夫?!”

    一时豪气冲天。

    但刘黑马还是马上转身便走,不再给李瑕第二箭的机会。

    “哈哈,今日所言,非瑜慢慢考虑……”

    ~~

    “孔仙到哪了?”

    李瑕脚步飞快,在山坡上疾行,一边问道。

    杨奔有些懊恼,跟上他的脚步,道:“东面山顶的斥候探到,孔将军已出三道堰。”

    这两夹岩的两座山看起来近,但道路不同,要从这边山顶下去,再绕到对岸要走上大半日。

    而在东面的平原上,孔仙正带着一支两千余人的宋军疾行,誓要围杀了刘黑马……

    ~~

    成都城。

    “报!”

    一名嘉定军的小将赶进残破的衙署大堂,道:“今日我等带队在南城修墙,见一蒙军哨马在林子探头,被我等俘虏了。”

    蒲帷从大堂中走出来,道:“李知州、孔将军都不在,先押下去吧。”

    “但蒙军今日似有所动作……”

    嘉定军本就是蒲择之布置,随李瑕时间最短,李瑕一直也是通过蒲帷来发号施令。

    因此,这小将本就是来请蒲帷去审的。

    蒲帷正待转身,闻言想起了什么,于是道:“我来审吧,人押在何处?”

    ……

    时值盛夏,午时,城中远比高山上酷热。

    一路上,只见士卒们在烈日下搬运木石,辛苦难当。

    蒲帷见了,也觉心中不忍落。

    半晌之后,他走进城南一个营寨,只见一个蒙古汉军俘虏被缚在那,垂头丧气的。

    “他身上怎没有伤?”

    “嘿,这厮窝囊得很,与队伍走散了,马匹又中暑了,被我等围了也不反抗。”

    “队伍?”蒲帷反问道。

    “对,正是因此怕是蒙鞑有动作,这才急忙去寻将军们审审他。”

    蒲帷点点头,道:“我知晓了,你们下去吧,我问他几句。”

    “郎君不要我等守着吗?万一这厮伤了郎君……”

    “不必了。”

    不一会儿,其余兵士离开,蒲帷看着帐中那汉子,问道:“你们今日有何动作?”

    那汉子抬起头,竟是一扫先前垂头丧气的模样,咧嘴一笑,眼神里满是得意。

    “蒲小郎君不问问你爹如何了吗?”

    一句话,蒲帷突然大怒,操起旁边的马鞭便重重抽在对方身上。

    “不许提我父亲!不许!”

    “嘶。”

    那汉子挨了两鞭,皮开肉绽,吸了一口气,才道:“蒲小郎君,你盼着你爹死……是吗?”

    蒲帷眼眶通红,不答,叱道:“说!你们今日有何动作?!”

    “小人名叫何三春,关中扶风县人,阿爹是金军,手底下有三十多人……金亡那年,小人七岁,阿妹才一岁半。记得阿娘那时候病得厉害,阿爹在阿娘的床边哭了好久,最后抱着阿妹说,他要降了,这事,小人记得很清楚……蒲小郎君有家人吗?”

    “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别打我。”何三春苦笑着,道:“大帅算到了李瑕要杀他……五将军已率兵去接应了,将军派小人来见你。”

    蒲帷一愣,已明白过来。

    李瑕要埋伏刘黑马,只怕已被识破了。对方是故意支开李瑕、孔仙,为的是劝降自己?

    这何三春,是故意出现在嘉定军的防线。

    “你休想。”蒲帷大怒,一字一句道:“我杀了你。”

    “蒲小郎君,真不想知道你爹如何吗?我家将军听闻,你母亲、长兄、长姐、姐夫、侄子,好多亲人都在大良城。”

    蒲帷已转身去拿刀,手却抖得厉害。

    “小人不怕死。”何三春又道,“但蒲小郎君这么做值吗?赵宋还能再信你吗?我家将军已传信给你爹,说要让你们再见一面……”

    “我不要见他!”

    蒲帷执刀便要去劈何三春。

    但刀挥到一半,他终是没能完全劈下去。

    “父亲他……他……”

第439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斩龙山上。

    各帐篷里的蒙卒、汉军都打着赤膊,刘元振却是一身长衫,显得文质彬彬。

    傍晚时分,他走上山顶,站了许久,待见到西面尘马飞扬、旌旗摇摆,他方才舒了口气,拂袖往山下迎去。

    ……

    “吁!”

    刘元礼勒住缰绳,催跨下战马向一旁而去。

    他身后的扈从亦跟着他让开,显出正策马而来的刘黑马。

    “孩儿恭迎父亲,幸而父亲安然无恙。”刘元振迎上前道。

    刘黑马翻身下马,道:“一点小埋伏还伤不到我。但那李非瑜……比我预想中还要英姿俊伟,卓尔不群。对了,还阴险毒辣,怪不得能杀纽璘。。小小年纪,是个人物。”

    刘元振也有傲气,但为人却大方,闻言并不心生妒忌,反而朗笑道:“自武仙、完颜陈和尚、孟珙等人相继离世,父亲已少遇到值得振奋之敌手。如今乱世又出英杰,可喜可贺?”

    “不错,可喜可贺。”

    刘黑马整理了被风吹散的胡须,摇头笑了笑,往营帐中大步而走。

    刘元振跟上,问道:“父亲没能劝服他?”

    “那般优厚条件,他竟不为所动。”刘黑马眉头一皱,沉吟道:“这小子不守道义,敢偷袭我……观之,不似迂腐人,偏却如此,怪哉。”

    “不肯归顺,又非为气节……莫非,为谈更好的条件?”

    “难说。”

    “再不然,因其心中有傲气?”

    “也许吧。”

    刘黑马不去猜李瑕,问道:“派人联络蒲帷了?”

    “父亲甘冒奇险,为孩儿创造时机,自是顺利联络了。”

    “他如何说?”

    刘元振笑道:“他设法将孩儿派去的人放回来了。”

    “成了?他如何说的?”

