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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无耻之尤(一)

    永历七年八月,清廷方面照单全收了郑成功暗示的议和条件,并且以着最快的速度将敕谕送到了郑成功的案前。

    对此,郑成功决定派舰队前往兴化、福州、福宁州等州府征收粮饷,用以恢复军队实力。不过,舰队前脚派了出去,后脚郑成功在接到一封书信后就连忙派人去追,经过了新一轮的布置后才重新启程。

    九月初三,一支明军舰队在海坛岛稍作休整,随即便在隔海相望的福清县境内登陆。随后,这支明军也不去理会左近的镇东卫城,直接抵近到福清县城的城下,开始有恃无恐般的安营扎寨。

    福清县是福州府最南部的县城,位于龙江之畔,距离西南的兴化府与东面的大海都不算远。甚至,包括明军稍作休整的海坛岛,其实际上在明时也是隶属于福清县的,不过这年头儿明军的水师强盛,清廷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就只能放任着海坛岛在不远的地方持续性的保持着对县城的威胁。

    这座县城设县很早,但此后的这七百多年里却始终是如内浙江的义乌那般只有城门,没有城墙。直到明嘉靖年间,倭寇肆虐,为保全此一方百姓安全,明廷方在此修建城墙。不过一如东南沿海地区在这期间修建的其他城池,在军事防御上都还是下了功夫的。

    明军抵达城下,守城的绿营战战兢兢的望着远处的营寨和抵近城下的明军,本县的知县大老爷在得到了消息后则连忙将动员民夫的事情交给了佐贰官和典吏们,而他则担负起了更大的责任,那就是诚心诚意的跪在佛堂里,向观世音菩萨祈祷,祈祷清军能够在明军的猛烈攻势下坚守住城池,起码坚守到福州援兵抵达。

    营寨修建着,明军的使者则直接来到城下,要求入城说话。城头清军请示过了军官,军官明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矩,便让人放下吊篮将明军使者拉上来。而后的,在听过了明军此来的目的后,连忙派人去请那位身负重任的知县大老爷,后者不情不愿的赶来,强撑着听过了明军的要求后,反倒是如看到了菩萨降下的恩泽那般重新精神百倍了起来。

    “贵使此言差矣,朝廷为海澄公着想,拨发兵饷,但也仅限于海澄公现在控制的漳州、泉州、潮州、琼州以及旨意中提到的兴化、惠州两府。本县隶属于福州府,并非在这范围之内,是故贵部到此向本官要求粮饷,是没有道理的。”

    清郑议和的事情,这在福建官场上算不得什么秘密。知县对此早有耳闻,原本还说笑过关于兴化府和惠州府的官员们又多了个婆婆的怪话来。岂料这才没几天的功夫,别人的新婆婆就跑来对他挑三拣四了,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嘛。

    然而,明军实力强盛,饶是如此,知县也力争做到有理有据,设法说服使者以及使者背后的明军大帅。奈何,这使者却早有准备,直接向他爆出了清郑议和的新进展来。

    “朝廷的敕谕,咱们海澄公那边是看过了的。对于皇上、朝廷诸公以及刘制军、佟抚军二位老大人的体谅,海澄公他老人家亦是感恩戴德。但是,惠州府不提,兴化府就只有两个县的地方,实在是不敷大军粮饷所需。是故,咱们海澄公已经修书一封,向皇上、向朝廷、向刘制军和佟抚军那二位老大人请求增加府县以供养兵。此事,县尊可以派人去福州那边相询,我家黄都督说了,可以等县尊确认了消息再行收取,但那时候大军驻扎在城外的消耗亏空也须得补上才是。”

    使者对清廷和清廷的君臣在称呼上很是恭敬,这倒却有些议和的意思在。但是没了一句,却还不忘了加以威胁,实在让知县为之气结。

    然而,议和是大事,现在福建的督抚都是主和派,知县知道上官的立场,明白轻重,也不敢造次,只得派人送了使者出城,同时派人赶往福州府城那里向刘清泰、佟国器这二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去进行汇报。

    兴化府就在福州府以南,知县的信使匆匆赶到,哪知道暂且驻节福州以主持议和事宜的浙闽总督刘清泰那里已经收到了不止一份的报告。

    福州府的长乐县、连江县、罗源县,兴化府的莆田县、仙游县以及福宁州城和福宁州下设的宁德县,这些沿海的地区尽皆向福州方面报告以明军前来征集粮饷的事情。若是再算上现在的福清县,那简直就是可以用遍布福建沿海来形容了。

