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
我的耳边全部都是晚间寒风的呼啸,还有下方篝火中燃烧的声响,至于身旁的阿苏??说了些什么话,我完全都没有听清。
我看见纪淮站在篝火旁,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还有他地上的身影。他就那样抬头看着我,密切的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见状微微扬起了眉头,正了正身子,眼神凝练。
高高的城墙之上此刻只有我和阿苏??两人,所有的士兵护卫都紧紧的围在城门之前,不准任何百姓靠近,只准他们在篝火旁俯首冷着眼,满目都是被迫与无奈之意。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羌勒子民们在这样的时刻应该都是眉开眼笑,眼藏欢喜的,他们期待着王族许诺他们一个风调雨顺的家国,期待着首领给予他们一个美好的盼望。可是如今的他们,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所求,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哪怕是在寒风中站到天亮,他们也无所谓了。
那份心中深切的希望,早就被阿苏??毁了,毁的十分彻底。
如果想要重新拾起,那么我就必须让他们看见明日艳丽的晴空。
此刻篝火已经燃烧的越来越强烈,照亮了眼中的一大片草原,那颗颗灰尘随风飘荡在空气中,星火也点点的在天空里发亮,就像是我在夏日里常见的萤火虫一般,美丽至极。
我微微的抬起了头,看着头顶那一片广阔的星空,然后默默的摸向了我腰间的弯刀。
我侧眼注意到了此刻的阿苏??只是眯眼笑着,看着下方的百姓欢歌载舞,脸上露出了十分满意的表情,根本不会发现黑暗中的我会有什么小动作。
而城楼下方的隼罗军此时也忙着监察四周的百姓,目光放至了篝火以外的东南西北各地,可就是没有抬头关注着城墙上方。
我心底默默认定,就是此刻了。
我对着纪淮点了点头,而他应该是知晓了我的意思,只见他的手立刻抚上了他腰间的长剑,眼睛替我观测着四方,显然已经做足了准备。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一小步靠近了阿苏??,他并没有任何戒备,甚至伸手去拿了一旁的酒杯,然后抬头一饮而尽。
我的手心出了许多许多的汗,可是我的手依旧握的十分的紧,将所有指尖都锁在了手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人声嘈杂,可是我的声音却很小。
“阿苏??,你说等到阿爹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羌勒的雪么?”
阿苏??应该是喝多了酒,只见他此刻双颊通红,咧着嘴展现着笑容,甚至声音语气都变的有些不同,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了。
“公主...你放心,羌勒的雪...要下很久很久...所以一定能等到你阿爹回来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竟然从他的眸子中看见了一丝期盼,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刻,想起了他幼时和阿爹一起相处的日子,毕竟是兄弟,所以我觉得再怎么样也不会无情至彻底忘记吧。
可是想起只是想起,回忆也只是回忆,阿苏??做的那些事情,永远也不会被原谅。
“那么,等到阿爹回来的时候,我会记得去祭拜你的。”
我说罢,便咬紧了牙关,快速的拔出了我腰间的弯刀,狠狠的朝着阿苏??刺去,他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于是我的刀就这样刺进了他的血肉当中,十分炙热。
不偏不倚,正直心脏。
我好像在心底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感受着阿苏??热烈的鲜血还有他惊恐的眼神,而城墙下方依旧是一片嘈杂,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道银光,惊起了一大片鲜血。
阿苏??紧紧的捂住自己的伤口,呼吸急促,眼睛当中的悲痛十分清晰,而我微微一笑,将弯刀用力的拔出,他的胸膛随着我的力道不自主的向前,随后我看见他就这样缓缓倒下,没有说一句话。
阿爹,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我眼中激动的泪水终于在一刻夺眶而出,心中的那份悲痛也在一瞬间迸发,我立在风中,感受着下方的那一片火光。
可就在此时,我却听见纪淮的一声嘶吼。
“阿锦,小心!”
但是等到我听进去这句话,再想着要如何做出反应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晚了。
那只利剑就这样直直的从我的背后插入,并且穿透到了身前,顿时我只觉得腹中一阵刺痛,随后眼泪无休无止的在脸上流淌,等到剑从我的体内被人一把抽出的时候,我直接一个跪地,鲜血从口中喷涌,溅到了很远很远。
我这时才看清了,阿苏??竟然拿着长剑,仰着头站立在我的身前,可是他的身上除了我的血迹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伤口。
等到我认识清时局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方才被我刺伤的人,被人卸下了面具,当那真实的面皮从脸上撕扯下来的那一刻,我才看清了乍沨的脸,只见他的嘴角带血,双眸紧闭,已经没了呼吸。
那一刻,我只感觉我的心底在嘶吼,可是我的身上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力气。
我竟然杀了乍沨...
此刻纪淮从城墙之下一跃而上,可是数名隼罗军迅速将他紧紧包围,让他根本无法靠近。
而我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缓缓地扬起了头,就这样咬着牙看着身前的阿苏??,只见他脸上又笑了,并且同一年之前的那个笑容,一模一样。
他缓缓走近,轻轻勾住了我的下巴,而我奋力摆脱之后,又被他再次紧握住。
“穆黎书,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乍沨早就与我做了交易,我答应他饶你一命,而他也答应伪装成我的样子,死在你的刀下。只是可惜啊,这一次,我并不打算放过你,我知道你早就想起了一切,可是你永远都别想再为你阿爹报仇了,你想要的那个羌勒,再也回不去了。”
他可怖的面目在我的眼前摇晃着,嬉笑着。
我强撑住自己,尽管血流不止,但我也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阿苏??...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只不过...你别想逃过后梁的精兵...你也别想有什么...好的下场!”