    “明夜他会出城相见。”

    刘黑马淡淡点点头,并不觉惊喜。

    “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不出所料。”

    “父亲比李瑕技高一筹。若能尽早收复成都,父亲还能赶在大汗之前到重庆劝降蒲择之。”

    刘黑马摆手,道:“切记,为将者不可贪功。先拿下成都……”

    ~~

    次日,夜深。

    蒲帷带着嘉定军修城,悄悄策马离开,直奔成都东面的青龙湖。

    他独自过了东风渠上一座浮桥,再行不远,绕过树林,便在青龙湖边看到一个荒废的祠堂。

    蒲帷有些忐忑,下了马,动作缓慢地把马绑在一棵小树边。

    他犹豫着,举步想往祠堂走,却抬不动脚。

    有些想要转身返回……

    有三人从祠堂中走出来,其中两人是贾厚、何三春。

    为首的中年男子气宇不凡,蒲帷却未见过。

    “蒲小郎君来了,请进吧。”

    “你是?”

    “济南刘元振,字仲举,时年三十又六,请蒲小郎君论序。”

    听着这熟悉的读书人腔调,蒲帷放松不少,回礼道:“渠州蒲帷,字运筹,时年二十又五。”

    “运筹请。”刘元振笑道,“夜里不敢点火,好在这祠堂破漏,有星月之光可借,亦有自然之趣。”

    蒲帷闻言,心神又放松下来,在刘元振的引导下走进堂中。

    “本以为蒙虏帐下,皆茹毛饮血之屠夫,未想到,竟有仲举兄这样的文雅之士,可惜了……可惜了仲举兄之风采。”

    刘元振微笑,忽道:“我父子欲归宋。”

    蒲帷一愣。

    刘元振神色关重,继续道:“条件简单,只需宋廷敢纳刘家,今夜我便劝说家父。”

    蒲帷脸色泛起苦意,低下头。

    他又想到了李瑕说的“那我们投降吧”那句玩笑话。

    若说李瑕是开玩笑,刘元振这一句话,却深刻地刺到了蒲帷。

    宋廷最怕的就是刘家这种军阀、地方武备,怎可能敢纳刘家?

    刘元振笑了笑,拿起一个软垫递给蒲帷,自己就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坐下。

    蒲帷不坐。

    “运筹坐吧,先给你报个平安,令尊一切安好。”

    蒲帷听了,终是在那软垫上坐下,转头看向刘元振,张口却未说话。

    刘元振道:“当时之情形,我略知一二。杨大渊归顺之后,先劝降了运山城,青居城也已被大汗拿下。如此,宋军嘉陵江防线全面告破。渠江大良城腹背受敌,粮道已断,不可能守住。”

    “我明白……”

    “令尊已为赵宋尽了最后一份力,臣节不亏。他护住妻儿、护住满城百姓,在我眼里,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蒲帷闻言,身子一颤。

    刘元振向后倚了倚,举止愈发洒脱,叹息道:“莫要被赵宋那套君臣纲常骗了。大蒙古国从辽、金手中夺得中原,以为中夏正朔。很快,还要一统河山,还百姓安乐。

    此等关头,运筹你若负隅顽抗,对得起谁?父母?你父母已归蒙古,赵宋早晚必杀你。往后江山一统,你岂不可笑?令尊不拘小节,下顾家小,上顾大义,故而称伟丈夫,你真该见一见他,好好听他教诲。”

    坐在一旁的贾厚微微笑了笑。

    他仔细观察了蒲帷的表情,知道事成了。

    远处有蝉声传来,夜风吹散了白日的炎热,颇为恬人。

    堂中几人又谈了几句,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

    “李瑕为何不降?”

    “他还想着击败刘……令尊。”蒲帽话到最后,还是换了个称呼。

    “凭什么?”

    蒲帷既开了口,不再隐瞒,道:“他一万人守城,你们六千人攻城。他占了地利人和,因此有信心。”

    “可成都荒芜,并无多少粮草。”刘元振道:“我们是骑兵,又有利州运粮之便,困也困死他。”

    “他说,能运粮来。不仅是粮食,还有守城物资。”

    “从岷江下游?异想天开。”

    “不是岷江。”蒲帷犹豫着,良久,终还是开口道:“是走……灵关道。”

    “灵关道?”刘元振一愣,好一会,哑然失笑。

    “好个李非瑜!”

    蒲帷已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道:“不仅有辎重,还有援兵……两路。”

    “两路?”

    “是,一路从马湖江西向,从江源走灵关道;另一路,由大理北上……”

    “大理?”

    “具体我不知,但李知州显然是心有定计。”蒲帷道:“他曾说,若持久对峙,他必胜,但休整、经营成都还须时日。宋军已有援兵从京湖赶赴重庆,或可击败蒙古主,介时,他要反攻汉中,不愿被你们拖着,想要速胜,故而昨日设计伏杀令尊。”

    刘元振再次愕然。

    好一会,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疯子,这是个疯子……面对我父,竟还妄想速胜……我父子还耽误他反攻汉中了?哈,反攻汉中?”

    蒲帷闭上眼,道:“仲举兄可知,他与我谈这些之时,我竟有些……信了。”

    “我明白,有些人总能让人信服。”

    “我并非小看令尊,但川西战局,确还有一线战机。”蒲帷道:“可我不信的,是川东战局,连父亲也投降了,川蜀是真守不住了,大宋守不住了……非瑜是在赌,但只怕他赌不赢。”

    刘元振深以为然,道:“我佩服他,川西之战,他打得不错。可惜,对宋廷寄望过高。”

    “是啊。”

    蒲帷仿佛是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喃喃道:“我……对宋廷太失望了。”

    刘元振与贾厚对视了一眼,各自微微颌首。

    “运筹可控制多少人?”

    蒲帷道:“嘉定军是家伯父留下的,随李瑕出战不到一月,更听我的命令……有把握控制的人数,在八百人。”

    “李瑕之辎重何日出灵关道?”

