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愿结秦晋
户部尚书府邸的门前,很是热闹。
站在最前面的是两位器宇轩昂的青年才俊,一位俊秀文雅,一位魁梧奇伟。而在两人身后,则是四位身着铁甲的士卒骑着高头大马,后面拉着四个外观华美的大箱子。
这两位自然是晌午商议要拜访户部尚书大人的齐单和江文炳。
“还请通报一声,就说齐单和江文炳来访。”齐单对着府门前侍卫拱了拱手,那侍卫久在户部尚书府中任职,也是知道这两位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的,火急火燎地便进了府内汇报去了。
过不多时,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从门内出来,对二人拱手相迎。“听闻五皇子殿下和左冯翊来访,在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朱叔叔这是说哪里的话,”齐单微微笑了笑,使人如沐春风一般。“从小我们便是您看着长大的,怎么现在却和我们打起官腔来了?这有些太见外了吧。”
这位中年男人名唤朱永,乃是户部尚书朱恭的长子,朱照儿的父亲。现任职礼部右侍郎,主要掌管主客司和精膳司。朱永掌管精膳司的理由也很奇葩——他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厨艺,更是烧得一手好菜,就连宫中的御膳房主厨的手艺和他也只是在伯仲之间,做了礼部侍郎后便主动请缨管理精膳司,每逢大宴都要亲自操刀掌勺,而同在他职权之内的主客司反倒是慢慢归于礼部左侍郎的管辖之下了。
朱永憨笑了两声道:“虽然老朱我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但是为官这么多年也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说一点都不懂那是在扯谎。有句老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位侄儿今日前来拜访还带了这么多箱礼物,怎么看都不像是私事……如果是公事的话,还是称呼的正式一点好。避嫌嘛……哈哈哈哈哈……”
“那叔叔您可真就是猜错了,”齐单还是像刚才一样笑着,但此时却带了一点神秘。“今日前来……还真是为了私事。再说晚辈来拜望长辈,带些礼物来不是应该的么?”
“哦?”朱永有些莫名其妙,他还真不知道什么私事能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哈哈哈哈哈哈……看来是我想多了。”
说着,朱永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随他入府。尚书府的侍卫也是很有眼力劲儿,连忙引着四位士卒牵马拉车往后门的方向从后院进去卸货了。
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谈的都是幼时齐单偷偷出宫和江文炳领着朱照儿等一干孩子玩乐、经常偷偷摸摸地要朱永给他们烧菜吃的童年趣事。
不一会到了府内的正厅,只见有一老人已经坐在厅内等候。而这位老人正是朱永的父亲、朱照儿的祖父,当今盛国的正二品户部尚书朱恭。朱恭年近古稀,但仍然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朱爷爷。”齐单和江文炳都立在堂前,对着朱恭拱手拜了几拜。朱恭此时见了两个小辈,心中也生出许多欢喜来,笑着说道:“不必多礼。”
几人落座之后,还是朱永先发问——虽然齐单贵为皇子,但朱恭也是朝堂上仅有的几名二品大员之一,更是与齐单较为熟识的长辈,当然不好放下架子问东问西,便由自己的长子朱永代劳。正好齐单刚刚也向朱永透露了自己到访的目的,朱永便开口道:“贤侄,刚才你与我在府门前所说的私事……究竟是些什么?”
齐单一直保持着笑脸,仍然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样子:“叔叔、爷爷,你们不妨先猜猜看。”他又抬手指向堂前候命的佣人们,说道:“你们也可以猜猜看,猜对的我重重有赏。”
本来还面呈犹豫之色的下人们一下子都炸开了锅,都在小声的窃窃私语着。有说最近恰逢端午佳节的、有说是为了给尚书大人提前贺寿的……反正讨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因为所以来。
江文炳当然是不知道的,他被齐单拉过来的时候只知道要送礼,但却不知道深层原因。但以他对于齐单的了解,他心中自然是有一番猜测——只不过他觉得不会发生的这么早。
朱永和朱恭这两位父子当然不会像下人一样七嘴八舌地讨论——堂堂朝廷命官如果和婢女佣人一样叽叽喳喳成何体统?
朱永作为儿子,当然要为父亲探探口风,不然折了父亲的面子可不好,这厢刚欲张口,便见那四箱礼物已被人抬进了厅内。而门口一个朴实壮硕的男人高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些应该是聘礼吧。”
一时间,厅堂内不少人都愣住了。“聘礼”二字的意味不言而喻,方才有许多人也在心中暗暗想过,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而这个胆子颇大的人一语点破的,自然是朱家的人——正是朱永的长子,朱照儿的亲生哥哥,朱斜阳。
既然有人道破了自己的来意,齐单随即笑吟吟地附和道:“斜阳兄所言极是,齐单今日之行,就是为了提亲的。”他挥了挥手,示意同自己前来的侍卫打开了那四个紫红色镶金边的花梨木箱子。
第一个箱子内放着四坛酒,这四坛酒的名字很有些故事,号作“发如雪”。发如雪的酒色呈乳白色,带有着“白头偕老”的意味,自然是谈婚论嫁的最佳选择。第二个箱子内是两株石榴色玉石所雕刻的一尺多高的玉树,这石榴色的玉石上面光华跃动,耀眼夺目,它有个名字叫做烛花玉,乃是天下十大名玉之五,更要在烟熏玉的前列。第三个箱子内则是一些小件,分别是一对崭新的龙凤红烛、一对光华的铜镜、一对玉梳子、一对崭新的青瓷海水纹香炉,一对金龙金凤手镯,又一对玉龙玉凤手镯。第四个箱子则是数十匹极好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金点玉缀、珠围翠绕。
这些礼物的数目全都是双数,有取“好事成双”之意。
按常理来说,提亲怎么着也是件大事,都要先请媒人带着礼物来提亲,怎么今儿却是五皇子亲自前来?不是说五皇子此举是坏了什么规矩,但终归是有些贸然的。
朱永此时却嘿嘿地笑了:“我说贤侄你今天怎么神神秘秘的,原来是盘算着要给我当女婿啊。”
齐单顺着朱永的话玩笑道:“怎么?朱叔叔难道是觉得我这个女婿无才、无德、无貌配不上照儿咯?”
朱永一听这话,当即摆了摆手:“怎么会,贤侄你对小女有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天下谁不知道五皇子是人中翘楚,才貌双全。贤侄你可不要妄自菲薄拿自己开玩笑了,只是……”
朱永这话无疑是恭维了齐单一番,但最后这个话音未落的“只是”二字,却让齐单心头一跳。只是什么?是照儿不愿意,还是朱家不愿意?又或是二者皆有之?齐单在到访尚书府之前便是志在必得,看尚书一家对自己的态度也很是欢迎,怎么在这关键时刻……齐单的脑中不由得乱了思绪,他倒是从没想过自己此行会失利。
眼见得齐单有些沉默,朱永也没能说出下文,长子朱斜阳便替父亲开口道:“父亲有所顾虑不方便说,我倒是没什么好顾忌的……”
“齐单,我且问你——从出身来讲,你乃是陛下的皇子,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从个人来讲也是文武双全,成就斐然。只是……我们朱家也算是名门望族,照儿也是大家闺秀……你此番来提亲,到底是要照儿做你明媒正娶的正妻王妃,还是说……仅仅只是纳作妾室?”
听完朱斜阳的一席话,齐单心中才了然。他笑道:“我与照儿乃是青梅竹马,从孩提时代我便对她有亲近爱护之意,此番来提亲也是亲自上阵,哪有让她委屈作妾的道理?当然是要娶她做赵王妃了。”
盛帝膝下有七子三女,大皇子自然是太子、储君,而剩下的六个儿子就依古代典籍中所记载的“齐楚秦燕赵魏韩”七种贵族姓氏分别封作了王爷。盛国皇室姓齐,对“齐”字当然要有所避讳,便去了打头的齐“字”不封,从二皇子开始封作楚王,排到齐单这儿当然是赵王,只是盛国的王爷们历来只封王号而并不加封地,所以平时人们只用皇子的称呼来表示尊敬。
齐单所说的娶朱照儿作为赵王妃,当然是对自己要娶朱照儿为正妻的一种考究正式的说法。
朱斜阳听齐单这样回答,脸色才缓和下来,稍作赔礼道:“俗话说长兄如父,照儿自小便对我多有依赖——父亲不方便说的话便由我这个兄长来说出来,刚才态度失礼对五皇子殿下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五皇子点了点头,他倒是很能理解朱斜阳的心态——毕竟照儿是朱家独女,全府上下的掌上明珠,若是只给自己做了一个小妾,岂不是贻笑大方?自己和照儿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当然是做正妻才合乎常理。
几人交谈愈欢,早就消弭了方才的尴尬,这时候一直笑眯眯的老头儿朱恭却猛然开口,打破了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五皇子殿下,还请容许老臣多言——不知娶照儿这一事,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呢?”
朱恭作为户部尚书,当然是心思极其缜密。更何况此事关乎照儿的婚嫁,甚至全族人的命运,一定要万分小心周密,一点儿都不能打马虎眼。而他这一问正是在试探陛下的口风,可谓一针见血——若是陛下同意定然是最好不过,两家人皆大欢喜。可若是陛下不同意这门婚事,等到开始筹备婚礼的时候再紧急叫停——一来伤了小孙女照儿的心;二来拂了朱家全家上下的脸面;三来从陛下的态度也可知道,朱家并不得皇恩青睐,恐怕要大势将去。
以齐单的聪明,怎会不知道朱恭此问的意图?他平静地看着朱恭那张苍老的脸,回答道:“这是我的意愿,还未禀报父皇。但是想必父皇也不会拂了这桩美事,还望尚书大人不必多虑。”
第十六章 落第书生
红雨和贺难两人两马、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之所以走小路而不走官道的原因想必也不用过多赘述。
用屁股思考也能知道,不管齐单得知这个消息是早是晚,贺难的出逃必定会遭到通缉。他现在的身份大概介于游侠和逃犯之间,负责保护他的红雨当然也不能穿那一身招摇显眼的大红色衣裙,此时二人的穿着都是最普通的灰褐色布衣,看上去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
说到穿着,红雨本来是要贺难穿一身黑色夜行衣、以黑布蒙面来掩饰自己身份相貌的,结果被贺难当场否决:“你是真不懂呢?还是想害死我啊。”
“大白天来这么一出,打扮的就不像什么好人,不是逃犯也胜似逃犯了。平民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就是嚼舌根子,若是真听你的,恐怕我前脚刚进客栈,后脚就被人举报到当地的官差那儿去了。越是我这种流窜犯,越要打扮的朴素一点融入到人群之中——你是不是评书故事听得多了,真以为匪徒就一定要穿一身黑,反面角色就一定要把邪恶二字写在名字里?”
贺难本来以为以红雨的经历不会连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她这么说是故意要自己出糗,但是他哪里知道红雨是真不太懂这些——虽然红雨作为暗箭也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但她从来都是被身边的人保护的好好的,哪里有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也就是贺难这种从小便从扎堆儿的人精里混出来的才会懂这些事情。
说到底红雨的武学天赋再怎么出色,也还是一个十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
两人就这么悠闲地乘马慢行,忽然红雨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问贺难:“你为什么……”不知为什么她又改口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似乎总是喜欢走在别人后面?”
“不是我喜欢走在别人后面,而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背后。”
“有什么区别么?”红雨眨着一双美目,对贺难的车轱辘话十分不解。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贺难在马上张牙舞爪,来了一段贯口:“我就再教给你一点实用的经验吧……把后背留给别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从正面来的危险你能看得到,也更容易察觉和避免,但是从背后来的危险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俗话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如此了。”贺难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你说是吧。”
红雨点了点头,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贺难离乡已久,此时脱离山河府一身轻松,自然是要先回家祭祖。但两人现在行的方向却不是向北,而是向西,这也是贺难的主意——自己的身世祖籍定然早已被齐单调查的一清二楚,若他要派人捉拿自己,向北自然是第一选择。而自己却不必径直向北,每逢岔路便投石问路,只要不沿着原路返回,朝着哪里走都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齐单又怎么能知道?他派遣出来的人手再多,寻找自己的可能也是如大海捞针一般,只要拖延过了一阵再返乡危险因素便会大大降低,而土地公公给他指明的道路正是先向西而去。
两人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白玉京西北方的落雁城。
盛国大部分国土都地处平原地区,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从白玉京到落雁城急行只需要十日不到,但贺难有意放慢速度,为追兵“让出”些时间走到自己前面去,如今已行了近二十日,总算是进了落雁城的郡治之内。
“今日我们便在此地歇歇脚暂住一晚吧,明日是端午佳节,城中定有祭祀活动和节目,不妨明天进城去过节。”二人来到一个小村镇附近,贺难环视了一圈,对红雨这样说道。
红雨也看了看这炊烟袅袅的小村镇,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两人牵马进村,仍然是红雨打头,贺难殿后。过不多时,贺难觅得一处较宽敞的院子,便招呼红雨过来。那院子里正有一位身形魁梧,鸢肩龟脊的汉子在井边打水,见二人走近,便开口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贺难对着汉子拱了拱手,谎称二人是夫妻道:“我夫妻二人是云游四方的游侠,路过此地想入落雁城中过端午佳节,但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唯恐郡城宵禁关闭城门,便想着在此处找户人家借住一晚……房钱便按照落雁城中客栈的标准计算吧,不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汉子仔细地端详了贺难二人片刻,豪爽地笑道:“好说。”随即便拉开院子前的篱笆小门,示意二人进来。“屋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院,是我平时放杂物的地方,你们若是不嫌弃把马拴在那里就行了。我家一共有三间屋子,我住在正中间那间,你们今晚就住在右边那一间就好,卧室是小了点,若是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还请见谅。”汉子说完便憨笑着搓了搓自己的手。
贺难见这汉子已经如此热情招待,当然不可能再产生什么异议,向他道了一声谢便带着红雨走到后院拴马去了,顺便再看一看二人今晚的卧室。
两人甫一进右边那一间小屋,红雨便皱起了眉头。屋内空间不大,堆放的一些杂物更是占据了半壁江山,但是却并没有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反而收拾的井然有序,整个屋子莫名的让人觉得干净、温馨。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贺难见红雨面露难色,便开口问道。“莫非是……你觉得这屋子不行?”
红雨沉默地伸出手指,指向两人眼前的一件东西,正是一张靠在墙壁内侧的寝床。她不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一旦她开口提到一张床怎么睡的问题,贺难是一定不会放什么好屁的,索性便不说话了。
没想到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贺难竟然罕见的善解人意了一把:“你是想说一张床没法睡?那好办啊,一会我去找那位大哥要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我睡地上你睡床上呗。”
今天这位爷怎么转了性了?平时的他要么会油嘴滑舌的说“夫妻当然是要一起睡”,要么就是一副不耐烦地样子“当然是我睡床你爱睡哪儿睡哪儿”。事出反常必有妖,红雨不禁在心中琢磨起来贺难又想要干什么坏事了。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睡啊?”贺难见红雨一言不发的样子,果然又开始犯贱撩闲。红雨回头瞪了他一眼,连忙将自己手中的行李扔到了床上占好位置。贺难看着她像小动物护食一般着急的样子倒也觉得有趣,没当回事地笑了笑便走出了房门。
那汉子看起来已经忙完了,此时正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手中捧着一本书在读。贺难凑了过去坐在汉子身边,又向汉子拱手道谢、自报家门:“在下贺难……斧阳郡城人,乃是一个闲云野鹤的散人,那位姑娘是内人红雨,随我一同云游四方。”
汉子放下手中的书,也抱拳施礼:“在下孟河,土生土长的落雁郡城邹家村人……在郡城里做个教书先生。”
此话一出,贺难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惊死在座上。他本以为这位五大三粗的兄台是个朴实憨厚的庄稼把式,或者屠猪宰牛的屠户之类的,没想到他却自称是一位教书先生。“兄台你可莫要跟我开玩笑啊……”
没想到孟河却诚恳地回答道:“贺兄弟切莫要以貌取人,我虽然长了一副粗犷的相貌,和寻常的白净书生不同,但却是货真价实的考中过秀才的——谁说读书人便不能魁梧强壮了?”
贺难的眼光落到了孟河放在一旁的的书上,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文经”二字,乃是前朝大儒与其众弟子集思广益收录文章编纂成册而来的经典。这本书的书页都已经被翻卷了边儿,又有刻意压过的平平整整的痕迹,看来孟河是经常研读此书而又将书好好保存过的。他冲着孟河点了点头,面露几分愧色,心生几分敬意:“孟兄所言极是,是我有些冒昧了。”
他又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问道:“既然孟兄考取过秀才,为何不进一步考取功名做个举人谋得一官半职来当一当?怎么只在这郡城中做个教书先生?”这话一说出口贺难便有些后悔,若是孟河的才学不济没考中举人才做了个落第秀才,自己这话岂不是在揭人伤疤?
没想到孟河却也给了贺难一番解释“举人倒是考中了,只可惜被人冒名顶替罢了……不过我本来也不愿意为官,做个教书先生也未尝不可,反倒是悠闲自在。”孟河的神色依然是笑呵呵的,看起来似乎对此事也不以为意。但贺难的眼力可是一绝,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这位敦厚的汉子眼底黯然,心中仍不免有些耿耿于怀?
“像你这样被人冒名顶替的例子有很多么?”贺难对此有些好奇。
孟河神情古怪地看了贺难一眼:“我看贺兄弟你的谈吐气度颇为不凡,想来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吧,怎么会不知道当今的科举存在许多的猫腻?”他摸着下巴,回忆道:“与我同去而熟识的考生中有许多才学都远胜于我,但这些人中考取举人的却也只是十不存一罢了,一些不学无术脑满肠肥之人倒是欢天喜地的做了官……我倒不是怨天尤人,但其中之事细细想来也算是耐人寻味。”
“这真是……”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是毛遂自荐投入到山河学府之中的,要应对的是山河学府内的考试。虽然难度比起科举来只高不低且筛选更为严格,甚至有些出类拔萃的还要经过李獒春亲自主持的面试,但只要过了府试便是山河府的学生,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名利场。他在山河府这些年也听说过考官与考生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例子,却没想到真正有才能的人被录用的情况不过十之二三。
“贺兄弟,我看你年纪颇轻,恐怕还不到弱冠之年,想必是真没参加过科举。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忧,若是你真有才学,一定是能考上的。”孟河见贺难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前程,反倒是劝慰起贺难来了。“世上这些不平之事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为这些事而忧虑反倒不如逍遥自在的活着。”
“可是这世上让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就一定是好事、就一定是正确的么?”贺难脸色沉重,阴郁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他向孟河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孟河的脸色闪过了一丝诧异,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不一定。”
他给出的答案也是贺难想要的答案,只是不知道又有谁能将这世道改变。贺难点了点头,又缓缓说道:“但愿这世上能出现一个可以经世济民的大贤能来吧……”
孟河听完贺难之言,也有些动容。他今年二十有九,看着贺难便像是看着从前的自己,心中不免一阵感慨。“贺兄弟酒量如何?我家里有几坛黄酒,若是你不嫌弃,我们可以便饮边说。”
贺难见孟河主动邀请,自然大喜,便随着孟河取来一坛黄酒两只小碗,又到村镇里的小酒肆中买了一只烧鸡、二斤熟牛肉,便坐在这张石桌旁推杯换盏,侃侃而谈。
第十七章 绮丽伤人
贺难和孟河从傍晚喝到了深夜,这一晚上两人促膝长谈,从诗词谈到文史,从政令谈到国策。贺难是李獒春的得意弟子,从入府之时便开始耳濡目染也就罢了,可是这孟河只是一名落第秀才,郡城的教书先生,居然和贺难承袭自李獒春的思想有许多相通之处,不谋而合,实在是令人不可小觑。
交谈愈深一分,贺难便愈敬佩孟河一分,也愈憎恶那些尸位素餐的选拔官员一分——孟河这种人才不说君王的肱骨之臣,也算是国之栋梁、中流砥柱。若是孟河能在朝中谋得个一官半职,定能造福一方。
两人喝完了两坛酒,孟河已经有点昏昏沉沉,便先进中屋内休息了。贺难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残羹冷炙,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甫一推开房门,走进内室,便看见红雨正坐在床边抱着一床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么还不睡觉?”贺难有些奇怪道。“这都已经是三更天了,明天早上还要进城。”
“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睡。”红雨冷冷地说道,只是不知为何语气中有一丝忸怩。“万一有追兵赶上来呢?我先守夜。”
贺难两只眼珠子转了转,以他的聪明早就想到了红雨要等他睡下才敢安睡的原因。他慢慢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上半身凑近了红雨,酒气几乎能喷到红雨脸上。红雨见贺难酒气醺醺地坐了过来,连忙抱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芊芊素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一双杏目瞪了起来:“你要干嘛……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敢往前,就算是你有李御史交给你的暗箭令,我也会杀了你。”
看见红雨这般警惕如小兽般惹人发笑而又有些可爱的模样,贺难不禁哑然失笑:“你不会真以为我要对你做些什么吧?”
