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舍命来投
玄幽鬼将本已准备动手了结面前这个很可能已经把自己带沟里去了的蠢货,听到这话又暂缓了行动。
“他的一生努力?怎就和三宗大政扯上了关系?”
“栖鹄老道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给自己立了个好人设,当然是有所图谋,以往不过是引而不发,等待机会罢了,而这次开拓战争就是最好的机会,加上他本身的实力已为假丹,金丹在望,开拓战争刚发动,他就积极奔走起来,甚至比很多三宗弟子都要尽心尽责。
他得到的回报便是在赤矶营地附近筹建散修坊市的资格,若只是如此,当然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说到这里,廿五行走冷笑一声。
“谁人不知,除非有着元婴真君的实力,没三宗背景的修士经营坊市就都是个苦差,丹药、法器、符箓……任何一个赚大钱的行业早就被有着三宗背景、背后更有大量元婴入股坐镇的产业垄断了,任何一个坊市,超过九成的盈利都会被它们吸走,能够留给坊市主的连一成的份额都没有。
可坊市主要肩负的,却是整个坊市的安全,出了任何问题,坊市主都是第一责任人,若是那些大产业遭劫,或者在他人斗法下损毁,在抓不到凶人的情况下,坊市主甚至要自掏腰包。
栖鹄老道如此做,实则是为了能有个半公开经营黑市的资格。”
“黑市?”玄幽鬼将轻声念诵,若有所思。
对于廿五行走所言,也渐渐有了明悟。
黑市,一言以蔽之,便是不能见光。交易的物品见不得光,参与交易的人也见不得光,彼此只能在暗处勾兑的影子坊市。
这种黑市一直以来都是三宗打击的目标,而那些做正经合法生意的商家自也不会在这里开店立牌,便是真有这想法,那也得改头换面,不能打本来旗号,所以,某种角度来说,黑市之中,修士之间反倒是“最平等”的。
黑市对邪魔外道更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他们宁愿去黑市挨宰也不愿去那些正经场所平买平卖。
有趣的是,几乎每一个正经坊市附近就有一个黑市存在,这两者就像是阳光下的阴影,天生的阴阳两面。
没谁会承认它的存在,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而让玄幽鬼将觉得最讽刺的是,从来都是不合法的黑市,在三宗内部其实是分合法与不合法两种的。
不合法的黑市便是完完全全背着他们偷偷摸摸搞起来的,发现一个打掉一个,没得商量。
而合法的黑市便是在他们的某种默契之下开起来的,也做正常黑市该做的事,但背地里有没有给三宗交税上供、乃至充当耳目眼线,他这个邪魔外道就不知道了。
但想来这种“合法黑市”的资格不可能轻松到手就是了。
这是以和平、秩序、稳定为主的后方的情况,在这蛮荒新拓之地,黑市只会更黑,不仅黑,还带着浓浓的血色,凡在这区域闯荡的修士,每一个人手上都必有见不得光的东西想出手,还想入手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反倒是真正能够摆在阳光下的交易少之又少。
有了三宗允许的“合法黑市”资格,简直就是坐地搂钱,对栖鹄老道来说,只要能够坚持十年,别说成功晋入金丹轻而易举,便是金丹入元婴的一应资源都能攒出来了。
这么丰厚的回报,可以想象为了获得这个资格他付出了何等代价。
按照以往惯例,栖鹄老道现在该是一头扎进黑市的经营中,拼命搂钱回本,可现在,这老道却主动躺在了封魂棺中,为了与真正的邪魔外道搭上线,不惜将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因为三宗这一次的大政调整,其他方面的影响且不提,黑市交易将直接遭受致命性重创,即便不能完全禁绝,但也绝对和那些谋取的预期相差悬殊,那为此付出的代价,自然统统都打了水漂。
又因为黑市从来不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事,靠的就是一个默契,现在三宗单方面撕毁,如栖鹄老道这种人连找个正经申诉说理的渠道都没有。
他隐约觉得,栖鹄老道很可能确非钓自己的饵。
他一挥手,将那口收入储物戒中的封魂棺放了出来,手指掐诀,棺盖无声划开,一声轻喝如同钢针刺入棺中沉睡老者眉心。
老者缓缓睁开眼来,眼神中先是有些茫然,似乎不知身在何处,待看清棺外情景,两个一看都不是好人的男子注视着自己,他那本来有些迷蒙的眼神立刻清明坚定起来。
他手扶棺沿直身而起,一步便跨出棺外,站在玄幽鬼将身前,恭敬施礼道:“老朽栖鹄子,见过前辈。”
他的态度异常谦恭,不仅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邪魔外道,更因对方高出自己一整个大境界的绝对实力。
玄幽鬼将单刀直入:“你所求为何?”
栖鹄老道也是开门见山:“我想成为贵宗门下走狗!”
玄幽鬼将道:“你若真的心慕我宗,又何必一定要见我,旁边这位便足以将你引入宗门,对于主动来投的人才,我宗向来都是来者不拒。”
栖鹄老道摇头:“那都是外围炮灰,我想真正进入贵宗核心序列……现在位次低一些都无妨,我要的是未来。”
玄幽鬼将呵呵笑了两声,道:“对于你们这种半路来投的,适当的考察期是很有必要的。”
栖鹄老道点头,表示理解,适当的考察期确实必要,可就是这个“适当的考察期”时间太长,基本就没人能活到考察结束,就在一轮轮的炮灰生涯中真的灰掉了。
“但总有例外。”栖鹄老道说。
玄幽鬼将道:“那都是给元婴真君预留的,而且,总共也才两例,每一次都引发轩然大波,重创正道声威,所以,这种资格你是别指望了。”
“也有金丹境的例外。”栖鹄老道坚持。
玄幽鬼将一顿,想了想,道:“你说那一位?人家不仅是金丹后期修为,更是丹道宗师,不仅带来了完整的丹道,更是完善了我宗独有的丹道体系,你个假丹老朽,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玄幽鬼将的言辞越来越不客气。
栖鹄老道丝毫不以为忤,依旧平静道:“我马上也将成就金丹,而且,我同样能给贵宗带来不输于那一位的改变!”
玄幽鬼将脸上本能的浮现出讥诮之色,但看着栖鹄老道那平静的表情,反倒说不出浅薄嘲讽的言语,只是认真的打量着这位口出狂言的“老朽”。
好奇问:“你能给我宗带来什么?”
栖鹄老道摇头道:“这是我唯一的倚仗,请容许我保留到正式加入贵宗再说。”
“不过,为表诚意,我愿将此域十九座黑市的幕后者名单提供给你们,我相信只要你们能够拿出适当的诚意,至少其中十一家会毫不犹豫的投入贵宗麾下。
贵宗现在此域遭到了致命性打击,耳目全失,我想有这批力量的加入,也定是你们迫切需要的。”
说到这里,栖鹄老道顿了顿,看着玄幽鬼将,语带深意道:“这也是您所迫切需要的!”
玄幽鬼将承认,他真的心动了。
万鬼巢穴的失败,让他在宗内的分值降到了负数,可随着三宗这次“大洗”,鬼宗行走尽没,耳目全失,同样也是重大打击,自己若能立刻弄出另一套全新耳目来,他的评价将大为好转。
而若栖鹄老道真如他所说,能给鬼宗带来不压于那位丹道宗师的改变,他的评价不仅不会跌,还会大幅度上升。
他思绪翻飞,看着面前这位一脸平静的“老朽”,心知这老道来见自己前一定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能自请入封魂棺的狠人,他不相信简单的生死威胁对他有效,便是用搜魂之法,也不可能找到真正想要的内容。
要正确“撬开”他的脑子,只有一种办法。
结合自己现在的处境,这老道似乎真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解题思路。
不过……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阴恻恻起来,先在廿五行走身上扫了一眼,扫得他浑身僵直,而后如毒蛇般钉在栖鹄老道身上:“这也是我迫切需要的……你对我很了解?在来之前你就知道见到的人会是我?!”
“您的身份一点都不难猜,只要关注一下三宗近来最大的成果,再想想有谁能跨体系命令鬼宗行走去做明显超出他们权责范围的事情,结果就已经很明显了。”
栖鹄老道淡淡道:“玄幽鬼将,鬼宗现在最有望进阶鬼王的存在之一,前途远大,被鬼宗高层寄予厚望,也是因此,才得到了深入蛮荒开辟万鬼巢穴的重任,这就是上面给您铺路刷资历的吧,只可惜今次大开拓好巧不巧在这个方向进行,更不巧的是三宗失心疯改变了沿用至今的开拓大政。”
“咱们现在,合则两利,分则两损,有了我的帮助,哪怕您有万鬼巢穴之败,您在鬼宗的前途也丝毫无损,甚至还能再进一步,而我也只有得到您的支持,才能摆脱现在窘境。”
玄幽鬼将态度逐渐缓和下来,栖鹄老道和他明明有一整个大境界的差距,但他却成功获得了让他平等相待的资格,他忍不住问:“你现在有什么窘境,要加入我们才能摆脱?”
栖鹄老道平静道:“说来其实很简单,为了获得黑市经营权,打通各路关节,我向大明寺监院处无抵押借贷了一笔把现在的我拆骨头熬油都还不了的巨款,我原打算是通过黑市盈利偿还,现在……当然只能另想他法。”
玄幽鬼将神色大变,看向栖鹄老道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同情起来,颔首道:“原来如此。”
第十二章 三大一小
在邪魔外道圈子里,有这么一个看似调侃,却又隐含血泪的至理。
你可以十恶不赦、坏入骨髓,大慈大悲的大明寺会想尽办法度你成佛,你越坏大明寺想度你的心便越坚,寿终正寝非难事;
可你若有大明寺监院处的债务不清,那你便是十世善人,该还的债一分一厘都不能少,为了索债,大明寺会拿出真正的手段,包括不限于因果追踪、轮回索拿,所以,死亡绝不会是债务的终点,这一世不还清债务,还有下一世,下下世。
大明寺作为此界三宗之一,强大自不用说,却一贯给人以温和绵软之感,哪怕是邪魔外道当面,也鲜少直接打杀的。
监院只是大明寺八执事之一,掌管全寺经济,包括大明寺历次作为三宗之一在开拓战争中所取得的一切收益,土地、山川、河泽、灵脉、矿石……还有各种宝库、密库、资源库,而大明寺又是喜欢清修、对资源外物欲求很少,教义功法也多是向内深掘自身心灵宝库,外物对其修为的提升非常有限,甚至可能有碍。
这是不是说大明寺对名下产业就不上心了呢?
恰恰相反,历任监院反而更加重视对这些资产的管理,甚至将此上升到了个人操守、向佛之心的程度,为了证明,单是保住资产还不够,他们还要让资产如活水一样流动起来。
于是,几乎是顺理成章的,出现了监院处,有了特殊借贷业务,这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抵押物的借贷机构,对于借贷人的身份资历也不做任何深度核实,你敢借,人家就敢给。
监院处刚开张的时候,不少邪魔外道以为大明寺脑子坏掉了,想着狠狠去薅一把肥羊,而他们也用自己的血泪给监院处的成色做了背书。
玄幽鬼将脑海中回想起这些信息,忽然一惊,道:“你便是入了我宗,成为核心嫡传,欠监院处的债也是赖不掉的!”
栖鹄老道颔首:“我当然知道,我说的能给贵宗带来的改变,就和我的还款计划有关……你不信我,也该信监院处吧!”
有道理!
玄幽鬼将点头,他相信监院处的恶名,无论是正道还是邪魔外道,在监院处给予的压力面前,都是一样的。
他伸手道:“好,你成功说服了我!不过,为了避免误会,咱们得签订最严格灵魂誓约。”
栖鹄老道伸手与他击掌,连连点头,面带微笑:“当然,您是此道大家,誓约内容也由您定。”
双方击掌约定之后,玄幽鬼将才心中古怪,没想到,正道魁首的大明寺居然还能为邪魔外道做信用背书。
和栖鹄老道结盟,玄幽鬼将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紧张的情绪明显有所缓解,好奇问:“三宗这次发疯,和此处有什么关联?”
栖鹄老道:
“这是事件的最初源头,您或许不知道,三宗在抓捕到所有外道修士后,第一件事便是追问谁在此地偷偷培育千婴鬼兰。”
千婴鬼兰和噬生魔兰的野生原株是同一种东西,但在鬼修和魔修手中,因为需求培育手法的不同,会渐渐往两个方向发展。
“我还更进一步探听到,正因有另一波正道修士在此除去了这个隐患,并将结果直接呈到了这次主持开拓战争的三宗老祖面前,应该还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让三宗高层都有些恼羞成怒,这才决定大刀阔斧对过往积弊进行清理。”
玄幽鬼将惊问:“是哪家正道修士胆子这么肥,敢当着化神老祖的面阴阳怪气?不怕被一巴掌拍死吗?”
栖鹄老道:“正道格局,三大一小,除了三宗,还能有谁?除了那一家,哪家修士还有这等胆魄!”
玄幽鬼将恍然点头:“原来如此……这里居然还是千婴鬼兰的原生地?”
说着扭头对一直默然肃立在侧的廿五行走道:“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廿五行走仔细转了几圈,表示此地已经被人处理得干干净净,毫无收获。
玄幽鬼将道:“那你就取些土来吧。”
“取土?”廿五行走满是疑惑。
玄幽鬼将道:“此地既是千婴鬼兰的原生地,指不定土壤中就有什么特别处却没被发现,那就取些原生土回去试试。”
“啊?是!”
廿五行走开始以原株原生地为中心铲土,并不断装入纳物袋中。
玄幽鬼将远远的看着,眸光湛然,旁边的栖鹄老道双手垂立,一言不发。
……
从玄幽鬼将默默潜入,姜乾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来,后续发生的一幕幕,加上对当事人浅层思维的读取,让姜乾把这场奇特的会晤看得清清楚楚,不仅表面的东西看得明白,当玄幽鬼将和栖鹄老道达成默契后,两人都对廿五行走这个多余之人生出了灭口的心思,他同样看得清楚明白。
对此他甚至都没有过多在意,反而更在意栖鹄老道所说的“三大一小”。
三大分别是【大中书院】,【大道宫】,【大明寺】,这也是三宗,此界开拓的核心力量。
而真正吸引了姜乾最多注意力的却是那“一小”,也即上一波修士所在宗门,因其有个让他浮想联翩的名字,【小江南】。
他满以为这次自己就是个纯粹看客,勾兑完的他们该如何就如何,与他都不想相干。
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玄幽鬼将最后会给廿五行走这样一个命令。
你要杀他就赶紧动手,折腾我作甚!
姜乾心中吐槽。
可当廿五行走在他“身上”一铲铲掘土,并将之装入纳物袋后,这样的心思也从他心中消失。
因为他感觉到了一丝轻微的痛,像是被蚊子蛰了一下。
当廿五行走将一铲铲土掘走,这丝不适感也迅速增加,幻痛,在他的知觉中越来越明显,似乎真有种身体的某一部分正在被人用小刀一点点剜走的感觉。
筑基六阶的廿五行走做起挖土的活自然是异常迅速,没一会儿,至少有一百方土被他收入了袋中。
瞬间,这损失已将近他整体的四十分之一。
“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做点什么!”姜乾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
但他也不确定自己那点死气对这种层次的修士能有多大伤害,他也不打算尝试,机会只有一次,他没资格浪费。
他的“视线”投向了区域一角。
就在玄幽鬼将和栖鹄老道站立处附近,在他的视野中,正有一块块阵盘悬在空中以固定的轨迹默默运行着,而近在咫尺的一位假丹修士、一位金丹巅峰鬼将却都毫无所知。
他的“视线”集中在这些阵盘外围的基层灵气序列上,这是那位拐杖老太婆离开前加的,主要用意一是隐蔽深藏,二是暂停虚空力量对阵盘的磨损。
姜乾【念化虚实】,将这几层灵气序列如同纱帐一般轻轻拎开。
在玄幽鬼将的角度,一个给他强烈不适感的复合型阵法忽然从头顶上空落了下来。
就像是一口大铁钟,要将他罩在钟下。
只是一瞬,他就感知到有有几种专克鬼修的阵法。
他骇得亡魂大冒。
“走!”
