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以身为人类之盾
整个视频记录的气氛,沉默且高压。
可能是因为受损了的关系,战场终端并未能播放出终端主人的这名士兵进入战场时候的画面。
第一个被还原出来的画面,就是士兵一脚踹开这间房间的房门。
屋子里,相泽正站在窗前,一脸吃惊地回头望向冲进屋子里来的主视角。
“你们是什么人?我要报警……啊——”
背景声中,是相泽尖叫的,远处的枪声与呼喊声,还有士兵本人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紧接着,镜头快速晃动着冲向相泽,最后朝着她猛扑了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的同时,镜头外闪过了一道闪电般刺眼的光。
片刻之后,镜头再次稳定了下来。士兵抬头望向空中,在此时展现出来的画面里,房间的半个屋顶已经不翼而飞,能直接看见星夜的天空。
镜头回过头去,再次对准了相泽。
她已经瘫坐在地上,一脸呆滞。
士兵伸出手去,将相泽从地上强行拉了起来,然后转身朝着房门外冲去。
走廊上,他的同伴挟着相泽先生与太太从门口冲过,用急促的语气不停地呼喊道:“GO,GO,GO!”
接下来,士兵继续拉着相泽冲向楼梯。
镜头往下望去,展现着士兵同伴与相泽的家人一路走下楼梯的情形。
队伍最前端开道的士兵的脚刚刚踏上一楼的地板——
——“轰”。
楼梯旁的侧墙突然炸出一道剧烈的旋风。
呼啸的旋风瞬间咬断了整支队伍。走在中间的两名士兵一下子就被夹杂着破墙砖木碎片的旋风一口吞下,瞬间没了踪影。
士兵吓了一跳,视角迅速向退了一步,然后转身背靠着墙壁紧贴着。
而在旋风对面,相泽先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太太则艰难地在楼梯上爬着。士兵的同伴却跨过楼梯上蠕动的两人,同样靠近破洞。
爆烈的旋风只是一瞬。
只是转眼之间,一切就回到了风平浪静,只有被破开的墙壁上,如同被千百把锐利的刀具同时旋转切割出的墙皮还在晃晃悠悠着。
士兵与他的同伴却大气不敢出一声。
镜头的视野望向了破洞对面的同伴,看到他打了个手势过来。随后,视野晃动了几下,应该是士兵在点头示意。
下一刻,镜头就猛地凑到了破洞前,朝外望去。
两道自动步枪的火舌也同时出现在了镜头中,朝着外面的黑暗猛烈地喷射着。
“GO,GO,GO!!”第三名同伴的呼喊声又响了起来。属于相泽的哭声从他背后绕过,朝着楼下去了。
而在士兵的视野中心,镜头附带着的夜视仪的视野效果中——黑暗的视野中央,唯有一个人形如同火焰燃烧一般地点亮着。
人形剪影看不到具体容貌,但却有着属于少女的曲线与身姿。她的长发在无形的力量之下凌空飘扬着,身周的空气中不断地浮现出一涌一涌的密集的羽片形状,同样在夜视仪中呈现着高温反应的不明物体。
那些羽片如同一片密集的大雪,围绕着少女纷纷扬扬,旋转飘零。
自动步枪的火舌无疑正瞄准的是那名少女人形。
然而,如雨一般泼洒在大雪外侧的火星,却意味着没有任何一颗子弹能够穿过雪幕接近少女。
在高温的雪幕的保护之下,少女的人形顶着瓢泼的火星之雨,朝着屋子一步一步地接近了过来。
而面对着这样的情景,战术终端的主人的那名士兵,却只是沉默着瞄准,射击,更换弹夹,瞄准,射击。
一直到身旁的同伴喊道:“可以了,撤!”
然后镜头才动了起来,冲下楼梯,追上了前面的同伴。
镜头中,一行人从屋子的正门冲出,然后一边继续朝着不远处的少女人形开火牵制着,一边朝侧面移动。
但就在此时,那个少女人形却突然站定,折叠起来——像是原地跪坐了下去。
镜头迟疑了片刻,再次扑向了前面的相泽,将她狠狠压在了地上。
然后,又是一道铺天盖地的光,从少女人形的中心位置炸了出来,瞬间席卷了镜头的整个视野——
……
记录到此为止。
屋子中沉默了片刻,灰原初最后缓缓呼出一口气。
即使是他,也能看懂发生了什么——战术终端的主人,那名集团士兵,先是将相泽从差点一刀斩首的状况下救了下来,然后一路保护着她进行撤退,并在最后再次用生命保护住了相泽。
灰原初不自觉地望向了折露葵。
她依然没什么表情。
而另一边,亚瑟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摸了摸下巴,沉默着开始重新回放整段画面。
等放到从楼梯旁的破洞向外射击那一幕,他停下来,指着屏幕上围绕着雪之下砂夜身周的雪幕,回头问折露葵道:“——这个是灵视吧?”
“嗯。看色温表达,应该不是实际存在的高温物体,而是灵视。”
“那这个呢?”亚瑟又拖到最后,指了指整个发白的视野。
“也是灵视。和刚才的一个是防御功能型,一个是攻击功能型。”
“给起个名字吧?”
“雪幕,雪彻。”
“OK。那么看起来,自动步枪的射速突破不了雪幕。而且从战场记录来看,M67手雷的弹片也能够完全防御。这样的话,只能继续尝试更高的枪口初速……”
“问题更大的是雪彻吧。上次你用夜骑士挡下来,是用了战车用反应装甲改造的盾牌。这种东西单兵根本不可能装备……”
看着亚瑟与折露葵开始完全沉浸入讨论战术的气氛中,灰原初忍不住举手道:“那个——”
“嗯?”
两人一起回过头来。
“我想道歉。”灰原初认真道。
“没有的事。”亚瑟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抢过话道,“裘德中尉尽职尽责,如此而已。”
“如果我在这里,他就不必死了。”灰原初确实是这样想的。
亚瑟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话不能这么说……
“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裘德中尉虽然牺牲了,却没能阻止住雪之下,让她逃走了。
“那么——假如现在又有人因为雪之下而死……那么我们反而可以责怪裘德中尉,认为别人之死是他的责任吗?”
“一回事。不用在意。”亚瑟最后拍了拍灰原初的肩膀,“我很欢迎你的到来,但是在你出现以前,我们就是这样战斗的。没道理反而要责怪你不在。”
“是我的责任……对雪之下的战力预测低了。”折露葵面无表情地说道。
“嗯,这种工作里,无法准确预测敌人的情报是常有的事。”亚瑟似乎很想得开,“反正就结果而言,很棒。没有一名平民死亡。裘德死得其所。”
灰原初欲言又止。
他想说,但问题是他本来应该在这里的……但他没有,他在折露葵的安排下,故意回避了这场战斗。
虽然结果就是他想要的——雪之下砂夜成功逃离了
但要牺牲了别人的话,这结果就一点都不完美了。
灰原初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折露葵。
……安排这一切的她,有预想到这样的结果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折露葵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着,一边淡淡说道:“这就是集团的风格。”
“嗯,没错,这就是集团的风格。”亚瑟认真道,“——我们的责任,就是以自身,作为人类的盾牌。”
灰原初愣住了。他明明记得,刚才折露葵私下时候对他说的“集团的风格”,明明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说法——
他认真打量了几眼亚瑟,发现亚瑟的神情还透出几分自豪,显然对自己所说的话态度认真。
灰原初又望向折露葵,却见她这次没再理他了,而是正转身去接听电话。
“嗯——”
很快,她就挂断了电话,转过来望向两人。
“两个消息。”
“小林真冶覆盖的监控录像的数据还原工作完成了。那个没隔一段时间固定来拜访的人……是雪之下弦乐。”
“另外,雪之下弦乐刚刚被送回了警视厅本部。”
亚瑟反应过来,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也就是说——”
“是时候解开所有的谜题了。”折露葵淡然道,“走吧,回本部,去询问弦乐吧。”
她率先向着门口走去。
亚瑟也跟了上去,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还呆在房间里的灰原初:“你不走?”
灰原初点点头:“我还是想去找找看砂夜。”
亚瑟没多问,也完全没有劝阻他的意思,只是将手里的另一件东西扔了过来。
灰原初接过一看,也有些意外。
刚才他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了亚瑟另一只手上所提着的带血战术终端上,并未注意亚瑟另一手上拿着的这样东西。
——竟然是元雪会的房间里供奉着的那把刀鞘。
“什么意思?”灰原初举了举刀鞘,皱眉问道。
“同位素鉴定结果显示,这把刀鞘至少有两百年的历史。也就是说——有很大可能,它是雪彻刀的原配刀鞘。”亚瑟远远指了指刀鞘。
“——所以?”灰原初皱起眉来,若有所思。
“所以我原本打算带它上战场的,只是没来得及——不过,现在你应该用的上它。”
亚瑟最后竖起两个大拇指算作祝福,然后再无废话,转身就走。
第102章 坐标
灰原初离开警戒区域,然后站定在了路边。
他在意识中点开了系统界面,使用了上次获得的“提示卡”,然后提出问题:“我想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雪之下砂夜。”
下一刻,他的手机又“叮”地一声响了。
灰原初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索菲亚再次发来了消息。
“——35.47566221242854。”
“——138.64052492902482。”
两个非常冗长的数字。
灰原初想了想,将数字复制下来,然后打开了地图导航软件,将这两个数字作为目的地的经纬度输入了进去。
一秒之后,路线生成。
蓝色的路线从他现在所在的位置一路向西面延伸过去,同时伴随着地图标尺的飞快放大。
灰原初的视线跟随着路线移了过去,看着它一路穿过新宿区,离开东京都进入山梨县,又挪动好一阵子,最后才落在了目的地上。
然后,灰原初收起手机,扬手拦下了了一辆出租车。
坐进车里,灰原初报出一个地名,然后就不顾司机投来的异样目光,开始闭目养神。
路程大约需要两个小时。
比起毫无益处地焦虑,灰原初选择养精蓄锐,并且事先思考一下见面以后怎样才应付砂夜的攻击。
他再次将血肉权能全部驱动到了加速思维上,制造出了心相世界。
然后,放入他刚才从视频中所见到的场景。那扑面而来的纷纷扬扬的雪,以及那道将整个世界映照得彻亮的刀光。
最后,他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其中。
——模拟战,开始。
……
不知过去了多久,灰原初的沉思突然被外界“叮”的一声所打断。
灰原初的意识回到现实,然后看了一眼手机。
是折露葵发来的消息——“授权进入通讯模式,用打字就可以。”
灰原初照做,于是很快耳中的锁孔传来了折露葵清晰的声音:“评级已经确定了。”
“嗯。”灰原初又取出耳机戴上,装作在打电话的样子,简单回答道:
“歼灭指令已经签署。当集团再次定位到雪之下砂夜的时候,就是她必须死去的时候了。”
“明白。”
“好。不过好消息也是有的——弦乐说了好些重要的事情。你要听吗?”
“当然,说吧。”
折露葵开始娓娓道来。
灰原初则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时不时地应着。
事情虽然重要,但是并不复杂,几分钟后,折露葵就简单地讲完了。
“……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啊。”灰原初感叹道。
“对你有用吗?”
“有用,但不是现在这个阶段。现阶段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如何才能让雪之下好好听我说话啊……”
“很难吗?”
“很难。我刚刚在脑海中模拟了下……”
“结果如何?”
灰原初看了一眼前排司机,然后用司机听不到的低声快速说道:“被杀掉,无数次地被杀掉。只要雪之下召唤‘雪彻’,那么我一瞬间就会被杀。然后,我可以耗费巨大的时间再生,但是在漫长的再生完成的那一刻,我又会在瞬间再次被杀……如此无数次无数次,我无法被杀死,却成了被无数次被杀的原因。”
通信那头沉默了片刻,突然发出轻笑。
然后折露葵说道:“那么,试试看干脆被雪之下杀死如何?”
“啊?”灰原初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给你一个提示——青山公寓。”
“你是说小林真冶?”
“现在该用真名称呼他了——下川真辉。”折露葵慢慢道,“被杀的下川真辉,现场没有找到他的头,对吧?而且,出血量也出奇地少。
“对。我记得这件事。”灰原初怎么可能忘记这件事,这个异样还是他首先发现的。
尤其,后来从中野处确认了雪之下克己也是同样的死法之后,灰原初更是不可能再忽略这件事情了。
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这一个“异常”该如何与现状联系起来,也不知道这能对他产生什么帮助。
“然后,我刚刚让技术部门确认了另外一件事……”折露葵顿了顿,留出足够的悬念后才说下去道,“青山公寓,有五十厘米的厚度,消失了。”
“……什么?”
“被斩下的五层上半截,以及留下来的楼层——即使将它们拼回去,也缺少了约五十厘米的厚度。”
“……”
在一瞬间,灰原初被巨大的荒诞与混乱所淹没了。
但权能还在自动运行着。
加速的脑力在瞬间从一大团混沌中得出了一个奇妙的结论。
灰原初伸手抹了抹脸,自言自语道:“雪之下……她根本不是什么刀吧。”
“看来你得出结论了……那么,等你的好消息。”折露葵挂断了通话。
灰原初则继续沉浸在了奇妙的想法,以及“或许这一次真的有办法了”的激动之中。
好一阵子,他才完全冷却下来,然后立刻注意到了车外的情景。
嗯?这车是不是太慢了,怎么才刚刚到八王子市附近。
灰原初抬高了嗓音,对前排司机道:“大叔,麻烦开快一点,我赶时间。”
的士司机则从后视镜里又看了他几眼,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小哥,我开了几十年的车,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有些忠告,还是希望你能参考参考……
“——人生还是需要慢慢品味的。虽然一时之间可能觉得苦涩,但坚持下去的话,最终反而会变成回甘的哦。”
灰原初笑了起来:“大叔,你好像有些误会。”
“如果是误会那是最好……但是像你这样什么行李都不带,轻装上阵去那个地方的,多半都是……”司机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不是,正相反。我这么着急赶过去,反而是为了把某个家伙从那个地方拖回来。”
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几眼,似乎终于被灰原初的镇定自若感染,下了决心:“——好,信你!那么抓紧,我要加速了!”
……
一个小时之后,灰原初在距离坐标地点直线距离最近的公路上下了车。
——山梨县的青木原树海。
按照坐标所指示,雪之下砂夜就在这处树海的深处。
因为坐落在富士山脚下,这个地方也被叫做富士山树海。因为其邻近富士山与富士五湖等旅游胜地,交通方便,但树海深处又足够隐秘……因此,反而成为了非常有名的“自杀圣地”。
也因此,当的士司机听到灰原初竟到这个地方来,又见他完全不像是一个装备齐全的旅行者,便立刻好心地加以了劝说。
不过,不管是灰原初,还是他所追踪的雪之下砂夜,这次都不是来自杀的。
在听过了雪之下弦乐讲述的秘闻之后,灰原初大致猜到了雪之下砂夜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富士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味不同的空气,然后轻巧地跃过公路的护栏,跳下了树海,然后开启权能,开始了在树冠之间的跳跃前进。
这一次,他是终于是在真正的树海之中沉浮了。
集团的手机开启了卫星导航的模式,即使远离城市,仍然在忠实地指向着终点。
——九百米。
——五百米。
——两百米。
最后,灰原初穿过树冠,无声地落到了有着厚厚青苔的地面上。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
雪之下砂夜真的在这里。
参天大树的下方,幽暗与光影交错的森林底部。
隆出地面的长满青苔的巨大根系上,穿着校服的少女正坐在那里。
她身边的树根上放着一只保温杯,手中则捧着冒着热气的保温杯盖子,正气氛悠闲地喝着茶。
听到异响,雪之下砂夜回过头来撇了灰原初一眼,毫无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前辈,需要热茶么?是大麦茶。”
灰原初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视线往前移去,望向了雪之下砂夜的对面。
少女对面,坐着另一个身影,似乎正在与她共同饮茶,并在灰原初到来之前聊着天。
那倚靠着树干的身影,身着着灰原初曾经见过两次,已经十分熟悉的一袭和服。
——只是,经历数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有些许褪色。
而从和服的袖子与领口露出来的,却是枯骨。
不动。
是一具女性的骸骨。
第103章 雪彻的银河
灰原初走了过去。
他接过了雪之下砂夜递过来的水杯,一边毫不避讳地直接喝了一口,一边专注地观察着那句尸骸。
尸骸垂着脑袋,露出了后脑上一块醒目的凹陷。
显而易见,这就是她的死因。
灰原初回头问雪之下砂夜道:“这是松本节子?”
“嗯,是节子姐姐。”
灰原初无声地点点头。他刚才虽然被折露葵告知了这一情报,但现在却终于被雪之下砂夜这一亲历者亲口确认。
——那是由下川真辉告诉了雪之下弦乐,然后又由折露葵从弦乐口中挖出来的,关于松本节子之死的真相。
“所以,松本节子所谓的失踪……是被杀了,对吧?”
“嗯。”
“是你父亲干的?”
“嗯。“
“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尸体在这里的?”
“我知道父亲和下川把姐姐送到树海来了,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我的意思是,树海那么大,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呢?”