    对此,虽说兴化府只有两个县,确实是显得有些太小了,但是议和的事情尚未有实现,郑成功却率先打着清廷的旗号跑到各县的县城下要求粮饷补给,这也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

    “绝不能放任着他这么来,必须先把招抚的事情敲定了才行。”

    “但也不能一点儿不给,尤其是兴化县那边,咱们总不能把门彻底堵死了,那样不利于议和的展开啊。”

    刘清泰和佟国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来说去,却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勒令各府县暂且不予发给,等待后命而已。

    “我得写封书信与那海澄公。”话说着,刘清泰便提笔开始书写,但是没写两字儿,他稍顿了顿便道了句“还得给郑鸿逵写一封”的话来便继续写了下去。

    “从来大丈夫举事,必使功业有所归,身名无所累,而后奋臂一往,以求白于天下可也。”

    “今令尊公以身依日月之傍,令祖母年逼桑榆之景,更思海上有事以来,冒费者何地之金钱?涂炭者何方之膏血?足下英雄之姿,忠孝之性,岂甘一时之倔强而冒青史之讥,咫尺之飘摇而酿赤族之祸也哉?如惧投戈为孤注,何妨联其子弟以归?倘疑赴阙为畏途,何妨请命于桑士而守?!”

    “不佞以平生忠朴,久见谅于圣明,皆能为足下一一剖心以呼吁者。倘有言之不应,不但非男子,且无以质鬼神,幸决裁监”

    刘清泰的书信中写满了对郑成功的劝诱,书信送到了郑成功的手里,大致看了看,随手便递到了郑鸿逵的手里,而后者笑着接过了书信,亦是将一封刘清泰写给他的书信转手交给了郑成功。

    “大木,再看看这封。”

    郑成功接过书信,细细看过,其间无非是凭清廷如今之大势,凭软禁在京的郑芝龙劝说郑鸿逵去对郑成功好言相劝,尽早的把议和的事情办下来。除此之外,更是表示若是郑成功还有些犹豫的话,那么不如让郑鸿逵先行就抚,有了个榜样,或许对此还是有利的。

    两封书信看下来,无非还是刘清泰急于将招抚一事办下来。这事情本就是“将计就计”,郑成功的诚意缺缺,倒是议和之事开始,由于涉及到郑鸿逵和郑成功叔侄二人,清廷多番努力反倒是让他们之间的隔阂渐渐减少。

    “接下来,就看竟成的表演了。”

    “哈哈,不过在此之前,某还是先写封回信过去,以免把这股子热乎劲儿给晾凉了的。”

    说罢,郑鸿逵便在郑成功的书房里写起了回信。由于他和刘清泰是初次书信往来,刘清泰的用词很客气,郑鸿逵的回信自然亦是如此。

    “仰荷明命,远辱大教,新朝浩荡之恩与老公祖优渥之爱,阖门颂镂,如何可言!第不佞病积沉痾,经年床箦,久见谅于当道。渔竿樵斧,尚弗克负荷,况轩冕之荣耶?若漫然滥竽,是委纶綍于草莽矣。向己敷陈,兼详籧使,想在汪涵。”

    “至于舍侄,壮年锐志,颇足有为。君父命重,罔敢不遵。第以数十万之众,仰给于两府,安顿不易,畔散堪忧。彼时陨越,咎将谁任?又体统事权之间,旧例新恩,不无稍碍。用是趦趄,以为新朝实开诚布公,而于推心置腹似有未然。其未敢拜扬成命,出自其衷,且揆之事势,亦不得不尔者。老公祖其别有以教之否?”