我通红的眼睛十分的滚烫,感觉像是被烈火焚烧一般,全身上下,都置身于火海。
他大声的笑了,面对着那片篝火笑了,只见他轻轻的挥了手,随后士兵便押上来了一位女子。
那位女子,竟与我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就连我自己,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偏差。
“穆黎书,早在几日前,我便寻到了一位易容高手,他不仅可以做出人皮面具,还能将人容貌尽改至毫无差别,所以如今就算是你死了,也还会有人以你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阿苏??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真的令人无比厌恶。
我勾了勾嘴角,随后扶着城墙,用力的撑起了自己,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站定。
“阿苏??,我穆黎书只有一个...不论面容多么相像...楚誉也绝对不会认错,你终究...还是逃不过后梁精兵的刀剑...你我终归...还是会在地府相聚的...”
阿苏??听言,瞳孔紧缩,而此刻纪淮已经突出了重围,冲到了我的面前。
在他与阿苏??厮打起来的时候,我也拼命挥起了手中的弯刀,朝着身后的隼罗军砍去,仿佛此刻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我只知道我在用最后一口气,最后一丝信念,奋力的抵抗着。
当那铁鞭重重抽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毫无抵抗的摔倒在地,随后我便看见那黑衣人提起大刀,缓缓朝我走近。
难不成这一次,我真的要死了么?
可就在我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刻,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清香,随后我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我猛然睁眼,只见楚誉焦急的眼神在我的面前,就好像是在梦中一般,他就这样紧紧的护着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将死的时候梦见他,或者是他真的出现了,我只知道他应该是被我伤透了心的,不论生死,我与他都不会再见了。
若他真的是来救我的,那么就说明,他并不恼我,他还是十分的在意我的。
我竟然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他的眼神也真的让我觉得十分的安心。
随后,是他替我用长剑挡了那一刀,银光四溅的时候,我就这样沉沉睡去,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散尽了一般,再也睁不开眼了。
要是我就这样死了,那我也希望,阿苏??可以在今日同我一起死。
然而楚誉看了一眼在自己怀中晕厥过去的人儿之后,顿时咬紧了牙关,他握紧了长剑,将怀中的人交给了一位梁军手中,随后便煞红了眼。
他看着身前的阿苏??,眼神坚定,腰间梁军的牌子在篝火下十分显眼,而下方那一个个纠缠的身影在月光下混乱不堪,刀起刀落之间,鲜血四溢。
百姓们纷纷逃窜,谁人不小心撞到了篝火架,导致烈火顷刻之间蔓延而出。
楚誉对着阿苏??提剑的那一刻,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忧郁,他看了一眼旁边与黎书一模一样的那位女子,心中的怒气突然窜升。
他跨出去的时候,长剑直直的落下,然而阿苏??反应迅猛,就这样用刀抵过,二人缠打之际,枷挲却躲在城墙之后,畏畏缩缩,见烈火即将烧到自己的面前,他便立刻跑远。
纪淮解决了诸多隼罗军之后,才看清前来支援的是何人,他虽然心中一冷,但也缓缓的松了一口气。
楚誉招招致命,与阿苏??不相上下,再加上他身着长甲,年轻气盛,阿苏??只觉得自己有些难以招架,随后他不知从何处摸索出一根银针,那银针巧妙地避开了楚誉的视线,就这样刺入了楚誉的胸口。
并非疼痛难忍,但却让人瞬间昏沉。
阿苏??挥出的迷烟十分的厉害,它障眼的功效十分强劲,覆盖的范围也十分的广,而且就算是功力极厚者,也容易受到影响。
所以当楚誉睁眼的时候,地下除了尸体再无其他,阿苏??也不知道已经躲去了何处。
终究是让他逃脱了,可当楚誉想要继续去追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也四肢酸软,胸腔处像是被什么侵蚀了一般,十分疼痛难耐。
他也是习过一些医术的,所以他立刻就分析出了自己方才中的那枚银针上,一定染有剧毒。
最终,他竟然也被迷了双眼,身体也就这样垮了下来。
不过还好,虽然此战未捷,但也算是来得及时,他在闭眼之前看了一眼梁军怀中的女子,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脏。
他奋力从后梁驾马赶来,就是为了能够护她周全,帮她一起报仇。可是却不料他们一行人,在后梁和羌勒的交界之地遇上了风暴,那风暴比楚誉在西北遇到的还要强烈许多,众多梁军都在那风暴之中丧命,还有的分离失散,自己也受了重伤。
经过许多时日,梁军才终于聚集回来,自己身上的伤势也逐渐恢复,可是没想到连夜奔波赶到羌勒,看到却便是今夜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黎书身上热烈的鲜血。
只要是赶上了,还能见到她一面,便也算是不负此行了。
楚誉紧紧的闭上双眼,落地的刹那,他苍白的脸上竟然展露出了一抹笑意,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抹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见到了阳光,缓缓睁眼之后,入目的便是熟悉的营帐,鼻尖也满是药羹的苦涩气味。楚誉艰难的起身,只觉得胸口刺痛,他轻轻的拉开自己胸前的衣衫,只见伤口之处全部泛紫,蔓延至深。
看来此毒的毒性十分的强烈,并不易解。
他慢慢抬眸,环顾之时才发现周遭空无一人,楚誉撑着自己的身体,艰难的起身,他缓步走着,当他踱步走过面前的锦帘之后,发现黎书竟然就躺在后面的软床之上。
他立刻到了床边,看着她虚弱的面容,紧闭的眉眼,心中骤然忐忑。
当脚步声踏在泥地之上时,楚誉并没有抬头,他紧紧的握着黎书的手,目光担忧深情,纪淮见到面前这一幕,只是停在了锦帘旁,没有选择继续靠近。
他终究还是来寻她了,若是没有他,自己和阿锦,应该早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间。