这句话貌似是贺难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他的语气在红雨听来却是有些挑衅的意味,她自然是认为这是贺难的“犯罪宣言”,是他对自己图谋不轨的讯号。她不由自主地重重踢出去一脚,正巧蹬在了贺难的胸口。贺难喝了不少酒,再好的酒量也不免有些醉意,思绪还沉浸在刚才与孟河的交谈之中,再加上红雨身上弥漫出来的香气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在这心神不定的时候,他竟被红雨一脚踢到了地上。
这一记重击倒是让贺难清醒了许多,他坐在地上靠着墙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来,看着红雨那寒霜般的俏脸说道:“不得不承认的是你的确很漂亮,据我推测你的家世出身也应该不错,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溺的姑娘对吧……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对你有所企图。之所以我向师父要你陪我同行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来,燕二哥说你武功天分最高,我觉得足够保护我应对很多麻烦了。二来,师父对我说你虽然天资绝伦却一直像未经历过风雨的小花儿一样缺乏锻炼,跟着我出去历练一番会对你大有裨益。三来……”
红雨打断了贺难的话,她从床上跳下来蹲在贺难的身前,吐气如兰:“你说我像一朵未经历过风雨的小花儿?”
她的手指已经抵到了贺难的脖颈上,贺难顿时感觉到自己被她触及的皮肤处一股冰凉,不禁咽了咽唾沫,喉结一阵蠕动。红雨微微嘲笑道:“你这么聪明应该会知道——花有多美丽,就有多危险。”
这世上美丽的花,不是带毒的,就是带刺的,抑或是二者皆有之,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人的命。女人也是如此,越绮丽的总是越伤人。
贺难大着胆子攥住了红雨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他的手背触碰到刚才红雨指着的地方时,明显地感觉到皮肤上面竟有一些水痕。
“三来——我认为你绝对不是传闻中那样性格古怪难以接近的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贺难终于找到了机会把自己刚才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个正人君子,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宵小之辈,但我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对吧,就算我对你有些什么别的想法……”贺难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有些不妥,便改口道:“如果我真对你产生了男女之间的感情,那也得是两情相悦……对,两情相悦。”
红雨撇了撇嘴,眼神玩味:“谁要跟你两情相悦啊……”话虽如此,不过她冰冷的面色逐渐有些缓和下来。说罢,她便起身坐回了床边背对着贺难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如贺难所说,她的家世出身还算不错,从小到大都是家人的掌上明珠,自打生下来还没有和其他男子共处一室而眠,今日她强忍着困意要等着贺难便是害怕他趁着自己睡着对自己做出什么来,但现在看来贺难好像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贺难摇晃着站起身来把被褥在地上铺好,看着倚在床边的红雨,他一嘴便道破了红雨的心思:“你还从来没和男人独处过吧……尤其是睡在一个屋子里。”
“从这点来说,你倒是没什么好吃亏的。”贺难打了个哈欠,已经缩到了被子里。“我也没和女人这样过。”说完这句话后,他竟然一下子就像断了气一样睡着了。
红雨转过头来看着贺难那不堪入目的睡状,心情有些复杂。
她一直都觉得贺难是个危险分子,这种危险并不只是他本人那种可怕的思想,更多的则是你和他站在一起,天上掉下来一道雷劈死他还顺带着连累你的“危险”,所以红雨一直都对他敬而远之。但是红雨也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贺难一样,既张扬跋扈而又狡黠深沉,既轩敞豁达而又孤僻阴郁,高傲却让人莫名觉得可怜,言行粗鄙并着心胸坦荡……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内心,才能让如此多的矛盾之处在他的身上共存呢?
在疏远的同时,红雨也对贺难有一丝莫名的好奇。
第二天清晨,贺难难得的早起,却发现红雨的床上已经整理的纤尘不染,显然已经苏醒很久了。他从肺中吐出一口浊气,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躯干,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红雨正背对着屋门坐在昨夜孟、贺二人饮酒的那张石桌边上,她已换上了自己那身大红色的衣裙,手里仍然捧着一卷书,对贺难的接近浑然不觉。
贺难倒也不去打扰红雨,只是靠着墙看着红雨那写着岁月静好的侧脸,不知是在胡思乱想还是单纯的欣赏那张姣好的容颜。
就在此时,小院中间那扇门也被人从里至外推开,看来孟河也醒过来了。
“贺难兄弟,红雨姑娘,你们已经醒了?”孟河憨笑着说道,平日里孟河总是会早起进城去学堂开课,今日恰逢佳节,又加上昨日饮了一些酒,却要比平时醒的晚了一些。
红雨听见孟河还叫了贺难的名字,才发觉贺难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两只眼睛色迷迷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他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她今日心情不错,也就没把贺难那个痴呆的表情放在心上。
贺难也和孟河打了个招呼,“孟兄今日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和我们二人一同进城过节,乐呵乐呵?”
孟河挠了挠头,有些踌躇道:“今日我要去村长处与他商量一些事宜,不知何时才能商讨好,你们先进城去吧,或许今日午后商讨完事情我再进城与你们一同过节。”
贺难见孟河还有要事,便也不强人所难,只与孟河约定好下午在城中何处碰面,便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与红雨乘马离村沿着去往落雁郡城的路去了。
这落雁郡城不愧是盛国中部与西部交界处的大郡,为防风沙而建立起来的城墙雄厚凛然,蔚为壮观,和白玉京的庄严、钺月城的繁华有些大相径庭。白玉京的城内氛围严毅威重,如同天子龙袍冕旒正襟危坐;钺月城倒像个在江边戏水的妙龄少女一般,美人美景,而这落雁城却是一个穿梭于黄沙疾风之间的彪悍游侠。
二人都不曾来过落雁城,自然对城中的事物很有些兴趣。
落雁城最为闻名的便是来自于西境的良马、香料与宝石,沿街而过几乎尽是贩卖珍奇水果药材、香料宝石的摊铺,而受到这些香辛料的影响,整座城都透出一股芬香来。
贺难领着红雨在街市中悠哉游哉地走着,红雨毕竟是个女孩儿,对于香薰宝石等有着天生的兴趣和爱好,贺难稍微一分神,便见红雨已经怀抱着一大捧奇异物品,诸如什么香囊、玛瑙手串、玉簪子等等。
“你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姑奶奶。”贺难有些头疼,他毕竟是个逃犯,而负责保护自己的这个小祖宗却像是游山玩水一样。
“怕什么。”可以看得出来,红雨今天真是心情大好。“有我在呢,就算追兵到了也无妨,全杀了就好了。”
前些日子一路上忧心忡忡的红雨现在都已经转了性了,贺难一个男人也不好再提心吊胆的,只得随着她的性子去了。
两人在街市中闹了很久,身上的大件小件也越来越多,贺难自然承担起了替红雨做劳力的重任。不知不觉两人遛到了一处偏僻静谧的巷子里,抬眼一看竟然挂着一块“画馆”的招牌。
“这里居然也有作画的人?”红雨对着那块牌匾仔细地看了看,“这字写的倒是不错,想必这里面画师的画也很有水平,我们进去看看。”
“画?画有什么可看的?”贺难不禁疑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也是个画师吗?”红雨气鼓鼓地说道。
经她这么一提醒,贺难才想起来自己初见红雨时,那画舫的船夫便提起过这位红衣姑娘是个经常来画舫上采风作画的画师。
两人推门进了这座画馆,这画馆的外厅挂着许多画作,有山水美景,也有飞禽走兽。青山雄阔巍峨、白水安若明镜、凤凰绚丽华美、猛虎斑斓凶猛……贺难这个不懂行儿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这画师的技艺不俗,却见红雨的表情已经写满了敬重,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矜持惯了,恐怕都要扑到画中去了。
“您便是作这画的画师么?”红雨看向了厅堂正中央坐在桌前的研墨之人。
那研墨之人缓缓抬起了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些都是我师父所作。”
红雨急切地问道:“那您的师父现在身在何处?还请为我们引荐……”
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墨、砚,站起身来道:“师父就在这里面的后厅中,我带二位去吧。”
三人从后门离开这座厅堂,又穿过了中间的一个小院子才进入画馆的后厅。这后厅比前厅还要宽敞许多,奇怪的是这里却并没有装裱起来的画作,四面墙的柜子上全都陈列着一些古朴的器具。
年轻人轻声唤了唤那位伏在案上睡着的枯瘦之人,那枯瘦之人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阵阵鼾声响起。他不由得有些尴尬地对红雨二人说道:“师父应该是昨夜繁忙有些劳累,烦请二位稍等片刻。”又为二人搬来了两张木椅以供休息。
贺难也并没有什么要事,既然红雨想向这位画师求教一番,他也乐得清闲,总比在外面被那烈日炎毒炙烤着强出许多,二人便在此坐了下来,等着这位画师睡醒。
第十八章 命系此图
假寐的老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时辰之前,这一男一女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娃娃便已经进了自己这后厅,那女娃娃一进门便在屋里转悠着欣赏各种古董藏品,尤其是铜镜、首饰、胭脂盒等梳妆用的器物,而这遭天杀的男娃娃居然坐在自己面前目不转睛的整整盯了自己一个时辰。
老头儿本来想拿捏出一些“世外高人”的架势来,让这俩娃娃吃个闭门羹就此作罢,没想到却是自己先绷不住了。
倒不是他不想招待这两位,而是这两人今天刚踩进前院大门的门槛,他就知道这俩娃娃是自己遇不得的。可是因为这少年的目光实在是颇为瘆人,就连他伏在案上都感觉如芒在背,迫不得已才从假寐之中醒来。他十分笃定假如他真睡着了到明天这个时候,这男娃甚至能盯着他一天一夜。
此刻老头儿已然睁眼,心中纵然叫苦不迭也轰不走这两人了,只能后悔为何没在一开始就将两人拒之门外。
“先生醒啦?”贺难的头发如女人一般长度,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没被长发遮盖的一只眼睛对上了算命老头的目光,他微微咧开了嘴,满脸的戏谑之色。
老头儿纵使心中老大的不愿意,但已经被逼到了这个份上,也别无选择了。只得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故作大梦初醒状问道:“算卦啊?”
“算卦?”贺难心道这位老爷子是睡糊涂了还是痴呆了,他一个开画馆的算的是哪门子卦,他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道,“不然还是打劫啊?”
话音未落,满屋溜达着照镜子的红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贺难身后,她轻轻拍了贺难一下示意他不要胡说,然后挨着贺难坐下,对着老头儿毕恭毕敬地说道:“老先生可是这画馆的画师?小女不才,自幼便酷爱作画,对此也略有几分见解,今日见老先生的画作可谓是惊叹不已,烦请老先生赐画并指点一二。”
这老头儿愣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一对并不是来找自己算卦的,而是来求那劳什子画作的,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庆幸——既然不要自己算命,便随便拿两张画将他们赶紧打发走就好。
他刚要起身为红雨二人取出两卷画,突然一只手伸到自己的眼前阻止了自己的动作,“刚才我听老先生睡醒时迷迷糊糊地倒是问了我们一句是不是要算卦,看来老先生也是个算命先生咯?在下对易学命理也颇有兴趣,既然老先生已经要为内人赐画,不妨也为我二人算上一卦如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正是贺难贺大爷所发。
老头儿悻悻地陪笑道:“这位小哥儿莫不是听错了,我哪里会……”
话音未落,老头儿又听到自己身后有人出言打断,居然是自己那位年轻的后生弟子,这弟子是个耿直木讷之人,对着贺难二人说道:“我师父这画馆其实是个算命的卦馆,这里的规矩从来都是先算卦后赐画,若想要画便先要出钱买卦,师父自然会将卜算的结果用画作表明。”
老头儿本来已在心中窃喜能够敷衍了事,没想到自己这个耿直的学徒倒是把老底全交了,此时便有些气急败坏,突然大发雷霆道:“要画可以,今日算卦不成。不止是今日,明日也不成,再往后也不成!”
贺难那一双瑞凤眼倏地从戏谑变换成了愠怒的神色,随着一阵穿堂风而过,长发飘飞,黑袍舞动,简直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他咬牙切齿地道:“今日我夫人的画你要画,我的卦你也要算,不然……”
他从怀中擎出一支火折子,话里话外满是威胁之意,“老先生既然在这郡城之中有自己的店铺,想必也是技艺超群,名声在外。贺某与妻子佩服老先生画作才前来求画,老先生又是何故赶我们出去?规矩是您定的,想必往来客人都敬重老先生不曾坏了这规矩,今日若是您自己坏了规矩,可别怪贺某不留情面——先烧了你这满屋的墨宝,再砸了你门前的招牌!”
这一席话语不无强词夺理之嫌,但就算是歪理也占了个“理”字,老头儿自从立馆之始便定下了“以画作卦文”,“先算卦后赐画”的规矩,至今还无一人例外。甚至大多数求卦之人都是被这以画作卦的噱头所吸引才慕名而来。今日若是真将这二人赶了出去,的确有自毁招牌的意味在其中。
老头儿思索其中利害不说话,学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不敢说话,贺难横眉怒目气势汹汹,红雨埋怨地看着贺难似乎是在责怪他不应该如此冲动,整间屋内竟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不多时,老头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连续大叫了三声“罢了、罢了、罢了!”便自顾自地坐下来,没好气地对贺难说道:“小子,今日老夫便为你们算上一卦……你们是要算命数、前程还是要算姻缘?”
“我都说了我们是夫妻了,还需要算什么姻缘?”贺难有些不悦,“自然是命数了。”
老头儿却微微一笑,小声嘀咕道:“真的是夫妻么……?”
二人各拈了一张白纸,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上去。老头儿接过这两张纸来打眼一瞧,心下却是一沉。
他是个算命先生,对于事物征兆自然很有些信奉。今日一早他便看到自己这画馆有漆黑的乌鸦遮天蔽日而来落在房檐上,那些乌鸦也不聒噪,只是三五成群静静地站在房檐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乌鸦是大凶不吉之兆,这大凶不是指来人,正是指自己。今日所要来拜访的恐怕是天下奇之的大人物,自己要是替他算了命恐怕会福消寿折,所以才出此下策驱赶贺难二人。但他最终又选择替二人算命的原因却也很简单——他太好奇了,他学艺已四十余年,至今为止只遇过一次天生异象——当时乃是年末的凛冽寒冬,鹅毛大雪整日飘零,可那一天却晴光朗照,蓝天如洗,冰雪消融。
他亦师亦友的朋友,几十年前首屈一指名震京城的玄学大师曾邀请他一共入宫为一个新生儿看相,那呱呱坠地的小孩子生得好看,白皙红润两目携光,不似寻常婴儿初生一般哭闹,而是面露笑容,玄学大师也对此儿啧啧称奇。而精通易学命数的他暗暗在心中记住了这孩子的生辰,正在袖中掐指算数时却突然昏了过去,而回到家后却又生了一场大病,本来敦实壮硕的身体变得也愈发瘦小枯干,恐怕是天道不允他推测这孩子的命数前程。
而这个婴儿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
今日也逢这种异象,老头儿对此自然是又奇又怕,他年岁已高,如果强行要算今日之卦搞不好马上就一魂出鞘二魂升天,但他……真的想看看自己究竟又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硬茬子。
只是他现在手中的两副生辰八字帖,却无一人的命格值得今日的异象。这小女孩生得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倒是有些吉人天相的意味,一生福禄寿喜俱全,总能逢凶化吉,若非要说会有什么麻烦之处恐怕便只有情劫;而这男娃娃的命数却远配不上他的气焰万丈,他的命格十分古怪,一生多坎坷磨难,悖逆寻常,但最终不免落得一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老头儿喟叹一声,心道自己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再窥探一次天机,迎来的却只是一个较为寻常的富贵命和一个差劲到有些离谱的命格。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老了连卦象都看不准,什么事情都能被自己当作征兆来解读。
他先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灵狐给红雨,那九尾狐眼波流转媚眼如丝仿佛具备人的神态,正慵懒地趴在山水之间的一块巨石上休息;九条雪白的尾巴随意地披散下来,尾尖攒红,是老头儿见了红雨这一身大红衣才有感而发。九尾狐乃是灵兽,每修炼百年便生出一尾,这一尾也代表了一世的福分,而这小女孩也是如九尾狐一般古灵精怪无忧无虑,所以才作此画给她。
“九尾狐狸啊……”贺难伸着脑袋看红雨手中的画,“你不会是活了九百年的老妖怪吧。”
红雨把这张九尾狐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好,向老头儿点了点头道谢,又白了贺难一眼:“不谈什么算命,这画技简直是巧夺天工……你千万莫要对老先生不敬。”说完后她便去找画馆的那个年轻学徒讨要卷轴来收纳此画了。
眼见着红雨都得了画,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贺难心中如同烈火灼心一般难耐,他不停地看着老头儿动笔勾画,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如果我给你的画和她的有所不同——我是说你们夫妻二人的命如果是截然相反的该怎么办?”老头见红雨离开,便对贺难说道。
贺难想了想说道:“无妨,我看她那一张画的应该是个好命吧,既然你这么问了说明我的命好像很差对吧……妻子是个享清福的,那丈夫不就得是个劳碌命么?”虽然他和红雨并不是真夫妻只是个幌子,但他倒也代入到了一个丈夫的角度去想了一想。
老头儿笑了笑,对贺难的印象却不似之前那么反感:“你倒是想的挺明白。”只是他的腹诽却有些可惜之情——他岂止是个劳碌命那么简单?
过不多时,贺难那一幅画也收工了。他忙不迭地接过来看,却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个什么怪物——那画上一兽,似狼似犬,浑身鲜血淋漓残破不堪,两只前肢已然断裂残疾,却仍昂首怒目,呲牙咧嘴。
“你一生的命数,就全画在这张图上了。”
“老头儿……呸,老先生。”贺难见自己称呼不敬,便迅速改口道,“您画的这是个什么动物?又有何意?我看着这玩意儿怎么血肉模糊的?”
