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 七更
"王爷,杜先生,下官真的是冤枉!"卞文清穿着囚服,个子比卞杭高,气质舒朗有种教书先生的磊落文气。
"卞大人不着急,您慢慢说。"杜九言拿了本子出来,"他们给您定案的证据,就只是您和金嵘往来的账目和信件?"
卞文清回道:"账簿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下官觉得冤枉。"
"信不是你亲笔题写?"杜九言问道。
卞文清回道:"是我的字迹,但是不瞒您说,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写过这封信。"
"我真没有撒谎,若有半个字作假,愿天打雷劈!"卞文清道。
自己不记得写过信,可字迹又是自己的,这事儿比天打雷劈还稀奇。
桂王道:"是有人临摹了你的字?"
"王爷,下官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就有这样的人,写出来的字,就连被临摹的人也难以分辨出来。"
"就是能够以假乱真。"卞文清一脸郁卒。
杜九言问道:"往来账目你看过没有,一共有多少钱数?"
"他们没有给我看账目,钱数的话我听吴文钧说了,我四年前是十万两,这一次是得了一万两。一共是十一万两,在钱数上和金嵘相同。"卞文清道。
十一万两,是够杀头的了。杜九言问道:"除此以外,没有别的?"
卞文清摇头,"就查了这两次的水利,其他的圣上没有提,吴文钧是不敢查的。"
"下官现在倒希望他们查,只是此事由不得下官,人在牢里我说什么都不由我。"卞文清道。
杜九言问道:"都没有用刑?"
"没有,吴文钧办案素来不用刑,所以在朝中颇有好名。"卞文清不屑道。
不用刑只是表面而已,他不用能看得到刑,却会用无形的刑,逼得你心里崩溃,不得不说。
"卞大人,"杜九言看着卞文清,"这里没有外人,这话我第一次问也是最后一次问,您可曾得过不义之财?"
卞文清一怔,看着杜九言。
杜九言也看着他。
卞文清顿了顿,有些难堪,低声道:"得、得过。"
卞杭有些接受不了,喊道:"父亲?"
卞文清摆了摆手,又抬起头来看着杜九言,回道:"我在户部,湖广道那么大,总有各式各样需要朝廷拨款的地方,包括军中的军饷,兵部也要从我这里拿到批文。"
"来来去去办事的人,有人想要快一些,总会有些私底下接触,我也不是多干净的人,每一年不清不楚的钱财少不得也有个八千一万!"卞文清道。
"但我和王爷还有杜先生撂个底,水利上的钱,我没有得过,一次都没有。"
"杜先生只给我辩讼这个案子,我敢说我清清白白,绝不会拖累您。"
卞杭难堪地垂着头,他也知道卞文清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但是这种事作为秘密,大家心照不宣也就罢了。可要是说出来,却很羞耻。
"我知道了。"杜九言不意外,桂王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来人托他办事,塞钱请吃请喝再正常不过,这朝堂说清清白白的人,凤毛麟角。
"你在牢中一切小心,"杜九言和卞文清道:"不管他们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害怕,只要没做过,我一定会让你清清白白出来。"
卞文清站起来,激动地和桂王还有杜九言行礼,"卞某,多谢王爷和杜先生搭救。"
"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往收受贿赂的时候,可有来往的证据?"杜九言问道。
卞文清摇头,"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话,我还是很谨慎的,来往从不留下字据。"
"你家中可存了现银?我估计明日他们就会上门搜查。"杜九言道。
卞文清摇头,"家里没有银子,为数不多的钱财,在我夫人娘家兄长的手里,一直都由他保管,如果我没有记错,大约也就五万两上下。"
在户部四五年,五万两的余额,不算大贪,算个...有良心的小贪了。
"信件呢?"
"在我书房里的抽屉里,能留的都在里面,不能留的我都是随手烧掉的。"卞文清道:"杜先生想知道什么?"
杜九言道:"我想知道,你和鲁阁老还有钱侍郎可有确切的来往,比如信件或者金钱方面。"
"我仲秋时给两府送了节礼,这是头一回。"卞文清道:"主要是我和裘樟关系不错,而来京城后他就迅速走动了鲁阁老的门路,我便顺着他的门路,给鲁、钱二府送了节礼。"
"但还不曾私下见过。"卞文清道:"只是普通的节礼,没有任何银钱。"
不是不送,是不敢送。才搭上的门路,他没有所求一上来就送钱,不好。
杜九言颔首,"今天就到这里吧。有事我再来找您,还是那句话,您自己多保重。"
"一定保重,下官就是死,也不想死的这么不清不楚。"卞文清道。
杜九言颔首,和桂王一起从牢里出来。
吴文钧听到消息出来迎桂王,"王爷辛苦,请喝杯茶歇一歇吧。"
"还有事,"桂王问道:"案件今天是初审,何时再审?"
吴文钧道:"毛文渊现在只有田卯的供词,并没有他实际的证据,还要再查证。"
"嗯,辛苦吴大人了。"桂王颔首。
吴文钧说不敢。
"卞文清身体不好,你吩咐多照顾,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他死了,本王就会算在你头上。"桂王说着拍了拍吴文钧的肩膀,"责任很重,吴大人能者多劳啊。"
吴文钧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王爷这是何意?"
"要明说吗?"桂王问道。
吴文钧嘴角抖了抖,冲着桂王拱手,道:"下官领命。"
"吴大人,劳驾您给我牌票。学生还想查阅有关卞文清以及整个案件的卷宗。"杜九言道。
既然杜九言已经是卞文清的讼师了,她要查看他也不可能阻止,吴文钧颔首道:"请随我来。"
到藏卷阁,吴文钧将本案的卷宗给她,又给了她牌匾,含笑和桂王道:"那王爷您查阅,下官告辞。"
桂王挥了挥手。
杜九言将所有证件翻了一遍,拿出金嵘指证卞荣清的两项证据,一封卞文清写给金嵘关于分赃的信,信中说金银在法华寺。
另一个则是金嵘、邱文力和卞文清三人分赃的具体钱数。
"这信..."杜九言闻了闻墨香,又递给桂王闻了闻,"这墨很香是不是?"
桂王闻了一下,"时下都用这样的墨。"
"我就没有。"杜九言将信放回去,桂王道:"不看了?"
她和桂王一边出来一边道:"信上说银子藏在法华寺,法华寺在城外?有多远?"
"不算远,骑马过去一刻钟。"桂王问道:"想过去看看?"
杜九言颔首。
两人去了法华寺。法华寺看上去颇新,应该是新建的。在高高的山顶上,从山脚要沿着山道上去,路虽是平的但坡子还在。
杜九言仰望着法华寺。
桂王也抬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一辆牛车停在山脚,几个小沙弥从车上往下搬炭,一人跑上去过了一会儿牵了一头驴下来。
驴拉着小车,小车上装着炭,三个小沙弥跟在车后面推,很费劲。
杜九言和桂王看着,相视一笑。
现在她真的相信卞文清没有说慌。只要他不是傻子,就不可能将银子藏在法华寺。
那么高的地方,那么重的银子,多费劲。
"王爷,您说四年前的银子,会放在哪里呢?"
桂王道:"不知道就查!银子从户部拨到工部,由工部送走。事情都是人做的,就必然能查到。"
"王爷,您太聪明了。"杜九言崇拜地道。
桂王睨着她,"我什么时候不聪明了?"
"有时候确实不聪明啊。"杜九言道。
桂王磨牙。
杜九言哈哈笑了起来,拉着他道:"走,走,沿途看风景。"
"不管怎么说,银子是肯定出城了,"杜九言停在官道上,"会藏在哪里?"
"反正是不可能藏在邵阳。"桂王停下来也看着远方,官道上人车分了两边互不影响干涉,
两人走了两遍,在离法华寺不远官道边待了一会儿,回城去了卞府。
412 八更
两个人到卞府。
是个两进的宅子,但摆设明显比裘樟高调了很多。
当然,卞文清的家底也不错,他可是有一位曾经是三品大员的岳父。
卞夫人领着两个儿子三个儿媳出来,卞杭上前介绍道:"娘,是王爷和杜先生。"
卞府一家人忙行礼。
"卞夫人不要客气,我们为了案子而来。一切公事公办就好。"杜九言道。
卞夫人应是,指着书房,"我们老爷的书房在这边,二位请。"
她话落,小儿子已经去开门了。
三位儿媳行礼后就回了房里。
杜九言进了卞文清的书房,房间里收拾的很整洁,书是文官书房的标配,所以房间里除了一张写字书桌外,都是书。
卞杭拉开抽屉,里面确实有许多信件,但多是和朋友以及家人来往的信件,杜九言没有拆开看。
"吴文钧没有来家里搜过吗?"杜九言问道。
"搜过的。"卞杭回道:"但是就如我爹说的,我家里里里外外只搜出来一百二十两,还是我娘留作家用的开销。"
杜九言颔首,在书架边溜达着,书都是常见的书,没有特比之处。
她心里对卞文清还是相信的,倒没有别的证据,纯粹是直觉。
"怎么样?"桂王问道。
杜九言道:"查这里估计没什么收获。"她一顿道:"王爷,我们去金家看看?"
桂王颔首,"好。"
"要不要带几个人?金家的人此刻应该是风声鹤唳,不定就打起来了。"杜九言笑着道。
桂王冷笑一声,"本王站在这里,他们要真是风声鹤唳,见着本王就该长跪不敢起。"
"王爷,看您的了。"杜九言和桂王一笑,回身和卞家的人道:"案子我接了,自然会全力以赴。你们定心就好,切记不要私自去找人打通关系之类,到这个时候了,除了律法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们。"
卞杭的二弟卞尧道:"可要是没有证据呢?"他说着看了一眼桂王。
"所以我们现在是取证阶段,如果最后一无所获,那就上堂打嘴仗。听过没有证据空狡辩的案件吗?"杜九言问道。
卞尧一愣,摇了摇头,"没、没有。"
"那这次就让你见识一下。"杜九言笑了笑,和桂王出来,卞杭送他们到门口,她回头又交代了一遍,"记得我说的话,你们现在除非托关系到圣上面前去,否则,不要做多余的事。"
卞杭拱手应是,"杜先生放心,我们一定记住您的话,等您的消息,绝不会轻举妄动。"
两人离开卞府,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金嵘家门外。
杜九言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有个妇人开的门,穿着灰色的褙子,容貌大概四十岁左右,看上去很憔悴,"二位,是衙门来的?"
"这位妈妈,"杜九言亮了牌票,"我们取证。"
妇人在这段时间,对这一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她道:"进来吧。"
她也不多问,指了指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二位想怎么查都可以。"
"妈妈,您家的当家人不在?"杜九言问道。
妇人和杜九言笑了笑,"我是金大人的原配,我姓王。家中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了。"
杜九言怔了一下。
"我儿被我撵走了,他和这个案子无关,走的时候吴大人搜查过,他什么都没有带。"金夫人道。
这语气,应该是打算等金嵘死后给他收尸了。
"那打扰了。"杜九言拱手行礼,和桂**了内院。
也是两进的院子,但金家人少,院子就少一些,所以显得宽敞很多。
正院的罩院收拾出来做了金嵘的书房,一共三间。
金夫人并没有跟过来。杜九言和桂王对视一眼,桂王用下颌点了点门的方向,道:"先搜。"
两人推开门,顿时傻眼。
房间里的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书架上是空的,书悉数洒在地上,桌子的抽屉是开的,墙上的字画是歪斜的,就连临窗的香炉都被人踢翻,撒了一地香火。
"你来,主要是想找什么?"桂王踢开地上的书,搬了两把凳子,两人在废墟里坐下来。
杜九言失笑,"我要说我漫无目的,您信不信?"
"信!"桂王道:"因为我也是。"
杜九言笑了,"不瞒你说,这经济案我是第一次接,经验不是很丰富。王爷,您要帮我,给我灵魂的指引。"
"经济案?"桂王消化了一下,表示懂了,"行吧,那本王就给予灵魂的指引。"
他咳嗽了一声,煞有其事地想了想,正色道:"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来金嵘家,他这里不知搜了多少遍了,你不会有什么收获。"
"王爷言之有理。"杜九言道:"最重要的是,我现在连方向都没有,我不知道应该直接证明卞文清没有罪,还是直接拉别人下水,围魏救赵。"
桂王嘴角抖了抖,"如果没有记错,你方才义正言辞地告诉过卞杭,要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吗,只要证卞文清无罪就行了。"
"吹牛见过吗?"杜九言道。
桂王白她一眼,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忽然捏住杜九言的脸,"言言,你真是风趣幽默了。"
杜九言拍开他的手。
"继续谈,我有点感觉了。"杜九言道。
桂王清了清嗓子,"那我从头给你理一遍?"
杜九言点头。
"田卯和黄觉在供词中,交代了邱文力和金嵘两人分了五年间的两次赃款,前一次三十万后一次十万,共计四十万两。后来京城后,吴文钧依据供词抓了邱文力和金嵘,几日后邱文力在牢中自缢,而金嵘则牵连出了卞文清。"
"卞文清的证据,则是一本和金嵘来往的账目以及卞文清写给他的信,信中交代四年前未曾拨款去邵阳的银子藏在了城外法华寺。"
案子里还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桂王就没有再讲,反正杜九言也知道。
杜九言认真听着,蹙眉道:"王爷...您说吴文钧当时故意让我查承德侯府的案件时,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对吧?"
"那么,他拖延这个时间,是打算做什么?"
杜九言想了想,"换言之,在所有人关注承德侯府时,这个案子发生了哪些事?"
"邱文力死了,金嵘变出来所谓的账目和信件,毛文渊受伤差点死了。"桂王道。
杜九言颔首,"如此说,想要证明卞文清的清白,突破口还是金嵘。"
她说着,朝门外看去,金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子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金夫人,"杜九言和她笑了笑,"您有线索要提供给我们吗?"
金夫人摇了摇头,"我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朝两人福了福,转身又出去了。
杜九言挑眉,和桂王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下午我们去问金嵘吧。"杜九言道:"还有一个人,我们忽略了。"
桂王道:"毛文渊!"
杜九言颔首,"刚才看到这个人,主观上我就很讨厌。"
桂王深以为然,"丑!"
杜九言白他一眼,起身走到废墟里,这里翻翻哪里看看,捡起两张手写的诗句,字有筋骨很是不错,"吴文钧在金嵘家里搜出来十一万两,而这五年来,按照他们统计的银两数目,金嵘贪的大概也就是十一万到十三万左右。"
"这个数字,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杜九言说着,去拖书桌,桂王也不问她干什么,上来就帮她推开,"你的意思是,金嵘这个人,另有内情?"
杜九言蹲下来看着书桌,左右敲了敲没什么不同,她又不死心,将抽屉都拿出来,贴进去看,"王爷,有东西。"
"运气这么好?"桂王走过去,杜九言已经从里面拽出来一个薄薄的装订的牛皮纸本子。
本子上写着许多数字。
"五九二三,六十十八一..."她有些奇怪递给桂王,"后面都是。"
她数了一下,这样一组组的数据一共有十三组,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绪。
"高级犯罪啊,居然用密码。"杜九言头疼,经济型案件就是比较难办啊,不如刑事案件来的清楚明了,"带回去让大家一起看看,集思广益。"
桂王点头,将本子叠好放在荷包,又和杜九言嘘了一声,朝窗户外扫了一眼。
413 九更
"唉!"杜九言道:"这没头没尾的查,实在是不容易啊。"
"王爷,看来我们还是要从田卯身上入手,毕竟对他是最熟悉的。"
桂王颔首,一边说话一边跟着杜九言出了书房,"先回王府休息一会儿,下午我们去找田卯,那老小子不老实,收拾一顿就行了。"
两人说着话,直接出了金府,到门外的巷子里,就直接上了对面的屋顶。
桂王稀奇地看着她,"可以啊!"