虽说心中总是有一些苦涩,但是纪淮还是强力的压制了下去,不论自己如何欺骗自己,他们毕竟都是互相深爱的,自己无法踏足的领域,是因为已经有人占领了。
那便就如此吧,自己早就看开了不是么。
毕竟能护着阿锦的,一直都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而已。
乌灼
森林深处驻扎着数座营帐,众多梁军身上披着长甲,就这样升起一堆又一堆的小篝火,然后盘膝而坐。
深冬的时候林子里是没有什么野味的,所以他们便寻了许多不知名的冬果来,不顾味道的咬着牙强咽下去,以此充饥。
纪淮去寻了许多能够疗伤的药材,然后向附近的村民借了锅火,熬制了满满的药羹。
他这一次虽然没有受伤,但是心中却并不轻松,他心中揪扯着阿锦的伤势,揪扯着宫内斐儿姑娘的生死,他昨夜甚至想要闯进宫去将斐儿救出来的,可是心中又实在是放心不下阿锦。
她伤的十分的重,甚至。
甚至。
他紧紧的闭上了眼,劝自己不要再多想,便只是拿起了擦拭外伤的药膏,大步走进了营帐之中,可是他没想到刚踏入,就看见了楚誉静静的坐在阿锦的床前,满目忧愁。
他抚了抚自己的上颚,在锦帘后方驻足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迈出了步子。
“你中了剧毒,还是好好躺着吧。”
纪淮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楚誉的脸色,只见他苍白的面颊之上眉目紧皱,眼神也尽显忧虑,一身都透露着虚弱之气。昨夜纪淮替他查看伤势的时候发现,不过片刻他的毒便已然入骨,若是不及时找到解药,恐怕是活不过几日了。
可是楚誉只是默默的听了,并没有选择起身,也并没有好好的听纪淮的话。
他看着床上双眸紧闭的黎书,脚步一分都无法移动。
“黎书她...怎么样了?”
楚誉的声音极轻,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可言,他的目光紧紧的锁住黎书的面孔,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偏移,生怕错过她睁眼的那一刻。
纪淮听言,眼神明显迟疑了,只见他握紧了自己手上的药膏,尽量平静的开了口。
“伤势极重,不过好好休息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
纪淮说到这里,突然就回忆起了自己昨夜为黎书诊脉时,那炙热跳动的脉搏,已经少了从前的回音和联系,她出了许多许多的血,而那些流逝的血肉,也就这样同她告别了。
“只不过,黎书腹中的那个孩子...已经夭亡了。”
纪淮说出口的时候,楚誉眼眸微颤,那心胸上的疼痛感仿佛再次袭来,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皮肤之上的触痛,而是源自于内心,那一刀又一刀的割裂。
他微微抬眸,看着身旁的纪淮,有些颤抖的开口。
“孩子...没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言语中,透露着无尽的失落与沮丧。
其实他知道阿苏??那一刀直穿黎书的身体,必定是大伤,对于腹中的孩子而言也定是致命。可是他还是没想到,当自己真正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是如此这般的撕心裂肺。
就好像他与黎书之间最亲密的那一道联系,就这样瞬间断裂,崩塌,再也无法挽回了。
纪淮肯定的点了点头,在他的心底里觉得,只要保住了性命,便还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此时我没必要骗你,更不应该瞒你。昨日我替她诊脉的时候,发现腹中胎儿已经没了生气。再加上此伤极深,早已破坏了内里,恐怕她从今往后,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纪淮的一字一句,都狠狠的扎进了楚誉的心扉当中,也同样,扎进了我的心中。
我在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将这些话全部都听进了耳朵里,所以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我眼角的泪就这样滑落,滚烫的燃烧着每一寸肌肤。
“黎书...”
“阿锦...”
他们两个人同时呼喊着我的名字,而我只是木然的睁着眼,看着营帐上方的烛火,毫无声息的流着眼泪。
我其实是想说什么话的,但是这一刻,我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只能颤抖着手指,紧紧的咬着牙,然后再闭上眼阻挡着那不断溢出的热泪。
我的身体好像一瞬间就空了,那腹中原有的温热也瞬间就凉了下来,好像我所有的期盼都被那一句话击垮,每一寸碎片都重重的砸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无法喘息。
我甚至还一直在期待着他的样子,期待着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会哭的多大声。
我想着就算我离开了后梁,没有了阿爹和尧胥,但最起码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陪在我的身侧,他会笑着叫我娘亲,他会拥抱我,他会是我唯一的亲人。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心跳,在阿苏??那一刀刺入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
是我没有护好他,这样的自责和愤懑在我的心中不停翻涌着,我将唇瓣咬出了鲜血,当它们十分凶猛的涌入我的咽喉时,我口中的那股血腥越来越浓,根本无法消散。
我的泪水依旧从眼角不停的滑落,我默默的抽噎着,将楚誉的手握的很紧很近。我感觉到有人替我擦干了眼泪,感觉他轻柔的抚着我的脸,指尖还有淡淡的清香。
“黎书,别哭,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
楚誉温柔的声音中,藏匿着些许的愤懑,然而一旁的纪淮见状,只是低下了头,忍着心上的那份怒火。
那份与我一样的,对于黑暗的怒火。
我一时之间就想起了昨夜倒下的乍沨,他被我一刀要了性命,可是却如释重负一般的离开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他想让我放下仇恨,而且他早就知道阿苏??发现了我的计划,所以才去跟阿苏??做了交易。
毕竟只要我能够活着,哪怕他自己丢了性命也无畏。
为什么对我好的人,每次都被我亲手伤害,然后跌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呢?