老头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释义道:“此兽和那九尾狐一样,也是个志怪传说中的动物,唤作狈——有个成语叫做狼狈为奸,说的就是此兽。这狈与狼同源,据说几万只狼中才能生出来一只狈,它的性行贪婪狡黠,灵智远胜兽类且极其少见的通人性;狈虽然聪明但前肢奇短行动不能自如,便趴在壮硕的狼身上指挥他们行动,所以也被称作狼群的军师智囊。而又有一种说法是狈并不是先天前肢短小,而是断了前腿的狼没有独自行动的能力所以趴在同伴的身上被人误以为是狼中异种所致。”
群狼的军师……贺难倒是对此很感兴趣。既然我是一只狈,那我的狼群又在哪里呢?山河府吗?还是……
过了好大一会儿,贺难才发觉自己想的入了神。他本来是听说这画师竟然会算命,临时起意想要让老先生替他给另一个人的命作注解的,没想到自己倒是先沉浸其中了。
贺难忙问老先生:“能请您再算一次么?不是为我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老先生见今日无事发生,便也放下心来给他算卦,说道:“但说无妨,只要再付一卦的钱就好。”
贺难凭着自己的记忆,又提笔写了一张他人的生辰帖递给了算命先生。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贺难加的这一卦,却应了老人今日所思所想的不祥之兆。
第十九章 也是逃犯
却说这算命老先生甫一见贺难奉上的第二张生辰帖,便是脸色陡然一变,神情又惊又怕,心中渐生悔意。
他本是鼓足了勇气要见识见识这个天生异象的命格,但到了最后关头,那攒于胸口的好奇与胆气却倏地枯竭消散。冥冥之中他在内景里似乎窥见了天机,而从意象里的茫茫云海之中伸出了一只大手抚过他那枯瘦干瘪的面孔,又将他的双眼强行合上了。
“走……走……走!”老头儿将手中的生辰帖一把撕碎,他奋力推搡着贺难,让他离开这里。“今日我已为你算了一卦,你也该知足了!”
贺难见老头儿突然就像鬼上身一般,不由得满头雾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想挣脱开老头儿的束缚,却发现这比他还要瘦弱的老头此时却如迸发了千钧之力一般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老头儿摆布。
“这张生辰帖,这个生辰,你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也不要给任何人看!记住!”老头像是喝醉了一样不断地重复着这段车轱辘话。
这也是贺难被扫地出门前听到老头儿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他那浑浊掺杂着血丝的双眼也深深地印在了贺难的脑海里。
“怎么了?”被一同赶出来的红雨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她正在前厅欣赏着老人的其他画作便被画馆主人莫名地清理了出来。“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惹老先生发怒了?”
贺难仔细地回忆了老头儿最后的那一番话——既然老头儿不让他向任何人提起,他便没有对红雨说实话,只是随意地敷衍道:“没什么……这老家伙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发起疯来了。”
“这种算命的老头儿都神神叨叨的,恐怕是癫痫犯了。”贺难看上去十分认真地总结道。
已既然经被人赶出了画馆,纵然二人心中还各有目的也再不能进去了。贺难看了看天色也该是时候去往与孟河约定好的地方碰面,便拉着红雨前往他们约好的那处食肆。
这食肆看上去并不气派,但据孟河所说这店面虽小却有一手煮面的招牌手艺,贺难是北方人尤其喜面食,这么多年也没改变自己的这个习惯,听孟河对这家的面条赞不绝口,自然是要来尝一尝。
而他们抵达这处食肆时,孟河却还没有踪影。两人在郡城中逛了半天,早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迫不得已之下便先进去吃点东西。
两人刚一踏进这店门,贺难的双眼便在这大堂之中四处扫视,店小二刚欲上来迎接,贺难便拉着红雨走到了最里面角落靠墙的那张桌子旁落座,只剩下店小二可怜巴巴地跟在他们身后,想要插话却没有机会。
“客官……咱们想来点儿什么?”店小二终于逮住了说话的机会,忙不迭道。
“我听说你们这里面食煮的不错,都有些什么说来听听。”
“我们这儿啊……”店小二拉长了声调,“有关外的肉酱面、打卤面、狗肉冷汤面,有关内的烩面、炝面、辣子面,有中原的油泼面、长寿面、牛肉臊子面,也有江表地区的葱油面,鱼汤面和虾油面,还有南海边上的肠面、粉面,和那船夫们最爱的虾仁馄饨面……正可谓是面面俱到,一应俱全。”
红雨见着店小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悄悄捅了捅贺难的胳膊,小声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个店小二跟你有的一拼啊。”
贺难认真地点了点头,对红雨的话表示赞同,又向那店家答道:“那就先给我来一碗热汤的牛肉臊子面和一碗肉酱面吧,给她上一碗葱油面,再上二斤卤牛肉。”
小二点了点头,便潇洒地甩了一甩搭在自己身上的白巾,扯着嗓子向后厨报着菜名,而红雨的小脑袋却转向了贺难。她满腹狐疑地看了看贺难:“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葱油面?”
贺难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道:“我猜的。”
红雨知道贺难并没有如实相告,她的一双眼睛也眯了起来像是画中的狐狸,吓唬他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已经很猥琐了,如果你不老实说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这半月过去,又经历了昨夜那种尴尬的场面,贺难现在早就不怕红雨的恐吓了,他心知肚明红雨是不会对他出手的。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想被人当成猥琐小人,便开口解释道:“观察、推测,缺一不可。”
红雨听见贺难这么说,立刻警惕地看着他的脸,似乎也想从他的脸上观察出点什么来:“你是不是又在骗人?哪有那么神奇……你都是怎么观察、推测的?”
“你是钺月城人对吧——钺月城地处月涌江流域,刚才小二提到过的江表面食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葱油面、虾油面和鱼汤面。这三种面我也曾经有幸品尝过——鱼汤面是热气腾腾的汤面,你向来喜凉不喜热,故我排除了鱼汤面;虾油面荤腥太重,辣油呛鼻,不合你的口味,也排除掉;而剩下的最后一样葱油面既是拌好的凉面,口味也是偏素,可谓是刚刚好——那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吧。”
“精彩,可真是太精彩了……”红雨口中称赞着贺难,但面色上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你昨夜还说对我没什么企图……这就叫做对我没有企图?说吧,你观察我多久了?”
贺难的脊背靠在墙上,摊了摊双手表示无奈:“我也并不是只观察你一个啊……”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在空中画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坐在这个位置么?”
“因为这是这个小店铺中唯一一个可以看到前、后两道门和几乎所有食客的位置。”贺难面色有些严肃道。“这是很重要的……经验。”
红雨按照贺难的话也有样学样的观察了一下他们所处的位置,倒是正如贺难所说的一般,他们所坐的地方在这个小店中便是最佳的选择。于是乎贺难的形象倒是又在红雨的心中改变了一些——不能说是高大伟岸,但却是一个挺靠谱的形象。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吧……”贺难开始回忆自己的经历,“我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周围经过的、停驻的每一个人,我都会尝试去分析他们身上的每一点……走路姿势、言谈举止、神情仪态……”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贺难对此是如此解释道。“我并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小心一点总归没有什么坏处。”
至今为止,红雨才明白为什么御史大人会派遣自己承担跟随贺难的责任,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心机深重到可怕的怪物——一个善醉易醒、装醉却醒的怪物。红雨不得不承认自己自以为还算出色的阅历比起贺难来简直就像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小白兔。
过不多时,两人的一共三碗面已经被店小二端了上来,贺难已经开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红雨却不断地尝试着从贺难身上观察出什么东西来。
“你看。”贺难突然抬起来头,示意红雨看向食肆的正门处。“那个刚进门的人。”
映入红雨眼帘的是一个从食肆前门进来的、风尘仆仆的男人。那男人身材壮硕,比孟河还要强壮不少,甚至和江文炳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他那半长的头发微卷,乱糟糟的发尾虬结在一起显得十分邋遢,面相倒是十分刚毅,看起来像是一名武夫。
虎背熊腰的男人进了食肆,并不与任何人搭话,只是随便寻找了一处空着的桌子坐下,草草地对着小二说了些什么。而他身上最显眼的便是后背背着的那个长条状的布包,那布包将一件长杆的物品包裹起来,缠绕了几层。男人左顾右盼了片刻,见没有人过分注意到他便将这件布包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却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而这男人的一切行迹却全落入了贺难和红雨二人的眼里。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贺难开口问自己身边的红雨。“你可以试着用我的办法猜测一下。”
红雨踌躇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道:“衣冠不整、体貌不洁,想来大概是生活较为拮据落魄的人吧。但是他的身形健硕魁梧,背后还背着一件类似于农具或是兵器的物品……或许是郡城周边的耕作农人?”
贺难摇了摇头,完全没把红雨给出的答案当作一回事,而是十分笃定地说道:“如果要我来推测的话……这个人和我一样……也是一个逃犯。”
第二十章 逃兵魏溃
听到贺难的判断,红雨不禁愣住了——这天底下上哪来的这么多逃犯?贺难之言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你不信?”贺难见红雨满脸的质疑之色,“反正我们也要在此处等待孟兄来,不妨等我吃完去和那人搭话,你便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说完,贺难便像是急着要给红雨证明自己的话一般埋头大吃起来。
不得不说孟河的品味确实不错,这家食肆的面条果真是美味。而就在贺难专心于眼前的饭菜之时,这店铺内却发生了一场哗变。
数十名名官差打扮的人匆匆地包围了食肆,为首的是一名身着墨绿色猞猁抱树服,腰佩短柄宽刃刀模样的人,那人生得相貌堂堂,正气凛然,颇有威风;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名穿着野猪袍服的年轻男孩儿。
盛国乃是礼仪之邦,官服尤其注重礼节品阶。文官服上绣飞禽,以示文明,从高到低分别是仙鹤、锦鸡、孔雀、鸿雁、白鹇、鹭鸶、黄鹂、喜鹊、鹌鹑;武官衣上纹走兽,以彰威猛,从高到低分别是麒麟、老虎、雄狮、金钱豹、熊、犀牛、猞猁、青牛、野猪。
乍一看这架势,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这帮官差乃是落雁郡的衙役、捕快,但须知捕快是没有品阶的小吏,穿不得绣着飞禽走兽的官服,而这猞猁服是七品官员的象征,在这郡内的武职中至少也是个校尉。而他手下这些官差有穿着衙役服饰的普通捕快,也有身着轻甲的兵士,更能证明此人出身于地方驻军而非郡衙。
官差出现,代表的从来都不是好事,那个耳聪目明牙尖嘴利的店小二一见官爷们来势汹汹,便主动走上前去招呼:“官爷……”
“闪开。”猞猁服男人冷着脸说道,他轻轻抬起了手臂甩开了小二,径直走到贺难所说的那名逃犯背后。
“看着没,看着没……我说对了吧。”这名官差大哥都站到那位兄台的背后了,他的身份可谓是昭然若揭,贺难兴奋地低声对红雨说道:“有好戏看了。”
红雨撇了撇嘴:“你也不怕他们将你一起抓走啊。”
贺难闻言这才缩了缩脑袋,用手中硕大的面碗勉强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地锁住了猞猁服官差和疑似逃犯的男人。
这食肆里的客人大多数都畏手畏脚地向门边移动,也有少数如贺难一般张望着,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猞猁服官差自报家门:“我乃是落雁郡驻军的校尉,号作‘大虎’,杨干是也。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退却,休怪我们抓捕这名逃犯时刀剑无眼伤了你们。”
门外的官差们马上让出一条道来,供百姓们离开,就算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不敢在此逗留害怕遭到波及,便撤到门外远远观看。食肆的掌柜见这些人都趁乱逃走还未付饭钱,便从柜台后面伸出脑袋扯着脖子大喊,可惜这个时候大家都自身难保,谁还会去在乎给不给他饭钱呢?那柜台后面挤满了食肆的杂役,一个个都探出头来帮着掌柜的叫喊——杨干冷眼扫了一下众人,那几个顿时噤声不敢冒头了。
贺难和红雨看这些人离开的迅速,便也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贺难离开时还在捧着那半碗没能吃完的肉酱面边走边吃,门外的官差懒得理他就也放他出去了。二人绕到一个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贺难揽着红雨三步两步地就上到了一处房顶桑趴下,在他们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食肆里面发生的事。
店里还在安然自若坐着的自然只剩下了那位逃犯兄弟,这兄弟倒是不急不躁,还在悠闲地夹着桌上的小菜吃,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一样。
杨干走近了逃犯兄,坐在了他的对面,身着野猪服的少年也默默地站在了杨干的身后,杨干开口说道:“你就是那个从西部边境逃亡来的那个军官吧……”他拿腔拿调地说道,“叫什么来着?”
身为缉拿犯人的军官,杨干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此时装腔作势故作思考状不过是为了表现出对逃犯兄的蔑视罢了。
“对了……你是叫魏溃对吧。”杨干笑嘻嘻地说道,“这名字不错,未战先溃,也难怪你好好的军官不当,偏要做个流亡的逃犯。”
“在这里被人抓到,很意外吧?有何感想不如分享一下?”杨干此时十分得意,因为抓到从西北边境出逃的魏溃可以说的是大功一件。在盛国西北部边境驻扎的军队是骠骑将军常年亲自率领的戍边军,军号“天狼”,盛国数支常备军中排行第二,仅次于皇帝亲掌的禁军。骠骑将军奖惩分明,颇得军心,此次自己抓获逃兵立下大功,没准自己还能受到骠骑将军赏赐,将自己从这个鸟不拉屎的落雁郡驻军中调到天狼军去,官位再进一步——杨干在心中美美地想着。
“抓到?”魏溃看起来已经吃完了,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的神情轻蔑,“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杨干听魏溃轻蔑之言,不由得心生愤怒,“你不过就是一个手下不过百人的百夫长罢了,我好歹也是个校尉,手下掌管千余名精锐……你还敢口出狂言?”
“精锐?校尉?”不知道为什么,魏溃突然生出几分火气来,怒极反笑道:“老子打的就是校尉,老子打的就是精锐!”倏地桌下擎出一腿,风驰电掣,直踢中杨干的小腹处。杨干只觉得小腹处火辣辣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连人带椅子栽倒了下去。
那野猪服的少年见状,连忙扶起杨干,连呼外面围住食肆的兵士们进来。兵士在前、捕快在后鱼贯而入,将两扇门堵的水泄不通。
“就这点本事?”魏溃缓缓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对还躺在地上喘息的杨干勾了勾手指,“再来啊。”
杨干也是个心气颇高的主儿,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被魏溃踢倒羞辱一番心中如何能不羞怒?但他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刚才魏溃那一腿力道千钧,绝非自己所能与之相抗,便大呼手下一齐上阵,将魏溃团团围住。
数十名官兵涌入食肆中心,将魏溃围在角落,杨干此时也在野猪服少年的搀扶下爬了起来,他朗声道:“魏溃,你一人再强,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吧……现在束手就擒,我还能念你武勇,表奏骠骑将军,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杨干不当官真是可惜了,这一番话说的可真是漂亮——首先吹捧魏溃武艺高强,却丝毫不提自己刚才挨揍的窘状,然后凭借己方势大,对方势孤为由劝降,最后还来了一出“念你武勇,放你一条生路”来利诱——先不说杨干会不会不计前嫌念魏溃之武勇,就说放不放人也不是他一个只负责缉拿的校尉能决定的,不过这一手“画饼”的功夫实属老道,叫人不得不唏嘘感概。
魏溃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擤出两道鼻息来,“拉倒吧……就你们这几个杂鱼货色?”
此言一出,群情激昂。魏溃光鄙视杨干也就罢了,大家巴不得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杨校尉难得得吃一次瘪,可是一旦“废物”的范围把自己也给包括进去了,众人脸上哪有挂得住的?自然是一片愤慨。有按耐不住的已经抽刀上来,直奔中间的魏溃。
那抽刀上来的是人群中站在最前面得一位身着轻甲的士兵,样貌也很是强壮,来势汹汹。魏溃身体微微一侧,刀锋擦着魏溃的肋下过去,魏溃仍然是用腿,一脚就叫这人跌回了人群。
“都上,都上!”杨干此时也抽出腰间的短柄宽刃刀高举起来,作势要身先士卒,手下们顿时如鱼群争食一般扑了上去,但杨干和野猪服少年两个却还待在原地不动。
“杨兄……你不上啊。”野猪服少年小声问道。
杨干悻悻地说道:“方才我是轻敌才没有注意到他的偷袭,但不得不说此人颇有几分武力,非一人能敌,我这种高手自然是要先静待其变,找到他的破绽再一击制敌。你也不要贸然行动,先和我一起守株待兔。”他这话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但面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携上来的小弟,还是得摆出一副高手的架势来。
“哎……”野猪服少年自然是听出来杨干气力不足,装腔作势,但他也不好点破,只得陪在杨干身边。
魏溃双拳自是难敌四十手,便用脚挑起了自己之前放置在地上的长条布包。那长条布包足足有一丈三四的长度两端圆滑如同棍棒一般,落在魏溃手中便舞了一个棍圈,与刀刃相撞发出了金铁交击之声,这一丈三四长度的铁器自然是势大力沉,将这些短柄刀全数荡开。魏溃握住布包的中央,连续刺出三棍,将凑的最近的三人击飞,那三人全被击中躯干处,顿感头晕目眩,干呕出来,旁边的同伴们一见,自然是慢了几分攻势唯恐自己便是下一个。
就在诸人迟疑这一瞬,魏溃已执这“布棍”杀将出来,将人群捅开,这布棍的一端透过人群,直取杨干!
杨干还在圈外稍歇,哪能想到这魏溃如此威风,被这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布棍吓得呆立在远处动弹不得,手脚发麻,掌中刀是举也不能,不举也不是。
这布棍要击中杨干面门之前的一刹那,那野猪服的少年眼疾手快猛然将杨干推到自己身后,夺过他手中的刀来向前一横——光滑铮亮的刀面死死地顶住了那布棍的棍头处,发出“铛”地一声响来。
魏溃见自己这一击被野猪服少年阻隔,心中惊讶了一下,口中发出“咦”的一声:“这个倒是有点意思。”
第二十一章 速度激情
无论是杨干还是他这一帮手下,在魏溃眼里就和木头人稻草人没有什么区别,顶多能趁着人多自己顾不过来偷偷摸摸地伤到自己一两下,可是这个能接住自己一击的人明显比他们强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魏溃将布棍收回手里,奋力荡开周围的人群兵器,对着野猪服少年勾了勾手:“你……还凑合,来较量较量?”
野猪服少年眉头皱了皱,他倒是也想和魏溃单独过过手,可是他只是杨干的副手,说话更作不得数了,如果耽误了时间致使魏溃逃走,他可难辞其咎。
站在他身后的杨干此时已经缓过神来——情形已经如此不利,他这个领头的如果再不做些什么鼓舞一下士气,手下这帮人恐怕都会在心中犯嘀咕,自己的升迁大梦岂不是也要破灭?想到此处,杨干从野猪服少年手中接过自己的刀来,举刀高呼,为自己振奋精神:“杀啊!”