"我天天练爬墙,就是为今日一展拳脚。"
"就这点志气?高看你了。"桂王道。
两人趴在屋顶说话,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就看到有个年轻的男子鬼鬼祟祟从金府开门出来,东张西望了一番就直奔大街上。
他们从屋顶跳下来,金夫人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夫人,再会啊。"杜九言拱了拱手。
金夫人没说话,将门关了。
两人尾随那位年轻男子,见他进了大理寺。
"吴文钧这么没信心吗?"杜九言折道返回,桂王道:"可能是我们言言的名气太响亮,他不得不忌惮。"
杜九言深以为然,"有时候名气太响也不行啊,弄的我办事都不方便了。"
两人回桂王府,召唤所有人讨论案情,小萝卜和花子以及闹儿也一本正经地围着桌子坐着。
"吃、吃瓜、瓜子。"宋吉艺端了一个盘子上来,里面摆着各种口味的瓜子。
房间里暖烘烘的,大家围着桌子,咯吱咯吱地磕着瓜子。
"都看看,"桂王将纸条拍在桌子中间,"可以尽情想象,答对了,说的有道理的有奖。"
窦荣兴问道:"什么奖?"
"奖励一个媳妇。"杜九言道:"包君满意的媳妇。"
窦荣兴和宋吉艺两个人眼睛一亮,蔡卓如笑着,道:"那看来我和跛子兄不用猜了。"
大家都看着跛子。
"多谢蔡公子给我台阶下,否则,这么难的题会让我露怯。"跛子道。
蔡卓如笑了起来,桂王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跛子看着他,"王爷猜到了?"
"本王当然猜到了,现在就来考考你们。"桂王昂着头道。
跛子笑而不语。
"我看看,"花子将纸拿过去,念着,"五九二三...六九一..."
"好奇怪啊,这怎么没头没尾的。"他将纸翻来覆去的看着。
钱道安道:"会是暗号吗?"
"和谁的暗号,暗号代表什么意思呢?"周肖问道。
钱道安摇头,"想不到,没见过这样排列的数字。"
"这张纸从哪里找到的?"韩当问道。
桂王道:"金嵘家里。"
"那会不会是银子?"韩当道:"六千九百二十三两?或者六万九千二百三十两?"
杜九言颔首:"有些像,感觉上很接近了。"
"我,"小萝卜突然举手,"我有个想法。"
大家都看着他胖嘟嘟的小脸,宋吉艺道:"想、想什么、尿、尿尿?"
"宋叔叔您认真点,我现在在办案呢。"小萝卜一本正经地地道:"这个六,我觉得是顺天六年,九是九月,二是二号,三呢,可能就是这一天他得了三万两,或者三千两。"
大家一愣,杜九言已经将纸拿过去看了,看了一会儿她问跛子,"四年前的堤坝,何时拨款的?"
"五月初我记得,但款项真正到邵阳,应该是五月底。"跛子道:"顺天六年。"
杜九言就点着一组数字,"如果是小萝卜说的,顺天六年的话,那这一组六六一四就很合适。"
"顺天六年六月初一得银四万?"窦荣兴总结道:"那这十三组数字,最后一位就是他得的钱?"
他数了一遍,道:"如果是都万的,他这一共是十八万两。"
"好有钱!"小萝卜惊呼一声。
桂王敲桌子,"这不是他的钱,这样的钱留着是要杀头的。"
"没我有钱,"跛子摸了摸小萝卜的头。
小萝卜眼睛发亮,又转头看着蔡卓如,"蔡叔叔,和您比呢?"
"我自己没有这么多,但是我家比这个要多很多。"蔡卓如道。
小萝卜一脸羡慕和崇拜。
杜九言眼皮子直跳,什么时候在她的周围,大家开始赤裸裸的炫富了?
就连跛子也开始没事就露富。
让她都开始好奇,他到底有多少钱。
他成天也不做买卖,得多大的商业帝国,让他这个东家能这么自在,甚至于都不用拍板做决断年底巡视给雇员鼓励封红?
"这里是桂王府!"桂王拍着桌子道:"有钱不如有权。"
桂王轻蔑地看着跛子和蔡卓如,"我是王爷,请你们时刻记住。"
跛子笑而不语。
蔡卓如拱了拱手,道:"是,王爷还有封地。"
"胆子大了嘛!"桂王真是越看蔡卓如越不顺眼了,"找不自在是吧。"
蔡卓如去看杜九言。
"行了行了。"杜九言立刻做和事老,"说正经事,怎么就扯到钱权上去了?"
桂王愤愤不平,他已经忍很久了。跛子和蔡卓如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炫耀自己的钱财了。
蔡卓如现在居然还装怂让杜九言护着他。
这什么男人,简直不要脸!
"言言,"桂王道:"他们联手,你看不出来吗?"
杜九言嘴角抖了抖,安抚道:"王爷,这个天下都姓赵,您还怕别人炫富吗,是吧。"
桂王颔首,眯着看着跛子和蔡卓如,"小心我让你们的钱也姓赵。"
"不敢!"蔡卓如拱手道,又委屈地看了一眼杜九言。
杜九言顿时心疼,和桂王道:"不说了,我们接着说正经事。"
桂王怒!
蔡卓如低声喝茶,眼底眉眼都是笑意,小萝卜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蔡叔叔,您这招很好用啊。"
"是。"蔡卓如低声回道:"帮我保密。"
小萝卜捂着笑,蔡卓如低声道:"等我饭馆开业,许你三成股。"
"其实义父也会。"小萝卜笑眯眯地道:"你们都是聪明人。"
蔡卓如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三成股还给你。"
"不过我可以出钱,我少出点行不行,不能白要的。"小萝卜道。
蔡卓如知道小萝卜的脾气,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还有钱吗?"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爹不知道您别说哦,我们互相保密。"小萝卜道。
蔡卓如忍着没笑出声来。
小萝卜正要说话,忽然宋吉艺将他拉过来,指着他道:"猜、猜出来、有、有奖、奖励媳媳妇、妇妇。给、给、给小、小、小萝萝卜。"
小萝卜愕然,"什么媳妇?"
"刚才你爹说了,只要猜的靠谱,就奖励媳妇一个,一直到你满意为止。"周肖给他解释。
小萝卜张着嘴,一脸惊恐害怕地看着大家。
众人大笑起来。
"把我媳妇送给宋叔叔。"小萝卜指着宋吉艺,"宋叔叔最想要媳妇了。"
宋吉艺摇头,"不、不要你你的、我、我我要、要自己自己的、媳妇妇。"
"也好意思,"杜九言敲宋吉艺的头,"小萝卜娶媳妇的,你都是人到中年了,还好意思嫌弃他的媳妇。"
宋吉艺瞪眼,没想到自己还有人到中年的时候。
"接着说,"杜九言道:"如果这个推断是对的,那么这一次搜出来的是十一万就很有深意啊。"
"如果是这样,那么邱文力也应该是这个数。"
跛子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让大家觉得,两次进京的钱,就是被他们三个人平分的?"
杜九言道:"钱数也不是全对,今年送京中七万两,但邱文力和金嵘以及卞文清账面一人得一万,那么剩下的四万去哪里了?"
"这个四万,是个可退可进的坑。"杜九言道。
钱道安问道:"那么现在,是要核实猜想吗?"
"嗯。"杜九言将东西递给桂王,"王爷,要劳驾您了。将您在朝中的人脉用起来!"
桂王咳嗽了一声,"在朝中,我没有人脉。"
大家都看着他。
"这种事还要我解释吗?我要是在朝中拉党结派插手朝政,你们以为我扯旗造反后,我哥会一点不生气?"桂王白了大家一眼。
众人恍然大悟。
这一点连杜九言都没有想到,"王爷,看不出来您这么聪明!"
桂王被气笑了起来,"这是聪明吗,这是没有必要!"
"行。"杜九言道:"那我要用我的人脉了。"
大家都看着她,好奇她的人脉是什么。
"你要去找钱侍郎?"跛子问道。
杜九言的人脉也就鲁章之和钱侍郎了,但她实际也没有特别的信任,否则这一次贪污案件出来后,她就应该和两位大人通气。
可她现在都不曾去过鲁章之府上拜访过。
"错!"杜九言笑了,"我还另外一个人脉。"
大家一脸不解,她什么时候又发展了人脉。
414 十更
下午,杜九言神神秘秘地出去,桂王和跛子等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她消失打开背影,桂王问道:"她还认识谁?"
"不清楚,"跛子蹙眉道:"许是新认识的。"
桂王原本不满,但见跛子也不知道,心里顿时舒服了很多,背着手欲走,忽然蔡卓如悠悠地出声道:"孟郊!"
"什么?"桂王看着蔡卓如,"你说谁?"
蔡卓如道:"她和郭庭是好友,而孟郊由是郭庭的兄长,她如果想要找一个与这个案子不相干的人帮忙。"
"就只能找孟郊了。"
蔡卓如说完,浅浅一笑。
这笑容看的桂王很刺眼,气的想动手。
跛子咳嗽了一声,淡淡地道:"蔡公子,明日我怕是不能去铺子里给你帮忙了,我约了人办事。"
他说着礼貌一笑,走了。
"别帮他,"桂王道:"穷嘚瑟,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着也走了。
蔡卓如抬头看天,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他笑了起来,负着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杜九言不知道王府里的事,敲了孟府的门,小厮看着他一愣,"你,是杜先生?"
"是!"杜九言含笑道:"我来找孟都督,不知道他可在家中。"
小厮回道:"在,在的。"又道:"先生稍做喝茶,我去回禀我们大人。"
杜九言颔首,在茶房坐下来,孟府的小厮不停打量她。
一会儿功夫,负责通禀的小厮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道:"杜先生,我们大人在书房等您,您随小的来。"
"好!"杜九言起身,随小厮去书房。
书房门开着,杜九言看到了坐在桌后的孟郊,与她想象中一样,孟郊个子很高,肩宽臂壮,有磊落豁达之气,武将之风。
"猛都督。"杜九言进门行礼,"在下杜九言。"
孟郊已起身,拱手还礼道:"听郭庭不知提起你多少回,就连近日给我的来信中,还提到你来京中比试的事情,嘱我有机会就多关照,不过看杜先生风生水起,完全不需要孟某微薄之力,所以就没有登门。"
前几日在朝堂他们其实见过,孟郊当时心中也是跌宕起伏,恨不能立刻上沙场,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才好。
后来回到家中冷静下来,实在是吃惊不已,杜九言确实是了不得。
"我今日来,就是厚着脸皮求都督您关照的。"杜九言笑着道。
孟郊请她坐,亲自关了门,和她对面而坐,问道:"你我虽初次见面,但实际对彼此已有了解。郭庭为人我信,所以我也信他认定的朋友,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我和您虽初次相见却有种悔不早相识的感觉,孟都督,那杜某就厚着脸皮说了。"杜九言道。
孟郊颔首。
杜九言就大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孟郊说了一遍,"...我现在想要查金嵘进入检察院后,所有从他手中进出的钱项来往。"
"他督管湖广道,虽有五年之久,但大笔出入应该不多,查起来虽有些难度,但好在不算繁琐。"
"但尽管如此,我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查。"杜九言道。
孟郊明白她的顾虑,桂王在朝中没有安插势力,而她又不能去钱侍郎或者鲁章之,毕竟案件没有查清楚,结果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可以。都察院我有人,难道事不一定能办成,但是这样的事肯定没有问题。"孟郊很豪爽。
杜九言起身行礼,"实在太谢谢孟都督了。"
她和孟郊没有来往过,有心人不会想得到他会请孟郊去查。
孟郊呵呵一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不用这么客气。"
"除这一件,还有一件事。"
孟郊看着他。
"四年前户部的银两送去邵阳时,必然会有差役押送。我想知道这些差役还在不在,如果不在的话,是哪些人不在了。"杜九言道。
孟郊问道:"我懂你意思,当年押送,送过去的是不是银子,是不是被人掉包,朝中的人不知道,但哪些差役是一定知道的,是吧?"
"是!瞒上不瞒下。"杜九言道:"从京城到邵阳一个多月,他们不会一点没有察觉。"
孟郊颔首,"此事好办,我去安排人查。"
"多谢孟都督!"杜九言起身起身,"为不多给您惹不必要的麻烦,那我这就告辞了,待本案结后,我再请都督吃酒。"
"一言为定。"孟郊送杜九言。
回到王府,桂王和跛子还有蔡卓如都不在,小萝卜和花子还有闹儿三个人在院子里玩,杜九言道:"今天没有出去玩吗?"
"钱大哥说一会儿带我们去听戏,"花子笑的眉眼弯弯,"九哥,您去不去?"
杜九言摇头,"没兴趣,你们去的话要跟紧了,别走丢了。"
三个人点头。
杜九言回房将整个案件的整理了一遍,下午又折返出门而去。
钱道安四个人领着三个孩子去了京城最大的瓦肆,这个瓦肆从早上辰正开始每一个时辰就会上一档节目,门口也摆着今天一日的节目表,观众可以盯着时段,进去观看自己喜欢的节目。
曲艺杂谈丰富又有趣。
小萝卜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兴奋不已,盯着节目表一直看,"钱伯伯,这个戏后面是皮影,我也想看。"
"先听戏,今日演岳飞传,等看完了如果还想看,我们就留下来。"
小萝卜点头不迭。
花子和闹儿也兴奋不已,一行人坐在前面的位置上,锣鼓响起台上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这是岳飞传的选段,花子看的特别痴迷,一直咬着唇目不转睛,瞧着花旦动作好时,还会下意识跟着学。
小萝卜偷偷笑着,这闹儿悄悄话。
"花子,"闹儿拍着他的手,哭笑不得,"让九哥去和戏班子说说,收了你吧。"
花子红了脸,道:"我就忍不住,不唱还不行嘛。"
"我们说好了,以后要堂堂正正做人,做戏子没有出路。"闹儿道。
花子点着头。
"这位小哥,"两人说着话,一个胖敦敦的中年男人上前来行礼大招呼,盯着花子道:"方才看小哥坐在这里看,举手投足十分漂亮准确,小哥在哪个戏班子当家?"
大家一愣,花子红了脸,钱道安回道:"这是我们的弟弟,他不在戏班子,只是因为喜欢,才会跟着学两个招式。"
"是、是、是、是不能、不能学?"宋吉艺不满地看着男子。
男子道:"不是,各位误会了。实在是因为这位小哥生的清秀俊美,刚刚扮的两式实在是有韵,在下一时好奇来问问。"
"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对不住了。"
花子笑了起来,大眼睛亮晶晶的,让对面的男子一下子就想到他若是扮上相,再套上一件戏服,定然是倾国倾城。
爱才之心顿起,男子实在忍不住多问一句,"不知小哥可愿意..."
"他不愿意,"闹儿道:"不行。"
男子又看向闹儿又是一怔,这位小哥年纪略大一点,但是男生女相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容貌。
这戏台上的美,和寻常生活中的美不同。有的人生的好看,可扮上相后却毫无特色,但有的人却不同,人好看扮上相后更加的好看,出彩不说也有韵。
一个韵,涵盖的太多,无法笼统的概括,但是他跟了一辈子的戏,看了一辈子的人,这两个少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二位,真、不想试试?"男子道:"我一定竭尽全力,将二位捧成名动大周的名角。"
两个人的年纪学艺虽有些大了,可只要有灵气,下点苦功夫也来得及。
"不去不去!"闹儿紧紧抓着花子的手,"你快走,我们不学。"
男子还想说什么,钱道安含笑道:"抱歉,二位弟弟还要读书,不能误了正业!"