都怪我太过愚笨,都怪我太过无能,明明可以阻止的一些事情,我却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了,而且根本无法挽回,若不是我,他们就都不会死了。
“阿苏??......”
痛彻心扉之时,我的口中唤出了这个名字,这个我今日许下毒誓,也一定要杀的人。
我一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给所有受过他凌辱的人陪葬。
我强撑起了身体,捂住了身上的伤口,睁眼的瞬间,眼神煞红。纪淮见状立刻上前扶住了我,而我却摆脱了他的双手,眼神坚定。
“我的弯刀呢?”
我的语气冰冷,眼神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是在看一片黑暗和荒漠。我就不信上天是无情的,就算是再荒芜的地方,也一定会有生机。
“你好好养伤,至于阿苏??,我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楚誉的声音极轻,唇色惨白,我抬手擦干了即将夺眶的眼泪,郑重其事的告诉他。
“我必须亲手杀了他,楚誉,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我说罢便看准了床边的弯刀,然后立刻伸手去握紧,随即我迅速掀开了被子,不顾他们的阻挡起身艰难的站起。
我忍痛向前走着,向着外面的那束光,大步地走着。我听见纪淮跟随我的脚步,但是没有听见楚誉的,我只知道他在我的身后喊了一句。
“穆黎书,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随后,便是一阵咳嗽以及倒地的声响。
我听见纪淮瞬间转身,而等到我回头的时候,看见楚誉就这样倒在了地上,唇角残留着血迹,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到了我的裙摆,他满头的虚汗,双目紧闭。
我愣在了原地,心下一怔。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受伤,难不成是昨夜为了救我?
“他昨夜中了阿苏??的银针,那针上染有剧毒,若是不及时救治,不出三日,必定身亡。”
纪淮说罢立刻上前探了探楚誉的鼻息,还替他诊了脉,反正面色很是不好看。而我此刻一心向外的脚步也瞬间被抑制住,无法再踏出一分。
我知道阿苏??的那根银针。
之前阿爹同我说过,羌勒的乌灼草的烈性十分的强烈,被其侵蚀心扉的人活不过数日,除非用冬雪里的什兰花蕊才能够得以救治,此花并不难寻,只不过要等落雪才会从土中冒头。
阿爹和阿苏??都有这样特质的银针,上面沾染了乌灼草毒,说是用来护身的,只不过阿爹却将那银针收了起来,从未用过。
我同纪淮讲了此毒的攻克之法,然后便与他一起等待着雪落。
若是三日之内,都不曾落雪,那么楚誉就会被乌灼草之毒腐蚀五脏六腑,最后烂体而亡。
我听纪淮的话,将身上的伤口之处抹上了药膏,然后便坐在营帐里看着外面的天空,期盼能够看到一片又一片的晶莹。
虽然我恨不得立刻去杀了阿苏??,但当我冷静下来之后才明白楚誉说的没错,若是我现在去了,就相当于是送死,即使我们手上有梁军,但我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他们的隼罗军并不是好对付的。
只有等我的伤不痛了,心不冷了,才能够重新燃起信念,拿起我的弯刀,杀了阿苏??。
我默默的坐在楚誉的窗前,看着他昏睡的面容,心中酸涩难耐。不知为何,我本来都已经打算与他再也不想见了,可是如今见到他,我却还是情不自禁。
得知他身中剧毒,能够让我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原来他并没有一心去当他的太子,也没有将我忘记,更没有因为我说的那些气话就彻底的离开我,他带领梁军来羌勒救我,他说要帮我杀了阿苏??,便是最好的答案了。
可能是我太过沉溺于复仇,所以才误解了他。
从始至终,楚誉从来就没有故意的欺瞒过我,他待我的真心,我也感受的真切。
我轻轻的抚摸着他脖颈之间的那一道疤痕,鼻尖酸感突涌,无法阻拦。
我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我还是那个冷漠的阿锦,得知我要杀他,他却并没有揭发我,甚至还在我受伤的时候救了我。而我跌落悬崖时,听见了他的那一声阿锦,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要救我的,他曾努力的想要奔向我,可是我没有给他机会。
再次相见,他知道我就是羌勒的公主,所以对我十分的温柔和顺从,即使因为落相宜让我有些许的伤心,可是最后他都揭开了误会,也让我得到了保护。
他从来就不想让我受伤,就算是自己站在悬崖边,也会一心将我推开,用他所谓的那份无情,来拥护着我,拥护着我的性命。
可是我却在想起一切之后,狠狠的刺伤了他,并且毫不留情。
我在心中默默祈求,一定要下一场大雪,一定要让楚誉安然无恙的醒过来,这一次我答应他,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走了,我会好好的留在他的身边。
因为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冷,很冷。
我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靠在他的身侧睡着了,纪淮替我盖被子的时候,我也并不知晓,他离去的背影带着的那一份释怀,我也没有看见。
大雪之后,天一定会晴的,我坚信。
即使我如今已经被阿苏??伤的千疮百孔,但是我仍然能够靠着一颗坚硬的心脏站起来,绝不会轻易的倒下。
阿娘留给我这把弯刀,就是希望我此生都可以坚韧不屈,就算遇到再难的事情,也可以逆风向前。西北一行已经教会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坚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还会有希望。
纵使我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但我还有羡予。