雪之下砂夜从灰原初手中接过递回来的杯子,轻轻抿上了杯沿灰原初喝过的地方,却不喝,只是同样凝视着尸骸,沉默了好久。
最后她才放下杯子,轻声道:“不知道。”
“那天之后,某一天,突然在梦中见到了姐姐,久违地感觉到了强烈的想念。
“……醒过来之后,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上了电车。
“于是我就到了树海,什么也没想,就往里面走去了。
“只是觉得,如果能在这里永远睡下去,也不错,也算是有姐姐的陪伴……”
“然后,就这么找到了。“
灰原初没再追问,他知道雪之下砂夜已经没办法说的更清楚了。
他抬起头来,望向雪之下砂夜的身后。
那里有另一个松本节子。
在雪之下面前的是一具骸骨。但是在她背后,却站着另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松本节子。
只是,笑容僵硬,画着死人的妆。
——灰原初已经知道了,这个“松本节子”是什么了。
祂的灵是信使的分身,祂的魂是雪之下砂夜邪灵体的一部分,而祂的承载体,则是雪之下砂夜记忆中的松本节子。
三位一体,同时是信使,雪之砂夜自己的一部分,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松本节子本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冥冥之中的联系,祂才有能力指引雪之下砂夜,让她能这么轻易地在茫茫树海之中找到松本节子本人的遗骸。
灰原初继续观察着信使。
他能明确地感觉到,“祂”也正关注着自己——似乎随时在防备着自己的出手,随时准备消失。
毕竟,祂是无法对这个世界进行任何实质性接触的。
而且这一次,连雪之下砂夜都在排斥祂……以雪之下砂夜既异化又固化的思考回路,她认定了眼前的这具尸骸才是松本节子,便不会被任何其他幻象所迷惑。
于是,这次的信使,只能通过梦境这种模糊的方式,才成功地诱导了她一次而已。
就像玉置佑美子那一次异样。一开始,祂总是在装腔作势地吓唬人。即使被揭穿了真身,祂也还是始终萦绕在周围,流连不去。
……就像挥之不去,又总会回来嗡嗡作响的烦人苍蝇。
但是——这一次,灰原初想要利用一下祂的力量。
他将视线移回雪之下砂夜身上:“雪之,你知道松本节子是因何而死的吧?”
“……为了保护我。”
“你也知道啊?”灰原初叹了口气:“但你却听从你父亲的命令,把这件事一直隐瞒了下来。”
雪之下砂夜神情呆滞地说道:“……因为,我……我只是父亲的刀啊。”
灰原初摇摇头,直言道:“雪之,我现在有些讨厌你了。”
雪之下砂夜身子一震,抬起头来望向了灰原初,神情不知所措而可怜。
灰原初却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我要问——你现在为什么又要来这里呢?”
顿了顿,灰原初用轻蔑的语气道:“原来如此,你逃过来的而已。”
“在天亮之前,你在杀死我之前,丢下的豪言壮语是什么来着?要去杀掉相泽?
“结果呢?根本下不了手吧?”
“你甚至都不敢再来见我,而是逃到这地方来了。
“像小孩一样,做错了,失败了,就要哭着寻求安慰。
雪之下砂夜不敢再与灰原初对视了,只是低下头去,激烈地捏着手中的杯子,随着灰原初一句一句的话,身体逐渐颤抖起来。
……信使也有了动作。
祂从背后搂住了雪之下砂夜,扑着厚厚妆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投向灰原初的目光却是彻彻底底的敌意。
灰原初冷笑着与祂对视着,重重地说道:“……甚至,到了现在,一直安慰你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呢?不去找杀死她的人报仇……
“却只想着继续利用她的尸体来寻求慰藉。
“松本节子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工具吧?”
雪之下砂夜突然用最大的声音尖叫起来:“——不是!”
尖锐的声音直冲上了树冠,重叠的尾音在林间回荡,久久才散去。
灰原初住了嘴。
但令他愣住的不是雪之下砂夜的尖叫,而是在她的背后……
信使——或者说雪之下砂夜的邪灵体。它的形态在改变,飞速的增殖着。
无数刃羽形状的灵视从雪之下砂夜的体内喷涌而出,在她的背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呈现出了两道舒展羽翼的形状。
“不是——”雪之下砂夜继续低着头自言自语地道。
“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是刀。”
“所以……”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地背诵着——
“不可以爱。”
“不可以恨。”
“不可以……期待。”
雪之下砂夜背后的灵视所形成的羽翼,与信使一同不见了。
但那无数刃羽并非消失不见,而是扩散到了整个树林之中。
灰原初飞快扫过一眼,便确认了:恐怕以他们现在的位置为中心,方圆数百米,从树冠到地面的数十米这样一个立体的空间之内,已经布满了密集的灵视。
不论是水平面还是垂直面,每隔数十厘米便有一枚灵视泛着微微蓝光钉入空间之中。
——这是前所未有规模的,巨大的“雪之幕”。
“无所谓——”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重新注视着灰原初。
“姑姑,还有相泽,还有其他人……他们的死活,都无所谓。”
“我只要杀死前辈就行了。”
“因为是主人……”
“因为是主人,所以需要杀死!”
“只要能无数次无数次地杀了前辈,前辈就能永远作我的主人了。”雪之下砂夜露出了某种释然又悲伤的微笑,抬起手指,点向了灰原初。
灰原初发动权能,瞬间闪现,出现在了一米之外。
雪之幕的网络中,有一枚刃羽从格点消失。
而在同一时刻,灰原初原本所在的位置有一道短暂的蓝光斜斜闪过。背后那一颗巨大树木沿着消失蓝光的痕迹无色地被切断,轰鸣着坠倒下来。
雪之下砂夜并未收回手去。
于是接下来,蓝光开始不停闪烁。
在整个树林之中,在这个雪之幕的空间范围内,网格上的灵视两三枚,两三枚地消失着。
而在灰原初的身边,则对应地出现着密集的刀光。
每一道光,都是一击。
横斩,竖斩,袈裟斩,下撩,突刺……这些攻击仿佛是“剑术”概念本身的显现,不需要实际载体,却能爆发出最大限度的凌冽与杀伤力,无形又毫无空隙地联袂而来,直冲着将人大卸八块。
灰原初本该闪避。
凭借权能所带来的高速运动能力,这些攻击并打不中他。
实际上在之前的模拟战中,灰原初所预见到的情景是——他在林间跳跃,冲刺,在半空中挽着树枝进行着大回旋,时而用双腿反蹬着树木,在空中翻滚。
而无数的刀光则紧紧地咬在他的身后,闪动的光斑一时没能消散,在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身躯,仿佛一条追咬着他的巨蛇。
于是巨蛇虽然一路在森林中碾压轧断无数林木,却永远也咬不到他。但是,只顾的上逃亡的灰原初,也无法奈何雪之下砂夜。
……毕竟,这也同样只是逃跑而已。
然而现在,灰原初却选择了另外一种做法。
他站在原地,举起右手的刀鞘,反过来狠狠地朝着迎面而来的横斩刀光砍去。
沉重又钝感的呼啸声过后,紧接着——“叮”的一声——如同兵刃交错,从未被任何物体阻挡过的刀光却止步于与刀鞘相交之处,然后消失。
下一刀纵斩已来。
灰原初则以横斩对应。
——叮……再次交击!
下一刀,下一刀,下一刀又来!
叮,叮,叮,——交击!
明明是几百年前的古物,明明只是木制,却在灰原初的舞动之下不停地发出金鸣之声,连续不断地挡下无数斩击。
——而且,自身毫发无伤!
灰原初持续挥动着刀鞘,愈加兴奋。
折露葵曾说过,在大多数时候与邪灵的战斗并不取决于纯粹的力量,而是取决于是否“解开了谜语“。
这是因为纯粹的力量只是物质与能量的层面,而物质与能量的层面……是底层。
邪灵的破坏力,生效在更高的层次上。
比如真灵的下级流溢——“命运”。再比如命运的下级流溢——“象征”。
要挡住邪灵的攻击,在上级层次上的概念克制更为有效。
——就像现在,雪彻刀鞘,就是从象征与命运的意义上,克制住了雪彻刀。
事实证明,灰原初交上了正确的答卷。
他开始不满足于站在原地,而是向着雪之下砂夜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招架不停。
……又一步。
转眼,灰原初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
雪之下砂夜仍在前方沉默着,如石膏一般维持着那个姿势。
无数刀光也仍在继续闪烁着,却逐渐开始集中在了灰原初的正面……仿佛像是打算集中力量,阻止他继续前进似的。
一道道光未来得及消散就重新凝聚,逐渐在灰原初与雪之下砂夜之间汇聚成一个肉眼可见的实体。
……像是一个狰狞的蛇头。
只是,它盘踞身子,耸起上身,仿佛在后退。
灰原初却持续提高着警惕,继续向前稳健地走去。
终于,光之蛇退到无处可退。
下一步,它爆发出最后的光亮,瞬间消失。
灰原初迅速从闪光中恢复过视线来,却在瞬间感觉到了一股从脊柱炸开的冰凉感觉——在逐渐消散的光幕背后,雪之下砂夜正与他对视着。
她已经跪坐在了地上,左手向后引去,右手握着虚拟的刀柄。
——正在拔刀。
她拔刀,同时凝视着他。
眼神复杂。
有爱,有恨,有期待。
下一刻,雪彻的银河浩浩煌煌地占据了灰原初的整个视野。
……终于,逼出来了。
灰原初不自觉露出微笑,垂下刀鞘放松身体,直视那道朝他涌来的银河。
第104章 箱庭,其一
——混沌。
在一片意识的混沌中,灰原初突然听到了零里的声音。
“说起来,松本节子的统治域到底在哪里?”她这么说道。
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亚瑟。
因为接下来,就是亚瑟的声音在回答她:“你的意思是,松本节子作为升灵者的统治域肯定已经展开了,对吧?理由就是它那可以斩断大楼的攻击。”
“对,升灵者的能力是规则层面上的。但正因为是规则,所以与现实世界是冲突的,一般只在统治域内才有效。”零里顿了顿,继续用疑惑的声音道,“但是问题在于:松本节子的统治域到底有多大,又以哪个地方为中心展开了?”
她继续自问自答道:“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技术部根据星空灰度推测,斩首鬼的统治域不会大于百米。”
“百米——这不对。”亚瑟果断否定道。
“对,这与实际情况,也就是第二个问题产生了矛盾——“松本节子”出现的两个地点:板桥区的青山公寓以及新宿的元雪会,这两个地方相距何止千米。如果斩首鬼的统治域展开在了其中一个地方,那它就不可能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
“除非……斩首鬼的统治域并未完全展开。”
“你是说,不是‘展开’而是‘泄露’对吧?未‘落地’的统治域,倒是可以跟随着未成熟的升灵者的移动,随机地‘泄露’在她的周围的。”
“嗯,但是另外一个问题是……如果只是泄露的统治域,又无法承载足以体现‘规则’的统治域强度……这样,那惊艳的一刀又是不可能出现的。”
“……这不是死循环了?”
“确实,讨论不下去了呢。看来在新的情报出现前,只能暂时搁置这个问题了……”
紧接着,零里与亚瑟着开始讨论其他问题。
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变形,变成了不可分辨的呢喃。
而灰原初,则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段对话所发生的时间点,并不是现在。
这是在一天多前,处置小队还以为松本节子还是斩首鬼的那个阶段,零里与亚瑟曾经进行过的一段讨论。
当时的灰原初听不太明白,只是将这件事记了下来。
……只是现在,他又想起来了。
等等,他为什么会想起来这件事?
他自身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
——嗒。
……
——嗒。
某种周而复始的单调响声响了起来。
灰原初意识到——这次不是回忆。这声音,是来自于外界的。
他的感官与记忆,都在进一步复苏。
灰原初想起来了,他所面对的上一个画面是——雪之下砂夜的拔刀术,雪彻的银河。
他的脑袋,应该是被斩下来了。
……
——嗒。
……
——嗒。
那么现在呢?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正在再生?能感觉到血肉的增殖,脖子以下的感官逐渐恢复。灰原初确认,自己正在进行再生。
……对,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他的计划。
被斩首,然后再生。
随着记忆与自我意识的恢复,更多的声音被灰原初感知到,多姿多彩地涂现在了他的意识之中。
……哗哗哗……
——嗒。
原来,在那清脆的“嗒”声前后,还有隐约的流水倾泻声啊……
即使仍然闭着眼睛,灰原初在脑海中仍然出现了一副竹筒在流水灌满之后翻转下来,敲击青石的情形。
……这是“添水”所发出的声音。
所以,他现在正身处在某个日式庭院中?
——所以,被斩首之后的他,脑袋落入了一处日式庭院中?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雪之下又去哪里了?
风有些凉,肌肤有些敏感。
灰原初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他面前,在第一时间撞入他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副情形:
一颗,两颗——三四五颗。
幽亮的石制灯笼脚下,五枚头颅有些凌乱地并排放着。
一颗是中年男子的脑袋,一名是青年男子的脑袋,还有三枚来自于地藏石像。
两颗血肉脑袋歪歪斜斜的,石像的头上则还涂着些许血迹。
灰原初挠了挠头。他能感觉到那是来自于他自己的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状态——赤身裸体,正盘腿坐在庭院的白砂地上。
灰原初捏了捏拳头,适应了下感觉崭新的这副身躯,很快将之前的情形还原了出来——
他的脑袋从半空中落下来,砸落到庭院路边的石制灯笼脚下的整齐排列的脑袋们中,将原本堆叠的好好的五颗头颅撞得七扭八歪,而后继续向前又滚动了一段距离,这才开始再生。
像长出尾巴一样……再生出了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
灰原初彻底清醒了过来。
——之前零里与亚瑟关于斩首鬼的统治域的讨论进入了死循环,只能暂时搁置。
而灰原初,却在一天后,在折露葵的提示下得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雪之下砂夜的拔刀斩,被命名为“雪彻”的一击,它的真面目根本却不是什么“能力”……
而是“入口”。
但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测,灰原初需要再死一次。
让他自己的脑袋,也和雪之下克己以及下川真辉一样“消失”,落入那个神秘的地方。
然后,他再进行再生,就可以在那个地方的内部清醒过进来,亲眼见证一切了。
……所以,现在他真的已经到了“那个地方”?
灰原初站起身来,左右四顾,将这处可称之为“辽阔”的庭院收入眼中。
大门以及最远的围墙,均在足足数百米之外。
从大门进入,主路一直通往远处数寄屋式的主宅,将整个庭院划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西侧是枯山水庭。数百平米的硕大庭院空空荡荡,只是铺满耙出平行波浪线的白砂。在用白砂示意出的“地海”中,又零散分布着数组布满青苔,象征层峦叠嶂的山石,周围的白砂被耙制出模拟水波纹的同心圆。
东侧则是普通的茶庭。在绿植的簇拥中,石组园路池塘、石灯笼石塔手水钵、竹篱庭门庭桥……一应俱全。
灰原初现在的位置,正是在庭院东南角,茶庭角落的池塘边。
而他沿着对角线,望向庭院的西北角,却是在枯山水庭的对面,看见了一所锻造工坊。
它正敞开着大门,可以清楚望见里面的熔炉炉火未熄,正熊熊燃着。只是并无任何工匠的身影。
灰原初想了想,扭头望向了自己身后的围墙。
然后他轻轻跃上墙头,望向墙外,却为那情形不自觉地吹了声口哨。
——整个庭院,竟然孤零零第坐落于一片虚空之中。
庭院的围墙外,有一条来路不明的碎砖碎水泥所组成的环带,像土星环一样正环绕着整个庭院缓缓自转着。除此之外,即使望向更远处,这片灰白的虚空之中便再无其他任何东西。
灰原初跃回到地面,再次坐到了那五个头颅面前。
他伸手拨开中年男子遮住面孔的白发,辨认着那张脸,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年轻人的头颅,最后视线凝结在了那几个地藏石像的脑袋周围。
在石像上,在来自于他自己的新鲜血迹下方,印着不知多少年前所留下的陈旧血迹。
而在石像的下面,土壤的颜色也隐隐发黑。
灰原初终于呼出一口气。
已经记忆了所有资料的他,对这两个脑袋以及这个地方,都不陌生。
中年人是雪之下克己,而年轻人则是下川真辉。
而这出宅院,就是克己从雪下家所继承的最后遗产。
不过,虽然两个人的脑袋应该是真货,但现在这个地方却并非真正的雪下家宅,而只是一处模拟的“布景”罢了。
灰原初生出雀跃的情绪。
他终于完全确认了这个“庭院”的真正面目,肯定了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这个地方,是雪之下砂夜的统治域。
“雪彻”并非斩击……它只是单纯的吸入。只是未成熟的统治域,将一部分世界吸入进去了而已。
所以雪之下克己和下川真辉才是那样的死法——找不到头颅,出奇地干净。
他们不是被砍下了脑袋,而是被雪之下砂夜的统治域吞下了脑袋,连同喷出的血液。
所以青山公寓才会从这个世界上少掉了足足五十厘米的厚度。
这一部分楼层也连同下川真辉的脑袋一起,被统治域吞了进去——灰原初想起围墙外那条分外眼熟的碎水泥块的“土星环”,不禁失笑,这不就是青山公寓失去的楼层吗?
——所以不是刀,而是刀鞘。
灰原初冒出这个念头,又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庭院”上空,灰色的天空中,缓缓流动着变换着各种似是而非的人物剪影的极光。
他能感觉到……包裹在庭院周围的虚无天空就像是一副画,一张幕布。
——并不单纯只是说它脆弱到可以一指戳破的意思,而更在于——在那幕布后面,又躲藏着什么?