"这样啊,"男子一脸遗憾,"抱歉,打扰了。"
男子依依不舍地走了,站在一边爱怜地看着花子和闹儿,实在是惋惜了。
这样的好苗子,真的是十年也不见得能看见一个。
闹儿想到以前在戏班子的情景,整个人气的都在抖,花子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闹儿哥,你别气了,我们现在有九哥,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的。"
"我知道。"闹儿低声道:"没事,我不想了。"
花子笑着点头,又认真去听戏。
闹儿看着花子叹了口气,想到了方才男子说的话。难道有的人真的是天生为戏台而生的吗?
416 一更
杜九言和桂王在大理寺的牢里,金嵘满面胡茬头发蓬乱地穿着皱巴巴的囚衣,坐在墙角闭目养神,听到声音他睁眼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顿时一脸戒备地站起来,"王爷?"
桂王没接他的话。
"杜九言!"杜九言介绍自己,"金大人,我接了卞文清的讼案,所以,要来和您聊一聊案情。"
金嵘愕然,看着她问道:"他请了你做讼师?"
"是!"杜九言道:"他不承认曾经给你和邱大人写信,更不存在和你二人平分水利银。"
金嵘冷笑一声,"我也不承认,可又如何?"
"是啊,谁也不想承认自己犯罪了。可是不承认和不能承认是两回事,是吧,金大人。"
金嵘道:"看来你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讼师接讼案难道不细细查证,就这样贸然接讼案,你就不怕自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孽。"
"没关系啊,金大人。如果他有罪我就做有罪辩讼,他没有我就做无罪辩讼嘛。这不还在调查之中,一切待定。"杜九言道。
"那你还是安心想想怎么做有罪辩讼吧。"金嵘又重新坐下来,冷声道:"你也不用来问我,我该说的都说了,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查卷宗供词就好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一副不打算再开口的架势。
"金大人,"杜九言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在金嵘面前低声道:"您是怕家人受牵连吗?"
金嵘没有睁开眼,但眉头动了动。
"我今天去过你家了,你的夫人一个人在偌大的府中游荡,魂不守舍,双眸无光。"杜九言道:"看到她我很心酸,有种直觉,一旦来日您被斩首,她在给你收尸后,必然会相随而去。"
金嵘猛然睁开眼看着她,"她是我的妻子,生死相随是她的本份。"
杜九言颔首,"是吗?那您的孩子们呢?我听说您有一双儿女,儿子书读都很好,女婿也是一表人才,即将参加明年春闱。"
"现在您出事了,对他们影响很大吧。"
金嵘道:"为人子女者,既有受长辈的荫恩的欢喜,也该有被长辈所牵累的从容。"
"有道理。"杜九言看着金嵘,扬眉道:"那么,当一切都发生了,你又得到了什么?"
夫人死了,儿女前程尽毁,那么他现在所袒护和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难道是死的更痛快点?
金嵘一怔,手抓住了地上的稻草,微微发抖,一字一句地道:"杜先生误会了,我没有袒护和坚持。我现在是被动的在伏法,若让我选择,我自然愿意高床软枕,位高权重。"
杜九言道:"你,不是没有机会了。"
"杜先生的本事可通天了。"金嵘语气讥讽,"十一万两的贪污受贿,你还能让我高床软枕,位高权重?"
杜九言笑了,"我的本事必然没有通天,但我会去做,并为之而努力。如此,机会至少有的。可金大人的坚持和袒护,那些人是不会给你机会的。"
"金大人不管做什么,结果就是,你是一刀砍掉脑袋,还是不明不白死在囚牢里。"
她说着,拍了拍金嵘的肩膀,"你想想呢。"说着,又凑近了金嵘低声道:"我明天还会来,希望...明天我来的时候,金大人您健在。毕竟,王爷这么近都没有听清你我在说什么。"
她说着,在金嵘惊愕的目光中,微微拱手,道:"多谢金大人相告,杜某必当竭尽全力。"
说着,不急不慢地出了牢房。
桂王随她出去。
金嵘坐在原地浑身发抖。这个年轻人心机太深,他以为她是来劝的,没有想到她是来逼他的。
一番"暧昧亲昵"的交谈,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他也知道,稍后就会有人来问他谈话的内容...他会原封不动的复述,可是问话的人信吗?
明天?明天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
金嵘想到了邱文力。
他们隔着栅栏,他亲眼看着邱文力将腰带拴在了栅栏上,气息一点一点消失。
下一个,就是他了。
金嵘依旧盘腿坐着,角落里的马桶传来一阵阵的恶臭,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穿来脚步声,有人停在他面前,低声道:"大人让我问你,杜九言下午和你说了什么,你又说了什么?"
金嵘原封不动地回答了,"她说她明天还来,希望我还健在。"
他说着,冷眼朝问话的人笑了笑。
"菩萨保佑吧。"问话的人答了他,拂袖走了。
天亮了,金嵘依旧坐在原地,双脚发麻,周身冻的仿佛是个石块,他艰难地动了动,一束阳光从头顶投射下来。
"金大人,"牢头从栅栏里丢了一套棉衣裤进来,"金夫人给你的,天气冷穿着吧。"
棉衣就丢在腿边,还有一碗清水。
金嵘笑了,起来将清水喝了,棉衣穿上。顿时周身包裹着一丝暖气,他心情不错,甚至在牢房里原地走了两圈,打了一套儿时跟师父学的强身拳。
"金大人,"杜九言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四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牢头将门打开,杜九言热情地将包子递给他,"趁热吃,不用客气。"
金嵘没有客气,当着杜九言的面吃了两个包子,剩下的塞在口袋里。
"看,我说我能帮你吧。"杜九言低声道:"昨天交谈后,您今天就喝到了干净的水,穿上夫人亲手做的棉袄。"
"这才是落难老干部的待遇啊。"
金嵘冷笑,"承蒙你关照了。"
"不用不用。"杜九言含笑道:"我有诉求,当然就要有奉献的精神才行啊。"
金嵘换了个稍稍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杜九言也坐在他对面,"想了一夜,您想的怎么样?"
金嵘道:"你不用白费心机了。"
杜九言道:"那我明天不来了?不来的话,你的待遇可就没有了。"
金嵘冷笑不语。
"放心,我还是会来的,再来一天。"杜九言说完,起身便走了。
金嵘坐在原地,将棉袄拢紧了一些,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问他,他依旧如实说了,那人笑了笑,道:"大人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的,让我给你跑一趟。"
"告诉我夫人,好好活着。"金嵘道。
男人点头,便出了牢房。
杜九言站在大理寺对面的巷子里,跛子随在她身后,问道:"你的意思,你明天再去一天,如果后天不去,金嵘必死?"
"是!"杜九言颔首。
金嵘转述的他们之间聊天的内容,对方不会相信的。她连着去了三天,第四天不去了,对方只会认为金嵘告诉了她某些秘密。
在对方看来,她只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才不用继续去牢房。
"那你去不去?"跛子问道。
杜九言点头,"去啊,反正死的又不是我。"
她说着,慢悠悠地闲逛着,等上了东四街,后面就有人跟着他们,杜九言奇怪道:"怎么今天没看到王爷?"
一早就走了。
"去靖宁侯府了,今天是靖宁侯夫人的小寿辰。太后娘娘亲自下令让他去。"
杜九言咦了一声,语气暧昧地道:"跛爷,您了解比我还清楚啊,王爷告诉你的?"
跛子白了她一眼,"别成天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想想你的案子怎么办吧。吴文钧查毛文渊似乎已经有眉目了。"
"能怎么样,不是所有人受贿贪污都留账册。所以重点还是在人。"她说着一顿,道:"今晚咱们夜探邱府。"
跛子道:"邱文力死了,你去还能找到什么?"
"大家都白天去,我们晚上去了,说不定就有收获呢。"杜九言笑眯眯地道。
跛子颔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跛爷,把你的人借点给我用用吧。"杜九言道:"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
跛子被气笑,"借不了,我也无能为力。"
"不是你的人吗?"杜九言不满。
"我无能为力的是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所以,你有什么事我帮你,想借人,不行。"跛子道。
杜九言叹气,"还是王爷好。"
"王爷能借给你人用?茅道士还是韩当乔墨?"
417 二更
杜九言哈哈笑了起来,指着跛子,"跛爷,做人不要这么损,人好歹是王爷,还貌美如花。"
"关键,腿好!"杜九言暧昧扫他一眼,大步跑了。
跛子指着她,三两步追过去,道:"你一膨胀就生事,什么话都敢说。"
"错了,错了。"杜九言拱手求饶。
跛子无奈地摇头,又觉得这才是杜九言,你永远都难料到,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行行好吧,给点钱,我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一个小乞丐拦在前面,杜九言道:"真可怜。"
说着,摘了跛子的荷包,抓了十几文钱给他,小乞丐一个劲儿给她道谢,杜九言扶着对方,慈眉善目地道:"我心好,不用道谢。"
小乞丐行礼,捧着十几文钱走了。
杜九言将荷包还给跛子。
跛子接过来不再挂在腰上,而是塞怀里去了,"你慈眉善目,我是什么?"
"打掩护的,"杜九言摊开手,手里多了个纸条,"小乞丐给我的。"
跛子扬眉。
两人回了王府,拆开纸条,就见上面写道:"先生所托之事已办妥,今晚子时在府中相侯。"
"孟郊?"跛子问道。
杜九言颔首,道:"去睡觉,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啊。"
"你去睡吧,我去找小萝卜。"跛子说着出去了,杜九言回房休息,天黑后她和跛子还有桂王从侧门出来。
三个人沿着巷子走的无声无息。
"武功见长,"桂王难得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蒙着面露着一双眼睛,但因个子很高,目标还是很明显。
杜九言还没说话,跛子道:"我教的好。"
桂王看着跛子,"我发现你到京城后很得意,你凭什么得意,我都没得意。"
跛子道:"向来如此,该得意时不应低调。"
"停!"杜九言拦在二人中间,拱手道:"我知道二位被我的魅力所迷倒,以至于恨不得为了我杀了对方。可二位这么吵吵没有用,我认为不如抽空决一死战吧。"
"这样吵不够爷们,只有决一死战才够硬气。"
"等二位谁先死了,我就挖一个双人穴,待百年后我就葬在他身边。生,我是不可能和你们同寝了,死,我可以委曲求全一下,反正啥也不知道,恶心了也吐不出来了。"
桂王和跛子都看着她,冷笑。
"打不打?"杜九言看着他们。
桂王哼了一声,指着她道:"言言,你的皮都快成铜墙铁壁了。"
跛子赞同,道:"膨胀。"
"不打就老实做事。"杜九言一手拉着一个,"走,走。都是好朋友啊,好朋友不要这样,以后死了,我们三个人同穴也是可以的。"
桂王气的想打她。
子夜未到,三个人先到的邱府,邱府还住着人,院内的小门上挂着一盏白灯笼,三个人找到邱文力的书房。
邱文力的家中并没有搜到脏银,据吴文钧的调查,邱家人承认,银子是去年死去的邱文力的长子赌输了,家里如今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
推开门,书房里的情景比金嵘要好很多,书放在原位,但四壁空空亦没有名家字画的装饰。
三个人找了很久,但没有收获。
"你想找什么?"跛子问道。
杜九言凝眉道:"邱文力不会是结束,所以,我想找到吴文钧延伸出去的开始。"
"如果真有这样东西,也不可能还在这里等着你。"跛子道。
杜九言摇头,"不一定。正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所以吴文钧至此还留着毛文渊没有查明白,拖着案件不结。"
这个案件,从入京开始,就一直在攥在吴文钧的手中,发展的到什么地步,牵扯到什么人,都由着他在控制。
就好像他握在手里的纸,是只露出一角,还是全部展开给大家看,都由他。
"那你不应该找吴文钧的证据?"跛子问道。
"那比找这个还难,他不可能留证据给我们的。"杜九言道。
查到了两天,除了意外发现的金嵘留下来的"密码"外,其他的毫无收获。最关键的,这个密码的主人,却根本不打算承认。
所以,如果这个密码是真的,如果金嵘不承认,那么金嵘死了比活着好。
至少,活着的人不会反驳她。
"时间不早了,走了,走了。"杜九言拉着两人出来,两人也不反抗,由她拉着很自在。
三人走着,桂王道:"你托孟郊办事到是聪明之举,吴文钧定想不到。"
"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此番接触一下,我对孟都督的印象极好。"
桂王颔首,"为人确实不错,可以深交。"
到孟府,孟郊在书房外等他们,看见桂王他一愣,忙要跪拜,桂王扶他起来,含笑道:"不用虚礼,本王只是陪朋友来办事。"
四人进了书房,孟郊给了杜九言一个卷宗,打开来里面是誊抄的都察院这五年来,从金嵘手中批出去的,湖广河道所有大笔银两的进出。
一共十四笔,杜九言将金嵘写着数字的密码拿出来比对。
另外三个人都在灯下看着她。
过了一刻她抬起头来,有些兴奋地道:"对的上,其中一笔只有两万两,他似乎没有得钱。其余的每一次拨款,他都贪了。"
"每一笔都是万两以上。"
"金嵘果然是一条大鱼!"杜九言道。
"还有这个,"孟郊给了她一个地址,"四年前押送去金银去邵阳的那些人,除了这个人,其他都还在工部当差。"
"这个人很特别,我打听到当年他从邵阳回来的半道上,就回了青州老家。"
"此后就再也没消息。你们可以查一查他。"
杜九言颔首,看向桂王,"可以请顾青山走一趟,青州不远,来得及。"
"好!"桂王颔首。
第二日一早,杜九言再次去了牢中,和金嵘闲聊了一刻钟,金嵘态度不变,她也没有强迫,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就出来了。
从大理寺出来,刚到衙门门外,就看见桂王正靠在对面等她,她过去问道:"怎么在这里,出事了?"
"嗯。"桂王低声道:"吴文钧从邱文力办公的班房书柜里,找到了邱文力和已惊过世木阁老曾经来往的信件,其中一封提到让他多和钱侍郎走动,钱侍郎为人有侠士之义,为难之时一定会出手相帮。"
"另一封信,则是两张五万两的票根,这两张作废的票根出自永丰票号,吴文钧查了永丰票号的账目,这两张票根对应的是名字,已是钱羽。"
意思是,这两张五万的银票,是邱文力先存入的,后来转送给了钱侍郎,钱侍郎在取用这两张银票后,永丰票号的柜面账本上,就更改成钱侍郎的名字。
在票号,小额存取只认银票,像这种大额面就会登记存入人的姓名,取钱时不但需要票根还要需要私章核对,如果赠与他人,就要来票号招呼一声。
"好手段!"杜九言都要为吴文钧叫好了,"他这掌控的力度相当出彩。"
桂王凝眉,"邱文力延伸出钱羽,金嵘做假证扯出的卞文清又是什么目的?"
"如果卞文清没有找我做辩讼,那么吴文钧用他的真正目的,应该就是鲁阁老。他想怎么做我猜不到,但左右不过手段牵扯。"
最后,即便成不了案鲁阁老能洗脱罪名,可他的首辅之位也会被危及。
鲁党以鲁阁老和钱侍郎为首,如果这两个人都没有了,那么剩下的人,就不足为惧了。
"厉害啊!"桂王道:"他自己贪污的事败露了,居然能不疾不徐地做这么多事,安排着倒打一耙,果真有几分本事。"
两人站在大理寺门口,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看到钱侍郎由吴文钧陪同,看似闲聊实在押解的方式,往大理寺而去。
"我去!"杜九言按着桂王,"您是王牌,等我吃亏了您再上。"
桂王颔首。
杜九言大步出去,喊道:"啊呀吴大人!"