纵使身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了,但是我还有楚誉和纪淮,除此之外,后梁也还有许多在意我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后。
我穆黎书,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只要身上的伤口结了茧,就不用再害怕邪恶与黑暗。
梦里的时候,我好像又再次站上了羌勒的城墙,我突然就想起来,我先前在刘氏的时候梦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我看着底下羌勒的草原,面对着那一座高山,还有远方那隐隐约约的扶郎花,脸上渐渐的浮现出了一抹笑意,一抹真心的笑意。好像小时候的我还在不停的奔跑着,追赶着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夕阳的余晖落在了清澈的小溪之中,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好像那一片乌云上承载的罪恶,在我的梦里已经彻底的消失了。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营帐外已经落下了大雪,那片片晶莹落在了草地之上,惊动了泥土之下的嫩芽,它们顽强的生长着,不一会儿就冒出了头。
楚誉睁眼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胸膛滚烫。
他松开了眉头,弯了嘴角。
什兰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冲出营帐之外,踏入那一片雪白纷飞的景象之中。
我没有听清我离开时楚誉对我说了什么话,但是我知道他已经醒了,虽然脸色依旧没有什么好转,可我却忘了要如何说一些关心他的话,只是一心只想着外面下雪了,那我便要替他去寻什兰花。
传闻这大雪下的什兰花药效最好,入药也不会太过泛苦,而且只要几株便能够救回楚誉的性命,所以我自然是奋不顾身的趴在雪地之中,徒手就这样扒着慢慢寻的。
尽管我的双手十分冰寒,尽管指尖也已经彻底麻木,但是我依旧没有停下,我抛开了彻夜堆积下的厚雪,将手渗入了泥土之中,然后仔细的摸索着。
我能感觉到那蚀骨的寒就这样从我的指尖侵入我的心扉,一寸又一寸的撕扯着我的皮肤,甚至有些被冻得疼痛难忍,但还好在雪中探索的久了,就没有什么太多的知觉了。
就这样刨了许久,我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抹新绿。
在这茫茫的一大片雪白中,这抹鲜绿十分的夺目,我轻轻探去它的根部,然后用力拔起,随即落入我手心的便是那株我十分眼熟的什兰花,我心中欣喜,随后继续俯下了身,任由我的双膝陷入了寒雪之中,也没有丝毫停歇。
我仿佛完全忘记了我腹中的疼痛,还有全身的虚弱无力,我只知道我的心底有一束火在不停的燃烧,所以我必须强忍住所有的不适,努力的支撑自己站起身,继续前行。
不久之后,我的身边多了许多脚步声,我远远的就看见了纪淮,只见他也探下身在雪地之中摸索着什兰花,而且除他之外,还有许多士兵也涌了上来,与我们一同寻找着。
我知道在梁军的眼中,楚誉的性命在此刻胜过一切。
只要他没事,我们便能士气大涨,然后一举歼灭阿苏??的那批隼罗军。
好像不过顷刻之间,我们便寻了满满一兜子的什兰花,纪淮依照我记忆中的制法,做出了解毒的药汤,而我赶紧给楚誉端了去,可进屋的时候,楚誉却还是那般虚弱的闭眼轻憩在床踏上,仿佛那胸口的毒又深了几分。
我缓缓在他身边坐下,然后舀了一勺药汤,轻轻的吹凉些后才慢慢递到了他的嘴边。
“把解药喝下去之后,你的毒便可以解了。”
我语气轻柔,紧紧的盯着他泛白的嘴唇。
而他听了我的话,乖乖的张口将解药大口的吞了下去,我知道这药汤十分苦涩,可是楚誉咽下去的时候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直到药碗见了底,我心头的石头才终于落下。
“怎么样?现在感觉如何?”
我见状小心翼翼的用手帕替楚誉擦拭着嘴边的汤渍,然后轻声问他。我记得好像每次我受伤昏迷的之后,楚誉都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不仅给我喂药,还会夜以继日的守护者我,替我掖着被子。
他永远是那么的细心,无论是我想得到的,还是想不到的,他都能十分完美的替我解决。
然而就在我放下药碗的那一刻,楚誉却紧紧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整个身体顿时朝他的怀中倾斜,还好我撑住了床沿,才不至于压倒他胸口的伤。
我看着他深邃的双眸,一时失语。
“所以黎书,至此,到底什么,才是你的本心?”
他的语气十分清冷严肃,苍白的面色下透露着一丝不苟,而我瞬间就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他,眼神也胡乱飘荡着,不知道该看向何方。
我承认我心虚了,之前我同他说的那些,不过都是一时愤懑说出的话,其实我一直都放不下他,也逃不过那一颗炙热颤动的心。
可是要我就这样将真心话说给他听,却还是有些难以开口。
见我眼神躲藏,楚誉拉着我的手更加紧了,我微微俯身,就这样挨近了他的面颊,看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我就知道我好像也躲不过了。
“不论你是穆黎书还是阿锦,你永远都是我的王妃。我可以不要誉王之位,也可以不要太子之位,哪怕是与天下人为敌,我也无惧。我现在才终于明白,我从来就不在乎什么名利,但是我却在乎了你,你想要报仇,我便陪你一起报仇,你要想杀阿苏??,我便陪你一起去杀,可你若弃了我,那我便一无所有。黎书,我的本心,你可明白?”
他眼中通红的血色触动了我,那无力却不失坚定的语气让我读懂了,他所谓的本心,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虚假,而我强忍着酸涩的内心,朝他点了点头。
“至此,无论是穆黎书还是阿锦,我都会在这里。楚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只有报了仇,才能将这一切彻底地放下。等到羌勒恢复到以前那般,我们便一起回去,好么?”
