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委屈的符家
赵普的出现,让范质颇感意外,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貌似又被叶华套路了,这小子是撤手了,可他找来个更难缠的。
赵普虽然年纪不大,在官场的时间也不长,但是他能爬到枢密副使的高位,除了有贵人提拔之外,更多的是做事谨慎,老成持重,又算计阴沉,一旦他出手,只怕就不好办了。
范质想了想,劝说道:“冠军侯,大牢不是谈事情的地方,既然赵大人发现了新的证据,那不妨去留守衙门录一下口供,也好尽快结案。”
“别!”
叶华不干了,他微微一笑,“就在大牢里面谈,我倒是想知道,他们两个受了什么委屈,是在替什么人背锅?”叶华呲着白牙,呵呵两声,语气当中,充满了震怒!冠军侯不占别人的便宜就烧高香了,还有人算计他的亲戚,让叶华吃闷亏!
这些人怎么想的,真是不要命了!
叶华的态度让范质越发惶恐,怎么感觉像是提前安排好的?
范质有心庇护一些人,但是他又把能把自己搭进去,都一把年纪了,可别晚节不保啊!想到这里,范质干脆闭口不言,看着赵普和叶华的表演。
叶华拉来了一把条凳,坐在了大牢的门口,目光灼灼,盯着符昭愿和符昭寿,煞有介事道:“你们两个听着,这一次的案子可非比寻常!你们也知道,河东逆贼刘承钧曾经勾结摩尼教,试图掘开黄河,水淹开封,用心之歹毒,简直令人发指!如今河堤又不得不掘开泄洪,如果是天灾还好,可假如是人祸,牵连到不该牵连的东西,别说你们两个,就算是魏王,还有皇后娘娘,只怕都承受不住,会被拖累!”
符昭愿和符昭寿闷着头,差点喷出来,奶奶的,这个三妹夫啊,你是真能坑人啊!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我们,这个案子要往摩尼教和河东身上扯吗?
和他们牵连到一起,那还能有好下场吗?
狠!
真狠!又狠又黑!比煤都黑!
两个小子故作紧张,吓得慌忙摆手,大惊失色。他们两个也是演技派,还是遗传符彦卿的风格,居然激动地跪下了,符昭寿还挤出两滴眼泪,嚎啕大哭,“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那帮孙子要害死我们符家啊!他们也太心黑手辣!”
叶华绷着脸对赵普道:“赵先生,你知道什么,现在就请问吧,若他们真是冤枉的,必须立刻洗刷冤屈才是,这么大的案情,可马虎不得!”
赵普连忙点头,保证道:“请侯爷放心,我现在就询问此案,还请侯爷帮忙记录一下。”
叶华沉着脸道:“我和他们的关系人尽皆知,怎么能做笔录!”叶华瞧了瞧,“这事情还是请范相公代劳吧!”
范质都想骂娘了。
老夫躲在一边都不行,还要给你们做笔录,我怎么这么倒霉?
姓叶的小子拉我过来,不会就是干这个事情吧!
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
范质再生气也没用,只能让人搬来一张桌子,准备好笔墨纸砚,然后闷声道:“可以开始了。”
范质负责记录,叶华在旁边看着,省得老东西耍手脚。
至于赵普,他盯着符昭愿和符昭寿,直接问道:“两位,你们在滑州以北,有两处庄园,一处是一万五千多亩,一处是两万多亩,可否属实?”
“属实!”
“那这两处庄园是何时得到,现在又属于谁?”
“这两处吗……小的那个是十几年前,前朝赐给家父的,作为奖励战功的,当时只有五千亩,后来陆续又买了些周边的土地。至于那一处大的,是在两年前,小妹买的,她是补偿家里的投资,作为贵妃娘娘嫁妆之用。后来贵妃娘娘进宫之后,又赐给家中,大约在半年前,让我们给抵押出去了。”
赵普道:“为什么抵押,那可是上好的良田,一亩地至少值十贯钱啊!”
“是为了给征战幽州的将士置办军需。”符昭愿道:“我三妹在幽州创立了皮草作坊。前番陛下亲征幽州,作坊要给几万将士准备军需。我们需要采购原料,所以就把这两处庄园给抵押了。借来的钱,全数用来采购牛皮和羊皮。”
说到这里,符昭愿满心委屈,眼泪不停打转。
“赵大人,这外面都打量着,我们家大富大贵,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可我赔出去的比赚得不少!就拿皮草作坊来说,平时一张羊皮三百文就够了,可军中要用,那些商人就怂恿百姓提高价格,愣是卖到了一贯钱!我们为了保证军需供应,只能咬牙自己扛。我们卖给军中一件皮袄就赔了足足两贯钱!这些事情有谁知道,又有谁替我们说话,我们冤枉啊!”
这俩小子也不算撒谎,符彦卿早就心里有数,他这个国丈不能像柴守礼那样,仗着权势为非作歹,给皇帝脸上抹黑。
尤其是军需军粮的事情,更不能打折扣,甚至赔钱都要干。
他们符家靠着两条腿走路,一个是上面的皇帝,一个是军中的丘八,把这两头伺候好了,符家就能高枕无忧。
至于赔的那点钱,自有别的办法,十倍百倍补回来。
当然了,从账目上看,就是符家为了朝廷背黑锅,不惜毁家纾难,支援幽州的战斗,也着实感人!
“抵押出去了?”赵普继续追问:“你们抵押给谁了,还有,现在呢,这两处庄园哪去了?”
“我,我……”符昭愿欲言又止。
符昭寿憋不住了,他哭道:“二哥,你就别扛着了,说出去也没什么丢人的!”
符昭愿气得扭过头,不吱声。
赵普一拍桌子,“符昭寿,你说,田庄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陛下调动大军,攻击河东,急需军粮,我们私自做主,把田庄给卖了。扣掉之前的借款,筹措了五万贯,都用来运送军粮了。我二哥不让说,这事就连我爹都不知道。我们打量着等赚了钱,再把田庄买回来,将窟窿堵上,谁知道还没等钱回来,我们就被抓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
赵普道:“按照你们所言,是陛下出征河东的时候,也就是说,是在三个月之前,你们就把田庄给卖了?”
“是四个多月!陛下还没离开幽州,我们就已经准备了。不然临时想卖,就算降价也没人能接手!”
赵普皱着眉头道:“那也就是说,秋汛发生之前,田庄就不是你们符家的了?”
符昭愿很不情愿点头,“赵大人,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我就实说了,你去查吧!符家在两京的地产庄园,早就一点不剩了。我三妹拿出那么多钱,去购买战争债券。她赚了钱,就让家里把钱都投到幽州,现在拿下了河东,又要变卖幽州的资产,去投资河东!我们家不容易,陛下打到哪,我们的钱就要跟着到哪!只有钱下去了,市面才能繁荣,老百姓才能有口吃的,地方安稳了,才算是真正打赢了!”
符昭愿哀叹道:“我们这个皇亲国戚,当得真是亏!什么都没捞着,光捡了一身骂!事到如今,我也不提陛下瞒着,也不给那帮人扛着……在滑州以北,黄河岸边,有谁的田产,我一清二楚!不管有谁的,就是没有我们符家的!”
赵普深深吸口气,“你既然这么说,可愿意把名单交出来?”
“交就交,谁怕谁!”
说着,符昭愿伸手接过纸笔,刷刷点点,写了十几个名字,“赵大人,你按照上面的人去查吧!只有漏网的,没有冤枉的!”
赵普接过了名单,直接塞进了怀里。
他手里捧着一些卷宗,向叶华和范质道:“两位国舅所言,跟我查到的情况,大同小异,我现在就要去抓人取证,无论如何,都要把黄河决堤的事情查清楚!”
叶华深深一躬,“赵大人,拜托了!”
“请侯爷放心,请范相公放心!”
他扭头要走,叶华又道:“赵大人,从我帐下拨五百骠骑卫,你再去叫上绣衣使者,谁敢阻挠办案,立刻就地正法!”
赵普眉头挑动,心里头嘭嘭乱跳!
这是要干一把大的了!
也罢,你们这次把我赵普也牵连进去,如果不赶快洗刷冤屈,一辈子背上恶名,还怎么进入政事堂!
赵普抱拳告辞。
他走了就剩下叶华和范质,老范此时已经是长吁短叹,不停摇头。
完了,符家洗白了,有些人就要倒霉了!
“侯爷,两位国舅受惊了,请他们回府吧!”
这时候符昭寿还来了劲儿,摇着头道:“不回,我们就是不回去!”
符昭愿也道:“案子还在清查,没有还我们清白,绝不回府!我们就在大牢里住着了!”
这俩小子耍起了无赖,还真有乃父之风。
叶华暗中偷笑,可脸上却无比严肃,他正色道:“范相公,案子弄成这样,让他们拍拍屁股就回去了,还有没有王法可言?为朝廷分忧,替陛下蒙羞,就这么个下场?你让全天下人,该是何等寒心?”
范质被问得哑口无言!
叶华沉吟道:“两位国舅就暂时住在牢里,派一百骠骑卫,把他们好好保护起来,省得有人狗急跳墙,暗害国舅!”
叶华说完,又对着范质正色道:“范相公,咱们该立刻面见陛下,把事情向陛下奏明,请圣人定夺!”
第435章 叶华的大格局
范质被揪着到了行宫,老相公很不喜欢被强迫的感觉,他已经上了年纪,没有太多的追求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是见过银河的人,能在这个乱世,稳坐五年的首相,他知足了。
“冠军侯,老夫想养老,含饴弄孙都不成吗?”
老相公的语气平淡,可其中的憋屈和愤懑谁都感觉得出来。
叶华面色如常,他盯着自己架在车厢上的脚尖儿,眼神直直的,冷漠到了骨子里。
“范相公,你知道五姓七宗吗?”
范质顿了一下,突然沉下老脸,“冠军侯,你要是觉得老夫跟那些人有什么牵连,只管抓了老夫法办就是!不用拐弯抹角!”
“哈哈哈!”
叶华笑声讥诮,“范相公,你和那些人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往来,毕竟曾经的首相,跟一帮冒牌货搅在一起,实在是没脸!可他们在做什么,你清楚!”叶华的语气变得格外生硬冰冷,范质的老脸不好看了。
“你不但清楚,而且还了解许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甚至你能跟他们搭上话!”
范质咽了口吐沫,语带凄凉,“冠军侯,你要是想罗织入罪,老夫只有坦然受之!”
“不!”
叶华果断道:“我请老相公过来,只是想让你在中间传个话……我不相信天下的士人都是糊涂的,有些人打着复兴世家的旗号,笼络人心,该死的是他们,若是伤及无辜,损了大周的斯文元气,那可就不好了!”
范质听到这话,突然想笑。
“冠军侯,你还会在乎斯文元气吗?”
叶华耸了耸肩,“我怎么会不在乎,别忘了,我可是冯太师的弟子!”
范质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扬天长叹,“看起来冯太师还真是为了士人,做了一件大好事!”
……
“陛下,根据询问,符昭愿和符昭寿确乎有冤屈,所谓符家的庄园已经不是他们所有了。”叶华躬身说道。
柴荣脸色很难看,“不是他们的,为什么会传出是符家的风声?是谁在中间散布流言,陷害重臣?如此肆无忌惮,当朕是摆设吗?”
天子怒了,诬陷到了自己人头上,简直是狗胆包天,分明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
“陛下,臣以为当前的要务还不是符家的事情,他们受点委屈,算不得什么!”
“哼!符家乃是朝中重臣,他们不重要,谁才重要?”
叶华抬起头,冲着柴荣道:“苍生万民!”
“叶卿,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应该去查看黄河沿线,弄清楚河堤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次掘堤泄洪,淹了一个半县,若是下一次再出现险情,是不是会有更多的百姓受灾?”
柴荣一听,果然比较重要。
他立刻起身,“叶卿,你和范相公,陪着朕去黄河大堤看看,现在就走!”
君臣三人,带着一千名侍卫,骑着马,从邺城离开,跑了大半天的时间,赶到了滑州以北的黄河大堤。
滔滔黄河,如同一条卧在地上的巨龙,横亘眼前,十分显眼。
叶华曾经去过花园口一带的河堤,相比之下,滑州这一段,悬河要更加明显,河堤高处大地,一河泥沙,就悬在所有人的脑袋上,随时都会有堤毁人亡的可能!
这压力是实实在在,让人心里头发闷。
柴荣干脆从战马下来,步行在满是泥水的土地上,他那双绣着龙纹的靴子很快就沾满了粘稠的黄泥。
叶华和范质也都是如此,君臣三个,一步步走上了大堤。
伏身向下看去,河水已经不多了,秋汛过去,黄河就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点水流,缓缓而过,乖巧不得了。
要不了多久,寒冷的天气就会冻结河面,形成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壮观景象。
他们站在河北岸,向南眺望,能明显看到,许多蚂蚁似的民夫,正在忙碌。在南岸,有几处缺口,正是当初赵普下令开掘的。
百姓们需要尽快把河堤堵上,一定要在大河封冻之前完成,不然冬天没法施工,等到明年开春,还有凌汛,谁也受不了一年之内遭两次水灾的厄运。
不用官府征召,河南岸的民夫就主动行动起来,朝廷送来了不少水泥,百姓们终于能够松了口气,至少明年的河堤应该会安然无恙吧!
站在河堤上,柴荣很容易就明白了赵普的心思。
他掘开南边的河岸,放水淹了不少的百姓,完全是出于无奈。
因为不掘开南岸,就要掘开北岸,在北岸,不只是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庄园,更有永济渠!
永济渠可是大周苦心修出来,沟通北方的交通大动脉,在光复燕云的战役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次攻击北汉,平灭河东,也是仰赖永济渠的转运功能。
如果放任河水北流,淹了永济渠,或者造成河道淤积,无法通行船只,那么就会影响到前方的战事。
赵普选择河南岸开掘泄洪,实在是情理之中,不但无罪,还有功劳!
柴荣看过之后,板着一张脸不说话,他猛地回头,扫视着北岸,居高临下……田连阡陌,屋舍俨然。
整齐的农田庄园,一个挨着一个,肥沃的土地,发达的灌溉系统,从黄河和永济渠引水,浇灌土地。
同样的一块土地,有灌溉和没有灌溉,产量至少会相差五成以上。
不要以为柴荣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子。
他早年南北经商,贩运茶叶不说,他还懂一些河工水利。曾经一次领兵,遇上了河道被毁坏,柴荣二话没说,查看之后,就拿出了一份图纸,下面的人照着施工,果然恢复了河运。
所以柴荣可不是门外汉!
他从河堤上下来,飞身上马,一连查看了几处村庄。
等到天黑,才勒住了战马。柴荣猛然发现,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完全是荒郊野地,一片荒凉。
“就在此处扎寨,过一晚吧!”
手下侍卫立刻去扎营忙活,准备晚餐。
叶华和范质陪着柴荣,坐在了篝火旁。
叶华手里拿着竹签,上面串着鲜嫩的羊肉。他的厨艺还算不错,火候掌握的也好,没一会儿就烤得焦黄,油脂滴滴答答,落在了篝火之中,蹿起小团的黑烟。
柴荣完全没有胃口,干脆就没动,只是生闷气,黑口黑脸的,生人勿近。范质更不敢动,只能瞪着眼睛,看叶华烤肉。
“陛下,再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饱了肚子再说。”
柴荣哼了一声,劈手把叶华烤好的肉给抢去了,闷声道:“回头朕送你十只羊!”
叶华这个无奈啊!
他总不能把柴荣放到火堆上烤了吃吧!
没法子,叶华只能重新烤,总算是肉快熟了,他却发现范质盯着呢!
天可怜见,人家范相公君子远庖厨,这一辈子是油瓶倒了都不扶,指望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是永远都不可能的。
没法子,在人前,尊老爱幼的样子总要做一做。
叶华只能忍痛,把烤好的羊肉送给范质,然后自己继续烤。
等他吃上烤肉的时候,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偏偏柴荣这时候吃饱了肚子,终于开口了。
“我看过了,这一次虽然掘开南岸泄洪没有问题,但是河北岸的泄洪区一点都没有空下,全部被侵占了。不止如此,还修了那么多的引水河渠,密密麻麻的,地方的衙门都瞎了眼睛吗?”