疾呼中,身形已经化作幽光前掠,抓住廿五行走就往远处射去,哪怕在离去前已经知道那忽然出现之物只是一个无人主持的阵盘法阵,他依然未做丝毫停留。
而另一边,已经与玄幽鬼将签订完灵魂誓约的栖鹄老道也已无声从此地消失。
徒留下一个突然出现的诡异大坑,和姜乾独自品味身体仿佛被强行撕裂的痛楚。
第十三章 渐变突变
“这……这都能受伤!”
被白象王的自爆波及姜乾也就认了,陆上霸主加化神大佬的面子他不给也得给,便是在此界生灵的认知中,这种级别的灾劫也是被归在天灾之列。
可一个筑基境修士在这片区域内只是掘走了上百方的土就给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这就让他有些无法接受了。
“我远比我以为的更加脆弱。”
若只是大量取土就能让他重创,那不仅筑基境能够轻易扼杀他,便是一个练气修士,甚至凡人,同样能够给他带来致命的打击。
他现在唯一的优势,便是现在这状态足够特殊,超出此界修士的常理之外。
但这绝非他永远无虞的理由,且不说未来会不会有存在可一眼窥破他的形迹,一场恰到好处的战斗,都能将他一波带走。
哪怕是这种概率不高,可只要时间足够,任何低概率事件最终都会变成必然。
更何况,现在这片区域已经是“嫌疑之地”,真正普通寻常的所在,可不会频繁遭到正道外道的“造访”。
“不行,我不能这么被动,必须做点什么。”
就在姜乾这般反思的时候,忽然又被区域内的变化吸引了注意。
“又来!”对于新访客,姜乾内心是拒绝的,但这一切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了。
“太被动了,太被动了!”他心中无奈又憋屈的碎碎念。
……
一方巨大的砚台形法宝从天空直落而下,直接落在地面那个才被掘出不久的大坑上空。
巨大砚台上,站着七道身影,一人在前,六人在后,此刻都低头看着下方大坑。
七人都是头戴方巾,身着书生长衫,形制都是一样,只不过,最前那位中年书生是一身雪白,腰间缀着一块青玉,斜跨一柄长剑,而其后六位都是青衫青巾,腰间则都缀着一块白玉。
中年书生看着下方的大坑,眉头紧锁。
他身后的六位青衫学子看着下方这个平平无奇的大坑,眼神中却只有好奇与不解,纷纷眼神交流,似在向他人询问这里有什么自己没看出来的玄机。
大家都是无奈的摊手,一个东张西望的女书生低声“哎”了一下,示意大家往她指的方向看。
众人扭头看去,却见旁边不远处有三棵颇为不俗的野桃树,而在野桃树繁密的枝叶间,却有一些阵盘循着特殊的轨迹在虚空中缓缓运移,阵盘上的纹理已经非常浅淡,阵盘本身自具的灵性特质也已非常淡薄,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变成一堆废渣。
那些阵盘显然比下面这个坑更有吸引力,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甚至玩起了通过那些已被虚空磨蚀得非常模糊的纹理逆推那些阵盘各自功用的小游戏。
中年书生也终于收回了目光,道:“青雨,青禾。”
那位喜欢东张西望的女书生和一位双颊有些婴儿肥、显得少年气十足的青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面朝着背对着他们的中年男子行礼问候:“老师。”
中年书生转过身来,看着二人,道:“这次任务你俩就不和我们同行了。”
“啊?”两人惊讶的抬起了头,看着中年,满脸的不解。
中年书生继续道:“你们现在立刻返回,想办法尽快招募一些凡民过来……嗯,数量不能少于百人,而且,不要只挑青壮,男女老少都要有。
此地涉入蛮荒太深,已是这次开拓的前沿,虽有这片清灵之地为基,各方面也都会比较艰难,将那些体质孱弱的都剔除去,最好都是炼体有成的武者。”
男子边想边说,身后青雨、青禾二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苦。
女书生青雨大着胆子道:“老师,这任务有时限要求的吧?”
中年书生点头:“当然,这事你们最好在旬日之内办妥,若实在困难,也必须在半月内完成,这段时间我会暂缓任务,带他们在周围扫荡清理一番,这样以后凡民在此扎根会更容易些。”
青雨咬牙道:“老师,若要所有条件都符合您的要求,那您还得给我一样东西才成,不然,我和青禾真没能力在旬日内完成这任务!”
中年书生问:“需要什么?”
青雨道:“您手书一份允许我们便宜行事的条子。”
中年书生问:“你们打算如何做?”
青雨道:“刚才听了您的任务,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后方最近的几处营地打打秋风,这边搜一点,那边刮一点,最终将凡民凑足百人以上。
后来发现,这个思路不对,因为这里已是此次开拓的前沿,周围营地本来就非常稀疏,而且规模都不大,愿意来此的凡民也很少,每个凡民都被大家看成了命根子,更别说炼体有成的武者,我们能从每个营地招募到十人都算人家大方了,如此一来,我们至少就得去十个营地,便是各自分工,要招募到足够的人手,没有一个月时间是做不成的。
除此之外,还有个最大问题,要迁这么多凡民来此,只能用大型法舟运输,这在书院现在可是战略级资源,我和青禾可搞不定。
另外,这么大的行动,没有一个筑基修士护航我心里都不踏实。
另外还有这么多人的吃穿用度,方方面面都要准备妥帖,便是把我和青禾分成十份也不可能在旬日之内搞定。”
中年书生听完青雨说的这些困难,没有不悦,反而高兴道:“看来你对这次任务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
说着身前虚空便已展开了一张白纸,他的手中则出现了一只饱蘸浓墨的毛笔。
“事涉噬生魔兰和小江南后续,请务必配合。切切。——松溪谷亭”
中年写完,扭头征询两人意见:“这样可以了吗?”
婴儿肥的青禾点头不迭:“可以了,可以了。”
青雨却提醒道:“老师,您还没用印呢。”
中年失笑道:“这还用你提醒……这么说,内容没问题,对吧。”
说着便将腰间青玉取下,凑在嘴前轻轻吹了一口气,青玉的一个截面就现出鲜红的色泽,往署名处轻轻一按,有苍松奇石轮廓的鲜红印章便已跃然纸上。
用了这印以后,整张便条忽然就显得异常灵动起来,仿佛被点化了一般,显出十二分的神采来。
……
姜乾看得更加清楚,随着印章落于纸上,一股同样轻盈灵动,却又与【生气】截然不同的【气】便跃然纸上,多了一种迷离缤纷的感觉,就像是泡泡在阳光下显出绚丽缤纷的色彩,与之相比,【生气】倒显得平实普通得多。
他想起了清浊之辨。
“这应该也是清气中的一种吧?”
他心中如此猜想。
而另一边,见老师用印之后,青雨立刻将其妥善收好。
一边对老师道:“这样我们就不用到处去打秋风了,直接去赤矶营地,看似更远,却能一次性将一应所需全部备齐,只要那边配合,我们此去最迟不超过八天。”
旁边一直不做声的青禾在离开前终忍不住问:“老师,您这番安排有什么深意吗?”
中年道:
“这里前不久有魔修也可能是鬼修来过。”
“您怎么知道?”青雨好奇。
中年看了眼旁边那些即将被虚空彻底磨蚀阵盘,道:“我不知道,有些多管闲事的人却知道了,直接传讯告知了书院,我距离这里最近,就被安排过来查看详情……这个新坑应该就是这群鬼祟之徒弄出来。”
青雨嘀咕:“有毛病吧,跑这里来刨土。”
中年瞥了她一眼,道:“现在告诉你们也无妨,这里就是那株噬生魔兰的原生地,他们来此取土应该是想拿回去尝试培植其他魔植。”
“啊……这里就是那株噬生魔兰的原生地啊!”青雨惊呼,看周围的眼光忽然就有了微妙的不同,就像在参观某处名胜。
青禾却已经跳下去抓了一把土在手中仔细研究,道:“这好像就是很普通的泥土……老师您看出来了吗?”
中年道:
“我也没看出这土有什么特别,但既然有来偷土,我们就要全力阻止。”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着考校的神色,问:“你现在明白我如此安排的用意了吧?”
青雨瞪眼努力做冥思苦想状,青禾脸上已是恍然大悟:“红尘气!”
“孺子可教也!”中年满意点头,又问:“那么,将凡民迁来后的任务你心中有数了吗?”
青禾点头道:“嗯,帮助他们尽快在此稳定生息生活。”
中年高兴的哈哈笑了两声,道:“不错不错。”
说着扭头对旁边瞪眼茫然的青雨道:“这次任务你不准欺负青禾,任务以他为主,他有什么要求你只管遵行,不准顶嘴。”
没一会儿,青雨青禾二人共乘一艘小型法舟单独往一个方向飞去,而中年则载着另四人从另一个方向消失在这片区域,都没有多做停留。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姜乾却有些风中凌乱。
若是他的“阅读”能力没出错,很快,这片区域就将人满为患啦?!
一想到这里,本来已经开始缓解的幻痛感,似乎有了再次抬头的趋势。
其他且不说,修房造屋必然牵扯到大量取土,这……这怎么受得了,他想到那种天天都像是被人用刀戳的感觉,和被凌迟有什么区别?!
这些头疼的问题他纠结了一阵就暂时抛一边,开始正面意识层面的幻痛问题。
当他将注意力完全沉浸于此,渐渐地,这方面的感悟逐渐浮上心头。
“区域内的泥土被取走并非真正的原因,‘骤变’、‘骤失’才是!
若这些泥土是一点点被取走,我不会有丝毫不适,只要变化是渐进的,哪怕这片区域的泥土全部被掏空,于我都丝毫无碍。
真正的打击,是‘突然’、是‘一瞬间’的转变,这会导致我与这片区域的完美融合打折,出现错位。
一旦错位,就像下一楼梯的一脚踏空,我的意识也将因为无所寄托而狠狠摔倒。”
明悟至此,姜乾想到了两个词语,【渐变】和【突变】。
自己并非不能接受变化,严格说来,这片区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并无任何实质屏障相隔的虚空更是随时都在发生着空气流动,但这于他而言,并无任何妨碍。
但自己只能接受渐变式的变化,而任何对这片区域过于突兀剧烈的改变,对自己都是一种伤害。
唯一可喜的是,只要这种突变没有超过某个限度,随着他的重新适应,这种“伤害”也会逐渐消失。
这番自我认知,让姜乾对自己重新恢复了些许信心,不过,也恢复得不多,他更不敢去尝试这种可恢复的突变与不可恢复的突变之间的临界点在哪里,这和一个正常人绝不会去测试自己流失多少血液才会死亡是一个道理。
“不过,渐变与突变本就是相对的概念,在我只能观照半径一米的区域时,忽然取走一方土,于我就是致命的突变,可对现在的我而言,只能算渐变,甚至只能算是微变。
这是进阶层次不同带来的变化,随着我不断进阶,我的容忍度也将持续增大。
再就是自我认知的调整配合,面对变化,我若更配合,‘渐变’的尺度就更大。我若抵触排斥,‘突变’就更显著。”
看着区域内新出现的大坑,姜乾努力说服自己,忘掉以往的地表形貌,接受现在。
“这就是我,我就是这!”
刚开始尝试,姜乾心中很有疙瘩,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啥,被那啥之后不仅不那啥,还要说服自己“我很爽,真的”。
这反倒起了副作用,本来已经开始明显减缓的幻痛似乎又加强了。
“君子不器,君子不器!”
“上善若水,我本就不应该将自我定义成某个固定的形态,而是应该如水一样,流动,变化,拥有无穷的可能性,不拘泥于某种定式之中。
此形貌是我,彼形貌依然是我!我可以有千百万种面目,但我始终是我。”
当姜乾终于迈过某个心坎,前一刻还异常明显的幻痛瞬间轻微到仿佛不存在,并以极快的速度消退无踪。
就在这时,一艘大型法舟从空中缓缓降落,青禾青雨和另几位随船修士维护着秩序,一位位凡民扶老携幼脚踏在这片土地上。
“来吧,无论什么样的改变,我都能承受!”
抗拒挣扎不仅无用,而且有害,姜乾决定换一种心态应对这一切。
第十四章 改天换地
大量凡民的到来,对这片区域的改变远没有姜乾想象的那么大。
他们从法舟下来时,他还特地留意了下,凡民总共有121人,有近七成都是青壮男女,那那日落地之后开始,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他所能观照的区域内,除了在特定的时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这片区域睡觉之外,其他时候他几乎就见不到这些人的存在。
许是因为身体的过分劳累,他几乎无法从他们的思绪中看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不是空空如也,便是一些最基本原始的念想,比如“好想睡懒觉不想出工”“好想搂个暄软暖乎的身子”“睡前要能喝盅小酒就美了”。
常在区域内活动的身影,总共只有39人。
不是五六十岁年纪的老人,就是筋骨还未彻底长成的未成年。
他们在一个名叫仝子义的凡民老者带领下,对区域内的一切进行改造。
也是这位老者,给姜乾提供了最多的信息,让他知道这片区域乃至这片区域之外都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先是指挥一众老幼,将那些青壮从区域外收集来的各种材料绕着区域边缘搭出了一圈临时居所,让大家有个睡觉的地方,也只有睡觉的地方。
至于其他一切设施,包括厨房、饭堂、库房乃至五谷轮回之地全都在姜乾“看不到”的区域外。
做完这一切,仝子义下达第一道正式命令,他招来其他三十八位老幼,指着区域内生机旺盛的韭齿草,道:
“把这些蛮草全都拔了,临来前我准备了几十种菜蔬种子,全都种上,这可都是上好的仙家灵地,要不了多久咱们也能吃上仙家菜蔬了。
下种之前,记得将这些土都好好地松一松,将杀虫粉和着草木灰拌进土里,青雨仙子可是说了,这里的恶虫可是多得很,地上地下都有,咱们那些菜蔬可经不住它们啃噬,下种之前就得全部杀干净。”
姜乾:“……”
韭齿草:“……”
众昆虫:“……”
三十九位老幼全体出动,当第一棵韭齿草被连根拔起时那些青壮才刚醒来打着哈欠从这片区域离开,等到一切料理妥当,各种菜蔬都被精心播撒在了土里,每片区域被精心分割得连重度强迫症看了都挑不出丝毫毛病,那些青壮都还没有收工归来。
姜乾把那些青壮每次出工默认为白天,每次返回睡觉默认为夜晚。
曾经让姜乾无数次感慨生命力顽强的韭齿草顷刻之间成为过去式,那些围绕韭齿草而生的小小昆虫生态,从地上到地下,也都无一幸免。
它们在这片区域最后的痕迹,那些生气死气,要么成为那些菜蔬种子最好的“唤醒及成长给养”,要么被转化成全新的模样。
仝子义下达的第二道正式命令,是指着那三株野桃树:
“咱们得把它们小心伺候起来,我特地请教了青禾先生,他说这些果子虽然于他们这些仙家无益,可对我等凡民来说,却极为珍贵,咱们若能长期服食此果,不仅能够身体康健,少生疾病,不受这蛮荒死瘴污浊之气侵扰。
于咱们这些炼体武者而言,还能让我们这些老朽僵死的筋骨再度活泛起来,停滞的境界能够更进一步,对那些青壮和这些娃娃们来说,那就更不得了……所以,这三棵桃树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问题,这就是咱们未来在此立足的根本了!”