他应该是答应了,所以才紧紧地将我拥住,不论胸口是否疼痛,伤口是否难忍,他都没有松开,我也没有再继续挣扎。
那一夜,我没有再多思,毕竟斐儿姑娘如今还在宫中,所以我们绝不能再继续耽搁了。
虽说我的身上还有伤,那长长的一道疤痕也在我的腹上慢慢的生根,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了,那些疼痛已经随着我的那些眼泪,还有那个未出世便离开的孩子,一起消失了。
雪后,必是晴天。
我记得我离开前在营帐之内看见了一套盔甲,那盔甲金丝红绸,十分的傲立,我毫不犹豫地将它穿在了身上,并且我还向楚誉借了发冠,然后把我的长发同往常一般高高地束起,干净利落。
纪淮将我的弯刀磨得锃亮,他尝试着切断了一片从天而降的雪花,我虽没有看得太清,但是我亦知道那雪花已然不再完全。
我穿上了长靴,跨上了一匹骏马,眉眼毅然。
楚誉和纪淮本想替我护在身前,可是我却拉紧了缰绳,然后纵马一跃,直直的越过了他们之间的那一道缝隙,然后扬长而去。
我逆着纷飞的大雪,策马崩腾在这片我无比熟悉的草原之上,看着天边盘旋的雄鹰,听着身后千百军马的呼啸,顿时心中就燃起了一股刚毅之气。
阿苏??绝对不会想到,我会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如此快速的卷土重来。
可就是这样的出其不意,才能有机会将他彻底击垮,我知道他那日与楚誉一战,一定也会损失大量的力气,而且需要多日才能够彻底恢复,所以我坚信在这时候反击是最好的选择。
我一直都认为,能够如此快速的从无尽的悲痛之中站起来的人,才绝对不会再次倒下。
我感受着霜雪擦过脸颊的寒意,擦了一眼双睫上的白露,就这样手持着弯刀,跨过那一扇极高的城墙,跨进了那一条羌勒的大陆上,虽然有途中有士兵阻挡,但是没有一位逃过了我手中的刀锋。
我知道,再到前方,就会出现黑色的隼罗军。
可是我并不害怕,我心中更多的,是被仇恨堆砌起来的杀意,我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不会纵容他们犯过的每一丝罪恶。
我能感受到一年之前阿锦身上的那股力量,它在促使着我强大,促使着我不停的成长,所以等到那一位位煞气凶猛的隼罗军飞跃而来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从马背上站起身,将弯刀挥至眼前,紧缩住了那刺过来的长鞭。
他们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先前对我的那一丝敬意,可是我不需要敬意,我需要的,正是他们这幅真实的样子,这幅杀人如麻冷漠无情的样子,毕竟唯有此,才能让我想起他们的那些邪恶,激起我心中的那一份焰火。
我弯了弯嘴角,一跃而上,霜雪与我擦肩而过时,我已经牵扯住了那一道铁鞭,并且快速的锁住了那人的咽喉,随即弯刀起落,就这样割破了他的血肉,红色在我眼前溢出,烫了我的双手。
千人的梁军就如同战场上肆虐的虎豹一般,让人难以招架,哪怕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隼罗军,也躲不过他们的致命刀剑,当那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在我面前倒下的时候,我的眼中却十分的滚烫。
我奋力的厮杀着,就在这一片大雪之中,看着漫天挥洒的鲜血,身姿飞跃在刀剑之间。
我每杀一个人,就感觉心中的重量少了一分,感觉我距离羌勒的明天又更近了一步。可是不知何人在我不注意时,一刀划破了我手腕处的软甲,刺进了我的筋脉,随后我一个转身,挥拳击落了那人手中的大刀,然后一刀刺入了他的心扉中,毫不留情。
我再次踏上了我的骏马,抽出了我腰间的麻鞭,看着前方涌上来的羌勒士兵,心中一紧。
从前的从前,他们一个个都在阿爹和尧胥的面前信誓旦旦的承诺,定会忠于可汗和将军,结果如今却反目,认敌为王。
我心中的怒火再次的激升,背叛者从来都不应该得到怜悯。
当我的麻鞭抽落至每一处皮肤上时,迎来的一定是皮开肉绽的撕裂,那一声声嘹亮的嘶吼当中,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忏悔。
我红了眼,一路冲向最前方,最终却还是在城楼之上,看见了那副熟悉的面孔。
我只知道阿苏??手指上的那一只指戒,十分的刺眼,那本是属于阿爹的东西,不论如何,我一定要将它夺回来。
可就在我准备踏步而出的时候,楚誉却拉住了我的手,眼神当中满是警戒,我知道他一定是害怕阿苏??又会玩什么阴险的手段,所以我止住了步子,站在原地细细的看了一番。
看着满地隼罗军的残尸,阿苏??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身后的枷挲,还有他手中的那一条锁链,只见那锁链之下,捆绑着的是斐儿姑娘的双手。
我立刻转头看向了纪淮,然而纪淮也只是同我一样立在原地,并没有轻举妄动。我知道他忍住了心中的火焰,所以才会将自己的拳头握的那般紧。
“穆黎书,你要是再靠近一步,那么这位斐儿姑娘,就会被锁住咽喉窒息而死,若你想要救她,那便退回后梁,从此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我不知道阿苏??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还敢同我在这里谈条件。
他所承诺过的话,从来没有一次达到,就算我真的撤兵回到了后梁,他也绝对不会轻易的放过斐儿姑娘。
“阿苏??,你杀了我的阿爹,还害死了尧胥,你觉得我会就这样放过你么?羌勒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所以我绝对不会容许你将其浊化,我劝你还是放弃挣扎吧,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我说罢,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弯刀,看清楚了位置,也看清楚了阿苏??脸上的笑意。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想救这个疯女人了?”