灰原初闭上眼睛,感应到了从那张天空的幕布之后传来的“注视”。
在运行着的的浩大无情中,却透漏着一丝哀求感觉的“注视”。
灰原初耸耸肩,站起身来,朝着虚假的天空背后那道灵视的来源大喊道:“喂——雪之——我来找你了!!”
……
然而,毫无动静。
天空中的灵视继续运行着,却似乎并看不到他。
灰原初却笃定地抱起肩膀来。
【隐藏任务:斩首鬼之心】
【踏上雪之路,追寻雪之心。】
因为就在这一刻,永远是那么可靠而及时的系统提示,来了。
灰原初再次扫视了一遍庭院,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连接庭院大门与主宅的那条雪白的园路上。
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踏上了大门口的园路起点。
——突然之间,暴雪袭来。
第105章 箱庭,其二
眨眼之间,灰原初发现自己突然坠入了某个大雪飘扬的冬夜。
头顶上泛着极光的灰色天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漆黑到不见任何星月的冬夜,仿佛倒置的深渊,正纷纷扬扬地倒下漫天浑厚的雪花。
整个庭院之中,没有任何的光亮。不远处主宅的屋顶上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盖,下方的屋子内却没有丝毫灯光,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
只有更远处的锻造工坊,里面的熔炉仍然在发出唯一的温暖光亮,却照亮不了多远。
整个庭院,仿佛瞬间被一个巨大的罩子罩在了下面,暗不见天日。
借助权能,灰原初倒是还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他有些惊讶于脚下瞬间深过脚踝的积雪,又抬头望向主路东侧的茶庭,发现上一刻还流水潺潺的池塘已经枯竭,而绿意葱葱的植株们更是只留下的光秃秃的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弯了腰。
——所以,不是突然改变了气候而已。而是这整个庭院,都变成了某个深冬时候的它。
灰原初只是稍稍想了想,立刻就了然了现状——对于统治域来说,这个庭院只是一个“布景”。那么它当然可以随时进行“场景转换”。
问题只是,它为什么突然转换了场景?
……从这样的雪夜背后,会突然出现什么东西袭击过来吗?
灰原初一边提高了警惕,一边沿着主路走向主屋。
雪仍然在无声地下着,没有寒风,只有一种静静深入骨髓的寒冷。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里只有他的脚在雪地上踩出的“嘎吱嘎吱”这一种响声。
在灰原初走到一半路途的时候,突然之间,就有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
他立刻转回身去,看到大门口附近的主路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高,一矮。
虽然年龄不同导致容貌有所变化,但灰原初一眼就将这两人与自己记忆中的资料对上的号。
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穿着西式大衣与马靴的雪之下弦乐。
而差了很多步子,吃力地抱着什么跟在最后的,则是刚刚十四五岁,尚是少女年纪的松本节子。
因为这时候还赤裸着身体,灰原初一开始本能地有所尴尬。但他很快意识到——好像对方都根本没有看到他。
很快,迎面奔来的雪之下弦乐与灰原初错身而过。
灰原初甚至看清了她红肿的眼圈与脸上的泪痕。
但弦乐,却对“这雪夜之中赤裸着站在他家庭院中的少年”这样的异样情形全然视而不见,直接从灰原初的身边擦身而过。
灰原初有些疑惑地望着弦乐跑远,再次转回头来,这时候少女年纪的松本节子也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在这冬夜里头上冒汗。
等她走进,灰原初终于看清楚了,少女怀里抱着的是一名婴儿的襁褓。
只看了那婴儿一眼,灰原初就感悟到了她与灵视的某种联系——所以,那就是刚出生的雪之下砂夜。
跑到灰原初面前,松本节子似乎终于是跑不动了,站定在了原地,弯腰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
灰原初决定上前询问。
可刚迈出一步,他却感觉到自己的身周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一道他推不动,打不碎的屏障,将他困在了原地。
灰原初只好尝试着呼唤道:“……松本节子?”
松本节子却前面的弦乐一样,既看不见他,又听不到他。几口之间就喘匀了气,她将有些滑落的襁褓往上又托了几把,干脆地绕开了灰原初,继续前进。
然后,灰原初只好无奈地目送着松本节子继续向着前面的弦乐追去了。
就在松本节子离开数十步后,灰原初身周的屏障消失了。
——统治域可以被理解为布景与舞台。而刚才发生的这一幕中的人物,灰原初自然也不会以为那些都是他们本人,应该只是某个影像。
而他自己则是外来的的观众……
所以,他无法干涉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情,因为那是一幕结局固定的戏剧。是这个意思吧?
灰原初心中对现状有了些眉目。
他抬头望向了天空。
漆黑的天空上看不到任何东西。
但他能感觉到,来自于雪之下砂夜的灵视仍在那里。
而且这时候,灰原初已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灵视的焦点不在他身上,而在于前面的那两人的身上。
……这一幕幻象出现的原因不是因为他这个外来者,而是本来就是由雪之下砂夜的灵视所创造出来的。
这本就是这个统治域的“运行方式”。
或者也可以说,就是因为雪之下砂夜想要看,这庭院中的这一幕才会出现?
这一幕,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吗?
灰原初若有所悟。
就在灰原初思考的时候,雪之下弦乐已经从主路上离开,冲向了枯山水庭。
她直接横穿了原本专为远观坐禅而精心耙制的白砂庭院,脚下狂暴地掀起不知是积雪还是白砂的白雾。
灰原初的视线抬起,沿着随着雪之下弦乐的移动从积雪中所挖出了一条深深沟槽向前望去,看到了那座在冬夜中孤独地点亮着的锻造工坊。
于是他也跟着她们,朝着工坊走去。
接近到了工坊门口,里面却突然传来了男人的狂笑声。
灰原初走到门口,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工坊里,现在有了三个人——除了刚刚进入工坊的松本节子与雪之下弦乐,工坊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男人。
一个毛发油腻,胡子邋遢,工装上布满污垢与破洞,憔悴表情却精神亢奋的中年男人——是雪之下克己。
松本节子抱着婴儿,小心地缩在工坊的一角。
雪之下弦乐站在中间,激烈地呼吸着。不是因为运动,而是因为正处于极端的愤怒之中,也因此正狠狠瞪着雪之下克己。
而雪之下克己却根本没看另外两人。
他的手上湿漉漉的,拿着一把刚从淬火水槽里捞起来的刀胚,轻轻挥舞着。
嘴里快速地胡乱念叨着无法分辨的句子,混杂着“草灰”,“淬火”,“筋”等词语。
“弦乐,我成功了。”
“这就是新生的雪彻刀。”
“将那把古传的名刀彻底融掉,然后在用我的技术自己亲手重新将它打造回来……做到了这一切的我,终于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辜负雪下之名,我的实力已经不逊于三代月胜公了!”
“不要怪我没告诉你,但不成功,则成仁!不抱着成仁的觉悟,是不会成功的!”
克己将刀胚正对着光眯起眼睛观察着,一边唠唠叨叨地,抚摸着刀胚的身躯,爱不释手,眼神痴迷。
雪之下弦乐却仿佛一下子被扯断了理智的细线,猛烈地冲向了克己,一脚狠狠地揣向了他。
刀匠顿时向后倒去,四脚朝天,手上却还不舍得放开那把刀胚。
他露出有些晕头转向的表情,有些茫然道:“咳咳……弦乐……?”
“哥哥!你给我听清楚!”弦乐攥紧拳头,“惠姐……你妻子,就在昨天,难产死了!!”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雪之下克己继续低头摸着刀,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只是这种小事……”
“哥哥,你说些什么混账话呢??”弦乐的声音颤抖着,“你住在工坊里足足半年,一点都不照顾怀孕的惠姐,连她生产都不露面……现在你还在说这种话??”
“……但是,既然人已经死了,又不能复生……。”
弦乐再次大吼道:“你闭嘴!!!”
雪之下克己又嘟哝了几句,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皱起眉头。
“……对啊,怀孕,生产。”他喃喃了一句,“难产,也就是说昨天原本是惠生产的日子吧?”
“——对,还有孩子!孩子活着吧?”他突然兴奋起来,“男的女的?”
弦乐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情绪。
她从节子手上接过襁褓,然后递给克己道:“哥哥,你有女儿了。”
“女儿?……”克己愣了下,看了眼婴儿,却没接。
随即,他的声音也低落了下去,大大摇头起来:“不行,女人当不了刀匠。”
弦乐捏紧了拳头,呼吸又粗重了起来。
克己却不再理会弦乐,只是继续低头对着刀痴笑着。
——“哇”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婴儿突然哭了出来。
弦乐顿时泄了气,赶紧将婴儿交还给了节子,无奈地看着节子轻轻拍打了婴儿,进行着安抚。
婴儿的哭声不再响亮,但却没完全停了下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哼声,回响在了工坊内。
——喀。
——咯。
——咯拉拉。
站在门口观看着这一幕的灰原初,突然听到了某种异响掺杂在婴儿的哭声中。
屋子里的其他几人也听到了这声音。
最后,所有人的视线都循着声音,集中到了克己的手中。
此时的克己,痴笑已经凝结,转化为了惊恐的神情。
那异响声,是他手中的的刀胚所发出来的——是他手中的刀胚,飞速出现肉眼可见裂痕的迸裂声。
节子也忘记了安抚砂夜,同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哇!”
——砰!!
终于,与砂夜再次发出响亮哭声的同时,克己手中的刀胚轰然炸裂。
摊开的手满是鲜血,却还维持着捧着刀胚的姿势,克己双手颤抖着,喉咙“咯咯”了好几声,最后终于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惨叫:“——雪彻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嘎然而止。
眼球充血的克己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了抱着襁褓的节子。
节子身子一颤,面露恐惧,本能地往后退去、。
弦乐也已经变了脸色,一边冲了上去,一边用最快的速度高声叫道:“哥哥!这只是碰巧——”
克己看也不看她,只是猛地一推,弦乐便摔了出去。她正巧撞上了铁砧,顿时昏迷了过去。
节子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却仍然死死地抱住了孩子。
克己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刀胚碎片,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粗暴地呼吸着,双眼如牛一般瞪大着,狠狠盯着节子与砂夜,然后——高高地将刀胚碎片举了起来。
节子所能做的唯一动作,就是将砂夜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低下头去。
——“哇!”
就在此时,婴儿却再次发出了啼哭声。
站在门口的灰原初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伴随着婴儿的啼哭,从她的体内射出的灵视。一组熟悉的刃羽形状灵视若隐若现,飞快地围绕着克己的双臂翻飞了一圈。
克己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似乎不知为何僵硬了动作。
然后,他就突然落下了手中的碎片,“扑通一声”跪倒了下来。
然后,如同捧着什么一般,他用非常缓慢的动作,高举起了双臂。
鲜血飞快地渗透出来,瞬间将他的两只袖子完全浸透成了鲜红的颜色。
脸色茫然了片刻之后,雪之下克己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忍住痛,用颤抖的双臂从地上捡起碎片,然后视线开始在碎片与节子手中的婴儿之间来回扫视。
“不可能碎,不可能碎,一切步骤都是正确的,还加入了生祭。除非——”
最后,雪之下克己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哈——哈哈——”
他一边笑着,眼神竟然重新痴迷了起来。
——这次,目标却是节子手中的婴儿。
雪之下砂夜。
“……雪彻?”他似乎不确定地低声唤道。
婴儿不可能知道他所说为何,但却恰好在此时再次响亮地哭了起来。
第106章 箱庭,其三
灰原初只是一个失神,却发现眼前的锻造工坊里已经再次空无一人。
刚才那场激烈的争执仿佛整个都是他的幻觉,整个锻造工坊里空空荡荡,只有炉火还依然在燃烧着。
上空的灵视也不再注视着此处。
灰原初明白了——看来,是描述雪之下砂夜诞生的这一幕落幕了,仅此而已。
那么接下来呢?
他顺着对灵视的感应回过头去,看到不远处的住宅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光。
于是他转身向着主宅走去。
从主屋正门进入玄关,拉上大门,所有的寒冷在一瞬间被从周围的空气中抽光。
灰原初低下头,发现自己脚趾间的积雪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地板上也没留下什么融化的水迹。
他又抬起头望向走廊,走道被从两侧房间借入的日光映照得亮堂无比。
灰原初又转身拉开大门,看到外面已经从冬夜变成了春日。
阳光明媚,枝叶春香,鸟鸣婉转。
再回过头,玄关上却已经多出了两个身影。
松本节子已经成长到十七八岁,正穿着高中制服。
她皱着眉头,一边回头望向走廊深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忐忑:“砂夜小姐!你怎么把野猫捡回家来了?快点把它放回到外面去!万一被老爷看到,又要……又要发生那种事情的!”
而在她对面,五六岁的雪之下砂夜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抱着一只小猫站在那里。
衣服虽然崭新,但小女孩的手臂上腿上脸上,凡是看得到的地方几乎都有各种淤青,红肿,甚至血痂。
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安静,小女孩低着头轻声回答道:“节姊……我只是想给它上点药。”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猫脚上似乎受了点伤,有些血肉模糊。但是与抱着它的小女孩比起来,这点伤反倒不算什么了。
节子又紧张地往里面探望了几下,才回头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好像还在和下川君谈话……那我去拿药,你小心点在这里。但是只要猫咪一叫马上就出去,听到没?千万不能让老爷看到!”
小女孩懂事地点点头,抱着猫坐到了玄关上,少女则轻手轻脚地往屋子里面蹑脚走去。
灰原初看了一眼坐在那里毫无动作的雪之下砂夜,选择跟上节子,直接踏上地板向屋子里走了进去。
走到传来人声的那件房间门口,节子继续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去。
灰原初想了想,却突然走上前去,粗暴地“哗”的一声拉开了纸门。
果然,不论是屋内的人还是走廊上的节子,都照例浑然未觉。
屋内的两人,不说根本没关注突然出现在走廊上的灰原初,甚至都没看从他背后轻手轻脚走过的松本节子一眼。
那是雪之下克己与下川真辉。
此时的雪之下克己又消瘦了几分,满头白发,然而眼神却愈加烁烁。
从浴衣的袖口中露出的两只手臂放在膝盖上,上面布满了横竖交错的刀疤……应该,都是在灰原初之前看到的那一幕中,克己因为企图伤害尚是婴儿的的砂夜,而遭到的反击。
看到克己用颤抖的双臂举起茶杯的动作,灰原初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根据其他刀匠的评价,雪之下克己从来都是一个独行侠,也不参与与同行之间的交流,似乎随时都在防备别人偷窃他的技术似的。
自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任何助手与弟子。
直到雪之下砂夜出生后不久,雪之下克己才突然收了下川真辉这名弟子。
灰原初心想,恐怕是因为雪之下克己的双臂伤势伤及了神经,自己已经再无法锻刀了。所以,他只能立刻开始教授衣钵传人。
根据砂夜的年纪来推断,此时下川已经在雪之下家生活了有四五年了。
这名英俊到有些邪气的青年正双手捧着一把刀胚。他将它呈给雪之下克己,同时态度恭谨地说道:“这是弟子这次的习作,请师父评鉴。”
雪之下克己接过刀胚,先是对准光源看了看金属表面的纹理,然后又将它放在膝头,闭上眼睛开始一小段一小段地触摸,时不时轻轻叩击。
“……勉勉强强。”克己最后睁开眼睛,“但是,好歹仍然是比上次有进步的。”
“请师父指教。”
克己将随手将刀胚扔了回去,同时道:“锻打的手艺还行。刀胚内部已经有了‘腔’的雏形,但距离我想要的‘室’还差得远。”
“明白了。那么,师父,您觉得我什么时候才能打造出符合您心意的刀胚呢?”
“十年之内肯定可以。”
听克己的这句评论,下川不自觉地感叹了一句:“……还要十年啊。”
“觉得太久了?没办法,因为你作为匠人是没才能的。”克己冷哼一声道。
“你应该感谢的是,锻刀这件事其实说穿了就那么几个简单的步骤,尤其还是古法——先用铁砂在熔炉里炼出玉钢。再重新将玉刚片用混合了糯米汤的草木灰包裹住重新烧热,趁着它们热力未消之时便将它们层叠起来,进行反复锻打与折叠……
“就这么简单,简单到再怎么没才能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能够做到十数年只专心做这一件事,最后也能打出一把像样的刀来。
下川继续问道:“——‘像样’,指的是有‘室’对吧?”
雪之下克己缓缓点头道:“当然,这就是雪下家的锻造法的关键。
“其他的刀匠,注重的是都是在捶打的过程中对刀胚本身的掌控。他们确实将刀胚锻打到了极致。刀体本身浑然天成,没有丝毫的瑕疵,这就是他们的追求。
“……但是在雪下家的古法中,刀胚过于完美是没意义的。”
他冷笑了一声:“雪下家的锻造法,正适合你。”
“哪怕花了十年的专注,你打出的刀胚也最多只能作为店品得到一句‘扎实’的称赞,却不配打上刀铭,在其他那些锻造大家的眼里,也是根本看不上的。”
“……我告诉过你,雪下家的锻造法真正关键的部分,在于最后的‘入灵’。
“只要刀胚本身不差,有‘室’。那么进入‘室’的刀之‘灵’,自然会令整把刀脱胎换骨。”
下川点头道:“我明白,这些师父都跟我说过很多次,我都铭记于心,也因此从不敢懈怠……因为照您这么一说,就算是我,用十年时间锻炼出打出一把可堪用的刀胚的能力,也是来得及的。”
“来得及。”克己顿了顿,突然幽幽冒出一句,“……到砂夜成年,还有十年呢。“
下川却明显听懂了,点头露出放心的表情道:“那就好。”
雪之下克己却看着他,似乎有些怀疑:“阿真,你真的愿意等十年?愿意接受那种做法吗?