话音刚落,杨干便冲进阵中直扑魏溃,少年就跟在杨干身侧唯恐有失,便也拔刀在他身边策应。
不得不说杨干还算是有些水平,自己这个校尉之职并不是靠着和稀泥、吃干饭白白混上来的,此时他已经做好准备主动出击,倒是和魏溃能打上几个回合。
杨干和少年两人双刀挟击魏溃,杨干正面强攻气势不俗,少年四周游击防不胜防,倒是将魏溃纠缠住了。一干人等见两位长官一时取得上风,连忙也围将上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逃犯兄处境不妙啊。”贺难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手中还在搅动那碗肉酱面。
红雨摇了摇头,“凭这些人是拿不下他的。”
“怎么说?”贺难转头看向了红雨,在武艺较量这一方面,他的话语权自然是不及红雨的。“难不成这个逃犯兄也会真气?真气现在都这么不值钱了?”
红雨仍然看着店内缠斗成一团的场面:“非也……我能看得出来你口中的这个逃犯兄不会真气,但他的外功修为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红雨可不像贺难那样顺嘴编瞎话家常便饭张口就来,她是个很认真的人,而她口中的很强,便说明这逃犯兄的外功修为在她所见的武人中已属上乘。“他使的应该是盛国军队中通用的枪法,而他手中的那个包袱却是如棍棒一样的圆头,杀伤力可以说是十不存一,但饶是如此,这些虾兵蟹将也绝非他的敌手。”红雨分析道。
如果燕春来此时在场的话,他一定能认得出来魏溃的招式打法和江文炳那日所使用的几乎是如出一辙,只是少了许多的变化——不知缺少的这些变化是因为魏溃用着布棍不方便使用还是说江文炳的武学造诣更高。江文炳身为骠骑将军的嫡长子,同样的枪法使用的更为精妙也并不足为奇,毕竟他有太多的资源可以去利用来强化自身的武艺。
魏溃和他们缠斗了一会,忽然暴喝一声,奋力将最近的几人甩倒,然后朝着杨干猛冲过去,杨干的体型不算瘦弱,但哪里禁得住庞然大物魏溃的冲击,魏溃一拳擂在杨干的胸口上便将他打飞了出去,直跌倒在墙脚下,此时的杨干口吐鲜血,已然是昏迷不醒了。
“哎……不打了。”魏溃把布棍拄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大虎……绰号叫的倒是响亮,可惜实力不过尔尔。羊质虎皮,外强中干罢了……”
魏溃出言嘲讽了一番已经躺在地上晕了过去的杨干,却不正眼看他,目光一直锁定着那名少年:“就你还有点意思……要不要跟我出去单练试试?”他朝着少年挑了挑眉,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杨干已经折了,少年便是在场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接替了杨干那领头的作用,他虽然心中跃跃欲试,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说的好像你能走出去一样……今日到场围剿你的便有四十人,郡衙还会再遣援兵……你能赢我们却未必能走脱,你能冲出这四十人的包围网,却冲不出外面更大的一张网……今日我等奉命前来捉拿你,就算是死也要拿尸首堵住你的去路!”
话说得倒是慷慨激昂,魏溃也丝毫不怀疑这小子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说出这番话的,可是——“你倒是愿意用自己的尸首来堵我的路,你问问他们倒是愿意么?”魏溃擎起左手中的布棍,环指围在自己身边却早已失去了对敌胆魄的众人,他从军数年,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老兵油子内心的想法,大家当差也好、从军也罢,都是混一口饭吃,混点军饷养家糊口,平日里捉拿一些寻常的小贼响马还行,真遇上了硬茬子,哪有那不要命的莽夫提头来战?人都是怕死的,不怕死的有少年一人还是远远不够。
少年被魏溃这话说得哑口无言,一众兵士也面露愧色,正当他们走神之时,魏溃粗壮的右臂捞起了伏在自己脚边晕过去的一名士兵,他举着这名士兵的身躯用力地撞向离自己最近的那面墙,“走不走得脱……你看看不就知道了?”那士兵真是分外可怜,本就受到重击才晕倒过去,又被人当作撞钟的木槌一般,饶是有轻甲护身保全一条性命,恐怕也不免落得一个筋断骨折、五内俱伤的下场。
顷刻间,魏溃已连撞三下,本就不是很结实的屋墙顿时由撞击处为中心产生了蛛网状的裂纹,魏溃暴喝一声,丢开手中那名凄惨的兵士,全身铆足了气力以肩相撞那摇摇欲坠的墙——只听见“轰”的一声响,振聋发聩尘土飞扬,那屋墙竟被魏溃生生地开出了一个大洞来。食肆里的若干兵卒、杂役,门外围观的众多闲杂人等见此景象无不吓得肝胆俱裂,牙酸腿软,直欲跌倒在地上。
魏溃本就面相凶恶,生得浓眉巨目、燕颌虎须,此时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到颈下,更如同凶神恶煞、勾魂鬼差,再加上他那极其雄壮魁梧的身躯和这惊人之举,在人们的心目中竟然烙下了一个所向无敌的鬼神之姿。
他撞破南墙之后便随便挑了拴在食肆外面的一匹马跨了上去,大手一挥便扯断了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嘶鸣起来,竟被魏溃强行驱着扬起四蹄而狂奔起来。
坐在屋顶上的贺难和红雨两人早已被魏溃惊得目瞪口呆——红雨最为熟识的暗箭之中也有一人如魏溃一般乃是力量型的武者,但那一位平日里总是对谁都笑眯眯地,丝毫没有高手的气场,论起霸气来更是远远不如方才的魏溃。而贺难的脸上狂热亢奋之色尽显,眼中仿佛能喷出火焰来,喃喃地道:“太霸气了……太霸气了……我真是爱死他了!”
他一扯红雨的袖子将她揽入怀中,顺着屋檐催动轻功落了下去,正稳稳地落在一匹马上。红雨心领神会,催动真气弹出一指来割断马缰绳,这一对也骑着马沿着魏溃离开的路线追了上去。
街上的百姓早已看傻了眼——先是一个彪形大汉撞破了一间屋子夺马而走,又是一对侠侣从天而降也随着去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这评书一般离奇惊险的场面,那屋子里又冲出来一个人,看样貌还是位官爷。这官爷肋下挟了两把明晃晃的刀子,出手斩断一根拴绳翻身上马也骑了一匹追赶,口中还高声喊道:“能来的都跟我来,不能来的便去郡衙请援!”正是那身披野猪呲獠官服的少年。
这一场围追堵截的赛马战可真是赚尽眼球,轰动全城,马蹄声如骤雨击石、雷霆破空般不绝于耳,盛国的城内一般都禁止骑马,只有王孙贵族或是官兵出巡才会乘着高头大马——更何况他们也是慢慢驱马前行,不会像这样撒开缰绳狂飙,一时间无数街坊游人都远远地驻足围观,瞠目结舌。
这食肆离落雁郡城的南城门倒不算远,不一会魏溃便先至南城门下,那站在城墙上守城的官兵远远望去只见黄沙滚滚一骑驰来,虽然不知道魏溃如此着急所为何事,但他的举止已经触犯了禁忌,忙唤城下守军关闭城门。
这南城门还未关闭时,魏溃已然催动胯下骏马冲了过去,紧随其后的便是贺难和红雨二人,而在最后面追赶的少年则是在缓缓关上的大门夹缝中几乎是“挤“了出去。少年刚出城外,那两扇巨门便在他身后合拢,激起一团沙尘。
魏溃向南走,不久便望见了一团密林,他顺着小路径直冲进了密林之内,找了个还算宽敞的地方便勒住骏马停了下来。
贺难和红雨不知魏溃为何驻足不前,但又不敢贸然接近,便转了几圈顺着旁支小路绕到魏溃的一侧,伏在林中远远看着,静观变化。
而最后到达的少年则是有些气喘吁吁,但看见魏溃一人手持布棍站在空地中央时便也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魏溃神态慵懒,语气中不无嘲讽。
少年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气息,便翻身下马将马拴在一旁的树边。他走到离魏溃十步左右的地方正面站定,“你不知道的是……我听说过你。”
“哦?”魏溃此时又提起来了一点兴趣。
“我听人说过天狼军中能人辈出,其中有个姓魏的百夫长异常勇猛,擅长使一对丈余的双戟,想必说的就是你吧。”少年答道。
“呵呵……”魏溃的傲气倒是也一点都不加掩饰,“姓魏的猛人……除了我还有别人敢认么?”
少年见魏溃轻蔑的语气,竟然隐隐有些愤怒——“我曾经也很敬佩你这样的勇士,还听闻过你百骑劫营的故事……可是你为什么就做了逃兵了呢?”
少年满面怒容,他摆开弓步双手各持一刀横在身前,拉开了一个对敌的架势,自报家门道:“雁山惊鸿派第五代嫡传弟子萧克龙,还望赐教!”
“呦……那个只练双持兵器的江湖门派?”魏溃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随即狞笑道:“天狼军叛卒魏溃——不吝赐教。”
第二十二章 杀声阵阵
“雁山惊鸿派?很有名么?”贺难对于江湖门派了解不多,他将头转向了红雨。
红雨点了点头,“雁山惊鸿派是这些年来风头最盛的新一代门派。”
雁山是坐落于落雁郡内的一座大山脉,而武林中新兴的后起之秀“惊鸿派”也寓居于此。
“惊鸿派成名主要得益于两种原因:其一,惊鸿派曾在江湖中五年一度的少年英杰会上一鸣惊人斩获魁首,自然是名声大噪。其二,则是惊鸿派所有门人都严格遵循门规修习双持兵器——外行人乍一看会觉得第一点原因是惊鸿派能立足于江湖风雨中的重要原因,但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第二点才是根本。”红雨缓缓说道。
“为何?”贺难不能理解,一个门派最重要的不应该是成就么?为什么红雨会说这稀奇古怪的规矩才是它的立足根本?
红雨看了一眼贺难,颇有些深意地说道:“你以为使用双持兵器很简单么?”
“双持兵器对使用者的消耗是极其巨大的,对于使用者来说无论是力量还是天赋上的要求可以说是万分苛刻。战场中凶险异常,瞬息万变,一旦体力不支稍有疏忽等待着武者的便是身首分离,所以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军队士兵都极少有使用双持兵器作战的例子。而最重要的就是双持兵器所需要的协调配合难度远远强于一把兵器,对身法也有超乎寻常的限制……”
“打个比方……在体型和力量都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对方双手持刀劈砍你,你用单手格挡是一定抵挡不住的,但是如果双手同时举起武器来格挡会消耗更多的体力,久而久之你的体力消耗速度会成倍的增加……”红雨向贺难解释道。
密林的空地之中,萧克龙的双刀展开,卷起阵阵腥风。连贺难都能察觉出来萧克龙身上所散发的气势和之前大不一样——之前萧克龙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而现在终于初露锋芒。那两柄宽刃刀快如霹雳,萧克龙人如鬼魅,在魏溃周身游走。
可是魏溃似乎还仍有余力——他仍然是用那根布棍御敌,虽然魏溃一直在防守格挡,但他的动作比起萧克龙来说显得游刃有余的多,大有以力破巧之势。
“提速了!”红雨突然脱口而出,惊得贺难也集中起精神来。
萧克龙的攻势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如果说刚刚是微风细雪,现在已然是狂风骤雨,他手中的双刀左突右搠,终于捕捉到了魏溃的破绽——
双刀比起单刀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力量都会有所不足,因为单刀是由双手共持,挥砍的力量一定会比两手各持一刀来的大,就算是先天神力者也是如此——双手持刀的劈斩威力一定是大于单手持刀的。更何况人是有惯用手之分的,双刀在实战中往往会因为人的本能、体能,力量等多种因素受到限制,所以双持兵器一直以来都被众多武人视为华而不实的技法甚至异端……
换句话来说,如果双持兵器真的大于单兵器,那么流传至今广泛使用的早就该是单兵器了。
惊鸿派……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另辟蹊径,开此先河,这门派只教习双持兵器,若是门内弟子掌握不了此般技法,便逐出门去丝毫不留情面。第一代掌门人刚刚开宗立派时只有孤身一人带着寥寥几位弟子,这些弟子天分本就不俗,倒也是争气——其中一位在少年英杰会上横空出世一举击败夺魁的大热门人物,为惊鸿派打出了名气来,才使惊鸿派广为人知,这也使惊鸿派隐隐起势跻身于江湖中的一流门派之内。
尽管惊鸿派的大多数弟子实力仍然不算出众,甚至他们如果改练单刀单枪的话造诣可能会远胜如今,可这些人还是固执地去选择双持兵器……因为他们之中曾经出了一位力克无数青年才俊、名门正派的榜样来。
萧克龙在猛攻之下倏地停止了自己的攻势,两刀猛然收回。魏溃已经习惯了这种狂风骤雨的攻击,在对方猛然收招之下,自己却因为惯性难以为继——就在此时,萧克龙两刀并作一处,直直地向着魏溃的咽喉而去。
惊鸿派武技——枭悬。
双刀的使用者在场面上占据优势却无法攻破对方防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时,便模仿了猛禽进攻猎物的办法——在进攻的前一瞬,猎物已经准备好应对措施时突然悬停,直接提前向猎物收招产生的破绽进攻。
简单的来说就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萧克龙凭借着这招“枭悬”……攻破了魏溃的防御。他左手那柄宽刃刀划开了魏溃的左肩,这是二人战斗至今为止所见的第一滴血。
他终于逼得魏溃要和他进行对攻了。
“来吧……把你的双戟亮出来!”萧克龙见了血已经是红了眼睛,他现在战意正盛,“可别太看不起我了!”
红雨看到先下一城的竟然是看起来较弱的萧克龙,不知想起了什么,神秘莫测地问道:“你知道那个曾为惊鸿派夺魁的人是谁么?”
贺难听到红雨这么发问,便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自己所认识的,心中已经有了猜测——“燕二哥?”
红雨点了点头,“正是。”
“九年前的燕二哥比你我现在的年岁稍大一些,但也不过二十。他便是在苦战之后使出了刚才萧克龙所施展的那招‘枭悬’之后一击制敌,击败了当年夺魁的最大热门,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河北须弥寺的空明小师傅……”
为惊鸿派斩获名声的人,正是燕春来。而至于燕春来夺魁之后便辞别师门云游四方、因为某些机缘被李獒春收入麾下的故事则不为世人所知,人们也只道这人泯然众人矣了。
魏溃托大被萧克龙所伤,自然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自负于实力想和这个还算不错的小家伙玩一玩,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奔着自己的命来的。“那我现在就如你所愿……认真一点。”
话音刚落,他便扯碎了手中的布包,露出里面丈余张的一对单耳戟来。那一对戟浑身铁黑色,戟刃上隐隐有红芒攒动,好似血意浮生。
魏溃手绰双戟,便和方才那股慵懒随意的态度大不相同。萧克龙刚刚心下一动想先发制人,却见双戟已至自己眼前。
太迅猛了……什么风驰电掣,白虹贯日,似乎都不能形容萧克龙眼前的场景,他只觉得仿佛一座山自天而降像自己砸来,而一座山之后还有不知几座山在等着。他拧过自己的身子不住地退后,便退后便堪堪地躲闪——而越躲闪,魏溃的攻势便越凶狠。
他是不会给你退路的,你越退,他越强。萧克龙这才意识到,刚才魏溃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像是在陪孩子玩耍,而自己的一番话可能真的捋到了虎须——在面对魏溃的时候,一步都不能退。
“那我就……不退了啊啊啊啊啊!”萧克龙且战且退,已无退路,眼见他即将被魏溃逼入密林之中时,忽然暴喝一声腾空而起,一脚踩在背后的一棵树粗壮的树干上。他借力而上,两刀飞旋,齐头并进,誓要和魏溃来个硬碰硬。
魏溃面对两刀齐出,只横右手一戟去拦。单戟对双刀,其中一刀正斩在戟的单耳上,魏溃奋力一拧,那刀居然径直飞了出去。
与魏溃相抗,退则大不利,不退,最不利。
二人之间的体型和力量差距确实是有些明显了,魏溃身高九尺,熊臂虎脊,宛若神佛下凡,妖魔出世;而萧克龙虽然也较为健硕,但在魏溃面前不过像个小猫崽子一般。
“这就……完事了?”贺难已经被眼前所见震惊,他本来以为魏溃亮出自己的得意武器之后二人会有一场大战……没想到仅仅不到十个回合,几息之间萧克龙连手中刀都被打飞了。
红雨双手捧着脸,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那个小孩最多也就和你我一般大,天赋尚可但一看便知没怎么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搏斗,如果让我去收拾他……想必也废不了什么工夫。若是燕二哥拿出十成本事对付我,也不是太难……这个魏溃,和燕二哥伯仲之间吧。燕二哥师承宗门,强于身法技巧;魏溃出身行伍,招式并不精妙,但他胜在有一身蛮力,又经历过真正战场上的殊死搏杀……”
“他们俩都比我厉害,谁胜谁负只有打过才知道,我不能轻易判断……不过眼前这俩人之间可是差着好几档呢。”红雨慢条斯理地说道。
正当两人谈话间,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这马蹄声听起来大概有十余骑,连绵却不纷乱,必然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才能如此齐整。
贺难已经听到有人奔向这边来,心中盘算着恐怕是追兵——只是不知到底是冲着自己还是魏溃来的,急忙拉着红雨上马冲入密林之间的空地,直取魏溃和萧克龙二人。
萧克龙是跟在二人之后出城的,魏溃可不是,一时间四人三处面面相觑。魏溃心道这两人是萧克龙的援兵,萧克龙则以为这二人是魏溃的同伙。
“魏兄好武艺……小弟心生佩服。”贺难勒住缰绳,停在二人之间。“方才在食肆中我二人与魏兄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魏兄是否记得。在官兵疏散食客之时我便在暗处一直观察……”
“你也是和他一伙的?”魏溃横戟指向了贺难,面色不善。
“非也非也……在下乃是山野间一闲人,周游四方,见魏兄武艺高强才起了结交之心……”
魏溃冷哼一声,对贺难显然是十分怀疑。“我就是一个军中逃卒,有什么可结交的?若是真想结交便下马来先照量照量本事再说。”
贺难见魏溃还未尽兴,一脸无奈之色。“魏兄你也知道你是……你且仔细听这周围的马嘶阵阵,许是这当差的叫了援兵来……不如你先同我们离去,切磋之事不妨日后再说。”
魏溃此时也听到了杀声阵阵,烟尘滚滚,脸色略变。他在天狼军中效力多年,怎会不知如此行军方式非天狼军追兵莫属?但他做了所谓的逃兵可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另有原因。此时追兵已至,自己好不容易被那小官差勾起的兴致也难以消弭,是战是走一时间也有些踌躇。
萧克龙方才受到魏溃巨力所撼,半边身子都震得发麻,拄着刀半跪在地上歇息,他自然是不愿意放魏溃走的,更别说眼前又出现了两个十分可疑的人物。此时也顾不得自己能否还有余力,竟持着单刀奋起而来直扑魏溃,只求能阻一阻他为援军争取一点时间。
而就在萧克龙拖着身子抢上前来的下一刻,那追兵中最先至的一骑却也穿风越林而来,那褐鬃马腾空一跃,马上骑兵挺枪探首,直取魏溃的咽喉处。
第二十三章 红雨瓢泼
两路夹攻之下,魏溃不假思索地主动迎向了挺枪跃马之人,他仍是故技重施,以戟耳架住对方枪头,随即振臂一拧——那持枪的骑兵也自恃一身蛮力,一时间竟然和魏溃相持不下。
“喝啊!”魏溃双目圆睁,青筋暴突,双臂一起使力与那骑兵较劲,骑兵依仗马力想挣脱开来,却被魏溃一把拗断了长枪。
萧克龙已经欺身上前来,魏溃分身乏术已经下定决心受萧克龙一刀再作反击,没想到他的身子却突然变了个方向飞了出去。
“又是刚才那招?”魏溃的余光瞄到了萧克龙的身子在空中转向,他还以为萧克龙要再用枭悬来一次进攻。
空气中响起了轻轻的“噗嗤”一声,萧克龙飞出去栽倒在地上,腹部处有个手指粗细的血洞正汨汨地流出血来。
“你现在回去治伤还来得及,再拖一会恐怕就要死了。”红雨从贺难身后探出头来,对躺在地上的萧克龙说道。“你我无冤无仇,我无意杀你。”
魏溃此时也将与自己交锋的骑兵拿下,他不认得此人,却认得他胸前铠甲上刻着的天狼军的军徽。“哎……西北望,射天狼……”
萧克龙神情十分复杂地乘上了马准备离开——虽然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现在看来自己就算死十次也不够魏溃打的,还是干脆早些回去疗伤的好。他冲着红雨点了点头,背后突然响起魏溃的喊声:“双刀发挥不了你的天赋……如果你没死在路上的话,回去改练双枪吧!”