    回信,刘清泰很快就收到了。其中多有为郑成功辩解之处,无论是对于招抚的犹豫不决,亦或是对于仅仅增加两个府的地盘用以养兵的不满,但也没有把话说死了,其言下之意无非是要求清廷继续展现诚意。

    “这郑鸿逵私底下对信使谈及,说是郑芝龙被掠进京的旧事让那海澄公的心里面对朝廷有疙瘩。招抚的事情,他倒觉得不是不能谈,毕竟打了那么多年,伪朝先是金声桓、李成栋作乱,随后又是那老本贼两蹶名王,可是到现在却还不是这鬼样子。无非,是他还想看看朝廷的诚意而已。”

    刘清泰如是说来,轻弹着书信,旋即一笑。倒是那佟国器却皱着眉头,稍作思虑后才对前者言道:“制军,这会不会是这对叔侄唱的红白脸儿啊。”

    如此说来,刘清泰回想起郑成功的书信,亦是有着犹豫和不信任的态度在其中。现在再看看郑鸿逵的回信,似乎更多的都是在为其侄辩解,虽说也在私下里表示过会再行劝说的话来,但是佟国器所言也并非全无可能。

    佟国器说出了这等揣测,刘清泰细细思量,随即与其言道:“思远,招抚一事,不仅仅在于咱们的政绩前途,更重要还是能否为朝廷消弭掉东南这一支最大规模的贼寇势力。这是事关大局的,咱们尽力把事情办下来,才能不负皇上的洪恩浩荡。”

    “制军言之有理。”

    闻言,佟国器重重的点了点头,很快的二人就商议好了决定,无非是让兴化府那边先发给一些钱粮来表示诚意,同时将郑成功要求再填州府用以养兵的条件送往京城,由清廷的高层来做出决定。

    这般是最稳妥不过的,只可惜这世上的大事又哪有几件是无惊无险便可以做下来的,没等几日,郑成功便发来了一份措辞严厉的质问,对于刘清泰表示了更大的不信任。而究其原因,却并非是刘清泰,亦或是福建官场坏的事,却是广东那边爆发了一起军事冲突。

    八月底,惠州府绿营接到了一份关于平海千户所遭到海盗袭击的报告。平海千户所城位于大亚湾以东,一块凸出于沿海的半岛之上。这里位于明军在香港和海丰的占领区之间,素来最大的威胁便是明军的水师。

    不过,明军水师有个不成文的习惯,那就是每次航海都是大张旗鼓,亮明了旗号在海上行事,这样有利于他们展现其在海上的权威。而这一次,平海千户所那边报告的却是海盗,显然不是明军来袭。

    既然如此,惠州府绿营连忙派出一支部队前去助战。可是这支部队进入了稔平半岛后便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数日后,平海千户所之围解除,千户所那边向惠州府方面做出通报后才发现原来那支清军被人尽数杀死在了一片山林之中。

    紧接着,中左所那边发来了郑成功的愤怒,在书信中,郑成功极力表示刘清泰是在对其进行诓骗,暗地里却干着袭击明军的事情。

    刘清泰对此一无所知,只在书信中看到了一些关于惠州之类的字样。于是乎刘清泰一边向清廷做出汇报,一边派人去惠州府问询,同时更是派人去见了郑鸿逵,而后者也很快就给出了一个让他愕然无语的说法来。

    “那郑鸿逵说,郑森那厮将去惠州府征集粮饷的事情交给了南澳岛的陈豹,陈豹便派了部将吕未带着朝廷的敕谕去平海千户所征收粮饷。平海所不光不给,还招来了惠州绿营向他们发动袭击。结果,吕未负伤,但发动袭击的官军很快就被明军歼灭。制军,这事情不对劲儿啊!”

    当然不对劲,这根本不用佟国器张嘴,刘清泰那边也看得出来。旁的不说,被偷袭的一方居然反杀了偷袭者,还是全歼,这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看不出其中的怪异出来。

    但是,八月底的时候,清廷对郑成功的敕谕送到中左所未久,郑成功确也有回信向清廷进一步的讨价还价。这期间,广东那边应该还不知道郑成功准备受抚的事情,所以清军在实现不知情的情况下“偷袭”了全无防备的明军,结果兵力更为占优的明军奋起反击,全歼清军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广东与福建之间横垣着明军的控制区,两省的民间商贸往来可以通过,但是军情、官文什么的却根本过不去,这也导致了情报的滞后。刘清泰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儿是郑成功策划的,亦或是据说对招抚一事本就不满的尚可喜的手笔,但是助战清军被全歼,当事人只剩下了明军,尤其还有个部将受伤,此刻郑成功的质问,刘清泰无理,气势当即便堕了三分。

    “郑森那厮据说很生气,据说潮州的陈凯和南澳的陈豹也写了书信,要求郑成功立刻停止与清廷的议和,挥动大军为无辜将士展开报复性作战。郑鸿逵个人还是倾向于就抚的,但是就算是他现在也在质疑朝廷的用心。”

    暗骂了广东清军多事,刘清泰重新捋了一遍这桩事情,疑点有不少,但是缺乏人证物证,使得他也不敢对此作出结论。况且,真相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招抚的大局被破坏了,这很可能会破坏掉清廷的布局。旁的不说,一旦李郑联手的话,广东便是岌岌可危了!