阿苏??话音刚落,枷挲便立刻收紧了手中的锁链,只见斐儿姑娘脖颈之间瞬间缩紧,而她疼痛的拼命挣扎着,脸上也憋得通红通红。
我余光看见纪淮蠢蠢欲动的脚步,而我也同他一样轻轻一笑,满目的无意。
“我想要救的人,绝不会死,我想要杀的人,也绝不会活着。”
伴随着我上扬嘴角的,是我顺风而出的弯刀,不过一瞬,那弯刀便直直的朝着枷挲的心脏刺去,他的鲜血喷涌在了斐儿的脸上,而斐儿脖颈之间的锁链也立刻脱落,纪淮见状立刻飞跃而出,将斐儿姑娘护在了怀里。
而楚誉此刻也松开了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
我接过楚誉递过来的剑,随后便朝着阿苏??奔去,而他也立刻拔出了身后的大刀,狠狠的向我砍来,当我的剑用力的抵住他的刀锋时,绚丽的刀光在白雪之中闪烁着。
我俯身踢中他腰腹的那一瞬,他便已经消了大部分的气力,我这才知道那晚他一定伤到了腰腹,所以才会这般无力。
在我的目光下,我清晰地看见了他袖口飞出来的那根银针,我细细的盯了一瞬,然后便纵身一跃,任由那根银针落入了大雪之中。
这一次,我不会再忍让了。
我用力的挥舞出了手中的长剑,一脚抵住了阿苏??的大刀,脚腕用力之时便将他的大刀连同他的手臂一起压在了厚厚的雪中,他试图抬起,而我奋力一跃,一剑便刺入了他的背中。
这一剑,我用了全身的力气,也耗尽了所有的悲痛。
那血染红了一整片雪白,我滚烫的热泪就这样滴落,然后迅速地与其融为一体。
阿爹,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逍遥
我紧紧地握着弯刀的刀柄,不停地颤抖着。
我能感觉到我的眉间被我狠狠的皱出了一道沟渠,煞红的双眼之下,是我深重的呼吸。
当我将弯刀从他的身体当中抽离出来时,已然能感受到尸躯的坚硬与寒冷,那个一直踩在我热血之上的人,如今终于倒下了。
这一战,我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我就这样直直的站立在冬雪之中,感受着眼中炙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无法停止。那一滴滴的热泪温暖着我冰寒的肌肤,让我能够体会到这份胜利的真实。
看着战场之上还在浴血奋斗的梁军,还有那批我无比熟悉的,正在跪地求饶四处逃窜的羌勒战士时,我止不住的勾了勾嘴角。
不知为何,好像九死一生终于握紧了希望那般,不易的等到了黎明的光亮,然后看见黑暗被慢慢侵蚀,逐渐从羌勒大地上消散。
阿苏??一直都没有闭眼,甚至在他的眼中有明显的诧异和惊恐,那嘴角的血渍也源源不断,正慢慢的耗尽他仅存的一丝丝的热度。我见状收起了我的弯刀,缓缓地蹲下身,看着他这样一副面孔,用力的擦干了自己眼角的泪水。
在他的面前,我应该笑,不应该落泪的。
随后我同他道了一句:
“阿苏??,永别了。”
说罢,我目光坚毅,毫不留情的踏着隼罗军的尸体,缓缓走到了城墙之上,我眺望着远方的那座高山,看着缕缕升起的炊烟,感受着眼前那白雪的柔软。
我好像看到了那条大路之上,有往来的羌勒商人,青青的绿草之上有奔跑的牛羊,还有嬉戏的儿童,那山巅之上的扶郎花也争奇斗艳,渲染着阳光之下的广阔。
除此之外,我仿佛还看到了一位身着男装的女子骑着马,从远方狂奔而来,她高高地将长发束起,手上握着一把十分不菲的弯刀,在蓝天之下绽放着美丽的笑意。
那是最初的穆黎书,也是我最快乐自在的模样。
如果阿爹和尧胥能够见到这一天,他们一定会好好的夸赞我,说我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做坏事的捣蛋鬼了。但可惜的是,这世上所有的事情总是无法两全,很多时候,人们只有失去了才会想要挽回,可待你回首的时候,只能看见空旷的一片,什么都已经走远了,追不回了。
我的阿爹,就是如此。
阿爹和阿娘,也是如此。
世上诸多无法挽留的事情,只有在回忆的时候微微刺痛,时间久了,可能逐渐就会痊愈了。
白雪依旧没有停歇,纷纷扬扬。
我能看见纪淮将斐儿完好的抱起,然后轻轻的低头安慰她,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一幕就宛如一道阳光,瞬间将我的眼前照亮,甚至明艳无比。
而此刻,我也突然感受到一双温柔的手将我冰冷的手紧紧地握住,当我侧脸的时候,看见了楚誉苍白的脸色。
这大雪将他的皮肤衬得雪白,眉目俊朗,除了没有什么血色之外,他仿佛是画中才会有的男子一般,温润如玉,世间罕见。
我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话,可我只是轻轻动了嘴角,然后同楚誉说了一句,我终于杀了阿苏??,也终于为阿爹报仇了。
而他同我说,黎书,我们回家吧。
在他的心中,那个满目愁绪的阿锦,终于可以好好的告别了。
可就在这时,我的一个侧眼,让我看见有一道紧缩着我的目光,轰然间击落了我此刻所有的欢喜。
我感觉我的全身好像突然间就冷了下去,一份罪意从心底油然而生。我摒住了呼吸,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大雪中那个瘦小的孩子。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裘衣,头发在风中凌乱着,无措地眼神当中带着一丝绝望。
“小苏柯......”