柴荣还真是个行家,修水渠灌溉,当然是好事,
可水渠多了,大量分流河水,就会加速泥沙淤积……柴荣看过之后,头皮都炸了,就算不主动掘开,以眼下黄河大堤的情况,或是三年,或是五年,就会出现严重的溃堤灾害。
黄河已经到了不能不治的地步!
可是呢,他沿途看下来,那么多的土地,全都是大家族的庄园……这帮人向来是治河可以,但是不能动我们家的土地。
只是不动他们的土地,又怎么治河?
柴荣怒火冲冲,不可遏制。
叶华这时候终于吃完了,他抹抹手上的油,严肃道:“陛下,黄河下游河道太高,已经维持不了多久,要想一劳永逸,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选择河道,挖一条新河,自然就能解决水患。”
叶华可不是信口胡说,因为在几十年后,黄河就发生了溃堤改道,河水北流,大宋朝为了保留黄河天险,不惜跟老天爷作对,前后三次努力回河,强迫黄河回归故道,全都失败了(详情,请见大宋将门)。
叶华觉得这次的事情,真正暴露出来的问题是如何治理黄河……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开掘新的河道,可现在问题来了,要想做这么大的工程,肯定要征用土地,大肆施工,冒犯河北的世家大族,就不可避免了。
范质低着头,默默品味着烤肉的滋味,还真是五味杂陈啊!
他瞄了眼满手是油,很是狼狈的叶华,你小子果然厉害,跟世家纠缠符家的事情,格局也太低了,这不,直接搬出了治河大事,由不得陛下不下手,真是高啊!
果然……当叶华的话说完,柴荣沉吟了许久,面对着跳跃的火焰,缓慢而坚定道:“降旨,给朕清理所有田庄,一个都不要放过!”
第436章 果断出手
符三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从河东回到了邺城,小妮子渐渐长大了,知道避嫌。她故意磨蹭了几天,把河东的生意处理之后,才追着叶华的回师之路,返回邺城。
符三年纪不大,但是见过的场面,手上流动的钱,都是惊世骇俗的。或许在叶华的眼里,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妮子,可是其他人对这位女财神,那都是心怀敬畏。
符三最厉害的就是算账,她手上有差不多五十名年轻的女孩,全都是她一手挑选出来的铁算盘,无论多么复杂的账目,都能算得一清二楚。
哪怕是户部,或者宫里的算账高手,跟他们也没法相提并论。
除此之外,符三手上还有一支不知名的队伍,他们人数更少,但是却更加精干,账目他们精通,投资也会评估,玩钱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靠着一明一暗的两支队伍,符三纵横商场,所向睥睨。
只不过就算是女财神,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比如说,符昭愿和符昭寿的妻子,符三的两个嫂子,听说小姑子回来,都嚷嚷着要给她好看!
一个小丫头片子,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到处乱跑,招风惹雨,你倒是过得潇洒了,可我们的男人都被抓进去了。
没了男人,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符彦卿很为难,“那个金定啊……要不你就去叶华的军营,年轻人,多腻乎腻乎,为父回头给你操办婚事。”
符三呵呵一笑,显得落落大方,她轻声道:“父亲不必担心,既然是女儿惹了祸,我会想办法处理的,断然不会和两位嫂子闹翻的,毕竟都是一家人,还是要和和气气的。”
见女儿信心十足,符彦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
等符三向后院去的时候,符彦卿才骤然发觉,不对劲儿啊,自己可没说过两个嫂子不满符三的事情,她听谁说的?小丫头手眼通天啊!
符彦卿抹着下巴,若有所思,他咧着嘴笑了起来,女儿长大了,懂得用手腕了。这样为父就放心了,总算不至于被叶华吃得死死的。
符三笑呵呵去了后院,她待了一个多时辰,等出来的时候,两位嫂子一左一右,亲切地拉着她的手,简直比亲妹妹还亲。
符家的下人都看傻了,这是哪一出啊?
回来之前,不还剑拔弩张,怎么转眼就春风化雨了?她们姑嫂之间,到底说了什么啊?咱三小姐是用了什么手段?
下人们弄不清楚,只觉得三小姐的身影越大高大了,整个符家,就属她最有本事!
“哪是有本事,是最有钱!”
符彦卿听后院管事的禀报之后,光剩下感叹了,叶华算是说对了,有钱是真的能为所欲为!
符三面见两位嫂子,拢共只有一个时辰,前半个时辰,她什么话都没讲,只是让下面人念礼单……开什么玩笑!礼单就念了半个时辰!
该是多少东西!
两位嫂子出身大户,嫁给符家,绝对是见过世面的,可面对符三的礼单,还是听傻了……里面的东西好多她们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顶级的珠宝,一斗一斗地送!
名贵的皮草,千金不换的香料,西域的地毯,美容养颜的药材……两个女人听得晕头转向,原本充满恶意的眼睛,变成了可爱的招财猫,忽闪忽闪的……
男人算什么,就是大猪蹄子!
那俩货儿在家的时候,不也是招蜂引蝶,经常跑外面浪,又有多少时间,愿意跟她们温存?
现在下狱了,更好,乐得清静!
女人就该像咱三妹妹这样,活得硬气一点,不靠男人,一样能潇潇洒洒,整天被关在一个小院里,心眼就变得跟针鼻一样大,不值,太不值了!
两位嫂子简直大彻大悟,她们陪着笑脸,嚷嚷要拿出私房钱,投资符三的产业,一起赚钱发财,至于男人……一边去,老娘用不着你们!
就这样,还在牢里待着的符昭愿和符昭寿完全被媳妇们华丽地无视了。
符三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喜滋滋去找叶华了。
见到了叶华,符三立刻原形毕露,刚刚还高冷雍容,此刻就完全换了副小女儿的模样,抓着叶华的袖子,笑嘻嘻把两个嫂子的事情说了一遍,起初她们还气鼓鼓的,但是见礼物越来越多,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她们彻底没脾气了,甘心供符三驱使,马首是瞻!
“哈哈哈,我算什么冠军侯,三姑娘才是真正勇冠三军,无人能及呢!”
符三弯着眼睛,笑嘻嘻道:“何以见得?”
“这自古以来,有三场惊天地泣鬼神,神鬼莫测,圣人挠头的难打之战,任凭古往今来,多少军事雄才大家,愣是徒呼奈何!”
“这么厉害啊,是哪三场?”
“这头一场,就是婆媳之战,第二场就是妯娌之战,第三场,是姑嫂之战!”叶华煞有介事道:“这三场大战合起来就叫清官难断家务事,谁能想到,这么难的事情,都让我们三姑娘给轻松摆平了,还不是所向睥睨,势如破竹吗?”
被叶华的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的,符三还喜滋滋的,原来自己这么厉害啊!
不对!
是他取笑自己!
“你坏死了!”
符三举起粉拳,可落到叶华的肩头,却没什么力道了。小妮子落寞自责道:“二哥和三哥是受了我的牵连,被下了大狱……他们不会有危险吧?”
叶华摇了摇头,“放心吧,我派了骠骑卫保护他们呢!不过里面终究不如外面舒服,所以要尽快让他们出来才行!”
“那要怎么做?”符三好奇问道。
“很简单,两个字:查账!”叶华道:“陛下已经降旨,要清查田庄,摸清楚黄河沿线的情况。只是邺城的人手有限,而且办事能力太差,需要等待些日子,陛下打算从京城调人,可还需要时间!”
符三一听,连忙道:“还找什么人,交给我就好了!”三姑娘很热心地找到了柴荣,把清点田庄的任务接了过来。
还真别说,术业有专攻,符三手下的人比起朝中的书吏厉害多了,前后不到十天,就把黄河沿线,还有永济渠沿线的土地给清查得差不多了。
“圣人,真是了不起啊,光是滑州,就有一半以上的土地,被大族兼并了,老百姓能耕之田,不足半数,却要负担所有的税赋……遇到了洪水,还要淹老百姓的田,若是我啊,早就揭竿而起了。”
符三说话可没有什么顾忌,柴荣对她后面的话,半点不在乎,他只关心前面的。
“你说有半数的土地落到了大族手里?这怎么可能!先帝颁布授田令,各地都把土地给了百姓,才区区五年时间,怎么会都跑到大族手里?朕不信,绝不相信!”
叶华眉头深锁,他沉吟道:“陛下,也不是不可能!或许在当初授田的时候,有人就在土地上做了手脚!”
符三眼前一亮,自家的男人就是机敏!
“陛下,他们对比过了,以滑州为例,当时授田的时候,报上去的良田是三十万亩,朝廷也是按这个数量授田的,可实际上呢,滑州的田差不多有八十万亩!多了一倍还不止!”
柴荣不解,“怎么会多出那么多?”
“很容易啊,他们把剩下的田都划为黄泛区,划为荒地,就不用分给百姓了。可他们把这些荒地,低价出售给了世家……所以,陛下在黄河北岸,才会看到那么多的田庄!”
“荒唐!”
柴荣听完解释,气得炸了肺!
光是清理田庄还不够,必须要抓人了!
不给这些世家一个痛入骨髓的教训,他们就不知道天下是谁说了算!
伴随着柴荣的旨意,绣衣使者立刻动了起来,缇骑四出,那叫一个声势浩大。
作为开基立业的君王,柴荣拥有的权力远不是后世君王能比拟的,他一声令下,当天就抓了上百人。还有几十处庄园被查封了……
第437章 天子爪牙
赵普的办事能力没的说,叶华给了他骠骑卫,又让他跟绣衣使者打招呼,赵普就立刻撒出去人马,盯着沿岸的庄园。
等旨意一下,绣衣使者出动,只管抓人就是。那叫一抓一个准,谁也跑不掉,前后五天的光景,封了庄园一百多个,被抓的人超过了二百,悉数扔到了大牢里面。
赵普终于心满意足。
他返回了邺城,来拜见叶华。
此刻的赵普,对叶华是五体投地,他本来想着,要把案子办成陷害皇亲,给那些世家一个深刻的教训。可叶华出手之后,直接拉高到了治理黄河,关乎社稷生死存亡的程度。
清理了田庄,就断了世家大族赖以生存的根基,这才是真正的高手,直接往祖坟上刨,寻常的伤筋动骨的小打小闹,叶华根本懒得出手。
咱可是堂堂冠军侯啊,没有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配得上“冠军”两个字吗!
“侯爷,我已经让人勘察过了,眼下的黄河高仰,河道难以维系。要想疏导河水,就只有在北方挖掘出一条河道。我打算借着修河道,重新在河北分一次田,不知道侯爷以为可行不?”
叶华欣然点头,“先帝之时,虽然颁布授田令,可田产的划分很不合理,许多百姓没有拿够土地,而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借机狂敛良田,发了横财。当时是朝廷缺少可用之人,京城周围做的还算不错,出了京城,就变了调子,这也是无可奈何。这次正好纠正错误,重新分田,必然激发百姓的热情,朝廷就能征集到更多的民夫劳力,借助他们的力量,挖掘河道,治理水患,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赵普不得不伸出大拇指,叶华正好把他这个计划的关键说得一清二楚。试想一下,没有大型的机械,就靠着手脚,愣是要挖出一条河道,该是多大的工程!
如果控制不好,就会激起百姓的不满,隋炀帝为了修一条大运河,断送了隋朝,前车之鉴,可不能视而不见。
要想修河工,必须动员百姓,而动员百姓的最好办法,就是授田!公平合理地授田!让河北的老百姓,拿到本该属于他们的土地!
赵普盘算了许久,从接下保护河堤重任的时候,就在思考。
当有人打符家,想要牵连他的时候,赵普就下定了决心,要跟这帮人斗一场!
事实证明,敢小觑这位未来宰相的手段,就一定会尝到苦果!
赵普磨刀霍霍,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叶华沉吟了一下,思量道:“赵先生,这个思路很好,我也赞同,只不过想要落实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所谓五姓七宗,他们会全力反扑,我们要做好应对的准备才是。”
赵普颔首,可又有些不服气。
“侯爷,所谓五姓七宗,早就成了过眼烟云,黄巢诛杀士族,朱温在白马驿斩杀清流大臣三十多人。就算还有些残余势力,经过了几十年的战乱,还能聚集起多少人来?我实在是怀疑!”
叶华笑着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的有理,可你也要看到,世家背后的力量!只要全天下的读书人,地主,官僚,愿意支持他们,这帮人就可以兴风作浪,甚至比隋唐时候,更加强大!”
所谓五姓七宗,就是一杆旗帜。
这杆旗帜可以是孔孟之道,可以是程朱理学,可以是阳明心学,甚至可以画一只滚滚在上面……这都是表象而已,真正关键的是他们的利益诉求!
只要利益一致,他们的后援就无穷无尽,犹如滔滔江水。
“赵先生,如今大周的江山,虽然有文武之争,可自从武人能入仕为吏之后,这个争夺就变成了土地士绅和军功武人的斗争,这是一场全面的争夺,无论深度和广度,都不是以往党争能同日而语的!”
叶华语气很平淡,可话中的含义却让人毛骨悚然。
所谓文武之争,只是局限在朝堂地方,究竟是谁说了算而已。而文官和士绅地主是天然的盟友,他们拥有源源不断的后备军,只要天下太平,文官就一定能打赢这场持久战。
可经过叶华的努力,武人把触角伸到了地方小吏中间,他们也有了强大的后备力量这一次的争夺,就要深刻太多了。
原来的社会法则是围绕着土地在打转转儿,掌握土地,就掌握了一切。
而叶华要做的是让军功成为社会运转的核心。
有了军功,就能当官,就能授田,就能成为人上人……土地是继承来的,军功却是拼出来的,这二者谁更公平,对普通人来说,哪一种方式更有利,是不言自明的。
只可惜这世上太多的人,都不甘心抛弃既得的利益和优势,哪怕是寒门出身的人,一旦到了高位,家里积累了土地和财富,他们也会想着把财富传承下去,自然而然,就站在了地主士绅一边。
赵普思量着叶华的话,鬓角已经流下了汗水。
过了许久,他突然朝着叶华深深一躬。
“侯爷,仆祖上身为小吏,侥幸进入官场,仰赖侯爷提携,才有今日的地位。仆虽不敏,却也懂得世道要公平合理。世家豪门,士绅地主,仰赖祖辈传承,食利而肥,又依仗财富,把持官场,掌控大权,实为历代之毒瘤。仆愿意追随侯爷,鞍前马后,跟这帮人斗到底儿!不分胜负,绝不罢手!”
叶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过去他不结党,是因为他没有主张,没有观点。拉拢多少人过来,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已。
叶华不想穿越一次,还干那么俗气的事情。
现在不同了,他支持军功集团,主张以军功取代土地,彻底改变社会的规则,凡是认同这个主张的,都会成为叶华的盟友。
符家是,赵普也是!
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团体当中,叶华坚信不疑……
“咱们当下就要弄清楚,这次清查田庄土地,进而重新授田,能不能推得下去,会有什么样的阻力?”
赵普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叶华的话,无疑拉高了赵普的层次,他能有更高的视野来看待全局。
“诚如侯爷所言,五姓七宗或许没什么,关键是后面的士绅官僚,他们当然不愿意朝廷再动土地,事实上先帝当初落实授田令,就遭到了不小的阻挠,若非是新朝初立,根本就做不下去。现在要重新调整土地,只怕难度更大!”
叶华颔首,“如此也更好,正好让我们看清楚,究竟是谁在阻挠!谁才是我们的敌人!”
作为一个领兵的人,一旦用敌人形容对方,那就是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叶华进入了战斗状态,赵普自然要追随左右。
柴荣下旨清查田庄到了第十天。
叶华和赵普一起来到了行宫面君,同时前来的还有邺城留守范质,以及几位留守府的重臣。
等大家行礼之后,就发现皇帝的脸色格外难看,阴沉冰冷,就好像三九天,放在外面冻了好些时候的铁块一样,挂着厚厚的一层寒霜!