    “估计尚有十余日。”

    刘元振点点头,沉吟了一会,低声道:“既如此,到时你我这般……”

    ~~

    这夜,一个身影从东风渠东岸返回,快马奔回成都。

    连夜修城的兵卒们并未在意到蒲帷离开了一趟,且有些久……

第440章 谨慎

    刘黑马之所以选择驻扎在斩龙山,颇有讲究。

    斩龙山的位置在成都城东北方向,处在成都城与云顶山城之间。今云顶守军虽有两千人进了成都,却还有千余兵力守在山上。

    占了斩龙山,一则断了两地的互相支援;二则等利州的辎重送来,李瑕很难从西南方位骚扰蒙军的粮道,反过来,刘黑马可往南断李瑕粮道。

    但他确实忽略了成都城西面的川西高原。

    说到川西地势……唐广德二年,暮春初夏,安史之战刚刚结束,杜甫回到成都浣花溪草堂,马上要举荐入仕,遂提笔写了首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东吴万里船,指的是船只顺岷江而下长江,扬帆万里。

    西岭千秋雪,指的是成都西面的岷山上积雪长年不化。。

    高原、平野、大江,构成天府之国得天独厚的壮阔景象。

    “本以为宋军支援会走‘东吴万里船’,但没想到走的是‘西岭千秋雪’。”

    这夜听到刘振元的回报,刘黑马摇头苦笑道:“若让小子计得,此战之后,他真要‘一行白鹭上青天’了。”

    “不至于。”

    贾厚道:“哪怕真让他从灵关道运送了辎重、援兵,他至多能守住成都,待大汗攻克重庆,李非瑜依旧徒劳无功。”

    “但到时再招降他,条件便不同了。”刘元振道,“大汗急于下长江,会师京湖,一举灭宋。介时李瑕若能守住成都,哪怕不能反攻汉中。选择归顺,他也有更大的好处。”

    贾厚道:“大郎认为……李瑕是因此才不肯现在就投降?”

    “只有如此才说得通。”

    刘元振轻呵一声,缓缓道:“若非蒲帷,我们真的有被李瑕击败的可能。”

    刘黑马侧过头,仿佛受到了冒犯。

    他眼神中满是威严,一字一句道:“那就击败他。”

    ……

    六月二十三日,第一批从利州送来的粮草到了青白江北岸,刘黑马派两千骑兵前去接收。

    同时,成都宋军也有了动作。

    李瑕派兵在城外挖设壕沟,建寨起营,布置拒马,将防线向东北方向外扩了十里。

    他像是要步步推进、包围斩龙山,截断蒙军辎重线。

    对此,刘元振与贾厚推演着兵棋,下了一个结论。

    “这是虚招。”

    “何以见得?也可能是要断我们的粮道。”

    “不可能。”刘元振道:“李瑕明知他做不到的,步卒断骑兵粮道,笑话。城池不守,想打野战不成?”

    “那他此举,是意在将我等注意吸引到成都以东了。”贾厚笑道:“他的粮草要打西边来了?”

    “不错,你且看吧,今夜蒲帷该有消息递来。”

    “声东击西。若非早便知晓,险些要被李瑕骗过去。”

    是夜,有宋军兵士悄然潜行自斩龙山,递了蒲帷的消息。

    ……

    “果然是空营!”

    刘元振见过蒲帷派来的人,再回到大帐,眼中已有振奋之色。

    地图上,成都东北方向摆着一个小小的木雕栅栏,摆着三个红色小木人。代表着李瑕刚刚布置的防线和三千兵力。

    刘元振一把将这些兵棋拿开,道:“假的,这营寨之内根本没有守军。”

    刘元礼问道:“确认了?”

    “李瑕作势反扑,实则已率兵六千余人,出发西向,分守温江、崇州、大邑、邛崃等地……成都城内,仅余守军四千人,由孔仙暂守。”

    “蒲帷与嘉定军在成都?”

    “在成都,他能控制近千人,明夜扼守东门,约定献城投降。”

    刘元振随手拈起两枚兵棋,在地图上一推。

    “一举攻克成都城,击杀守军,收服一部分宋军兵力。”

    贾厚点点头,又指了指西南方向,道:“同时伏击李瑕于西岭,此战必胜矣。”

    ……

    次日,刘黑马没用长子刘元振领兵,而是派了五子刘元礼去取成都。

    “你大兄聪睿,但锐气太足,反倒不如你稳重。”刘黑马叮嘱道:“切记须先试探宋军是否有诈,不可焦躁。”

    放在一般人家,幼子往往比长兄浮躁些,但刘元礼不同。

    刘元礼时年不过二十四岁,行事却比刘元振还要老成许多。

    “父亲信不过蒲帷?”

    “蒲帷已无为赵宋死节的必要,递的情报该是真的。但难保李瑕有更多布置。”

    刘元礼点点头,道:“孩儿明白了,此战要胜。胜的同时,还要谨防李瑕有后手。”

    “明白了便好。”刘黑马对这个儿子更为放心,道:“去吧。”

    刘元礼遂领了兵符,出帐,翻身上马,提兵两千五百人直奔成都北面宋军新设的防线。

    平野辽阔,马蹄踏着荒草,精锐骑兵袭卷而过。

    ……

    奔到目力可及宋军防线之处。

    忽见远处腾起两道狼烟。

    鸣镝之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仿佛还听到有“敌袭”的呼喊。

    显然,宋军已瞭望到了蒙军的攻势。

    “吁!止!”

    刘元礼勒住缰绳,高高举起手,喝令骑兵暂停行进,整备阵列。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许多兵卒到现在还是光着臂膀,盔还放在马上。

    这不是士卒们散漫,事实上刘家治军十分严谨。

    但这些兵马中似乎都是北人,以汉人为主,还有犯了罪的蒙古人、色目、沙陀、回鹘、女真、契丹人等等。

    他们之前都是镇守关陇、山西,初到南方,实在是受不了炎热的天气。

    在烈日下暴晒,太容易中暑,反而打不了仗。

    刘元礼虽怒,却也体谅士卒,在确定了环境安全之后,他便让士卒先到树林避过正午的日头,一边散出探马,观察宋军反应。

    骑兵占据着主动权,想何时打就何时打。反而宋军不得不在日头下严阵以待。

    刘元礼一直没闲着,从探马传来的消息分析,宋军在成都城外设的很可能是空营。

    这一个多时辰,几乎没见到什么人活动。

    日跌时分,他先派出五百人去闯营,意在试探。

    “驾!”