萧克龙怔了一怔,不知道魏溃此言到底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别有目的,不过他腹中伤口疼痛难忍,估计等不了许久,便伏在马上顺着小路回城去了。
“碍事的已经走了……你们还不出来么?”萧克龙已经离开此处,魏溃突然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周围的林中慢慢走出了三十余名骑兵呈半包围之势将三人围在最中央,为首的中年男人朗声问道:“魏溃……你这是准备束手就擒了呢?还是要殊死一搏了呢?”
“束手就擒?殊死一搏?就凭你们——你们也配?”魏溃神色狂傲地说道,他举戟斜指不远处的中年男人,“王青,我没让你和你那个废物兄弟死在一起,你居然还主动找上门来?”
王青听魏溃提起自己弟弟的死,顿时怒从心生:“你还敢提?魏溃,你身为天狼军百夫长,出征失利擅杀上级叛逃军营,居然还敢在此叫嚣?”
“天狼军将士听令,列阵冲杀,取魏溃首级者赏金银、封为都尉!”王青左手高举挥出,右手拔剑出鞘。天狼军的三十余名骑兵当即催动骏马,阵型汇成锋矢之状,向魏溃奔涌而来。
“你们两个还不走?”魏溃斜睨了身边的两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跟你们没什么关系,现在走还来得及。”
“哎……”贺难感慨了一声,“我们盛国不是有句老话么,叫做来都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陪你走上一遭也无妨吧。”
“就你这小身板儿等他们冲过来瞬间就能把你撕碎……那位姑娘刚才的手段看起来是个会使暗器的,你们若是真想帮我,就退到身后的密林中去,从远处策应就行了。”魏溃低声道,“你们要是留在我身边,我可没工夫照顾你们。”
贺难听魏溃这么说,便也知道魏溃心中有数,立刻催动骏马掉转方向像是逃走一般钻进了三人身后的林子里,红雨这边则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支援魏溃。
魏溃以步战对马战自然是劣势,更何况对方也是天狼军中的好手,虽然他言语骄狂,但内心中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天狼军有着盛国最强、最锋锐的骑兵部队“万骕营”,万骕营是因为要与盛国西北方的游牧民族獦狚人进行游击战所建立的一支特种骑兵部队,骏马全取盛国西域盛产的健硕良马,骑士尽选军中弓马娴熟的勇士,装备长矛短刀、轻甲弓箭。曾几何时,魏溃也是万骕营中的一员,而且是其中的最佼佼者。
而他现在所面对的,就是自己曾经的战友,或许他们之中还曾有人在自己手下效力。
魏溃突然摇了摇头,仿佛要清空自己的思绪一般。“来吧!”他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浑身蒸腾出一股雄浑的战意。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也是暴吼一声为自己壮胆,但还没等抬枪交战,便觉得胸前一滞,好像有什么东西飞来将自己阻挠了似的。魏溃乘此机会探出一戟将他挑下马来,倒是未伤及他的性命,这名骑兵坠马而落时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大声提醒自己的战友们:“刚才进林子的那两个没有逃走,他们好像会使什么暗器,大家都小心!”
一听这话,天狼军骑兵们也都打起了精神,随时准备提防“暗器”,可他们哪知道红雨所用的“暗器”并不是飞刀一类的实物,而是以真气催动。虽然他们离红雨的距离稍远又装备了盔甲,这个距离之下红雨很难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大伤害,但如果命中了关键部位如面部、手部等位置还是很有威力的,更何况真气击中盔甲所保护的部分也会阻断他们的动作,给魏溃创造出不小的战机。
“我被暗器打中了!”
“这暗器看不见啊!”
“怎么办?”
众骑兵只觉得无数暗器铺天盖地的向自己飞过来,但却丝毫没有办法——他们能感受到暗器击中自己的身体,但却对这些看不见的暗器无计可施。
就在天狼军一阵慌乱之时,魏溃动了——他竟然手持双戟挥圆如日径直杀了进去;在骑兵们没对他进行合围攻击时,他竟然自己冲进了枪围战阵之中。
“啧,这个魏溃……”红雨有些不悦道,她本来可以较为精准的使用真气射击天狼军,可一旦魏溃自己进去搅阵,她就不得不去刻意避开他以防误伤。
魏溃冲阵而入,天狼军几乎在红雨的“枪林弹雨”和魏溃的悍然攻坚中被搅得人仰马翻。王青此时正直面魏溃的进攻,他武功不差,能抵挡好一阵子,但面对魏溃且战且退是不行的,必须要进行一波强有力的提振己方士气,挫敌锐气。
王青在战圈中心最内的几名骑兵的保护下一齐向魏溃进攻,他高举着长剑准备劈斩下来,没想到空中不知什么东西将他的手掌几乎打了个对穿,手中宝剑也掉落下来。
“谁?”王青愤怒的向四周看去,却只在丛林中看到一抹红衣倩影转瞬即逝。
他咬牙切齿地在喉咙里含着一阵怒声,暂且先撤到战圈外围比了几个手势。天狼军的众位骑兵顿时全向四周散开扩出一个大圈,又将魏溃晾在中心。
“怎么又不打了?”魏溃厉声喝道,他先后将近十名名骑兵挑落马下,自己身上也负了几处长枪戳刺之伤,不过他此时战意正盛,对身上的伤口并不十分在意。
王青拍了拍手,狞笑着说道:“魏溃,怪不得军中都说你是个没脑子的夯货……你且看看你地上都是些什么?”
魏溃闻言心中一惊,立刻低头往自己脚下看去。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铁线混着麻线拧成的绳子,绳子的缝隙中还露出细小的铁刺来。魏溃对这玩意儿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东西唤作个“擒龙索”,专为战场上捕缚以一当十,无人敢近身前的勇士所制造。此前在混战中一些携带擒龙索的将士便趁其不备在地上撒下数根擒龙索,只要拿着绳索两端的将士此时一拉,擒龙索便能攀身而上将魏溃的四肢躯干全数缠住,而擒龙索上面的细小铁刺能防止被施展织网战术的目标挣脱开——只要被擒龙索缠住,铁刺就会扎进皮肉里,越行动铁刺所割开的面积便越大,受伤的也就越快,天狼军中还给这种捕获方法取个名字叫做“织网战术”。
魏溃冷笑一声,说道:“这东西本来是天狼军用来对敌的,没想到今天我居然被自己人用上了。”
王青也学着魏溃的样子冷笑:“那你应该为自己成为第一个被用上擒龙索的天狼军人……哦不对,天狼军叛徒而感到荣幸。”
说罢,他又拍了拍手掌。“缚锁——擒龙!”
那手持擒龙索两端的将士们立刻催马如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只见地上的擒龙索被他们扯得腾空而起,像一条条出洞蟒蛇、破水蛟龙一般缠上了魏溃的四肢和躯干。
“收网——枪笼!”
收网是要将擒龙索扯紧,最后一条条擒龙索交错如同编织出的大网一般让敌人无法动弹;而枪笼则是与之配合的其他将士自绳网的空当处进入,用无数长枪架住中心的敌人使目标失去最后的逃脱机会。王青杀魏溃心切,自然不可能是仅仅要人将他制服,他巴不得魏溃被众人当成靶子戳穿、戳烂、戳死。
魏溃当然知道一旦擒龙索收网完成,神仙也难逃,便强忍着铁刺划破皮肉的剧痛挥舞双戟,用戟刃斩断擒龙索。这双戟乃是盖世神兵,锋利无匹,被戟锋所划过的擒龙索纷纷如被斩成两截的蜈蚣一般掉落下来。
虽然魏溃此举算是暂且逃过了一劫,但擒龙索对他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此时他的前胸后背双臂双腿全是衣衫褴褛破烂不堪,在衣衫下的皮肤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眼见得枪笼已围了上来,魏溃干脆扯碎自己的上衣,露出一身虬结雄伟的肌肉来,以壮自己的威势。魏溃赤裸的上身十分狰狞可怖,无数新伤旧疤显现出来,有戳刺状的,有长条状的,而最为瘆人的则是他胸口前那一道粗长、如龙伏一般蜿蜒崎岖的可怖疤痕斜穿半个身子。
见到魏溃如此模样,一些天狼军将士心中也生出些许不忍起来——魏溃也算是他们天狼军中颇有名望的一位猛士,他们岂会不知魏溃有多少次舍生忘死出入万众?魏溃身上的伤全是为天狼军所受,但此刻天狼军居然要将刀对准这位曾经的功臣,令人心酸不已,甚至有人心寒地想着会不会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王青见众人动作都有些迟疑,又急又怒道:“快上前将他杀了!我说过了取得魏溃首级者赏金封官,我自己再额外赏赐你们!”
魏溃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王青的心思,“来!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取我脑袋的本事!”吼声如惊雷一般,魏溃居然又一次主动向骑兵队发起了冲锋!
随着骑兵们收缩了包围圈,王青的脸上闪出了一抹不宜察觉的笑容。
他喝令骑兵布置擒龙索当然是为了擒杀魏溃,但散开包围圈开阵的目的可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为了缚住魏溃,那战圈当然是越小越好才能更为迅速的将魏溃击杀,而散开战圈的目的——却是为了遮挡林中人的视线。
王青在率领天狼军骑兵的进入这处密林间的空地之前,便让几名军士先下马埋伏,以便施展冷箭突袭。但对方也有两个人在暗中远程策应魏溃,所以那几名持弩箭的军士便不急着暴露,只是埋伏于草间等待时机,而刚才那个红衣女子施展暗器几乎击穿了自己的手掌——这让王青恼羞成怒。在王青眼中魏溃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但魏溃如果先死了恐怕他另外两个同伙会趁乱逃走不知去处,所以他一定要找出那个藏在林间的偷袭者先取了他们的性命,便散开包围圈几乎将密林全挡在了兵马的身后,那几名伏兵便趁此机会偷偷摸摸地寻找那两个人的位置。此时伏兵已发出准备就绪的讯号,他才令包围圈缩小,以便给伏兵更大的视野和空间去射杀对方。
王青站在圈外举起手来一挥——这是下令放箭的讯号。
一时间,林中一处几支羽箭破空而出,直奔另外一处灌木丛间。
“小心!”贺难是多鸡贼的人,他刚才就趁乱摸走了萧克龙掉落在林边的宽刃刀以作防身之用,他左顾右盼生怕对方另外设下了什么埋伏,便一直将刀握在手中。羽箭向自己二人射过来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将红雨拽到自己身后保护她,自己却迎上前去。
贺难想用手中的宽刃刀来作格挡,可是他哪里受过武术训练,不过是用刀乱挥碰运气罢了。有三四支箭都射在了他们身边的树干上,而他居然还瞎猫碰见死耗子的用刀磕飞了一支箭。
可是还有一支箭,他没机会再挡住了。
那一支箭穿林打叶,裹挟劲风,径直的奔向了贺难,他被一箭命中登时便向后栽倒了下去,剧痛传遍身体各处,他一下子便没了反应。
“贺难!”红雨见贺难突然歪身倒在了地上,连忙查看他的伤势,发现那箭竟然刺进了贺难的左胸侧。红雨立刻慌了心神,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探贺难的鼻息。
“贺难,贺难,贺难……你别吓我……”贺难——死了?红雨愣住了几秒之后,呜哇地一声居然哭了出来。
她的性格清冷,朋友不算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想与她结交的男子倒是颇多,可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她的美色而来。贺难虽然也经常故意用色迷心窍一般的眼神看着她,在嘴上占她的便宜,她有时也会羞恼,但她却知道贺难从来都没有任何真正逾距的行为动作。
一路上,她本来是那个接受命令保护贺难的人,但却是贺难一直对她颇有照顾。
这些日子里,她对贺难的印象一直在有所改观,好感也是日益俱增,当在孟河家借宿的那一晚贺难极为真诚地对她吐露心扉,说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时,在她的心里,贺难就已经是她的朋友了。
可是他现在居然又为了保护自己,就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红雨此时又悲又怒,泪水自眼眶倾泻而落。她一直都是个很理性的姑娘——她不会去对着贺难的尸体哭天抹泪徒增伤悲,她要为他报仇。
她是四枝暗箭中年纪最小却天赋最高的红雨,是被燕春来寄予厚望称赞为能和天生的武神一较高下的将来的绝世高手,她是自诞生下来于襁褓之中便气脉充盈的“天生仙人体”——
她想杀的人,还从来都没有活下来过。
一抹红衣自林中飘落而出,向战团中缓缓踱步走去。红雨双眼泪痕未干,面容盛怒悲怆,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渗出一粒血珠来。
红雨喜水,自幼修习真气的运用之法时便以真气为媒驭水而为己所用。她常去钺月城云梦湖的湖心画舫上游玩,一是为了采风作画,而另一个目的便是充分地与水“交流”,锻炼自己真气融水的能力,寻常高手修炼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达到的真气外放、以气驭物,隔空伤人的本事她信手拈来。到如今单说她真气为媒,凝水为锋的这份能力可以说是已臻化境。
她的名字当然不叫红雨,红雨只是她的绰号罢了,而为何她却以“红雨”为绰号?
水珠无色无形,而穿过人体之后便会染上血变成血珠,那血珠万千,仿若红雨。真气再强也需要水的辅助,她的左右两袖中一直都各置一盏净瓶作为容器,方才的混战之中她为了策应魏溃已经将水露消耗无几,现在不得已之下,她便咬破了手指以自己的血代作水为锋刃。
霎那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杀意和血腥味,那几个射出利箭的伏兵已经被血珠自咽喉穿入,瞬间毙命。这些人本不在红雨的杀伤范围之内,但此时红雨盛怒之下不顾损伤地催动真气,竟然生生地将自己的实力又强行抬高了几分。
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异状,而王青早已吓得胆寒,打马便想逃离红雨那不知名却杀人于无形见血封喉的暗器。
魏溃当然不知道红雨是因为贺难才冲出来跟他们搏命的,但此时见红雨这个伏兵都冲出来了,自己也得加快脚步了,他见王青拨马想逃,便掷出右手长戟将王青从马上掼了下来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余下的骑兵们见长官都已殒命当场,更是无心再战,便纷纷丢盔弃甲作鸟兽散。魏溃知道这些将士曾和自己同在天狼军中效力有心饶过他们一命,而红雨却不这么想,这战场上未干涸的新血颇多,她连瞄准都懒得瞄准,一股脑地便将真气释放送出血箭去,能杀的则都杀了,不能杀的便也无心去追赶。
但见天上红雨瓢泼,姑娘面色凄寒。连魏溃都觉得牙酸,“这姑娘……是个杀神啊……”
红雨走到了被长戟插在地上的王青身边,那王青还没死透,尚留着一口气在,“姑娘……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是……我不是……”
红雨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红肿不堪,她撕心裂肺地大叫道:“贺难!贺难被你杀了!他被你杀死了!”随即又在手指上的伤口处挤出一丝血来,那血珠如雨滴般坠落,钻进了王青的喉咙。
“呃……谁说我死了?别咒我啊。”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声音,竟然是贺难捂着自己的左肩步履蹒跚的从林子中钻了出来。
原来那一箭并未射中贺难的胸口,而是射进了肩膀。红雨在焦急之下看到贺难侧躺在地上便以为是箭射进了他的胸口,而贺难没有鼻息却是因为疼痛难忍晕倒过去发生了“吞舌”才呼吸不畅。
红雨刚才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的气力都耗竭了,此时她面色惨白,梨花带雨,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她晃晃悠悠地倒在了贺难的怀里呜咽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贺难见此场面当然不难猜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醒过来的时候也目睹了事情的后半段,心中暗暗咋舌——这姑娘真的是……太拼命了。
他扶住红雨,轻声说道:“红雨……谢谢。”
红雨的脑袋伏在贺难身上,吐气如兰,“不是红雨,是郁如意。”
“香气馥郁的郁,万事如意的如意——这是我的名字。”
第二十四章 仿若螟蛉
“五皇子殿下。”长明殿外的老宦官双手合袖,怀捧拂尘,向着齐单深鞠了一躬。“容老臣多嘴……殿下夜访长明殿所为何事啊?”
老宦官名为季斯年,打小便已进宫伺候皇帝,如今已侍奉两代君王共五十余年了。季斯年为人忠厚老实,又颇有能力,于是便被皇帝封为宦官部门“奉天监”总管兼任司礼秉笔太监,深受器重。
齐单轻轻地笑道:“身为儿子来看望父皇,难道还需要理由么?”
季斯年点了点头,他确实也就是例行问话好向皇上禀报,并无刻意阻拦之意。在季斯年进入长明殿之后,齐单突然想到了一些问题——按理来说,季斯年作为父皇最亲近的宦官,本应该在里面伺候着,怎么跑出来站岗来了?
过不多时,季斯年从长明殿内出来,对着齐单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五皇子请。”
长明殿意为秉烛长明,昼夜不息。盛国初代皇帝为了劝诫自己、勉励子孙勤于朝政,励精图治而赐名为“长明”,乃是盛国皇帝的御书房,位列后三宫之首——后三宫的其余两宫分别是“长清宫”与“长宁宫”,清宁二字则是取自古代圣人所著的典籍《道德经》中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皇帝乃天,皇后乃地,这长清宫与长宁宫自然是皇帝与皇后的寝宫。
而除了这后三宫之外,皇宫内还有前两殿,分别为“天顶殿”与“长生殿”,天顶殿乃是祭祀、典礼之场所,如祭祀圣人、天地,皇帝登基、大婚,册封皇后,将士出征等重大典礼,实际上的使用次数较少;长生殿则是皇帝上朝面见群臣的主要场所。这前两殿与后三宫并称“五官城”,也是盛国皇宫的正式称谓,具有含义颇多——一有人的眉眼耳鼻口面貌五官之意,二有五位肱骨重臣官职之意,三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意,四有东西南北中五方之意,五有纪念上古始祖五帝之意。
此刻长明殿内灯火通明,数十盏宫灯照的御书房内如白昼一般,香炉内传出来的檀香袅袅缭绕在整座殿内,仿佛置身天上仙境。
齐单随着季斯年进去,发现这长明殿内除了父皇在书案前处理奏折,还有一人站在一旁捧着金托盘银羹碗在旁边伺候着用膳。那个正伺候着皇帝的年轻太监年岁与齐单相仿,但行为却很是拘谨羞涩:“小的萧白鹿见过五皇子殿下。”说完,他便低下头去不敢与齐单对视。
“单儿。”当今大盛帝国的皇帝,九五至尊齐长庚放下了手中的奏章看着自己的儿子:“今日怎么想起来回宫里了?”