无论老幼,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火热起来,有些因为各种不得已才踏上这趟行程、心中充满各种抵触情绪的人们,心中那些郁结的块垒,直接被这三株桃树在心中燃起的火焰烧得干干净净。
而后,他们又用一个白天的时间,完成了对三株野桃树的全面体检和除虫治疗,并用精选的石材做了一个围坛,还有整圈的栅栏,以彰显它们非凡的地位。
随后,仝子义下大了第三道命令,他指着那个深浅不一,形状也不甚规则,占了整片区域近三分之一的大坑。
“这片清灵之地是咱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在此立足的根本,若非如此,咱们连个安心睡觉的地方都不会有,要不了一年,咱们这些老朽就都得变成死朽,那些现在看起来个个精壮的小伙子们也都得变成病鬼。
这么宝贵的一块地,这个坑就占了一小半,当然不成,我心中的有了一个计划,已经和青禾先生讨论过,他也同意了,这些日子他们天天早出晚归,也将各种材料备齐了。
……
这坑最深处超过了一丈,浅的地方却连一尺都不到,我的计划是以最深处为准,将坑底削平,多余的土就近填在浅坑边缘,一方面我们能够得到更多可利用的土地,中间则会出现一个直径接近两丈、深度超过一丈的深坑,我们再以砌边铺底,就可以得到一个不小的蓄水池,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地上继续增高,等到蛮荒雨季来临,我们就能续到足够多的水。
现在我们这一百多人的用水就是个大问题,每天单是为了取水就要消耗至少十个人工,而且那些水在食用之前还得反复消杀,最后还得青雨仙子亲自检视过后才能使用,这种办法短时间应应急还成,长期如此,那可不行。
而且,青禾先生说了,根据他的探查,咱们这下面很可能有地下活水,等蓄水池建成,他会施展仙法帮咱们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用水问题。”
这一次工程量比较大,用时也比较久,直到十个白天之后,仝子义所说的一切才彻底落实。
自从这群凡民走下法舟之后,姜乾就这样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看着这片小天地自己熟悉的一切迅速面目全非。
他看着他们“改天换地”,许是他们带来的改变还算不得突变,只能算是渐变,也或是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对“自我”做到随时刷新,意识完全更得上变化的速度,甚至一些工程还没有结束,他的意识就已经开始向那最终蓝图靠拢,如此一来,那种幻痛感倒是没有再度出现。
第十五章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丈红尘发于微末
当蓄水池地面以下的部分建好,当日从法舟上下来的121位凡民和青雨青禾两位修行者,难得的再次在区域内,蓄水池旁齐聚。
82位凡民青壮,每天早出晚归,除了睡觉,其他时候都不在区域内露面。
青雨青禾两位修行者一点不比这些凡民清闲,每天需要操持的事务更多,除了调息打坐恢复状态,他们几乎不在区域内露面,便是心思最为活泛的青雨,除了打坐恢复元气,姜乾能够看到的也是那排着长队、几乎没有止境的任务安排。
凡民们白天进行了繁重的劳动,除了饮食用度的充足供给,良好的睡眠更是关键,所以,守夜的任务就都落在他们这唯二的两个修士身上。
白天,凡民们根据任务安排,取水,采石,伐木,除草,开荒……区域外有无数的活在等待着他们,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蛮荒要吞噬掉足够多的人工和血汗才会被一点点唤醒。
周边区域虽然已经被各种队伍来来回回“犁”了很多遍,筑基以上的蛮兽不是逃了就是死了,便是练气层次的漏网之鱼,也在中年书生和一干学子的来回清理下被扫得干干净净。
但蛮荒可不只有蛮兽,凡兽也能杀人,植物能杀人,草能杀人,昆虫能杀人,奇怪的地形地貌能杀人,便是看似平静的水域下就不知藏着多少危机,这还是可见的,不可见的更不知凡几。
哪怕招募时就有特别要求,迁来此地的凡民几乎个个都有些炼体手段,虽然大多都比较粗浅,却也让他们的平均素质超过了普通凡民,但这很多危险依然是他们无法应对的,甚至都无法看见,所以,在他们热火朝天劳作的背后,都必有青雨抑或青禾在旁默默的关注着。
他们不会参与他们的劳动,也不分享他们的成果和喜悦,但凡是事涉凡民安全的环节,都必有他们的身影和目光。
所有凡民都知道这两位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无论老幼,都恭敬的称青雨为仙子,青禾为先生。
哪怕知道二人从不会参与任何具体事务的决策,但他们总会在每个重大计划之前与他们沟通,并以此作为新计划是否可行的最重要尺标。
这天,青雨青禾二人在一百二十一双热切目光的注视下,立在蓄水池边沿新砌成的石阶上。
两人相视一眼,青禾祭出一艘小型法舟,一艘宛如模具的小小法舟在他真气指诀并用之下很快便延展成一艘首尾长度将近三米的小舟悬浮在他们前方,青雨向前一步,踏在舟首,青禾则坐在舟尾专心操御舟船,小舟灵活转动了两圈,便向下沉入蓄水池底,消失在一众凡民的视线中。
姜乾却看得清清楚楚,立在舟首的青雨手中拿着一只饱蘸朱墨的毛笔,正在蓄水池避上专心描绘着玄妙的图文,随着她腕指肩身的摆动,轻重粗细、顿挫有致的朱红色线条在她延展开来。
因为青禾操纵者小舟移动旋转,青雨的身子几乎就没有移动过,只有执笔的手在动。
看在姜乾眼中,这像极了后现代书法大师的又一次即兴创作,不明觉厉,却又充满神秘气息的朱红线条如同快速生长的藤蔓迅速布满蓄水池内壁。
青雨体内的真气则在她这即兴创作中快速见底,她连续服用了三次回气丹药这才堪堪绘制完成。
这些鬼画符的一样的纹路,看在姜乾眼中,却清楚的知道其意义,那些散漫飘荡在空中和泥土中的灵气,像是飞蛾看见了火光,向这些笔画纹路汇聚,很快就如同大树根须一样,向地下,向四周,延展开去。
很快,它们覆盖的范围就已经超出了姜乾所能感知的区域。
姜乾心中明悟,这是在寻水吧。
无论是大树还是小草,它们的根须最知道地下水源在哪里,想来这种奇妙的仿佛可以在地底无尽延展的灵气根须,在这方面的感应最次也不会比植物根须差。
这些灵气根须超出姜乾观照区域已经有一会儿了,青雨正在默默调息恢复,而青禾则取出一块罗盘样式的法器,在姜乾看来,和当日那对奇怪师徒锁定此地所用罗盘虽然具体形制有别,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盘指针正在时快时慢的转圈圈,姜乾却能清晰的看见,那些灵气根须正在逐渐收束,往周围延展出去的灵气根须明显在调整方向,仿佛受到重力牵引向下方垂落。
最后,所有延伸出去的灵气根须集中成了凝实的一股,笔直的向着斜下方某个区域直插而去。
姜乾清楚的感受到,这股粗大的灵气束通过下方岩石裂隙最多、最大的区域、一直消失在他“感知”的尽头。
罗盘指针也在此刻停止了转动,笔直的指向姜乾看到的灵气束在地下穿行的方向。
紧盯着罗盘的青禾开心道:“师姐,找到水了,而且,这水量可大得很呢……嗯,就是位置有点深。”
盘膝恢复的青雨睁眼问:“有多深?”
青禾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道:“距此有二十五丈左右,而且,下方基本都是岩石。”
青雨脸上闪过肉疼之色,却还是道:“那就多用两张符吧,既然决定帮他们一次,那就干脆做到底吧。”
青禾默默取出两张符,看向青雨,羞赧道:“师姐,造地符我这只有两张。”
青雨眼皮狠狠跳了几下,咬牙掏出四张,狠狠拍在青禾手上,大气道:“你动手吧。”
青禾点点头,将六张符如同连珠箭一般射入地底。
姜乾“看见”,头前第一张符已被悄然激发,凡是与符相遇的泥土岩石,瞬间变成了一种可被青禾随意操纵的状态,一个直径足有一米的光滑管道凭空出现,且周围泥土自动硬化成为坚硬的岩石,那些破碎的岩石也自动弥合成为整体,当六枚造地符消失在他的“视界”中,这片区域就像是被一个直径一米的针管插穿,且边缘还自动石化加固。
更深处的景象他看不见了,却因为青禾专注于施法效果,思维中尽是六枚造地符在大地下穿行重塑大地结构的画面,这也让姜乾间接的知道下方地底正在警醒着什么。
第一枚造地符深入地下四丈有余,逐渐消耗完毕,第二张造地符紧随其后,接过了接力棒,粗大的“针管”继续向大地更深处插入。
当第六枚造地符消耗过半,通过青禾的思维,姜乾听到了轰隆隆的巨大流水声,然后,幽深的孔洞中便传出宛如巨兽出穴的巨吼。
“轰隆隆——”
两位仙长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所有凡民却都跪坐在各自的位置不动,眼神中始终保持着热切的期待,哪怕时间流逝,下方没有丝毫动静传来,都没有任何人心生他念,或是凑到蓄水池边缘看看下方正在发生什么。
对于能给他们如此巨大善意的修行者,凡民总是不吝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期待。
他们知道,在仙长们种种神妙的手段面前,他们那些浅薄的手段排不上任何用场,便是自以为好心的帮助也只会是帮倒忙,他们唯一能给出的,唯有始终保持最充足的信任和始终予以最热切的期待。
当这巨大的、宛如闷雷的声音从蓄水池底传来时,所有人都面露狂喜。
他们彼此以眼神庆贺。
“来水了!”
很快,一股直径超过一米的巨大喷泉从蓄水池底喷射而出,如同巨大的银白水龙出渊,很快就超出姜乾所能观照的十米极限,在更高的天空散开成美丽蘑菇状雨幕,化作纯净的雨水落下。
所有跪坐于地的凡民仰头望天,纯净的水落在脸上身上,落在已经破土发芽绿油油的菜地里,也落进他们的心田里,感受着那沁入嘴角的甘甜滋味,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最自然的笑意。
直到这一刻,凡民们的心才彻底安稳,仿佛心底所有的疲倦和隐蔽的暗痕都在这纯净雨水的滋润下悄然修复。
姜乾“看见”,一种有别于生气,有别于死气,亦有别于当日书生用印时泻出锦绣之气,一种全新的气缭绕在凡民们周围,虽然稀薄至极,若有若无,但确确实实就是一种全新的气。
“这就是红尘气吧?”姜乾心想。
当日,他在旁边听见中年书生的安排,也很疑惑,他猜想过这些正道修士发现有邪魔外道在此偷土后都会采取什么应对,一念之间,便有好多种不同的方略在他心中闪过,但中年书生却做了他完全不动的操作。
而中年与青禾近乎打机锋的交流,他也只记住了“红尘气”,没有看到更多的东西,此刻,看到一种全新的气象从这些凡民身上散出,他心中仿佛一直有猫挠的好奇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只是期待的想:“让我看看这红尘气又有什么奇妙吧。”
对于大量凡民的到来,他也从最初的排斥转变成乐观的期待。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初阶天赋【掌控生死二气】,并非只局限于【生气】和【死气】,而是区域内存在的,一切与生死二气同层次的气象他都能以意识调动和干预。
当日,他看见一种全新的锦绣之气从中年书生印章中散发出来,他心中立刻明白,“我可以调动它们”,不过,这种作死的念头他也只在心里转转。
现在,看到又一种全新气象从凡民身上散发出来,这个念头再次出现,姜乾自然要仔细研究研究。
第十六章 落地生根
这个能让所有凡民都铭记一生的“水龙出渊”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青禾将一个巨大的铁龙头堵在直径一米的出水口,并用精妙术法调整周边岩石,以让这块巨大的铁疙瘩与大地彻底融合为一体,他手握调节阀转了一圈,“水龙”便被关在了铁龙头以内。
当青禾青雨二人从蓄水池底跃出,看到的就是凡民们闭目仰头,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神色。
两人相视一眼,忽觉这些日子“行走在泥泞”之中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青禾对仝子义老人道:
“待会儿你带人在蓄水池边修个小屋,我将调节阀的操作引入小屋中,这样你们完全可以凭借自身所需控制水量大小……放心,地下那条水脉非常巨大,别说只你们这点人,便是再多十倍百倍也毫无问题。”
“好,好,谢谢,谢谢!”仝子义激动得对二人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两人感受到他发乎至诚的心意,再扫了眼其他凡民,轻声道:“我看今天大家都很高兴,大家都放松休息一天吧,家园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说罢,他和青雨两人悄悄退出了人群。
……
“五月初一,我们要牢记这个日子,以后每年的今天,咱们都要像今天这样庆贺。”
这些日子,大家的辛勤劳作自非一无所获,各种收获反而极丰。
他们脚下这片土地,乃是今次大开拓最深入蛮荒的最前沿,距离身后的人类文明过于遥远的同时,一个巨大的、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宝库就敞开在他们面前,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付出劳动和血汗,将这些遍地都是的珍宝拾取并搬回家中。
这些日子,青壮们的大半精力都消耗在了采石伐木开荒这些事情上,但只是“闲暇时”的渔猎所获,采集所得,也足够他们这百余人享用,再加上青雨青禾在筹备这次迁移时考虑得足够充分,各种物资的准备异常充足。
今日庆贺,大家集思广益,你出一头白羊,我出一头野鹿,他出一篓野果,琳琅满目的摆出来,倒也像模像样。
翻滚烤羊滴落的油脂让火焰更盛了几分,火光映照在脸上,连他的一双眼眸都似有火焰在燃烧,显得明亮异常,仝子义端着和几个老人一起利用各种采集回来野果自酿的、有些涩口的果酒,只是轻抿了一口的他似乎已经有些熏熏然,便趁这酒兴说出了这番话。
这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在大家的热烈讨论中,一个由121一个凡民自定义的【丰水节】就这么诞生了。
喧嚣,欢腾,以往那一个个疲劳、空洞,除了一些最原始念想就再没有其他的思维,在这庆贺与酒精的熏染下,忽然变得缤纷灿烂起来。
姜乾静静的看着,仿佛置身在这场庆贺之中,他甚至比在场每一个人都更加明白这场庆贺的意义,因为他能轻易的与所有的凡民共情。
但他又疏离于这场庆贺之外,红色的火光似乎就在旁边升腾,但照亮的永远是别人的眼睛,他只是于这片虚空默然的注视着,只带着一双眼睛。
待到这场庆贺的尾声,一些之前闹得过于欢腾的孩子已经在父母亲人的怀中睡去。
但人群却没有散去,气氛反而变得郑重起来。
仝子义弄了一块大门板立在自己身后,手上拿着一根柴火棍,在大门板上勾勒着新的计划。
“现在,水源问题彻底解决了,明天,咱们安排几个人把控水小屋建起来,再挖几条一直通向外面的沟渠,所有用水问题就都解决了。
这样一来,咱们每天就能节省出十个青壮劳力。现在咱们吃用都足够,无论采集来的野果野菜还是野物鱼获,都不耐久存,所以,这多出来的人力全都投入到采石和伐木上。
别嫌累,也别觉得外面堆得那些材料就足够,按照我的计划,还差得远呢!”