    五百骑兵奔向宋营,有几骑跌进壕沟,却未见到宋军箭矢。

    他们绕过拒马,冲向宋军营寨……

    ~~

    “真是空营吗?”

    刘元礼喃喃着,极目眺望。

    突然,杀喊声大作,冲进宋军营寨的五百骑后阵一片慌张,显然是中了埋伏。

    “果然有诈。”

    刘元礼心想着,并不觉诧异。

    李瑕能斩纽璘,显然不是等闲之辈,谨慎些果然是没错。

    刘元礼正打算撤回五百骑兵,回营禀报,紧接着,他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

    他目光猛落向成都城,只见城中毫无动静。

    刘元礼心中一个念头猛地窜起,暗骂一声“好你个李非瑕,层层布置”。

    心念一起,他旋即大喝道:“全军听令!”

    号角声起。

    “冲锋!”

    两千骑兵如离弦之箭,轰然杀向宋军营寨。

    刘元礼脸色冷峻,策马奔进宋军营寨,只见前方不过数百宋军正如潮水般退去,从木板上跑过沟壑,向成都城逃命。

    “不必追了!”

    刘元礼懒的追击这些许人马,目光扫过,驱马上前,踢翻一口大锅,只见里面仅有一锅清水。

    竟是差点便被李瑕骗了。

    “快!传消息给我父亲,宋军必已兵出西岭,让父亲速去围堵!”

    “是!”

    “全军下马休整,喂马、造饭,待入夜,随我取成都城!”

    ……

    以刘元礼沉稳的性子,也已断定刘元振的判断没错,今夜果然是克敌致胜的良机。

    只希望白日这一场试探,不会有所耽误吧。

    他抬头看向天色,只见日影西斜……还来得及。

    ~~

    入夜,刘元礼派数百人携空马向东而走,伪造出不愿攻城,已撤军的假象。

    他则亲自带兵,也不骑马,悄然潜行,摸至成都东门。

    抬眼望去,城墙上守卒不到千人。

    由此算来,城中竟真是仅余四千兵力,分守四面城墙。

    “放信箭。”

    弦动,一支信箭射上东城墙头。

    刘元礼眯着眼,就着月光以及墙头上火把的光亮,见到一个身影拾起了信箭,往城楼走去。

    他顺着那个身影,见到有两个宋军将领正站在那,似在交谈。

    拾箭的士卒过去,向其中一个将领附耳说话。

    突然,那将领猛地拔刀,劈翻了另一个宋军将领。

    身影俯身下去,很快便重新站起。

    扬手,抬起一颗头颅。

    “孔仙已死!欲活命者听我号令……开城门!”

    ……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成都城门大开。

    刘元礼思忖片刻,经过白日的试探,他已确定这不是诈。

    是他灵光一闪,从细微的破绽中识破了李瑕的布置。

    他果然一挥手,领着兵马大步向城洞奔去。

    “进城,控制城门!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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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陷城

    夜色中,刘黑马亦在策马狂奔。

    傍晚,他得了刘元礼的消息之后,确认蒲帷所提供的情报是真的。

    刘黑马信任长子的才智、也信任五子的谨慎。

    于是,他留下刘元振、贾厚领一千兵力守营,亲自提兵向南。打算星夜驰到新津,在三渡水码头渡过金马河。

    然后,直奔邛崃,出其不意偷袭李瑕腹背。

    毫不犹豫,雷霆一击……

    远处的群山像在倒退,骑兵疾驰过荒野。

    纽璘的残部作为向导,奔在最前面,忽指着前方的金马河大喊。

    “刘大帅!看,前面果然没有宋军,宋军没打算从岷江运粮!”

    “快!渡河!”

    刘黑马不打算让李瑕占据了西岭一带的有利地势,军令极严厉。

    ……

    整整狂奔一百五十里,仅花费了三个时辰,他们到了邛崃县以东的墩子山。。

    算起来这速度似乎不算快,但这时近三千人行军,且还渡过了金马河。

    放眼当世,已是可怖的行进能力。

    刘黑马也不得不下令兵马休整,同时散开哨马四下打探。

    许久,有哨马归来,禀道:“大帅,探到宋军营地。”

    “在何处?”

    “固驿。”

    ……

    固驿是邛崃县城外官道上的必经之路,因此刘黑马并不惊讶,他就是冲着此地来的。

    他亲自攀上墩子山,眯眼看去,于夜色中望向固驿,却不见营火。

    看了好一会,他才隐约望进一顶顶军帐的轮廊。

    果然,李瑕正在派兵防守各处关卡。

    “拿地图来……莫点火。”

    刘黑马接过地图,就着月光看着,手指从灵关到的出口划向成都。

    “辎重只能走这条路。”他喃喃着,似在对李瑕说。“北面有南河,粮草必须在固驿集散。这是你最可能亲自镇守之处。”

    他眯着眼,又思忖着李瑕的分兵布置。

    两百里官道,六千宋军要防守这条辎重线也不易。

    刘黑马判断李瑕最多有千余人守在固驿,而南北的宋军要赶来接应,至少还须一个时辰。

    足够了。

    “传令下去,人衔草、马衔枚,压过去,偷袭这支宋军。”

    “是。”

    刘黑马没有说要活捉李瑕。

    他很欣赏那年轻人,也真心想招其为婿,但战场上,没有这种心软。

    夜色中,蒙军已扑向固驿的宋军营帐。

    终于,一声惊呼打碎了山野的宁静。

    “敌袭!”

    “杀了他们……”

    ~~

    成都。

    刘元礼提刀而走,抬头看向从城头上走下来的蒲帷。

    他不像兄长刘元礼待人和气,也不因蒲帷杀人献城而感动,始终沉着脸。

    “先命你的人放下兵械!”

    蒲帷停下脚步,似乎有些被吓到。

    他看着刘元礼,缩了缩脖子,将手里的头颅提了提,问道:“仲举兄呢?”

    书生总是这样,大事临头,还关心些细枝末节。

    刘元礼目光四下一扫,见城内其余宋军还未反应过来,放松不少。

    他没工夫与蒲帷闲扯,命令麾下校将领兵去控制成都另外三座城门,方才走向蒲帷。

    “今夜兄长留营守卫,由我接手成都。你已斩了孔仙?告诉我城中兵力布防。”

    一句话里好几件事。

    蒲帷显然跟不上刘元礼的节奏,又问道:“你们不会杀我?”