作为五皇子和“赵王”,齐单平时可是很闲的——甚至可以说比全盛国九成九以上的人都要闲——既不是太子又不身居要职当然是一身清了。而齐单的性格又是一个在宫里待不住的人,于是乎整日都在宫外同江文炳一起厮混,“寄居”在骠骑将军府内。
说起这诸位皇子公主的住所也颇为有趣,大皇子即太子在宫中有太子居,其余皇子公主也分别有自己的居所,男在东,女在西,又称为东所、西所。而东西两所都建立在宫殿两侧——齐单曾戏言之为“侧所”,而侧又谐音厕,难免有些不雅,他还曾因此被父皇责罚。盛国的皇子一旦成年便可以出宫去住进自己的王府,齐单早就不愿意在“侧所”里住了,甫一成年就逃荒似的逃离了“侧所”,除了一些祭典大事等必须进行的礼节仪式之外很少回宫里,更别说到访父皇的长明殿了。
“父皇……儿臣有一要事想和您商量……”齐单犹豫了半天,还是表明了自己的目的,他看了一老一少两个太监各一眼。
齐长庚心领神会儿子的意思,他挥了挥手叫小太监萧白鹿将羹碗放下,“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两位宦官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臣告退。”便缓缓退出了长明殿。
“最近你好像和骠骑将军的儿子走的很近啊,好像还因为什么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欲言又止的是齐单,先发问的却是齐长庚。
“回父皇……单儿和江文炳自幼便熟识,近来他有个族弟、也是骠骑将军的侄子犯了法,他想要我帮忙求情……”齐单将前些日子江辰一案的始末向父皇禀报着,当然他也并不是和盘托出,例如他和李獒春之间的明争暗斗自然不可能让父皇知道。
“这样啊……”齐长庚本来想说一个小小的山河府府丞何来胆子敢惩处户部员外郎江辰,但又听到这小厮是李獒春的门生便也觉得不足为奇,毕竟李獒春也是一身正气的模样。他端起莲子羹吹了吹,用羹匙小口地品着,“说吧,此次回宫有什么事要向我禀报?”
齐单走到父皇的面前跪坐在书案的另一侧,咽了咽唾沫,喉结一阵蠕动,“父皇……儿臣想请您……赐婚。”
齐长庚挑了挑眉,“哦?我记得你母妃从前好几次都说你到了婚娶的年龄,想为你早些娶妻,你都拒绝了……怎么今日想起来求我赐婚了?”
“当然是儿臣现在心中有了爱慕之人。”齐单讪笑着说道,“从前那些日子还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可是如今几位皇兄都已经婚娶——算算日子也该轮到我了,不然等到六弟都有了家室而我这个五哥还是茕茕一身,难免会生出几分尴尬来。”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齐长庚心想。“单儿……你要知道你乃是皇子,娶妻也要娶一个身份相配的姑娘家。你可不要随便从青楼红坊中找来一个风尘女子就稀里糊涂的娶了回来,那可不成体统……”
“你的大名可真是名震京城呢,白公子。”齐长庚语意严肃,但却突然话锋一转,不无揶揄之意。
“哪能呢……”说着说着,五皇子的冷汗就流下来了。自己这些事迹居然都能传到父皇耳朵里来了?还是说……父皇一直也在关注着自己?
“儿臣所想要娶过门的,当然不是仅仅一位小妾,而是正妻,大盛的赵王妃。而这位姑娘的家世、样貌、才华都与儿臣十分相配。”齐单恭谨地说道。
“哦……?是哪家的姑娘值得我的儿子如此惦念?”齐长庚问道,但是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很多好奇。
齐单深吸了一口气,“我中意的姑娘乃是户部尚书朱恭的孙女,也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友——朱照儿。”
朱照儿?户部尚书家的孙女?齐长庚在脑海中检索了一下,发现自己对此女并无许多印象,不过既然是出身于户部尚书家,想来也不跌了儿子的身份。“按皇家律例娶妻生子,自是好事,若是你真的愿意,父亲便随了你的心思。”
这样也好——朱恭虽然身为六部尚书之一,身居要职,但毕竟年事已高,子嗣也并不十分出色——朱家并不是自己将来计划中的一部分,迟早会淡出朝廷,既然自己这个儿子有意,那便随了他的心意也无妨。
齐长庚如此轻描淡写的允诺,换来的却不是齐单的欣喜而是愠怒——自己,果然是一直都在被父亲敷衍、抛弃的那一个么?
二十年前,齐单出生之前还未入冬,天空便已经反常的下起大雪来。这样的大雪一直持续到齐单的母妃榴贵妃诞下龙子那天——当日竟然终结了历经三个月余的大雪,蓝天如洗,晴空万里。
齐长庚特意命有名的玄学大师——观圆道人和卜算先生进宫为齐单算命,而在见过襁褓之中的齐单之后,那卜算子竟然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观圆道人不知看出了什么,面色十分恍惚,最后却只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句,“金加身,玉盖顶。此子天资非凡,定不是池中之物。”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多的异象、怪事,自然让齐长庚对于齐单有些成见——尽管齐单是自己膝下皇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也是和自己性格最为相像的一个,但齐长庚却对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甚至带有些厌恶和疏远。
因为观圆道人所说的谶纬之语,他不止一次的想趁齐单在襁褓之中便将其扼杀,可终究是虎毒不食子——他怎么可能忍心加害自己的儿子呢?于是齐长庚另辟蹊径,他对齐单的教育方法从来都是“养废”,对他百依百顺却从不刻意地去锻炼他。
此刻,齐单再一次感受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态度——那种看似宠溺实则是敷衍的态度,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也只是一瞬间。
而当齐单再一次抬起头与父皇对视的时候,满脸全是欣喜之色,“这么说父皇您是同意我的婚事了?”
齐长庚点了点头,“既然是户部尚书的孙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婚事全凭你自己做主——不过你还是要先奏明你母后、母妃,与母后、母妃共同计议一下才好。”他象征性地提醒了一下齐单。其实在他心中,齐单就算是娶了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甚至青楼歌姬也并没有什么所谓,只是皇室贵胄如此行事传出去不好听罢了——齐单只要守祖宗礼节、不行僭越之事,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齐长庚一直以来都对齐单很敷衍,就连婚姻大事看起来也不上心——既然不是政治联姻,那就更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好,谢父皇疼惜。”齐单低下头去,叩拜父皇,“儿臣知晓了。”
齐单离去的背影一直有些颤抖,是在哭泣么?又或者说是愤怒?齐长庚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无限唏嘘——齐单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得到的疼爱却连螟蛉之子都不如。
自己为人父何尝不想偏爱聪颖的孩子呢?只是齐单的出生便触犯了齐长庚最大的禁忌——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
第二十五章 穷山恶水生狠人
魏溃的故事要追溯到更前的七年,那年他十八岁。
魏家村位于盛国北方金刀郡的一座卧虎山脚下,又毗邻一道藏龙河。此地山高水急,地势险恶,常有山贼于此聚众作乱。
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魏家村的村民在此处生活久了,也养成了一身和山贼们斗智斗勇的本事,民风剽悍异常,这群“刁民”之中甚至生出来了一个了不得的狠人——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便敢扛起农具反抗进犯的山贼,更别提成年男女了,所以这里也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个不受山贼侵害的村庄。
当然,也并不是人人在十岁的时候都有抡起锄头殴打贼人的本事,这个能把无恶不作的山贼打得抱头鼠窜的小男孩是个特例,如今小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少年了。
“魏溃!”一个赤裸着粗壮上身的中年男人叫醒了躺在村口大石头上小憩的魏溃,“晚上来柱子叔家喝酒啊?”
魏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原来叫醒了自己的人是同村的堂叔魏铁柱,他回答道:“就您的酒量……还要喝呢?”
魏铁柱被小辈儿玩笑一番,也不气恼,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叔叔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就说你来不来吧,好酒好菜少不了你的。”
一说到好酒好菜管够,魏溃嘿嘿地笑了一声,才应允下来,“好说。”魏铁柱见魏溃已经答应,便也不再打扰他睡觉,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魏溃被这么一吵,闹得确实有些睡不着了,便半梦半醒地躺在这块巨石上,凭借着树荫乘凉。迷迷糊糊之间看到几个陌生的身影在村口晃荡,顿时便清醒了几分,准备问问这几个人有何意图。
这几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地绕着村口走了几圈,正欲大着胆子往村子里走,却听见身后炸雷一般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干什么的?”
这几个小厮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才发现那棵大树底下还躺了一个人,不由得一阵心悸。“对,说的就是你们几个,别四处看了。”魏溃懒洋洋地说道。
这几个人都是二十几岁近三十的模样,竟然被这个壮汉唬了一跳——这也不怪他们,魏溃虽是还未及冠,但却生得熊臂虎躯,威风凛凛,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少年的样子。这几人中领头的,模样较为瘦小,他堆笑着说道:“我们几个都是附近鹿儿村里的,因为最近天降大雨毁坏了村里许多房屋,房屋需要修缮,而我们村里多为女眷,剩下的是都是像我一样的……瘦弱男人,缺少精壮男丁,所以才想来到周边村子借些精壮少年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都说你们魏家村男儿尤为强壮,于是我们今日特地前来拜访……”男人也是滑稽,说到村中人丁时还特意指了指自己。
“缺少精壮男丁?你背后那几个不是么?”魏溃指了指瘦小男人的身后,跟着他的确实是四五个较为粗壮的汉子。
瘦小男人的脸一下就哭丧了下来,“我说这位大哥,这几个人哪里够啊……我们村就这几个结实的小伙子——再说人多力量大嘛,多些人帮忙也能早日完工。”瘦小男人居然管魏溃叫起大哥来。
魏溃抠了抠自己的鼻孔,有些质疑道:“就这么几个壮士你不让他们抓紧在村子里修缮房屋,还要拉出来作甚?”
一听这话,瘦小男人面色有些白了下来,冷汗直流,吞吞吐吐了一阵他才说道:“实不相瞒,因为前些日子的大雨冲垮了各村庄村外的护栏,这卧虎山上的山贼又开始猖獗起来,这些山贼本事可大着呢,都是杀人不眨眼放火不皱眉的主儿。我带着这几位兄弟一同前来就是怕有山贼出没害了我的性命……”说完,他还一阵后怕似的看向跟着自己前来的几人,那几人本来面色不善,见瘦小男人要他们帮忙作证一般便点了点头。
“想邀我们助你们村子修缮房屋?可有谢礼么?”魏溃又发问道。他并不是什么贪财之人,只是想,邀人助己哪有不带礼物的道理呢?这家伙虽然话语有几分可信度,但是行迹着实是太过猥琐可疑了一些。
“礼物是有的,昨日我们村里的文化人已经修书一封连同礼物一起送到你们这里了……应该是送到你们村长那里了吧。”瘦小男人搓着双手,讪讪地笑着。
“啧……行吧。”魏溃看这瘦小男人也算是对答如流,便摆了摆手放他们过去了,自己仍在巨石上卧着作一副酣睡状,但眼睛却一直眯了一道缝注意着那几个人。那几人并未进村,而是走到了远处商量了些什么,最后只剩瘦小男人一个人走进了魏家村中,另外几位精壮汉子逗留了一会便离开了。
傍晚时,魏溃还在巨石上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见铁柱叔的儿子魏成走了出来便起身上前迎过去。
“魏溃哥,我爹说让我来这找你——他说晚上让你来我家吃饭。”魏成比魏溃小上几个月,平日里也是和魏溃一起混在一起玩耍的。
“嗯。”魏溃点了点头,便跟着魏成往铁柱叔家的方向走去。
进了铁柱叔家的门,魏溃“嚯”的一声,好不热闹。铁柱叔家里大概坐了七八名男子——魏家村村长魏三爷爷、自己的父亲魏涛、邀请自己做客的铁柱叔,还有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魏家村青年——其中居然还有晌午后,自己在村口碰上的那个瘦小男人。
“来了?”铁柱叔起身迎接魏溃,笑呵呵地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附近鹿儿村的陆智英,是来我们魏家村搬救兵的。”
魏溃轻轻点了点头,“午后在村口见过了——怎么不见另外几位?”
陆智英知道魏溃是在问与自己同来的几位精壮汉子的去向,便回答道:“那几位兄弟将我送到此处便先回去了——正如你所言,我们村内人手吃紧嘛。”
铁柱叔闻言不禁笑道,“见过了正好,就不用我来多介绍了——你这位陆兄长不仅仅是来我们魏家村搬救兵的,还要为你们几个青年后生保媒呢!”
一听此言,陆智英连连拱手道:“这位兄台相貌不凡,一看便是人中龙凤,我怎能以兄长自居?”一听此言,几位魏家村的年轻人都乐不可支,让陆智英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十分尴尬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
“什么兄台啊……”说话的是铁柱叔的大儿子魏功,他比魏溃大上个四五岁余,如今二十有三了。“他就是看起来老成,实际上比我年岁小多了!”
听完魏功的解释,一想到自己下午还对魏溃连唤“大哥”,陆智英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行了。”铁柱叔瞪了几个年轻后生一眼,“人家是客人,你们都礼貌些,一会还得谢谢人家为你们保媒呢。”于是后生们便闭嘴听陆智英要说些什么。
陆智英巴不得赶紧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清了清嗓子道:“我这次前来魏家村,一是为了借些精壮青年到我们鹿儿村助我们修缮破损的房屋,二便是为了我们鹿儿村的待嫁丫头们讨得个如意郎君——都说附近十余个村庄,就数你们魏家村男儿最为孔武有力,有英雄气概,今日得见,真是所言非虚啊。”陆智英还算聪明,一番话半真半假的吹捧了一下在场的众位魏氏男儿,自然是很让人高兴。
鹿儿村原名陆儿村,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地方了,不知是风土还是人情所致,这村子里向来是姑娘多,男儿少;而陆儿村的姑娘一个个也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般,虽然称不上是大家闺秀,但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许多周边村落的男丁都踏破门槛地前往此处求亲,希望能娶个漂亮姑娘回家。
鹿乃祥瑞之兽,又有象征男女爱情之意——人皆说伉俪情深,伉俪意为夫妻,鹿皮又名俪皮,盛国便时兴以鹿皮作为男女婚嫁的聘礼。而因为陆儿村多生女子,又因女子相貌姣好而闻名,于是便将村名中的“陆”改为“鹿”,距今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了;自此后男姓陆、女姓鹿,皆盼姑娘能嫁到一个好人家去。
一听这陆智英要为兄弟几个保媒,保的还是鹿儿村的水灵姑娘们,魏功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自己二十有三了还未成亲,居然有这等好事掉到自己头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看魏东那个表情脸都要绿了,他成天炫耀自己娶了个好媳妇——天底下再好的媳哪能有鹿儿村的媳妇好呢?
魏功还在想入非非之时,魏成也兴奋地窜了起来,“我也能娶媳妇么?”村长魏三爷爷和魏铁柱都笑呵呵地拍着魏成的手臂,“能,能!”
铁柱叔此时又把魏溃拉到自己身前,对他说道:“魏溃啊,你小子相貌最为粗犷有豪气,又兼有天生神力,哪个姑娘嫁给你才是好福气呢!还不快在你这位陆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争取给你讨一个村花当老婆?”
陆智英听得魏溃有一身神力,顿时也来了兴趣,“天生神力?我倒要见识见识小兄弟的本事了。”
大媒人都这么说了,旁边的众人更要起哄好好为自己的子侄、兄弟喝彩一番,魏溃本来对娶媳妇这种事并不怎么上心,刚想回绝,又见到父亲魏涛也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敷衍道:“好好好,我给你们露一手。”随即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内来到院子里,众人也在后面跟着。
魏溃见院子里有一大石桌,便走上前去大吼一声,双臂微微使力就将那石桌举了起来直过头顶,众人纷纷喝彩道:“好!好!”魏溃听他人称赞自己,心中也备受鼓舞,又将那石桌往空中一掷——
众人面色哗然,纷纷吊起来胆子为他担忧起来,魏涛更是立刻拔身冲过去,口中喊道:“快躲开,小心受伤!”
话音未落,却见魏溃已经将石桌稳稳地接在手中,轻飘飘地放到了地上。“好!好!好!”魏涛见儿子没有大碍,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站在屋门前的几位都鼓掌喝彩,后生们大呼小叫地为魏溃造势。
陆智英走到那石桌前也想试试石桌的分量,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来,脸憋得通红也没能将石桌搬动丝毫,引得后生们又一阵窃笑。他撤到一旁,用手背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讪笑着说道:“果然是千钧神力——名不虚传啊。”眼珠子却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饭时已到,众人在院子中喧闹一番后也累了,便回到屋子里摆开宴席开动。席间魏铁柱和陆智英一直在谈论做媒之事,生怕落下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觥筹交错,酒至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了,魏铁柱果然如魏溃所说酒量一般,此时已经面色通红地躺在了炕上,只是手还在比划着什么。魏溃见众人都伏倒在桌上,偷偷地拉着自己父亲出了门。
“爹,你有没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魏溃的酒量极佳,鲜有大醉酩酊之时,此时他疑问道。
“嗝……你这小兔崽子……有什么不对的,人家为你做媒你还不满意?”魏涛也喝了不少酒,有些眼花目热。
“不就是帮个忙修缮一下破屋么?也就是举手之劳罢了。至于又送酒肉又卖女儿的么?”魏溃有些不屑道,他对陆智英很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这人是另有所图。“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黄皮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嘿你这小兔崽子,”魏涛连忙抽出手来打了魏溃几下,“人家好心好意的和我们联络一下感情,你还说人家没安好心?刚才开饭前我看你就不情不愿的……”
眼见得父亲酒意上脑,声音渐高,魏溃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行了爹,我不说这事了还不成么?”