“水的问题解决了,咱们接下来就得解决住的问题,让大家彻底在这里扎下根来,现在这种临时住所,我不说大家都知道条件有多恶劣。
为了不过多侵占有限的清灵之地,咱们只在边缘围了一圈,咱们这一百多号人人挨人的睡都嫌挤,那些明明带着妻儿老小却不得不分开住的应该最能理解这种苦楚吧?
咱们要彻底改变这一现状!”
人群中,不少精壮汉子发出各种意味不明的嘿嘿笑声,但听到老人最后那掷地有声的言语,眼神却都变得火热起来。
“我是这么考虑的,一方面,咱们要尽量避免清灵之地被占作他用,另一方面,咱们所有人睡觉时的安稳必须得到保证,而且,所有人都应有更充足的私人空间,若是家庭更应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所,不然,何谈落地生根?
地上空间有限,那就考虑天上,反正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高大结实的木料,弄个五六层的房子轻松得很……”
在他的述说下,一个别出心裁的建筑样式逐渐在大家脑海中成型。
姜乾甚至在意识中完全模拟建造出了这栋房屋的立体样式。
在这些凡民心中,这个建筑有些别出心裁,但姜乾却有种很熟悉的既视感。
“这不就是围屋吗。”
从高处看去,这就是个标准的圆环,就像胖大的甜甜圈。
在地面,这栋房屋一点都不侵占半径十米这片清灵之地,基础全建在他能观照的区域之外,内环刚好卡在区域边缘位置,外环则在六米之外,若只是如此,房屋全暴露在蛮荒环境中,根本不可能得到所有凡民的热切期待。
真正妙的地方从第二层开始,作为基础支撑的第一层向上空挑起两三米的高度后,从第二层开始向内侧挑出两米,这片区域专门用于睡眠,足够安放下一张两米宽的大床,至于其他活动空间则都放在另六米区域。
按照仝子义的计划,整个围屋会有六层,第一层因为全在清灵之地外,所以,未来用作仓库、厨房、食堂等公共区域,从第二楼开始的五层则全都是私人空间,彼时等建好之后按照121位凡民平均分配给每人。
姜乾大概心算了一下,就知道彼时将有超过三千平米的待分配私人空间,平均每位凡民都有近25平米的私人空间,若是三口之家,那就是七十五平米的私人空间。
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卧室”比较局促。
“这其实还是青禾先生给我的灵感,他说,清灵之气会自发的往天空升腾,我这人天生抠门,见不得清灵之气白白浪费,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仝子义一边享受着被所有人的目光“炙烤”,一边叹息道:“只可惜这片清灵之地太小六层楼就是极限了,而且,为了尽可能确保清灵之地本身的状态,内挑六尺就是极限了,再多很可能就会坏了这片清灵之地的气机……所以,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极限了。”
见他如此,众人纷纷道:“可以了,可以了,这已经非常好了!”
“仝老大,从今儿起,我再也不跟你别苗头了,你就是我的老大!”
“头儿,您就说罢,现在咱们该干什么……我现在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
众人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喜悦和臣服,仝子义却驽着脸道:“你们要是觉得这法子可行,那就听我安排……现在,统统去睡觉,睡不着也得拼了命的睡着,咱们的任务可重的很呢,没个好状态可不成!”
之后的日子里,区域内反而变得冷清起来。
连那些老幼大多时候也都从区域内消失,偶尔进来几个,也都是带着任务,查看蓄水池的水位,照顾菜地,采摘成熟的菜蔬,并随采随补,也不知是种子的特别还是清灵之地的特殊亦或是这片区域的气候等原因,菜蔬的成长几乎不分季节,只要播下种子就会有迅速生根发芽。
这些菜蔬相比于韭齿草来说,都娇贵得很,稍微侍弄不当就会显出异常,但只要照顾得当,生长速度也快得惊人。
若非借着分别向四个方向笔直延伸出去的水渠的反光,姜乾终于能够“看到”区域外的动静,他还真不知道外面是怎样一个热火朝天的景象。
深挖基础,一根根被处理得差不多的粗大树干被深深的“栽”进了夯实石砌的土里,仿佛在区域外围立了一圈光秃秃的木林。然后一根根横梁从粗大树干那一个个预留孔中穿过,渐渐地,原本孤零零一根根的树干连成一片。
终于有一天,二楼一圈内挑出来的区域进入他的视界,凡民们却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继续往上拼凑着他们未来的家园,很快便又消失在他的视界中,只能通过水光的倒影观察工程的进度。
还有那从离地近三米的空中“闯入”他的视界,一环悬空静止的区域在提醒着他,这是一群凡民用热情和汗水创造的奇迹。
四十五天。
蓝图成真,落地成房。
帮他们计算着日期的姜乾忍不住心中感慨:“还真是个奇迹。”
当众凡民绕前绕后力求从各种角度欣赏这栋未来家园时,终于再次全集中到了区域之内,姜乾发现,缭绕在他们身周的红尘气明显变多了些,而且,与这片区域的联系,也变得更加紧密。
“落地生根,这就是落地生根啊!”
第十六章 初代首领
“咔嚓——咔嚓——好吃……唔……好甜……好脆!”一个八九岁年纪的小胖子手捧着一颗水灵灵的桃子,先只是粗尝了一口,然后便再也止不住,很快,除了一颗光溜溜的桃核,其他果肉就全都囫囵着进了肚子。
他眼巴巴看向周围其他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桃子,而其中一些人手上还拿着两个,包括他爷爷和另几位老人,还有他父亲、母亲和另几位平日里说话更大声、做事更果断的叔伯婶姨。
他眼中写满想吃,但包括他父母在内,那些平日里见他如此表现就会把各种好吃的塞他手上的长辈们仿佛集体眼瞎了一般,完全将他无视,自顾自的说话谈笑。
最后,他扭头看向旁边一个比他大了三四岁女孩身上,盯着她手中唯一的桃子,凑上前笑嘻嘻的道:“小姑姑,我都还没尝着味儿,你分我一点尝尝好不好?”
这个也就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却是板着一张脸,以大人的口吻训斥道:
“在分发果子之前父亲就说了,这是为了给大家奠基补身子用的,刚才你妈给大家分果子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你不要囫囵吃了,你自己不当回事,那后果你就自己担着。”
听到这老气横秋的说教,小胖子脸色当即就垮了下来,背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说教不休的小女孩,双眼翻着古怪的白眼,嘴巴更是以夸张到扭曲变形的方式模仿着小女孩的说教,可见他心中的反感。
他不再理会身后的小姑姑,眼神四处逡巡,很快,落在了人群边缘个少年人身上。
少年手上同样也紧紧拽着一枚桃子,衣服虽然也不算破旧,形容也并不孱弱纤瘦,毕竟衣食方面有两位仙长兜底,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们冻着饿着,但他与周围人之间依然有些格格不入。
因疏于对个人的打理,衣服显得脏乱,露在外面的手脚脸颈包括头发仿佛都额外凝出了一层薄痂,这固然是个原因,但人群中如他这般邋遢的单身青壮并不在少数,他毫无顾忌的大声谈笑,本就是这场热闹的一部分。
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那种想融入群体却又过分“小心”的态度,让他给人种半游离在外的感觉。
小胖子来到少年身边,笑嘻嘻道:“柱子哥,把果子给我尝一口吧。”说着便已经很不客气的伸出了手。
少年因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惊讶的抬起了头,看见小胖子脸上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下,便直接转了个身,背对着小胖子。
以前都是小胖子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人,今天算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态度对待,羞恼的他忽然有种被所有人注视并嘲笑的感觉,他脑子一热,再次拦在少年正面,恶狠狠低声道:“傻柱子,你要不给,我就告诉我爷爷你抢我果子吃!”
面对小胖子的威胁,原本只是打算用沉默将这个小插曲混过去的少年直视着小胖子恶狠狠的眼神,拿起了果子。
小胖子见他如此,露出奸计得逞的笑意,果然,这个方法在小孩圈里简直就是必杀技,无往不利,这些日子“你要不XX我就告诉我爷爷”,然后他的愿望基本就都能实现。
看着距离越来越近的桃子,小胖子就要伸手去接,却见少年已将桃子凑在了他自己的嘴边,“咔嚓——咔嚓——咔嚓”,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偌大一个桃子就只剩一个光乎乎的桃核。
小胖子显然被少年这番操作弄傻眼了,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掌心多了个东西。
“给你。”少年道。
桃核被他放进了小胖子手心。
小胖子:“……”
小胖子的脸色从错愕到委屈,从委屈到愤怒,又从愤怒到决然……
数息之后,欢笑庆贺的所有人都被小胖子惊天动地的哭嚎所吸引,当他们扭头看去,更看到一个小胖球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扑腾。
要多精神有多精神,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仝子义正一边就着酒肉,一边和众人讨论接下来的发展方向,被一声响亮的哭嚎打断了思路,心中不悦,暗道是谁这么没眼力在这时候哭丧,循着声音看去却是自家小崽在那里丢人现眼,他的小女几次作势去搀扶,都被小胖子以蛮劲挣脱了。
他将酒碗往简易的桌案上一顿,怒喝道:“幺姐,那小混球怎么回事?”
小女孩也被小胖子的胡蛮劲折腾得满心烦躁,现在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心中更是有火,也不管地上死命折腾的小胖子,道:“爹,仝乐乐他……”
她话才出口,原本怎么拉都不起来的小胖子几乎立刻从原地蹦起,哭嚎着向仝子义扑去,一边委屈道:“爷爷,傻柱子抢我桃吃……您看,他把肉吃了,就剩一个……”
他还将桃核展示出来当物证,想要狠狠的告一个刁状,可仝子义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只见他眉毛一竖,双目一瞪,立刻变成那个凶神恶煞,让他胆战心惊的形象。
“闭嘴!”仝子义看向小女孩,道:“幺姐,你来说!”
……
七月十五,围屋落成。
虽然只是将整体框架建成,还有许多细节处需要更进一步完善,内部一切显得非常粗陋,但入住和睡眠却已是足够,恰逢今天本就是传统节日,所以,大家再次齐聚在围屋内三株桃树周围搞起了小聚。
虽然外面空间更宽敞,但这里的意义却分外不同。
何况,小聚醉酒后的人们身体都会普遍处于松弛舒张的状态,于他们而言,这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可在这蛮荒之地,这种状态就很容易被各种死瘴污浊之气趁虚而入,侵入体内。
因这份警惕在,大家也根本不敢放开了吃喝,也唯有围屋内这片区域,能让他们放开了庆贺。
对于主持这样的集体活动,仝子义也分外上心。
而且是越来越上心。
他们这121位凡民都是青雨青禾在赤矶营地招募的,许多凡民因为要迁往之地过分偏远主动放弃了,也有的凡民被丰厚的回报吸引却被青雨青禾因各种原因而剔除了,在这样的双向选择下,最终迁来此地的就是仝子义这121人。
直到踏上法舟之后,仝子义才有些愕然的发现,“仝家人”居然占了凡民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还多,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这次开拓战争之前,仝子义在一个邦国边疆小城经营着一家半死不活的小武馆。也正是因为半死不活的缘故,内部成员都非常稳定,要走的早就走了,留下来的轻易也不会再走,大家相处得如同家人一般。
后来连一些武馆都会恪守的基本规矩也扔了,不仅他的子女徒弟,还包括他们家室儿女,只要是感兴趣,想学武,就都可以跟着在演武场混,便是端碗面条蹲台阶上一边大口呼噜,一边看大家拎着石锁抛来抛去满场跑都无所谓。
高手没弄出来一个,反倒这种很不武馆的做法让他们这一大家子遭到了周边武道圈子的默契排斥,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武馆上下,包括妇孺之辈,多多少少都有些炼体成就,至少也是个半吊子武者,其他且不说,身体素质倒是都不错。
然后,仿佛一夕之间,曾经几年都不曾一见的仙家人物就像是鸟群一样在他们头顶来来去去,还有更夸张的巨型法船,飞在天上宛如乌云蔽日。
他们这些边陲小民知道个啥,除了瞪眼傻乎乎看着,啥也不知道。
不过,很快便是数量更夸张武者群体,简直如同蝗虫过境一般从他们这片区域掠过,从里面随便拎一个都能让他们这片边陲武林大洗牌,但这些人对此显然没兴趣,这个边陲小城唯一的价值就是供他们歇脚和做最后的补给,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仿佛那曾经让人谈之色变的蛮荒之地到处都是珍宝等着他们去捡。
原来真的都是去捡宝的。
后知后觉的边陲小城除了实在走不动的,几乎所有凡民就都被“挟裹”进这股巨大的洪流之中。
事实上,仝子义等人所在小城也绝非唯一半被动的被“挟裹”进这股开拓洪流中的,当这股洪流如滚雪球般积蓄成势,沿途所经一切凡人邦国,从众的人心都会如野草遇野火一般疯狂燃烧起来。
仙家人物如遮天蔽日的鸟群飞在天空,那他们这些凡民则如同规模浩大的蚁群,在大地上如波浪一般漫过。
得益于全体“仝家人”良好的身体素质,一路走来也确实“捡”到不少收获,没有被大潮抛下,但因为他们本身底子浅、资质也都很平庸,始终只能在中低层厮混。
在这样背景下,看到青雨青禾的招募需求,仝子义带着全体“仝家人”,几乎是扶老携幼的全报了名。
仝子义清楚地记得当时同时报名的还很有几个凶人强人,麾下都有一大票彪悍武者,仝家人靠着人数多、且不惹是生非勉强还能在他们的地盘下讨生活,但该交的保护费也从来都是一分都不敢少。
看到他们,仝子义热切的心立刻便凉了半截,可等到登上法舟才惊讶的发现,那些凶人强人一个都不在,虽然全都是武者,但武道修为普遍不高,而且,全都是老实巴交踏实肯干的那类人。
更重要的是,121位凡民中,有49位可都是他仝家人。
其他72位凡民,最大的一家子也才十一口人,也是除仝子义这一股之外唯一突破两位数的人家,其他的有三五口人都算是人多势众,单身青壮的数量也不在少数。
等到达目的地,所有人都在为了建设家园而努力,为了更合理的分配任务,所有凡民集体讨论后做了很合理的分工。
青壮男子负责采石伐木这些最消耗体力的工作,有时还要兼顾一下狩猎,青壮女子则负责给他们打下手,采集,渔猎,帮忙来回跑腿等。
另一些年纪间于青壮和老人之间的,则负责清灵之地周边环境的清理和改善,包括清除韭齿草等野草,除虫,搭建一些必要的屋舍,开荒,厨房后勤等。
而年纪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和筋骨未长成的未成年为了避免死瘴污浊之气的侵染,负责清灵之地范围内的清理工作。
当这些事务一桩桩件件的捋下来,其他凡民没多大触动,仝子义却惊讶的发现——在每一个细分任务里,最少也有两个人仝家人,有的任务甚至有过半都是仝家人。
这种效果,是自然形成的,仝子义根本没做任何手脚,便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已经事实上拿住了121位凡民的掌控权。
再想到每次他向青雨仙子或者青禾先生请教一些事务的时候,他们总会给予更多的耐心来倾听,他如何还不明白,这种局面本来就是两位仙长刻意促成的。
站在他们的角度想这事也很简单,蛇无头不行,人无头不走。自己就是那个被他们寄予期望领行领走的“头”。