“我自己的想法是很单纯的。我的一生就是为了超越雪彻刀,所以我自然愿意付出一切。
“你又是为什么愿意为这件事付出那么多呢?”
下川真辉坦然道:“师父,我的想法也很单纯——我想要出名,想要在某个地方说一不二。”
“在其他的领域,我既没才能,也没机会……但是在锻刀这件事上,我虽然照样没才能,却有机会成为这样的说一不二的‘将军’……只要我能帮你拿出新生的雪彻刀。”
“我再清楚不过,雪彻刀的重塑,能在锻刀界引起怎样的地震。”
雪之下克己冷冷道:“……成为锻刀界的‘将军’的,会是重新扬名的雪下家的名字,会是我。”
“……师父,可是没了我,您已经举不起来双手锻造锤了啊。“青年态度依然恭谨,言辞里却再不掩饰嘲笑。
“你——”
下川仍然诚挚地盯着对面的中年人,目光中终于开始泄露出野心:“师父,您别生气。我之所以那么直话直说,只是为了想让师父知道我是认真绑死在您这儿。而且,我想要的只是权势,而不是名声。您与雪下之名做面上的将军,我拿面下的利益,这样正好,不是吗?”
“反正,师父,您不是刚刚才说过,你唯一的愿望就是超越雪彻刀吗?”
雪之下克己沉默了下去。
然后他突然道:“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追求弦乐而来的。”
下川措手不及,一时之间露出了些许狼狈的神色。
雪之下克己满意地取回了优势,抱起肩膀,似乎不在意地随口絮叨着:“我可是有言在先,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听说她到现在都不相信我融掉了雪彻刀,整天和一群文物贩子混在一起,挖空心思想着找出来我把刀藏到哪里去了。”
下川终于镇定下来,含糊地说道:“反正有了权势,有了钱,我想要什么都会有的。我的第一目标就是如此。”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主动重新将刀胚双手举过头顶,递向了克己:“现在,我只想为师父锻造出合适的刀胚来。”
克己接过了刀胚,冷笑了一声道:“继续练习吧,让自己变成虽然没有灵气,却无懈可击的工匠吧……毕竟,雪彻的玉刚,我们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
“是!一定不会辜负师父的期望!”
和室内的气氛,似乎再次融洽了起来,父慈子孝。
“那么,我该去继续练习了。”下川告辞道。
克己没有挽留,只是点了点头。
下川站起身来,避开灰原初走向了通往走廊的另一扇纸们。
他刚拉开了门,却有一只小猫从门外钻进来,一下子从窜过整个房间,冲到了另一侧的廊下,然后跳进了院子里。
灰原初眼见,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只猫的毛色与身上的伤口,正是刚才砂夜抱着的那只。
果然,紧接着砂夜就冲了过来。
猝不及防地见到砂夜,下川却是明显露出了惊悚的神情。他立刻向后退出两三步,完全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于是砂夜一口气冲进了房间里。、跑出几步,她才明白自己闯进了什么地方,顿时站住了脚,孤零零地定在了房间中央。
雪之下克己坐的位置正在她的侧面,此时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砂夜的身体瞬间僵硬了,缩起脖子,开始发抖。
雪之下克己还是没看她,却扭头往庭院外望去。
那只小猫并未远离。它跳上几米外的假山,然后暂时在那儿停了下来,警惕地与和室内的众人对望着。。
“砂夜,杀了那只猫。”雪之下克己用随意的语气道。
小女孩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下,却只是沉默着,不应。
“怎么了,砂夜?觉得它太可怜了?”
“……”
“这样不行。”克己摇头道,“身为刀,怎么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单手的小号锻造锤。
“也是,距离上次锻打排除杂质,也过去一段时间了。”克己嘀咕道,“为什么,怎么都排除不干净呢……”
“砂夜,过来。”
小女孩发着抖,顺从地跪伏了下去。
她将脸深深埋入榻榻米之内,同时像是拜向克己一般,将两条手臂竭力向前伸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下川这时候却眼神有些闪避。
“那么师父,要不我先——”
“你也留下。”克己不容拒绝地说道。
“我……”下川离开了视线。
“……你在害怕。”雪之下克己盯着他道,严厉地说道,“这绝对不行。一个刀匠,怎么能害怕刀?”
“但,她……”
“我希望你能克服自己的畏惧心……记住,砂夜只是一把需要人来掌握的刀。”克己淡淡道,“虽然我也不是不理解这种畏惧,但……想想刚才你所说的雄心壮志。为了实现那一切,你终究是要面对并超越它的。”
下川扶着门挣扎了片刻,咬了咬牙,转身回到屋子里重新坐了下来。
雪之下克己面色平淡,举起锤子,朝着砂夜的手臂砸了下去。
一开始,旁观的下川真辉难掩心神不宁,面色难看。
但他却咬着牙,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不知不觉间,他也开始入神,眼神里也逐渐开始出现某种异样的光。
……
但屋外的灰原初却不想再看下了,他用力猛地关上了纸门。
一瞬间,屋内所有的嘈杂都随着那道薄薄的纸门的关上而瞬间消失。
走廊的光线也暗了下去,从玄关门口投射而来金色的夕阳之光。
——场景再次转换。
从走廊那一头,传来了轻轻的抽泣之声。
似乎就是刚才那一幕的延续,在玄关上,节子正为砂夜皮开肉绽的双臂抹着药。
小女孩安静地坐在玄关伤,任凭药水抹在伤口上,不叫痛,也不哭。
而蹲在一旁为她上药的节子却红着眼圈,抽着鼻子,仿佛伤全都在她的身上。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许久,节子突然开口道:“不管老爷说什么,刀之类的,不管他说了多少次,你都不要去信,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知道了,节姊。”小女孩乖巧地答道。
节子点点头,继续抽着鼻子,终于结束了伤药,开始为砂夜轻轻裹上纱布。
“好了……”她最后摸了摸砂夜的脑袋,问道,“还痛吗?”
“不痛。”
节子却深吸一口气,垂下脸去,哽咽的更厉害了。
“砂夜,对不起。”她终于轻轻抱住了砂夜,发出哭腔,“砂夜……”
“对不起……我知道你记住了我的话了,但就是这样,你才会挨更多的打……”
“但是,你还是要记住我的话!”
“对不起……”
砂夜却只是点了点头,依然脸色平静:“节姊,我都记住了。”
“而且,不是节姊的错。”小女孩扭头望向屋外,似乎是在寻找那逃走小猫的踪迹:“是我自己不听父亲的话,是我自己想要让小猫逃走的……不然,它会比我现在痛好多。”
节子没回答。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
第107章 箱庭,其死
灰原初盘腿坐在主宅的玄关上,托着腮帮子,感到有些精神上的疲惫。
他已经懒得去记自己在这个庭院里待了多久,又观看了多少个场景。他只是逐渐确认:这个统治域,所呈现的就是雪之下砂夜的过去。
而雪之下砂夜的邪灵体则始终从高处注视着这个庭院沙盘,就像是一个孩子珍视着放满自己弹珠卡片之类“珍宝”的小铁盒。
不过在灰原初角度看来,这些事件对雪之下砂夜来说一点都不珍贵,甚至可以说是可憎。
在这栋屋子里,随着场景切换,出现人物的年龄也在变化。砂夜慢慢地长大,越来越接近灰原初认识的样子;下川真辉和松本节子逐渐成熟;克己则以可怕的速度变老,越来越变得怪异。
但是,演出的戏剧却是千篇一律。
——施虐,忍耐,施虐,忍耐,施虐,忍耐……
看着这一切,灰原初感到越来越难以忍耐,心里涌现着将一切都砸烂的冲动。
还好,他事先知道最后的结局,才总算忍着看到了现在。
而且,越是随着场景时间标尺的推进,他也愈加打起精神了。因为距离事件的终结,同时也是他最关心的部分,已经越来越近了。
现在正在玄关上所展现的场景,根据他的推算,已经距离现世的时间点非常接近了。
大门外是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雨幕蒙蒙,连稍远处的庭院都看不清。
在玄关上,一对恋人的正在进行分别前的拥吻。
男人是下川真辉。在雪之下家待了十多年,这名英俊青年已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原本的邪气也被内敛,只是偶尔从视线与嘴角边泄出半分,愈加具有立体感的魅力。
女人却是身着职业装,已经与灰原初所见过的形象无异的雪之下弦乐。
正像资料以及克己亲口所说的那样,弦乐早早与兄长分道扬镳。因此在这个庭院慢慢流淌过的“十年时光”里,弦乐出现的次数却也是屈指可数。
而且每次出现,都只会以“客人”的身份到访,并以一场兄妹之间的激烈争执作为结束。
这次,也是同样。
但变化也是有的,那就是不知从何时起,雪之下弦乐与下川真辉结成了稳定的交往关系。
稳定,可并不热烈。就像现在的拥吻一样,充满了克制而冷静的气氛,就像是进行着握手之类的常规礼仪。
两人很快分开,弦乐开始坐下穿起鞋子来,准备离开。而站在一边的下川却露出了几丝惆怅。
“弦乐,这是你第几次拒绝我了?”终于,在弦乐穿好鞋子站起身来的时候,他面露无奈地开口道:“……交往这么久,我觉得我们之间也算合拍吧?方方面面。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接受我的求婚呢?”
“自然是等你有足够诚意的时候。”
“我可随时都把钻戒带在身上的啊,各种文书也都只等你签字。”
“我说的诚意可不是这些钱财。”
“那到底是什么?”
弦乐弯下腰去重新调整着高根鞋,回头露出了有些诧异的神情:“……我记得我明明白白地说了很多次了,难道你一直以为我只是开玩笑的吗?——雪彻刀,把雪彻刀带来给我,我就答应你。”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雪彻刀已经不存在了,它很早就被师父融成了玉钢。”下川苦笑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不相信我吗?”
弦乐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就把那份玉钢拿给我。”
下川皱了皱眉。
“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盯着弦乐,似乎斟酌着慢慢开口道:“那就是,我有时候会觉得……弦乐,在我们三人之中,不知为何好像你才是对雪彻刀最执着的那个人。”
“师父在意的刀锻刀的技术与雪下家的名字,因此那份来自于古刀的玉钢,对他来说是难以找到替代品的珍贵材料。“
“而我只想获取利益。所以这份来自于原来那把雪彻刀的玉钢,对我来说在今后的宣传中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噱头。”
“也就是说,我和师父虽然也不打算放弃那份玉钢,但至少都是有着实实在在的理由的。”
“你呢?别跟我说是因为你的那份工作。我相信雪彻刀本身是能令很多人疯狂的,但若它被融成了玉钢,那就根本剩不下多少价值了……多以,你拿到它又有什么用?”
弦乐整理完了鞋根,在地上跺了几脚确认鞋子终于合了脚,才抬头道:“——随便找一个不出名的小刀匠,用低价半卖半送给他。”
“——弦乐!”
“……真是的,别那么大声吼我。”弦乐的神色终于认真起来,“我说了我没在开玩笑。这次就跟你说清楚吧,我不是想要拥有雪彻,而是想确保它不属于我们家。”
下川有些茫然:“什么意思?我不理解。”
弦乐叹了口气:“你当然不理解了,你来我们家才几年……”
“我却是亲身经历,自从十多年前哥哥得到雪彻刀开始,我们家就没出过好事。”
“父母突然过世,哥哥开始对锻刀疯了魔,然后嫂子也没了……,”
“我算是暂时逃离这个家了,却也还是觉得不安心……
“也许,只有把它——不管它现在是一把刀还是一堆玉钢片——彻底送走,才行吧。”
下川体味着弦乐这段话,微微皱眉:“你是说,那个传说——”
弦乐点头道:“嗯。就是那个,说雪彻根本就是一把妖刀……自江户以来,它的历代主人和其他追求者,总会不得好死。”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雪彻刀是很早就已经被哥哥融成了玉钢了……”
停顿了下,她又突然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感叹:“但你看看哥哥现在对待他亲生骨肉的那个样子,它的诅咒看起来根本没有减弱嘛。”
下川的神色却有些异样,抬起视线望向弦乐背后,低声提醒道:“喂,弦乐……”
弦乐愣了下,却很快从下川的视线方向上反应过来,飞快地转身望去——
在她背后,大门外面,不知何时回家来的砂夜正撑着伞站在那里。
弦乐有些慌张地半张着嘴,下川也是神情尴尬,而砂夜则深深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看不到表情。
灰原初托着腮帮子看着这气氛沉默的这一幕,不自觉地叹息出来。
此时的砂夜穿着圣结女校那款式类似修女的校服,身材亭亭玉立,几乎就已经是灰原初所熟识的那名少女了。
但灰原初却在瞬间就察觉到,眼前这位“一年前的她”,与现在灰原初所认识的砂夜,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
这个时候的砂夜,即使遇到了姑姑在背后谈论自己谈论父亲的尴尬场合……虽然沉默着,咬着嘴唇,却还有表情。
而且只是片刻之后,她就做出了现在的砂夜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她率先主动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姑姑好。”她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向弦乐礼貌问好,行礼,然后转身收伞进入玄关。
“嗯,砂夜好。”弦乐赶紧应道,同时快步穿过砂夜身边,向门口冲去,“那么,我先走了……”
“等一下,姑姑。”砂夜却从背后再次唤道,“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啊?什么?”
“姑姑刚才所说的是真的吗?就是……雪彻刀的主人的都会死这件事。”砂夜脸上的表情显然十分在意,望向弦乐认真问道。
“只是些都市传说啦,别去在意这些东西……”弦乐移开视线,只是含含糊糊地敷衍道,然后转身冲入了雨幕。
雪之下砂夜却盯着弦乐的背影好一阵子,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直到弦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幕中,砂夜才转回身来——然后,却撞上了下川的注视。
在一瞬间,少女露出了些许惊慌。
然后她强行镇定下来,朝着下川微微弯腰行礼,微微含胸,将书包抱在了胸前。
下川点了点头没说话,眯起眼睛,视线愈加肆无忌惮,更是露出了某种邪笑。
灰原初看着这一幕,也不自觉地冷笑了一声。
自从在砂夜五岁那年,被克己逼迫观看了“锻打”的场景之后,不知是由于克己的引导还是自身的本性,在后来的几年里下川看砂夜的眼神确实愈加的不对劲。
倒并非是欲念,而是越来越像另一个“方向”有所差别的克己。、
……虽然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可能下川自己都还没真正看清自己心中那道深渊的真面目……但灰原初却知道下川真辉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变成了斩首鬼的模仿犯。
躲不开避开那视线,砂夜在某种焦虑的气氛中手忙脚罗地脱了鞋子,匆匆朝走廊里面走去。
下川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同样往里面走去。
灰原初也跟了上去。
雨天的长长走廊,阴暗,潮湿。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节姊!”最后,走在前面的少女终于大声呼喊了出来。
“哎,怎么了?”走廊尽头响起了回应声。
很快,似乎正在准备晚餐的节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此时的她已经从几年前的少女成长为了成熟的女子,盘着长发,手里拿着还来不及放下的厨刀。
看了一眼走廊上的情形,她飞快地沉下脸色,冲了出来。
“回你房间去。”她对砂夜说道,然后挡在了下川面前。
下川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打算绕开她继续跟上砂夜——却再次被节子挡下。
在被阻拦的这个片刻,下川眼睁睁地看着砂夜从节子背后跑上了楼梯,身影迅速消失。
灰原初在一旁看着,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这时候的节子与砂夜肯定也并不清楚下川真正的黑暗,但大差不差。反正从结果上警惕这个人,保护砂夜就行了。
下川倒是不怎么执着,虽然有些悻悻然,但还是干脆地放弃了。
但转身走出两步,他又有些不爽地转过头来。
看着仍然神情如临大敌地挡在面前的节子,他转移了火力,再次沉下脸道:“喂,松本,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还什么都没做啊!”下川有些恼怒地说道,“你那把我当犯人一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节子死死盯着他,轻声道。
下川在一瞬间咬死了牙齿。
然后,他用力狠狠地推开了节子,朝着楼上冲去。
节子被推得一个踉跄,可一旦恢复过来,便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跟着下川跑上了楼梯,最后在楼梯的转角处拉住了他。
两人就这么在楼梯的中间平台上纠缠了起来。
“放手!“
“不放!”
“你这个疯女人,快给我放手!”
“死也不会放的!”
下川突然放弃了前冲。他转身用双手抓住了节子的头发,蛮狠地将她的脑袋拉到自己面前,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够了!——你又能保护她多久呢?”
“你好像猜到师父的想法了,但是不敢相信,对不对?……但是很遗憾,那件事是真的。
“师父认为砂夜出生时候夺走了雪彻的刀灵,就等着砂夜成年那天,执行生祭让她还回去!”
“而你,到时候只能看着她死!”