吴文钧停下来,见是杜九言,顿时目露森凉。
418 三更
"吴大人,"杜九言拱手,又看着钱侍郎,"钱大人,今天三司二审吗?"
钱侍郎穿着官服,但是没有戴官帽吗,冲着她气定神闲地一笑,道:"杜先生说笑了,钱某今儿不是主审,是被审。"
"吴大人审您?"杜九言问道。
"是啊,说我贪污。"钱侍郎甩了甩袖子,扇了一阵清风,"也不知道能不能帮着钱某人找点银子出来,毕竟家徒四壁的我,也很想在家里挖点银子出来。"
杜九言笑了,看着吴文钧,"吴大人,您要努力啊。钱侍郎有没有钱,就靠您去嗅去找了。"
吴文钧顿时变脸,压着声音道:"杜九言,你算个什么东西,抬举你,你就是条狗,可狗也没有资格在外面前吠,你若想好就做好本分的事,其余的和你无关。"
杜九言啊呀一声,一回头喊道:"王爷,吴大人骂我狗都不如!"
桂王三步并作两步过来。
吴文钧脸色看一变,指着杜九言气的说不出话来,又不得不冲着桂王行礼,"下官拜见王爷。"
砰!
桂王一脚揣在吴文钧腿上,他咯噔一声双膝砸在地上跪下来。
这一脚,连杜九言都没有想到,更不要说吴文钧了。
他是正三品,虽未入阁却是三司之首,不说万人之上,可在朝中就算首辅看他不顺眼,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更何况,文官之间就算不满,也多是隐忍后暗中还击,就算是武官哪也不敢真的动手打谁。
所以,吴文钧跪下来后,双膝钻心的疼,一瞬间他以为他的腿断掉了。
他目瞪口呆地跪在桂王面前,抬头看着他。
钱侍郎也是惊愕不已。
"京中人都知道,杜九言是我知己好友,你骂他狗不如,那就是在暗示本王是狗!"桂王道。
周围好些人停下来看热闹,大理寺里也出来很多,隔壁都察院也有人跑出来,一下子将这边团团围住。
看着吴文钧,杜九言忽然有种她和桂王狼狈为奸,坑害清官的错觉。
不过,这种感觉很好,难怪那么多人想要权势。
权势就是,我打你,你还的跪着被我打。
"没有,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吴文钧气的直抖,但再生气都不能回桂王的嘴,纵然他什么权都没有。
这样一个没有本事还胡闹的人,你也不得不敬着,谁让他命好出生在皇家,姓赵呢。
"本王看你就是这个意思,"桂王道指着他道:"今天看你乖觉,认错态度好,本王就绕了你。若再有一次,本王就直接砍了你。"
吴文钧没有说话。
隔壁,御史俞大人上前来,道:"王爷,吴大人位居三品是朝廷命官,为朝廷效力有功也有劳,更何况,他现在正在办案,您怎么能如此待他。"
"您这样是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的。"
"寒谁的心?"桂王一转头看着俞大人,"你为谁鞠躬精粹死而后已?"
"为圣上,为朝廷!"俞大人道。
桂王冷笑,道:"我是个吃闲饭任性跋扈没学问的王爷,你们谁的心寒了,跟我有关系吗?"
"不满意,找我哥告状去。"
"少在这里和本王扯嘴皮。"桂王指着俞大人,"找个草团擦擦嘴,你要不干净,本王照样打!"
俞大人道:"王爷,您怎么能这样,您这是蛮不讲理。纵然您身份高贵,可也不能如此跋扈嚣张。"
"你脑子里是不是都是水?立刻滚!"桂王说完,指着吴文钧,"记住没有?"
吴文钧跪着,颔首道:"是!"
"起吧。"桂王负手立着,吴文钧由自己的门客扶着起来,一双膝盖不停的抖动,已是站不稳,他拱了拱手,道:"下官告退。"
说着,扫了一眼杜九言,和旁边的人道:"带钱大人进去。"
大理寺的人鱼贯回了衙门。
钱侍郎不疾不徐地和杜九言打了个眼色,低调地跟着吴文钧一起进了大理寺。
"滚!"桂王拂袖。
大家不敢再惹他,纷纷告辞走了。
"帅!"杜九言一脸崇拜,"方才那一脚真的是又解气又解恨,踹的恰到好处,不轻不重。"
桂王得意洋洋,"那是,一个跋扈嚣张任性的王爷别的不会,打人是必然不会手生的。"
"王爷,请给小人一次机会,今日小人一定要请您吃饭。"杜九言道。
桂王指了指大理寺,"钱侍郎方才说什么,没事?"
杜九言道:"钱大人气定神闲,显然是早就准备舍身饲虎,深入虎穴了,咱们不用管他,该吃饭吃饭。"
在今天以前,钱侍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都怀疑这个案子,会不会真的和鲁章之还有钱侍郎有关。
否则,这么好的打击对手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用。
没想到啊,钱侍郎在这里等着。
"真不管?"桂王问道。
"我是讼师,谁给我钱我管谁。"杜九言道。
其实,她很好奇钱侍郎有什么打算,这都锒铛入狱了。
"有原则!"桂王道:"言言,我很欣赏你。"
杜九言笑,"王爷,今天我也很欣赏您。"
桂王顺势就勾着她的肩膀,"走,吃饭去。"
杜九言拍他的手,"王爷,您不自重我需要自重的。"
"想想我刚才为了你不惜损害声名的举动,你就不应该拍开我的手,如此的你,很凉薄,伤我的心。"桂王道。
杜九言道:"王爷,人情我记住了,所以请您吃饭。但您说为了我损害声名的事,我不认同,因为您的声名本就如此。"
桂王哼了一声,将她搂紧了,"你再说话,本王在大街上就亲你。"
杜九言闭嘴。
桂王笑了。
两人找了个小馆子点菜坐下来,桂王道:"接下来做什么?"
"需要一个突破口。"杜九言道:"还需要去见圣上一次。"
"这两日怎么又没有见到茅道士?"
桂王道:"没出门如果也没有见到他,那就只能在睡觉了。"
两人吃过饭回王府找茅道士。
桂王敲茅道士的房门,没有人开,他拦着杜九言,"他睡觉不穿衣服,一会儿我进去你不要进去。"
"好。"杜九言也不想看到裸睡的茅道士。
桂王一脚踹开门,就看到茅道士抱着被子撅起屁股在暖烘烘的炕上鼾声如雷。
"本王这里有一盆水,数到三你要不起,就全当给你洗澡了。"
桂王负手道。
"王爷,有话好好说。"茅道士一骨碌坐起来,用被子遮住身体,待发现桂王手里没水盆,顿时松了口气,"王爷,贫道正在修仙,您这一打断,贫道又要重新开始了。"
"把衣服穿好,九言要见你。"桂王道。
"她有事就进来啊,说完话贫道继续..."茅道士说了一半,发现桂王正冷飕飕地看着他,顿时麻溜地将衣服穿好。
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子边。
"道长,您好啊!"杜九言进来了,笑眯眯地,"修仙很累吧,要不要吃饭,我刚才吩咐厨房给您煮鸡丝面了。"
茅道士一脸戒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奸是不可能有的。"杜九言的"礼"结束了,便在茅道士对面坐下来,"你见天炼丹,有没有让人假死的药?"
茅道士一脸鄙夷,"没有!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有。"
"那...火药呢,你能不能造出来?"杜九言道。
茅道士目光一顿,桂王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火药干什么?"茅道士倒茶喝着,余光撇着杜九言。
杜九言道:"劫狱。"
"没有!"茅道士义正言辞,"作为一个律法的维护者,你开口就说劫狱,这样是不是不好?"
杜九言道:"作为一个骗吃骗喝的道士,你是没有资格来指责我的。"
茅道士嘴角抖了抖,摆着手道:"我、我没有火药,但是我可以做个能放很多烟气的药,一点燃满室都是臭烟。"
这有什么用?杜九言勉为其难,"那你做吧,做出来我看看。"
"什么叫你做出看看?这个很麻烦的。"茅道士道。
"没见过当然要看看。"杜九言道:"速速去干活吧。我儿又多一个玩具了。"
不能做火药,那就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茅道士气的不得了,"鸡丝面什么时候来?"
谢桦将鸡丝面端上来,茅道士数着面条吃完,磨磨蹭蹭去城外道观干活去了。
杜九言拉着桂王去了金府。
金夫人给他们开门,和上一次一样面无表情地让开,行礼道:"二位请吧。"
"院子里三尺地,都已被人掘了,二位再来十次可能也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了。"金夫人不急不慢地走着,杜九言跟着她,"夫人有孙子吗?"
金夫人脚步顿了一下,"有。"
"听说您儿子读书很好,孙子想必也聪明伶俐吧?"杜九言道。
金夫人眸光柔和了不少,"像我家老爷,自小聪明爱读书。"
"但是没有用了,"杜九言道:"贵公子是举人,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应该春闱了吧?"
金夫人没说话,眸光冷了许多。
"金大人判了以后,贵公子的功名虽不除,但也不能参加科举了,就算是做讼师,有这样的父亲也会被人诟病的。"
金夫人忽然停下来看着她,"我儿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们凭什么说他。"
"他花用了贪污得来的钱,他就等于做过。"杜九言道:"若圣上判的重一点,他连罪也是可以的。"
金夫人浑身发抖。
"金夫人别怕,我有个办法。"杜九言拉着好用的桂王过来,"您看,这是桂王爷,他可以保您儿子不受牵连,安心科举。"
"将来,如同他父亲一样高中皇榜,做一位清正廉洁的好官。"
金夫人抿着唇,好一会儿道:"好,我告诉你们。"
419 四更
吴文钧在问讯的房间内喝茶,隔着一张桌子,对面坐着的是钱侍郎钱羽。
"你贪污,却把事扣在我身上,吴大人的底线越来越低了。"钱羽道。
吴文钧放了茶盅,语气平静地道:"没有人往你身上推,你身上背着的都是你自己作的事。"
"两张票根,票号的账簿,外加一封似是而非木阁老的信?"钱羽道:"吴文钧,到本官这里你是不是还没有结束,下一个是谁?"
吴文钧道:"身正影就正,你真要清白,就算别人想要害你,也无缝可入。"
钱羽颔首,道:"那就下午吴大人记得这句话,他日也能如此勉励自己。"
"我今日坐在这里,拜你所赐。若我不死,吴大人这个后果你可要想好了。"
吴文钧抿着唇冷笑一声,不屑道:"钱大人,本官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钱羽没说话。
吴文钧做事向来谨慎,无论做什么都是不急不忙铺好路垒好桥再动手,同朝为官多年,也斗了多年,他们对彼此都很了解。
"为了任延辉,你这样值得吗?"钱羽道。
"此事和任阁老自始至终都没有关系。你不也维护着鲁阁老,说这么多废话毫无意义,"吴文钧递了供词给他,"签字画押吧。"
钱羽忽然一拍桌子,大声喊道:"冤枉,你们冤枉我!"
"圣上,微臣冤枉啊!"
钱羽喊的声嘶力竭,停下来看着吴文钧,"吴大人,让我签字画押,恐怕你还要再想点别的办法。"
"如果现在暂时没有想到,那我就先去休息了。"他说着站起来开门出去,问外面的人,"劳驾,本官住哪间?"
牢头用眼神询问吴文钧,吴文钧颔首,牢头就做了请的手势。
人一走,吴文钧捂着双膝疼的面色苍白,他借着幽暗的灯光将裤脚提起来,就看到一双膝盖青紫肿胀的似馒头。
而且很疼,像是骨头裂掉了一样。
"大人,"吴文钧的门客谭先生进来,扶着他道:"要不要请太医来?这件事,应该回禀给圣上才行。"
"桂王爷太过分了!要是让属下说,大人最好在家里休息几日,以示受伤严重。"谭先生道:"好让朝中的人知道,桂王爷的霸道行径。"
"您在查办案件,又是杜九言出言不逊在前,桂王居然还做出此等事,实在太寒人心了。"
吴文钧道:"不用特地去,明日早朝就知道了。就算要休息,本官也要将这件事案件审理完毕,再去休息。"
谭先生扶着吴文钧出去,走几步他实在是撑不住,喊了人进来抬着椅子将他送回家中。
天黑后任延辉亲自来看望他,"腿可还好?"
"大人,下官无事。为了大业,受点委屈下官能忍。"吴文钧道。
任延辉看了他的膝盖,涂抹药后的膝盖肿像骇人,他实在是生气,怒道:"待此事结束后,老夫定要参奏桂王一本。"
"他起兵造反,置西南百姓与水声火热之中,实在罪大恶极。"
"圣上顾念手足之情和太后不能重罚,可也决不能让他这么胡闹下去。"任延辉怒道。
桂王胡闹,是所有人的共识,可为什么没有人吆喝着要讨伐或者出兵收复广西?
那是因为桂王除了把广西占了以外,他没有哪一件事像一个想要夺江山的人所为。
朝中没有人用,也根本不管朝政,在朝里,桂王连他的号召力都不如。
所以,在他打了广西后,大家都一致认为他胡闹,而非别的原因。
可现在,事情不能再忍下去,谁知道他以后还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吴文钧颔首。
"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任延辉道:"这一次辛苦你了。"
实际上他们也没有想到,桂王会查到贪污的事,居然还将田卯等人押送回京,田卯等人也耐不住拷问招供。
他们不得不被动应对,好在应对的很得当,"这一切,都归功于你。"
"大人,您我不用客气。"吴文钧道:"就是这一次,很有得罪了安国公,是在预料之外。"
这都是拜杜九言所赐。若非她多嘴多舌,安国公不会发现他在卷宗里做了手脚。
承德侯府世子死了,秦太夫人回娘家闹安国公,安国公虽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心里难免会有恨意。
"无妨。"任延辉道:"待钱侍郎下来后,侍郎之位送他做人情。"
吴文钧觉得可以,安国公脾气好人也好说话,肯定没有问题。
第二天一早,吴文钧被人抬着上朝。
顿时,桂王昨天殴打三品文官的事,一时所有人都知道了。
文官是很有意思的,就算平日是你死我活的政敌,可是在两件事上他们一定会摒弃前嫌,空前统一。
第一是唾弃勋贵,抨击他们尸位素餐,纨绔无能。
第二则是太平时期排挤武将,抨击他们毫无用处,成天还打架闹事,粗鄙无礼。
全朝堂支持吴文钧的自是不在话下,吐沫横飞地数落桂王的不是,不支持吴文钧的,则也跟风抨击几句,唯独安国公和鲁阁老这边安静不已。
大家可以理解,都是亲戚,怎么也不好意思在朝堂骂桂王。
赵煜听的耳朵嗡嗡响动,侧身问薛按,"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杜先生从大理寺出来,正好碰见了吴大人押钱侍郎,于是上前打了招呼。不晓得两句话不合,吴大人骂杜九言狗都不如。"
"王爷一生气,就踢了吴大人一脚!"