当想明白这一点,他没有欣喜若狂,反倒是蜕变了一般,开始真的以一个首领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他要求所有仝家人用心做事,不要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同样,也是因为他的刻意引导,凡民们几乎没有谈论过领导之类的话题。
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心做事,为建设新家园,不仅一次次的将体力榨干,思维也都变得纯粹,除了仅有的两次庆贺,不是睡觉就是劳作。
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坐下来,等到崭新的居所落成,不需要任何的推举,仝子义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就成了此地所有凡民的话事人。
第十七章 额外之人
此次围屋落成庆贺,又恰逢三株桃树第一批果子成熟——因为精心的照料,对于桃树的状态所有人都知之甚详,当桃花凋落,小小的桃实缀满枝头的时候,青禾先生便断言,这些桃实最终能够成熟的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其他桃实则都会因为竞争失败而半路凋亡。
这对所有凡民来说,就像是有人往他们手里塞满了珍宝,然后又将其中大半全部夺走,没觉得赚,都只觉巨亏,仝子义代表全体凡民求恳,得到了一门秘术,在所有桃实展开激烈竞争之前,将其中一部分桃实的生机锁住,退避礼让,等其中一部分桃实彻底成熟采摘之后,再将那些暂时锁住生机的桃实“放行”。
这门秘术凡民就可使用,最大的缺点就是繁琐,且不能对真正的灵根使用,对修行人是鸡肋,对仝子义等人来说却是至宝,通过此法,桃实分成三个批次成熟,每一次间隔一个月左右,每次都能收获一百五十颗左右的成桃。
第一次分桃加上围屋落成,可谓双喜临门,因为总共摘得152颗桃,121位凡民不可能平均分配,仝子义提议先给每人分一颗后,多出来的分给那些贡献更大的一批人。
大家都同意了,甚至有人说以仝子义的贡献,独得三颗也一点都不过分,但他却拒绝了,并建议无论贡献多大,一次最多也只能分到两颗,且必须在满足人人有份之后。
他这种主动给自己加限制的做法,大家都是心悦诚服,虽然仝家人获得双桃者不少,但依然有近半的非仝家人获得双桃,且这些日子大家一起劳作,彼此都做了什么都有目共睹,无论仝家人还是非仝家人,对于仝子义主持的第一次分桃活动,都是很满意的。
待到分桃结束,庆贺开始,大家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种隐藏在和乐融融之下的微妙情绪,小孩子们感受不到,只能看见大人们都很开心,可唯有成年人们才能感受到其中玄妙,这不是勾心斗角,而是一群仓促捏和在一起的陌生人必须经历的磨合期,正是因为一桩桩类似的事件,他们才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正在一点点走近,成为一个真正的、凝聚的团体,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份子。
这样的感受,是很美好的,是每个人都期待,欣然接纳的,在这深入蛮荒的偏远之地,一个只有些微末武技的凡民是毫无力量可言的,只有依靠一个足够可靠、有足够凝聚力的团体,他们才有资格谈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仝子义深知这是意义和等重大的转变,沉浸其中的他没喝多少就已经醺醺然,却因为自家小崽的哭嚎而被打断,未能圆满,可想他心中是真的有些恼怒。
……
听完小女讲完事件经过,仝子义落在仝乐乐身上的目光仿佛带上了千钧重压,本来就心中战战的小胖子只觉刷的一下,一股热流已经贴着裤裆顺流而下,见所有目光都往自己双腿间瞄,小胖子恨不得当场死去。
可是,被唤作“幺姐”的小女孩却没有停止,继续进“谗言”道:
“爹,这些日子你和哥嫂子全都很忙,我也不敢拿些小事来烦扰你们,但是仝乐乐真的特别过分,别看在你们面前乖得很,在其他小孩子面前已经快变成混世魔王了。
最开始还不是这样,现在他真把自己当小主了,而且,稍不顺意就把您或哥嫂子推出来,我劝了几次都不听……反正,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小女孩直接闪到了一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丢了一枚炮仗。
仝子义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一些单身青壮脸上还有些惊讶之色,可那些有小孩的父母却没有一点惊讶之色,显然他们早就从自己孩子口中知道了这事。
而他,却是真的不知,这些日子为了当好一个首领,真的是殚精竭虑,哪有时间关注一个八九岁孙子的变化。
站在主位上,仝子义感受着很多目光中隐含的锋芒,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人群中一个双目已经快要喷火的汉子,平静道:“老大,把仝乐乐领回去。”
那汉子立刻站起,摔了一下胳膊,将旁边一个妇人抓住他衣袖的手直接甩开,两三步就来到仝乐乐面前,一只大手直接抓住小胖子的后劲衣领,将已经彻底吓傻的小胖子如拎鸡仔一般拎起,另一只手已经五指张开,扬到了最大高度,蒲扇版的大掌就要直接往逆子脸上招呼。
看这威势,这一掌下去还不得把小胖子的脑袋如球一般扇掉,那个刚才牵住他衣襟的妇人已经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这一掌终究没有扇下去。
仝子义平静的道:
“好了,孩子没教好你自己拎回去慢慢教,你在这里便是把这混球当场打杀了,那也只能说明你这个当爹的有多失败。”
汉子收起那已经扬得老高的大巴掌,一张脸憋得通红,见老爹再无更多的言语想说,便闷闷的提着小胖子回到了原位,那妇人赶紧将吓得已经彷如死鹌鹑的小胖子抢到手中,翻来覆去的检视。
仝子义将这一切完全无视,目视众人,继续道:
“这小混球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件事,之前我一直就在考虑,等这屋子落成后大家就会清闲很多,也不会再如以往那般疲累,可人都是贱骨头,要真清闲下来,那就要无事生非了,没事也得弄点事出来。
所以,我可不希望大家真就这么闲下来,就想给大家找点事做。前几日我跟青禾先生说及此事,他几句话就把我点醒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拍巴掌,一脸懊悔的模样,道:“当时我就后悔了,你们知道咱们错过了什么吗?”
众人都是不解的看着他,仝子义道:
“青雨仙子,青禾先生都是仙家人物,凡尘俗物他们是不能多沾的,可有一样他们却是非常乐意的,知道什么吗?
教化!只要咱们有向学之心,他们是非常乐意教化我们的,知道这有多难得吗?
可以这么说,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咱们在场所有人,无论是我,你们,还是你们的儿孙晚辈,要再想得到如青雨仙子,青禾先生这样的人物亲自教化,那是做梦!”
“所以,我的计划是,那些小孩子不能再这么放养了,你们看看我家那小崽子,要是再不管教,以后指不定长成个什么玩意儿。
全部集中起来学习,我们也能凑出几个勉强能做识字启蒙的老家伙,平日里就负责教他们读书识字,教材不用担心,青禾先生可以提供。
然后每两天或是青雨仙子,或是青禾先生就会单独抽出半天的时间亲自给他们上课。”
所有有孩子的家长眼中忽然都冒出了精光,仙家人物给他们这些凡民子弟授课?!
这可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不管两位仙长都会教些什么,反正绝对不能错过就是了。
“……你们也去!”
“到时候每两天咱们就放半天,都来听两位仙长授课,也别管听不听得懂,我相信咱们每人只要能够记住一句话,都比咱们苦哈哈埋头把一座山的石头都采光更强!”
仝子义这句话就像是在热切众人的头顶浇了盆凉水,可他说得道理,他们也不得不点头认可。
那……那就去吧。
之后,仝子义又将话题拉回到他们之前讨论的话题,他看向那些单身的青壮男女:
“……所以,以家庭为单位分房是最划算的。
这些日子大家一起劳动,一口锅里吃饭,彼此是什么秉性应该都很了解了,我说句公道话,能被两位仙长挑中入选这次迁移名单,人品就不可能坏,都是居家过日子的良配。
所以,你们若是有意,千万不要不好意思,赶紧趁现在分房计划还没彻底落实就定下来,到时直接得套大房子,若是现在不动,以后等分房彻底确定下来,大家可不会给你们挪窝,你们便是有意,也不可能再给你们换大房间。”
有青壮男子道:“可单身男子的数量比单身女子多,总得有人继续单着,那怎么办?”
仝子义无奈摊手道:“暂时也只能如此,我也不可能给你们凭空变出些女的来,到时我去问问青禾先生看能不能给我们想想办法。”
正事讨论结束,大家都以为这次庆贺就要这样结束了,众人心中都记挂着桃子呢,就等着散场后服用修炼,却不想仝子义对场边一个少年喊道:“贺铁柱,你过来一下。”
一直仿佛局外人一般呆在场边的少年惊讶的看向仝子义,仝子义点了点头,他这才确信对方叫的确实是自己,这才带着疑惑走了过去。
当他走近,仝子义主动走前两步,对少年拱手道:“我代仝乐乐之前的莽撞行为向你道歉。”
见老人就要对自己弯腰下来,少年心中一惊,赶紧闪身避开,忙摆手道:“没事没事,我们小孩子玩闹,哪需要您道歉!”
仝子义上下仔细打量了少年一遭,问:“你现在应该已是炼皮大成了吧?”
少年贺铁柱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仝子义道:“若是准备得当,服用此桃后你有很大可能晋入炼骨层次……现在却因为仝乐乐的无知让你将此桃功效直接浪费了七八成,再不可能凭此果晋入炼骨。”
说着,他直接从自己身边取出一颗桃递到仝子义手上,贺铁柱却惊得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了,不用了。”
仝子义却坚持道:“若真是小孩子玩闹也就罢了,可这种阻人修行的缺德事,仝家人便是死了也不能干!”
见他态度坚决,少年贺铁柱终还是将这颗桃握在了手中。
见他接过桃子,老人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问:“贺铁柱,你是咱们这121位凡民中唯一的少年孤儿,知道你为什么会被选中吗?”
少年神色一怔,此前他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经仝子义老人这么一说,他也确实生出了好奇心。
“青禾先生的原话是,如你这般年纪,眼神坚毅,心性执拗,如此身世却又没有丝毫戾气,这是非常难得的,他怕你在赤矶营地那种鱼龙混杂之地继续待下去这些可贵的东西终将被淹没掉,因此,他特意将你也算了进来,本来,他是只准备招募120位凡民的。”
少年恍然,却也没觉得自己这古怪的性格有什么可贵处,反倒是小小年纪的他经常为此碰壁才是真的。
仝子义忽然道:“贺铁柱,做我儿子怎么样?”
老头忽然蹦出这样一句话,不仅将窝在老娘怀里求安慰的小胖子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老爹,他二叔,三叔,幺叔,小姑也都打了个激灵,其他人也都被这句话刺激得头脑清明。
老头想收贺铁柱这个孤儿当义子?!
若是以前,这只能算是老仝家的家务事,可现在,仝子义已是名正言顺的凡民首领,这事就从私事变成了公事。
义子虽非亲生骨血,但如仝子义现在这般在所有人见证下正式收下的义子,各方面能够享受的权益都丝毫不比亲身骨血差,包括各种继承权。
却不想,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少年只是摇头道:“不行。”
“为何不行?”
“我在我爹坟前发过誓。”
坟里躺着的爹都搬出来,看来是真的不行。
仝子义又道:“那让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什么意思?”
仝子义不解释,只是道:“柱改铸,以后你就叫贺铁铸,怎样?”
这话听在少年耳中,这两名压根就是一模一样的,所以,他只是迟疑了片刻,便点头道:“好。”
其他人也都后知后觉的明白仝子义的用意,老头这是真心想要保护这少年人啊。
若这次事件就这么结束,少年虽是无辜被连累的一方,也难保事后不会被打压报复。
无论是将他收为义子,还是亲自替他改名,都是在变相的告诫周围人:“这人我罩了,你们别欺负他。”
见少年点头同意,仝子义也很是高兴,招手将告状后就闪一边的小女唤到近前,指了指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少年:
“幺姐,给你安排个任务,给他讲讲干净卫生的重要性,下次聚会可别再这么邋遢了。”
女孩看了看旁边脏兮兮的少年,心道,他邋不邋遢关我什么事,嘴上却郑重应道:“是。”
第十八章 混沌之卵
当围屋落成,区域内又逐渐热闹起来。
因区域外已成功开荒出大片土地,这个曾极大的丰富了所有凡民餐桌的菜园渐渐被移了出去,后又被仝子义等人移栽了一些兼具观赏性与功能性的花草林木,当成公共内院来打造。
这些草木和四条水沟一起,将除蓄水池外将近三百平米的区域平分成了四个半隔离的区域,其他三区被打造成休憩谈聚的场所,三棵桃树所在区域则成为了教学区。
二十三位未成年大半时间都在这片区域接受来自长辈们的“爱”,也是从这之后开始,小孩子们肆无忌惮追逐打闹的时光彻底成为过去式。
最多的是读书声和木条与掌心或是臀肉接触的声音再就是他们的哀嚎声,作为武人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子弟,早习惯了用拳头论是非的家风,再加上这些孩子至少也是半只脚迈入了炼体武者的圈子,本身也都皮实得很,寻常的说教只会被当成耳旁风,所以,无论那几个充作蒙师的老人家还是他们自己的长辈,动辄拳脚相向已经成为习惯。
最初青禾还劝了几次,认为动辄体罚不是教化正道,但在亲身体验过几次血管差点被爆的经历后,他也默认了这些凡民武人特有的管教方式,心中还在反思,“教化本就该是如绣花一般的细致活,顺应凡民本身的风俗习性并将其往好的方向引导,移风易俗,而非违逆他们的习性一厢情愿的描画。”
因为这层领悟,他将已经打好腹稿的教学内容彻底推翻,一切都围绕这些凡民的需求展开,并在这过程中潜移默化的植入教化理念。
教他们如何认识蛮荒,如何在这蛮荒更好地生存,他这个从未深入了解过武道的修士,甚至根据凡民们的具体需求和他心中的一些想法,从零开始,以现场教学的形式,推演出了一套全新的养生功法,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凡民能在蛮荒更好的生存,最大程度的避免死瘴污浊之气的侵扰戕害。
这场跨时近两月的教学推演,在凡民中引起的轰动前所未有,虽然青禾强调这就是一套养生操,且效果也就那样,却一点不妨碍众凡民将他高高的送入云端,以真正的仙长视之。
除此之外,每旬日所有凡民都会在这内院小聚一次,每月则会全体放假一天。
渐渐地,姜乾从最初的排斥不适应,到彻底适应了这些凡民们的存在。
曾经用灵草轮回计时的他也再次用回了以年为纪。
与之前的九年相比,苏醒后的这第十个年头似乎特别的漫长。
当他关注凡民们的生活,和他们同步经历这一切,时间就像是被放大镜放大了很多倍,关注得久了,当他终于感觉到有些“疲乏”,视线从放大镜上移开,转而以生长在地下岩石小空间中的灵草锚定自身的时间感知,时间的流速似乎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
时间的流速当然从来没有变,只是他锚定参照对象的不同,让他的感受也变得不同。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姜乾清晰的意识到,对现在的自己而言,时间居然是这么富有“弹性”。
“我要是将朝生夕死的蜉蝣作为时间的锚定物,那岂不是真有度日如年的体验?……那我要是将山石泥土作为时间的锚定物,岂不是沧海桑田都是瞬息之间?”