“经查,滑州等地庄园,有二十余处,系一西域胡商所有,还有几十处田庄,或多或少,都是商人购买的,这就是邺城地方官吏给朕清查出来的结果!”
听到柴荣的话,叶华终于知道了皇帝愤怒的根源……开什么玩笑,那么多田庄土地,全都推给了商人,还是西域胡商!
那帮官吏不要脸,大周皇帝还要这张脸呢!
这大周天下,几时归商人说了算了,简直岂有此理!
柴荣盯着范质,愤怒质问,“范相公,这就是留守衙门给朕的交代吗?”
范质双膝一软,立刻跪倒:“老臣有罪,老臣以为,应当再派遣干吏彻查,一定要查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赵普突然幽幽道:“假如下一次派的人还是查不清楚,是不是要继续派人?范相公,如此三番五次,要多长时间?是不是让这个案子,就此不了了之了?”
被一个后辈揭短,范质气得老脸通红,咳嗽了两声,“赵相公,你要是觉得官吏查不清楚,你可以自己请旨去查!”
赵普傲然道:“好,我正有此意!范老相公说到了心坎上!”
说完,赵普猛地转身,对着柴荣请旨,“陛下,臣愿意亲自去查,最多十天,臣一定查清楚,这些田庄背后到底是属于什么人!”
柴荣冲着赵普笑了笑,“赵卿勇于任事,朕心甚慰,不过这件事情朕已经有了人选,就让绣衣副使韩德让负责,五天之内,给朕一个交代!”
第438章 绣衣使者的办案风格
从行宫出来,范质突然紧走了两步,到了叶华的面前。
“冠军侯!陛下把案子交给韩德让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叶华耸了耸肩,“范相公,你让我说什么,难不成让我去抢了韩德让的活儿!”
范质道:“侯爷愿意,那太好了!”
“做梦!”
叶华不屑道:“圣心烛照,让韩德让去做这事挺合适的,我这些日子足疾犯了,要回去养病,范相公没事就不要找我了……对了,我奉劝范相公一句。”叶华压低了声音,“韩德让是个什么东西,你比我清楚,小心晚节不保!”
范质咧着嘴,跟吃了二斤苦瓜似的,姓叶的,你知道怎么还不管!那家伙无君无父,弃国弃家,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他,怕是要血流千里,伏尸过万!
范质一手订立了大周的刑统,他主张不管什么案子,都要经过朝廷的程序,堂堂正正处理,偏偏绣衣使者就是个怪胎,让他们包办案子,只怕老夫一生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
诚如是,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范质很想再劝叶华两句,让他千万阻止韩德让,奈何叶华已经快步离开了。
邺城没有叶华的住处,他索性去了魏王府,住在符家。
未来的姑爷登门,符家上下欢迎不得了。
把整个东跨院,连同后面的花园都让给了叶华。而且为了出入方便,还把东边的角门留给了叶华。
他有什么需要,直接从这个门出入,方便省事。
老王爷这一次比以往亲切多了,直接称呼叶华为“贤婿”。
“你看这次陛下派出绣衣使者,到底是要干什么,韩德让有本事清查好案子吗?”
叶华笑了,“岳父大人,陛下把案子交给韩德让,就没有打算查清楚。别说韩德让了,就算是神仙,也没法在五天之内,把这么复杂的事情弄清楚。”
“那,那他怎么交差啊?”
“哈哈哈!”叶华笑得更开心了,“他自然有办法交差,岳父大人,我倒是觉得,咱们该想一想,一旦血流成河,地方的官吏被清洗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符彦卿老脸变色,不服气道:“韩德让没有根基,身份尴尬,他真的敢大开杀戒吗?”
“他要是不敢,陛下自然会换一个人,我手上也有合适的人选,要不然就让李煜去试试!”叶华轻描淡写说着,他甚至盼望着韩德让做的不好,就让李煜去做,看看这位大词人,能不能下得去手?
不过叶华的盼望,注定要暂时落空了。
韩德让就像是一条饥饿许久的恶犬,放出来那就是要见血,要吃人的!
到了第三天,赵普就登门拜访,他脸色凝重,神情紧张。能让他如此,足见韩德让的可怕之处!
“侯爷,你知道韩德让是怎么办案子吗?”
叶华拿起茶杯,给赵普倒了一杯茶,笑道:“边喝边说吧!”
赵普盯着茶杯,突然抓起来,用了灌下去,而后长长出口气,“侯爷,我先喝了,不然我怕不敢喝!”
赵普甩了甩头,开始讲述起来……邺城地方的官吏,清查田庄,最后把罪名算在了几个商人的头上。
谁都知道这几个商人不过是替罪羔羊,他们背后还有真正的黑手,只不过几个商人都存了死志,撬不开他们的嘴巴,就根本别想把火烧向背后的世家。
韩德让接手之后,下令准备了几口大油锅,他把几个商人吊在油锅上面。
绣衣使者的人逐渐放下绳索,让上面的人一点点接近油锅。
面对噼里啪啦,翻滚沸腾的油锅,谁不害怕。
商人吓得蜷缩双腿,缩成一团,不去接触热油。韩德让也不在乎,他只是让人默默往下放绳子,他在一旁瞧着。
终于会有一刻,商人的体力到了极限,或者因为抽筋,失去控制,双腿下落,插进油锅里!
在一瞬间,热油将皮肤全部烫熟,炸出一个个水泡。
商人受到刺激,会拼命抬起下肢,可刚抬起来,就因为疼痛难忍,再次掉落油锅,反复两三次,双腿也炸熟,人也没有力气了。
绣衣使者就把他们全都放进油锅,给活活炸死了!
下油锅啊!
这是地狱才有的手段!
居然活活出现在了人间!
而且还只是韩德让的第一道菜,真不知道这家伙还会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赵普跟叶华站在一起,但他毕竟是文官出身。
对于绣衣使者本能地厌恶,听说韩德让的手段之后,更是不寒而栗。
“光是下油锅?没有别的花样了?”叶华喝着茶,还有那么一丝失望,“到底是胡人,做事不精细。应该先刷蛋液,裹上团粉,再加点面包糠,炸至金黄,然后捞出来,隔壁的狱卒都馋哭了!”
赵普的老脸瞬间就垮下来了,他对天发誓,再也不吃油炸的东西了。
貌似绣衣使者的祖师爷就是眼前这一位,而不是韩德让!
没准这下油锅的手段就是叶华留下来的呢!
想到这里,赵普越发觉得整个人都好了,他蜷缩起来,盯着空落落的茶杯默默不语。
叶华把脸一沉,“行了,你是宰执重臣,一道命令,就有成千上万的人要家破人亡,一个油锅炸人就能把你吓成这样,也太没用了!”
赵普苦笑道:“侯爷,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还有更好玩的?”叶华好奇道。
赵普想骂娘了,不是好玩,而是恶心!
“侯爷,韩德让把几个商人给炸了,结果都没有问出什么来。他下令将所有参与清查案子的官吏都给抓了过去。”
叶华笑道:“这个思路是对的,接下来呢?也把官吏吊起来,不说实话的就下油锅?”
“那倒没有,韩德让请他们吃了一顿饭。”
“吃什么了?”
“一碟酱,一碟腌制的韭菜花,还有一大盘酥肉!”说到这里,赵普急忙扭过头,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幸好只是喝下了一点茶水,没有吐出什么来。
叶华脸上的肉抽搐了两下,声音有些沙哑,“那,那可真是一道大菜啊!”
赵普脸色苍白,“侯爷,现在那帮官吏全都招了,他们说,是受了上官的指使,故意替人隐瞒,韩德让已经拿到了口供。”
“他接下来就要去抓那些当官的了?”
“还没有,涉及到朝廷命官,他必须请示陛下!”赵普摇头苦笑,“那些世家大族,固然可恶,但是要让韩德让之流得势,只怕天下人都要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了。”
叶华眯缝着眼睛,沉吟半晌,“我去行宫一趟。”
匆匆出了东门,叶华直接往行宫而来。
他到了宫门口,正好看到韩德让从里面出来,这家伙刚见了柴荣,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圣旨。
他抬头看见了叶华,连忙将圣旨交给了身后的人,单膝点地,叩首道:“属下拜见侯爷!”
叶华俯视他一眼,轻轻一笑,“本爵早就不管绣衣使者的事情了,你现在担着皇命,要把大案子,怎么能随便给别人行礼?”
韩德让听完,身体更低,几乎趴在地上。
“卑职出身低贱,如蒿草一般,全赖侯爷提携栽培,才能进入绣衣使者。如今天子垂青,委以重任。卑职不敢忘故主大恩,侯爷的提携,卑职铭刻五内!”
叶华轻轻一笑,这孙子在心里铭刻的是恩是仇,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越是谦恭,就越应该提防。
叶华也是十足的演技派,他突然微微一笑,伸手把韩德让拉起来。
“这个案子跟我也有关系,你把案子办好了,就是给我涨脸!无论到什么时候,绣衣使者做得好,我脸上都有光彩,做不好,让天子失望,我可不答应!”
韩德让连忙道:“请侯爷放心,卑职就是天子的一条狗,一定会尽职尽责,替陛下咬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佞党奸贼!”
韩德让说完,躬身退出三步,才重新拿起圣旨,大步流星离开。
叶华瞧着他的背影,微微哼了一声,扭头往宫里走。伺候的太监笑嘻嘻道:“侯爷,这个姓韩的还算有自知之明,他算是什么东西,就是一条狗!”
叶华轻轻一笑,“他现在受宠,不要恶了他,行宫的日子艰难,天子又俭朴,想必你们也不容易啊!”
叶华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飞钱,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塞进了小太监的手里。
小太监那叫一个受宠若惊,激动地浑身颤抖。
他偷眼看了看,是一千贯的!
比韩德让塞得那一张一百贯,足足多了十倍!
要不怎么说,侯爷就是侯爷,狗就是狗!这气度手笔,真是没法比!以后出了什么事,该向着谁,真是一目了然!
小太监弯着腰,像是一只大虾米,将叶华领到了柴荣的寝宫前面,递了牌子,顺利面君。
柴荣正在翻着手里的案卷,头也不抬道:“一共有十几位官员,都包庇庄园的主人,委实可恶!朕已经下旨把他们都拿下了,从这些人着手,顺藤摸瓜,或许就能找出那些跟世家有勾结的人了。”
柴荣的语气透着轻松愉快,他心里清楚,韩德让交上来的案卷,没有几分可信度,但身为天子,他需要的就是这个!
“朕给了他五天时间,结果三天就有了结果,朕很欣慰!”
叶华微微一笑,“陛下,绣衣使者的确很有能力,臣提议,是不是让赵匡义也从幽州回来,一起参与办案?他们双剑合璧,必定所向睥睨!”
第439章 清流
“叶卿,你确定让赵匡义过来?”柴荣迟疑道。
叶华点头,“他也是绣衣使者,理当为君分忧!”
“哈哈哈!”柴荣瞬间笑了,他从龙椅上起来,走到了叶华的身边,跟他并肩而立,笑道:“你觉得我会相信韩德让的卷宗吗?”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叶华只能拍马屁道:“圣心烛照,洞察万里,自然没有人能欺骗皇上。”
柴荣摇头,“叶卿,你这话就错了,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天下这么大,事情这么多,朕岂能每一样都清楚?相反,要弄清楚所有的事情,朕早就累死了。”柴荣一回头,抓起桌上的卷宗,对着叶华道:“朕要拿世家开刀,就要有充足的罪证,韩德让正好就给朕找了罪证,朕按照他弄出来的卷宗办了案子。有朝一日,有什么差错,也是他的,和朕,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个人造孽个人担!”
柴荣笑眯眯地,他拍了拍叶华的肩头,“这种活儿朕不会让你做,也不会让你的徒弟做,而且赵匡义还是赵匡胤的弟弟,朕就更舍不得让赵家卷进去了。朕要留着赵匡义,让他替朕收拾残局!”
……
叶华从行宫直接回来了,他直接告诉下面,假如赵普再来,就告诉他侯爷身体不舒服,不愿意见客。
不只是赵普,其他人也一起挡驾,谁也不见。
叶华算是放下心来,柴荣比谁都清楚,韩德让就是他的一只马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所谓新箍的马桶香三天,等这个马桶臭了,满了,就扔掉再换一个更好的……所谓帝王之术,大体如此。
或许有人会觉得韩德让挺可怜的,但是别忘了,人家正权势滔天,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天,也会有无数人愿意用一生去换!
信不信,如果确定能进司礼监,能当上皇帝的贴身太监,保证有人排着队自宫,拦都拦不住。
而且韩德让也不一定就会很快倒台,只要他把柴荣伺候好了,让皇帝觉得他还有价值,他就能屹立不摇。
陛下要保护赵二,是出于好心。
可温室里养出来的花草,到底不如野地里的泼辣。
叶华觉得要提醒自己的徒弟,尽快回到皇帝身边,在绣衣使者里面,要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随时取代韩德让!
到了那时候,赵二会不会成为新的马桶呢?
叶华有点纠结,不过暂时还是要写信送去幽州……剩下的日子,他就真的没什么事情了,后花园种了不少的树木,天气寒冷,树叶凋零,光秃秃的很难看。
不过偶尔树上也会开花结果……比如开出一朵黑白团子花!
滚滚是越来越淘气了,那么胖的身体,坐在指头粗细的树枝上,还不停地摇晃,得意洋洋。咔嚓,下一秒,团子就从树上摔下来,叶华都吓得闭上眼睛,暗骂道:“难怪这玩意是国宝,敢情都是自己摔死的!”
蠢成这个样子,也是没谁了。
谁知道滚滚啥事没有,打了个滚儿,起来就冲着小树发了脾气,敢摔我,看本国宝不打死你!
小团子张牙舞爪,围着小树,上演活生生的功夫熊猫……不得不说,这玩意真是自带神奇的治愈效果。
看着它折腾,什么烦恼都没了,飘飘然,连五姓七宗的事情都给扔到脑后了。
叶华在符家又住了两天,这一次来找他的是唐牛!
“侯爷,负责保护陛下安全的兄弟送来了消息,说有人要闯行宫!”
此刻大军还没有正式回归京城,叶华还是手握着天子剑的三军都部署,保护天子安全,是他的分内之事。
叶华没法闭门不出了,他急匆匆换上戎装,向行宫赶去,一路上唐牛把情况向叶华介绍了……原来根据密报,有一些言官凑在了一起,公推侍御史裴禹代表邺城的官吏,向陛下谏言!
该来的还是会来!
叶华早就料到了,步步紧逼,世家大族不会没有动作,他们在官场上的代言人,一定会出手的。
叶华甚至猜测,会有百官一起逼宫,到时候跟皇帝辩论一场,那才热闹呢!
没想到只是派出了一个人,让叶华很是失望,区区裴禹,他算是什么人物,以前根本没有听说过,不值一提!
世家大族真是败落了,人才凋零,拿不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若真是如此,眼下布的这么大的局,挖德这么深的坑,结果只抓了只野兔,那可是要郁闷死的。
“侯爷,我可听说了,这个裴禹是个人物,尤其是他的祖父,更是了不起!”
反正赶路无聊,叶华就让唐牛说说,这个裴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结果听他一讲,叶华还真是吓了一跳。
所谓五姓七宗,并没有裴家,但是却不代表着裴家的门槛比那五家低!
裴家自从秦汉以来,就人才辈出,名臣无数,尤其是到了唐朝,裴家更是接连出现宰相,比如裴矩、裴度、裴炎等等,都是名动一时的重臣。
而且裴家跟五姓七宗还不一样,他们不如人家显赫,就积极参与科举,族内出现了不少进士,不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不比五姓七宗差。
纵观整个李唐王朝,裴家几乎能与五姓七宗并称,都是超级豪门。裴家最后一代名臣叫做裴枢,他官至尚书左仆射,常以清流自居。
后来朱温篡夺唐朝,建立大梁。
以裴枢为首的一干大臣,成了他的绊脚石。
朱温绝对是个下得去手的狠茬子,就在滑州白马驿,黄河岸边,他斩杀了三十多位大臣,把这些人的尸体都扔进了黄河!