    刘元礼沉声道:“令尊早已归降,你亦是大蒙古国官宦子弟,放心。”

    他伸出手,又道:“不必紧张,把头颅给我。按我说的做,我保你无恙。”

    “好。”

    蒲帷脸色很苍白,愈显得紧张,忘了继续往前走,竟是又喃喃道:“我没想过要杀孔将军,但我也不知是如何回事……”

    刘元礼脚步很快,离他愈来愈近。

    “无妨,我明白,杀人是这样的。但眼下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刘元礼话到一半。

    蒲帷突然将手里的头颅猛抛过来,转身便跑。

    “轰!”

    一声巨响极突兀的炸开,惊天动地。

    刘元礼脚下的地面剧抖,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轰隆隆隆……”

    随爆炸而来的是整个东城门轰然倒塌。

    “嘭!”

    高高的城楼已砸落下来,缓缓地、重重地砸在那些控制着东城门的蒙卒身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木石滚滚而下,尘灰飞起,如大雾生起。

    簌簌声中,整个城门竟是已被完全封死了。

    ……

    倒在木石之下的蒙卒有的已被砸死,有的半片身子稀烂,有的只断了手脚,还在血泊里翻滚。

    构成一副地狱景象。

    幸而未被砸到的,也已吓的四处逃窜。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袭卷的箭雨。

    “嗖嗖嗖……”

    “杀虏啊!”

    “杀!”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声大吼,城中突然火光大亮。

    “咚咚咚……”

    战鼓响起。

    脚步声整齐,逼近。

    ~~

    刘元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抬起头看去,只见派去控制另外三个城门的蒙军已又向这边逃来。

    他们身后,宋军披着重甲,推着拒马,扬着长矛,正一步一步向这边堵围。

    中计了!

    千防万防,到头来,竟还是中计了……

    刘元礼才爬起来,背上猛地又是一阵剧痛。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再次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都觉得辛辣。

    城头上的宋军已开始向这边抛射木石。

    金汁撒下,巨臭。

    又是一片惨叫……

    “五将军!”

    混乱中,有亲卫冲上前,护着刘元礼想逃。

    却不知可往哪逃。

    成都早便没有了瓮城,但眼下这情形,宋军从各个巷子包围过来,将他们堵死在此处,已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刘元礼再次转头望向城门。

    可惜,哪怕他的目光再不甘,被木石封死的东门却不会再开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这十余日来,李瑕不是在修筑城池,而是在城门上堵木石、填火药,为的便是今夜这一刻……

    “不可能的……他不该算到……不可能算到我们会招降蒲帷……”

    这般想着,刘元礼目光逡巡想去找蒲帅,却忽然看到脚边有一个圆滚滚的头颅。

    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是个被俘虏的蒙卒。

    “该死……”

    ~~

    城头上,蒲帷站在那,脸上满是大汗。

    只觉后怕、心惊。

    他眼神并未聚焦,丝毫没去看那纷乱的战场。

    渐渐的,脑子里回想了很多很多。

    ……

    那日,贾厚初次来招降,说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蒙古。

    “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

    当时蒲帷有些情急,毫无防备地便喊了出来,想要为父亲辩驳。

    他没注意到,贾厚听到这句话,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惊喜。

    但李瑕注意到了,出言喝止了蒲帷。

    事后回想,蒲帷亦自知失态。

    “非瑜,我确实不该那般情急……所幸我一介罪臣之子,不至于泄了军情吧?”

    “我观那贾厚是个聪明人,必会想办法利用此事。他们若再派人来接触你,你将计就计便是。”

    “真会派人来?”

    “有可能,多做准备吧。我提出要见刘黑马一面,到时我与孔将军出城,为他们创造机会。”

    “若真是如此,我需诈降?但我初出茅庐,如何瞒得过刘黑马这等老辣人?”

    “蒲兄名‘帷’,字‘运筹’,想必能运筹为帷。”

    “非瑜不必打趣我,这名字……是家父起的……”

    “好吧。”

    彼时,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

    “你不必刻意去装。刘黑马看的是局势,令尊降了,你若不肯降,呆在宋朝也是死路一条。我与你说‘我们降了吧’,不是开玩笑,而是你确实无奈。”

    “是无奈。”

    “对朝廷很失望吧?蒙哥要亲征的消息早便递上去,朝廷却始终在猜忌蒲帅……往后,蒲帅、你,都不可能再得到朝廷信重。”

    “我……确实心灰意冷了。”

    “那便是了,你心怀这种无奈、失望,他们能在你身上看到你的困厄、茫然、不自信。”

    “……”

    “感到要露馅的时候,想想余帅、想想蒲帅,想想这川蜀战场有多让人绝望,想想投降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非瑜就不怕我真降了?”

    “哦?那你就降了吧。”

    “……”

    “总归,你见过他们之后,还是要回来见我。”

    “我若真降了,你还能再说服我复归大宋不成?”

    “不能。”李瑕道,“还是那句话,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

    城下厮杀依旧,火光与血光之中,蒲帷闭上眼,感受到的只有信任。

    李瑕虽没直说,但他感受得出来,李瑕是完全相信他不会投降的。

    时局危在旦夕,前途一片渺茫然,他要坚守从小到大那保家卫国的志向时,是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一下的。

    不用多,只需要一点点的支撑就够。

    蒲帷闭上眼,再次在脑海中看到了他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

    他在想,当时父亲若是能得到多一点的信任,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

    “年轻人呵,热血未凉。”

    孔仙指挥着战事,偶尔瞥见了身后的蒲帷,心中亦有些感慨。

    也许,这年轻人经历的世情再多些,这次就降了。

    孔仙再次想到了姚世安……

    之后,他又摇了摇头。

    至少,他自己年岁与蒲元圭相近、经历与姚世安相同,却从未想过投降。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谁又能断言有其父必有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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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陷营

    邛崃,固驿。

    邛崃自古有“天府南来第一州”之称,此地饱经沧桑,西晋之后,为僚人、南诏、吐蕃所扰。近年来蒙宋战乱不息,此地早已是满目荒凉。

    四野并无人家。

    北边的南河静静流淌,西面的崇山峻岭如冲天的高墙。

    一道官道从西岭中蜿蜒而来,直抵在南河浮桥边。

    破旧的驿舍周围建起了许许多多的营帐,麻袋堆积成山。

    单轮板车围在营地之外。

    一看便知是宋军粮草堆积之处。

    守营的宋军立在那,似因太过疲惫懒得走动。。

    突然,一声大吼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敌袭!”