姜乾尝试着代入这两种体验,却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虽然形态早已非人,可我的思维依然是人类模式,那种将一天过成万古,亦或将万古视作瞬间的非人时感,是现在的我无法承受的。”
但他心中却也由此埋下了一个念想——若是有朝一日,我既能一念永恒,又能永恒一念,那……
时间,仿佛按下了加速键。
某一刻,姜乾忽然感觉自己在极速变大,仿佛一尊擎天裂地的伟大存在傲然屹立于混乱如湍流的时空漩涡之中,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啪——”
仿佛梦境破碎,当姜乾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又……
又进阶了。
原来只能观照半径十米的球形区域,现在陡然扩大,半径百米的球形空间全在他意识观照之中。
天高百米,地厚百米,地表区域扩大百倍,三万一千四百平米的区域皆可心照,空间更是扩大千倍,将近四百二十万个立方的空间皆在念中。
他“看到”地底的岩石、奔腾的暗河,从天空吹过的风,不时从高空疾掠而过的鸟群。
也终于“看见”六层围屋的内外全貌,大片开垦出来的土地,茁壮生长的各种农作物,甚至鸡舍鸭笼,猪圈羊棚,木石工坊,存储仓库,酿酒小屋……这些原本只能从凡民思维中读取到“只言片语”的事物,以最坦诚的姿态展露在他面前。
姜乾却没有急于探索这个扩大了千百倍的天地,而是内省自身。
“第一次进阶,是灵草完整的一次轮回之后,也即苏醒后一年第一次进阶,现在,是苏醒后的第十年,迎来了第二次进阶……下一次进阶是什么时候呢?又十年后?二十年后?百年后?”
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题,却因为条件不足存在很多个解,但结合对自身现状的领悟,姜乾已经基本确定,下一次进阶,很可能在九十年后,即自己苏醒后的第一百年。
不过,对此他却没有想太多,待确认自己确实已经完成了第二次进阶,且二次进阶天赋还处于混沌未孕的状态,一个在他心中酝酿已久的计划终于被他正式的端了出来。
通过对既有的三种天赋能力的深入领悟,姜乾领悟,自己每次进阶之后天赋并非自动出现,而是因他个人主观意念的强烈和明确程度才会诞生出最能契合他当时心境需求的天赋能力。
按照姜乾的习惯理解,在进阶天赋诞生之前,就像是一颗内部形态混沌未定的薛定谔之卵,当感受到他明确且强烈的意愿之时,这种混沌态就会迅速坍缩,化作一个确定的天赋能力。
为了更进一步验证这个猜测,姜乾当然要亲自来孵化一次。
第十八章 混沌孵化
为了确保这次“孵化实验”完全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扰,姜乾第一次主动切断了对于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意识极限收缩凝聚,地表那些有关凡民的一切在他心中消失,天空消失,大地消失,最后,他能够感受到的唯一之物,只有他自己。
他将一切自我主动收束团缩成一枚小小的卵。
除了这枚“卵”本身,其他一切皆为虚无。
“现在,就要给这枚卵注入可以明确表达的基因。”
当意识到自身进阶天赋形成模式之后,姜乾也曾想过,若是自己彼时心心念念的便是“全知全能”“无敌”“唯一神”“至高存在”这类心思,进阶天赋是否就可以根据这些念想表达出来呢,然后,他心中立刻就有了答案,不能。
因为这样的念想看似确切,其实空洞至极,若他始终都是这种念想,混沌之卵也始终只会是未孵化的混沌状态,因为它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其他限制条件他暂时还没挖出来,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要想让这混沌之卵成功孵化,就必须给它一条明确目标。
现阶段的目标,姜乾非常明确。
早在领悟到进阶天赋的诞生机制的时候,姜乾心中对于下一次进阶后天赋诞生的方向就有了隐约的想法。
等到白象王自爆造成方圆千里的大动荡,让他清晰的感受到意识只差一线就将湮灭的大恐惧,那个原本隐约的想法就变得明确异常。
没过多久,鬼宗筑基修士只是在短时间内取了一百方土走,就给他的意识带来巨大创痛,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原本自己以为的脆弱,那已经明确的想法就变得十足的坚定。
“现在这种完全被动的局面必须改变,我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至少,在某些危急时刻我可以躲,可以逃!”
这般想着,姜乾给出了明确的“孵化”目标——可移动。
混沌之卵毫无反应。
姜乾还担心可能是时间不够,特意等了许久,依然毫无反应。
而无论是掌控生死二气,还是念化虚实,在目标明确之后,孵化过程其实都是非常迅速的。
姜乾没有轻下定论,又将目标更进一步明确。
如动物一般跑动,如鱼一般游动,如水母一般移动,如水一般流动,滑行,飞行,如星球一般遵循一定轨迹移动,如幽灵鬼魅一般飘忽潜行,甚至如大树一般将深扎进泥土中的根须主动抽离然后奔跑去另一个安全的地方重新扎根生存……
姜乾将所有现实存在的、抑或他臆想出来的移动方式全都尝试了一遍,全部失败。
所以……
“除了全知全能这类空洞的目标外,第二个限制便是,不能移动。”
所有尝试尽皆失败,姜乾却没有丝毫沮丧。为了这次孵化,他做了许久的准备,自然不会只由这一个目标。
既然不能移动,那就换新目标——意识不灭。
这次尝试,依然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而后,姜乾又尝试着更换了多个目标,包括意识复活,绝对防御……
无一例外,这些尝试全以失败告终。
而随着这一次次失败,孵化限定也越来越多,借着这些失败,姜乾对自身的认识却在迅速提升。
“好了,第一阶段试验完毕。新目标——”
姜乾迅速调整好心态,将那一次次失败带来的些许郁气从心底清空掉,直到确认内心空明澄澈,又一次发起了冲刺,他不知道这一次迎接自己的会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无所谓,他只是尽全力全冲。
“分身!”
当这个念头清晰明确,成为他意识中唯一之念后,一种奇妙的感觉席卷整个意识。
这和领悟掌控生死二气和念化虚实之时的感觉有些微妙的相似,当然,更大的还是不同。
“有了!”姜乾欣喜至极。
“真的成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大声咆哮,向天挥拳,原地来三百个后空翻。
“让我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小可爱!”
姜乾心中喜滋滋的想着,就像揭盅去仔细看看这次到底“孵化”出来一个什么样的玩意儿,更具体的能力表达又是什么模样。
然后,他那在心中绽放的笑意一点点僵住,凝固,最后崩散。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想更进一步的去感受这个新诞生的天赋能力,结果,空空如也。
他又明确的知道,进阶天赋已经诞生,并非错觉,就像是便秘,虽然始终不见有东西出来,但当事人最清楚,在身体内的某个地方,确确实实是那么个东西存在的,这一点不假。
姜乾又做了许多尝试和努力,如果他有身体,这时候必然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满脸都涨得通红,青筋直冒,面目狰狞而可怖,下一刻,便是整个身体原地爆炸也一点都不违和。
可是,不出来,就是不出来。
姜乾一点点松懈疲软下来,满心无奈的想:
“所以,接下来,我就只能慢慢的等啦?”
似乎,除了慢慢等,他也拿不出别的办法来,他现在能用的手段本来就很有限。
唯一让他感觉安慰的是,只要那东西确实存在,那就终有出来的一天。
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不确定,这却是他手头最估不上价的东西,所以,他等得起。
“那咱们就慢慢耗吧,我看你什么时候出来!”
姜乾心中撂了句狠话,意识终于从完全的自我封闭中走出,再次与外界天地建立起连接。
大地入心,天空入念,所见和他断开连接之前几乎一模一样,仿佛时光不曾流逝。
可当他再向地表区域看去,心中一惊。
“变化这么大啊!”
三万一千四百平米的观照区域,除了围屋范围没有大变外,其他一切和他刚完成进阶后看到的一切已经变得完全不同。
“这……这是过去了多少年啊?”
才这般想着,他的念头中就只剩下一件事。
意识刚与外界建立起连接,再度看见那些生气、死气,姜乾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友,又像是在田间地头看到熟悉可爱的农作物,本能的便用意识去摸一摸、碰一碰,看到那些了然在凡民身周的红尘气,并不厚此薄彼的他也以同样的方式给予问候。
然后,让他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那缕被他触碰的红尘气立刻消失不见,就像是被他的意识吸走了。
与此同时,那让他憋了许久都不见丝毫动静的新天赋居然有了微妙的反应。
虽然很轻微,但感觉骗不了人。
虽然,距离彻底出来还差得远,但感觉……润滑了那么一点点。
第十九章 最后一课
围屋,一楼,议事厅。
五十多岁的郭振有着一身不输于青壮的健壮体格,老茧满布的双掌骨节粗大而有力,他挥动着手臂,中气十足道:
“今年,我们不能继续开荒了。”
立刻有人质疑道:“咱们去年种出来的粮食也才堪堪够五百多人吃,今年新迁来的近三百位凡民现在还没安置妥当,现在咱们可是有八百三十五张嘴吃饭……若是把今年将要出身的新生儿算上,那还得再添二十几张嘴,不继续开荒咱们吃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郭振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原因,即便以去年的产粮量,也足够养活八九百个大肚汉,仓库里之所以没什么存粮,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各种产出都只能自用,周边物产又太过丰富,就我们这一家聚居地,大家自迁来后的这些年胃口真的被惯坏了,陈粮不爱吃,不新鲜的肉食菜蔬也不爱吃。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去年我们在粮食的使用上浪费很大,糟蹋了很多粮食试验多种酿酒方法。
再就是从前年开始我们便开始尝试驯养一些本地野兽作为家畜,不过当时因为人手紧张这方面的工作进展不大,就只是开了个头,去年人口从三百多人增长到五百多人,应我们的需求青禾先生还特意招募了不少这方面的老手,再加上为了平衡男女比例,女子的数量很多,她们在照顾幼崽方面比男子更有经验和耐心,同时进行的野兽驯养任务多达二十多起。
所有的酒糟和剩余的粮食基本都被这些畜生消耗了,而经过一年的试验,二十多起驯养任务已经被剔除了大半,有继续驯养价值的只保留了九种,而且,既然是为了作为家畜驯养,也不可能再用粮食作为主粮。
总而言之,只要合理用度,不铺张浪费,哪怕只是去年的产量,也足够八九百个大肚汉食用。”
郭振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今年是我们迁来的第四个年头,主要粮食作物已经收了三茬,我发现一个很明显的规律,刚开出来的新地产出最少,次年同样的作物平均亩产就能增长三成左右,第三次收获平均亩产超过第一次的八成还多,所以,哪怕今年一亩地都不增加,按照以往规律,最终得粮也将比去年多出五成,别说今年添丁不到三百人,便是再来三百人也足够养活了!
在后方自然是多多益善,只要还有余力,当然是能开垦多少就开垦多少,多出来的粮食可以放仓库,更可以拿去交易换取其他物资,可这些对咱们来说都还言之太早,现在需要人力的地方很多,后面迁来的这几百人,衣食住各方面的情况都算不得好,咱们一旦将最耗人力的开荒停下来,这些方面就能立刻得到彻底的改善,我认为这是必要也是必须的!”
而后,郭振伸出第三根手指:“最后,咱们都是武人,又吃了许多灵桃,身体各方面的素质都远超普通凡民,而青禾先生虽然每年都会给我们许多人口,人数一年比一年多,可武人的比例却是在减少的,将新迁来的这批凡民算上,普通凡民的数量更将直接超过武人,我觉得大家在考虑实际问题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这一点,相比武人,他们可脆弱得多……”
郭振在那里侃侃而谈,将这次会议当成了他个人的专场,坐在主位的仝子义却有些漫不经心,心思已经飘到了别处。
至于郭老头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他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作为首批除仝家人之外唯一丁口超过两位数的郭家之主,他心里要是没点想法才真是奇怪呢。
何况,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仝家人除了“人多势众”这个最大的优点外,单论平均素质还真和开镖局出身的郭家人比不了。
而且,和仝家人老弱妇孺占了一半不同,郭家除了两个小孩,其他都是青壮,便是郭振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老家伙,单论武道修为也比自己更胜一筹,所以说,郭老头心里有些想法很正常。
不过,任他如何表现,也只能在老二的位置上安分坐着,作为青禾仙长钦定的凡民话事人,仝子义早已把位置坐稳,因为郭振的积极表现,他反倒有暇开个小差,想点别的事情。
他的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就在这次议事之前,青禾先生主动邀他议事完毕之后与他一叙。
以前,从来都是他厚着脸皮去主动烦扰青禾先生,这是第一次被他主动相邀,刚开始,他很有些受宠若惊,可很快,想到他这次从赤矶营地归来后的一些变化,他心中就隐隐不安。
其他凡民包括郭振在内,因与两位仙长接触不多,所以没觉出不同,但常与他们交流,并将之视为第一要务,因此他能清晰的觉出他们身上的变化。
……
此时,围屋外,青雨青禾隐匿身形,一步步行走在这片羁绊了他们将近四年的土地上。
两人默默地走着,走出的每一步,似乎都是某段历史的见证。
当走过某段低矮的屋舍,一个出生不久的孩童忽然哇哇哭泣,惹得附近不少人家的婴儿也跟着哇哇哭了起来,与这哭声一起入耳的,还有母亲们变着花样哄孩子的声音。
青雨终于没忍住扭头往旁边的师弟看去,曾经那因婴儿肥而略显稚嫩的脸,悄然之间,却已经大变了模样。
平静,温润,内敛,君子如玉,用在师弟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相比于四年前,他的修为明明和自己一样,几乎毫无进展,可她却知道,师弟实则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对于大中书院的学子来说,修为的提升从来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真正难的,是一次次的明己心,一次次的超越曾经的自己。
与青禾相比,她虽也不能说毫无进展,却也自愧不如。
“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不舍呢,毕竟,你在这里投入的心力可比我多多了。”青雨道。
青禾平静道:“早在去年底,这片清灵之地就已红尘气彻底凡化,那些泥土也已化作凡尘俗土,无论那些盗土之人什么想法,这里都已是无用之地,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而且,也确实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虽说红尘历练是我们必须的经历,可咱们毕竟修为尚浅,继续待下去,有害无益。”
青雨嘀咕道:“还不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要是就原来那百十号人,任他们如何折腾,红尘气又怎会有现在这般规模。”
青禾摇头道:“事情到了那一步,除非故意懈怠,事态本身就会一步步把你往前推,这也是久涉红尘让人无奈的地方,一点点捆缚着你,一点点推搡着你,一点点的就不由自主起来。”
仝子义第一次壮着胆子求助,想要更多的人,目的是为那些单身青壮解决个人问题。
青禾给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他把人家招募到这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的荒僻所在,指望人家安心扎下根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这种人心最基本的需求他当然得满足,不然,他的做法和邪魔外道何异?
就这样,他一点点把自己变成了运输队长,每年都会为此地注入“新鲜血液”。
“……而且,这对咱们本也不是坏事,咱们能更快的完成任务,他们能更快的在此扎根,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正说着,青禾忽然道:“仝子义过来了……你说还是我说?”