"吴大人当时就跪在地上,膝盖差点跪碎了。"薛按低声道:"按奴婢说,其实是吴大人挑事在前,咱们王爷不过是气愤他骂杜先生而已。"
赵煜道:"可也不能大庭广众打人。"
"这臭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赵煜头疼,这事怎么弄,都在吵着要给吴大人一个交代,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你去把他找来,让他自己解决这个事,朕是解决不了了。"赵煜是很生气,可是要让他惩罚桂王,将他王位削了,抽他一百鞭子他又舍不得,所以气来气去的,他怒着正要开口,就听到外面有个侍卫跑进来,拱手道:"圣上,大理寺衙差来传禀,王爷自去大理寺牢房坐牢去了。"
宝殿上一静。
他们吵了半天,要怎么罚桂王,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一回头桂王自己坐牢去了。
他们犹如吞了个苍蝇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卡的那叫一个难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赵煜笑了,"他既然要面壁自省,那他让他在里面好好呆两天,看看他到底错在哪里。"
"众位爱卿不要吵了,就让桂王在大理寺牢里待着自己反省吧。"赵煜说着,换了话题,"吴爱卿,朕令你明日就升堂办理,将一干案件悉数核查清楚。"
"钱爱卿贪污的证据,你过后递交,朕要亲自查看。"赵煜道。
吴文钧拱手应是。
...
吴文钧回了大理寺,桂王就在毛文渊的隔壁住下来,而原本隔着一个门的金嵘挪到他隔壁来,毛文渊被放隔着两间的房间里。
更远的地方,则关着田卯和黄觉以及邵阳跟着来的相关的人。
钱侍郎则在对面。
"王爷,您这是何意?"吴文钧看了一眼金嵘,眯了眯眼睛。
金嵘,他不应该留着。
"来赎罪啊,你不是带着一堆读书人到我哥面前声讨我吗?我为了让我哥哥不要为难,所以我牺牲自己几日,来这里住啊。"桂王道。
吴文钧忽然明白,昨天杜九言和桂王是故意的,他们一唱一和将事情推算到此时此刻。
桂王到牢房里来,将明目张胆在金嵘关在了隔壁。
分明就是想要从金嵘口中得到想要的东西,找到突破口。
"王爷误会了,下官绝无声讨的意思,在宝殿上,下官也是半句不曾说过。"吴文钧道。
桂王摆了摆手,"你走吧,不要在这里打扰本王睡觉。"
他说着,拢了龙稻草躺下来睡觉。
吴文钧又站了一会儿,移动了脚步立在金嵘的牢房跟前,金嵘自动走过来,拱手道:"吴大人。"
"人活一世,总要留点什么!"吴文钧道:"金大人,您明白我的话吧?"
金嵘颔首应是。
留什么?当然是子嗣啊!
文钧在告诉金嵘,只要他翻供,那么他金氏就会绝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吴文钧看了金嵘一眼,依旧不放心,回到房中找来门客,道:"和牢头说一声,给金嵘换一换牢里的干草。"
门客就懂了。
不一会儿牢里的狱卒去换干草,忙来忙去腰上别着的匕首就掉在了草垛里。
仿佛无一人察觉,收拾完了后,狱卒接着去干活。
金嵘隔着稻草摁着下面的匕首,身体发抖,牙齿打着寒颤。
在杜九言连着来了三次,桂王又住进来以后,吴文钧终于决定不留他了。
让他用这把刀自杀。
天暗下来,托桂王的福,晚上牢里加餐,每个碗里多了一块肉。
吃过饭,大家都坐着不动,仿佛都睡着了一样。
牢外,吴文钧并没有回家,而是连夜审问毛文渊,牢里牢外守着的人很少。
忽然,有人冲进来,喊道:"大人,出事了。"
吴文钧停下来看着来人,心里很清楚,应该是金嵘自杀了。
"金嵘将王爷刺杀了。"来回话的人道。
一口茶没吞下去,吴文钧呛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好半天他抚着胸口道:"怎么刺的?"
"隔着栅栏,将熟睡的桂王胳膊刺了。"
吴文钧道:"伤的如何,叫大夫了没有?"
"伤的不严重,大夫似乎也不用请。"来人道。
吴文钧觉得莫名其妙,带着人去了牢里,才知道来人说的不用叫大夫是什么意思。
桂王的衣袖被割破了,皮肤上隔开了一道一日就可痊愈的伤口,桂王坐在牢里呼天抢地,喊道:"吴文钧,你想报仇,居然让死囚刺杀本王。你给本王等着。"
吴文钧的头像是要裂开了,死死盯着桂王,没有说话。
桂王是知道他要逼着金嵘自杀,所以故意打他,找理由到大理寺牢房来闹事的吧?
现在不说金嵘自杀,就是被杀也没有机会了。
吴文钧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指着金嵘,和牢头道:"将他带到问讯室,本官要审他。"
"一盏茶,"桂王淡淡地道:"本王要看到他回来,否则,本王这伤势可就太重了。"
吴文钧气的没有说话,一瘸一拐去了问讯室。
门一关,吴文钧反手就给了金嵘一巴掌,"你是故意的?"
"大人误会了,其实是王爷发现我要自杀,而刻意制造的混乱。大人想想,王爷可是武将,就凭我又怎么能伤到他。"金嵘脸被打肿了,却依旧面无表情。
"你既然死不成,那今晚就好好想想,明天公堂上,什么话你能说,什么话你不能说。"
"说错一个字,后果绝对是你难以承受的。"
金嵘拱手应是。
420 五更
第二日,大理寺升堂,三司主审高坐公堂。
邵阳上河镇堤坝贪污案,第三次堂审。
因为金嵘等人已被定案,待审的只有钱羽和前一次未曾找到贪污罪证的毛文渊。
但因卞文清请了讼师辩讼,所以先审理卞文清。
金嵘作为证人,一同跪在一边,钱羽和毛文渊在后衙等候。
大理寺并不在路边上,而是在棋盘街后面,门前的路不是特别的宽敞,一早上,许多人来站位,就为了一会儿能等到极佳的好位置。
有人低声议论道:"杜先生可真是厉害啊,什么案子都敢接。"
"人家有真本事啊,有什么不敢接的。"
"这你就不懂了。这可都是朝廷命官,杜先生再有本事也是无权无势的讼师啊。要是得罪了谁...保不齐就有人对她下黑手呢。"
"你说有人怀恨在心暗杀杜先生。"说话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提想不到,一说还真的是。
都是关乎性命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狗急跳墙。
"没事,杜先生这次不是告贪官啦,而是为卞大人辩讼。这不会得罪别人的。"
"看问题不能看表面。卞文清如果真的是被人陷害的,那么陷害他的人是什么目的?又是谁在陷害他?杜先生还是有危险。"
方才说话的人觉得有道理,点头道:"您别说,方才您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杜先生来了。"有人指着沿街走来的杜九言,她穿着簇新的讼师服,笑盈盈地朝这边走过来,身形消瘦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这要是有人想要对她不利,她肯定没法反抗的。
忽然有人喊道:"杜先生您别怕,我们保护您。"
"多谢多谢!"杜九言冲着大家拱手,笑着道:"近日天气冷,就开始想家了。又想着邵阳的百姓,每每我上堂的时候,大家都会在门外早早等我,给我鼓励给我信心。"
"方才听有人一句保护我,心中甚感温暖,让我觉得回到了邵阳。多谢大家了,让我想家的心淡不少!"
大家听着感动,她带着儿子京城,又要独自辩讼这样的大案子,心里怎么会不惶恐不慌乱。
说是想法,不过是他掩饰而已。
"杜先生您别怕,我们虽不如邵阳人那样熟悉您,但是我们也一样尊敬您。只要您有事,招呼一声我们一定会帮忙。"
"是,就当京城是自己家,什么都别怕。"
杜九言冲着大家行礼,道:"杜某谢谢大家了,真诚的感谢。"
"还是那句话,生活中碰见纠纷,有律法方面不懂的,随时来找我。"杜九言道:"不收费!"
大家都跟着应是。
杜九言进了大理寺的衙门。
公堂内,很热闹。
鲁章之和任延辉各坐一边,安国公对面而坐。
卞文清和金嵘跪在堂中。
杜九言上前行礼。
吴文钧坐在中间,左边是刑部尚书廖征,右边是都察院左御史谢允。
"本次邵阳上河镇水利贪污案件之大,已牵涉朝中五位官员,上至刑部钱侍郎,下至工部一个小小的漕官。所贪银两,也是令人瞠目结舌。"
"前后两次,短短五年,在同一个堤坝上,贪得银两四十万。"
"皇恩浩荡,圣上体恤百姓疾苦,节衣缩食拨款修葺堤坝,却被这些国之蛀虫蚕食分割,实在令人悲愤填膺。如此之贪官污吏若不严惩,上对不起圣上,下对不起百姓。"
"是以,今日我三司受得皇命,在大理寺第三次堂审。"他说着看着卞文清,"卞文清,金嵘已认罪,并上缴你与他来往的书信,以及账册一份,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卞文清回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没有贪,无罪可认。"
"下官为了自证清白,特请了杜先生做讼师,请三位大人听辩后,能公正判断。"卞文清道。
吴文钧看着杜九言,这一堂没有请讼师,也不用请讼师,除非杜九言让金嵘翻供,否则,卞文清的清白她证明不了。
但是金嵘翻供?吴文钧朝金嵘看去。
他不敢,因为金家除了金夫人外,所有人都在他的手里捏着的,只要金嵘翻供,他的儿孙以及女儿女婿都会死。
金嵘一直垂着眼眸,面色如土。
"大人,那我开始了?"杜九言拱手问道。
吴文钧看着杜九言,嘴角扯了扯,道:"杜先生,还望你遵守讼师准则,不忘初心。"
"多谢大人勉励,学生一定不忘。"她说着一笑,与鲁章之行礼,鲁章之看着她微微颔首,她又转过来和安国公拱手,安国公点头,道:"杜先生不必多礼,我们洗耳恭听。"
杜九言颔首,"本案是贪污大案,历时四年,涉及多位官员。不过因为我的请讼人卞文清的证据,只有四年前的证据,所以,我只围绕他的两项证据,展开阐述。"
杜九言走了两步,从书吏手中拿到两份定罪卞文清的罪证,"两份罪证,一份是卞文清写给金嵘的信。信是顺天六年六月初一写的,信中主要的内容是告诉金嵘,三十万两白银,藏在了法华寺后院,约都察院湖广道金嵘和户部湖广清吏司郎中邱文力二位大人一道去取。"
"银子哪里来的?这是顺天六年,邵阳堤坝不稳时,当时的邵阳县毛文渊递交了修葺文书,朝廷最终拨银六十万两。"
"按照金大人招供,当时六十万两银,仅仅送了三十万两去了邵阳,剩下的三十万两在户部卞文清和工部邱文力的手中过了明账后,藏在了法华寺。"
"于是,就有了所谓的卞文清写信给金嵘和邱文力分赃的款项的事。"
杜九言并不问两个当事人,而是抖了抖手里的信,"我的请讼人认定这封信是假的,他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信,是金嵘污蔑他。"
"但是,他又无法否认这封信上的字迹确实像他的。"杜九言从钱道安手中重新拿出一封信,展示给大家看,"我仔细比对过,两封信的字迹,毫无差别,所以,就连卞文清自己也无法证明,这封信不是他写的。"
吴文钧拍了桌子,道:"笔记本官已找人鉴定过,就是卞文清的字迹无疑。若非如此,本官又岂会判定他藏于贪污。"
他说着,满目笃定地看着杜九言。
杜九言微微颔首,道:"是啊。有这个铁证在,我是无法辩卞文清的清白。可是,我又莫名相信他。"
"所以,这条路走不通,我也得走啊。"她说着,又从钱道安的手中,拿出一封信来,抖开,"于是,我又得到了这样一封信。"
她说着,将信递交给书吏,书吏呈交给吴文钧三人。
三人将信铺开,三张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吴文钧眯了眯眼睛,看着杜九言道:"杜九言,你拿出三封出自一人之手的书信,想要对比什么?"
"大人错了,这三封信是出自三人之手。"她说着道:"三封信,其中两封的角落分别用红黑画了标记,红色是出自卞文清的书房,而黑色标记这是在下找人临摹的。"
"另外一封没有标记的,这是衙门封存的证据。"
书吏将书信分别拿给鲁章之和安国公以及任延辉过目。
任延辉看过后面无表情地看向杜九言。
"这又能证明什么?"吴文钧道:"我们都知道有人擅长临摹,字迹以假乱真的很多。可你并不能以此证明,衙门查获的信件,并非出自卞文清之手。"
"是啊,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杜九言眉头微锁,略露愁容。
吴文钧心里冷笑,还特意找人临摹,你既知道难分真假,那么再写一份的意义又在哪里?不过徒劳而已。
鲁章之看着也微微蹙眉,担忧地看了一眼杜九言,她这个角度,令他担忧。
不如直接从金嵘出手,只要让金嵘改口,卞文清也就清白了。
门外也有低低的议论声传来。
杜九言负手走了一圈,忽然停在卞文清面前,问道:"卞大人,您喜欢谁的墨?"
"歙县冯守墨。"卞文清道。
吴文钧目光一缩,没有想到她会问关于墨的问题。
她想干什么?
421 六更
杜九言颔首,又问坐在一边没有说过话的廖征,"大人,您喜欢用谁的墨?"
"歙县余福。"廖征回道。
文人用墨讲究,墨也分很多种,主要来自徽州歙县、休宁和江西婺源三处。
这三处也出了很多有名的制墨师父。
每个制墨师父为了和同行区别,忽多忽少会在制墨的过程,多添加一些工序,即便无法在过程添加,也会在墨的外形和包装上下一些功夫。
进贡的墨品质高、民用的品质差但价格好、送礼的墨外形花纹和包装优雅,自用的墨却讲究实惠好用耐用。
这些,但凡读书写字之人都会懂,也各有各的喜好,不尽相同。
"这三封信,用的墨都是出自歙县冯守墨所制的墨。"杜九言道:"临摹的人很细心,连卞文清所用的墨都考虑到了。"
吴文钧暗暗松了口气,可不等一口气沉下去,杜九言忽然拔高了声音,"不过,说它们一样,他们是出自一人之手,可是它们又不一样,因为卞文清写给金嵘的信是顺天六年,而顺天六年冯守墨所制的墨,还没有添加香料。"
吴文钧被憋着那口气冲的咳嗽起来,他盯着桌面上的信,目光冷冽。
里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杜九言这个辩讼的角度,太刁钻太出乎大家意料了。
"各位大人都是文人可以帮忙鉴定一番。顺天六年,冯守墨的墨是有松烟墨臭的,纵然时隔四年也会残留,但从顺天八年开始,冯守墨为了遮掩松烟墨臭,他在墨料中添加了香料,所写出来的字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这也是冯守墨越发有名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的墨有提神醒脑之功效。"
吴文钧没有动,但廖征和谢允都闻了,两人都微微点头,又将三封信送下来给下面的三位大人。
三位大人分别鉴别,鲁章之颔首道:"你说的没有错,这上面的墨,确实是冯守墨顺天八年后的出的墨,老夫家中也用的此墨。"
"是!"杜九言拱手,"因为现在市面已经买不到带着浓郁墨臭的墨了。"
她说着环视一周,视线落在吴文钧身上,扬眉道:"所以,在金嵘家中搜出来的,所谓卞文清在顺天六年写的分赃信,是四年后的今年伪造的。"
"各位大人,这个论点,立的住吗?"
吴文钧正要开口,谢允颔首,"立的住!"
"好!这第一件不成立,但我们暂时不问金嵘为何陷害卞文清。我和大家继续说第二件,关于金嵘的账册。"
她拿出金嵘的账册,展示给大家看。
吴文钧紧张起来。
"这账册上记录了二十二笔他们三个人之间来往的账目,从四年前到今年的六月,小到五千两,大到五万两不等。"杜九言道:"字迹确实是金嵘的字迹,墨汁..."
她闻了闻,"这墨汁似乎和方才用的同一种呢。"她递给金嵘,"大人是和临摹卞文清字迹的人,在一张桌子上写的吧?"