    号角声兀地响起,刘黑马的蒙军不再悄然潜行,毫不犹豫发起了冲锋。

    马匹提速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响动起来,渐渐势如奔雷。

    箭如雨下,之后,一道黑色的洪流,猛然撞进营帐之中。

    “点火!杀!”

    火势起得很快,一点就着,火龙窜起、翻滚,贪婪吞噬着麻袋、帐篷,烧红了半边天。

    夜幕被驱散,眼前大亮。

    ……

    名叫“札拉嘎夫”的蒙卒驱马踏进了营地。

    他是纽璘麾下,在纽璘大败时侥幸逃出了宋军的杀阵,因对地势熟悉,今夜奉命为刘黑马作向导。

    他左手抛出火把,右手的弯刀一挥,砍翻一个惊慌失措地从帐篷里冲出的宋兵。

    “额秀特……”

    札拉嘎夫仿佛听到了句熟悉的骂声。

    他愣了一下,转头四看,见宋军的反抗并不激烈。

    在火光中奔走的宋兵全都没拿兵器,没穿盔甲,只在那慌乱奔走。

    札拉嘎夫低头看去,只见到那被自己砍倒的宋兵尸体还躺在地上,穿的是宋军的里衣不假,但额上的头发被剃了一半,分明像个蒙人。

    “额秀特!”

    札拉嘎夫大骂一声,拨马便向刘黑马所在处赶去。

    此时,营寨里已响起许许多多蒙语、汉语的大喊声。

    “我们是都元帅纽璘麾下的勇士……被俘虏的勇士……”

    札拉嘎夫大怒,暗道这些该死的家伙,竟被俘虏了这么多。

    哪怕不能随都帅元战死,就不能像自己一样及早突围而出吗?!

    鸣金声突然响起。

    不需要札拉嘎夫再去报信,刘黑马已发觉了不对,下令撤军了。

    “走!”

    札拉嘎夫一夹马腹,却是被后面冲上来的骑兵撞了一下,他退了两步……

    突然。

    “呼……”

    山风吹来,传来了低沉却吓人的声音,远处天光一亮。

    天亮了?

    札拉嘎夫眯着眼,向东眺望。

    他揉了揉眼,又转向南边……

    “是火!是火!”

    “轰!”

    不仅是四面的山野有大火熊熊燃烧,宋军营寨中突然炸出巨响,火势冲天。

    那是一堆燃烧的麻袋突然炸开。

    “轰!”

    火龙一怒,直冲云霄。

    札拉嘎夫吓呆了。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火柱,十余丈的高度,声势骇人。

    “别烧了!不是粮草!不是粮草……”

    来不及了,宋军那所谓的“粮草”已接二连三的轰然燃烧,火势袭卷向地面,点燃荒草。

    那荒草中显然是泼了火油的,火蛇迅速地奔袭,将蒙军裹在其中。

    “啊!”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惨叫,札拉嘎夫猛然一个激灵。

    有军号在响,但惨叫声更大声,完全把那军号的声音盖下去。

    札拉嘎夫没心情听刘黑马还在下什么命令。

    比牛马还要愚蠢的色目元帅,竟能中了南人的计。

    “咴咴咴!”

    札拉嘎夫跨下的马匹反应速度比他还要快得多,受惊之后根本不等札拉嘎夫驱赶,已疯了般向东狂奔。

    一路上,全是慌乱的蒙卒,马匹撞在一起,怒骂声、惨叫声、马嘶声……好不容易,札拉嘎夫撞出了战场。

    他再一次突围还生。

    吹来的风也带着呛人的烟。

    “咳咳咳……”

    但他抬头一看,只见东边的火势已包围过来。

    惊鸟冲天而去、野兽乱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过不去了!”

    像是对马匹喊叫,像是让身后的同袍别再撞上来,札拉嘎夫大吼一声,迅速勒马向北。

    他知道北面有一条河,只有河流能在这时候救命。

    一边逃命,一边解掉身上的甲,札拉嘎夫还回头去看一看刘黑马的令旗。

    混乱中早已找不到那杆旗帜。

    但显然,刘黑马没领兵向北突围。

    色目元帅就是蠢,逃都不知往哪逃……

    火势已越来越大,札拉嘎夫咬了咬牙,驱马迅速奔过火墙。

    “啊!”

    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他痛得撕心裂肺。

    但他必须冲过去,否则很快就要被熏死。

    终于,“噗通”一声,他纵马跳进了河流。

    与他同时冲出火海的还有十余名蒙卒,纷纷大喊着,渲泄紧张的情绪。

    “额秀特!”

    札拉嘎夫泅在滚烫的水中,放声大骂。

    他再一次从战场上逃脱生天……

    “噗!”

    箭从对岸袭卷而下,其中一支利箭透过札拉嘎夫的胸膛。

    血在水中荡开,他身子一沉,一会儿浮起,无声无息向下游漂去……

    ~~

    “放箭!”

    杨奔站在南河北岸,脸色冷峻。

    对岸的大火照得他眼睛发酸,他却始终凝视着那大火,计算从火中冲出的蒙卒数量……

    杨奔曾在两夹岩上与刘金锁说过“杀招不在这里”,真正的杀招在此,固驿,出了灵关道之后的第一个驿站。

    依李瑕料想,一旦放出假消息,以刘黑马对地形的把握,极有可能会来此。

    哪怕刘黑马没算到。南北官道上还有三个这样的伏击点。

    那些堆积的麻袋里也并非粮草,而是火药、火油、干柴。

    庆符军押着俘虏忙了许多天,并非是从灵关道运粮食,而是从成都搬引火之物布置埋伏。

    终于,一场大火燎天,蔓延方圆十余里,烧红了半个邛崃。

    “娘的!”刘金锁率兵从北面的埋伏点赶来,狂呼道:“我早说我来守邛崃,换你去守大邑。果然,蒙鞑是来攻邛崃!”