我说时,不由得缓缓的上前一步,当楚誉拉着我的手突然一个用力将我拽回到他身边时,我才发现如若再多走一步,那城墙之下,也就相当于悬崖。
他是阿苏??的孩子,可是我亲手杀了他的阿爹,就像当初的阿苏??一样。
我认为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
我甚至觉得,若是小苏柯现在能够杀了我,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只是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之后,便朝我温柔地笑了,那样的笑意并不虚假,反而充满了孩童的纯真。
楚誉知道我心中无措,所以同我一起走下了高高的城墙,陪我看着小苏柯一步步的走到阿苏??身旁。
我以为他会放声大哭,可谁知小苏柯却缓缓蹲下身,轻轻褪下了阿苏??手中的指戒,然后走到了我的身边,把指戒递到了我的眼前。
他声音很轻。
“阿姐,我知道这是阿伯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当他的手触到我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我瞬间就明白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是因为我们都觉得他小,以为他不知道罢了。
“阿姐,所有人都觉得阿爹是个坏人,甚至阿娘以前都这么说过。他杀死了阿伯,杀死了尧胥哥哥,还杀死了乍沨叔叔,我很怕他,可是从今天开始,小苏柯不会再害怕了。”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是我能明白,他并不开心,那眼睛里的泪花,我看的特别真切。
至于他的阿爹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人,其实他的心底比谁都清楚,若不是当年他清楚的看见了他阿伯的眼神,那么自己此刻,可能就不会再这般镇定自若了。
他一直都是害怕的,可是他喜欢自己的阿伯,不喜欢自己的阿爹。
现在,阿爹死了。
我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将那个指戒交在了他的手中,同他说:
“小苏柯,从今天起,这个戒指就属于你了。”
他可能还不明白这指戒的含义,但是我相信,他早晚有一天会明白的。
在我回到宫中的一路之上,能看见羌勒的众多百姓在道路两旁守候,他们叫着我的名字,满眼都是欢愉,而我紧紧的靠着楚誉,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用微笑回应他们的热情与欢呼。
阿苏??死了,羌勒就活了。
被羌勒百姓包围的时刻,让我体会到了回到羌勒这么久以来,唯一的一次幸福。
我并没有接受他们纷纷递上来的水果,羊肉,皮毛,但当我看见一只箭锋无比锋利的弓弩时,却缓缓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他的眼中泛着泪光,回闪着希望。
我觉得,若是斐儿姑娘看见这样一副弓弩,应该会很开心吧,毕竟她原来的那一副弓弩之上沾满了悲痛的鲜血,而这一副,是没有的。
我笑着接下,那老者也笑了。
待我回到羌勒宫中之后,我便把阿爹、尧胥、还有碧梧的灵位都放在了宫中的灵堂里,同阿娘的在一起。
我默默的看了好久好久,但在心里却同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直到深夜的时候,我才缓缓关上了灵堂的门。
羌勒的夜景很美,在这样的季节里,我竟然又看到了漫天的萤火虫。
楚誉此刻也在我的身侧,同我聊着将来的日子,我轻轻的勾着他的手,然后问他。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你的太子之位了么?”
他轻笑了一声,我只觉得月光下他侧脸的弧度十分的好看。
“你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觊觎过什么太子之位,我只想能够陪你安稳一生,你想去游山玩水闯荡江湖,我都会陪你。”
我知道他一心为了我,可是我也知道,他虽无心朝政,却心怀天下。
“其实我觉得...当太子妃也没有什么不好,最起码皇后娘娘再也不会嘲笑我了,魏询也不敢在狩猎会上与我公然对立了,更主要的是,谁都不敢再嘲笑我们羌勒女子粗俗无礼了。”
楚誉听了我的话,显然是有一些诧然,而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把手伸的很远很远,就为了能让萤火虫将我的之间照亮一些。
我知道除了楚誉,后梁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人比他更适合太子之位了。虽然我是一个无比小气的人,但是我却十分明白一国有一个明君的重要性,我知道楚誉值得,而且他也配拥有那该属于他的那一切。
他紧紧的搂着我,目光温柔,落在了我明亮的指尖。
其实至此,我已经十分满足了,能看到羌勒恢复如常,看到纪淮和楚誉等我在乎的人依旧无恙,我便觉得将来的日子还是十分美好的。
除了我腹中空落落的遗憾之外…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个转身凑近了楚誉,然后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贴住了他温热的唇瓣,闭上了眼睛。
而他的睫毛扫在我的脸颊上,炙热的气息将我包裹着。
此刻,应该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拥抱更要温暖了。
而我的心中仿佛有一朵扶郎,就这样在我的心中悄然绽放。我终于成为了我最期望成为的那个穆黎书,就像那傲立的扶郎一般,坚韧不屈。
我和楚誉回到了后梁,羌勒却留下了纪淮和斐儿姑娘。
不久之后,皇上病逝,但楚誉并没有承袭皇帝之位。
楚誉说七殿下虽然年小,不过已然有了王将之风,后梁交予他的手上,定会山河无恙。
魏询回到了西北蒙氏,还带走了馨乐,馨乐离开的时候,太后娘娘虽然流了眼泪,但也没有多言。
而南双和隐青在春日里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说是羡予终于有了弟弟,将来二人一起长大,也不会那么寂寞了。而我听时浅浅的笑着,紧紧的握着羡予的手。
我从羌勒带来了许多许多的扶郎花种子,就这样撒播在院子里,不知道自哪个夜晚过去之后,就全部都发了芽,我想等到了五六月的时候,应该就会开花了。
不仅如此,我还精挑细选了一匹好马,带着我的弯刀,同楚誉一起朝更南的地方骑去。
我说游山玩水,他便应了我。
从此以后,不论如何,我依旧会像那坚毅的扶郎一般,勇往直前。
如我所盼,一人一马,浪迹天涯。
同他一起,逍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