节子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死灰一般,恍惚。
像是脑中的某个保险突然断了。
然后,她突然爆发出嘶哑的吼声,举起厨刀,朝着下川劈了过去。
下川脸色剧变,狼狈地躲过了她的第一刀,自己却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但第二刀却紧接着就来了。
下川眼睁睁地看着朝自己脑袋上砍下来的厨刀,似乎完全吓傻了,连躲闪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但下一刻,刀却突然远离了。
在楼梯下方,灰原初看到了全貌。
雪之下克己从二楼下来,恰好在此时赶到了下川身边,狠狠地一把将松本节子推了出去。
松本节子向后踉跄几步,双腿一绊,顿时带着不明所以的神情,仰天朝着楼梯下跌落了下去。
灰原初眼睁睁地看着松本节子的双脚离开了台阶,在半空中下落着,在空中缓缓转动过半圈,最后——后脑重重撞在了一楼第一阶扶手的原木圆球上。
“咚”——低沉巨响传遍了整个大屋。
节子的身体再次弹起了半米,然后才落到了地板上,蜷缩着不再动弹。
从凹陷的后脑处,开始快速地渗出液体。
下川呆滞地看着这一幕。
雪之下克己却表情未变。他拢起袖子,看了一眼楼下的血泊,然后用平常的声音说道:“摔死了吗?那么先报警吧。”
下川突然一个寒颤,清醒了过来。
他伸手死死抓住了克己的袖子,咬着牙道:“不行——不管是谁的责任,只要死了人,关于雪彻刀的谣言肯定又会传扬起来的!我们的那些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克己想了想,点点头。
他稍稍思考了下,对下川说道:“你会开车,是吧?把她丢到树海里去吧。”
下川忙不迭地点头道。
但他很快又道:“——砂夜。”
“我会让砂夜忘记这件事的。”克己淡淡道,“……作为一把刀,她根本不需要记忆这些闲事。”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单手锻造锤,一边下意识地摸索着锤头,一边向着楼上缓步走去。
下川则坐在原地喘了几口气,开始凭借着打颤的双腿,扶着扶手艰难地下楼。
灰原初也行动了。虽然这里本质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他还是神色肃然朝着松本节子的尸体拜了拜,然后才赶紧朝着楼上追去。
等他冲上二楼,克己已经站到了远处的砂夜房间的门口。
克己拉开房门走入屋内,然后“砰”的一声关紧了房门。
灰原初则紧跟着迅速扑到房门前,再次拉开房门。
——然后,他猝不及防地被从里面涌出的强光完全吞没。
当几个呼吸之后,他调整好了权能,准备强行在强光之下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道光却弱了下来。
灰原初睁开眼睛,有些愕然。
他不在住宅二楼的走廊里了。
这应当也是场景转换……但头一次,转换如此跳跃。
不过,如果说场景转换是与砂夜的记忆对应的话。那么场景的跳跃也就意味着……
灰原初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场景露出苦笑——他知道这一幕。
刚才他所经历的那一幕是松本节子之死的真相,而现在突然跳跃到的这一幕,则是在松本节子死后之后又过了半年。
这里不是主宅,而是住宅旁边的道场。
清晨八点的日光下,在硕大而明亮的道场里,只有两个身影。
道场尽头,雪之下克己干净而无头的尸体瘫坐在在供奉的刀鞘前。
他的尸体手里握着他那把心爱的单手锻造锤。锤头有血。
而在距离他五米之外,道场中央的是雪之下砂夜,披头散发,头上有血。
她气息平稳地跪坐在那里,徒手虚虚地摆着一个姿势。
——居合。
虽然双目失神,但是这一次,雪之下砂夜,头一次露出了微笑。
第108章 哗啦啦的铁皮盒子
望着这仿佛凝固的一幕,灰原初叹了口气。
他生出一个念头,想要上前将自己的手轻轻按在砂夜拔刀的手上……
可当他真的迈出一步——
【隐藏任务:斩首鬼之心。】
【你已经走遍了雪之下砂夜的庭院,看遍了她的内侧。】
【现在,该去把她找出来了。】
系统的提示突然出现在了视野中。
灰原初愣了下。
雪之下砂夜就在眼前,可是系统却说——“去把她找出来”。
这意思是……
灰原初想了想,果断继续往前走去。
但几步之后,他就又被那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灰原初轻轻敲了敲那道屏障。
——屏障总是将他与那些场景隔离开来,防止他与任何场景中的人物发生直接接触。这个动作本身就具有意义,象征着这些场景是“不可改变的过去”。
所以,既然屏障又出现了,那就意味着眼前这个“雪之下砂夜”同样是一个“过去的留影”。
在这个庭院中,他已经见过了许多个“雪之下砂夜”。她们都和眼前这一个一样,只是“过去的留影”。
但是——在这个庭院沙箱统治域的某处,却真的躲藏着真正的,灰原初可以亲手触碰到的雪之下砂夜本人。
……这就是系统任务提示的真正含义?灰原初有所领悟。
但就在这一刻,系统提示却还没完。它继续显示了下去,将下半句刷新了出来。
【……在信使的指引之下】
灰原初悚然一惊,同时感觉到了身后的微弱灵视。
他飞快转身,看见了站在身后房间外的女子。
身着和服,化着浓妆的平凡女子,松本节子……或者说信使,正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凝视着他。
——祂想做什么?
——自己要主动攻击吗?
——等一下,系统提示的是“信使的指引”。难道祂打算给敌对立场的自己带路?
就在灰原初转过数个念头之间,对方却做了一个令他吃惊的动作——信使朝他微微鞠躬,似乎是行礼示意,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灰原初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立刻追上去。
他冲到门口,信使却已经不在走廊里了。灰原初向左右眺望,目光及时抓住了信使在走廊尽头转角处的背影。
而等灰原初跑到那个拐角处,又刚好看见信使从远处虚掩大门门缝外面一闪而过。
……简直,就像是专门在为他带着路似的。
灰原初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于是他在原地等了几个呼吸,才继续跑上前去,推开了道场大门。
——虽然灰原初已经习惯了作为这处庭院作为沙盘的布景转换,但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庭院,仍然令他感到了诡异。
晴天,雨天,雪夜。这些他曾经见过的庭院场景都出现在了眼前,却都只是一部分。
它们好像被撕成了无数的纸条,然后拼缀而成了眼前的这个庭院。
从明暗冲突强烈的场景里,灰原初艰难地寻找着信使的身影,
最终,信使的身影再次“恰好”抓住了他的视线,闪进了主宅。
……果然。
灰原初定下来心来,不再急着追赶,而是沿着园路朝着主宅慢慢走了过去。
主路穿过了不同的庭院时间线的“空间纸条”。
而在灰原初的的身边,不时出现着各种身影。
雪夜的,雨日的,年幼的,长大些的……不同的弦乐,砂夜,节子在各自的“空间纸条”中周而复始地出现着,与灰原初反复擦身而过。
——这个统治域的时间线正在陷入混乱。
但上空注视着一切的灵视却并未有任何的变化。
灰原初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这样一幕,一边思考着理由。
也许,这才是这个统治域本来的形态。因为对于邪灵来说,时间毫无意义。所以记录一切事件的统治域,可能本来就是所有碎片混作一团的状态。
就像是乱七八八糟地塞满了孩子心爱玩具的铁皮盒子。
摇晃一下,哗啦啦。
之前那个样子……也许,单纯只是为了给他看,才被匆匆整理为了有顺序的样子。
灰原初终于再次来到了主宅门口。
玄关外,撑着伞的女子高生砂夜一脸黯然。而在玄关内,幼年的抱猫小姑娘则静静地摸着猫。
灰原初从她们身边走过,只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喵。
猫就从他的脚下窜过,朝向走廊深处跑去,瞬间超过砂夜也下川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灰原初继续往前走去。
信使在楼梯上方等待着他。
而当节子死亡的那一幕在他身后再次展现的时候,灰原初已经登上二楼。
信使在走廊尽头前最后出现了一次,朝他再次行礼,然后缓缓消失。
灰原初走了过去,在信使消失的位置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砂夜房间的门。
他几乎就要推开门进去……但某种直觉却在此时闪过,令他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动作,反而转身果断地走向了对面的房间。
——松本节子的房间。
灰原初进入房间,环视四周,并未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因为这间房间实在朴素又简单。除了窗台上的插花,再无其他多余的装饰物。
灰原初的视线,最后落到了壁橱上。他走过去,拉开了门。
……正如他所想的那般,少女正静静地蜷缩在里面,闭着眼睛沉睡着,眼角还残留着泪滴。
灰原初紧张地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地伸过去——
终于,触摸到了砂夜的脸。
【BINGO】
面前突然弹出了艺术字加上礼花打开的特效。
灰原初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伸手过去拍了拍她,轻声唤道:“雪之,醒醒。”
然而,少女却依然昏迷不醒。
灰原初无奈,干脆伸手进去,想要将她拽出来……但瞬间,他的动作就僵硬住了。
从少女的背后,无数道粗壮的钢铁破体而出,相互拧扭,仿佛一对狰狞的双翼,伸向壁橱深处。
灰原初凝重着脸色,站起身来,向后退出两步,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发动了权能。
【权能-极限血肉-魂之蝉,启动】
这一次,魂之蝉并未自由地向四周扩散开去,而是先覆盖上了少女的身躯,然后沿着那些从她背后的钢铁继续往壁橱深处探去。
魂之蝉如浪,一边涌动着。
它们所到之处,所舔舐出的信息化为细节完备清晰的模型,在灰原初的意识之中逐渐建立,补完。
钢铁从雪之下砂夜的背后伸出,蔓延到了整个大屋所有墙面立柱里,仿佛屋子的血管与神经。然后继续深入地下,如根系一般蔓延到整个庭院的地下。
……再然后,竟然化为了将整个庭院沙盘包围在内的箱璧?
最后,几乎在魂之蝉延伸的极限边界处,灰原初终于勾勒出了庭院沙箱下方的情景——
瞬间,他猛地收回了全部的魂之蝉,然后睁开了眼睛。
灰原初不再关心地下了的情况了。
他只是抬起头,透过屋顶望向天空。
那道从他刚进入这个统治域的时候,就开始注视着他的灵视,现在也仍然默默地在那里,凝望着这处庭院。
灰原初低头看了一眼雪之下砂夜,深吸了口气。
——然后,他一口气将魂之禅驱动到了极限。
不再追求细微之处的的精密分析。他用了相反的用法,只是尽可能地降低分辨率,扩大扫描范围,将魂之禅用所能操控的最疏松的密度,全力向天空方向扩散出去。
很快,灰原初得到了答案。
……托着整个庭院的形状,是一双手。
而那只手,自然属于一具庞然巨大的身躯。
赤身裸体的少女的钢铁雕塑,曲线美好却没有头颅。取而代之的,是在头颈的断口里插着密密麻麻的刀柄。
她跪坐着,怀里捧着一只沙盘。
——沙盘,就是这处庭院。
灰原初不自觉地开始战栗。
“她”看过来了。
灰原初终于看到了“她”——雪之下砂夜的巨大邪灵体。因此,这也意味着“她”也终于看到了灰原初。
头一次作为它最直接的注视目标,灰原初终于品尝到了“她”那毁灭的意志。
在沉重的灵视之下,“噗——“地,灰原初的身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细小的刀口,向外喷射出鲜血。
然而,这只是开始。
从巨大邪灵体的背后,无数银光喷涌而出,仿佛两道光翼。
很快,光翼散去,那些银光却均匀散布到了整个天空之中,遮天蔽日。
在其中,有着难以计数的成型的刀剑,有着已经失传只存历史记载的传统刃器,有着粗糙却也足以杀人的剑胚,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刑具。
它们在空中排列出了整齐的立体队形,不论上下前后左右,都间隔排布着,构成一道笼罩整个天地的……
灰原初突然感觉到了某种熟悉感。
……没错,这是“雪之幕”。
只是比他在树海中曾经对抗过的那道雪之幕,宏伟何止千万倍的雪之幕。
冲他而来。
面对这样的雪之幕,哪怕他拥有极限再生的能力……但是在被剁得粉碎之后,他能不能获得哪怕零点一秒的喘息时间,来进行再生呢?
灰原初抬头望着银色的天幕,心想道。
然而,他终究没有尝试逃,也没有尝试挡。他只是坐下来,握住了雪之下砂夜的手。
因为在他的面前,一行行字慢慢地浮现着。
【命运交织。】
【血肉交融。】
【合而为一。】
【这样,才有机会触摸到她的最内侧的……真灵。】
【这就是造物主启动的的条件。】
雪幕,开始落下。
血肉破碎的渺小声音,很快被轰鸣的大雪声淹没。
第109章 死是四排十三座
灰原初再次坐在了那座电影院中。
电影院的标准套餐:沙发,可乐,爆米花。
或许还有自备的恋人。
虽然座位范围之外便是抹不开的浓密黑暗,但有人正坐在他的右侧相邻的座位上,正与他牵着手。
灰原初还知道,那是雪之下砂夜。
在黑暗中,她不作声,却用全部的手掌紧紧攥着他的两根手指,仿佛惶恐他随时会跑掉一样的。
无奈地容她这么继续攥着,灰原初用剩下的基本手指轻轻拍了拍砂夜的手背以示安慰。
同时,他联想起来了另一只手。
灰原初记得,在被雪之幕彻底搅为肉泥,与雪之下砂夜血肉相融的那一刻,造物主权能终于再次满足条件而启动。
随后,那只手就又出现了。
——和无尽之塔那一次一样,在他濒死之际拉住了他,然后将他与雪之下砂夜的意识一同送到这个“电影院”来的神秘之手。
这一次,灰原初记得自己在代表死亡的黑色迷雾中又看得更远一些,视野更大一些了。
上次他只看到了搭救者手腕以上,而这次他却看到了整条小臂。
果然,那只手臂的白皙肌肤上也满是各种接口与管线,仿佛在体内埋入机械与电子设备进行融合的生化人,赛博朋克风格十足。
灰原初不记得自己有遇到过类似特征的人。
所以,这个“Ta”又是谁?Ta与造物主权能,甚至与穿越,与系统有关?
灰原初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某种隐晦的波动——像是权能的痕迹。
他被使用了权能。
……而且说起来,这个地方又是哪里?
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灰原初不会相信这里只是一座为他建立起来的私人电影院。
凝视着远处的黑暗,他觉得好像能看到了一些轮廓了。
那是某种壮丽,庞大,巍峨,似乎有着金属光泽与弧线的存在……
泛着银白色微光的幕布从半空中徐徐落下,电影开场。
【从前,有一对年轻的夫妻。】
【丈夫来自于一个曾经有名望却早已衰败的锻造世家,而妻子也不过来自一个平凡的家庭。所以他们毫无野心与梦想,只想平安幸福地一起共度一生。
最大的惊喜,也不过是妻子终于怀孕。】
【为了庆贺,赶在怀孕的身体逐渐不便之前,这对夫妻前往了向往已久的外国进行了旅游。】
开场就令灰原初有些意外。
从屏幕上的丈夫那张虽然年轻,但五官特征鲜明的脸上,灰原初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故事的主角是雪之下克己。
再加上关于“怀孕”的描述……屏幕上所正在描述的故事,是发生在雪之下砂夜出生前?
还没等他细想,屏幕上已经又出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一眼难以看穿年龄的脸,似乎有意无意地朝着镜头看了一眼,递来一个微笑。
灰原初瞬间绷直了背脊,紧张起来。
【在渡过大洋的游艇上,夫妻遇到了一位神父。】
【只是相识了不到半天,这对夫妻就已经双双将这位神父视为此生知己。
因为这位神父风趣幽默,学识渊博,又平易近人,与之交往如沐春风。
最令人难以忽视的,是他的气质。
这位神父年龄成谜,既如老人般的睿智与沉稳,又有着年轻人的活力与热忱。
夫妻将自己的经历毫不隐瞒地与神父分享,然后询问神父出现在邮轮上的理由。而神父也同样坦然告知,他在传教。
这对夫妻其实对信教没无兴趣,而神父比起执着地传教,似乎也更珍惜与新朋友相处的愉快时光。
于是,他们只是伴随着午后的茶点,当作听故事一般听神父讲述了几个圣灵教会的宗教故事,气氛轻松融洽。
虽然将这些教义视为有趣的故事,但丈夫确实对一些内容起了兴趣。
他兴致勃勃地刨根问底道:“神父,我有问题——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我们人类都是用来囚禁真灵的……那真灵的数量又有多少呢?”
“人类有五十亿,难道有五十亿真灵吗?”
“而且,人类的数量在不同时期也不同,难道真灵的数量也会随之增减吗?”
“真灵本身并不具有‘数量’这种属性,你可以认为祂有无数个倒影。”神父只是笑了笑:“而关于人类这种‘血肉牢笼’的总数的问题……要知道造物主为了囚禁真灵制造了这个世界的万物,人类只是其中之一。”
“你是说,这风这水,这大地之中,也囚禁着真灵?”
“不止。甚至可以说这世上的各种无形的理念,也是被缚的真灵。”神父轻轻点头道,“正所谓——万物有灵。”
“……祂们只是在轮回。”神父轻轻道,“灵魂的枷锁,血肉的牢笼,是造物主最自豪的作品。只有那些距离觉醒最接近的真灵,才会被造物主送入人类的体内。”
丈夫皱眉想了想,愈加起了辩论的兴致:“神父,我还是觉得‘万物有灵’这种话实在也太难以接受了。您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啊……”
神父想了想,轻轻击掌:“——对了。是命运。”
“……命运?”
“人无法摆脱命运的。”
“当然,所以?”
“——但其实本质上,命运纠缠的目标不是人类,而是人类体内的真灵……血肉牢笼会强制囚禁真灵,而命运则让真灵在世间迷路沉沦,无法找到回家的路。“
“……嗯嗯,我明白您的意思。”
“既然人类被命运纠缠,是因为人类具有真灵——那么,如果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件冰冷的器具却也具有‘命运’,是否也可以认为它的体内有灵呢?”