    到了这个时节,刘金锁又开始不穿衣服了,光着个膀子,身上的纹身被对岸的火光照得红彤彤,更添一份香艳。

    他凑近了杨奔,又大笑着问道:“哈哈哈,这下,鞑贼刘黑马跑不掉了吧?!”

    杨奔扫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嫌弃,道:“不好说,我现在还没看到刘黑马从这边突围。你看,蒙鞑只有散兵冲出。”

    “那他太慢了!”

    刘金锁声音很大,因为对岸的火烧得太旺,响声太大。

    “只有北面有河,他不从这边突围,还能走哪?!”

    杨奔皱眉,道:“连你刘大傻子都能想到,看来,刘黑马不会从北边突围了。”

    “哈?你在骂我?!”

    杨奔思忖着,懒得理会,自语道:“刘黑马是名将,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但还能从何处突围呢?南面?”

    刘金锁大步上前,道:“喂!我把援兵排开?”

    “不。”杨奔道:“你带兵往南边增援宋禾。”

    “我说杨臭脸,你是不是傻?都说了,只有北面有河。”

    “人家是名将,不会这般简单!快去!”

    “再是名将,遇到火也只能用水来克啊!”

    “刘黑马再无动作,他全军便要被烟气熏死。眼下不来,必是往别路去了,明白吗?!”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也有道理,你说的不错!”

    杨奔心中依旧有些没底,喃喃道:“你知田忌赛马吗?”

    “哈?”刘金锁将耳朵凑过去,问道:“田鸡杀马?菜?”

    “田忌赛马!孔将军是中等马,对阵攻成都的蒙鞑,是下等马;阿郎是上等马,去袭斩龙山营地,蒙鞑守军是中等马;固驿蒙军是上等马,由刘黑马亲自率领……”

    “那我们是几等马?”

    “阿郎不强求我们击杀刘黑马,你说呢?”

    “不杀怎行?”刘金锁大吼道:“管他黑马白马、上马下马,爷爷定将他捅成死马!好个狗厮,还敢与爷爷作本家!”

    “那你还不快去南面支援?!”

    “好!”

    刘金锁提枪便走,领兵从东面绕过大火,往南去支援。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从大火中突围而出的蒙军散兵越来越少。

    终于,火中的动静越来越轻。

    杨奔看着眼前的大火,愈发确定刘黑马要么往南突围了,要么马上便要被熏死。

    “死吧,刘黑马。”他冷笑着,昂了昂头。

    突然。

    “咴律律!”

    几匹快马从火中猛窜而出,摔进河中。

    水花溅起,发出“嘶”的声响。

    杨奔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火光中涌出数不清的身影……

    “放箭!”

    “啊!”

    蒙卒惨叫声惊天动地,却是一个接一个冲进河水当中,也不反攻,径直向下游漂去。

    这是有组织的突围。

    刘黑马竟是集结了大火中的所有蒙卒,忍着烟熏火燎,一直等到宋军防御松懈,方才迅速突围。

    杨奔兵力不足,箭雨竟是不能尽数杀了他们。

    “放箭!”

    “咳咳咳……”

    漫天都是咳嗽声,越来越多的蒙卒死在河中,却已有人开始向东游走……

    “放箭!”

    “佰将,没有箭支了……”

    “给我沿着河追,绝不可放走刘黑马!”

    杨奔大吼一声,脸色愈发冷峻。

    他真的太想斩杀刘黑马这个名将了……

第443章 战果

    斩龙山。

    刘元振与贾厚对坐着,依旧在推演兵棋。

    “天快亮了。”贾厚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有些打架,叹道:“为何还未有消息传来?”

    “五郎的性子,二舅也知晓。”刘元振笑道:“他从小做事便一丝不苟。犹记得他与六弟玩跳格子,我出门前他便在画线,等我归家,两人还未开始玩,格子却是划得整整齐齐。”

    “是啊。”贾厚没精神,随口敷衍着。

    刘元振也有些累,聊天的兴致却还高,又道:“也不知父亲是杀了李瑕,或是俘虏了他。此子有些意思,可惜,遇到的是大蒙古国。。”

    “那人,不过十八岁,待人接物却老成。”贾厚又打了个哈欠,评价道:“没多大意思,远不如大郎风趣。”

    刘元振笑了笑,提起水囊要给贾厚倒水。

    “没水了,我吩人送来吧。”

    他转身往帐外走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天边已有薄曦,一夜将要过去。

    刘元振望着山边,默默站了一会,没有唤人,而是转身走了回来。

    “二舅。”

    “嗯?”贾厚困得头直点。

    “侄儿与你说件事,你莫吓到。”刘元振道:“我们中计了,被包围了。”

    “大郎莫说笑。”

    “未曾说笑,昨夜送粮草来的民夫是宋军假扮的。他们已经聚集起来,马上便要破寨……”

    贾厚一愣,陡然惊醒过来。

    困意烟消云散,他眼睛一瞪,诧道:“大郎还不喊惊守军防御?!”

    “来不及了。”

    刘元振摇了摇头……

    下一刻,惨叫声、喊杀声传入帐中。

    贾厚又是一惊,惊的是声音竟是那样近。

    他倏然而起,冲到到帐边掀帘一看,不由瞪大了眼……

    天还未亮,朦朦胧胧中,只见一列列身影正穿梭在营寨之间。

    “啊!”

    从帐篷中冲出的蒙卒还揉着眼,显得困倦,迎面一刀便劈砍下来。

    惨叫声是那样突兀而不真实。

    那些杀人者显得有条不紊,一边杀人,一边还喝令手中没有兵器的蒙卒跪下投降。

    这些,还仅是扮成民夫混入营寨中的宋军。

    营寨外,还有一排排的宋军列着阵,一点点逼近过来……

    前一刻,贾厚还在与刘元振闲谈,此时眼中所见,已是血光四溅。

    恍在梦中。

    “这还如何守?”