金嵘猛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不说话。
"一个墨汁,同样的色度从四年前到四年后,毫无差别。这账册的用心程度,显然不如方才的那封信啊。"杜九言笑呵呵地将账册递给书吏,负手看着吴文钧,"衙门查到的,金嵘和卞文清所谓的往来证据,做的很完美。可再完美的东西,假的终究是假的。"
卞文清很激动,紧紧攥着拳头,他就知道杜九言是对的,哪怕她的讼费已是比别人高出不少,可依旧是最值得的。
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他被人冤死的性命。
卞文清昂着头,眼睛微红。
门外,响起一阵掌声,有人道:"我们都以为卞大人的案子不容易辩呢,没想到杜先生一上来,就可以结案。"
"有本事本事,行家一出手就知道了。"
"三两句话,切到点子上,漂亮啊。"
外面议论纷纷,堂内的气氛却尴尬异常,所有人都顺着杜九言的目光朝吴文钧看去。
这个案件,是他办的。
那么,这个假的证据,杜九言能发现,而他吴文钧却一直在极力维护呢?
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还是其他原因?
"金嵘!"吴文钧猛然拍响了桌子,呵斥道:"你如实招来,这两个证据,是不是你找人伪造的?"
"岂有此理,你贪赃受贿,居然还用假的证据污蔑同僚,你其心可诛!"
金嵘垂着头,道:"下官和卞文清早年有旧恩怨,这一次下官要死,所以就想拉着他一起垫背。"
金嵘扛下了所有的罪证。
"可恶可恨可耻!"吴文钧道:"你贪污受贿污蔑同僚欺瞒朝廷,本官明日定要上奏,三罪重罚合并,重重罚你。"
金嵘磕头应是,情绪上毫无波动。
"卞文清,"吴文钧看着卞文清,"虽说你指认贪污的罪证被你的讼师洗清,但本官需得再问你一句,此案,你果真没有参与,毫不知情?"
卞文清拱手回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毫不知情。"
"好!你既无罪,便将你当堂释放,你且回家去歇着,明日若圣上再查再问,你需要得按实说明。"
卞文清拱手应是,起身来和在场所有大人行礼,又回身给杜九言拱手,一揖到底,"大恩不言谢,明日卞某做东,请先生吃饭再细说。"
"大人慢走!"杜九言道:"明日我去府中找大人。"
卞文清应是,抚了抚周身的囚服,他三个儿子一人拿着官袍一人拿着官靴一人托着官帽匆匆进来,齐齐磕头,道:"父亲!"
"先起来,让为父穿好衣服。"
在所有人都羡慕之中,卞文清的三个儿子服侍他穿好衣服戴上帽子,簇拥着他昂头挺胸地出了大理寺。
卞夫人在家门口准备了火盆,目含热泪地道:"老爷跨个火盆,消灾消难大吉大利。"
"好!"卞文清跨过去,哈哈和三个儿子笑着道:"今日为父不亚于重生一回。"
"这一次,卞杭跟着裘大人去求杜先生,是最对的事。否则,为父就真的要含冤而死了。"
"大哥,谢谢大哥。"卞杭的两个弟弟道。
卞杭红了脸,道:"谢我干什么,你们留着话,明日谢杜先生。"
一家人如同劫后重生,喜笑颜开地回家去。
大理寺的公堂内,杜九言并未离开,吴文钧看着她,凝眉道:"杜九言,你的案子已经讼完,你可以退下了。"
"啊,大人!"杜九言从钱道安的手里又拿了一份手谕出来,"忘记和您说了,我受了圣上的委托,要为整个案件辩讼。"
吴文钧目光一凛,"受圣上委托,为何我们都没有听说?"他说着,其他二位主审,两人也纷纷摇头。
"今天早上来前,我去了一趟宫中。"杜九言摆了摆手里的手谕递上去。
上面写着:朕见贪污案颇多曲折,现请杜九言为本案主讼。
吴文钧的手不受控制地将手谕的一角攥紧。
"大人,您可要小心点。"杜九言从他手里夺过来,抚了抚,"这可是圣上亲笔书写的,用的是贡墨,很香。"
吴文钧神情突变,方才卞文清走的时候,他一直在想,杜九言前几天为什么一直找金嵘。明明她讼卞文清的时候,根本没有用。
金嵘也没有如同他担心的那样翻供。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杜九言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打算只查卞文清一个人。
她要查的是整个案件。
"休堂!"吴文钧起身,他不能拒绝圣上的手谕,但是他能决定何时休堂。
说着,他起身和三位大人行了礼,去了后衙,其他两位主审则有些尴尬,下来陪三位大人闲聊。
"大人,"谭先生迎着吴文钧,"卞文清清白了,那么他和鲁阁老的牵扯,是不是就不能再提了?"
吴文钧颔首,"不得不作罢。"
"没有想到,杜九言这么刁钻,一上来居然在墨汁上下手,实在是可恶至极。"
"大人,圣上为什么突然变卦,亲自下令给本案添一个讼师?"
这样的事也有先例,但通常都会先让主审的官员知道,从来没有那次一句招呼不打,就突然半道送了个讼师来。
"没有什么原因,多半是鲁阁老要护钱侍郎,而在背后做的手脚。"吴文钧说着,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的走,他先前的镇定,此刻荡然无存。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有此刻这样慌乱。
"要不,今天不审了?"谭先生道:"大人您晕倒,或者腿疼呢?"
吴文钧步子一顿停下来,"你说的对。"他一顿看着谭先生道:"你吩咐人去牢房...将那些死囚都放出来。"
谭先生眼睛一亮,道:"您的意思是...桂王?"
现在,桂王还在牢房里,如果让那些死囚知道他是桂王,那后果必然不敢想象。
"好。"属下这就去办。
423 对半分钱(一)
谭先生到牢房之中,找来牢头吩咐了两句。
牢头脸色一变,"先生,这真是大人吩咐的吗?这...这可是要杀头的。"
死囚都是重刑犯,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能逃出来?
最重要的,吴文钧针对的是桂王,要是桂王在大理寺的牢房里有个三长两短...
前者他必死,后者,连他家人也保不住了。
"大人保你家人不死,你的子孙会有此生都用不完的金银,你想想,这个事还不值得你卖命?"谭先生道。
牢头浑身发抖,看着谭先生。只要吴文钧开口了,那么就注定了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了。
无论做不做,他的命都是保不住了。
好一会儿他点了头,"劳驾谭先生告诉大人,我的家人就拜托大人了。"
他说着,转身往深处走去。
谭先生看着桂王被关押的方向,冷笑了笑,转身快步出去。
回到房内,两人一边喝茶一边等消息,可足足一刻钟过去了,后衙不但没有暴动传来,甚至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吴大人,"休堂的时间到了,廖征过来喊道:"时间差不多了,可否开始了?"
吴文钧强撑着,含笑道:"好,这就来。"
"大人,"谭先生扶着他,"您的腿是不是疼起来了?"
吴文钧扶住谭先生,他的眼皮子直跳,感觉很不好。
可是一时间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不过,杜九言能证卞文清的清白,但是一定没有能力,查清整个案件。
这么短的时间,她做不到。
而且,这么多天,他一直派人跟着她,她除了查卞文清以外,根本没有做别的事。
吴文钧出去,重新在公堂上坐下来。
杜九言依旧立在公堂之中,满面自信地看着他,冲着他扬眉一笑,挑衅又张扬。
这个案件,桂王很重视,不可能任由吴文钧颠倒黑白。
所以,一早她就去了宫中,和赵煜说了她的想法,赵煜没有说话,只给她写了这一份手谕。
"升堂!"吴文钧盯着杜九言,道:"带钱羽和毛文渊。"
这个案件中,只有毛文渊和钱羽没有定罪了。
"大人,"杜九言道:"不如,将所有人都带上来吧,都是一个案件,何必分前后顺序。"
吴文钧道:"杜先生的意思,是要连田卯等人一起辩讼?那是有罪还是无罪呢?"
"本官可是记得,这个案件在邵阳的时候,就是你查证的,难道你现在要推翻所有?"
杜九言拱手道:"大人误会了,辩讼能做被告当然也能做原告。"
吴文钧似笑非笑,道:"来人,将田卯和黄觉等人一并带上来。"
她就要看看,她站在这里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堂下,一杯热茶变凉,任延辉让自己的常随去重新换了一杯,他再次端在手中暖着,面色淡淡的露着欣赏和期待,比对面的鲁章之都要从容几分。
所有人被带上来,田卯、黄觉、两个账房以及听从黄觉之命杀人的杀手,然后再是京中牵涉的朝廷官员,钱羽和毛文渊。
"案情的始末,我从一开始给各位阐述一遍。"杜九言拱手,和众人含笑道:"宝庆府邵阳县下河镇,镇中有百姓两千户,人口六千四百余。"
"全镇人吃水,靠的就是门前的资江,资江水流入洞庭,两岸风景秀美,欢迎大家做客邵阳。"她说着,四处行礼,"邵阳民风淳朴百姓热情,欢迎四方来客。"
大家都笑了起来,外面有人喊道:"杜先生,我们有机会一定去邵阳看看。"
杜九言拱手道谢。
"杜九言,公堂之上岂容你儿戏!"吴文钧愠怒道。
杜九言颔首,"大人,学生并非儿戏,只是将背景给各位说一说,以免不清楚的人,听不懂。"
"顺天五年,邵阳连绵阴雨近二十天,江中水位疯涨,水位漫过圩坝,两岸百姓自发上圩埂挑土加高加固。那一年在百姓的齐心协力之下,下河镇度过了这一次危机。"
"于是,当年年底,邵阳县令毛文渊,递交了奏疏,请求朝廷拨款一百二十万两,经过几个月的审核定夺后,户部批复六十万。"杜九言走到毛文渊面前,"毛大人,您和学生虽不曾见过,但学生对您早已听过无数遍,在邵阳关于您的传说一直没有断过啊。"
毛文渊抬头看了一眼杜九言,淡淡地道:"本官离任早了些,否则杜先生也不用一直听老夫的传说了。"
"无妨,晚点认识对你好。"杜九言道:"当时工部批款六十万,钱是直接送到县衙请您点收,还是到宝庆府呢?"
毛文渊回道:"当时钱款直接到邵阳县,没有再多经过一道宝庆府衙的手续。"
"六十万,您都拿到了吗?"杜九言问道。
毛文渊知道杜九言要问什么,他低沉着声音,道:"只拿到了一半,剩下的在户部压着,直到本官任期结束都不曾见到。"
杜九言颔首,"也就是说,您提交了一百二十万修堤坝款项的申请,批复了您六十万两,而最后经过您手的,其实是三十万两,对吗?"
毛文渊颔首。
她杜九言行礼道谢,起身目光扫视一圈,道:"那么,本次邵阳堤坝的案件,前后历时四年,而四年前的六十万两,又被分作了两份,一份三十万留在户部,暂时不表。"
"先来说一说,这真正到邵阳县衙的三十万修堤坝的钱。"
杜九言走了几步,停下来道:"堤坝从上河镇,到下河镇约有五里之长,两面修就是十里。十里之长用银需要多少呢?"
毛文渊抬头看了一眼吴文钧,又飞快低下头。
鲁章之眉头微蹙,看向杜九言,很怕她会真的报出一个极低的数字...一旦说了,她就会得罪无数的人。
上河镇的河坝是上河镇的,贪了就查,别处的事是别处的,想查当然也可以。
但不能无的放矢。
这道理显而易见,因为大周多少个堤坝,多少位外放的官员做过这件事,那些人干净吗?不见得。
那些人当时批的款项也没有虚报?当然有。
一个工程上下打点的钱数,很有可能比这个工程本身要花费的钱数和心力更多,可这又能怎么办?便是他鲁章之一直致力于此想要改变,但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一个不慎,很有可能会引起众怒,到时候不管他是谁,都会是万劫不复。
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可能只有一个解决的方法,走直道披荆斩棘一身伤痛,容易。难的是走弯路,既保全自己又能达成目标。
要的是结果,并非过程。
所以,此刻他担忧地看着杜九言。
"应该要用多少钱?不知道!"杜九言笑了起来,她在路上就让田卯算过,十里堤坝认真做一两不贪,十万两足够,但是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说不贪就不贪了?
做不到的。
既然做不到,何必去提,她才不会傻到冲锋陷阵,为赵家江山死而后已。
"但是我们知道的是,在这个十里堤坝的修葺过程中,用去了多少银子。"杜九言看向钱道安,钱道安已经从他提着的包袱里,拿出了他早就准备的账目,杜九言接过来,给众人展示,"这是邵阳县衙记录的账目,三十万最后全部花完了,邵阳县衙最后还贴了三百两作为最后工匠结账的工银。"
"是这样吗?"杜九言问田卯。
田卯垂着头,回道:"账面上确实如此。"
"账面如此,但实际是什么呢?"杜九言道:"实际是,那一年在整个堤坝上,总共用处去银两只有十五万。"
"六十万,对半之后再对半,最后用在堤坝上的是十五万。"杜九言道:"十五万买了什么?"
杜九言看着田卯。
"装着石块和泥巴的铁皮铁锭,并不规整的碎石以及存放后已有腐烂作低价处理的木材。"田卯低声道。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用这些东西修堤坝,那不就跟纸糊的差不多,居然还用了十五万?五万都用不了吧。
杜九言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接着又道:"好的。买这些东西是谁的主意,你吗?"
"杜先生说笑了,我不过一个漕官,没有人首肯,我、我也不敢!"田卯道。
杜九言又看着黄觉,黄觉也低头回道:"田大人不能拍板,小人就更加没有资格了。"
"那是谁,谁给你们默许的,同意你们以次充好,糊弄朝廷拿百姓的性命当儿戏呢?"
田卯就看着毛文渊,"邵阳的堤坝,自然是当时身为邵阳县令的毛大人做主。"
424 藏匿银两(二)
"田卯,你不要乱说话。"毛文渊回道:"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用这些东西滥竽充数,若知道了,我当时第一个就不会饶了你们的。"
田卯道:"毛大人,这一批批的料,一批批的银子,从县衙到堤坝,又从堤坝到您的口袋里,您告诉我您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大铁锭四两银子,堤坝买三千个您只给了七千两。您告诉我您不知道?您拿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田卯道。
毛文渊指着田卯,"你不要像疯狗一样乱咬,本官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换账房先生,"杜九言递了张纸给账房,"你来!"
账房接过来,上面的账是他自己做的,列着四年前的账目,每一次县衙送多少银两,圩埂上报多少的料,这是非常的漂亮明账。那么暗账就是去了多少银两,圩埂上报了多少材料,真实材料多少银子,实际以次充好的材料多少钱。
每一笔列的清清楚楚。
账房当着所有人的面读了一遍账册,接着害怕地看着毛文渊,道:"四年前的堤坝做的过分了,所以,整个堤坝修葺期间的账目,我都留存了一份。"
"这上面的账,我可以用性命担保,绝无造假。"
毛文渊面色大变,夺过纸,扫过一遍,怒道:"刚才杜九言证明了,四年前和四年后就的墨汁,你这份也一定是事发后为了诬陷我而做的。"
"我没有。"账房道。
杜九言笑了,"毛大人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一点就透啊。不过可惜了,这个账目还真的是四年前的账。"
"杜九言,你分明就是在冤枉本官,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何以至此。"
"有证据,毛大人您就不要强撑啦!"杜九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认了,我还要说别的事呢。"
毛文渊怒道:"我认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是他们陷害我。"
杜九言盯着他,冷笑了一声。
吴文钧眉头微蹙,他现在不知道杜九言手里还有毛文渊什么证据,因为毛文渊是他查证的,所有相关的证据都在他这里。
杜九言丢了一沓卷宗在毛文渊面前,"自己看看,看完了再来说这个贪污罪,你认不认呢?"