    尚可喜死不死的,刘清泰一点儿不关心,但是招抚的大局不能被破坏,这却是他们这些主和派官员的原则所在。

    眼见于此,刘清泰连忙回信,表示清廷对此一无所知,很可能是由于消息滞后而导致的不必要的冲突。为此,刘清泰表示可以从福建的各府县抽调些粮饷用以弥补郑成功所部的损失,更是为了体现清廷在招抚一事上的诚意,希望这桩突发事件不会影响到双方的关系云云。

    刘清泰是浙闽总督,这点儿权限还是有的。于是乎,正在准备或是已经拔营回返的明军舰队迅速的接到了各县对于征粮征饷的认可,但是交卸的地点不复在县城外,而是要到海边,临近明军舰队的地方,否则明军觉得这样不安全。

    还是福清县,知县接到刘清泰和佟国器的指示,只得从县里面的库房里挪了约莫总计价值一万两的白银和粮食,送到了龙江出海口那里进行交卸。

    镇东卫城就在龙江出海口的北岸,于是双方的交卸地点就在确定在了南岸。知县自然是不会亲至的,来的是本县的一个典吏。典吏硬着头皮押运着货物送抵,明军这边的接收人是郑成功麾下的督饷都督黄恺,后者派人点过了粮饷,吩咐装船,同时拿出了一份提前写好用印,但是留有了空白处的公文,在上面将清点的数字写罢,便交给了那典吏。

    “这个,交给你们县尊,上面盖了海澄公的私印,尔等可以拿着这个去总督衙门报账。”

    这是正该有的流程,由于是第一次打交道,典吏还有些紧张,唯恐这个黄都督拿了东西就走,不给他们留下个凭证什么的,现在看来,却是他想得多了。

    “多谢黄都督体谅,多谢海澄公体谅。”

    典吏满脸谄笑着行礼,脑后的猪尾巴跟着鞠躬作揖的动作一会儿垂到左耳后,一会儿垂到右耳后,但无论在哪,都让人觉着难看得紧。

    行礼完毕,典吏准备启程返回,好把这桩差事彻底交卸了。岂料,那黄恺竟然并不打算就这么放他离开,旋即一挥手,便是几个明军抬着箱子上来,放在了二人之间。

    “这一千两银子是咱们海澄公给你们知县的回扣,你点清楚了,若是事后再说少了,本都督可不另补。”

第三十七章 无耻之尤(二)

    “回,回扣?”

    典吏一脸懵逼的听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儿,可其中的涵义却是显而易见的。

    咽了口唾沫,典吏细细观察着那黄恺的面色,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既然如此,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典吏连忙了应了下来,开箱点验,确认无误后便连忙代知县谢过了郑成功和黄恺的浓情厚意,连忙带着其他吏员、衙役以及民夫们踏上了回返县城的路程。

    出城时,是一辆辆的牛马车载着白银和粮食,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个大箱子里放着几十斤重的白银直接送进了县衙的后宅。

    “回扣?”

    不怪典吏无知,事实上饱读诗书的知县大老爷也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儿,至少在备考的圣贤书和宽慰人心的佛经里是从未见识过的。但是,一如典吏那般,他自然也明白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足足一千两银子啊,按照清朝制度,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是四十五两白银外加上二十担的俸米。这其中,一担粮食就是一石,那么二十担就是二十石,就着现在的粮价便是二十两银子。总体算起来,知县一年的俸禄就是六十五两银子,这一千两是足足需要他不吃不喝赚上十五六年才能拿到的巨款!