“这……”
神父露出微笑:“比如,在你的国家里的一个传说,你一定听过那个名字,那是一把被称为‘妖刀’的武器……那就是一个具有命运的器具的例子。”
“——那把刀,就具有真灵。”
这一次,丈夫没反驳。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却还是忍住了,什么没说出口。
只是从那之后几天的游玩中,他都像是背上了什么心事,心不在焉。
而神父却仿佛并未察觉,依然陪伴着他们。
——直到下船前的最后一天晚上,神父对这对夫妻说道:“朋友,我们将要各奔东西,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因此在离别前,让我送你们各自一件礼物吧。”
“只是,请有允许我有一个小小的任性——你们二位,需要分别单独到我的房间来取礼物,并且不可以告诉对方你们获得了什么。”他有些俏皮地朝夫妻眨了眨眼,然后温和地笑了起来。
像是准备开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轻松玩笑。
第110章 重要的是愿望
【对神父高洁品行的信任,令这对夫妻毫不犹豫地相信了神父。】
【他们只猜测,神父最后的那微笑的意思……可能是伴随着礼物,还会有某个一个善意且不过分的捉弄。
这样,在多年以后想起对方,或许还能因为当时的狼狈而莞尔一笑。
因此,他们不但不介意,反而还隐隐对此有些期待。
首先前往了神父舱房的,是丈夫。
进入房间以后,丈夫脸上立刻露出震惊的表情,甚至向后退出一步。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笑容可掬的神父手上正捧着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从未在妻子面前展现过,但实际却朝思暮想的东西。
——那是一把刀。
是他的姓氏所代表的那支锻造世家,在数百年前的最高杰作。
神父将这把无价的古物送给了他,没对他提任何要求,只说了一句话。
“……朋友,感受灵的存在吧。”
丈夫捧着刀匣,既如梦似幻,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接下来拜访神父的,是妻子。
进入门内的第一刻,她的视线就被完全一块梦幻般的红宝石所占据了。
鹅卵石大小的红宝石躺在神父的手心中,形状完美,棱线分明。神父的手掌晃了晃,它便在神父手微微滚动,光滑的切面反射着窗外的日光,闪耀得妻子睁不开眼睛。
即便她并非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却也难免对任何亮晶晶的美丽事物怦然心动。
她只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敢相信:难道这块红宝石……就是神父给她的礼物?
但是她知道丈夫得到了一件价值惊人的古董,因此在此刻,也不由得升起了期待。
神父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
妻子毫无戒备走近了过去,一路上望着宝石,眼神却逐渐迷离,几步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神父小心地接住了瘫软下来的女子,将她抱到床上帮助她躺平。
他站在床前,先是以慈爱的神情,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女子那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
然后,用右手的两只手指夹起红宝石,轻轻放到了女子的腹部上面。
——如同水面泛起波纹,他的手指与红宝石一同就那么沉入了女子的腹中,一直沉到整个手腕。
没有喷射的鲜血,只是在交界之处泛着莹莹的白光。
妻子虽然失去意识,却顿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神父只是面色平静,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仍然在女子的腹中操作着什么,同时念念有词。
“不可以爱。”
“不可以恨。”
“不可以期待。”
“因为哪怕单单只是期待……都会被这罪恶的世间所纠缠住。”
然后,他便闭口不言,只是专心地操作着。
不知过了多久,神父终于抽回手去
他手中的红色宝石已经不见,女子隆起的腹部也完好无损。
神父再次将手掌轻轻按在夫人的腹部,柔声道:“睡吧,茁壮成长吧……只是,最后一定要想起来这一切。”】
【然后,神父离开了。
第二天,妻子被服务生发现昏迷在这间从未被任何人订下的空闲套间内。
而丈夫,则在甲板下的机舱内被唤醒。他同样不记得任何事情,包括怎么到这里来的,以及怎么得到这把刀的。】
两人完全忘记了曾经遇见一位很特别的神父……以及他们被神父所做的事情。
这对夫妻下了船,回复了正常的生活】
【……看似。】
【很快,他们两人都把“曾在邮轮上遭遇奇怪的失忆”这件事本身给忘记了。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妻子的肚子越来越明显,小生命的诞生日一天天地临近。
而丈夫的行为,则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愈加对她们漠不关心,满脑子逐渐被一件事所占据——铸刀。
从一把他都不记得自己从何处获得的刀开始,本来从未接触过祖辈那些锻造技术的他从零开始疯狂学习,却将本该关注的家人完全抛在了脑后。
一天天地,妻子腹中的胚胎逐渐成型。
但丈夫却从未出现在她身边。
他只是没日没夜地呆在他新建的工坊里,神色专注地盯着手中随着一次次的练习,越来越成型的刀胚。】
【终于,那一天来临了。妻子被推进了产房。而同一时刻,丈夫也将那把刀投入了熔炉,开始了重锻。】
最后一个镜头,是刀在融化。
而声音,却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电影到此为止。
虽然“剧场”的大部分空间依然笼罩在黑暗中,但还是有一道温柔的照明落到了两个座位上。
灰原初第一时间向自己右侧看去,看到了抱着膝盖蜷缩在邻座上的雪之下砂夜。
结果这件事追根究底又是园丁的导演,灰原初对此倒不是特别惊讶。
相比起来,他现在更在意雪之下砂夜在得知了自身的起源之后所产生的心中想法。
雪之下砂夜左手还用力攥着他的手指,右手则环抱着曲起来的双腿,出神地凝视着已经暗淡下来的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雪之?”灰原初轻轻唤道。
“嗯。”雪之下砂夜倒是很快应道,“所以,前辈。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还在我的体内吗?“
体内?是指统治域吧。并非人身的体内,而是邪灵体的体内。
灰原初斟酌着答道:“不,我觉得……这地方,搞不好是在我体内才对。”
灰原初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统治域,也不知道这地方是不是统治域。不过他至少能推测这地方与系统以及造物主权能有关。
所以四舍五入也算“在他体内”。
雪之下砂夜坦然接受,然后道:“明白了,前辈成为了我的刀鞘。”
灰原初揉了揉眉角……似乎两人的频道确实对准了,对话也正常进行下去了,但果然再想一想还是觉得味道古怪。
“不,你不是刀,我也不是什么刀鞘…………话说我们就不能以普通人都能做到的正常关系来进行交往吗?”
“抱歉,前辈,这个我不会。”
“那你会什么……”
“我只会杀死前辈。”顿了顿,砂夜终于回头望向了灰原初,露出浅到几乎无法识别的微笑,“不过,果然,前辈是怎么杀也不会死的。”
灰原初叹了口气,打算进入正题了。
他首先想要确认的是::“雪之,刚才的电影,你看到了吗?”
“嗯。”
“关于你父母,当你尚在孕育时候的的事情。”
“是的。”
灰原初放下心来,她确实看到了。于是他问道:“你怎么想?”
雪之下砂夜又将脸稍稍躲到了膝盖后面。
她重新抬头望向幕布,眼神露出了隐藏的很好的迷茫:“——原来我真的是雪彻。”
灰原初牵了牵嘴角,他就知道雪之下砂夜会得出这个结论。
这种推论不算离谱。
神父确实把雪彻送给了雪之下克己。而克己最后选择把雪彻融掉。
砂夜在雪彻被融掉的那一刻降生。
砂夜一出生就具有特别的权能。而另外一方面,雪彻的刀身却在一次毫无瑕疵的重铸之后破碎了,似乎刀灵已经不在,成为一具空壳。
——能从这些情况里推论出来的,似乎只能是一个结论:砂夜就是雪彻刀灵的转生。
是可以这么推论没错,雪之下克己应该就是这样想的,他也是这么给砂夜洗脑的。
……但这是不对的。
因为按照这样想,就落入了使徒们的思维陷阱,认同了他们“真灵才是真人”的理念。
灰原初不会这样认为。
他根本不关心雪之下砂夜的真灵从何而来,是从哪里进入这所新生的血肉牢笼的。
它是其他人那里来的也好,是从进一步觉醒的雪彻刀那里来的也好——但是这和雪之下砂夜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灰原初并不想把这些话细细地说给雪之下砂夜听。
比起机械灌输,她自己想明白了才更有意义。
而且,灰原初也不会去拯救没有自救念头的人。
——雪之下砂夜是这样的人吗?
她并没有被完全洗脑,还具有足够的挣扎。但问题是,这样的挣扎,是否足够令她足以突破自我封锁,诚实地向他求助。
灰原初对此感到期待。
他清清嗓子,大声道:“——这个问题都不重要。”
“……”砂夜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他。
“我对你是谁这个问题没兴趣。”
“我劝你也不要去想‘我是谁’这种问题,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多想一想‘我要什么’吧,这才是重点。”
“对,我只想知道,雪之,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砂夜皱了皱眉,似乎不假思索地想要开口。
但灰原初抬手止住了她。
“——事先声明,如果你想说放弃一切,说只想做我的刀,想要我当你的主人,那我也会接受。”
“但是,我们的关系就会止步于此……从此以后,我会毫不怜惜地使用你。”
“……如果你的愿望,真的仅止于此的话……”
“所以你最好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回答我。因为只有一次机会。”
雪之下砂夜陷入了沉默。
然后她与灰原初一同扭头望向了荧幕。
因为本该已经熄灭的荧幕,此时又亮了起来。
荧幕上开始播放灰原初曾见过的一幕:小猫逃离之后,少女节子一边为幼童砂夜上药,然后抱着她哭泣。
这一次,电影没有配上声音。
但由于印象深刻,所以灰原初光是看着节子痛苦的神情,看着她动弹的嘴唇,就可以自己在脑海中响起她当时所说的那句话。
包括那既痛苦缓慢,又坚韧不愿意放弃的语气与停顿。
——那雪之下砂夜,是否也还记得呢?
灰原初扭过头去,
雪之下砂夜盯着屏幕上的节子,脸上正呈现着从未有过的丰富表情。
她的眼眉已经挤作一团,鼻子周围红彤彤的,一副快要哭出来却强忍着的样子。
挣扎,难看……但是,头一次真实起来了。
灰原初凝视着这样的砂夜,轻声道:“相信我,放心说出来。”
“不管你想要得救,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做到。”
“就当……就当我是万能的造物主。”
雪之下砂夜仍然凝视着荧幕,却终于点了点头。
直到荧幕上的节子的形象慢慢黯淡下来,她才又抽了几下鼻子,然后终于将暂时恢复平静,但仍然眼圈发红的脸抬起来,对准了灰原初。
雪之下砂夜缓缓举起了她始终牢牢攥紧的灰原初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头顶。
“我……
“我想离开雪彻。”
“想要前辈帮我保护其他人。”
“我也想要前辈……保护我。”
她说道。
灰原初笑了起来,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宣布道:“不错。我喜欢这样老实的砂夜。”
然后凝视着她的双眼,发动了权能。
第111章 投票结果是二比一
【权能-造物主-创造者小屋】
【说明:诸世界有三百六十五重天,无边无际;诸世代延续千万年,无穷无尽。但在最初的创造者眼里,此岸永远只是他的小屋。】
【只要还在此岸,造物主可任凭心意,瞬间抵达任一尽头。】
——雪之下砂夜的瞳孔中所映出的倒影是灰原初。灰原初倒影的瞳孔所映出的,是雪之下砂夜的邪灵体。
——怀抱着庭院沙盘的巨大邪灵体没有头颅。但她的身体的无数末端,却连接着庭院深处沉睡着的那个雪之下砂夜的人形体。
——沉睡着的雪之下砂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中所倒映出的,是庭院里正不停放映着的,她的一生。
——所有的场景,都在以高倍速倒放。痛苦的,痛苦的,还有痛苦的。
——最后一幕,却停留在了在了还是母亲腹中胎儿的砂夜被园丁植入红色宝石的那一幕。
随着宝石发出耀眼的反光,所有的场景终于轰然破碎。
灰原初也抵达了终点。
雪之下砂夜精神世界的尽头,只是松本节子的房间而已。
窗户封闭,拉着窗帘,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
然而房间本身,墙上,地板上,也已经出现了无数的裂痕,发出”噼啪“响声,似乎下一刻就会彻底崩裂解体。
灰原初望向前方,既意外,也不意外。
房间中将,一道光之阶梯已经凝成,螺旋着伸向高处,深入天花板上的蓝色虚空。
在阶梯旁边,松本节子形象的信使却正静静地跪坐在那儿,并无踏上旅程的意思,却似乎已经等他许久。
迎着灰原初的目光,她只是微微前倾身子行礼。
在祂的手中,正托着一枚花。
一朵仿佛由一整块水晶雕刻出来的花,却又能如真正的的花瓣那般轻薄,柔软,圆润,仿佛活着。
这是雪之下砂夜的的之花。
信使向着灰原初伸出手去。随着她的动作,轻盈的真灵之花被送入空中,向灰原初飘来,最后落入了他的手中。
灰原初看了眼手中的真灵,又望向信使,微微皱眉。
“为什么?”
在这个世界里也许没有语音,但他肯定自己的意念可以准确传达过去。
——意识海中依然沉默着,对方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灰原初若有所思。
……他确实总有种感觉,这一次事件中的信使与玉置佑美子那一次完全不同。有着“松本节子”样貌的祂,就像本人一般,似乎还真的总是在守护着雪之下砂夜。
她是信使,同时也是雪之下砂夜自身的一部分,更是砂夜记忆中的松本节子。
分别为灵,魂,虚幻的躯壳,三位一体。
所以——
投票结果是二比一?
“松本节子”依然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轻轻微笑着。
同时,似乎有某种的安定意念从对方那边传递了回来,令灰原初的心绪也随之平静下来,觉得仿佛已经得到了回答。
“那么……”他首先一挥手。
【权能-造物主-异在驱逐】
【说明:外来者啊,你只是个无根的旅人。】
【驱逐出去!把他们统统驱逐出去!那些自称为神明的降临者!】
光之阶梯瞬间粉碎。光之碎片如同玻璃一般洒在了地板上。
然后,就该驱逐信使……此时灰原初却有些许的踌躇了。
“松本节子”只是笑了笑,然后主动向他伸出手来。
灰原初叹了口气,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从被触及之处,产生了某种仿佛燃烧一样的光带,从“松本节子”的手开始,逐步蔓延,吞噬着她的身躯。
而在她的脸也被融化之前,她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终于安心而放松的微笑。
最后,“松本节子”消散成了无数光的粒子。
……
灰原初双手合十朝着松本节子消失的位置拜了一拜,然后环视这间房间。
裂痕愈加扩大,似乎隐隐能看到后面的虚空。
好,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
灰原初再次发动权能。
【权能-造物主-造物主之泥】
【说明:世界的原貌不过是污泥之潭。因此,造物主用泥来填补它。】
【你看到那泥塑的城堡了吗?】
金色的泥之花从他的另一手掌中出现,融化为液体滴落到缝隙里。
好像只是几滴,却瞬间扩展身躯渗入了每一道细微的裂缝中,接合,稳固。
……
最后一件事,自然是处置雪之下砂夜的真灵之花。
没什么可犹豫的,灰原初猛力一把握紧了手中的晶花。
水晶花瓣瞬间被灰原初彻底吸纳。
【权能-造物主-造物】
【说明:】
【世界是索菲亚的足迹……】
【也可换言之,世界因对抗索菲亚而产生了形状。】
【看啊,索菲亚,我也能做到!】
在系统的权能界面中,权能页面的最下方再次多出了一项:
【权能-限制】
【说明:
【为了赝造真灵“边界”而产生的权能。】
【真灵赫洛斯是光之国的看门者,祂具有两种面貌:“十字架”与“边界”。】
【当身为“边界”之时,祂的任务是在光之国与其他诸移涌之间划定出足够的界限,以阻止黑暗混沌的侵蚀。】
就此,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
灰原初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离开精神世界后,他该会到何处去。
他的所有血肉所留下的锚点,都稳定地显示在他的意识中,供他仍选其一,降临精神并进行再生。
现在此刻,最主要的是两处:统治域内被雪之幕剁碎的肉泥还静静地涂在地面上,而在现实世界他还留有一具无头的躯体。
不用说,再回去统治域毫无意义。再说在真灵被他吸收后,雪之下砂夜的原有的统治域很快就会解体。
于是,灰原初选择了定位到他在树海中的尸体,开始下沉。
……
再生。
崭新的脑袋闻到了带着森林味道的空气。
后脑温暖。
只是……为什么脸上是湿的?
灰原初睁开眼睛。背光的森林作为背景,一个人影占据了他的视野。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灰原初还是瞬间判断出那是雪之下砂夜。
她正低头俯视他的脸。
那个距离,再结合后脑与后背的感觉,灰原初瞬间明白了现状……看来,在用统治域将他斩首之后,雪之下便抱着他的无头尸体,一直静静地跪坐在林地上。
“呃,雪之——”灰原初赶紧尴尬地招呼道,对方却毫无反应。
眼睛终于适应了背光,灰原初看清楚了砂夜的脸,叹了口气。
少女脸上布满泪痕,闭着眼睛,似乎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意识。
只是还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抱着他。
灰原初开始思索到底是现在就挣脱她坐起来,还是这有弹性的大腿上多躺一会儿。
反正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动了动脑袋,感觉可能是因为锻炼的关系,砂夜的大腿比起折露葵更为紧实……
“砂夜酱的膝枕很舒服吧?”旁边突然传来折露葵的声音。
灰原初差点就跳了起来。
他惊恐地转过头去,看到了笑眯眯地托着脸蹲在旁边的折露葵。
往更远处望去,他脸上更挂不住了……全副武装的STF队员们早在远处形成了包围圈。
“比我的还舒服吗?”折露葵继续抛出了一个高难度的问题。
灰原初定了定神,反问道:“你很在意这个?”