毛文渊愣了一下,将地上的卷宗捡起来。
是他办理的四份案件,上面用红笔圈了一点,写了他收钱偏判的事实。还有两个他在任期间,对上报税的账目以及对下收税的账目。
最重要的,还有一件是他和盐巡使合伙倒卖盐引的事,就这一样,就能把他一族人拖出来数人头了。
毛文渊面色发白地看着杜九言,"你什么意思。"
"毛大人,"杜九言低声和毛文渊道:"你一身的屎,擦不干净的。能多活这么多年,你得感谢和我晚认识这么多年!"
所以她刚才说晚认识好。
"我来前,就带着的。"杜九言道:"想想吧。"
她说着起身,将东西收拾了一下交给钱道安。
一个人死还是一家人死,毛文渊很干脆地磕头道:"我认罪。四年前的堤坝案我贪得银子共计八万两。"
先认了,不定吴大人还能救他。
哗!
喧哗声,吸气身如同排山倒海推进来,门外,百姓们愤怒不已,恨不得立刻冲进来打死这个县官。
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在一个堤坝上就贪了八万。
难怪人人都说,宁愿做七品县令不做三品朝官,就这钱数,比人家做买卖的还赚。
"爽快。"杜九言竖起个大拇指,将毛文渊相关的案件也收起来。
吴文钧已经明白了,杜九言确实没有时间详细调查毛文渊,所以,她用威胁的手段,逼迫毛文渊自己认罪。
"杜九言,你当着我们的面,威胁犯人,逼迫他认罪?"吴文钧道。
"他有罪吗?"杜九言反问道。
吴文钧道:"也没有罪,应该是用证据,而非你用威胁的手段。"
"时间紧迫。"杜九言和书吏道:"给毛大人纸笔,让他将他所有罪行写下来。"
书吏将纸币拿过来给毛文渊。
她确实没有时间去查毛文渊,主要是来不及,而且也很难查证。所以她用了这样的方法。
邵阳衙门里的卷宗大部分她都看过,看过的她都记得,记得的她便能默出来,这才有方才的一叠卷宗。
合伙和巡盐使倒卖盐引,倒非她查的,而是裘樟给她的。
因为裘樟也曾做过同样的事情。
"辛苦毛大人了。"杜九言一拂袖,总结道:"三十万两到邵阳的银子,已有去路。十四万两用于修堤坝,八万归于时任县令毛文渊手中,六万两则归于田卯和黄觉二人手中,两万两则是坏账。"
"田卯,黄觉你二人觉得可对?"
田卯和黄觉应了,他们一早招认的时候也是这个数,只是当时没有将毛文渊说出来而已。
"好!"杜九言冲着各位大人拱了拱手,"六十万,弄清楚了一半,那么接着说另外一半。"
"余下的三十万两,"杜九言和吴文钧挑了挑眉头。
吴文钧盯着金嵘,防止他乱说话。
但奇怪的是,杜九言始终没有去问金嵘,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金嵘的招供中,说着三十万并没有去邵阳,而是从户部到工部走了一趟后,去了法华寺。"杜九言道:"这是卷宗上的供词,于是我去了一趟法华寺。"
"法华寺很大,能藏三十万两银子的地方很多,但是,法华寺很高,那么重的银子,要怎么弄上去?"杜九言走了两圈,"那天去的巧,正好看到了他们往上搬东西。"
"他们买了一千斤的炭,驴要走五趟,还要跟着几个小师父推着。这还是没下雨,要是下雨路面湿泞,恐怕就得动用人往山上背。"杜九言道:"显然,把银子藏在法华寺,是愚蠢至极的。换做一个孩子,都知道宁愿挖坑埋起来,也比运到山顶要轻省。"
"现在,我们知道卞文清没有写信告诉金嵘,那么这个假的信件中,为什么提到法华寺?"杜九言问大家。
她终于停下来看了一眼金嵘,就在大家以为她要问金嵘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很长时间。"她走到门口问外面的百姓,"谁知道,这个做伪证诬陷卞文清的人,为什么犯这样一个错误呢?"
外面嗡嗡议论起来,大家都很兴奋,能参与到案件中来。
忽然,人群中有个小和尚举着手,喊道:"杜先生,贫僧知道。"
"请说。"杜九言笑了。
衙门内,除了吴文钧和金嵘外,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也不禁脸红起来,他道:"我、我就是法华寺的出家人,这个人说银子藏在法华寺,是因为四年前的六月份法华寺还没有我们,我们都是顺天七年五月份才搬回来的。"
外面的百姓恍然大悟。
"因为顺天五年年初的时候,法华寺烧了,这期间法华寺一直在修葺。上面只有很少一些工匠,陆陆续续做事。"
杜九言拱手,道:"谢谢小师傅!"
"那一年法华寺里没有和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有人可以作证,当时庙中有没有银子,也意味着,这件事牵扯不到出家人。"
"但是,同样表明了一件事,当时工期很慢,一再等佛像入座再封顶的法华寺,什么地方可以藏匿这么多银两,且还能不被工匠发现?答案是不可能!"
"那么,银子不在法华寺,又在哪里呢?三十万两不是小数。"杜九言负手走了一圈,忽然停下来看着钱羽,"大人,您可要我辩讼?"
钱羽含笑道:"大概是不用的,你将这个案子说清楚了,本官也清者自清了。"
"大人,您和算盘敲的太响了。"
钱羽道:"钱某还是有准备的,只是现在有你后更加省事了。"
杜九言颔首,又回头看着众人,"这么多银子,当时从工部运送出去,按工部惯例至少有二十名差役护送,浩浩荡荡的车队,涉及的人之多...怎么才能生不知鬼不觉换掉银子?"
"于是,有一个人出现了,"杜九言说了一半,吴文钧忽然打断她,"杜九言,你是不是扯远了?"
她居然从根源去查,这个人...太刁钻了。
"大人,没扯远啊,还在说银子呢。您再听听,还有几句话就要传证人了。"杜九言心平气和地道。
大家都看着吴文钧,觉得他有些太过急躁了。
明目张胆地拦着杜九言说话。
"吴大人不耐烦了,那直接传证人吧。"杜九言一笑。
随即,门外走进来一个男子,身高马大,他跪下来拱手道:"小人张海一,原是工部差役。"
吴文钧的脸色越发难看,他下意识朝后衙看去,直到现在他吩咐牢头做的事也没有动静,就连谭先生都没有露面,看来是出事了。
"说你知道的。"杜九言道。
425 不仁不义(三)
张海一回道:"四年前五月二十八,是我带队将银子运送去邵阳的,一出城走了半里地,我们碰见了一位大人出巡的轿子,大人见我们要去邵阳送银子,特意停下来,约我们在路边的树林里说话,还让人买了酒菜给我们践行。"
"我们不过小吏,诚惶诚恐听着大人说了半日的话,直到中午我们再次启程。"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离开过装银子的箱子,直到一个半月后我们到邵阳交接,我发现邵阳毛大人居然不当面验收,签字后就让我们回来。"
"我留了心,趁着他们不注意开了箱子,才发现箱子里居然都是石头。"
"我当时吓傻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毛大人不查验箱子。"
"然后我就没有再回京城,而是半道和我们头找了个理由,回老家青州了。"张海一回道。
大家也听的惊奇,没有人说话,都看着张海一。
"当时,你遇到的是户部湖广清吏司邱文力邱郎中吗?"杜九言问道。
张海一点头,"是!"
"你认为,这些银子是在邱文力和你聊天的时候,被人掉包了吗?在什么地方?"杜九言问道。
张海一点头,"在法华寺往前的官道上,那边有个土地庙。"
杜九言颔首,看着大家,道:"银子在那边掉包了。那么多银子,邱文力会藏在哪里呢?"
"答案就是土地庙!"杜九言道:"我们在土地庙找当年藏银子的那个地坑,很幸运,我们找到了。"
杜九言说着一顿,吴文钧再次打断她,"找到了银子的藏身之地,这对于这个案件来说的意义在哪里?"
"我们每个人都很忙,你要是这样事无巨细的说,很耽误时间。"
杜九言道:"大人您听不懂吗?意义在于,为什么自杀的是邱文力而不是金嵘啊,因为邱文力知道太多了。"
"这并不奇怪,他畏罪自杀!"吴文钧道。
杜九言看着他笑了笑,忽然走到金嵘面前,"金大人,邱文力是畏罪自杀吗?"
来了,来了,她终于问金嵘了。
所有都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一直不开口,早就认罪的服服帖帖的金嵘,会说出惊天的秘密。
"金嵘!"吴文钧道:"你知道什么,如实说。"
他虽这么说,但语气中的暗示却不言而喻。
金嵘抬头看着杜九言,不由想起这两日她做的事情。
她先一开始每日来找他,连来了三天后,看似他在这场较量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但事实确实,她破坏了他和吴文钧之间早就达成的协议和默契。
吴文钧开始怀疑他,甚至逼他自杀,而他就算再抵触杜九言,心里却隐隐的也起了别的念头,他除了服从吴文钧外,他还可以拉着吴文钧一起死。
但是,他一直还在坚守着,直到昨天桂王出现,他们住在隔壁,在夜里他自杀的时候,桂王告诉他,他的夫人已经全部合盘托出。
"吴大人别急。"杜九言看着吴文钧。
金嵘开口道:"邱文力并非畏罪自杀,而是被吴文钧逼死的。"
此话一出,场面静到落针可闻,所以人的目光不敢置信地朝吴文钧投去。
他是主审,最后饶了一圈,主审是主犯?
"金嵘,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吴文钧拍了桌子。
廖征劝道:"吴大人,您冷静一下。"
"本官冷静不了,好好坐着,却被无端泼了脏水。本官怎么冷静。"他说着拍了桌子,道:"今日的案件也不要再继续了,本官这就进宫和圣上请罪,本官无能不但案子没有查清,却还被人卷进污水里。"
杜九言哈哈笑了,"吴大人,您哪是被人泼脏水,您本身就是个臭水沟!"
"放肆!"吴文钧道。
廖征继续忙和稀泥,"这案子怎么辩着辩着,就拐了个弯?本官怎么听不明白了?"
"大人,这就让您听明白!"
杜九言道:"几日前,我在金嵘家中找到了一份,带着密码的纸,我很奇怪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她给大家看,大家都看不明白,"但好在,我们有聪明人,猜到了可能性。于是我托人去都察院查证。"
"这些数字,是年月日以及贪污的钱数。金嵘,是吗?"
金嵘回道:"是!"
"这上面贪污的日子,都很吻合,但是不吻合的是,他所得的银两不对。尤其是邵阳水利,按道理,三十万银,他和邱文力应该一人十五万,但实际上他只拿了四万,而邱文力的卷宗中,记录的则是十万。就算邱文力的钱数是对的,那么剩下的钱去哪里了?"
"吴大人,您知道余下的十六万去哪里了吗?"
吴文钧道:"你在办案,何以来问本官。本官不知你想说什么。"
"金大人,那就劳驾你告诉他!"杜九言道。
"四年前,是吴大人写信吩咐卞大人,将六十万分两次给邵阳。"金嵘豁出去地道:"事后,钱从户部到邱文力手中,邱文力让人藏在土地庙,他让人一点一点取出来,送去了吴家。"
"其中十六万两,都给了吴大人,至于吴大人又给了谁,我就不知道了。"
吴文钧走下来,指着金嵘,"你空口无凭,立时翻供咬人,你的话还有可信度?"
杜九言道:"他的话当然有可信度。"
杜九言从金嵘怀里抖出一封血书,大声读道:"我有罪,但吴文钧更有罪,今日,他逼我自缢灭我之口,他日为鬼为魂必不会轻饶他。"
喧哗声更大,大家都在外面嗡嗡议论起来,指着吴文钧低声骂着。
"吴文钧,你可认罪?"杜九言忽然大声道。
所有声音静止下来,大家都看着杜九言。
吴文钧怒道:"你休要信口雌黄,我何罪之有。"
杜九言将手中的血书丢在吴文钧的脸上,"那我就来帮你数一数。"
"你不忠,享高官厚禄,得圣上信爱,你却不谋其职为君分忧,而利用职务之便,贪赃枉法!"
"你不仁,水利银款,涉及一方民生,多少百姓性命相系,而你却视而不见,搂钱敛财!"
"你不义,邱文力和金嵘与你结党,虽违律可他二人对你忠心耿耿,而你却只顾自己性命,逼死邱文力灭他之口,威胁金嵘诱他自尽。同僚无辜,你为自保乱泼乱咬陷害忠良!"
"此三,为官你结党营私,为人你凶残成性,为友你毫无仁义!"
杜九言拍了桌子,喝道:"吴文钧,你就是个人渣!"
她逼视着吴文钧,紧紧盯着他。
吴文钧后退,再后退,贴靠在高大的桌案上,头顶上是明镜高悬,他面色苍白,唇瓣抖动,指着杜九言喝道:"你..."
"吴大人,还要狡辩吗?"杜九言再道。
吴文钧发软,额头上都是冷汗。
"贪官!"外面有人喊道:"吴文钧,你就是个人渣,你不配做人。"
"你去死!"
有人朝里面丢了一只鞋,随后又是一只鞋砸了进来,砰地一声,滑在任延辉的脚边,他脚一手眉头微蹙,喝道:"将门关好!"
"不用关。"鲁章之堵了任延辉的话,"任阁老,你我在听讼,就不要轻易干涉公堂之事。"
任延辉还要再说话,安国公和他低声道:"稍安勿躁,任大人。"
"还有一条!"桂王从后衙大步而来,他穿着囚服步伐矫健,三两步过来,站在吴文钧的面前。
吴文钧彻底站不稳,紧紧攥住桌案。
"让牢头放死囚来杀本王?"桂王冷笑道:"吴文钧,朝廷养了你几年,肉没长脸上全长在胆子上了是吧。"
"杀本王,本王诛你就九族!"
吴文钧摇着头,正要辩解,一扫眼就看到谭先生和牢头被人捆着拖了上来,各踹一脚,两人趴在了地上什么都说了。
"来人!"桂王拍了桌子,道:"将这个狗东西抓起来,本王要看看,他长了几个胆子!"
吴文钧目光灰暗,"我、我要见圣上,我要见圣上!"
差役上来,摘掉吴文钧的官帽,将他拖下去!
"此案..."廖征看着谢允,"怎么办?"
谢允道:"还是先禀告圣上,再行商议量刑的事吧。"
廖征颔首,拍了惊堂木道:"退堂!将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去。"
金嵘看着杜九言,拱手道:"劳驾杜先生告诉我的家人,让他们好好活着,切不要冲动行事。"
杜九言颔首。
金嵘随着所有人被带了下去,钱侍郎也起身,冲着各位拱手,道:"各位大人,告辞了。"
"这..."谢允也不知道钱侍郎这边怎么解决了,不由跟着他问道:"钱大人,你怎么办?"
现在吴文钧有罪,那钱侍郎就肯定是被诬陷的,就是不看证据,也能清楚。
钱侍郎道:"二位大人秉公办理,下官服从。"
廖征微微颔首,道:"稍后我会去回禀圣上,具体如何办理,会再来告诉你。"
钱侍郎去了牢房。
"杜先生,"廖征上前来,问道:"你也要去宫中给圣上回禀此案吧,不如一起?"
杜九言拱手,道:"好!"
426 意外之死(四)
秦太夫人包着头,坐在院子里半眯眼睛,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没有。
婆子跪在她身边,轻轻给她垂着腿。
一只麻雀飞进院子里,停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又躁又吵,婆子看了一眼手边的小丫头。
小丫头随手取了绑在后腰的弹弓,啪地一声,又快又准地将枝头的麻雀打下来。
院子里又再次安静下来。
"太夫人,"一位婆子脚步匆匆地进来,秦太夫人离开睁开眼看着对方,"说!"