    打开了箱子,白银散发的光芒当即便将整个屋子照亮了几度。知县咽了口唾沫,为官多年,灰色收入远多于正常的俸禄,这是官场的俗例,大概出了洪武朝,明朝也只有一个海瑞是不沾灰色收入的。但是即便如此,这一千两银子也是个不小的数目,眼见着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明晃晃的在眼前闪烁着,知县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很快就顺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汗珠子,整个人也在诱惑和担忧中挣扎,几近溺水。

    “县尊请放心,小人没有给那姓黄的留下任何字据来。”

    没有字据,旁人就没办法构陷于他。此一言,如同是救命稻草般伸了过来,县尊一把抓住了,整个人探出了“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的同时,更是不忘了对典吏的勤谨进行了一番不吝美誉式的赞许,直把那典吏夸得都不知道脸该往哪搁了。

    一顿美誉过后,知县是久经官场的,自然明白规矩。当即,他便拿出了其中的二百两银子,吩咐典吏在县衙里分出去,不光是随行的吏员和衙役,县衙内的其他吏员和衙役也要分到,甚至就连那些民夫,虽说是不给银子了吧,但也总要给些好处,比如减免一些徭役,反正都是公家吃亏,落个皆大欢喜才是。

    “地方官不容易啊,总要打点上官的。”

    知县喃喃自语,看似是随口言之,其实际上则是说给那典吏听的。说起来,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尤其是第一次从明军手里面收到贿赂,知县微有些不自信才会如此。而那典吏,祖祖辈辈的做着这项营生,自然知道轻重,随声附和几句,表示县衙上下都会体谅知县老大人的不易,老大人如此慷慨,大伙日后一定与老大人风雨同舟云云,直说到了知县心满意足才算了事。

    典吏拿着银子就到外间发放,知县很快就迎来了全县衙的一致拥护爱戴。受到了拥护爱戴的知县这边,也立刻找来了一个随他赴任的堂弟,随他带着其中的部分银两赶往福州府城。

    知县进府城,自然是向总督衙门上缴收据的,顺带着还要探探上官们的口风。但是他的那个堂弟则要带着银子直奔知府衙门的后宅,将向上官的好处费给过了才能安心。然而,知府那边却没有收下这份好处费,确切的说是没有全收下,堂弟也只得带着银子无功而返。

    “怎么就收下这么点儿,府尊那边是怎么说的?”

    驿站里,知县压低了声音问及,堂弟亦是将知府的话原模原样的学了一遍。照着知县的说法,前日已经有人知会过了,说是少不了知府的好处,知府也知道,同样的话,刘清泰、佟国器乃至是本地的道台和福建巡按,这些官员家的管家明军都有知会到,所以心意到了就够了,无需太过破费云云。

    “兄长,这海澄公做事情很得体呢。”

    堂弟如此夸赞,知县也只是讲了讲关于郑家当年在明时凭海贸巨利贿赂官员的旧事。他不是福建本地人,对此知之不详,但却也听说过一些,如今看来,在办事得体这上面,郑成功确是不让乃父当年的大豪风范。

    有道是千里做官只为财,涉及到的府县官员们无不得到了一份进项,这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欣喜非常的。但是那些没有涉及到的府县官员们,在此暂且也只有眼红的份儿。

    不过,善解人意的福建官场之友郑成功同志也没有忘记他们,很快就将征粮征饷的范围扩大到了这几个府的内陆各县,并且在此同时,向泉州府和漳州府毗邻的汀州、延平两府发出照会,要求他们尽快准备粮草,以供大军用度。

    对此,汀州府还有些犹豫,因为他们虽是福建的府县,但是在行政上却隶属于南赣巡抚衙门,没有得到上官的应允,他们也不好向上报账。不过,延平府那里却是翘首以待,只等着双方商议妥当,整个延平府的各府县便忙不迭的将钱粮送到了延平府与漳州、泉州两府交界的大田县,以供明军接收。

    在这个九月,回扣的盛宴席卷福建,延平府、兴化府、福州府以及福宁州的地方官员无不是挣了一笔童叟无欺的快钱。奈何,这世上人心的贪念从来都是无止境的,有了这第一次的合作,他们很快就开始期盼着下一次的合作,甚至其中有些人已经将下下次的合作都在心里面谋算好了。

    “制军,现在朝廷的旨意还没下来,万一朝廷不肯让步,除了兴化府以外的亏空户部就不会认下来。甚至就算是朝廷让步了,估摸着也让不到延平府和福州府吧,到时候总是个事端啊。”

    银子这东西,再烫手也总有人愿意下手去抓。巡抚衙门那边一边有管家出面接收回扣,一边佟国器则还在为此而心慌。反倒是刘清泰那边,对此却并不在意,更是一个劲儿的宽慰前者诸如亏空总有办法堵的话来。