你们不是自诩清流吗,就让你们死在浊流里,看你们还怎么做清流!
这件事情,史称白马之变。
从此之后,世家大族的精英高官,几乎被一扫而光,豪门一落千丈,变得和普通士人差不了太多。
整个五代,虽然还有世家子弟入仕为官,却再也没法恢复昔日的煊赫。
裴禹是裴枢的亲孙子,提起祖辈的遭遇,他是忧闷愤恨,几乎到了抓狂的地步。裴禹入仕十年,一直都在积极奔走,试图重振世家雄风。
前些年,沙陀人当国,根本没有兴趣,
等大周建立,裴禹等到了机会,尤其是孔夫子的传承断绝,士林急需新的领袖,裴禹更是欣喜若狂,适时扛起世家的大旗,一时间成为士林仰望的清流代表,颇受尊重。
听完了唐牛的介绍,叶华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看起来这个裴禹绝非等闲,不可小觑啊!
唐牛还告诉叶华,当初就是裴禹出手,去抓的符昭愿。
叶华更加警惕起来,他们到了行宫外面,叶华刚刚下了马车,就见远处来了一辆牛车,在牛车上,放着一口薄皮棺材,连漆都没刷,还是白色的。
在牛车前面,走着一位官员,他身上穿着绯红的官袍,顶着乌纱,配银鱼袋,步伐极快,向着行宫门口走来。
越来越近,看得更加清楚,此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身材很高,很瘦,但是目光炯炯,神采十足!
他到了行宫门口,停住脚步。
见叶华等在这里,深吸口气,施礼道:“下官拜见冠军侯!”
叶华微微一笑,“裴御史,你拉着一口棺材过来,是给谁准备的?”
“自然是给我自己预备的!”裴禹沉着脸道:“下官今日前来谏言,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倘若天子降罪,杀了我,就把我装进这口棺材里埋了!”
叶华恍然大悟状,“原来是抬棺死谏……只是这口棺材也太简陋了吧!”
裴禹坦然道:“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天下正道而死,就算是一领苇席,也足以光耀千古!”
这话当真是掷地有声,只是不知道这个裴禹,是否能表里如一!
第440章 血溅行宫
“裴御史很清贫?”叶华斜了眼棺材,淡淡问道。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裴禹义正词严道。
“先生是以颜回自比,不简单啊!”叶华一伸手,“请进吧!”
裴禹愣了一下,他还不敢相信,叶华竟然会轻易放他进宫面君,沉吟了半晌,确定没有阻拦之后,裴禹才挺直胸膛,昂然而入。
叶华笑呵呵在后面跟着,裴禹很容易就见到了柴荣,天子的脸色不太好,毕竟谁碰到了抬棺死谏的事情,都不会太高兴。
“裴御史,朝廷不以言获罪,先帝厚待言官,鼓励上书进言,直指弊政。这是天子襟怀,偏偏有些小人,以直邀宠,肆无忌惮。对于心怀叵测的佞臣,朕向来是不会客气的!”
柴荣就差直接跟裴禹说,别惹朕,不然我砍了你!
裴禹身体笔直,像是一支标枪。
听皇帝说完,他突然双膝跪倒,行了大礼之后,朗声道:“臣今日面君,要陈奏三事,每一件都关乎社稷兴衰,天下正道,身为臣子,不得不上奏天子,不奏就是不忠!”
柴荣呵呵两声,“好啊,朕洗耳恭听,你能讲出什么高论!”
“陛下,臣要陈奏的第一件事是……”裴禹侧目,扫了叶华一眼,而后道:“第一件事是请陛下降旨天下,春秋祭祀孔夫子!”
此言一出,不只是柴荣,就连叶华都眉头紧皱!
郭威在日,已经断了孔家传承,裴禹今日却提出祭祀孔子,真是胆大包天!
柴荣轻笑了一声,“裴御史,你的主张总有理由吧?”
“有!”裴禹不慌不忙,“启奏陛下,古今祀典,独社稷、三皇与孔子通祀。天下民非社稷、三皇则无以生,非孔子之道则无以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圣人也。然发挥三纲五常之道,载之于经,仪范百王,师表万世,使世愈降而人极不坠者,孔子力也。孔子以道设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今使天下之人,读其书,由其教,行其道,而不得举其祀,非所以维人心、扶世教也……故此老臣恳请陛下降旨,在各州府军县,广行祭祀大典,以正人心,兴教化!”
柴荣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瞥了眼叶华,看他作何感谢。
叶华笑道:“陛下,裴御史要陈奏三事,不如听他把另外两件事也说说吧!”
“好,裴御史,你还有什么要讲?”
裴禹腰背笔直,声音不变,继续道:“臣的第二件事,是请陛下厚待士人,孟子有云: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今圣天子在朝,士人在乡,天子用士人,士人表率万民,则天下大治,民富国强,恳请陛下深察!”
裴禹说完,停顿了一下,他满以为柴荣和叶华会发难诘问,哪知道这对君臣都没有开口,他只好继续道:“臣要谏言的第三件事,是恳请陛下,废绣衣使者!”
“理由?”柴荣用词越发简略,显然已经到了震怒的边缘。
裴禹暗暗咬牙,大声道:“圣天子当以王道治国,不可以霸道害民!绣衣使者,不遵法令,肆意胡为,油烹活人,分而食之,其行若鬼!又大兴冤狱,残害无辜,已经是天怒人怨,万民切齿,陛下如不肯断然废之,臣,臣唯恐陛下会重蹈覆辙!走上朱梁的老路!”
说到这里的时候,裴禹是须发皆乍,怒目横眉。
同样暴怒的还有柴荣,把他和残暴的朱温放在一起,谁听了能高兴!
皇帝的眼睛都能冒出火焰。
裴禹毫不畏惧,迎着柴荣的目光,痛心疾首道:“臣祖父一生清廉,天下皆知。结果朱温听信奸佞之言,将臣祖父,连同三十多位大臣一起杀害,弃尸黄河,结果又如何?”裴禹轻蔑一笑,“朱温为亲子所害,死后被掘尸,朱梁王朝灰飞烟灭,这就是天道有常,报应不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万万不可学朱温啊!”
啪!
柴荣猛地一拍桌案,豁然站起。
“裴禹,你这是诅咒朕,朕现在就能灭了你的九族!”
裴禹正色,拜伏于地,磕头有声。
“陛下,老臣一心为了江山社稷,绝无咒骂君父之意。若是陛下不纳臣之谏言,臣情愿就死!”
说完,他趴在了地上。
柴荣盛怒,就想要降旨杀人,却突然发现叶华满脸含笑,在一旁瞧着。
“叶卿,你笑什么?莫非你觉得他骂得有理吗?”柴荣没好气道。
叶华忙摆手,“臣可没有大逆不道之心!臣只是觉得陛下若是降旨,杀了裴御史,或者连他的全家都给杀了,他应该会感激陛下,成全之恩吧!”
柴荣哪能不明白裴禹的心思,可越是如此,就越是气恼,咬着牙道:“叶卿,这帮人以清流自居,处处标榜忠君报国,却满心想着要陷害君父,好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史册里,以供后人瞻仰。如此的清流,如此歹毒的用心,朕不能不杀!”
“陛下圣明!”
叶华道:“不过臣倒是以为,裴御史陈奏了三事,倒是值得好好推敲。”
“哦!叶卿有什么看法?”
“陛下,裴御史言说,孔子以道设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此言臣也是极为赞同。那孔子之道又是什么呢?四个字,克己复礼。孔夫子一生周游列国,颠沛流离,图谋者,就是恢复周礼,恢复旧制。裴御史,你是饱学之士,我所言没错吧?”
裴禹吸了口气,他不解叶华的意思,却也只能点头,“冠军侯所言极是。”
“哈哈哈,那好!什么是周代旧制呢?臣以为最重要的当属井田,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周天子赐诸侯大夫土地,各级贵胄将土地分赐百姓。土地方正,田连阡陌,成为‘井’字之形,因此名为井田。一井之田有九块,中间一块为公田,周围八块为私田,私田是百姓耕种,公田是八户共耕,公田之收入归贵胄所有,层层进献,上缴大周天子……”
叶华把井田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又问裴禹,“裴御史,我所言的井田制,没有错吧?”
裴禹的鬓角明显冒汗了,他声音颤抖,“冠军侯,博学,只是不知道侯爷是何用意?”
叶华笑道:“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请陛下落实裴御史所言的第一事啊!要祭祀孔子,复兴孔子之道,臣斗胆恳请陛下,从恢复井田开始!”
柴荣何等聪明,他已经明白了叶华的套路,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叶卿,要恢复井田,就要收回土地,然后重新分配,此事恐怕不容易吧!”
“陛下说的是,臣以为此事非比寻常,必须有大毅力,大勇气,大学问者,才能行之。”叶华居高临下,扫了一眼裴禹,轻蔑道:“陛下,不如就让裴大人负责此事,如何?”
柴荣脸上含笑,“好啊,裴爱卿能抬着棺材进谏,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除了裴御史,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啊!”
君臣两个,一唱一和,就把裴禹给逼到了墙角上。
按理说一个连命都不想要的人,又怎么会怕呢?可此时此刻,裴禹是真的怕了,他怕得浑身颤抖,冷汗淋漓,顺着鬓角留下,地面已经多了两个水洼!
“臣,臣启奏陛下,所谓复兴井田之法,实在是不可取,昔日王莽如此作为,天怒人怨,义旗四起,不久就身死人手……”
“住嘴!”
叶华怒道:“裴御史,你先是将陛下比为朱温,现在又用王莽映射天子,你是什么居心?”
裴禹干脆豁出去了,“冠军侯,你想污蔑老夫,只管动手杀人就是,老夫不怕!”他是真这么想的,能干脆死了,正好能保住一世清名,还能流芳百世,挺好……
可是柴荣却不想如他的愿,“叶卿,所谓以史为鉴,朕甚至裴爱卿的忠心,不会责怪他。死谏的事情,朕也不想追究,朕只想让他奉行圣人之道,立刻去推行井田,不得迟误!”
叶华笑道:“陛下仁慈宽厚,实在是圣君表率,裴大人无所畏惧,清廉自收,必定能完全圣人重托……怎么样,裴大人,还不谢恩吗?”
谢恩?
谢什么恩?
裴禹真是想立刻死了!
他因为是裴枢的孙子,身份特殊,想用白马之变的事情,劝说柴荣,请皇帝收回成命。就算不成功,最多丢一条命而已。能用衰朽之身,换来家族地位提升,换来万世流芳,已经是赚大了。
他哪里料到,遇上了英明的柴荣,和诡诈的叶华,这对君臣凑在一起,他的算盘注定要落空了!
让他去推行井田,背叛士人集团,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一万倍!
“裴禹,你要违背圣人之道吗?”
叶华的一声质问,如同洪钟响起!
裴禹整个人都傻了,茫然磕头,又茫然站起,他一步一跌往外面走,当走到殿门口的时候,裴禹看到了驮着柱子的石龟,突然他把脑袋对准石龟撞了上去……啪,鲜血迸溅,立刻毙命!
第441章 柴荣的野望
裴禹死了,就死在了行宫的门口,脑浆子都撞出来了。
柴荣切齿咬牙,“老贼忤逆圣旨,当殿自杀,是无君无父之徒!绣衣使者,立刻查抄裴家,将老贼亲人悉数下狱,一个不要放过!”
绣衣使者立刻领旨下去。
柴荣依旧怒气不息,对叶华道:“老贼不是准备了棺材吗,他倒是有先见之明!可惜朕偏不如他的愿,把棺材砸了,将老贼的尸体扔到城外,任由狼吞狗嚼!”
叶华很理解柴荣的愤怒,不过他倒是觉得这些事情还不忙。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深思,裴禹为何明知是死,竟然敢来死谏?陛下不杀他,只是让他推行井田,裴禹为何又突然自杀?”
柴荣翻起眼皮,轻笑了两声。
“叶卿,你是在考朕吗?”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要对症下药,老匹夫连死都不怕,却为何不敢推行井田?”
是啊,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
裴禹是怀着死志来的,他也的确死了,只是他死得和预想不一样!
裴禹为什么敢来劝谏?
因为他背后站着一大群士人集团。
按照常理,这帮人是不会这么快跳出来的,他们还要积蓄力量,等待实力充足了,再跟皇帝展开争夺。
郭威在位的几年,士人集团过得非常舒服。
天下由乱入治,武夫被约束住了,定下了许多规矩,全都是有利文官士人的,他们快速恢复元气,照着这个趋势下去,不出二十年,他们就能跟皇帝分庭抗礼,甚至战而胜之。就像历朝历代所做的那样!
可自从柴荣登基,情况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叶华鼓动皇帝,让武人进入官场……这一招彻底激怒了士人,原本他们稳操胜券,可现在呢,十年,二十年,没准三五年之后,武夫集团就能把他们重新压下去!
而且这种压制,是没有机会反扑的!
四年一次的科举才录取几十个人,而一次战斗,就能诞生千百个有资格当官的武夫,随着大周进军的步伐,武夫集团会越来越强大,直到将整个天下都纳入掌握之中……事到如今,士人已经忍无可忍,必须打一场生死之战了!
这是两个庞大集团的斗争,就要有人充当马前卒,有人当侧翼,有人在前面摇旗呐喊,有人在后面坐镇操盘……这种规模的斗争,可比起军前争锋,要来得残酷得多!
裴禹清廉,正直,出身名门,看他的履历,几乎没有任何劣迹,抓不到半点把柄……所以他当仁不让,成了这一场大战的先锋官。
他去捉拿符昭愿,当时裴禹就做好了准备,想要跟符彦卿拼一个生死,结果魏王痛痛快快,举旗投降,买一送一,把两个儿子都交给了他。
第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裴禹闪了腰,吐了血。
好容易恢复过来,挥出第二拳。
这回他遇到了更厉害的叶华,直接抛出了井田制,裴禹的无所畏惧,来自身后士人集团的支持。
他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不知道他们藏身在何方……但是裴禹知道,他为了士人的利益冲锋陷阵,天下的士人就会全力保护他,保护他的家人宗族,即便他死了,也能流芳千古,成为史书上的名臣!
所以他无所畏惧,能把一条命豁出去!
可如果像叶华要求的那样,去恢复井田,等于跟天下士人作对,他背后的那些人会立刻把他撕成碎片!
还想名留青史,做梦去吧!
等着遗臭万年吧!
裴禹可以死,却不能承受被士人抛弃的后果,所以他选择了自杀,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
冷静下来的柴荣用手按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原来这世上真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皇帝陛下抬起头,茫然道:“叶卿,假如朕输了,百年之后,裴禹是不是就成了舍生取义的大英雄?备受士林推崇?”
叶华咧嘴苦笑,很无奈道:“的确如此,所以臣斗胆请陛下深思!”
柴荣突然把脸一沉,怒道:“深思什么?你让朕下旨罪己吗?或者,让朕给裴禹赠官,给他哀荣?做梦!朕是大周天子,除了老天,谁也没法让朕低头!”
好霸气的皇帝!
叶华轻松一笑,他最怕柴荣意志不够坚定,一旦扛不住压力,下面办事的人就容易倒霉……汉景帝号称贤君,不也出卖了心腹大臣晁错吗!
对一个皇帝来说,可以没有才略,但是不能没有坚持,看准了方向,就坚持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最可怕的就是反反复复,举棋不定,那样才是真正遗祸无穷呢!
其实也不用怀疑柴荣的魄力,一个敢灭佛,敢跟神仙斗法的皇帝,是没什么畏惧的!区区士人集团,他还没有放在眼里……
“陛下,臣的意思是恢复井田制,能吓死裴禹也不敢去做。恰恰证明,井田制才是士人最怕的东西,陛下要想彻底剪除士人集团,就该从田制上下手,这才是一切的根本所在!他们越是反对,就越要做下去!”