    刘元振已走到贾厚身旁,开口道:“错在我,中了李瑕的计……先降了吧。”

    “大郎?!”

    “降了吧。”刘元振很果决,抬手便解开头上的发髻。

    他眼神中的苦意一闪过而,缓缓道:“至少,我还要再见到父亲与五郎。”

    ~~

    “知州,蒙军主将降了。”

    李瑕转过头,有些诧异。

    他准备了很久,先北上,洗劫了蒙军的粮草,再命人扮作民夫,连夜将粮草运到斩龙山。

    之后,他亲兵带兵绕了一大圈,绕到斩龙山东面,包围住整个蒙军营寨。

    如此,方才发起攻事,理应外合,以确保必胜。

    越是看似轻松的战场,其实越是长时间的体力劳动的结果。

    但,才动手,蒙军主将竟是降了。

    李瑕确实出乎意料……

    不一会儿,他看到披着头发,只穿了一身单衣的刘元振、贾厚,在宋兵的押解下向这边走来。

    刘元振没有下跪,直视了李瑕一会,开口道:“恭喜,这一战非瑜胜了。”

    “是。”李瑕坦然应道:“我胜了。”

    “回想起来……记得那夜,蒲帷说你打算速胜,我以为你是疯了。”

    刘元振自嘲地轻呵了一声,又叹道:“不想今日,我已成了阶下囚。你竟真是速胜了。”

    哪怕是废话,这样的感慨对于刘元振而言是免不得的。

    谁能想到?三峰山一战成名的大将、灭金之功居北地世侯之首的刘黑马,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败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

    即使重来一次,刘元振也不敢相信,这事真的发生了。

    他回顾着一切,忍不住开口问道:“蒲帷是诈降?”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看去,只见营寨中的蒙军已开始投降。

    偶有些悍不畏死的想要反抗,宋兵扑上去两刀便将对方结果。

    李瑕方才转过头,道:“不错,他没想过投降,从来就没有。”

    “看不出来。”刘元振苦笑道:“我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他装得很像。”

    “不是他装得像,是你太自负。”

    刘元振一时无言。

    他其实更想问的刘黑马、刘元礼的处境,但被俘之人,要先展示出自己有用,才是保命立身之道。

    “你虽胜了,但改变不了大汗将要灭蜀的结果。”刘元振道:“到时,你若愿投顺大蒙古国,我愿为说客,为你得到最大的利益。”

    “是吗?”

    李瑕转过身,有些漫不经心。

    刘元振眯了眯眼,又道:“想必你与蒲帏也是如此说的吧?蒲元圭还在大汗帐下,蒲帷助你使诈,不怕害了一家老小性命?你们打算先战后降,如此才说得通。”

    “也许吧。”

    李瑕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也不打断刘元振。

    “二舅说得不错啊,非瑜真是无趣之人。”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李瑕忽然道。

    刘元振一愣。

    “什么?”

    “我也会说笑。”

    刘元振回过神来,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表示这并不好笑。

    “若非身为敌国,你我或可成为朋友。”他很是真诚地道,“非瑜觉得呢?”

    “俘虏还不配和我做朋友。”

    刘元振又是一愣,笑道:“路还长,非瑜必定会有想与我为友的一日,川东战局如何,你我拭目已待。”

    “好,拭目已待。”

    东边,一轮初日从远处的龙泉山脉缓缓升起,天光愈亮。

    ~~

    李瑕所面对的蒙军主帅,似乎一个比一个厉害,但他们的战果却是一个比一个惨……

    成都平原上的六千余蒙卒经过这一夜,竟是完全被宋军击败。

    入成都城的两千余蒙军、守斩龙山的千余蒙军,死伤近半,其余全数被俘,无一人逃脱。

    陷于固驿大火中的两千余蒙军,仅不到五百人突围……

    “末将没找到刘黑马。”

    两日后,杨奔甲胄在身,却还努力向李瑕行了个大礼,满脸自责地道:“请阿郎责罚!”

    “罚你做甚,我说了,不强求。”李瑕道:“具体说吧。”

    “是……刘黑马命人已尿浸透布匹,裹住口鼻,硬生生在大火中弹压住士兵,直到马上要被烧死了,方才下令突围。末将没能料到他有如此狠辣,判断失误……”

    此事,似乎对杨奔打击颇大。

    他素来也有些自负,总觉得天下名将不过尔尔。

    但这次若非早已设下陷阱,而真刀真枪摆开,杨奔知道自己绝非刘黑马之敌手。

    李瑕点点头,淡淡道:“你长了教训便好。”

    之所以李瑕不亲自去固驿设伏,因为路途太远、耗时太久,庆符军整整花了十日才埋伏妥当……他不敢离开成都那么久。

    而麾下能独当一面的也只有杨奔,能做到这般战果已比李瑕预想中要好。

    更何况,能磨砺出麾下一个将领,未必不始擒杀一个蒙军大帅。

    蒙古多的是将帅,不说宋军,李瑕这两年都杀了好几个了,杀也杀不尽。

    反而是麾下将领,培养出来的并不多。

    他想着这些,转头看向刘金锁。

    “你说说吧,有何感悟?”

    “我早说了刘黑马要从北面突围,能克火的就是水。”刘金锁终是没忍住炫耀,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杨奔说的也有道理,这事不怪他,我也没想到刘黑马能坚持那么久。”

    李瑕耐着性子,问道:“那你为何没有主见?”

    “我还以为杨奔比我聪明,原来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你那是聪明吗?”杨奔冷哼一声,轻声道:“脑子转不过弯。”

    “嘿,我给你说好话,你还摆脸了。你倒是会转弯,转来转去被人绕晕了。”

    “阿郎面前,休要再聒噪。”

    刘金锁大恼,须臾却又愣了愣。

    他前日只想着打仗,没注意到杨奔对李瑕的称呼似乎有了变化……

    他挠了挠头,暗道等这一战的消息传出去,知州必然也要名震八方,升官是肯定的。

    升个官换个称呼确实是有些麻烦……

    脑中这念头打转,刘金锁再抬头看向李瑕,恍然感到他与以前初次北上时,有了大不同。

    “威风气。”

    “嗯?”

    “末将看阿郎,好生威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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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