    “不过,思远的话也有些道理,我想着,各府县库房里的银钱和粮食,除了上缴部里面的,还要留有豢养绿营和发给官吏俸禄的,总不好掏空了的。得下个条陈,日后但凡是库里面发给的,数额要先报到咱们这里,审批过了再行发给,总能控制住一些的。”

    “制军这办法好,只是下官就怕那欲豁难平啊。”

    眼见着佟国器对此还有些忧虑,刘清泰却是笑着指出,只要是招抚大局办成了,到时候朝廷的文官进驻漳泉朝琼四府,消弭了东南的大患,些许的亏空都不算什么。至于即便真的有错,也是多尔衮的毛病,毕竟这个黑锅现在顺治已经让那位故摄政王殿下背了起来不是。

    “对了,吩咐下去,如果加征粮饷的话,就对那些贱民说是海澄公的手笔。那些本地人越看他不顺眼,朝廷在福建就越是稳如泰山。”

    ………………

    整个九月,在回扣的诱惑下,整个福建也只有汀州府、建宁府和邵武府这三府之地的府县官员们迫不得已的坚守下了原则,使得这三个府能够得以幸免于难。

    中左所,大批的银钱和粮食不断的从各府县运至此间,在码头至库房的所在间川流不息。这其中,粮食自是不提,军队规模不小,用度甚大,时时支应着漳州和泉州这两府驻扎的明军,倒是让潮州那边缓了口气。而银子方面,除了日常花费,军器局下属的铸币院也在不断的将白银熔铸为名曰漳州军饷的银币。

    这些圆形的银币已经渐渐的在漳泉两府,乃至是在潮州有了些许存在感。只是银两的使用过于年深日久,深入人心,抛开一些与官府、军队有关系的商家外,大多还都是不太认的。

    今天又有一批银两入了铸币院的库房,冯澄世待所有工作结束,重新清点了一边才放心回家。回到家中,他的儿子冯锡范已经等候良久。父子二人用着饭,冯锡范就问起了他今天听闻的关于回扣的事情。

    “哦,那个回扣比例啊,价值一万两的银子和粮食,给一千两银子的回扣,一成而已,已经很少了。”

    轻描淡写的回了句,冯澄世继续伸手去夹那片肉。奈何最后那句“而已”、那句“已经很少了”却将冯锡范听了个一愣,旋即也顾不上他的父亲还在咀嚼之中,惊讶和不解脱口而出。

    “父亲大人,此番征收粮饷,是出动大军和舰队的,花销本就不小不说,这一成的回扣还只是给那些具体做事的知县的。如上面的知府、道台,还有刘清泰和佟国器那双督抚,都是要另花钱去喂的,已经不少了呀!”

    冯锡范到并不是替郑成功省钱,只是这主意是陈凯出的。因为军器局的关系,冯家父子一直对陈凯有着隐隐的防备。尤其是冯锡范,总觉着陈凯会对他们不怀好意,所以一个劲儿的怂恿他的父亲算计陈凯。反倒是冯澄世,做事要比他的那个冲动的儿子要明白得多,很清楚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此刻冯锡范问及,知子莫若父,冯澄世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但是这事情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

    “为父给你举个例子:话说有一地闹水灾,需要救济百姓,还要重修河堤。朝廷拨款五十两万两,可是从圣旨下达开始,内阁先要切上一刀,户部和工部再切上一刀,甚至调动兵马的事情就连兵部也要如此。出了京城,省里面、府里面、县里面,乃至是镇兵和卫所的将领,这些人依旧还要不断的分润。最后到了真正做事的人手里时,能剩下个十五万两,这里面就已经是有着有能之人在大力斡旋的结果了……”

    从五十万两,到十万万两,数字变了个位置,一下子却就少了七成的银子!