青雨瞪眼道:“当然是你来说,这还用问?”
说话间,仝子义已经来到两人近前,仝子义恭敬的施礼问候,青禾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仔细看着仝子义,感受着他那低落中又带着不安的情绪,忽道:“看来,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仝子义轻轻点头:“两位仙长是要离开了吧?”
青禾颔首,“既然你已知道,这事我也不再多说,不过,临去前却还有几件事想说与你知道。”
“第一件,我们走后,你要立刻安排人在蓄水池附近修建一座灵堂。”
“啊?修灵堂?”
仝子义愕然抬头,满是不解。
青禾道:“这几年因为有我们暗中护持,招募筛选时虽也有老人,也都是身体强健,精神完足之人,加上一些运气,这几年没有凡民去世,但这种事情,终究会发生。”
这是一个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的话题,但这就是事实,仝子义只能缓缓点头。
“因为此地更加深入蛮荒,死瘴污浊之气更盛,人刚死之时,其身自具的清浊之气将散而未散,最容易被这些污秽之气浸染,导致种种恶果产生,譬如亡者尸身自己发生尸变,也可能为邪魔外道所趁,干出偷尸掘墓,炼尸为兵之类的恶毒勾当。”
仝子义脸色发白,青禾简单的一席话,让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何地,以往因为有两位仙长在,这一切哪怕偶有想起也被他下意识的忽略,现在,两位仙长即将离开,巨大的压力忽然向他压来,他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青禾见他如此,确信自己这些话已足够让他刻骨铭心,这才温和道:“这都是小概率事件,你也不需要过分猜疑,而且,要避免这一切的发生,方法也很简单,在最洁净,死瘴污浊之气最难及的地方修建专门停尸用的灵堂,停满七日,待到其身自具的清浊之气散尽,变成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就再也不用担心会发生尸变或者被邪魔外道觊觎了。”
仝子义心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道:“灵堂修在那里,真不知道周边住户怎么想。”
青禾道:“若是大家不同意,那就改土葬为火葬,亡故后第一时间付之火炬,烧得干干净净,隐患更小也更方便。”
仝子义吓得连忙摆手:“我一定会说服他们。”
“这几年你们发展得不错,以围屋为界,其外二十丈范围内的死瘴污浊之气已被散的七七八八,所以,给新来凡民修建居所时不用顾忌太多。”
说到这里,他手中却多了一沓纸,递给仝子义:
“这是蚕纸,上面布满了一种名叫青桑蚕的细密蚕卵,这次去赤矶营地招募新人时专门给你找的,此蚕其他方面都很寻常,唯独各种蛮荒秽气反应强烈……有了此物,以后你们可以自行检测周边死瘴污浊之气的浓度,若是青桑蚕在某片区域待足一晚而不死,那么凡民长期在此区域睡眠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仝子义激动得双手将那一沓蚕纸捧在手心里。
“这些年你们埋头苦练内功,此地要想有更好的发展,下一步你们就得抬头放眼往外面看了。”
说着他手中又出现一份被仔细折成一叠的锦绸,递给仝子义道:“这也是我特意为你们寻的,赤矶城以南的开拓营地基本都被囊括其中,另还有一些山川大泽,希望对你们接下来的发展能有所助益……”
旁边青雨看得非常无语,忍不住出言道:“师弟,你既然这么放不下,干脆留下来帮他们一起搞建设吧。”
青禾只是道:“快了快了……就还剩一件事。”
……
翌日,上午。
在围屋外的空地上,八百多位凡民席地而坐,不管听得懂还是听不懂,都以最专注的态度希望将青禾先生的言语全都烙进心底。
青雨青禾即将离开的消息,仝子义根本不敢隐瞒,在确知后的第一时间便通传给了大家,对毫无心理准备的一众凡民来说,这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却也更加明白这次听课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时间倏忽而逝。
“好了,我的课程就此……结束。”
最后,青禾亲自给这一次的红尘历练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可有人却似乎不想让他这句号画得过于圆满。
一个声音忽然在人群中响起:“先生,这事您可做得一点都不地道!”
青禾循声看去,却正是贺铁铸那小子,挨他周围坐着的众人在听到这话后,都避瘟神般远远的躲开,全都以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将本来处于人群中平平无奇一员的他忽然置身于所有目光的注视之下。
第二十一章 开拓战争
坐在前排的仝子义豁然站起,转身看向因周围人的移动而显得异常扎眼的贺铁柱,怒目圆睁的喝骂:“傻柱子,你他娘的说什么胡话!”
自从迁来此地,他就从来没在人前这般失态过,众凡民也都颇感诧异,不过,想想贺铁柱刚才那不知死活的行为,大家也都理解,甚至有心思幽微的猜测,这未尝不是仝子义对贺铁柱的一种保护。
仝子义正想顺势处置了贺铁柱,青禾的声音却已传入他耳中,被贺铁柱当面指责不地道,他并没有生气,反倒是饶有兴趣的问:“我什么事做得不地道了?”
和凡民们猜测的不一样,对于贺铁柱的忽然“搅局”,他不仅没有不悦,反倒有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没有被学生顶过嘴的老师,育人生涯就是不完整的。
站在这台上,他是一个老师,而不是仙长,他想看到的,也是一群学生,而非对仙长顶礼膜拜的凡民,之前他心中还略感遗憾,这个句号终究没有画得圆满,好在,终还有个贺铁铸。
除了这几年间新生的婴儿,此间每一个凡民都是他亲自拣选招募的,贺铁铸作为唯一一位入选的未成年孤儿,在他心中更有些不同寻常的分量,而这几年少年的表现也在证明他的眼光。
最开始,为了快速树立自己作为一个老师的威信,他可是用了一些“作弊”的手段,比如炫技一般教学推演出了一门全新的养生功法,达到的效果自然也是极好,所有凡民无不以能听自己授课为莫大殊荣。
可渐渐地,他不再给他们直接端出这种成品的、一看就知不凡的“大餐”,而是一些更基础,却能帮助他们真正靠自己在此立足扎根的学问,内容却也变得越来越枯燥,凡民们对于这种改变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但真正用心一路跟到现在的,寥寥无几,而贺铁铸就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而低调,几乎从不在人前表现自己,没有仝家幺姐的灵性,也不如仝乐乐聪明,却有一种面对一个问题便死磕到底、不解决不罢休的心气。
因为一句发言再次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贺铁铸稍微有些紧张,但抬头面对青禾先生那双湛然若水的目光,一些横亘在心中的念头不吐不快。
“先生,我们这处聚居点是这次开拓深入蛮荒的最前沿,对吧?”
“不错。”
“您告诉我们,每一次开拓战争未打响之前,就会确认出好几条线,最重要的线有两条,一是止战线,哪怕开拓战事很轻松,所有战斗都会止步于此,不会轻易的将战线前推,哪怕化神老祖的活动也会止步于此,第二条便是红尘线,所有凡民的迁移推进将止步于此,这两条线,一在最前,一在最后,在这两条线之间,则会更进一步划分出不同实力仙长们的止步线。”
“不错,你记得很清楚。”
“那么,可不可以这样理解,红尘线往前,对凡民来说危险性越来越大,不再适合凡民活动?”
“确实如此,红尘线的确认本身便是兼顾开拓的同时最大程度确保凡民的安全。”
“我们这处聚居点,已经远远超出了红尘线的范围了吧?”
“不错,距离你们最近的小型聚居点在你们后方百里之外,距离你们最近的营地在你们后方三百里之外。”
两人一问一答,贺铁铸的嘴唇越抿越紧,青禾的眼神中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似乎赞赏,似乎鼓励。
而随着两人的问答,听明白其中内涵的凡民渐渐开始骚动起来。
“先生您和青雨仙子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却陪着我们这些贱民再次空耗了四年光阴,护持我们周全,定是肩负着特殊的任务吧?
现在任务想来是已经完成了,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却把我们留了下来,置身于险境之中,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虽然我们只是一群贱民,可这也是近千条人命啊!”
说到最后,贺铁铸的眼眶已经红了,而其他后知后觉的凡民也似乎终于明白两位仙长离去后他们将会面对什么,神色之间,充满了对未知危险的迷茫和恐惧。
青禾耐心解释道:“首先,无论是止战线还是红尘线或者别的什么线,目的是为了兼顾开拓收益与开拓者安全,在这互相矛盾的两者之间找到一个最适宜的平衡点,不是固定死板的一条线,而是动态的,是会根据实际需求的改变做出灵活调整的,对所有人来说,在真正深入这片蛮荒之前,未知的东西都会很多,新的情况层出不穷,若只会死板的遵循行动前划出的那几条线,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这处聚居点的诞生,就是因实际需求而出现的新情况。
你们不知道的是,在我和青雨师姐前往赤矶营地招募第一批凡民的时候,我的老师放弃了其他任务,专门扫除周边一切对凡民有着致命威胁的隐患,再加上这几年我和师姐的反复清理,除了距离其他聚居点较远这个弊端外,相比于他们,你们并不会承担额外的危险。”
“我当然也无法保证我们离开后你们就是百分百安全的。”说到这里,青禾停顿了片刻,似在回忆着什么:“这一点,别说是我,便是化神老祖也保证不了!”
“希望你们能够正确认识什么叫开拓战争,当你们决定踏入这片蛮荒,就必须做好随时都会死亡的准备,不要因为这几年被我们保护得很好,就错误的以为在此扎根立足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红尘线并不会确保每个凡民的安全,它只是在开拓收益与凡民死亡数量之间的最佳平衡点而已。
每天都有凡民因这片蛮荒而死,甚至偶尔也发生危及整个凡民聚居点的危情。
不仅凡民每天都在被这片蛮荒吞噬,我们也一样,在来蛮荒之前,包括青雨师姐在内,我有二十位情同手足师兄弟,现在,已经有六位葬身于此,其中有两位就是在我和世界离队这四年间发生的。
不仅我们这些低阶修士,便是那些筑基金丹,乃至元婴真君,化神老祖,都无时无刻不在承担着随时都能致其陨落的生死危险。”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所有凡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贺铁铸身上,认真道:“对于这处聚居地,我们尽最大努力做到了我们应做的一切,不要指望所有的危险和压力都由我们这些仙长替你们抵挡,就像我们不可能指望实力更强的师长帮我们扛下一切一样,若是如此,你们来此的意义何在,我们来此的意义又何在……那干脆让几位最强的化神老祖扛下一切算了,可若如此,开拓战争的意义又何在?
你们必须承担起那份该由你们承担的压力,或许有危险,会有很多死伤,可这不是应该的吗?这可是战争啊!”
第二十章 清浊同需
“如果,你们真的感觉太危险,支撑不住,我允许你们撤离,回到更安全的后方去。”
“我给了开始,是否需要结束,由你们自己决定。”
丢下这两句话,青禾青雨二人当着所有凡民的面,御着法舟掠空而去。
聚居地却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从曾经的欣欣向荣变为愁云惨淡,仝子义第一次发现,屁股下这个位置远比他以为的烫屁股得多,凡民话事人这个位置,也远比他以为的有挑战得多,以前,因为背后有两位仙长的支持,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当好一位首领的难度。
他第一次为自己每次都能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为聚居地增加人口而后悔,“要是人口能少一半……甚至只有第一批人该多好?!”
……
了解完区域内的现状,姜乾便没再过多关注。
他意识中现在只有两个念头,进阶天赋,红尘气。
在将其中关节彻底想通之前,他根本没心思想其他任何事情。
好在,他也不用从头开始琢磨,每当青雨青禾交流内容涉及红尘气时,他们的浅层思维基本都与此相关,所以,他现在对红尘气的认识也已颇为深刻。
相比于其他气象,红尘气最特别的地方在于,既不归于“清气”之列,也不归于“浊气”之列,而是间于清浊之间。
对修行者而言,无论正道还是邪魔外道,红尘气都近似于一种慢性毒药。
譬如一座池塘,清气就相当于那些澄澈透明的水,浊气就是底部那些淤泥,红尘气则是间于两者之间混杂了淤泥的污水。
对清气来说,红尘气太污浊;对浊气来说,红尘气又太清澈。
所以,无论正道还是邪魔外道,长期浸染红尘气息,都会被“污染”。但另一方面,红尘气又是清浊之间的缓冲带。
便是锻铁都需要反复放入水中不断淬炼才能得到真正的百炼钢铁,修行也是同样的道理,无论是以清气为本命之根的正道修士,还是以浊气为根的外道修士,要想有大成就,脱离“舒适圈”去接受“淬炼”也是必须的,可在自身还不够强的时候淬炼过火只会把自己给玩成渣,如此一来,间于两者之间的红尘气反倒显得温和起来。
这也是修士对待红尘俗世的微妙处。
一方面,他们不愿与红尘俗世有过多的纠缠羁绊,怕的是深陷其中,拔不出来,这也是青禾在察觉到自己对这里的情感超出了任务所需时,会如此果断的转身离开。
另一方面,红尘俗世中又常有修士活动的痕迹,有不少修为甚至高到离谱,在他处可能百年都没资格见上一面的存在,却很可能在市井某个转角就遇见俩,一个是正道,一个是魔道。
姜乾一边汲取着红尘气,感受着随其消没于意识深处后那微妙的感受变化,一边回想着从青雨青禾那里得来的与之相关的种种信息。
渐渐地,随着深入思索,一些新的感悟浮现心头。
他的意识放弃了对红尘气的接触,而是转向去接触生气,毫无反应,他再分出一缕意识去接触一缕死气,奇妙的一幕发生了,两者同时消失不见,就像是被他的意识吞噬,与红尘气的消失一般无二。
而后,他又做了多种尝试。
意识只与死气接触,毫无反应,与死气接触的同时也与生气接触,两者同时消失。
意识与一份死气和两份生气接触,最终,生死二气各消失一份,生气剩下一份。
反过来,意识与一份生气与两份死气接触,生死二气各消失一份,剩下死气一份。
一系列验证之后,姜乾终于解开了笼在进阶天赋外的一个谜团。
“于我而言,红尘气与生气死气并无丝毫不同,唯一特别的地方,只是它兼具清浊二性而已。”
“生气为清,死气为浊,单摄一样,毫无反应,两者同取,意识吸收,因为在那一刻,清浊同在。”
“所以,要想进阶天赋显形,需要的并不是某一种特定的气,而是只要能够满足清浊同在就可以。”
所以,哪怕没有红尘气,甚至没有生气死气,只要有一个正道修士再加上一个外道修士充当清浊两极的“电池”,于他而言,结果与吸收红尘气亦或生死二气不会有任何不同。
不过,正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反倒觉出红尘气与生死二气的特别之处。
红尘气自不用说,间于清浊之间,兼具清浊二性,根本不用考虑如何配对,只需一气就满足了他最迫切的需求。
生死二气则最普遍,只要有生命的存在,哪怕是一棵草,一群昆虫,就必有生死二气存在。
这是其他清浊之气很难具备的。
……
谜团解开了,姜乾现在要做的就是吸纳足量的生死二气或者红尘气,让那始终隐而不显的进阶天赋破壳出来。
他打量着区域内的三种气,生气最足,红尘气次之,死气最少。
自从有人类进入这片区域之后,姜乾就再也没有攫取过地表死气,这次进阶,观照半径扩大十倍,他更是丝毫不曾干预,完全断绝了意识与外界的联系,再次“醒来”,已是三年之后。
按理说,生死二气应该平衡才对,但死气却远少于生气,正是因为红尘气的存在。
本来,死气沉凝滞涩,生气轻盈灵动,一在下,一在上,各得自在,互不相扰。
可现在忽然多出个红尘气,说沉凝吧,它比死气轻盈灵动得多,还活泼得很,说活泼吧,和生气相比,那它又显得笨重粗鲁,像坨丢水里必然沉底的榆木疙瘩。
它就像一股上下四周乱窜的潜流,将本来安安静静如淤泥般沉淀在下的死气弄得不得安生,最终被一点点向红尘气薄弱的外围涤荡。
而生气却不会受此红尘气的搅扰,因为它更加飘忽轻盈,无论红尘气在或不在,它都是这般无拘无碍,自由自在。
这反应在地表那些凡民的体验中,就是死瘴污浊之气一点点被旺盛的人气逐退,借助原本那小小一片清灵之地,他们在这死瘴污浊之气遍布的蛮荒强行辟出一片可供人类凡民安居的土地。
这是人类传续的薪火战胜了死瘴污浊遍布的蛮荒。
第二十一章 人如韭菜
“死气量少,由生死二气配对才能获取的收益也不会太多,而且,生气若是减少,对这些凡民来说,就是一场灾难……现在他们的处境本就不妙,若是生气变少了,他们的状态整体下滑,这处聚居点很可能就会直接崩解掉。”
所以,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只有红尘气。
出于谨慎,姜乾并没有直接“大口吞纳”,而是选择郭振以作试点。
因为他身上缭绕的红尘气比其他凡民多出太多,唯有仝子义可与他相比,但仝子义于这片凡民聚居地来说,意义过于重大,在对红尘气特性了解不多的情况下,他可不敢用他做尝试。
此刻,仝子义、郭振等人正在凡民棚舍区改造现场。
郭振俨然以“非仝家人代表”自居,正在就一个因“仝家人”造成的工作失误上纲上线,强调所有凡民是一家的理念,仝子义皱眉不悦,周围凡民则心思各异的看着。
就在这个时候,姜乾把意识主动收束到只有针尖大小,与郭振身周的红尘气搭上线。
刚一接触,就如同口器刺入美味的鲜血中,都不需要他主动吮吸,缭绕其身周的红尘气便开始持续消失,很快,缭绕其身周的红尘气便减少到与周围凡民相当的程度。
“这还是我极力收束的结果,要是敞开了吸,或是直接以意识将他包裹,岂不是只需要一口就能嘬个干净?”