见儿子赔笑,魏涛的气才消下去,领着他又进屋去喝酒了。
两人甫一进屋,便见魏三爷爷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拍着胸脯道:“陆贤侄今日便在魏家村住下吧,老头子我对你允诺明日一早我就派这群后生们跟你一同去鹿儿村帮忙。”一看便是喝多了酒。
众人都万万没想到,这一允诺,却险些允出来个滔天大祸来。
第二十六章 骑驴抡镐一战神
翌日一早,陆智英便带着魏溃等近二十个青壮年后生向着鹿儿村开拔。
魏溃本来提议要乘马去往鹿儿村早去早回,众人怀着按捺不住见到鹿儿村美女的心思也纷纷附和,不料陆智英却提出异议,笑道:“我们鹿儿村离此处并不远,骑马只要半个时辰不到,走路也只需要一个多时辰。此时天色尚早,姑娘们还没醒来——如果我们此时进村恐怕有失礼数。再说今晚村中还备了宴席,你们又没有乘马,便可以以此借口就在我们村里住下,和丫头们好好亲近一番——”
众人听陆智英这样说,也觉得言之有理,又听他说晚上备了宴席能与姑娘们饮酒同乐便转而支持了陆智英之言,趁着清晨凉爽走路动身。一路上这些还未婚娶的后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看样子都十分兴奋,只有魏溃兴趣缺缺,脑海中还在回想着昨夜自己的猜测。
这个陆智英,实在是太过古怪了一点——他又是卖姑娘又是送谢礼的,仅仅是为了让魏家村的青壮年去帮忙修缮房屋那么简单?答案一定是否定的,这得到的回报和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成正比,定是有所图谋。
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鹿儿村,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村口一群莺莺燕燕的姑娘们一见魏家村的人到了便迎了上来。
魏家村多男丁,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被姑娘们的美貌迷住了眼,激动的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魏溃倒是不理她们,径直就往村子里走去——正如陆智英所言,房屋被大雨冲垮,但数量却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只有村西地势较低的几家房屋露出了破败之相。正当魏溃站在此处思考时,鹿儿村的村民们也引着魏功魏成等人过来了。
陆智英走上来拍了拍魏溃的肩膀道:“有劳魏溃兄弟了,兄弟你天生神力,有你在,定是事半功倍。”魏溃敷衍的应了,便挽起袖子来帮忙,陆智英见众人都已热火朝天地开始动工了,便悄悄地退到了一边不知去向。
过了些时候,一个小丫头匆匆地朝着自己跑了过来,魏溃唯恐周围人筑墙时不小心误伤到她,便将她拉到了一旁。
没想到这小丫头却神色焦急地对魏溃问道:“你们是魏家村的人吧?
魏溃点了点头,不知这小丫头有何事。
小丫头四处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之后压低了声音对魏溃说道:“你快些回你们魏家村去看看吧!我刚才听到陆智英和人说可以准备向魏家村动手了!”
向魏家村动手?魏溃心中大惊,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疑惑也迎刃而解——这个陆智英果然是图谋不轨!村里半数的精壮男儿都被陆智英这厮调虎离山来此,此时正是攻村的最好时机!
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问道:“你是何人?也是这鹿儿村里的么?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小丫头虽然焦急但说话却不失条理:“我是鹿儿村的鹿柠,叫我阿柠就好。我对你说是因为陆智英是个蛇蝎心肠的坏家伙——他老是和山贼混在一起打村子里姑娘们的主意,每年他都会送两个成年的姐姐到山贼的山寨里面去,但是村子里的人多为老弱妇孺只敢怒不敢言,而且他还经常放下狠话吓唬我们说如果谁敢私自跑出村子或者把这件事告诉其他村子里的人,就要先把谁送到山寨里去供山贼们玩乐然后再杀掉。”
鹿柠虽然渐渐面露惧意,声音也小了下来,但还是鼓起勇气向魏溃说道:“其实……陆智英想让我找你搭话把你留在这里,等山贼们劫掠完你们村子再回过头来对付你……但是我觉得如果继续让他胡来,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被他送到山寨里去的。既然陆智英特意嘱咐了我,那想必你是最厉害的——你一定有办法阻止他的吧?”
魏溃听完后不禁在心中连呼这陆智英真是阴险毒辣,他问向鹿柠:“你们村子里可有马匹,我向你们借一些好现在返回去阻止他们。”
鹿柠摇了摇头,“村里哪还有马?周围几个村子的马早就被山贼抢光了——不过我家还有一头拉磨的驴,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魏溃听完不禁一阵牙酸,这陆智英也是颇为谨慎,不让我们骑马来想必就是想方设法地拖慢我们回去的速度,这厮居然连自己村子的马也都给带走了。“驴也行,将就着骑吧,总比两条腿跑回去的好。”说完,他马上对魏功魏成两兄弟招了招手,那两兄弟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魏溃向他们二人道明了事情原委,并让二人招呼其他魏家村的兄弟们与自己一同回去救援村子,但是万万不能声张以防止鹿儿村里还有陆智英的眼线,只需找个借口推脱掉今日的事务慢慢撤回去即可。这二人也是将信将疑,但事关全村父老的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回到人群中低声传话去了。
魏溃这边则是跟着鹿柠来到她家,那懒驴还不愿意出厩,被鹿柠踢了一脚又强行训斥了一番才不紧不慢的从马厩里走了出来。与此同时魏溃顺手在鹿柠家的墙根处摸了一把砍柴的短斧,又擎了一根鹤嘴锄在手中,顺势跨到了黑驴的身上。
他催动驴子往村口走,没想到这驴生性甚惰,居然还不如自己双腿走的快,魏溃心一横用斧背狠狠砸了一下它的屁股,这黑驴吃痛,呜咽了一声便撒开四蹄跑动了起来,魏溃转身对鹿柠说道:“你快些躲起来吧,别被陆智英的手下拐了去。谢谢你,阿柠。”
正当魏溃从鹿儿村出发回村时,那边魏家村内还是男耕女织各司其职,对陆智英的阴谋一无所知,而村外不远处埋伏好的山贼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正当山贼的首领等不下去准备下令进攻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陆智英姗姗来迟。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谄媚地笑着说:“大当家的,可以下令进攻了。”那山贼头领冷哼一声,举起了手中的钢刀,一时间前面二三十号骑马持刀的并着后面数十余步行手执钢叉锄头等“兵器”的山贼们一窝蜂地向着魏家村冲杀过去。
这个陆智英本是鹿儿村中的一位破落书生,数次考试均做不得秀才便赋闲在村中无所事事——他和孟河可不一样,孟河是真有考取的文采与能力却被考生考官沆瀣一气冒领功名所误了前程,而这个陆智英却是真没有那个本事——换句话来说,这是个老孙山了。
这位老孙山为了科举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又因为身子骨弱不能务农,只能平日里作几首打油酸诗以讥讽朝廷有眼无珠,堪称是半个废人,所以颇得村中人白眼,对此他虽怀恨在心但又没有什么能力反抗只得默默忍受。四年前山贼劫掠鹿儿村时他便做了二五仔,依靠着自己会识文断字这个本领搭上了这群大老粗,自此飞黄腾达做了山贼们的狗头军师,也算圆了他一个调兵遣将的梦。他平日里出出馊主意耍耍嘴皮子居然还颇得山贼们的敬重,本来还半死不活的山寨居然在他的出谋划策之下变得像模像样,愈发壮大起来——而他的第一个馊主意,也是他的投名状——便是先卖了自己村里的姑娘们,将姑娘们骗上山去作为贼人们的玩物。
自此之后他每年都要带几个村中成年的姑娘上山,起初鹿儿村的村民们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但日子久了总会有传言出来,陆智英恼羞成怒之下便警告他们不许在外乱说,否则便要带山贼们将鹿儿村杀的鸡犬不留,于是众人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山寨愈发壮大,而周边村落也早已被他们压榨的入不敷出,挤不出什么东西了,山贼们便打起来魏家村的主意。陆智英早就闻得魏家村民风彪悍,更有一孩童生得矫健如小老虎一般将山贼们拒之村外,心道这魏家村近些年来从不曾受劫掠,想必可以从中干一票大的,便借着前几日的暴雨冲垮了无数村落的房屋之势,想出了这一招“调虎离山”。
那虎虎生风的小子颇为厉害,想必这些乌合之众们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便将他调出村去,又在鹿儿村摆下一出美人计,不怕他不上钩。陆智英又带着几个山贼想乔装打扮混进魏家村勘察地形地势,那几个虽被魏溃怀疑,但所幸自己混了进去又摸清了魏溃的底细,今日又以这些青年后生的色心为饵诱他们步行前往鹿儿村,自己却早牵了鹿儿村的马匹献给山贼们了——就算还有在鹿儿村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告密,靠着双腿最快也得走上个一个时辰,那时候山贼早就满载而归,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村子了。
陆智英骑着马跟着山贼们一同杀入村子,魏家村村民反应倒是颇快,妇女孩童立刻就钻入了屋子里,汉子们则是举起农具聚集在一起抵抗山贼们。村中未婚娶的青壮年后生几乎都被陆智英诱骗离开,成年男子去了一半战斗力自然远不如平时,魏家村村民们护着老幼妇孺向村子内撤退而去,且战且走,而山贼们倒是不急着追赶——自然是先冲进这些空屋抢夺些值钱的东西,至于杀人——一群被挤到羊圈边缘的小羊羔子们过一会再杀也不迟,顺便再抢来一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回山上快活。
在撤退的途中,有人认出了混在山贼之中飞扬跋扈指点江山的陆智英,魏三爷爷气的浑身发抖,连拐杖都抓不住了:“咳、咳、咳……陆智英你这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混账玩意儿……我们好心好意对你,你却把山贼引到我们这里来……我跟你拼了!”魏三爷爷气极,刚想回过身来和陆智英拼命,却被一口气卡住了嗓子晕了过去,被众人慌忙抢了回来先抬到了大部队里面去。
陆智英此时的笑容颇为得意,在他心中此计乃万全之策,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魏溃——幸好自己让村中生得最好看的小丫头,年方十五的鹿柠去拖住他了。
山贼们的包围圈也在慢慢缩紧,正当最前面的山贼已经和魏家村的男儿交起手来时,却见后方阵脚大乱,有一抡铁镐骑黑驴的战神杀入阵中,搅得山贼们人仰马翻。
只见那战神目露凶光,嘴若巨盆,双眸喷火,声如雷震,左手抡斧右手挥锄,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魏溃怒不可遏道:“陆智英,快给你魏爷爷滚出来领死!”
第二十七章 借凶兵魏溃妆神
山贼们见魏溃骑着驴手中拿着锄头这个造型本来是十分不屑的,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魏溃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冲,左扑右进活脱脱一头发了疯的野猪,叫人不敢近前。
这些山贼们又不是正规军,平日里都是些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主儿,真见到如此猛士哪有敢上前死拼的,很快就被魏溃搅得溃不成军——只有仗着人多,还在围着他缠斗。却见魏溃拨转驴头,朝着村外的方向又冲出去了。
“他没武器了!”一直鬼鬼祟祟站在战团外围观望的陆智英又聒噪起来,他一眼就看出来魏溃手中的板斧和铁镐都不禁用,板斧已经砍卷了刃,铁镐也沿着木柄断成两截。此时的魏溃已经失了兵器,自然是要冲出去的,“擒贼先擒王,趁他没有兵器快将他拿下!”
山贼的首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此时正是斩杀魏溃的最好时机,便指挥着一众手下对魏溃穷追猛打,至于魏家村的其他人——他们没有了魏溃便是群龙无首,只留下小股人马看住他们就行,只要今日杀了此人,往后这魏家村自己还不是想来就来?于是便纵马跟上,去追杀魏溃。
这山贼顿时分成了两拨,骑马的一干人等带着大部队去追杀魏溃,少数人对魏家村进行最后的围剿。陆智英却不属于这两拨人之中——魏溃来得这么快,定是鹿儿村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是谁这么不长眼差点毁了自己的大计?他非得回村子找到这个告密的家伙不可,便随着人流出了村子,带着两个山贼给自己做打手沿着另一条路回鹿儿村去了。
魏溃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没有趁手的兵器可用,他向着村外逃走将贼人们引出村子,也是为了不让这些人继续危害村内父老乡亲,为赶回来的魏功魏成等人拖延一下时间。
自己手中就剩了半截断掉的木头棍子,凭这玩意儿是万万不能抵挡山贼的——他边逃窜边在脑子里回忆到底哪里能弄到趁手的兵器。自己胯下的这头黑驴倒也争气,别看之前一副懒散的样子,现在逃起命来倒是比山贼们的马跑的还快一些。
他和鹿柠都认不出来,自己胯下这头黑驴哪里是驴,分明是一种唤作“癞麒麟”的异种骏马。这癞麒麟长相像驴,浑身癞鳞十分丑陋,却是有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日行千里夜行五百之能的珍奇异兽。
不知不觉魏溃便骑着黑驴跑到了藏龙河与卧虎山的交界之处,这山脚下河岸边却是有一座山神庙。一见山神庙魏溃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山神庙中供奉着一座神像,那神像手中不是有现成的兵器可以用么?他便狠狠地照着黑驴的屁股来了一棍,那黑驴顿时又精神了几分,拔腿便冲进了庙里。
这座小庙所供奉的神仙名讳不祥,甚至可能都不算是神仙——只是来自本地的传说故事。
据说很久很久的从前,此地有两头妖兽危害人间——那卧虎山中有一头腰围百尺,吼声震谷的吊睛白额大猛虎,藏龙河底潜着一条身长数十丈,兴风作浪的四爪黑鳞老蛟龙。这两头怪兽据说是恶鬼的怨气所化,常在此地争斗,动不动就引得山崩水裂,又吃人无数,居住在此地的百姓们被它们祸害的苦不堪言。直到某一日突然来了一个无名神仙来此降妖除魔,这神仙将两头妖兽引到山河交汇之处,使出法天象地的变化之术,变作了一个伟岸如高山一般的巨人。巨人一手擒住猛虎的头颅将它按进河里无法动弹,另一手掐住蛟龙的七寸将它镇在山下不得入水,这两头怪兽在将死之际纷纷求饶愿意化做这神仙的兵器,陪这神仙渡天劫,偿还自己的罪孽,两头孽兽便被神仙变作了两支画戟。当时的村民感激神仙的救苦救难之恩,便在传说中的山河交汇的战场建了这座神庙,供奉这位无名神仙,以此纪念他护佑村庄安宁之事。
神庙中的神仙塑像,便是石刻的无名神仙的形容样貌,金刚怒目,威风凛凛;而这神仙的两手中各执一杆丈余长的铁戟,杀意厚重,腥气扑鼻——也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铁所铸成的。
魏溃一进神庙,便将大门用门闩封了起来,那黑驴自顾自地走到一旁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吃草去了,魏溃心中不禁苦笑道这畜牲活得倒真是逍遥自在。
这间庙面积颇小,外圈是庙门,中间是供着神像的神堂,神堂中只有无名神仙的神像孤零零地站在庙宇之中,旁边连个陪衬的泥像都没有,神像脚下放着一盏巨大的香炉,炉中堆积起无数香灰,除此之外堂中再无物件。这神庙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朝代建立起来的,已经年久失修,角落里净是一张又一张层层叠叠的蛛网,而这无名神仙的神像上早已积满了一层厚重的灰尘,看起来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人来参观祭拜了。
魏溃站定在神像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又跪下来叩了三声响头,口中喃喃道:“小子魏溃,乃是附近魏家村的百姓,今日有山贼劫掠屠戮我村庄,我又没有趁手的兵器,为了抵御山贼,守护家乡安宁,迫不得已才来到上仙的庙宇中想借上仙手中的双戟一用,还望上仙不要怪罪。”说罢,他便走上前来想取下神像手中的铁戟。
其实魏溃并不信鬼神之说,但毕竟是朝人家借东西,还是要恭敬一些的好——只是这铁戟像是粘在手中一般,任凭魏溃如何搬弄也纹丝不动。“上仙爷爷,你还是把兵器借给我吧,不然小子就要死了,村子也要生灵涂炭啊!”
那庙门外山贼的追兵已至,一时间叫嚷声,喊杀声,撞门声不绝于耳,可是这无名神仙却一点也不赏面子,竟然像是和魏溃较劲一般硬生生地不撒手。魏溃心中愈发急切,心中也有无名业火升起,“你这神仙,是怕我抢了你功劳怎地?只许你救人,不许我救人吗?”他一身神力全数施展开来,脖颈和双臂青筋暴突,身躯抵在神像的腰间使力——竟然听得“轰”地一声,那两丈左右高的神像竟然被魏溃生生地拥倒了,仰面倒在地上摔成了几截。
就在魏溃失手拥倒神像的同一刻,山贼们也将庙门撞了开来,那在一旁悠哉游哉吃草的黑驴吓了一跳,驴脸拉的老长,四蹄一颤拔腿便跑到了堂后躲了起来。山贼们一拥而入进入神堂,却见神堂中供奉的手持双戟的上仙竟然活了过来!那魁梧非常的身影双手各持一戟搅动风云,状若神佛出世。
神像是顽石所刻,再加上神庙无人打扫满是灰尘,摔倒之后激起许多烟尘来,山贼们只见烟尘缭绕之后有一个挺拔的人影举起了铁戟指向他们,空气中有一个声音厉声道:“汝等贼人聚啸山林为害一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本上仙今日便要除恶务尽替天行道,定斩杀汝等宵小之辈!”