折露葵想了想,却坦然放弃了:“好吧,倒也没有,只是单纯在任何地方都不想输……是我的一个坏习惯。”
灰原初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还产生了一丝失望。
然后折露葵就再没说什么,只是表情淡然地递过来一张纸巾。灰原初接过,替砂夜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再来一张。”他厚着脸皮要求道。
第112章 小灰解锁了祈愿(无料)
雪之下砂夜被医护人员送走,折露葵去处理收尾工作,灰原初意识到一时半会儿没他的事了,于是找了一处像睡床似的粗壮树根,稳稳地躺在上面翘起二郎腿。
然后,他表面上好像是在百无聊赖地望着在周围忙碌的集团工作人员们,实际则是打开了系统界面。
【权能-造物主】
【说明:】
【所有的世界,都不过是索菲亚那漫长的旅行所留下的足迹。】
【为了她,我们在沙上建起城堡。】
【是保护,是呵护,也是囚室。】
【——知识:造物,创造者小屋,异在驱逐,造物主之泥】
造物主权能看似没什么变化,但灰原初却注意到,说明文字里又多出了一行。
而且,从逻辑上来看竟然是可以直接接续在原来的内容后面的……这是在连载一篇微型小说吗?灰原初产生了好奇。
另外,虽然现在造物主权能再次变灰,但灰原初在这一次的支线任务里,已经得知其激活条件了。
用系统的话来说,就是“命运交织,血肉交融,合二为一“。
这样的话,灰原初觉得自己好像理解系统采取支线任务这一形式来引导他的逻辑了。
系统也在要求他变强,所以在给他提供更多夺取真灵产生权能的机会。但要越过血肉与精神两重外壳接触到真灵,似乎必须满足上面这两个条件。
“血肉交融”这一点对灰原初来说很容易,一起死一次,血肉自然就融在一起分不开啦。
“命运交织”,则是要求灰原初必须与对方进行足够的接触,产生足够的纠葛羁绊。
而到底要交织到什么程度……看起来就是由系统来进行综合评判,并以任务进度节点的形式来告知灰原初。
灰原初继续望下看去:
【复合记录:无尽极限,极限再生,血之蝉】
【权能-极限血肉】
【——知识:极限血肉,魂之蝉】
【权能-无尽】
【——知识:衔尾蛇】
页面中多了一行记录他曾发动的权能复合效果,新发现的血之蝉也被记录了上去。
然后,就是那个名为“限制”的新权能:
【权能-限制】
【说明:真灵赫洛斯是光之国的看门者,祂具有两种面貌:“十字架”与“边界”。】
【当身为“边界”之时,祂的任务是在光之国与其他诸移涌之间划定出足够的界限,以阻止黑暗混沌的侵蚀。】
【而作为“十字架”,祂也被称为“巩固一切者”。】
【——知识:十字中心】
【——效果:存在锚定(复数)】
新权能的说明依然是那种谜语似的风格。但灰原初对那个名为“十字中心”的技能倒是已经有所体悟。
这个技能其实是一个被动技能,它令灰原初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属于自身的“存在”之中,哪些是精神,哪些是血肉。
在获得这个权能之前,从灰原初自身看来,精神与血肉仍然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之物。
精神驱动肉体,血肉是精神的载体。
但这就造成了灰原初的一个巨大弱点——虽然他并不会死,但会失去意识。
肉体被破坏到一定程度,依存于肉体的精神便无法独立存在,继续注视这个世界。一直到肉体被权能修复完成,他才会重新拾回这个世界的意识。
而且在失去意识的期间,权能也无法按照他的想法进行发动,只会以某种默认的方式运行着。
这种默认方式低效又不灵活,若躯体分离成多个部分,他也无法决定从哪一部分开始再生的。
这些缺点,都在前天晚上,他在自己租住的公寓里被砂夜大卸八块那一次展现了出来。
但在“十字中心”的效果作用之下,灰原初终于能将自身的“血肉”与“精神”进行了明确区分。
于是,即使血肉完全损毁,灰原初的意识也仍然能在世界的高层保持着活动。
在那里,他可以继续发动权能,可以用魂之蝉继续“注视”着这个世界。
甚至,可以按照某种“坐标”标记自己的所有血肉,使其成为“锚点”。
就算他的血肉被分离成多个部分,相隔甚远,锚点也可以分别建立。
最后,他还可以仍选一个“锚点”,让自己的精神重新下沉回去,并进行再生。
——就像他最后在离开雪之下砂夜的精神世界时候,选择回到统治域还是直接回到树海那时候的做法。
在确认完权能页面的变化后,最后灰原初切到了任务界面。
【隐藏任务:斩首鬼之心】
【进度:完成】
【奖励:随机权能】
【追加奖励:祈愿机制】
【说明:你已经初步证明了你对命运的掌控能力。所以,今后,也许你的选择,值得参考。】
……追加奖励?祈愿机制?那是什么?灰原初看着这说明,皱了皱眉,感到难以理解。
但他很快就看到,眼前的整个系统界面开始发生了某种变形。一个新的界面很快挤入到了“任务”与“权能”之间。
在那一页“祈愿”的新界面中,只有一个硕大的,没有任何文本的按键。
灰原初谨慎地在意识中按下了那个按键。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按键变灰,并且在上面多出了两行正在跳动着的倒计时:
——“47:59:59”。
——“00:2:59”。
灰原初立刻就做出了猜想:显然第一行数字是冷却计时,也就是说每三天只能进行一次祈愿。
但这第二行倒计时又是什么?
是立刻开始是生效的祈愿的持续时间?
可……灰原初甚至不知道祈愿的效果到底是什么。他又把界面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没道理啊。他百思不得其解。按照他的经验,系统并不会耍人玩。
就算是上次的“提示卡”,看起来好像使用了没有任何效果,但就和那些给他送便当送牛奶的“日常任务”一样,很快系统安排好的变化总会送上门——
灰原初突然心念一动。
——“00:0:10”。
他看了一眼倒计时,用最快的掏出了手机。
果然,在E系统的好友界面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头像。
——是“索菲亚”!。
她并没有发来消息,只是静静地出现在了他的好友列表中,仿佛是在反过来等待他先发去消息似的。
还有五秒,灰原初来不及思索,用最快的速度点开索菲亚的对话框,在里面输入了自己这一刻想到的问题:“明天学校什么时候下雨?”
——“叮”
几乎就在他按下发送键的同时,索菲亚发来了回信。但这一次,那条消息却没包含任何直接的语句,而是一条跳转链接。
灰原初看着眼角里将要归零的倒计时,几乎是争分夺秒地点了下连接——
看着弹出的是E系统“将要前往外部的非安全链接,请再次确认”的提示,他松了口气。
灰原初能看到,在高亮的提示窗口的背后,索菲亚的对话窗口果然已经在计时归零的那个瞬间消失了。
不过总算,这个连接被他及时打开了。
灰原初稳了稳心态,带着期待的心情按下了窗口中的确认键。
这个问题,虽然是他随便想的,但其实也并不随便。
天气可以算是一种最常见的混沌系统。想要预测个大概不难,但要精确到一定程度,难度可能并不亚于预测命运。
既然祈愿机制就是一次向索菲亚提问的机会,那么灰原初想顺便了解一下索菲亚预知能力的上限。
首先,从索菲亚给出的预测的精度上,他应该就可以判断一二。她的预测,会是以分钟单位,还是小时为单位?是以第一颗雨滴生成时间来计算,还是落地为计算?或者,是将不同地点,不同的下雨时间统计为类似于气压图的曲线,叠加到真实地图上?
——手机跳转完成,弹出了自带的天气预报APP界面。
……
……
……
灰原初忍住了将手机朝地上摔下去的冲动。
被赤裸裸地嘲笑了!虽然对方的本意可能并不具有恶意,给出的也确实是性价比最高又实际的解决方案,但实际羞辱性却超强!但就像是给小屁孩塞一把扫帚然后哄他道:这是圣剑,去玩吧!
……算了,看了看手机上的好友界面,确认索菲亚的头像已经再次消失,又看了看视野里绝对不会和他吵架的系统界面,灰原初把这口气咽了回去。
而且,他逐渐品味出了某种奇怪感觉。
索菲亚和系统,这两个同样充满了谜团的黑盒——或许还要加上两次在死亡边缘将他拉回来的那只手——这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开始,在使用的系统的提示卡却触发了索菲亚的占卜那件事发生后,灰原初曾以为这不过是系统安排的剧情罢了。
就像它能用“日常任务”安排自己以合情合理不着痕迹的方式获得各种各样的资源,也能通过某种方式安排索菲亚在某个时刻提供占卜。
虽然画风荒诞,但却真实可信,这就是系统。对这个世界来说,更像一个上位世界的存在。
但现在……按照灰原初的理解,他刚刚解锁的这个所谓的祈愿机制,其实就是获得与系统双向交流的机会,而非只能傻傻等待系统指示。
但微妙的是,与系统的交互接口,却是在“索菲亚”这里……
灰原初自然产生一些别的想法——比如,这三者,其实是同一个存在?
那么,这一存在是否安排了他的穿越,又给了他的造物主权能?她想要他去做的“主线任务”又到底是什么?
灰原初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在此处截止。因为,显然他现在连第一个谜题都没解开,想的再远也没用。
但他能感觉到,在系统的驱动下,谜题确实在逐渐向他开放。
所以只要继续按照系统的提示行动下去,总有一天,他应该能挖出背后的一切。
……不过,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绕一个大圈子,搞得那么麻烦呢?不管是系统还是索菲亚,如果需要他做什么,那明明只要向他求助就好了。他肯定会回应的。
灰原初摸了摸下巴,有些不解。
但他扫了一眼系统界面,
看到那些随着他收纳真灵之后每一次都有着变化,连载小说一般一点点挤出来的说明文字……灰原初似乎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也许,她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第113章 魔王的进度
灰原初暂时停止了思考,因为折露葵正朝这边走过来。
她的忙碌似乎告一阶段,正端着两杯热巧克力。
走到灰原初身边,她递给他其中一杯,然后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灰原初知道折露葵的意思,但他正感觉懒洋洋地,完全不想坐起来给折露葵让地方,于是只是象征性地往内侧挪了一些。
于是这样一来,留给折露葵的就只有树根靠外的那一小块地方——而且不论怎么坐,都会紧贴着还躺着的灰原初。
折露葵却似乎浑不在意,又或者是真的累了,竟然真的就紧贴着他的腰腹坐了下来。
她也叠起腿来,还将后背靠上了灰原初曲起的大腿,右手举杯喝着巧克力,左臂干脆就将手肘搁在了他的膝盖上,似乎将他当沙发来用了。
还发出了放松的呼气声。
灰原初却因为出乎意料的大面积身体接触,瞬间浑身僵硬。
但到了这一地步,他也没办法随意挪动了。
在心中默默认输,反而还生出了“这样也不错”的念头,他干脆也放松下来喝了一口巧克力,然后问道:“他们这是在忙什么?”
STF已经撤离,现在还在这片树海中忙碌着的全都是技术人员。
不过以灰原初所见,并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忙什么。
折露葵用懒洋洋的声音道:“在检测统治域。”
“这次砂夜好像没有把统治域在现世展开吧?”灰原初望了望四周,问道,“她应该是坚持到它崩塌的那一刻了。”
如果雪之下砂夜真的展开了统治域,那么以她为中心,这一片树海应该已经变成某种异域。这些工作人员的现状也都不好说了。
而在他取走了雪之下砂夜的真灵之后,统治域本身虽然因为失去了存在的最大必要性而自毁,但被统治域“占位”的现实世界是不会自动复原的。
但是在他现在的观察中,树海还是树海,没有任何变化。
“还是谨慎为妙,统治域性崩毁了,也还是可能存在一些残留结构的……如果入口又因为什么原因恰好开放把人吸了进去,那搞不好以后这里就会又多出一个神隐类的都市传说了。“
“或者更糟糕的情况,只吸进去了头或者身体的一部分,那情况就更可怖了。别人可没法像你那样再生。”
折露葵原本就将手腕搁在灰原初的膝盖上。说道这里,她便顺势弯过手腕,用指节叩了叩灰原初的大腿,冷哼一声:“——你是不是太依赖再生了?脑子里是只剩下鲁莽了吗?都说过了你要多思考。肯定有更为谨慎的做法的。”
灰原初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进入雪之下砂夜统治域的方式——舍弃身体,主动让统治域把他的脑袋吞进去,然后在里面再从脑袋开始重新再生。
但奇妙的是,因为从她的挖苦里感觉到了货真价实的不满,而这种不满似乎又来源于关心……灰原初反而有些高兴。
于是他道歉道:“啊,抱歉,但至少这次,我就是因为思考过后才决定采取这种方式的啊。”
“这是赌。”折露葵摇头道,“在真正进入之前,你也并不确定那道刀光是统治域的入口——如果不是的话,你的脑袋可就真的被消灭掉了。”
“也不能算赌。我只是对砂夜有信心。”
“什么?”
“砂夜一直在保护其他人哦,从小开始。”
“……”
“如果雪彻在她体内,那她自己不就是变成刀鞘啦?正符合真灵与统治域的关系嘛。”
“……哼。”折露葵似乎无法反驳,只是冷哼了一声。
灰原初顺势问道:“砂夜现在怎么样了?”
“还没醒。”
“……情况不太秒吗?”灰原初有些担忧。他记得玉置佑美子在取走真灵之后是很快就醒了的。
“倒不至于,还算稳定,但肯定这几天是醒不过来了。”
“歼灭指令怎么样了?”
“已经撤销了。技术部观测到了真灵的消失,雪之下砂夜自然不再被定义为升灵者。亚瑟也一起施压,撤销歼灭指令的特殊流程就在刚才已经走完了。”
灰原初松了口气:“那后面对砂夜会怎么安排?
“肯定还是要监控一段时间,看看能否顺利成为掌权者……”
灰原初对这一结局还算有心理准备。不过此时顺便又问了个别的问题:“话说,我还以为既然真灵已经不在了,她就会逐渐变回普通人了呢?”
“很可惜,回不去,因为她还能掌控权能。权能不是真灵产生的,而是为了对抗真灵而产生的,所以不会随着真灵的离开而消失。”折露葵答道,然后说回原来的话题,“总之——估计赶不上与你再见一面了,马上就要送走。”
“她会被送去哪里?”
“方舟。”
灰原初点了点头:“可以让她去和班长作伴吗?她们两个应该能合得来,一个需要依赖别人,一个就爱照顾人。”
“这我可不知道,方舟很大,也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折露葵似乎打算含糊其辞。
“那就拜托了。让砂夜在那边和班长一起,过着平凡安静的普通人的生活,就好。“
折露葵突然扭回头来,看着他。
灰原初则认真又补了一句:“就算是我的要求了,能答应吧?”
折露葵继续用异样的视线凝视着他,慢慢开口道:“你啊……你知道的吧?雪之下砂夜和玉置佑美子可不一样,她可是杀过人的哦?”
灰原初没回答这话,也不回避她的视线,只是坦荡地继续与她对视着。
最后,折露葵重重呼出一口气,似乎很是不快:“好吧,也不是不能安排。”
灰原初松了口气。
折露葵答应的事情不会反悔。
——“方舟“,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安宁小镇?灰原初不会轻易相信。
折露葵对方舟的描述中肯定存在某些误导,并且故意回避了些什么。
……但就算那不是个完美的地方,至少班长和砂夜都可以好好地生活这一点应该是真的。
“好了,我满足了你的要求。那么我的要求呢?”折露葵突然问道:“既然雪之下砂夜的星空灰度彻底消失——那意味着你已经得到新的花朵了吧?”
灰原初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是否获得了新的权能,于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折露葵的身体好像放松了一些。
“那还差不多。”当然,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淡定,根本听不出“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但接下去一连串的话,语气虽轻描淡写,却听的灰原初越来越汗流浃背。
“你知道从昨天晚上开始,我遇到了多少次可以杀死雪之下砂夜的机会,却需要绞尽脑汁去找理由说服他人不执行的痛苦吗?”
“尤其是,在树海深处发现雪之下砂夜和已经没了脑袋的你的时候……”
“亚瑟差一点就冲上去了。”
“好不容易说服亚瑟你还没死透,然后以作为人质的你的安危为理由,对其他人再一次把歼灭指令压了下来。”
“然后,等下还要去和方舟方面协商,去做你要求的那些麻烦的安排。”
“还要在方舟那边花费人情,把‘又是个没真灵的掌权者’这个消息隐瞒一段时间。”
“但是,如果费了那么大功夫,如果你现在却告诉我说你没能到手的话……呵呵。”
灰原初赶紧把自己的新权能详细给折露葵说了一下。
折露葵静静听完,然后冒出一句:“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许多以自杀为手段的战术就可以实现了。”
灰原初愣了愣:“比如?”
“比如通风管道也许钻不进去一个人,但血雾与肉糜就可以轻易地随着气流被输送到整栋建筑的任何角落,然后,再生……这样,你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到达许多无法通过的地方。“
……确实没想过还有这种做法,灰原初肃然起敬道:“……你真可怕。”
“只有会做出‘不假思索把脑袋送进统治域进行再生’这种事情的某个人没资格那么说我。”折露葵白了他一眼。
然后两人似乎说完了所有的话,重新陷入了沉默之中。
折露葵依然靠在灰原初的腿上,灰原初也装作没发现这回事。
两人只是自顾自喝着巧克力,望着周围忙碌的人群。
“杀不掉了。”折露葵突然放下杯子,感叹了一句,“这下怎么也杀不掉了。”
“什么?”