柴荣眉头深锁,说实话,他也没想过要恢复井田制。
“叶卿,春秋战国之后,井田制就维持不下去了,王莽改制,试图恢复井田,结果如何,你一清二楚……现在却建议朕恢复井田,你是什么心思?”
“陛下,臣绝无别的心思,臣所言恢复井田,关键就在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而已!”
柴荣沉吟道:“难道现在不是这样吗?朕富有四海,大周境内,哪一块地不是朕的?”
“那为何还有沿着黄河的庄园,为何还有世家的田产土地?”叶华笑嘻嘻反问。
柴荣深深吸口气,突然他握紧了拳头,用力捶打书案,气哼哼道:“朕被骗了,朕被他们给骗了!天天说朕富有四海,说朕是天下之主!可朕能做什么主?天下之田,有半数不在朕的手上,士人又不纳赋,不服役……当了官,反倒要朕给他们俸禄,简直岂有此理!”
柴荣呼吸越发粗重,英挺的五官气得都挪移了。
换成任何人,发觉自己被骗了好多年,都会满肚子气的。
柴荣插着手,质问叶华。
“叶卿,你说,到底朕是天下之主,还是士人是天下之主?是朕给他们做事,还是他们给朕当臣子?”
叶华收敛了笑容,“陛下,这个问题太难了,只怕唯有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才能相提并论。还是先谈谈井田制吧,看看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柴荣黑着脸,勉强点头……所谓井田,从流传下来的资料来看,就是周天子京畿之土地制度,有公田私田之分,这里土地肥沃有灌溉沟渠,水源充足,产量很高,收获丰厚。周天子把这些土地分给士人或者国人耕种……国人不负担租税,只负担军赋和兵役。他们平时每年向国家交纳一小罐米和一捆牧草,作为军费。战时当兵,自己准备武器、粮食和军需。国人有当兵和受教育的权利,所以也叫“武夫“或“士“。
而在井田之外,距离城市较远。那里土质瘠薄,产出不多,就分给住在野外的庶人。庶人住在野外,所以也叫“野人”,蔑称他们叫“氓”。庶人没有任何权利,只有给天子耕种井田和服杂役的义务。
其他各级的领主,也都效仿周天子的作法,所以在周代,朝和野,国人和庶人,是泾渭分明的两条平行线。
弄清楚这个,其实也就明白了井田制为什么会维持不下去的原因。
简单来说,周天子作为最有权势的封建领主,他首先选了一块最合适耕种的土地,他把土地划分成整齐的井田,修建道路,挖掘水渠,让国人在上面耕种,承担各种义务,维持他的统治地位。
对于那些偏僻遥远的土地,无暇顾及,没法直接统治,他就分封给诸侯,让他们去负责,这样一层层下来,就构成了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
假如社会没有任何发展,各诸侯国资源禀赋都一样,这一套分封体系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但问题是随着耕种技术的进步,铁质农具出现,那些偏远贫瘠的土地,也能产出更多的粮食,庶人们开垦出更多的良田,原本的井田已经没有多少优势可言,相反,还要承担繁重的义务,属于天子的国人大量逃亡……
这时候一些封国的君主,厉行改革,推动变法,不断吸收各方的人才,壮大实力。周天子原本确立的绝对优势被削弱了,甚至天子的实力还不如诸侯,自然就到了礼坏乐崩,无以为继的地步。
“陛下,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在周代的时候,也没有做到。真正掌控在天子手里的土地,只有王城周围的那一圈而已!臣所言要恢复井田,可不是在开封周围画个圈,臣的意思是要将天下所有的土地,全数纳入陛下的掌握……所有土地,必须缴纳田赋,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只有当一块土地的产出,分出一部分交给陛下,这块土地才属于朝廷!只有这样,陛下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柴荣听得热血沸腾,把每一块土地都真正掌握在手里,那样的天子该有多大的权势,多大的力量!
“叶卿,你说动朕了……可王莽要做这件事,他一开始就输了!”柴荣以手抚额,“你让朕如何是好啊?”
第442章 大家都在找盟友
王莽推行王田,结果却招来天下士族的反对,战乱四起,十五年的光景,新朝就被推翻,王莽也身死国灭,成为历代儒者争相辱骂讨伐的对象。
谁敢说王莽一句好话,就会被当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仔细研究一下王莽的生平,就会发现,他能顺利取代汉朝,登基称帝,并不是王莽这个人多阴险狡诈,欺骗天下所有人。事实恰恰相反,王莽登基还真有些众望所归的味道。
他出身外戚世家,王氏豪门,可王莽勤俭好学,名声威望都到了顶点,天下人人服气,视之为当世的圣贤。
恰逢当时西汉的皇帝昏庸,豪强并起,兼并土地,百姓流离失所,困苦不堪。
王莽是借着这股民怨,靠着强大的威望,以不流血的方式,取代了西汉,登基称帝。
等到当上了皇帝,王莽就要着手解决土地问题,抑制兼并,照顾贫苦百姓……所以,他推出了最重要的王田制改革,也正是因为王田,彻底激怒了士人,他们联手反对,才葬送了新朝。
但是平心而论,这些世家豪门,也是看到了问题,而王氏又是顶级豪门。
王莽能称帝,跟世家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靠着世家而起,又因为世家而亡!
这就是王莽的悲剧。
从王莽的身上,能浓缩出历代改革家的心路历程,和下场解决。
首先,要想改革,就必须在体制内爬到足够的高位,在这个过程中,要拉拢有权有势的人物,拉拢一切支持自己的力量,许多好处,承诺照顾他们的利益……经过苦心经营,爬到了足够的位置,拿到了权柄。
这时候就要开始改革。
可真正到了这时候。改革家们往往就会发现,他们要改革的对象,正是支持自己上来的那一群人!
不对他们动刀子,改革就无从下手。老百姓失望透顶,民怨沸腾。
如果对他们下手,又等于是自毁长城,自断根基。
这帮支持你的人一旦反水,那攻击的力道,远不是外人能企及的,新朝就在这种强大的攻势之下,里应外合,灰飞烟灭。
王莽是这样,王安石也是这样,养望几十年,深得士人推崇,一旦掌权之后,推行新政,就遭到了士人集团的集体反对,两次罢相,人亡政息。
张居正呢?一样是如此,他给徐阶当学士,在朝堂上装孙子,积蓄力量,等扳倒高拱,当上了首辅之后,蓦然回首,他要改革的正是以老师徐阶为代表的士人集团,没法子,张居正只能跟太监和后宫取得联系,结成铁三角,他的手段明显比王安石高了一筹,因此一条鞭法推了下去,大明朝也有了起色。
可到了最后,张居正依旧免不了人亡政息的命运。
他希望做的改革,是靠着一个异族皇帝完成的,那位广受穿越妇女喜欢的皇帝拥有整整百万人的一个族群,可以不甩士绅文官,所以他的改革能推得下去。
柴荣问叶华,他能不能改革成功,会不会重走王莽的老路?
叶华认为柴荣还有机会。
首先,大周开国仅仅六年,士人集团没有茁壮到可以和皇权分庭抗礼的程度。
其次,武人集团还在,而且这个武人集团经过了升级,拥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可以跟文官士人抗衡。
也就是说,柴荣手上有了可以对付文官的一张好牌。
“陛下若是有心推动,臣以为还有成功的机会,若是错过了最宝贵的时间,再想推动,就千难万难了。”
柴荣沉吟了半晌,苦笑道:“朕继承大统之后,满以为最紧要的是对外用兵,扫平天下,一统江山。可到了如今,朕才明白,要解决大周的内患,才是真正困难的事情!”
柴荣搓了搓手,咬着牙道:“做,不管多难都要做!朕要是不把规矩定好,后世子孙就会有无数的麻烦,他们到时候想做也做不成了。”
纵观历代,开基立业,定下规矩,足以影响几百年……而且就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定得好,就能打造出三百年盛世,定不好,就要憋憋屈屈,亡国亡家,丝毫马虎不得。
“陛下,臣以为应当订立一高一低,两个目标。”
“说具体点。”
“陛下,这最高的目标,就是要所有土地都属于朝廷,百姓只有耕种的权力,而没有买卖的权力。每隔二三十年,朝廷重新划分一次土地,确保耕者有其田!”
此话一出,柴荣脸都黑了,要把所有土地都收上来,这该多难啊!
“叶卿,低的目标是什么?”
叶华不免有些失望,所谓五代第一明君,格局也是小了,追求有点低啊!叶华无奈,只能说道:“低一些的目标,就是清丈田亩,落实均田,士绅一体纳粮!服役!不得有例外!”
柴荣嘴角抽搐,这个低一些的目标,其实也一点不低,甚至说,非常有难度!
先说清丈田亩,只怕历朝历代,都鲜有能弄清楚,究竟有多少土地的。
而士绅官吏受到优待,免收赋税,这也是历代延续的规矩。
不只是士绅,李唐皇室甚至给寺庙免税,弄得那帮和尚肥得流油。柴荣灭佛,除了要熔佛像铸铜钱之外。
就是要摧毁寺庙经济,要求寺庙下面的田产,必须缴纳田赋。
让士人纳粮就很困难了,还让他们服役,这就更是难上加难,要登天了!
“叶卿,能不能打折扣……比如只纳粮,不服役?”
叶华耸了耸肩,“陛下,远的不说,就说治理黄河,需要多少人手?朝廷落实分田,就能顺利动员所有百姓吗?不能!为什么?因为有很多豪门士绅,他们坐拥更多的土地,拥有更多的财富,却不替朝廷服役。一张渔网,坏了一个窟窿,等收网的时候,就一条鱼也没有了。”
“陛下让士绅例外,就没法完全无偿动员百姓。不能无偿动员,黄河又不能不修,就只有花钱雇工……试问,国库又能拿得出多少钱来?”
“不要说了!”
柴荣粗暴地一挥手,“既然要做,就不能打折扣!朕现在要问你,武人这边,能不能接受这几项内容?”
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柴荣要依靠武人,去改革士绅。
如果武人都不能接受,又何谈改革?
叶华沉吟道:“陛下,这事情应该请教魏王,或许他老人家能给个更确切的答案!”
柴荣沉着脸,立刻下旨,让人去请符彦卿!
……
行宫里面,君臣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行宫的外面,也在积极奔走。
裴禹死了,遵照柴荣的旨意,他的尸体被扔到了城外,家丁带着空荡荡的薄皮棺材,回到了简陋的家中……裴御史死了,他为了向皇帝进言,死在了行宫!
不需要太多的渲染,臣子死了,那就是为民请命,是昏君无道,害死了忠臣!
而且还有个更劲爆的消息,原来裴禹带着棺材死谏,他的夫人在家里等着,等到过了午时,丈夫没有回来,裴夫人就吞下了准备好的毒药,死了!
当时裴禹的死讯还没有传出来,裴夫人就能殉节而死,堪称壮烈!
裴禹准备的棺材没有浪费,正好给了他的夫人。
如果说给裴禹办丧事,文官们还有所忌惮,可是给裴夫人送葬,那就没什么顾忌了。
有人叩响了范质的大门。
被叶华警告之后,范质已经关闭大门多日,不见客人,可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全都是门生故吏,亲朋好友,范相公也没法躲下去了!
“唉,你们是想害死我啊!”范质哀叹着,推开了府门。
这些人大喜过望,“范相公果然高义,我们已经让人去请冯太师了,有两位相公主持,足以告慰英灵!”
第443章 欺师灭祖
冯道觉得自己快死了,他的手指溃烂,眼睛也看不清楚了,甚至连脚趾也没了知觉,还变黄变黑,流出脓水。
难道是自己一生毫无节操,朝秦暮楚,做了太多的违背良心的事,积累的坏水身体都盛不住,流了出来?
发现这么多可怕的症状之后,冯道变得十分沮丧,甚至想赶快一死了之。
可有些时候,越是想死,就越是死不了。
孙女不知从哪里淘来了一个方子,每天用盐水给冯道清洗双足,定期修剪趾甲,每天还要搀着老冯道转两圈,吃得食物也变得清淡了许多。
在孙女的精心照顾之下,冯道的病情居然没有恶化,还奇迹般顽强地活着。
“老夫真是交了好运,有一个贴心的孙女在身边,真是死而无憾了。”
冯姑娘将盐水倒掉,用干净的细布仔细擦干祖父的两脚,换上柔软的鞋子。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长出口气。
“这些法子是有人教给我的,祖父的运气可不只是孙女而已。”
冯道翻了翻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球,他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夫的眼睛虽然瞎了,可心里却一清二楚。老夫这是消渴之症,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救不了了。告诉你缓解方法的人就是那个臭小子!老夫就是气他!”
“爷爷,人家救了你的命,你还这么说,未免不合适吧?”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他没有良心,当初我说过,要把你嫁给他,这小子不答应,现在却同意娶符彦卿的女儿,他什么意思?难道我冯家的姑娘,配不上他?或者说冯家的门第,比不上符家?”
冯姑娘笑了笑,“爷爷,人家魏王可是国丈,你老人家是真的比不上!况且,况且孙女早就不想了!”
冯道语气不悦,“丫头,你是说气话,还是?”
冯姑娘顿了顿,叹息道:“过去孙女不懂事,只觉得冠军侯是个英雄,可现在看起来,他行事太过无情,孙女觉得,人不可不怀有敬畏之心……祖父若是能劝他两句,或许对他是好事,对冯家也是好事。”
说完这话,冯姑娘就起身,径直离开,留下冯道一个人,躺在竹椅上!
冯道愕然半晌,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傻丫头啊,你是读书读傻了,也让你爹给教得犯了傻!
我冯家子孙不少,却都愚钝不堪,成了榆木疙瘩儿……唉,都怪老夫没教好啊!冯道越发无奈,弄到了这个地步,也怪他自己。
老太师本来就是个挺矛盾的人,他一生朝秦暮楚,却希望后人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要他们恪守人臣之节,尊奉正道,刚直不阿……这么多要求压下来,冯家的子孙如何,可想而知。
等冯道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改变不过来了。
老太师后悔都没用了。
正在他感叹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走了进来,他身量不高,长得却不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样子能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来到了冯道的躺椅旁边,很自然替老太师倒了一杯茶。
“恩师,喝水!”
冯道接过杯子,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李肆,你跟着为师也有十来年了吧?”
“是九年零八个月,能侍奉恩师,早晚聆听师父的教诲,是弟子三世修来的福气。”李肆说得很认真。
冯道摇头,“不要这么说,你是李唐皇室后裔,身份尊贵,非比寻常,老夫也是受人之托罢了。”
李肆淡然一笑,自嘲道:“恩师,都过了多少代人了,李唐皇室又有什么尊贵可言?更何况我的祖上是吴王李恪,和高宗一脉疏远得很。当年若不是朱温将昭宗子孙全都杀了,也不会把我爹找出来。说实话,我都怀疑我爹是不是皇家后裔!”
冯道苦笑道:“当年庄宗李存勖曾想过立李唐皇室子孙为帝,继续大唐江山社稷。他们沙陀人只充当天子爪牙,护卫大唐。奈何他没有扛得住诱惑,还是自己当了皇帝,当初若是让你爹继位……”
冯道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头道:“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不说了,不说了!李肆啊,现在五姓七宗又聚在一起,打着复兴世家的旗号,兴风作浪,你以为如何?”
李肆呵呵一笑,“恩师,什么五姓七宗,根本是往脸上贴金罢了!当年的山东世家就利欲熏心,唯恐天下不乱。都被杀了几十年,又重新冒出来,不过是攀认祖宗,借题发挥!要说起来,他们还不如弟子这个李唐皇室后裔来的真呢!”
冯道又笑了,“不管真假,这次是要杀一个天昏地暗了。”
李肆不屑道:“恩师,以陛下的威望,杀几个人还不至于那么夸张吧?”