“妈呀!神仙活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在惊慌之中大叫了一声,一众贼人竟然转过身去夺门而逃。这些人都是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之徒,心中自然是有鬼的,眼见着石雕的“神仙”活了过来要惩处自己,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一窝蜂地从那小庙门中挤了出去,踩踏无数。
那铁戟自杀尘之中掼出,将最末的一人扎了个对穿。“神仙杀人了!神仙杀人了!”又有人被此景吓住,嘴里不住地喊出胡言乱语起来。
那活过来的神仙自然是魏溃借势假扮的。他甫一拔出这双戟,只觉得沉重非常,全身力气好像都要被这双戟抽空一般,但强撑着舞动了一会之后仿佛是双戟带动着他的双臂,直取山贼们而去。他快步上前冲出烟阵,将落在最后那几个一一斩杀。这对铁戟锋利异常,只要被它们挨着边儿便是筋断骨折肚破肠流,山贼们纷纷退到了神庙的大门之外,有胆子小的已经骑上马准备转身逃跑了,魏溃抡着这两杆凶兵戾器,直杀进山贼之中,将这些人一一挑翻、斩落于马下。
山贼们此时已经认出了向他们出手的不是神仙,而是魏溃,但顷刻之间己方已经折损了过半人马,哪有人还敢和魏溃短兵相接?一个个全都失心疯了一般,扒着马屁股都要逃离此地,权当这魏溃是被神仙附体了——魏溃此时倒提双戟,那画戟之上还有鲜血顺着枪头滴落,在地上拖出两条红线来,倒是真像个杀神一样。
“哼……”魏溃见杀散了追赶自己的众山贼,又想起还不知道村内状况如何,便又回到庙里寻找自己的黑驴,却见这黑驴的身体藏在神堂的后面,只伸出一颗脑袋来看外面的状况。
真是个聪明的畜牲……魏溃想道,他提了双戟横在身前,飞跨在黑驴身上,又是像之前那样一拍驴屁股,这癞麒麟聪明非常,知道魏溃是要原路返回,便撒开四蹄颠颠地往魏家村的方向回去了。
第二十八章 誓大仇勇士赴难
话分两头,就在魏溃于无名神庙借得凶兵戾器大展神威之时,陆智英这边却回到了鹿儿村,要揪出来给魏溃告密的“叛徒”。
一进鹿儿村,陆智英却气的牙根痒痒——二十余名魏家村的青壮年男儿全都不见了,自己回村的途中却没有看见这些人的踪迹,想必他们早已绕路走了。
见此情景,陆智英便知自己铺垫了许久的计策已毁去大半,怒不可遏,便径直去往鹿柠家里想找她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鹿柠见了陆智英,心中虽然有些怯懦,但也算对答如流。她只说自己一直和魏溃交谈拖住他,但有一个魏家村的小伙子过来向他匆匆地耳语了几句之后,魏溃便离开了,任凭她怎么说也留不下来,过不多时那些魏家村的小伙子们也纷纷离开了。
这番说辞倒也合理,但陆智英也算是一山十几座村落中少有的读过书的文化人,又和山贼终年厮混,早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穷酸书生了,他本来将信将疑,却在离开鹿柠家之前突然发难道——
“鹿柠,我问你,你家那头驴哪去了?”陆智英见鹿柠家院子里的磨盘边上空空如也,心思一转便开口问道。往日里鹿柠家每天都是要黑驴来拉磨磨一些粗粮的,今日却不见那驴的踪影,莫非……陆智英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被刘妈妈家里借去了,怎么了?”鹿柠沉默了一会回答道,她撒谎倒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刘妈妈是同村的一位妇人,住在村子的另一头离鹿柠家有些距离,如果陆智英去刘妈妈家里刨根问底,自己也能有时间躲起来。
陆智英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却扬起了右手,跟在他身边的两名山贼立马冲上前去两步,在鹿柠的后脖颈上手刀一砍将她打晕了过去,鹿柠的身躯顿时瘫软下去晕倒在了地上。
“哼……全村只有你家那头黑驴身上长癞子,还以为我认不出来么?分明就是你向魏溃告了密,他骑着你家那头黑驴回到了魏家村。”陆智英恨恨地说道,这小丫头坏了自己的大计,不让她吃点苦头付出点代价怎么行?便令手下将晕倒的鹿柠扔在马上带着,一起出村向着山贼寨的方向去了。
那一边的魏家村内,村民苦苦支撑和山贼接战混作一团,村中老少皆有死伤,山贼这边也不好受。情势逆转是在魏功魏成兄弟俩带着魏家村的青壮年男丁急行回来之时,这些男丁们本来连着奔波了两个多时辰,早就神困体乏,但心中挂念着魏家村的男女老少亲朋好友,又见山贼们占得上风,顿时抖擞精神忘记了身心的疲惫,挥舞着农具工具便一拥而上自山贼们的包围圈外围进攻。
山贼的首领指挥着大队人马去追杀魏溃,自己领着小股心腹先将劫掠走的财物运回了山寨,而军师陆智英也趁乱回到了鹿儿村——此地剩下的只有一些连在山贼之中都排不上号的歪瓜裂枣乌合之众在作最后的清剿,这些人哪里成的了气候?殴打妇女老人儿童倒是来劲,跟着大部队后面摇旗助威也还凑合,但是面对一群怒气冲冲的青年汉子们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被魏功魏成兄弟二人带领的“救援队”给一一擒获杀退,只剩下几个残兵败将于混乱之中逃了出去。
“爹!魏涛伯伯!你们没事吧?”魏功见大局已定,便挤进了人群中寻找父亲的身影。
魏铁柱正捂着自己的大腿坐在地上,“我没事,我没事……快去看看你三爷爷怎么样了!”魏铁柱的伤势不算重,只是被山贼骑马冲锋的时候撞伤了腿;魏涛也无大碍,赤裸的上半身上寥寥有几处兵器剐蹭的皮外伤;只是魏三爷爷……
魏功穿过人群来到魏三爷爷身边,发现魏三爷爷已经躺在地上没了呼吸……魏三爷爷本就年事已高,身子骨弱禁不起折腾,又因为陆智英的背叛而激动,急火攻心之下昏死了过去,而刚才在混乱之中不知道又被哪个杀千刀的山贼所伤,此时已经是驾鹤西去了。
“三爷爷!”魏功登时便撕心裂肺地嚎哭了出来,站在他身边的弟弟魏成也伏在三爷爷的身上不住地呜咽,周围的男女老少虽在惊魂未定之下,但也无不伤心流泪。魏三老村长平日里虽然好酒好面子,但是为人向来公正,村子里谁家产生了口角纠纷都是他一碗水端平地平息事端,平日里又像个老顽童一般带着村子里的孩童们嬉戏。这样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辈竟然被奸人所害,实在是令人愤懑不已,一时间悲恸的哭声此起彼伏,既为三爷爷和其他死伤在山贼铁蹄下的同乡而哭,也为魏家村的飞来横祸而哭。魏家村热心帮忙,魏三爷爷诚心相待,为何却遭此劫难呢?老天爷实在是太不开眼了。
众人哭的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而魏成却一下子从魏三爷爷的尸首上爬了起来,两眼通红双拳紧握,他大声向乡亲们说道:“我要为三爷爷和乡亲们讨还一个公道!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山贼寨报仇的就跟我来!”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有变化。他的亲长兄魏功连忙说道:“就我们这么点儿人勉强自保还行,怎么去进攻人家山贼的山寨?还是先收拾残局从长计议吧!”父亲魏铁柱也劝阻道:“你魏溃大哥刚才引了一大批山贼们出村,此时他也是生死未卜、吉凶难定……万一……”魏铁柱也不敢说下去了,他不是咒自己这个侄子,而是山贼实在是人多势众,魏溃至今也没有回来——魏溃是魏家村后生们的主心骨,缺了他实在是万万不可。
没想到魏成却据理力争道:“魏溃大哥固然是带头儿的,但我们也不能一辈子都依靠着他。此时村中还有几匹马,我们几个年轻后生骑着马兵分两路——一路去沿着脚印去寻找魏溃大哥,一路去周围各村庄中召集一些不怕死的好汉——这些山贼作恶多端,周边村落无一不受迫害,必有铁骨铮铮的汉子响应,若是魏溃大哥福星高照,我们更有一大助力,胜算更多几分。”
魏成气愤之下涨得面红耳赤,大口喘息了几声又道:“山贼们今日满载而归,恐怕早就摆起了庆功宴来,一定不会想到我们竟然有胆子反攻。这一次他们尝到了甜头,过段时日休整好了一定又会残害我们——我们今日闭守、明日畏缩,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儿呢?说到底不过是一次被他们害死,或者一次又一次被他们害到死罢了!再说我们未必就不能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叫他们从此也怕我们!”
坦白地说,魏成这一番话虽然有些道理,但却十分不理智,以村民对抗山贼无疑是取死之道,此时他也是被愤怒与悲痛冲昏了头脑。不过这一片慷慨激昂的陈词倒是激起了魏家村汉子们的热血来,魏家村一向是以刚强勇敢著称,男儿如此,女子也不例外,此时青年们都被魏成的一番话感动,满腔热血沸腾纷纷振臂响应。
魏家村的长辈们如魏涛魏铁柱等年轻时也是响当当的汉子,看着自己不过十七岁的子侄有着如此冲天豪气,也放下了劝说的念头,动了加入的心思——此时魏家村哀鸿遍野一般,魏成这一番话无疑是在激励人心,纵然再怎么不理智,但他有一句话却说的颇为正确——反抗与不反抗,不过是一次被山贼们害死,或者一次又一次被他们害到死罢了。
几名男儿的家离村民聚集之处最近,他们纷纷从屋子里搬出酒坛来,为全村所有男女老少各斟起一碗酒。山贼洗劫过后,酒坛酒碗几乎被打碎了一大半,但此时上了十五岁的村民们无论男女都捧起面前的残杯破盏来——村残、碗残,但烈酒不残、人心不残。
魏成此前还是个滴酒不沾的孩子,就连昨日的宴席魏铁柱也严禁他酌饮杯中之物,此时一碗烈酒入喉及腹,不由得浑身燥热有些头昏脑胀起来,他奋力将手中的碗往土地上一摔,捡起手边山贼掉落的刀来,高举过头顶,口中怒吼道:“乡亲们的仇,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村民们也被他的志气感染,纷纷将碗摔在地上,和魏成一起呼喊道:“血债血偿!”
口号喊过,意气抒发,唯有怒火还未倾泻——伤的较重的男人们便和妇女老人一同留在村中休息收拾残局,伤的较轻的草草包扎过后便捡拾起兵器农具慢慢聚集到村口等待出发;而状况健康的青年们便骑着几匹马分作几路按照魏成的想法去了;魏成魏功兄弟俩各将几把刀都用布绑在身上,两手各提草叉钉耙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队伍放眼望去不过几十名男子,身上头上还透过布条隐隐渗出血迹,俨然一副散兵游勇、残卒剩将的样子,但却如浩浩汤汤万千之众般气势滔天。
今日一去,不知何时能还、几人能还,只有纠纠男儿,共赴厄难。
魏家村众志成城,那边倒是气氛微妙的很——此时的魏溃与陆智英隔着十丈左右的距离正在对峙。
魏溃本是在无名神庙杀散了众山贼想回村支援村里的乡亲们,但路上却远远望见三人三马驮着一个趴倒在马上的女子上山。魏溃看不清女子的相貌,认不出那是鹿柠,可仇人陆智英就算是化成灰他都认识,寻仇心切便一路追着三人上山。他胯下这匹貌似黑驴的癞麒麟虽然是异种宝马,但常年只围着一个磨盘转,又养出一身的惰性来赶起路时快时慢,比寻常马快不出太多,直到这山崖边路险前面三人放慢了速度才追到。
陆智英此时夺了手下山贼的刀拿在手中,抵在已经惊醒的鹿柠咽喉处,口中恶狠狠地说道:“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将这小妮子一刀捅死!你也不想看她死的对吧……?”
魏溃眯着一双丹凤眼,神色仿佛要吃人一般,但也只是斜提着双戟与陆智英对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九章 一腔怒火激红潮
陆智英被魏溃那种怪异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尽管他也和山贼们混了有些时日了,甚至还是在其中地位超然的一个,但亲手杀人这件事他是从来没有做过,也是不敢做的。当然,他一定要在魏溃面前充分地表现出来,自己对于杀人这件事非常在行才行。
魏溃也不敢赌陆智英到底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魏溃当然也没杀过人——或者说在今天之前,他没有刻意地去杀过人,刚刚在庙堂外,那些被他手中双戟砍翻的人大多数都是重伤,当然有些倒霉蛋被刺中、砍中了要害,魏溃也不确认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说到底,魏溃也只是一个年仅十八岁,从山村中正常成长起来的青少年,又不是天生杀人狂。不过,就在陆智英考虑要不要真的杀死鹿柠的时候,魏溃确确实实地第一次斟酌起了自己的杀意。
“放了她,她活你活。”对峙了许久,还是魏溃先开口了,他没有继续说出下半句。可以说,鹿柠是魏家村的救命恩人,魏溃是绝对不希望鹿柠死在自己面前的。
听到魏溃的话,陆智英心中产生了动摇。魏溃手中的一对铁戟看着有些眼熟,他现在才想起来,这好像是附近那座神仙庙里神像手中的……那神像得有两丈余高吧,全身都是石雕,说不清多重,但是魏溃居然把这一对玩意儿给取下来了,之前追击魏溃的大部分人马现在也没了踪影,反倒是魏溃像个没事人一样追上了自己,陆智英的脑海里不断分析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魏溃把那些人都杀光了。
这个猜测很大胆,但是也有足够的依据站得住脚——尽管陆智英不希望,也不愿意相信魏溃能把那些人马全都杀个精光,但自己眼前毫发无损的魏溃似乎就是铁证。当陆智英认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时候,他心中的那杆秤逐渐向着以释放鹿柠,换自己一条生路这边倾斜,毕竟自己是为了求财才加入的山贼寨,没必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身旁的山贼手下突然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军师……您不会是想把这小丫头放了吧?您平日里都那么聪明,这个时候可千万别犯糊涂啊!”手下的话虽然没说的那么清楚,但这番话倒是把陆智英点醒了——自己手里有鹿柠这个最大的筹码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一旦放开了鹿柠,那魏溃想杀自己还不是和捏死一只鸡崽子一样简单?更何况魏溃本来对自己就有足够大的杀意了,那句“陆智英,快给你魏爷爷滚出来领死”还在自己耳边不断环绕,令人心怖。
陆智英愈想愈觉得自己刚才差点栽进了魏溃给他设的陷阱里,他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阴沉:“你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们可以饶这小姑娘一命,但是前提是你现在就走,或者我们就保持这样的距离,直到山寨门口我再放人。”
魏溃当然也不可能信陆智英这番鬼话,自己如果现在就走,不说鹿柠有没有活口,恐怕还免不了被这群畜生糟蹋,而自己若是答应了跟着他们到山寨门口,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自己刚才能从山贼堆儿里杀出来,是在乱势之下,巧妆了神佛,使山贼们心生敬畏和恐惧,未战先怯,自己才占尽了便宜,若真要是自不量力跟着他们到了山寨里,那可是他们的地盘,别说鹿柠了,自己先得被砍成碎肉末儿。
于是事情又回到了最开始他们沉默着对峙的情形,双方都不能退,谁退了,就会被对方占尽先机;但双方也都不能进,谁进了,可能会导致最坏的结局。
“魏溃!”此时打破了僵局的竟然是鹿柠,鹿柠虽然被陆智英钳制挟持着,但还是能说出话来,陆智英也想听听这小丫头片子要说些什么,便没有打断。“魏家村和鹿儿村的村民们还需要你来保护他们……而我就算是今天侥幸活下来了,也免不了被他们糟蹋,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宁愿选择死!”
陆智英一听鹿柠这话,心下顿时一惊,感到不妙。而鹿柠竟然仗着身躯瘦弱娇小,趁着陆智英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从他的手臂中钻了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悬崖边上,对着魏溃大声喊道:“别管我!杀了他们,替乡亲们报仇!”
紧随着诀别的话语之后的便是悲壮的行为,尽管鹿柠此时身体和声音都在不停地颤抖,但是她还是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纵深一跃,如一瓣飘萍,落入那万丈深渊。
她的衣裙在峭壁之间的山风中狂舞着,如一朵昙花一样盛开、绽放,但又在下一个瞬间凋零、枯萎,直至被深渊吞没,再也没有了回音。
四个男人都被这个小丫头的刚烈行为彻底震惊了,谁也没能想到,在双方都进退维谷、犹豫不决之时,主动迈出第一步的,竟然是这个作为人质的、只有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竟然以自己的生命,来换魏溃做出最后决定的勇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魏溃只觉得自己眼前灰白一片,自己的犹豫最后竟然葬送了一个无辜的人,她是魏家村全村上下百余口人的救命恩人,她本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她才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
两个山贼在鹿柠跳下山崖的一瞬间便有了反应,向陆智英进言的那个,主动迎上前来和魏溃搏命,而另一个却扭头就跑,只剩下陆智英还呆呆傻傻的站在原地,直到那个不怕死的被魏溃一戟捅穿了身体,他才反应过来转身逃走。
两个山贼分别被魏溃手中一戟,又掷出一戟所杀,而陆智英在惊惶之下慌不择路,居然将自己绊倒了,而魏溃手中提着双戟向他走来的样子像极了勾魂的鬼差。
他瑟瑟缩缩地举起手中的刀对准了魏溃,魏溃每前进一步他便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为止。魏溃的步伐是那样的缓慢且沉重,缓慢的仿佛蹒跚的老人,沉重的仿佛巍峨的巨山——就是这样的步伐,才会令人产生绝望的窒息感。
“啊!”在魏溃马上就要贴到自己身前之时,陆智英迸发出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手中的刀自空中斜着劈砍了下去,他自欺欺人地想阻魏溃一阻,又心存侥幸万一自己吉人天相一刀把魏溃砍死了呢?陆智英虽然瘦弱,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挥舞一把刀重劈下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这一刀貌似是个人都能轻松躲过去。
魏溃没有躲过去,他根本没有躲,任由那把刀自肩头斜穿胸口直至肋下劈出了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伤口顿时喷涌出大量的鲜血来溅了陆智英满头满身。魏溃倒是希望这一刀劈的更狠、劈的更深、劈的更暴戾一点——这是他还鹿柠的命。
劈中了?陆智英也诧异了起来,这家伙已经疯了,再来一刀叫他……
魏溃只给了陆智英一刀的机会,下一瞬间他便伸出右手来捏碎了陆智英的喉咙。他现在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无尽的杀意怒火在胸口咆哮着沸腾着,他用戟刃割下了陆智英的首级挑在枪尖上,然后转身回去骑上了一直呆滞在那里的癞麒麟。
癞麒麟是奇珍异兽,比起寻常动物来更加通晓人性,它怎能不知道自己的小主人便是被那三个贼人害死?这一次它没有等着魏溃再去狠狠地敲它的屁股,而是愤怒的嘶鸣了一声便驮着魏溃沿着山路向上狂奔而去。
山贼的寨子里果然如魏成所说正在举行庆功宴,之前下山的山贼们占了整个寨子的十之六七,他们只觉得今日抢到了无数的财物粮食,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浑然不知,也不想知道——大多数人都巴不得出去的同伙们死光光,好让自己多分到一些东西。
惊醒这些半醉半醒的山贼们的,是一头驴一样的怪物驮着一个人一样的怪物,撞破了山门,那怪人的胸口还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出血来。今日下山的人认出了这是魏溃,也认出了魏溃手中铁戟上挑着的陆智英的首级。
魏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沉默地向着眼前看到的每一个人挥出双戟,癞麒麟就这样驮着他一圈又一圈地在山寨之中猪突猛进。
像什么呢?癞麒麟一直都是作为一头拉磨的驴被鹿柠家养着。对了,就像是磨盘在磨豆子一样;磨盘是没有感情的,它不知道也不会在乎豆子是不是会害怕,或者豆子们是不是反过来想把磨盘别碎;反正磨盘的作用就是磨豆子,反正豆子们一辈子也别想反抗磨盘。
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山贼见过这么残忍无情的人,这个人一句话都不说便冲进来大开杀戒,自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越来越多的血溅落在这两头怪物身上。
山贼的首领、小头目、还是喂马的,魏溃一点也不在乎,反正这些人都可恶都该死;黄豆、绿豆还是麦子,磨盘也不在乎,碾碎就是了。
山寨里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怒吼变成了哀嚎,直到最后寂静无声。这些山贼们起初还认为魏溃狂妄自大,竟然一个人就敢来送死,结果到现在,除了极少数胆子小脚力也还凑合的逃出了山寨,其他人都已经躺在地上和陆智英作伴去了
这几个逃出来的山贼,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走,一路上哭爹喊娘疯疯癫癫,直到他们在山脚下碰到了已经集结的七七八八,正欲上山的村民们。这些村民之中魏家村大概占了一半多,其余几个村子一共才凑出来不到一半的勇士,不过在魏成心中也算是比较满意了。
还没等站在最前面的魏成说话,这几个山贼“扑通”“扑通”地便跪在了地上,口中嚷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诸如什么“妖怪吃人了”,“寨子吃没了”,“红红的全是血”之类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话。
魏成见这几个都是山贼,虽然疯疯癫癫,但在他心中绝不想放过这些仇人,便先叫人用绳子绑住他们,带着上山。这几个山贼一见这些人是往山上去的,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地上撒泼打滚,就是不走,直到有人一拳砸在一个最能闹的山贼脸上,将他砸晕,其他人才纷纷闭起嘴来——装死。
一路上,村民们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能把这些平时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山贼们吓成这个德行,七嘴八舌的讨论过后,心中也纷纷打起了退堂鼓,不过魏成倒是学作魏溃之前的模样,凶巴巴地喝令众人不许退缩。
直到村民们抵达了山贼们的山寨,才理解了这几个逃跑的蟊贼到底在说些什么,也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会哭爹喊娘的不愿意回来。
他们看到了阴曹地府一般的光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眼前的景象烙在了参与今天集结的所有人心中,直到他们若干年后去世,也没有一人能够忘记。
满地的鲜红色潮水几乎要将整个寨子浸没其中,而在这尸山血海之中,有一个坐在地上的血人,膝上横着两条淌着血的双戟,这山寨上,只有一头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怪兽,站在那人的身边,偶尔发出悲哀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