“当然是说你的新能力了。不知不觉间,用常规的方法已经没法控制住你了呢……之前你死过那么多次,谁知道在东京的哪个角落里还残留着你的血?只要漏掉一个细胞,你就可以再生。”
灰原初可没被骗到,点点头道:“懂了,就是说现在是时候用非常规的方法来控制我了。”
比如集团一大票还没露过面的掌权者,甚至是更上级别的存在。
“别这么说,我可没有控制过你什么。我们之间一直都是互相依赖的关系。”折露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扭头问道,“——不过,这次事件算是第一次正式合作吧?感觉如何?”
灰原初想了想,道:“说实话,相处还挺愉快的。很多次……没你的帮忙也完全不行。”
最后,他又补了一句:“谢谢。”
“那就好。我也希望小灰能开心。”说着,折露葵终于站起身来,开始整理短裙,似乎打算离开了。
但是走出两步,她突然又转回头来:“小灰——”
“啥?”
“我原本是可以杀掉雪之下砂夜的。”
“……”
并没露出什么冷酷的神色,折露葵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地说道:“对我来说,这件事是存在某种安全又高效的处理方法的——只是,并不是你刚才和我讨价还价的那个结局。“
“随着确认到雪之下砂夜真灵的消失,以及你再生的开始,我也已经能确认到,权能已经落到你手里了。”
“所以这时候,对我来说最有利的做法……其实应该是立即下令开枪杀死雪之下砂夜。”
“这样,因为坚决执行了歼灭指令,我的一切行为在集团内都再也无可指摘,也不会有人怀疑我。”
“而且,雪之下砂夜一死,没人能够再追踪她的真灵去了哪里,只会认为是被世界的法则送入下一个血肉牢笼。这也是把你夺走了真灵这件事彻底掩盖住的最好方法。”
灰原初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太惊讶。
因为他也早就料想过这些可能,这确实是折露葵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我没有那么做。”折露葵笑了笑,伸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你懂的吧……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的,你并不笨,刚才这些事情,你也能轻易想到……
“嗯,应该是已经想过了,所以你才谢我不是吗?感谢我没有那么做?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揉着灰原初的头发:“但我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我希望小灰知道,小灰在我心中可是很重要的哦?为了你的感受,我愿意承担许多麻烦……也希望,今后也能一直开心地和小灰相处下去呢。”
不过,话虽甜蜜,声音里却没什么温度。
而且一说完,她就干脆地收回手,然后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而灰原初则从树根上坐了起来。
他倒是没生气。
因为虽然折露葵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威胁,态度上像是威胁,而且非要在他“现在已经杀不死了”这个话题后面讲,怎么看就是威胁——但是说归说,她终究没真的那么做。
所以灰原初倒觉得可以庆贺一下,庆贺魔王终于让步了。
而且,灰原初灵敏地感觉到折露葵有些生气。
所以她才会做出事情过后才跑过来丢下一堆无用的威胁这种事——纯粹只是为了宣泄她的不高兴。
灰原初觉得,她生气的应该不是让步的内容,而是让步这件事本身。
他突然感觉这样的折露葵有点可爱。
【主线任务:取得折露葵的信任】
……
……
【主线任务:取得折露葵的信任(进行中)】
主线任务的文本突然变化。
灰原初扫了一眼,露出微笑。
然后他闭上眼睛抱起肩膀,开始思考——既然来不及见面,那给砂夜怎样的留言会比较好。
——斩首鬼之愿篇,完结——
第114章 除你友籍
距离“斩首鬼之愿”事件,又过去了大约一周。
雪之下砂夜的消失如同蜻蜓点水,别说在这所学校里留下什么痕迹,甚至连涟漪都没有泛起多少。
曾被她无视也无视她的少男少女们继续着生活。上课,恋爱,烦恼,努力,没被任何东西打断青春运行的循环。
曾经是唯一会“关心”她的相泽一伙也逐渐重新有了精神,仿佛根本忘记了那个曾被她们欺凌,也给她们带来惊吓的人,恢复了日复一日地一下课就去街上游荡的日子。
到最后,雪之下砂夜的消失似乎没任何人察觉。
灰原初觉得,可能只有他还会时常想起她来。
毕竟,灰原初虽然穿越以来秉持着对别人漠不关心的原则,但雪之下砂夜像玉置佑美子一样与他发生了深切的联系,是事实。
他在机缘巧合之下看过了她们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也让她们进入了他灵魂最深处的电影院。
虽然并不适合用“恋人”,“朋友”之类的普通定义来描述两人的确切关系……但比如像雪之下砂夜,可是杀了他至少三次,还把他切成过三位数以上数量的碎块……
已经不能把对方看作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了。
那稍微记挂一下对方,担心对方在一个完全陌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过得好不好,也很合常理吧?
折露葵也不愿意给出更多信息,只说在砂夜和班长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会让她们与灰原初恢复通信……
所以在短暂的怅然恢复过来之后,灰原初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懒散和提不起劲。
今天也是同样的一天。
在又一次平凡纯正,真的只讨论了学生会相关事宜的学生会会议结束后,他再一次头一个离开了会议室。
不过在离开大楼之后,他很快就被亚瑟从身后叫住了。
“帮我一下。”亚瑟不由分说地用胳膊勾住了灰原初的脖子,把他拽走。
十分钟后,学校地下车库。
在某个车位上没停着汽车,而是停着两辆重型机车:亚瑟的新欢,红色机车“拉尼亚”,以及已经属于灰原初的黑色机车“伊芙”。周围的地面上则铺展着各种工具与零件。
亚瑟已经蹭了一身的机油,正钻在红色的“拉尼亚”下面捣鼓着。
灰原初则站在一旁,根据他的指示,为他递着各种工具或是零件。
“七号扳手。”
“十字螺丝刀。”
“曲轴。”
“气门。”
然而拧着拧着,亚瑟竟然低声哼起歌来:“Thereyouwill,betheone……”
“你的心情很好?”灰原初忍不住问道。
亚瑟的动作愣了下,然后从车底爬了出来。也顾不得擦手,他盘腿坐在原地,直接就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原来我还真的挺开心的吗?这可不好……”
“什么情况?”
“你也察觉到了吧?折露葵最新心情不好。”
灰原初回想了下,这才意识到折露葵的心情好像确实在事后一直没恢复。
倒是不至于像雷雨前的黑压压的乌云,但确实有一股低气压一般的气氛。
在事后的几次的学生会会议中,折露葵始终都表现得心不在焉,似乎正思虑着其他问题。、
连带着捉弄他也少了许多。
不过由于灰原初自己的心情就很懒洋洋的,愈加懒得思考,自然就根本提不起劲去注意这方面。
“所以?”
“所以,她不愉快,我就不自觉地愉快了起来。”亚瑟毫不遮掩地说道,但又随即检讨自身道,“……啊,不,我这样当然不好。幸灾乐祸还挺卑鄙低劣的。”
“呃……”
“吾友,你那是什么不知所措的表情?”亚瑟一转身,又钻进了黑色的“伊芙”下面,但嘴上的话题也没停,“我相信她早就告诉过你吧?肯定还要说过你和我保持距离之类的话……我和她,可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啊。”
灰原初则说出了自己的最直接感受:“平时看不出来啊。”
不过他又想了想,也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在折露葵的评价里,亚瑟是个“不愿意动脑子”的人。
但实际上,只要折露葵不在场,亚瑟对于参与事件讨论并不抵触,也向灰原初和零里提供过许多有趣的意见。
只是如果折露葵在,亚瑟似乎就变成一个家政机器人了——除了干脆听命以外,什么意见都不会发表。
“至少在这个小队里,我会好好履行我的职责,作为行动主管听从她这个实例指挥官的任何命令。而且托你的福,至少目前为止,我们做的事情都还算是正派而正确的,所以我并没有与她抗争的必要。”亚瑟解释道,随即又叹了口气感慨道,“……不过,个人的好恶果然还是没那么容易完全撇开。”
灰原初下结论道:“不只是因为竞争对手,反正你就是不喜欢她。”
亚瑟在车子下面摊开双手:“……正常人都没办法喜欢这样一个人的吧?总是冷酷地把周围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当作工具一样在算计与使用。”
“……我不正常?”
“吾友啊,你倒是坦诚又有自知之明……”亚瑟笑出声,“实际上在集团内部,接触过她的自不用说,没接触过的,也听过足够多关于她的轶事与案例。所以除了少数几个像你这样不正常的家伙,其他人都不自觉地对她敬而远之。”
“那你不对我使用‘除你友籍’?”
“不必。因为仇人的朋友又不一定是仇人,朋友的朋友也不一定非要是朋友。”亚瑟轻松道,“立场问题在不同的场合进行不同的处理就行。
“——比如,到时候来决斗吧!就让命运裁决我们谁更正确!”
灰原初顿时觉得亚瑟这家伙相处起来就是简单又愉快,而简单又带来愉快,所以愉快加倍。
“说起来,你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吗?”他顺势打听道。
“具体不清楚,毕竟她肯定不会告诉我对吧?我只是听说,审查委员会之类都有动作。所以我猜,可能雪之下砂夜那个实例,她在实例中的一些操作或者实例后的后续处理被抓住了把柄。”
灰原初皱起眉来。
亚瑟不知道内情,但是他却一下就想到——难道是雪之下砂夜没有真灵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看来是我惹出来的事情咯?”他自言自语道。
“你明白就好。虽然我是很认同也很佩服你在这件事里的坚持……嗯,毕竟我做不到你那样被杀个三次,头都没了,最后还把对方拉回来了。“亚瑟从车底探出身子,朝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再给我下六号扳手……“然后他缩了回去,继续道,“不过,折露葵肯定不会那么想。她只会觉得你做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却又不得不替你的擅作主张来善后,所以十分恼火吧……你最近最好还是小心点,不要给她借机泄愤的机会。”
……啊,不。其实应该算是我替她善后才是。灰原初在心里这么想着,当然没说出口。
第115章 七十分的选址
二十分钟后,亚瑟站在两辆车前,左右手用力地拳掌相击,高兴道:“好,拉尼亚的增压器改装更换完毕,你的伊芙也顺便保养过了。”
他收拾起工具,直接骑上“拉尼亚”,然后对灰原初摆手道:“明天见!”
不等灰原初回应,红色机车已经咆哮着冲了出去,窜向了车库出口。
灰原初耸耸肩,也骑上了黑色机车伊芙。
不过他的懒散还未散去。因此与总是追求刺激与极限的亚瑟不同,在上到地面进入校园之后,他就懒懒地放慢了速度。
亚瑟特别改造过的电气化引擎在非爆发全力状态下甚至没有什么声响。
于是灰原初就这样,以骑着一辆自行车一样的方式,自行车的速度,自行车的声响,悠闲兜风一般地缓缓地滑过校园。
机车穿过学校大门。
灰原初握住龙头右转,同时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今天的校门口,似乎聚集的学生又比平时多了一些。
然后他就突然握死了刹车,脚撑下了地面,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往右方望去。
在校门左侧,折露葵站在墙前,一手提着手提包,另一只手上翻开着另一本单手书册,表情淡然地低头阅读着。
不用怀疑,她正是周围所有视线的焦点。不论在什么地方,当她出现,人们就会不自觉地聚集到她的周围。
然而这时候,灰原初却又想起来,刚才亚瑟所说的关于在集团内部没人喜欢她这件事。
灰原初相信那是真的,而寂丘学院的学生们对她的憧憬也是真的。
……这种反差也并非她故意隐藏自己的缘故,而只是因为……
只看外表与气质上,折露葵确实可称完美。
若只以社交的程度来接触,也只会感觉她优雅又不失亲切。学院的学生们只接触到这一层,自然会将她视为完美的偶像。
而如果像灰原初这样有机会接近到她的更近之处后,更是会感受到她那奇妙的魅力。
——但当再继续靠近,直到与折露葵真正产生切实的利益联系,问题就会出现了:这种时候,她是真的会为了一个“结果”而冷酷无情又不择手段的。
可以说,若一个人只看到折露葵的美好……恐怕只是从未被她注意到过,或者,无价值。
就像远观美好,触摸却会受伤的毒花。
就在这时,折露葵已经抬起头来望向他。
只一眼——然后,视线移向了他身下的摩托车。
盯着摩托车看了比看灰原初的人还久的时间后,折露葵皱起眉头来。
“我说过的吧。你要和亚瑟保持距离。”灰原初清楚地听到了她温度又低了几分的声音:“……你没听我的话。”
灰原初心里一跳,脑中已经瞬间产生了了将油门拧到底逃窜而走的方案。
但在他真的付诸实施之前,折露葵却又展开了眉头:“算了,有交通工具确实比较方便。”
她一边说着就直接走了过来,毫不犹豫地跳上了灰原初的后座。然后自然而然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灰原初只觉得车子一震,一具轻盈柔软的身躯贴了上来。
然后,他再次被周围突然澎湃起来的无数道刀子般的视线所剐醒。
“我知道这辆车并不适合侧坐,但你总不能期待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像母狗一样将腿抬得高高的跨过去……所以,骑慢一点。”折露葵的声音从后颈的极贴近处传了过来。
在私下里对他说话的时候,她的态度可就没那么亲切无暇了。
似乎总是带着些嘲笑与恶意,又似乎没有,隐隐说不清但却绝对不会令人愉快。
“……你要做什么?”灰原初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陪我散散心。”
“所以,要去哪里?”
“你决定。”
“……”
“……你决定。”折露葵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虽然不解其意,但灰原初还是赶紧小心翼翼地拧动了油门,启动了机车。
……
半小时后,代官山茑屋书店旗舰店。
这是一家经过精心设计的体验式书店,宣传词都是“用园林般自然的室内设计风格为读者营造愉悦的阅读感受”。
原木地板,橘黄色的灯光,密集的绿植,随处可见的小沙发,挤满缤纷书脊的原木色书架,一同交织成了家庭书房一般的亲切又温暖的气氛。
而灰原初与折露葵,则幸运地占据了其中气氛最为闲逸又不为人打搅的一个角落。
这个地方由两扇落地玻璃与周围的书架所围成,铺着小块的红色的地毯,上面还摆着茶几与两张沙发。
落地玻璃保证了抬头可见的开阔的视野与风景,又与周围的书架一同将他们与来往的其他顾客隔绝开来。
再加上温馨的灯光,使得整个角落形成了半封闭式的充满安全感的,仿佛私人专属一般的空间。
折露葵此时已经完全窝入沙发之中,专心阅读着刚才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书。
虽然仍然保持着优雅的身形,但却不知何时又脱了鞋,正直接将丝袜踩在地毯上。
灰原初看了看她平静的脸色,又看着她这副样子,仍然在努力判断着她放松与满意的程度。
对面的折露葵虽然没抬起头看他一眼,却仿佛全然了解他的动态似的,不急不缓地开了口:“……还行,至少猜到了比起庸俗的衣装饰品,我更喜欢书籍,自然也更中意书店。”
灰原初赶紧以聆听最终审判的态度坐正。
在听到折露葵要他决定两人该去哪里开始,“这好像算是约会”的怦然心动几乎只出现了很短的一个瞬间,他就紧接着几乎被巨量的绝望所淹没。
……对于穿越到东京才三个月,又完全不像其他学生一样对外出游玩感兴趣的他,要怎样才能及时找出一个能令对方满意的约会场所啊!
幸好,灰原初最后还是从记忆深处挖出了这个地方。曾经,他看过杂志上对这个曾入选“世界最美书店”地方的报道,当时心不在焉过眼就忘,却总算在现在派上了用处。
总算,他听到了折露葵口中“还行”的头两字评价,精神一振。
接下来,折露葵抬起视线扫了他一眼:“但,这种看似时尚实则量产化地无趣,就像是精心包装的高档快餐一样的书店,可没办法得高分啊。”
“我不奢求你知道那些小巷子里的小书店。但哪怕只是用搜索引擎或只看BLOG主的推荐,你也该提出一些更具有独一无二灵魂的选择吧?”
“比如神保町的小宫山书店,主打的是摄影和艺术的书籍种类惊人。”
“或者国立新美术馆的一楼的SouvenirFromTokyo,展示和贩卖之物不仅是书籍,还有工艺品,从漫画到画作,都是以东京为出发点的现代艺术创作。”
“更不用说银座的那家一次只卖一本书,与其说这是一家书店,不如说是一家书的艺廊的森冈书店……差不多已经算是众所周知的网红了吧?”
“其他还有lakagu文创,上原SOBOOKS等等……“
折露葵继续翻着手中的书,随口就讲出了三五个答案。
然后她微微停顿片刻以作思忖,表情仍不满意,最后开口道:“所以……60分。”
灰原初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如同拿到了期末成绩单一样放松下来。
及格就好。
可随即,折露葵却又露出微笑:“——不过,正是因为你选的这个地方十分差劲,是我原本绝对不会来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加10分,给你70分吧。”
灰原初一愣,这意思是,折露葵早知道他选的不会合她心意,但目的却本就在此?
“所以这个地方,肯定不会事先布置有针对我的窃听。”她随即抬头望向玻璃窗外的景色,似乎心不在焉地解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