“哈哈哈!”冯道大笑,激动之下,又咳嗽起来。
李肆连忙伸手,替师父拍打后背。
半晌,冯道恢复了正常。
“若只是杀人,也就罢了!你听说裴禹的死因吗?是那小子逼着他去行井田之法,裴禹走投无路,才碰死在行宫的。”
李肆哑然一笑,“冠军侯心思机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裴禹自诩清流,却甘心给人当急先锋,死了也是活该,他咎由自取!”
冯道笑了,“他的死活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井田!以老夫所料,那小子不会平白无故提出来的,我猜他没准真的想恢复井田!”
“什么?”
李肆大惊,“恩师,就算冠军侯有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做这件事吧?”
冯道摇头,“你不了解那小子,他有一颗改天换地的野心,却志不在皇位。你猜他想干什么?”
李肆深深吸口气,沉吟道:“自古以来,比皇帝还了不起的,那就是圣贤了。莫非冠军侯有意改变千百年来的规矩……复兴井田,就是他的筹谋?”
冯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道:“假如那小子真的想恢复井田,倒是和你的想法不谋而合啊!”
李肆连连摇头,谦逊道:“师父,弟子的那点主张,不过是空想而已,不值一提的!”
“你不要妄自菲薄,大唐盛极而衰,无数人扼腕叹息,你是李家后人,更加有切肤之痛,在兴衰上面下了多少工夫,为师一清二楚!”冯道颤颤哆嗦,抓住了李肆的手臂。
老太师显得十分动容,“去吧,去见见那小子,他手上的力量不弱,你们师兄弟联手,或许真能做成这件大事……老夫一生随波逐流,碌碌无为,却能有两个杰出的弟子,总算能含笑九泉了。”
……
柴荣和叶华,一起立在大殿门口,君臣两个只差了半个身位,他们同时望着西边,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却能听到悠悠然的哀乐之声。
大约只隔了三条街道,就是裴家府邸!
那只是个两进的小院落,十分窄**仄,突然涌进了那么多的贵客高朋,一下子就不够用了。
没办法,只能把两旁的邻家也借了过来。
高搭灵棚,挑着白幡,聘请鼓乐队伍,吹奏哀乐,声声不绝。
大周施行灭佛之后,遍地的寺庙已经没有了,只有少数的几个大庙还招和尚,要想通过层层考核,成为僧人,简直比考进士还难。
就在裴家的灵堂,足有四位僧人驾临,亲自念经超度。这个排场,怕是只有王公贵胄才能达到。
前来吊唁的士绅名流,官吏,鸿儒,络绎不绝。
裴禹生前的好友也都来了,凑在一起,追忆过往,不时抹抹眼泪,悲愤而哀恸。裴禹的三个儿子,最大的才十五岁,最小的只有六岁,浑身孝服麻衣,跪在薄皮棺材前面,每当客人进来,就要磕头答谢。
磕得脑门肿了,哭得眼角裂了,三个孩子就像是木偶似的,可怜巴巴!
“裴兄一心为了天下苍生,冒死进谏,却遭到佞臣陷害,惨死金殿。夫人节烈之人,替夫殉节,当真是世所罕有!他们夫妻肝胆照日月,气宇震长空,真是愧煞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啊!”
“是啊,绣衣使者无法无天,陛下又偏听偏信,正道不行,我辈真是枉为读书人!”
他们正在谈论,突然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
“是范相公,范相公前来吊唁了!”
范质来了!
这帮人欣喜若狂,急忙出来相迎。
刚把范质接进来,又有人来送信,说冯平和冯吉也来了!
这下子他们更喜悦了,冯太师虽然没有亲至,但是他的两位公子到了,也足以代表太师的态度了。
能拉来冯道,这可是一大胜利!
毕竟冯道是叶华的师父,有这一层关系在,叶华要是敢胡来,就是欺师灭祖!就是大逆不道!
他敢做吗?
现在的局面,就像是一口沸腾的大锅,每个人都不断往里面下料,究竟会煮出来什么,谁也弄不清楚。
倒是冯平和冯吉,两个人抿着嘴没有多说什么。他们过来可没有经过冯道的点头,事实上老太师消渴之症愈发严重,早就管不了后辈了。
“我们是祭奠节妇,还请大家行个方便。”
两兄弟到了灵前,上香行礼之后,就准备离开,这帮人却不想轻易放过他们,正在拉扯的时候,突然有人跑了进来。
“不好了,骠骑卫来人了,把周围全都给包围了!”
第444章 一场临时的殿试
叶华带着人,出现在裴家的外面。
他的到来,让里面的人感到了恐惧,却也有些感到了兴奋,没错,就是兴奋!这帮人的算盘跟裴禹差不多,为什么明知是死,裴禹还敢跑去进言,他要的就是闹出动静,争取舆论的支持。
如今裴家在办丧事,叶华带着人来了,他敢抓在场的官吏儒生吗?抓了会有什么后果?他冠军侯仗着功劳,就能胡作非为,一点不用顾忌吗?天下人会怎么看,怎么说?
这帮人虽然也怕叶华的凶悍,担心丢了性命,可他们却愿意赌,赌叶华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然了,这帮人也不是没有策略。
叶华不是来了吗!
我们这里也有领头的,范质,还有冯平和冯吉,都被推了出来。
范质简直想骂娘,他不想卷入其中,可门生故吏,求着他出山,范质在邺城的这段时间,下面人卖力巴结,范相公也不能太不讲情面。
他冒险而来,本想着转一圈就赶快离开,却没有想到,还是被叶华堵上了,想跑都跑不了!
冯平和冯吉两个人倒是挺坦然。
“范相公,裴大人之死,陛下并无定案,裴家也不算犯官,我等来祭祀死者,并无不妥之处……如果仅凭这样,就治我们的罪,恐怕天下人不会服气的,朝野自会有公断!”
范质哼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朝野是会有公断,就怕我们活不到那时候!
范质无可奈何,代表着所有人,出来迎接。
他深深一躬,“侯爷前来,不知道有什么赐教?”
叶华扫了一下这些人,笑道:“范相公,你老怎么也过来了?”
范质摇头叹息,“盛情难却,身不由己!”
这八个字,等于把后面的人都给卖了,许多人都变了颜色,心说姓范的,枉费我们这么尊敬你,居然掉链子了!
范质能感觉到身后愤怒的目光,可是他却不想多背黑锅了,毕竟范相公的肩膀就那么宽,扛不起一片天!
谁也没有料到,冯平主动向前一步,他沉着脸道:“冠军侯,裴家在办丧事,你若是吊唁逝者,只管进去烧香。若是有公务,还请讲出来。让人这么围着,只恐怕好说不好听!”
冯吉也说道:“就是,裴夫人替夫殉节,堪称烈女典范。大家前来瞻仰,并无不妥之处,冠军侯总不会罗织罪名,陷害无辜吧?”
叶华瞧了瞧这两位兄弟,他们和冯道一样,都是大高个,却十分瘦削。只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冯道的精明豁达,气度格局,差得太多了……虎父犬子,说的就是他们俩!
别看你们是老师的亲儿子,我可不会客气!
“冯平,冯吉,你们问本爵所为何来,告诉你们,不是来参与什么葬礼的,你们干什么我也没兴趣。这一次我过来,是请几位大人,去行宫接受考试。”
说完,叶华就扭头对着在场的人道:“李覃,严说,王辉之,郑林……对了,还有冯平和冯吉,你们六人随我去行宫!”
被点到名字的人互相看了看,李覃和裴禹同为御史,他脸色苍白,突然厉声质问。
“冠军侯,你,你想干什么?莫非要把我等引诱到行宫,害我们的性命?诸位同僚,你们可不能视而不见啊!”
严说也转向范质,哀求道:“范相公,替我们主持公道啊!”
面对求援,范质紧闭嘴巴,最后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要抓就抓吧,反正老夫是不会多说一个字!
范质的表现让叶华大为惊讶,这帮老家伙到了关键时刻,心肠是真够硬的!
叶华突然一笑,“你们不用如丧考妣,本爵要抓人现在就抓了,断然不会把你们带去行宫。我说了,陛下要考验你们的才学……怎么,你们还想抗旨吗?”
这几个人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违背,叶华让人带着他们,上了马车,直接前往行宫。
剩下的人傻眼了,叶华说跟吊唁没关系,可谁相信啊?
这六个人会是什么下场,难不成会像裴禹一样?
陛下真的要大开杀戒?
越想越怕,大家迫切想要找个主心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寻找范质,不凑巧,范相公已经消失了。
连范质都跑了,他们还有什么办法,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溜了……说起来,范质并非回家,而是去了太师府,他还是了解叶华的,那小子虽然心黑手狠,但总不至于对冯家兄弟也不客气吧!
假如真的要杀人,冯道说句话,比自己还是管用无数倍的……
范质去找救兵,冯家兄弟和其他四个人,都被带到了行宫,被领进了一处偏殿。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只是在中间放着四张条案,由于多了冯家兄弟两个,如此又增加了两张。
一人一张,做好之后,有小太监捧着笔墨纸砚上来了,每人发了一份。
这时候,叶华走到了中间,朗声道:“尔等具是新进考中的进士,陛下有意考校你们的才学,就按照试卷上面的题目,在一个时辰之内,写好一篇策论……记住了,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左顾右盼,把这里当成科场,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来!”
叶华交代之后,就坐上了监考的位置,居高临下,盯着六个人……骠骑卫的士兵,宫里的太监,侍卫,全都在四周盯着。
无数双眼睛众目睽睽之下,这六个人就像是被扒光了似的,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命运等待他们。
既然让写文章,那就写吧!
最先动笔的居然是冯平和冯吉,他们看了看题目,略加思索,就开始动兵写作,剩下的四个人,也相继动笔。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等要收卷的时候,柴荣出现了,跟在柴荣背后,还有一个年轻人,他身上没有官服,是个白丁!
不是被人,正是李肆!
“把他们的文章拿上来吧!”
叶华点头,下去将六篇文章,送到了柴荣的面前。柴荣叫小太监搬来一个墩子,让叶华跟他对面而坐,君臣两个一起充当阅卷的考官。
六篇文章,柴荣只看了一刻钟,叶华看得时间比他稍多一点,可也没有多太多,君臣两个都把卷子扔在了一边,脸上的颜色很不好看!
“叶卿,你觉得如何?”
“老生常谈,平淡如水!”叶华给出了八个字的评语。
柴荣哼了一声,“叶卿,你太客气了,什么平淡?一点都不平淡,朕闻到了馊水的味道!腐朽,酸臭!”
柴荣抓起其中的一篇,厉声叱问,“这是谁的佳作,给朕站出来!”
连着问了两遍,李覃战战兢兢,跪在了地上,“启奏陛下,这,这是臣所写。”
柴荣瞧了瞧他,“你叫李覃,一年前,你中了第五名进士,是也不是?”
“回陛下,正是!”
柴荣又看了看他的文章,鼻子里哼了一声。
“既然中了进士,你为什么不留在京城,反而主动跑到邺城留守府当御史,你是怎么想的?”
李覃的脑门都是汗水,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启奏陛下,臣,臣觉得自己年轻,不愿意留在京城,害怕消磨了斗志……”
“放屁!”
柴荣直接爆粗口了,他站起身,几步走到了李覃的面前,把那篇文章扔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怕漏了馅,让朕知道,你是个草包,故此跑到邺城,以为朕就不知道了,是吧?”
李覃被说得无地自容,一个读书人,说他学问不行,简直比骂娘还难受,李覃觉得满腹委屈,他梗着脖子,辩解道:“陛下,臣,臣乃是陇西李氏之后,书香门第,臣幼年也曾寒窗苦读,扪心自问,经学文章,诗词歌赋,也都略通一二,并,并非一无是处!”
柴荣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是朕错了?是朕没有读懂你的高明之论?”
“臣不敢。”李覃匍匐在地,浑身不停颤抖。
柴荣又看了看除了冯氏兄弟之外的三人。
“你们几个的文章,还不如李覃!朕今天算是大开眼界,原来我大周的进士,居然是如此迂腐昏庸,简直是一群朽木!”
皇帝都要气炸了,也难怪他生气。
殿试始于唐高宗,可却没有成为定制,所谓金殿钦点,天子门生,东华门唱名,那是从宋代才开始有的。
五代的进士并不是天子亲自担任主考的。
偏偏这一次柴荣来了兴趣,要考察一下他们的水平。
就出了一道平边策,让几个人去写……李覃文章的核心是“修德怀远”,也就是说,只要天子修德,世道清明,其他国家自然臣服。
看到这个结果,柴荣差点气昏过去。
靠着修德,天下就能一统!
那先帝不顾病体,北伐幽州干什么?朕刚登基,就带着几十万大军,围攻晋阳,又是为了什么?
照李覃的说法,朕留在开封,修德感动上天不好吗?还用的这么辛苦!
这时候,李肆突然跪倒,“启奏陛下,李御史等人,如此作文,并不稀奇。科举文章,首重文辞华美,对仗工整,不求言之有物,只求新奇瑰丽。寻常寒家子弟,弄不懂科举的门道,所以屡屡碰壁。只有像李御史一般的大家子弟,才能轻而易举通过科举。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查阅历年进士的出身,就知道草民所言不虚!”
第445章 士绅一体纳粮
通常情况下,堡垒都是从内部先崩溃的,对此叶华是深信不疑,而李肆呢,就是冯道调教出来,留给叶华的一个宝贝。
此人第一次出手,就来了一个惊天动地!
李肆以布衣之身,站在叶华和柴荣面前,侃侃而谈,血脉里的高傲,让他并不畏惧柴荣这个天子,你现在不过占据中原而已,我的祖上可是尊贵的天可汗!
李肆以大唐为荣,可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唐的弊端在哪里。
他要给柴荣和叶华讲解科举的关键,大唐就是绕不开的时间……最初发明科举的是隋朝,以科举选官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打破九品中正制,就是打破世家对官僚体系的掌控。
隋朝灭亡之后,大唐继续坚持这个策略。
尤其是唐朝前期,李二不遗余力,打击世家,压制世家的地位,发挥科举作用,大力提拔寒门。
李二甚至发出了天下英才,入我瓮中的感叹!
坦白讲,李二的努力是成功的,接下来,他的儿子,儿媳,两代皇帝,继续打压士族,如果能持之以恒,所谓的五姓七宗,或许就会提前消失。
不过问题出在了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帝国的权威当然无存,不得不重新组建中枢,改弦更张。皇家不够强,就要拉拢帮手,借助其他的力量。
所以世家大族重新迎来了发展的机会。
在这个时候,世家也做了调整。
原来的世家子弟是瞧不起科举的,不屑于跟寒门一起竞争抢夺。
但在安史之乱以后,世家大族放下身段,进入科举,并且顺利掌握了科举,成为了最大的赢家……比如荥阳郑氏,盛唐时为宰相者难寻身影,而自中唐开始,连续出现了十多位宰相和重臣,遂有“郑半朝”之说。
又如清河崔氏,有唐一代,其支房南祖房、清河大房、清河小房、青州房共10人出任宰相,“安史之乱”前任宰相的仅有2人,事变后进入中唐,则陆续有8人为宰相。
再如范阳卢氏,有唐一代尤其是自中唐起,中进士者超过百人,这一数量令人惊异。要知道,唐朝时科举考试中的进士考试是最难的,录取人数又少,卢氏能有此成绩,简直是匪夷所思!
作为世家子弟,他们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沾沾自喜之余,就到处吹嘘,说他们家风纯正,知识渊博。千年积累,文采风流,远不是寒门能相提并论的。
这种说辞,也仅仅是骗骗外人而已。
世家大族能有如此傲人成绩,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们适应掌握了科举的规律!
在所有科举当中,以进士科最为重要,而进士科则是靠策论选材,一篇文章定命运。
稍微受点教育的人都明白,文章这个东西,是很主观的。
有人偏好辛辣,有人偏好含蓄,有人觉得要汪洋恣肆,有人觉得要溪水潺潺……同样的一篇文章,在不同考官那里,也会得到不同的评分。
叶华记得,上辈子的时候,不管是中考,还是高考,老师反复提醒,就是告诉学生,要写容易得分的作文。
放到科举场,也是如此,甚至更加重要!