    冯澄世说着,便放下了筷子,细细的看着他的儿子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也不重新拿起筷子来继续吃饭,只等着冯锡范反应过来之后再做解答。

    “这,父亲大人,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多?”冯澄世摇了摇头,继而言道:“一层一层的经手,从来都是如此,每一层其实拿的都不多,但是层数多了自然也就多了。”

    “况且,这里面的银子很多还不是进到经手官吏的手中。举个例子,有个衙门的门窗年久失修,房屋漏雨,这些事情是不便向中枢汇报请求拨发修缮银两的,因为久在同一衙门的吏无权上报,有权上报的官没准银子还没批下来就已经调走了,谁肯用自己的声誉和人情来为后来人造福?而且就算是上报了,中枢也未必会批准的——天下之大,那么多的衙门,今天你修窗户,明天我修门,再厚的家当也都败光了。”

    “所以,就只能从做其他事情的银子里扣出来?”

    “正是如此。”冯澄世点了点头,随后却下意识的压低了些声音,与他的儿子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本朝太祖自称是淮右布衣,其实际上又做过和尚,也当过乞丐。可是太祖家里早前也是有田有店的人家,不富裕,但也总比纯粹的佃户要强。就是闹灾荒,暴元发了银子赈灾,结果被一层层的吃光了,害得太祖一家几乎死绝。否则的话,为父叫你多读书,可有见过几个开国之君动不动就对贪官污吏剥皮楦草的?”

    说罢了这番话,冯澄世饮了一口水酒润润嗓子,便自顾自的继续用饭。倒是冯锡范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呆呆的坐在那里,好半天才道出一句“确实不多”的话来。

    “为父听国姓提及,陈竟成的书信里预测,那些贪官污吏用不了多久就得要求涨回扣比例了。他说照着他的计算,回扣只要不超过五成,这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有多少最好就做多少,这可比走海贸来钱快!”

第三十八章 无耻之尤(三)

    冯澄世是隆武朝举人,说来与那陶潜还算是一科的。他在投效郑成功之前没有做过官,但是官场的猫腻儿却听过太多。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冯锡范随他步入官场就在郑成功的幕中,以及这军器局里做事,郑家最不缺的就是账房,账目上想动手脚的难度很大;而军器局是陈凯一手打造,当年陈凯一进门就把那贪污克扣的厂霸给办了,其人亦是对这些小钱儿没兴趣。连带着,冯锡范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耳濡目染的少了,此刻听其父言及,才知道这世道做官的竟然还能如此,当即亦是打开了眼界。

    事实上,从有税收这个概念开始,收取赋税以维系皇室、官僚集团和军队的用度,这里面有权的人就难免要以权谋私,收取环节的火耗、淋尖踢斛等等,使用环节的花式克扣,手段层出不穷。而地方上的士绅和普通百姓,这些负责缴纳税赋的则同样是有着诸如投献、串通官吏修改鱼鳞册等避税手段,偷税漏税的现象亦是从未少过。

    这样的事情,正应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说法。不仅仅是官府和百姓,在中国如此,在其他国家亦是如此,因为利益这两个字只要是个肉体凡胎的寻常人便免不了俗的。

    冯澄世不知道日后还会有诸如“外国人素质高,不会贪污也不会偷税漏税,这种事情都是中国人的劣根性造成的”的奇谈怪论,也同样无法想象明时自尊自爱的中国人到了几百年后很多人竟然会自卑到了那副田地。但是作为父亲,所知者,总是要传授给儿子的,这是知识的传承,亦是父子亲情的传递。

    聊过了这些,冯澄世继续把最后的那几口饭用过,说了这么多,他总觉得好像是没吃饱的样子,于是又让下人再盛了半碗继续吃着。相较之下,吸收了如许多的新知识,冯锡范似乎是已经饱了,脑子里满是那些银钱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用饭。

    “父亲大人,据孩儿所知,兴化府两个县、福州府九个县、福宁州是一个州城两个县城,而那延平府,南平、沙县、永安,好像是七个县。如果说都是按照一万两计算的话,那么这一次便征收了价值二十一万两的银钱和粮食!”

    跑上一趟,便能拿到那么多的银钱和粮食,确实如陈凯所言的那般比海贸还要来钱。冯锡范咽了口唾沫,神色有些异样,这些无不被冯澄世看在眼里。眼见于此,冯澄世也只得放下了筷子,继续对其解释道:

    “回扣,总体加在一起是两成,算算也就是四万多两分润给了那些上上下下的官员。但是,各县可不都是一万两,看到了好处,前些时候派去征收的第二批,每一队拿回来的可都不低于一万五千两,最多的甚至达到了两万三千两。这账,为父不知道具体的,但数字绝对不会比那二十一万两少!”