婆子回道:"案子结了。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秦太夫人坐正了,面上略露出一丝期待来,"说说看,怎么个出乎意料?"
婆子将打听来的细节说了一遍,"...杜九言一早就去了圣上那里,也不晓得怎么说服圣上的,圣上就同意让她辩讼整个案子,而不单单只是卞文清的清白。"
"她将卞文清讼清楚以后,掉头就给了吴文钧设了个套,逼的吴文钧在公堂上都站不稳,听说人扶着桌案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
"虽然没有定罪,但是吴文钧肯定逃不掉了。现在都察院的谢允和刑部的廖征与杜九言一起去宫里了,鲁阁老和任阁老还有国公爷也在。"
秦太夫人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婆子见秦太夫人高兴,忙又道:"杜九言在公堂上,直接指着吴文钧的鼻子骂他不仁不义,她还说,当时吴文钧从知道贪污案捅出来的时候,就计划好了。说吴文钧故意在两行比试的时候,弄了一堆一模一样的案子给她抽,她不管抽哪个,最后拿到的都会是青义河女尸案件。"
"吴文钧就是想借杜九言的手,将青义河女尸案查出来,他也知道,最后这个案子会扯到我们世子爷头上,还有那么多的世家公子爷。"
婆子顿了顿又道:"吴文钧把咱们世子爷推出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转移视线,好让他做好了准备,借机将自己洗脱干净,还将脏水泼给钱羽和鲁阁老。"
秦太夫人冷笑一声,"这个畜生!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么多悬而未决的案子,怎么就让杜九言那个愣头青抽到了青义河的案子。她出来京城又一心想要立功出头,必然会一查到底。"
"加上桂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我的季林..."秦太夫人想到季林,又红了眼睛,"我不怪杜九言,季林是有罪,杜九言也不过是个讼师。我怪就怪吴文钧这个畜生,居然做出这等泯灭良心的事。"
"好,好的很!"秦太夫人道:"世道有轮回,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这一次他是翻不了身了,待他斩首的时候,我要放他一天的鞭炮,好好庆祝!"
秦太夫人身边的人也跟着义愤填膺。
"任延辉呢?全程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保吴文钧?"秦太夫人问道:"杜九言也没有指任延辉或者别的人?"
婆子摇头,"暂时还没有。"
秦太夫人点了点头,凝眉道:"收拾一下,我们去国公府。"
"我就不信,扯我季林出来挡刀的事,他任延辉会毫不知情。"秦太夫人冷笑一声,"这一次,无论如何我要都撕掉他一块肉下来。"
秦太夫人说着起身,季玉从外面进来,道:"祖母,我和您一起去。"
秦太夫人扶着季玉的手,道:"你一个女孩子,在家里待着就好了。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侯府再不济也是侯府。"
季玉低声道:"我闲着也没事,陪着您一起也有点事情做。"
"你这孩子,就是心事重。祖母还是喜欢你以前的样子,说说笑笑多好。"秦太夫人心疼地叹了口气,她年轻的时候顺风顺水,活在哥哥的保护之下,所以她很清楚,季林的死对于季玉来说打击有多大。
没有兄长,她将来嫁人出门,都少了一股底气。
祖孙二人各自收拾一下去国公府等着安国公。
一直等到天黑,秦太夫人等的不耐烦了,便遣了小厮去找,过了一会儿小厮急匆匆地回来,道:"太夫人,国公爷早就刚宫里出来了,听说去了隆恩寺。"
"国公爷去隆恩寺做什么?"秦太夫人眼皮子一跳,"可是长平出了什么事?"
小厮噗通一声跪下来,道:"听...听说小少爷没了!"
"你说什么?"秦太夫人眼前发黑,看的人都变成了十几个,影子重重叠叠,密密麻麻遮的她不见天日,"再说一遍。"
小厮回道:"小少爷没了。"
秦太夫人撑不住倒在了椅子上,房间里顿时乱了套,大家又是喊府医又是请太医。
季玉坐在秦太夫人的床边,看着来回话的小厮,一字一句问道:"长平是怎么没的?你说清楚。"
"小少爷下午在房里午睡,他身边伺候的两个小子就出去后院吃饭了,就吃个饭的功夫,回来的时候少爷就看到少爷他一头栽在尿桶里,溺死了。"
小厮又道:"大夫说少爷的身体本来就没有好,可能是小解的时候头晕了,栽进去又没有人拉着,所以..."
"知道了。"季玉手里的帕子被她撕裂了,但她依旧安静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挥了挥手,"你再去问清楚,一会儿再回来回我们。"
小厮应是而去。
季玉转头,看着秦太夫人,道:"祖母,这个仇不报,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长平今年九岁,平日里爬高趴地什么都会,虽受了点伤,可也不至于小解一下,就栽在粪桶里淹死。
这分明就是有人在作践他们家,落井下石。
"不急,"秦太夫人醒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屋顶,长孙死了现在重孙也死了,这是有人要绝他季府的后啊,"等舅公回来再说。"
一老一少,一人躺着一人坐着。
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半夜,安国公和承德侯季夏楠一起从门外进来。
两人年纪都不小了,精疲力尽坐在椅子上。
"爹,"季玉待他们喝过茶,"长平,到底怎么死的?"
季夏楠忍了很久的泪,这会儿终于掉下来,他拿帕子捂着脸,一瞬间苍老的仿佛与安国公同岁,呜呜咽咽地哭着。
安国公道:"头在粪桶里,闷死了。"
安国公活了一辈子,什么样的死法都见过,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季长平这样的。
粪便堵住了七巧,死的太憋屈了。
就算再闹腾,可到底只是个九岁的孩子,看着心疼。
"仵作可验了?"秦太夫人问道。
安国公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长平的死,一定是有人害的。"秦太夫人道:"哥,你这次难道还要袖手旁观吗?你再什么都不管,我们季家可就真的家破人亡,绝后了。"
"我什么时候也没有对你们袖手旁观过。"安国公道:"可长平的死是意外,你们祖孙二人不许胡思乱想。"
秦太夫人要起来,撑了几次没成功,季玉上来搭着手扶着。
"长平九岁了,他伤的是肋骨,就算他有病痛,可怎么可能会头晕?"秦太夫人道:"哥,你还要和稀泥吗?我的孙子没有了,重孙子也没有了,你看不到吗?"
"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啊!"秦太夫人嚎啕大哭。
安国公闭着眼睛,道:"那你说说看,你想干什么?你找谁报仇?"
"找谁?"秦太夫人停止了哭,看着安国公,"找谁难道你不知道吗?不是那钱羽逼着我们添柴加火弄倒吴文钧,就是吴文钧设计,让我们以为是钱羽做的。"
"都不是好人,都是畜生,我的长平那么小啊,"秦太夫人哭着道。
安国公沉默着,"没有证据!我去现场看过,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长平是被人害死的。"
"两个小厮去厨房拿饭和汤不过前后脚的功夫,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他门外还守着人,就算是一只苍蝇进去了,也会有动静的。"安国公道。
秦太夫人不相信,冷冷盯着安国公,"好,你不管,那我自己去处理。引起什么后果,你就不要怪我这个做妹妹的没有事先告诉你。"
她说着,扶着季玉起来,季夏楠也没有拦着,祖孙三代人一起往外走。
安国公支着额头靠在椅子上,不看他们。
三个人连夜再去了隆恩寺,看到了死去的季长平。季玉道:"祖母,要不要请杜九言?"
"请她查?"秦太夫人问道。
季玉点头。
426 季玉反击(一)
"不行!"夏先楠道:"你们不要忘了,季林就是杜九言才定罪砍头的。而且,你们请她也不会来。"
季玉没有说话,独自一个人去房里查看。
房间里很乱,她查了很久都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
"小姐,"她的贴身丫鬟翠枝道:"奴婢也觉得其实可以请杜九言来查的。奴婢听说她做事很认真,很有一套,她来了一定能查得到少爷是意外还是他杀。"
"父亲不同意,这个时候不要惹父亲生气了。"季玉在房里走了两圈,目光落在窗户上,"翠枝,你说要是有人进来,他能从哪里进来?"
翠枝想了想,道:"就只有后窗了。"
房间里小解的马桶放在净室里,净室的门外放着屏风,门上垂着帘子。马桶就搁在墙角,人有人从净室进来,正在小解的季长平正好背对着这边。
"翠枝你站过去。"季玉道。
翠枝应了一声,站在墙角的位置。
马桶早就被拎走了,但地上还留着污秽,她挑了位置对墙站着,忽然一只手摁在了她的后脖子上,翠枝吓的一跳,想要挣扎,但是毫无反抗的力气,一直被人摁着往下。
手松开,翠枝气喘吁吁,季玉道:"长平比你力气还小,如果对方是个男人,那就更加反抗不了。"
"你看地上。"季玉指着地面,"这些污秽,像不像挣扎的时候溅出来的?"
翠枝点头,"可就算我们知道是有人杀了少爷,可也查不到凶手啊。"
季玉转身去了外面,爬上后面的窗户。
外面是花田,窗户下很多的脚印,显然下午已经有人检查过了。
季玉还是跳了出去,主仆二人提着灯笼一路找,一无所获的两人再次折返回来,忽然,季玉看到了贴着窗户左手边五六步的地方,有东西在闪光。
她快步走过去,就看到了一块玛瑙石做的盘扣。
现在很多人讲究,嫌普通的扣子不好看,就用玛瑙石打磨做成扣子,贴在衣领上。
女子有坠子,所以用的少,这种玛瑙石等石头的盘扣在男子的衣服上更多见。
"小姐,"翠枝倒吸了一口气...
季玉攥着这个石头,"不管是不是和长平有关,先查了再说。"
这种石头价格不低,一般的铺子里没的买,一般的人也买不起。
...
吴文钧身上的官袍脱了,他和金嵘隔着一间对面而坐,两人的目光中,都透着恨意。
"本官死不了,"吴文钧盯着金嵘,冷笑道:"而你就不一定了。金嵘,背主求荣,终不会得好报!"
金嵘回道:"吴大人,若非你做的太绝,我也不会将你牵连出来。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呵!"吴文钧道:"没有我的证据,就凭你们的证词?只要圣上肯见我,我一定能活着出去。"
他现在就在等,等任延辉帮他,只要他还能见到赵煜,一定能为自己自辩。
昨天,事发突然,他被杜九言逼入了绝境,经过一夜的沉淀和思索,他已重新有了应对的办法。
金嵘看着他,冷冷地道:"别的不说,就你杀桂王的事,你也必死无疑。"
"那不是我做的。"吴文钧身体未倾,低声道:"你何时听到,我交代过要杀王爷了?"
金嵘明白,吴文钧打算将他的门客谭先生退出来顶罪。
这是吴文钧一向惯用的手段。
他没有说话,闭着眼睛道:"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
吴文钧冷哼一声。
隔壁的隔壁,毛文渊喊着冤枉,他已经喊了一夜了,嗓子干哑,喊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难听又刺耳。
门打开,有人快步走了进来。
吴文钧看着进来的新任牢头,可对方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直接过去,在钱羽的牢房前面停下来,道:"钱大人,圣上传召。"
"好!"钱羽起身,他的常随们进来,端着水提着梳子,捧着换洗衣服和官帽。
钱羽梳洗换了衣服,精神焕发地出来,路过吴文钧的牢房门前,笑了笑,"吴大人,多谢你给了钱某不一样的人生感悟。这牢中感觉很不错,你仔细体会,慢慢待着。"
"钱某出去后一定争取,争取在你将来斩首的时候,做监斩!"他说着拂袖要走,吴文钧走过来,隔着栅栏两人离的很近,吴文钧低声道:"你有资格笑我吗?"
"你为官多年,又比谁干净?"
钱羽也低声道:"我是不干净,查一查恐怕也是要死的。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从不动这种银两。"
"关乎别人性命的事,不能做!"
钱羽说着,拂袖而去。
吴文钧不屑冷笑。
他回身刚坐下来,又急匆匆进来一个人,"老爷!"
吴文钧听出来是家里的管事,他蹭得一下站起来,道:"什么事?"
"老爷,"管事跪在栏杆外面,"小人求了很多人才得以进来,让小人说一句话。"
"老爷,中午的时候...公子被...被人杀了!"
吴文钧顿住,看着管事问道:"谁杀的,什么人?在哪里杀的?"
他的心像被人打了一拳,痛不欲生。
没有谁能承受的住丧子之痛。
"出事的地方在咱们府后面的草条巷的一个院子里,杀人的是季府一个叫翠枝的小丫鬟。"管事道:"那个院子是那个小丫鬟家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少爷会去她家。"
"她一口咬定我们少爷对她行不轨之事,她反抗之下失手用剪刀扎死了少爷。"
"报官的是她的母亲,衙门的人到的时候,丫鬟衣服被撕了,身上也有被打的痕迹。当时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少爷身边的两个常随被少爷遣回来了。所以当时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翠枝投案了,承认她杀了人。"
管事嚎啕大哭,"小人赶去的时候,少爷倒在血泊里面,浑身是血啊。"
吴文钧眼前晃来晃去,他和夫人是表兄妹,自小一起长大互相爱慕,后来顺理成章的成了亲,但是子嗣一直不顺利。他们夫妻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前面一儿一女都夭折了,到吴景清的时候,夫人就舍不得,如珠如宝一样的疼着护着。
吴景清身体好,无病无灾地长大了,年前娶了媳妇,今年媳妇肚子也怀了四个月的身孕了。
他还有个小儿子,今年十一岁,但是脑子却不是很灵光。
吴景清虽有些贪玩,但也是有分寸的,明年开春他就要参加春闱了,读书也是很有悟性的。
没想到!
吴文钧倒在地上,看着屋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
钱早就够用了,他不过是想要替后代攒下家产,打下坚实的基础,等吴景清入仕途,他们父子两代人为官,以后他吴家就敢说一句是书香门第。
可现在...
吴景清死了。
他所有的打算和希望都破灭了。
"季府?"吴文钧一字一句地问道:"丫鬟,是谁的丫鬟?"
管事回道:"是季小姐身边的丫鬟。"
这就是局!是季家的人在报复他。
可是,季林是有罪的,他做错了吗?季林死有余辜啊。
但是他儿子吴景清却不是。
季府!吴文钧再次坐起来,对管事道:"去告诉大人,我要见圣上!"
"是,是!"管事要走,忽然又想起来件事,抹了眼泪道:"昨天,季林的儿子季长平死在了隆恩寺,被人发现的时候,头倒栽在粪桶里了。"
吴文钧骇然失色,"你说什么?"
"老爷,小人猜测就是因为这件事,季家的人才会这样...小人怀疑,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有意害我们少爷!"
吴文钧一瞬间冷静下来,他坐在原地,脑子里飞快的转着。
到这个时候了,谁会去害季府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对方的目的也绝不是这个小孩,而分明就是故意挑起承德侯府的恨意。
"你去告诉大人,我要见圣上,无论如何都要见。"吴文钧盯着管事,"要快!"
管事应是,跌跌撞撞去了。
吴文钧紧紧攥着栅栏,想要从里面出去,忽然,金嵘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疯癫突兀,吴文钧转头看着他,冷冷地道:"金嵘,即便我在牢中,也一样能让你和我一样,体会丧子之痛。"
金嵘又笑了,"你还不明白吗?这件事就是任延辉做的。"
"吴大人,你活不过今晚!"
吴文钧怒道:"胡言乱语,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