首先,字迹要漂亮。
其次呢,文采要飞扬。
再次,说理也中规中矩,不能让人挑出毛病。
还有,要把握考官的喜好,写考官中意的文章……
世家大族为官者众多,甚至主考就是世家的人。他们手中财力雄厚,又能掌握舆论,引导文风……拥有这么多优势,只要不是猪,就有机会考上。
更何况,上面这些都是堂堂正正的手段,其他的作弊啊,替考啊,……这些还都没拿出来呢!
所谓世家子弟考进士,就跟有钱人家进名校一样,普通人穷尽几辈子未必能做成的事情,人家只是挥手之间而已!
当然了,凡事有利有弊。
一味迎合考官,一味投机取巧,到了最后,写出来的文章,一定是空洞乏味,言之无物。虽然能过科举的那一关,却没法打动要锐意进取的皇帝陛下。
相反,柴荣震怒了,朝廷四年一次,花费巨资,开科取士,结果就选出了一帮废物!这不是白白浪费资源吗?
让他们为官,只会结党营私,贪图私利,残害百姓,这样的官,要他们有什么用?
“这四个废物,立刻免去进士功名,革去官职,听候发落!”
一道旨意,以李覃为首的四个人,全都待下去了。
这里面就剩下冯家兄弟,他们两个没有参加科举,是靠着恩荫入仕,叶华把这俩人揪来陪绑,是想给他们当头一棒。
事实上冯家兄弟也的确被震撼了,两个人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停哆嗦。
柴荣怒气不息,“你们两个虽然没有参加科举,但是写出来的东西,一样味同嚼蜡,空乏说教,连冯太师的一成本事都没有学到,妄为人子!”
被臭骂了一顿,两兄弟只剩下磕头请罪。
柴荣缓了缓,又道:“你们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这书法就不错,比那四个东西强多了……你们就先留在翰林院,替朕草拟圣旨,记住了,以后要多跟令尊学,要把书读活泛了。”
这也就是看着冯道的面子,当然了,叶华的作用也不小,两个人才能因祸得福,不但没有被罢官,还成了天子近臣,冯平和冯吉乖乖退到一边,偷着擦汗去了。
现在只剩下柴荣,叶华,李肆三个人。
柴荣怒道:“世家官吏靠着把持科举,将自家的子弟送入官场,朝廷的论才大典已经变成了他们私相授受的工具!这几个人不堪用,其他人也未必如何,朕,朕要废了科举!”
“不可!”
叶华急忙拦阻。
要说科举制的弊端,那是说也说不清。
可是要废了科举,总要拿出替代的办法吧?
叶华自问,哪怕到了一千多年之后,那么多国家,那么多聪明人,依旧延续着科举的传统,采用考试选官。就好像高考一样,骂的人不计其数,可要是废了高考,却找不出更公平合理的方法。
不凭成绩说话,难道靠血统,或者靠金钱?
显然,都行不通!
“陛下,科举不可废,只宜调整。”
“怎么调整?”柴荣道:“眼下世家大族的子弟,占了科举的六成以上,难道朕要降旨,不许世家子弟参与考试吗?”
叶华道:“陛下,臣以为应当调整考试内容,还有,要增加录取人数!”
第一个改进,柴荣很轻松接受了,内容一定要改,他再也不想看到空洞无味的玩意了。可增加录取人数,这就让他殊为不解了。
“叶卿,你是不是说反了?录取人数越多,岂不是让更多的世家子弟进入官场?他们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你让朕何以自处?”
叶华摇头,“陛下,臣以为增加录取率之后,情况会迥然不同的。”
柴荣还是不信。
这时候李肆突然站出来,“陛下,请容草民说几句,冠军侯所言,其实颇有道理!”
柴荣哼了一声,“你跟他都是一师之徒,当然替他说话了!”
李肆没敢还嘴,只是道:“陛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其实自从中唐开始,科举录取的人数就已经不断增加了。”
“哦?那结果如何?你方才不是说,世家大族靠着科举重新兴起吗?”
“启奏,陛下,草民所言,只是事情的一方面,还有另外一方面。”
“讲!”
“是这样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走科举的路子,使得科举的地位越发尊崇,成为入仕的正途,其他的方法都是偏门。渐渐的,中进士就成了身份的代表,而世家大族,血统尊崇,反而不为人们所承认了。”
李肆笑道:“在世家大族当中,也有人看出了这一点,比如以荫入仕的宰相赵郡李德裕和荥阳郑覃,他们就支持恩荫,反对科举入仕,李德裕耻与诸生从乡赋,不喜科试,尤恶进士,荥阳郑覃更是建议废除进士制度。只不过这些人无力回天,五姓七宗的衰败,不只是靠着朱温的屠杀而已。事实上,那时候的豪门大族,已经远不能和唐初相提并论了。”
叶华惊叹李肆的眼光,他总结道:“陛下,扩大科举的录取范围,就是以寒门取代豪门!以中小士人取代大族高第!这么做,对朝廷是有利的。”
柴荣思量半晌,缓缓道:“这个办法不错,只是寒门愿意承担田赋徭役吗?朕总不能杀了几只老虎,换来几群恶狼吧?”
第446章 欣慰的冯道
柴荣英明睿智,熟悉民情,叶华见识超人,想法众多,而李肆呢,他钻研李唐得失,又得到了冯道真传,君臣三个凑在一起,很快就商量出了一套办法。
首先,绝对不能存在免赋之说。
不管是寺庙,还是士人,包括皇家宗室在内,谁种田谁就要缴纳皇粮国税,半点不能妥协……
“陛下,唐高祖武德二年二月规定,每丁纳‘租二石、绢二丈、绵三两’,这就是所谓的租庸调……以人丁为本,不论土地、财产的多少,都要按丁交纳相同的绢、粟,负担同等的徭役。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以之厚生,则不堤防而家业可久;以之成务,则不校阅而众寡可知;以之为理,则法不烦而教化行;以之成赋,则下不困而上用足。”李肆摇头晃脑,将盛唐所用租庸调法解释了一遍。
“陛下,李唐以前,是以人丁为纳税的标准,臣以为此法并不妥当合理。”叶华笑道:“只有人丁,是不会有产出的。唐初所用租庸调制,背后的关键是均田,既每一丁都有相同的土地,丁口耕种田地,产生收入,缴纳赋税……由此可以看出,产出的关键是土地,不是丁口,因此应该征税的对象是土地,而非丁口!大唐所做,是本末倒置,弄错了方向。”
尽管李肆是李唐的后世,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叶华的话,直指他家老祖宗的弊端。唐朝的田赋,府兵,全都建立在均田制上。
而随着人口增加,土地紧张,高官士族,皇亲国戚,甚至是寺庙禅林,大肆兼并土地,很多丁口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田地,自然没法承担田赋徭役。
在另一方面,拥有万亩良田,财富无数的世家大户,也仅仅需要按丁口纳税,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大唐税赋锐减,财政枯竭……虽然在唐德宗的时候,依照宰相杨炎的建议,施行两税法。
可两税法依旧是按照户口和财产征税,人丁还是纳税的主要依据,虽然能解决一些财政困局,但依旧没有挽回大唐的命运。
“究竟是人丁产生了财富,还是土地资本产生了财富……这不是个能说得清的问题。不过人丁的变动太大,而土地财产却相对稳定。朝廷征税的标准,必须尽力做到公平合理。谁占用更多的土地,谁就能获得更多的收益,收入越多,纳税越多,天经地义!唯有如此,才能让所有人服气!”
叶华建议柴荣,彻底改变征税的对象,从丁口变成土地,从人变成财产……柴荣认真听着,这么改变的好处显而易见。
人有生老病死,可土地就在那里,不会凭空消失,不管谁买去土地,只要依法纳税,朝廷的收入就不会减少。
“朕赞同叶卿的看法,可还是那句话,如何操作,你们可有方略?”
“陛下,臣以为首先应该清丈田亩,确定天下究竟有多少田,然后按照授田令,尽量把土地均匀地分给所有百姓。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地方的绅商地主,都不得隐瞒土地数额,不得逃避田赋,如果发现之后,要果断没收财产,施以重罚。”
叶华又道:“不过朝廷也不能一味强压,应该给士绅一条道路,臣觉得可以准许他们缴纳免役钱,以钱代替徭役。”
“叶卿,朕记得你说过,有人免了徭役,就会影响朝廷动员百姓,不能动员百姓,就没法治理黄河,以钱代役,会不会影响动员百姓?”
“会!”
叶华很坦白,“可臣觉得凡事很难一步到位,臣以为可以将免役钱提高!要达到当地工钱的五倍……如此一来,即便是殷实的人家,也未必甘心出钱。正好将免役的范围缩到最小,以减轻反弹的力道!”
……
针对这一次的改革,君臣畅谈,甚至比上次让武夫进入官场,用的时间还要长许多。三个人反复推敲,借鉴前朝的旧例,寻找漏洞,填补窟窿……反反复复推敲,最后终于敲定了方案!
柴荣一口气下了三道圣旨,第一道,是清丈田亩,继续落实均田;第二道,是废除免税免役,士绅一体纳粮服役;第三道,是扩大科举录取范围,明年加开恩科,进士科的录取人数要达到三百人!
在这三道旨意之后,柴荣隔天又下了一道,是针对第二道旨意的补充,特殊情况,可以交钱免役,只是交钱的标准为当地工钱的五倍到十倍,除非特殊情况,不予免役。
从行宫里出来,李肆揉了揉酸胀发红的眼睛,咧嘴苦笑,“又熬了一个通宵,看起来当官真是不容易,我在家里的时候,从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彻夜不眠,不是养生之道!”
叶华站在他的旁边,笑道:“师兄,只怕从今往后,你就别想过以前的日子了!以我的猜测,王朴刚刚接了河东的布政使,翰林学士空缺,这位位置就要你来做了!”
李肆愣了一下,他没有拒绝,只是略微沉吟一下,然后伸了伸懒腰,哀嚎道:“趁着旨意还没下来,我还是白丁之身,赶快去睡觉,往后想睡都睡不着了!”
他打着哈气,撒腿就跑。
叶华微微一笑,这个便宜师兄还是个妙人,难为师父怎么找出来的!叶华冲着身后的两个骠骑卫道:“你们跟着李大人,要好好保护他,如果出了意外,我拿你们问罪!”
“属下明白!”
两个骠骑卫赶快去追李肆了,正在这时候,冯平和冯吉也哈气连天,从行宫里出来。别人只是劳累,这俩兄弟还劳心,看起来比李肆还要憔悴,脸都缩成了一团了。
柴荣的旨意,是他们两个人草拟的。
兄弟俩的文笔书法那是没的说,可他们面对旨意的内容,简直死的心都有了。
“改变千年成法,标新立异,盘剥无度,行不通的!”冯平大声对叶华道:“你们这么干,误国误民!”
冯吉也道:“自古以来,朝廷厚遇士人,士人以死报国!你们却要士人一体纳粮服役,和寻常百姓有什么差别?如此苛刻,天下士人,又怎么会尽忠职守?这大周江山,还,还有什么希望?”
两兄弟怒气冲冲,义愤填膺。
叶华蔑视他们一眼,“你们倒是挺有骨气的?那要不要学裴禹,也弄一个棺材,跑去陛下那里死谏?”
两个人立刻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叶华毫不在乎,“我提醒你们一句,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想想你爹!他老人家都七十多了,病得那么严重。你们自诩孝顺,为何总是给老父招风惹雨?”
俩兄弟脸色不停变幻,腮帮鼓鼓,像是愤怒的河豚。
叶华冷笑道:“如果不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懒得管你们,陛下一道旨意,就能把你们革职待查,跟李覃他们一样!”
冯平咬了咬牙,“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想罢官,就直接来吧!”
“哈哈哈!”
叶华朗声大笑,“冯平,你还真是资质平平,平庸得厉害!陛下和我是看着太师的面子,那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两个若不是仗着冯太师之子的身份,谁会把你们捧得那么高?你们还真当自己在士林中,一呼百应,是个人物?醒醒吧,他们也想利用太师,利用你们!”
叶华的手指,点指着冯平的脑门,“你该开窍了,我可不想看着师父被你们两个不孝子气死了!”
花式打脸,冯平和冯吉,两个人的脸简直被打成了猪头。
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他们能看得出来,叶华不敢动他们,是因为冯道的关系……可他们没有意识到,士林抬举他们,推崇他们,把他们俩摆在和范质一样的位置,并不是因为你们俩有多了不起。
同样是因为冯道!
如果比较起来,这帮人的用心更加阴险可恶,他们是想推着冯太师,去跟皇帝斗!
老父亲目不能视,腿不能行,风烛残年,奄奄一息,还要被人算计,身不由已……他老人家也太可怜了!
冯平沉默了半晌,突然抡起巴掌,照着自己的脸,狠狠抽了下去!
重重两巴掌,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爹,孩儿不孝啊!”
冯吉同样是追悔莫及,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俩兄弟啥也顾不上了,迈开双腿,就往家里跑。
所幸,太师府离着不远,等到他们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回来。
发现冯道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正在院子里缓缓踱步……老太师眼睛看不见了,却频频向着院门的方向扭头。
“你们大爷,二爷,今天没来给我问安,都两天了……他们哪去了?”冯道不停质问。
家人只好撒谎,“大爷和二爷去庙里,给老爷祈福了!”
冯道哼了一声,“放屁,庙都封了,他们身为朝廷命官,跟秃驴搅在一起,想干什么?”家人没有说辞,冯道气哼哼哀叹,“老夫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没有我,他们会是什么下场,你们又会如何?唉!”
老太师怒气冲冲,却也没有办法,只能重新回到躺椅上,像是死过去似的,一语不发……冯平和冯吉互相看了看,更加心酸痛惜。
坦白讲,冯道在士林原本就有些争议,加上他又收了叶华当弟子,两兄弟总是能听到对老爹的非议,他们两个私下里,甚至也觉得老爹的作法,虽然无可奈何,却也不怎么可取。
渐渐的,也不愿意听老爹的话,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
冯平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自己不只是为人父,甚至为人祖,却还跟孩子似的不懂事!
叶华说得对啊,没有老爹,兄弟俩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冯平疾步走进了院落,直竖竖跪在冯道的旁边,冯吉也跟了进来,大爷和二爷突然出现,把家人下了个够呛。
冯平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爹,孩儿准备参加科举,去考个功名!”
躺在椅子上的冯道眉头挑了挑,嘴角上翘,似有了笑容,老太师淡淡道:“你有把握吗?”
第447章 冯家的喜事
有把握吗?
冯平和冯吉互相看了看,冯平闷声道:“回父亲的话,这一次的科举要进行改革。”
“怎么改?”
“这次要求先在县举行县试,通过之后,参加府试,通过府试之后,则可以参加礼部举行的会试,在会试之后,是陛下亲自担任主考的殿试!”
冯家兄弟因为负责起草圣旨,所以清楚这次的改革内容。
整个科举的流程和唐代相差无几,主要是将殿试定为定例,不像唐代那样可有可无。不过在这次的改革当中,有一项非常巨大的突破。
原则上,通过府试,就有去县里担任官吏的资格。
而通过了礼部的会试,就能到府州去担任官吏。
当然了,要想留在京城,或者担任县令一级的主官,必须通过殿试,由天子钦点。
冯平闷声道:“孩儿觉得就算考不上进士,但通过会试还是可以的,好歹能去地方做佐官,自食其力,凭着本事,造福百姓,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听完儿子的话,冯道若有所思,两个小子不会无缘无故改变的。
“没出息的东西,是叶华那小子损你们了吧?让你们受不了了?”
冯平低着头,默然道:“是孩儿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冯道长叹口气,“你们若真是这么想,就不算太蠢!叶华那小子满世界找人头祭旗,他能骂你们,也算是把你们当成自己人看!记住了,参加科举,无论如何,要考一个进士出来!不然你爹的老脸就丢干净了!知道吗?”