第一次操作,有些生疏,当姜乾将意识从郭振身上抽离的时候,缭绕其身周的红尘气已经低于此间凡民的平均水准。
“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姜乾心中有些忐忑,仔细关注起郭振身上的变化,不仅关注他外在的表现,更“看”他思维层面的变化。
正在侃侃而谈所有凡民是一家的郭振逐渐有了倦怠之意,本来铿锵的语调逐渐变得寻常,本来逻辑严谨的说辞逐渐变得松散,随着讲说不时挥舞的手臂也懒洋洋不想再动弹。
而他的思维中,充斥着“我这是在干什么”“真的是好没意思”“勾心斗角有什么趣味,做个咸鱼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的念想。
然后,某一刻,嘴中本来咋呼不断的郭振就像是油烧干了柴油机,忽然就停了下来,他一脸淡然的对一脸懵逼的仝子义耸耸肩,道:“……就这样,你看着吧。”
然后,不说了。
转身走了。
仝子义:“……”
周围一圈心思各异的吃瓜群众:“……”
大家都不知道郭老头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忽然间就让大家看不懂了。
但就仝子义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好事,自两位仙长离开后就倍感压力的他甚至趁机悄悄松了一口气。
郭振之心,路人皆知,可他接下来几天的表现,却咸鱼得出奇,若非必要,他甚至都没主动走出过自己的房间,不少围绕在他身周的凡民陆续上门探望,问东问西,关怀备至,他没有“我的人气也不错啊”的欣喜,反觉这样的氛围聒噪烦闷,干脆闭门谢客。
默默关注这一切的姜乾却看见,每一天过去,郭振身周的红尘气就会恢复些许,待到第五天,他身周的红尘气便已再度与此间凡民的平均水准持平。
而本来懒懒的呆在屋中的他就像是完成了充电一般,从这种咸鱼自闭的状态中走了出来。
“这几天棚舍区的改建进展如何了?”沉寂数日之后,这个念头再次从他心底升起,此念一起,他直接大步来到门边,“嘎吱”一下拉开房门,聚居地本就很小,住在围屋三楼的他才从屋中出来,低头就看见围屋前方正在劳动的人们,他们自然也察觉到了走出房间的他,都很好奇的扭头向他看来。
成为目光焦点的郭振笑着向大家挥了挥手,“早呀大家!”
见大家看自己的目光十分诡异,郭振一脸歉然道:“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发神经了,给大家添麻烦了。”
说着他跃身而下,抢过一人肩头的巨木,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而去,路过一个板着脸的老头身边,他笑着主动招呼道:“仝老哥,早呀!”
说着笑着就大步从仝子义身边经过了。
仝子义板着脸不吭声,眼珠子却像是被郭老头身上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跟着他的身影移动。
“这老头搞什么鬼?莫不真是中邪了?”仝子义心中疑惑。
在两位仙长还在的时候,面对郭振各种明里暗里的挑衅,他表现得非常风轻云淡,从来都是微笑视之,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以一位政治生物的素养要求自己。
可等到两位仙长离开之后,再面对郭老头越来越不掩饰的各种“挑衅”行为,他却再难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淡然视之了,所谓“郭振之心,路人皆知”,他若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态度,那在一众凡民眼中,自己岂不真就成了软弱可欺、想捏就捏的面瓜了?!
既然郭老头不讲究已经将矛盾挑在了明面上,那大家都打明牌好了,所以,他也不再故作亲和,再不给郭老头一个好脸色。
果不其然,只过了五天,那个熟悉而又讨厌的郭老头就又回来了。
……
“只十天便恢复旧观,效果不比韭菜差啊!”
“嗯,很明显了,红尘气的多寡与一人参与社会活动的积极性成正相关。”
“或者可以这么理解,红尘气是在人与人的交往、碰撞、摩擦中产生,乃是社会属性的一种具现,其人参与的社会活动越多越频繁,红尘气便越盛,反过来也一样,红尘气越盛,其人参与社会活动的积极性便越高。”
“红尘气的流失能够影响一人参与社会活动的积极性,让其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丧失热情,但却不会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心性,随着红尘气的恢复,原来什么样依然什么样。
不过,若是我一次性抽干、让恢复时间变成甚至无法恢复,长时间的改变会不会重塑人的心性呢?
又或者反复割取到只剩一点茬,让其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不断,起起落落,以普通人的心性又能坚持几次?
……”
一个个念头在姜乾心中浮现,但他却不打算真的尝试,就连上一次抽取过量致使郭振有了仿佛中邪一般的表现,都是意外所致。
若这种诡异现象只发生这么一次,还能被人脑补回去,若是频繁多次发生,不管是固定出现在郭振一人身上,还是出现在不同人身上,就足够让人联想到一些诡异惊悚的东西,更进一步与这方天地相联系也丝毫不违和。
所以,这种深度抽取,只此一次就够了。
不过,他也不可能因此就放弃对红尘气的收割。
既然深度抽取不合适,那就浅一点,再浅一点。
而后,姜乾又小心翼翼的在郭振身上又收割了三次,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割取比例,三七分成,他只收割三成,给当事人留下七成。
卡在这个点上的郭振外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挑衅仝子义的心依旧强烈,唯一变化的仅是攻击频次的降低,别说旁观者不会有任何见疑,切身感受到攻势节奏时快时慢的仝子义也只会更进一步坐实对方的阴险狡诈。
这种程度的收割,可以说是毫无破绽。
而且,因为根本未损,恢复速度也很快,只需三天就能完全恢复。
针对个体的试验完后,姜乾又以更谨慎的态度试验了一下区域内的整个收割——他当然不会满足于只在一棵韭菜上动刀,要割当然得整个韭菜地都要照顾到。
最后,在确保此间所有凡民行为无异常的情况下姜乾得到了答案。
“若以区域内整体红尘气作为收割对象,一次最多只能收割一成,而且,恢复也很慢,得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不过,即便如此,收益也比净逮着一只羊薅来得强。
而且,一月收割一次也比隔天就动刀省时省力,他已经预感到这种收割将是一个长期行为,必须收割到海量的红尘气,才足够量变引起质变。
姜乾保持每月收割一成红尘气的频率,如是多次之后,他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副作用。
“居然,还变得更团结安分了!”
原本,自青禾青雨两位修行者离去后,整个聚居地就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仝子义能维持住整体局面不散不崩已是他能力的极限,对于内部原本凝成一股绳的心气有逐渐松散之势,他根本无能为力。
可随着姜乾每月收割走一成红尘气,人们的行为、心性虽然都还那样,可若纵观整体,就会惊讶的发现,那种仿佛不可逆的滑向悬崖的趋势居然止住了,维持在了一个“内部虽有许多龃龉,但整体却还算团结”的状态。
“这算什么,红尘气过剩?
又或是社交热情过剩,找不到合适的宣泄渠道,于是只能向内发力,最终甚至可能导致自爆自毁?!”
莫名的,姜乾想到了一种长角动物,它们有个很奇葩的死亡方式,被自己那越来越长的角给戳死。
“所以,我这反而是在救他们!”
所以,人如韭菜,不割不行,这是保持生命力的良法呐!
“居然是双赢。”姜乾感慨不已。
第二十二章 治乱循环新解(上)
以前,对于这些生活在区域内的凡民,姜乾从有些抵触到接受,最后更是彻底适应了有他们在的生活,至少,面对他们,比面对一颗颗韭齿草和昆虫群落有趣得多。
他还可以通过对他们浅层思维的“阅读”,了解到自身所在区域之外更广阔的世界。
但他终究还是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局外看客的角度,对于他们的繁荣兴衰、喜乐悲愁,颇有些无可无不可的意味。
可现在,他却是以一个农人看着自家地里韭菜的心态来看待这处凡民聚居点。
以前,看着众凡民齐心协力建设新家园,他无所谓。
当新家园落成,众凡民真正有了“要在此扎根下来”的意识后,劳动不再只是单纯的为了一日三餐,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尊卑贵贱、三六九等、勾心斗角……一个个因缘际会才凑合在一起的单独的人,彼此勾连牵绊,演变成一个具体而微的小社会,旁观的他同样觉得无所谓。
待到两位修行者离去,已经习惯了在他们庇护下生存的凡民小社会就像是温室中的花朵忽然置身在荒郊野地,独自面对险象环生的蛮荒天地,彷徨、无措、惶恐……他依然觉得无所谓。
看到仝子义在有修行者撑腰时近乎完美的表现,等到修行者离去,很快就暴露出其心性和能力的上限,加上每个凡民心态的变化,挑战者的越来越明目张胆,就差明确喊出“我们需要重新选择一个领导人”,他还是觉得无所谓。
他就像是在看一场没有脚本的直播,精彩的时候多看两眼,乏味的时候就少看两眼。
或是看看凡民小家庭生活琐事,家长里短,或者是围绕仝子义、郭振两位角色而展开的“乡村版政治斗争”,又或者沉浸式体验一下武者的磨砺日常,甚至有木工、石匠、农民、厨师、裁缝……等初级生活职业的沉浸体验。
仅此,而已。
可现在,他却再难做到“无所谓”了。
几乎所有“精彩”的背后,可都是隐含着让这片“韭菜地”减产甚至绝收的隐患。
所以,必须做点什么,既然以农人自居,那除了割韭菜,除草驱虫,浇水施肥职业,确保整个菜地欣欣向荣,避免枯萎死寂,这都是应尽之责,没有就等着收割,其他诸事不管的道理。
不过,他心中也划定了一条明确的底线,无论如何,他不能将自己暴露出来,就连“这片区域存在神秘诡异”都必须尽量避免,他的“管理”,呈现在外界眼中,必须是合情合理,经得起审视与研究的。
他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心存侥幸,任何有可能导致我自身暴露的做法,哪怕几率再小,只要时间的尺度足够长,都将变成一种必然。”
如此想着,他以郭振为目标,又做了一系列新的试验。
意识在与郭振身周红尘气接触之前,他只反复强化一个念头:“不要吸收,不要吸收……”
意识与红尘气接触便会自动吞噬吸收,若不能将这种纯本能行为变成更主动的掌控,于他未来主动参与进这片“田地”的管理将是最大的阻碍。
对此他却也没有太过担心,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他的念头足够明确,这种程度的自我掌控是可以做到的。
果然,这一次意识再与郭振身周红尘气接触,就没再直接吞噬吸收,而是如同单独接触生死二气一样,红尘气可随他意识自由拿捏操控。
……
“那么,第一步,我该从哪里寻找切入点呢?”
姜乾心中思考着,“目光”则在八百多位凡民身上来来回回,不仅看他们的行事,更是仔细的“翻阅”那些隐于他们自己内心,未曾诉之于口,却也是每个人最真实的心意。
以前,这种事他虽也经常做,但要么是以之为窗口,“窥视”外面的世界,要么就只是想翻看到一些足够精彩的“剧目”,就像是拿着遥控板不断的换台,至于那些被他迅速略过的“节目”都有什么内容,他并不太关心。
而现在,他是第一次以研究的态度来翻看这八百多颗大脑。
虽然只能阅读道浅层的,对方心中思维最活跃的那些念头,却也足够让他认清真实的现状。
而越是翻看,姜乾心中就越是沉重,却也渐渐的有了明悟。
“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劣币驱逐良币吧?”
局面在恶化,不仅所有成年凡民心知肚明,就连那些未成年的孩童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而在这种局面下,人的不同被更彻底的暴露了出来。
有的人在被动等待恶果的出现。
有的在自欺欺人,自我麻痹,故意当做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他们真就心安理得的随波逐流。
有的知道危机就在前方,这是能将他们所有人都吞噬的大凶险,甚至想要做点什么避免这种局面的发生,但因为想得太多,顾忌也太多,体现在行动上,反而显得笨拙,不够坚决。
而这其中,还有一类,他们同样看到了危机,但他们从心底里就没有要拉着大家一起脱险的念头,“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只要我能脱险”,这是他们的信条。
心意最确切,行动最坚决的,正是这一类人!
他们最活跃,参与社交最为热切,身周的红尘气皆高于平均水准,仝子义、郭振与其他凡民之间的位置几乎全被这种心思的人占据,仝子义、郭振二人如何想法行事反倒显得不重要了,因为最终呈现在其他凡民认识中的,都是经过这个群体的扭曲和过滤之后的产物。
姜乾觉得,这和历朝历代的治乱循环有着某种神似。
为何新朝定鼎,百业凋敝,一个并不懂得太多道理,也无太多见识的乡野山民也会感觉到一种欣欣向荣、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为何到了王朝末期,明明入目所见皆是锦绣繁华,也并未真的见过黑暗和龌龊,只是凭着直觉,就能感受到一种深藏的腐朽,纵霸王再生也无力回天的坠势?
难道人心向上时个个都是人杰,大势难挽时个个都是鼠目寸光的蠹虫?
一般认为,这种“大势”一旦形成,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除非神仙不顾形象亲自下场。
“不过,我倒是可以试试。”
一个灵感出现,姜乾心中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