老太师情绪激动,咳嗽起来。
俩兄弟连忙凑上来,替老爹拍打后背,又喂了水,好不容易,冯道换了一口气,老太师变得和颜悦色,他努力挤出笑容,拍了拍两个儿子,低声道:“记住了,只有自己能掌握的,才是真的!别人给你们的,都是假的,包括你爹!要自己争气啊!”
兄弟俩老脸通红,都胡子一把了,才活明白,真是够丢人的!
“爹爹放心,我们明白了!”
俩兄弟扭头下去,他们还真下了功夫。
说起来作为冯道的儿子,学问好,书法也好,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是答卷,书法好就能占便宜。
两个人差的是见识,满脑子都被圣贤道理塞住了,按照柴荣的说法,他们的文章满是酸臭味!
皇帝要言之有物,要切中时弊的文章。
“哥,父亲身体还好的时候,给李肆讲课,不是有很多讲稿笔记吗?咱们拿过来,好好苦读就是了。”
冯平皱了皱眉,突然大喜过望,“这个办法好啊,李肆现在是天子眼前的红人,没准还让他出考试题呢!弄清楚他跟咱爹学了什么,正好能派得上用场!”
俩兄弟兴冲冲把老爹写的东西翻出来,摆在了面前,冯吉一屁股坐下,突然他又沮丧起来,”哥,还说靠自己,结果还不是要仰仗咱爹!”
冯平无可奈何,“唉,又有什么办法?你说,咱总不能改姓吧!只要别给咱爹丢人就是了!”
冯吉点头,“也只有如此了,希望不要辱没了冯家的名头就好!”
……
这俩兄弟开始了苦读,白天的时候,要去御前当值,负责草拟圣旨,晚上回来,又要揣摩笔记,砥砺文章,那份辛苦,可想而知。
才半个月时间,俩人都瘦了一大圈。
不过他们觉得收获巨大。
首先,他们参与了柴荣和叶华主导的改革,俩兄弟没有任何的谏言,只负责拟定圣旨,但是通过旨意,他们也能感觉到一条法令从诞生到颁布施行的过程,更能窥见如何防止弊端,如何进行配套。
这是个系统工程,十分复杂。
在书本上,他们只能看到明君贤臣,励精图治,然后就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可现在他们却明白了法令为什么这么安排,是要照顾哪些人的利益,从哪里着手,在谁的身上割肉,要割多少,这帮人反扑该怎么办?
能有幸目睹全过程,冯平和冯吉觉得,比起读了十年书,还要来得有价值!而且有了这一番经验,再回头看老爹的笔记,看他给李肆所讲内容,两兄弟是豁然开朗……曾经他们对老爹还有些不屑,可现在只剩下崇敬……
不管多忙,他们早起都要给冯道问安,晚上要来磕头,抽空还要扶着老爹在院子里走一走。
冯姑娘负责的工作他们都接了过来,给老爹喂药,洗脚,忙得不亦乐乎……每天看到老爹的样子,冯平和冯吉就感到无比悔恨!
他们明白的太晚了,老爹的病也太重了……不知道上天能给他们留多少时间!但愿越长越好,让他们能尽到人子的职责。
俩兄弟也想过,不去管其他事情,只是全心全意,照顾老父。
可他们俩也明白,爹爹想看到的是他们有出息,能扛起冯家的门户!
曾经老爹对他们彻底失望了,把一颗心都放在了两个弟子身上……冯平和冯吉扪心自问,他们或许没本事赶得上叶华,甚至连李肆都远远不及,但他们不是废物!
爹爹,你瞧着吧!
儿子们会证明给你看的!
转眼之间,就到了县试的日子,这一天还黑咕隆咚,冯平和冯吉就提着灯笼,带着书箱,前去县衙排队,参加考试。
令两个人想不到的是参加考试的人数远远超出了估计。
街道两旁,出现了无数的火把灯笼。
或是贫,或是富,或是年轻,或是年长,全都出来了。冯平甚至看到,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提着篮子,带着笔墨纸砚,和没成年的孙子一起去考试!
看起来什么都挡不住求官的热情啊!
冯平和冯吉突然觉得身上压力巨大,这要是考不出一个像样的成绩,简直没脸见人了!
“加油!”
两兄弟互相勉励,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志,走进了考场!
……
这俩兄弟不知道,他们出门的时候,冯道已经醒了。
老太师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只是默默替两个儿子担心……当年他也是科举出来的,而且比这个县试来得严格多了。
可当时冯道根本没有在乎,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一个小小的县试,算得了什么呢?考不过又能怎么样?不还是有机会吗?
冯道不断安慰自己,可越是安慰,就越是心慌,两个儿子的才学是不错,但是脑筋太死板,而且他们又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万一失手了怎么办?万一有人下绊子怎么办?
可惜啊,老夫这些年,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他们会不会朝这俩小子下手?
其实以冯道的智商,绝对能看出,没人会在区区县试上动手脚……问题是关心则乱,冯道真恨不得去考场外面瞧瞧。
奈何他又老又病,就算去了,也看不见了!
冯道只剩下在卧榻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
到了吃饭的时候,是冯姑娘给送过来的。
下人扶着老太师,靠着床边坐下,冯姑娘一口一口喂祖父,冯道好几次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直到吃完了饭,冯道才咳嗽了两声。
“那个……你告诉下去,让人去找冠军侯……呃不,不要找叶华。去找李肆就行,关照他一声,你爹和二叔是县试,一定要过的……”
冯姑娘没有动,而是以询问的语气道:“祖父,真的要孙女去问吗?”
冯道又吸了口气,变得烦躁起来。
俩儿子是憋着劲儿要一显身手,徒弟李肆刚刚得到天子青睐,立刻就徇私舞弊,实在是不合适。
去找叶华?
他位置那么高,权力那么大,出面实在是不合适……足智多谋的冯太师,居然没有了主意。
“要不,去把范相公请来,他是邺城留守,能管到相州县衙……唉,只是这个时候,还欠他的人情,怕是不好还啊!”
冯姑娘看着祖父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叹息。
“我爹和二叔真是太混账了,他们全然不知道祖父的苦心!”
冯道连连摇头,“不要说那些了,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夫能活着看到这一天,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冯道思量半晌,“不要去丢人现眼了,你告诉家丁,去县衙门盯着,县试只有半天的时间,考过之后,就会公布名单。他们两个若是过了,就尽快告诉我一声……去吧!”
冯道缓缓闭上眼睛,靠着床头养神。
其实也不用他吩咐,冯姑娘心细,早就安排了人。
一直等到了下午,终于家丁回来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低声道:“姑娘,名单出来了,没有大爷和二爷!”
冯姑娘眉头一皱,“当真?”
“是啊,小的从头看到了尾,连个姓冯的都没有!”家丁愁眉苦脸,“老太师盼得什么似的,真不知道怎么跟他老人家说啊!”
冯姑娘吸了口气,蹙着秀眉道:“你不用发愁,我会想办法的……对了,爹爹和二叔都没有通过,是谁过了县试?”
家丁嘟着嘴道:“这次县试的案首叫马华明,第二的叫马华贞,看起来是两兄弟,可以前也没有听说过啊!”
冯姑娘微微发愣,马家兄弟,会不会……正在这时候,叶华和李肆联袂而至,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去跟恩师说一声,我们是来喝喜酒的!”
第448章 冯道之死
叶华来了邺城时间不短,却是第一次来看冯道……不是他不想见老师,而是怕!他怕看到冯道衰老病痛,风烛残年的凄惨样子。
所以叶华挑了一个很喜庆的时候过来,但是他依旧落泪了,真的,只是看到师父躺在罗汉床上,老眼昏花,手足溃烂,叶华的眼泪就忍不住流淌下来。
半点都没有作假。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冯道浑浊的老眼,居然能看到一丝朦胧的身影,是两个人……听声音不像是儿子,应该就是学生了!
冯道让人扶着自己坐起来。
“哭什么,人活七十古来稀,老夫都快八十了,死了又能怎么样!”
老太师嘴上这么说,可自己的眼睛先湿润了,他伸出青紫肿胀的双手,叶华和李肆急忙过来,握住师父。
冯道叹口气,“师父真的是不成了,你们两个是师父最记挂的人了。叶华聪慧机敏,李肆沉稳干练……按理说你们都是比师父会做官,会做事的人,日后的成就也远在为师之上,我这个当师父的不用担心什么。可你们俩的心太高,志气太大,做的事情又太大,太危险,我真是担心你们……”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冯道停下来,喘息了半天,才继续道:“平儿和吉儿去参加县试了,情况怎么样?”
叶华忙道:“两位世兄顺利通过考试,还当了案首和第二名。”
冯道的寿眉挑了挑,终于露出笑容,“总算没有给冯家丢人,没给老夫抹黑!”
李肆忍不住笑道:“师父,世兄用的可是化名,他们一个叫马华明,一个叫马华贞!”
冯道一听,气得频频摇头,“两个忤逆子!用冯家人的名头考试很丢人吗?”
李肆解释道:“师父,是这样的,两位世兄已经有了恩荫官职,这次拟定的考试规矩,应试者有亲戚在本州为官,或为主试官,或因随亲在外不能回乡应试的,由所在地的官员主试,十中取三,也叫别头试。又进士试也有避亲另考的办法,叫做别头场。”
冯道听完,直指核心道:“你们俩到底还是向士人官吏低头了。寻常人参加科举,十不取一,这些官吏子弟居然能十取其三,实在是大开方便之门啊!”
叶华笑道:“所以两位世兄觉得参加别头试太丢人,他们主动请旨,希望陛下准许他们使用化名,像寻常考生一样,参加县试,陛下觉得两位世兄很有志气,所以就答应了。”
冯道若有所思,儿子能争气要强,这是好事情。所谓男儿无志,寸铁无钢,总算没有给自己丢人。
冯道满意地点头,李肆在一旁笑出了声音。老太师迟愣一下,终于反应了过来,顿时更加怒不可遏!
“这两个蠢才,他们的举动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哩!”
叶华很开心笑了。
不愧是老师,病成这个样子,脑筋依旧不慢。
原本他是参考宋代的别头试,想要给在职官吏一些方便,减轻阻力。可冯平和冯吉两个主动要求,要更名参与考试。
柴荣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而且他还顺势把别头试提议给取消了。
以后凡是官僚子弟,考官的亲属,在参与考试之前,需要申请更换姓名,用新身份参加考试,如果父辈是主考,则要避嫌到邻近州县参加考试……另外会试和府试,需要采用糊名法,所写文章,要重新誊录……避免有徇私舞弊的情况出现。
当然,坦白讲,任何考试,都不可能绝对公平,如果你觉得无从作弊,只是说明你的权势还不够大而已。
一项制度,只能尽量公平,把钻漏洞的机会限制到最小。
没有了别头试,显然会拉低官僚子弟的录取比例,对寒门更加有利。
冯平和冯吉因为一时意气,就得罪了那么多当官的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还以为俩儿子长大了呢!
没想到,他们还是这么不成熟!
让老夫如何能放心得下啊?
冯道气得浑身哆嗦,叶华却笑道:“两位世兄的作法也没什么不妥,至少陛下就认为他们很不错。一个人是迂腐还是正直,全在别人的眼光角度,欣赏了,就是刚直不阿,讨厌了,就是迂腐不堪……所以从目前来看,两位世兄在圣人眼里,已经大为改观,简在帝心,这可是好事情。”
叶华语重心长道:“师父,这做人做事,不可能谁也不得罪,更不可能刀切豆腐两面光,凡是有本事的人,都是头角峥嵘的,是不是?”
冯道才不会被叶华的迷魂汤灌醉了,更何况他也不希望两个儿子变得多优秀。
“老夫有两个头角峥嵘,能干大事的子弟就够了,至于冯平和冯吉,老夫只希望他们不要太蠢,能撑得起冯家的门户,别给你们添乱就好!这段时间,他们和世家搅在一起,还想把冯家也变成世家,实在是愚蠢透顶,无药可救……”
……
冯平和冯吉两兄弟通过县试,知县留下他们,还有其他生员摆酒庆贺,俩个人也算是见过大场面,哪里会在乎县衙的酒席,更何况他们要急着向老爹报喜,因此只喝了两杯,就匆匆赶回来。
结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到老爹如是说!
他们俩的尴尬,简直无法形容!
原来在老爹的心里,他们就是这么不堪的货儿!
爹啊,你到底是谁的亲爹?
不带这么坑人的。
刚刚考了第一第二,满腹的好心情,这下子全都无影无踪了。冯平和冯吉傻傻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叶华注意到了他们,尴尬的模样,还真惹人同情。
“案首和第二名回来了,还不备酒,替两位世兄庆贺?”
听到叶华的吆喝,冯家人全都动了起来,不多时,就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甚至有人在院子里准备了鞭炮。
“侯爷,要不要听个响动?”管家谄媚问道,全然忘了,叶华只是客人,冯平和冯吉才是真正的主人,这俩兄弟更加尴尬了。
叶华全然没有喧宾夺主的自觉,他摆手让管家去放鞭炮。
噼里啪啦,热热闹闹,跟过年了似的。
冯道也换上了一身暗红色的衣服,里里外外,透着喜庆,两个得意门生搀扶着,坐在了宽大的太师椅上,这把椅子还是当初叶华送给他的,老太师从京城搬到了邺城,也没舍得丢下。
一屁股坐好,冯道收敛了笑容,板起面孔。
“冯平,冯吉,别以为过了县试,就万事大吉!后面还有府试,还有会试,还有殿试……你们俩要是能考个状元回来,才算对得起你爹!”
冯吉尴尬万分,小声道:“爹,状元就一个,我们兄弟俩呢!榜眼成不?”
“呸!”
冯道啐骂道:“说你胖还喘上了?你们俩要是能考上状元和榜眼,我大周才是真没人了!你们记着,以后入仕为官,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贪不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别跟任何人掺和,世家大族不可结交,对了,就连他们俩……”冯道指了指叶华和李肆,“也离得远一点,他们干的事情,不是你们能掺和的!”老太师缓了缓,才低声道:“你们能没病没灾,做几年太平官,然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我就知足了!”
冯平和冯吉的泪水唰得一下子流了出来,不是装蒜,是真的哭了……“行了,都一把胡子了,别学小儿女之态!来,咱们父子师徒,一起喝两杯!”
叶华拿起了酒壶,毅然给老师倒满了。
他拜在冯道门下时间不长,接受老太师的教导也不多……但是叶华清楚,眼前的老者,已经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划痕,再也无法抹去。
为人师表,冯道给叶华做了什么表率吗?
没有!
真的没有!
老太师一生侍奉了那么多的皇帝,甚至给契丹屈膝,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污点。好容易等到了郭威登基,天下有了起色,他年纪又大了,没有做几件事情,更是在新旧交替的时候,选择退隐……立功,立言,立德,这三不朽,似乎冯道一样都不沾边。
可此老却像是一面镜子,通过他,叶华只看到了两个血淋淋的字……无奈!
“师父,弟子会竭尽全力,改变这个世道,让更多的人,不必无奈!”叶华在心里发誓,他完全想清楚了,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
一场欢饮,三天之后,冯道在府中含笑而死,终年七十六岁!
五代第一文臣,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冯道的死讯传到行宫,柴荣亲自前来祭奠,追赠冯道瀛王爵位,按亲王之礼安葬……就在冯太师死去的时候,一首诗也快速流传开……亡国降臣固位难,痴顽老子几朝官。朝梁暮晋浑闲事,更舍残骸与契丹。
这首诗以闪电一般的速度,传遍整个邺城,并且快速传到开封、洛阳,几乎无人不知,那个愚顽的老头子终于死了!享受了一辈子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的冯道死了!不惜向契丹屈膝投降,认贼作父的老贼死了!
有人为民请命,撞死在行宫,有人替夫殉节,悬梁自尽,有人却享尽荣华富贵,寿终正寝!
这天下还有公道二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