    说起来,二十一万两,哪怕是除去了回扣的十六七万两也是一笔天文数字。冯锡范已经是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对此,冯澄世并不满意,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让他的这个儿子再长长见识才是。

    “征收粮饷的主意是国姓的首创,但是国姓给陈竟成写信后,陈竟成据说在回信里建议调整方式方法。国姓现在是照着陈竟成的办法走,另外的,这才只是九月,下个月据说还要去征收呢,到时候不出意外,肯定比这一次来钱还要快呢。”

    ………………

    九月底,中左所的冯家父子之间的窃窃私语到了十月的时候果不其然的应验了。郑成功向各县发出照会,要求他们准备供应大军的钱粮,以备征收。

    对此,福建官场上的众官员当即便是喜形于色,但是随着刘清泰和佟国器对于库房仓储保有量的担忧,这些久在官场,深知逢迎上官喜好的大清官员们立刻就表示了对上官见地的赞同和拥护。

    “黄都督,您是知道的,制军老大人和抚军老大人那里不太高兴咱们动用府县仓储……”

    有了上一次的合作,这一遭,福清县的知县大老爷在使者抵达后,很快就出了城在上一次的交卸地点与黄恺面谈。不过这一次的说法,却是让黄恺很不高兴,面上的不虞没有丝毫的掩饰,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更是映在了知县的眼里。

    眼见于此,未等黄恺出言,知县连忙补充道:“但是咱们也知道,招抚事关重大,海澄公那边也殊为不易。所以呢,下官和一些同僚琢磨着,干脆从民间征收,用以供应大军,您看可好?”

    知县如此说来,黄恺面上稍有缓解。但问他看法,他却也只是道了一句“本帅不管钱粮是从哪来的,只管带回去,其他的一概不管”,如此便要结束这一番的会谈。可是,知县的话还没说完,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黄帅您是追随海澄公多年,必是有大见识的人物,地方上抗捐抗税肯定见过不少。下官寻思着,如此一来,那些刁民必然会闹将起来,到时候怕是会误了海澄公和黄帅的大事。”

    “县尊什么意思,让本帅带兵去征剿?”

    黄恺从来做的都是征饷的工作,打仗的事情不在行。况且,出发前郑成功就已经吩咐过了,事情,尤其是得罪人的事情全部让鞑子官府去做,他们只负责拿钱、开条、给回扣,然后走人,就这么简单。至于其他的,除了郑成功再有吩咐,是一概不管的。

    眼见着黄恺的面色又有些不太好看了,知县连忙解释道:“当然不会给黄帅添麻烦的,自有本地绿营去解决那些刁民。只是您也知道,这大军一动,总要给些好处那些绿营军官们才能尽心尽力,这个回扣……”

    吃着一份,现在却还想继续要,理由是有了,也足够充分,但是知县也是第一次与黄恺面议,还不甚熟稔,不免有些拘束。所幸的是,黄恺这个人似乎是天生的自来熟,听明白了要求,当即便表示会立刻向郑成功请示。不过嘛,这也是先要他们开出价码才行的。

    “您放心,不会让海澄公太过破费的,只加半成就够。”

    “嗯,那本帅先行派人回报,尔等且静候佳音即可。”

    “多谢黄帅。”

    既然是做生意,黄恺也是满怀着诚心的,连忙派人回报中左所。郑成功那边很快便做出了指示——对于这些辛苦操劳的官吏、绿营们,郑成功觉得加上半成也是可以接受的。于是乎,指示回到了龙江出海口,黄恺与知县密议过后,很快后者便行动了起来。

    “征收招抚税、养兵钱,每户一两银子,白银、铜钱、布匹、粮食、瓷器,这些都可以用来抵充。朝廷说了,只要招抚海澄公一事办下来,福建战事消弭,钱粮用度减少,总还是尔等受益。但若是有敢抗税不交者,立杀无赦!”

    清初之时,清廷嘴上说的是要废除三饷,但实际上最初废除的仅仅是练饷和剿饷,后来还一度重新恢复。而那最大头儿的辽饷,所谓废除也仅仅是废除了万历朝之后的,万历朝之前的九厘银却被完整的融入到了正赋之中。

    除此之外,后面的康雍乾诸朝不提,只说这顺治朝,清廷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是要加征赋税的。这已经不仅限于战事,甚至就连重建被李自成烧毁的皇宫都是要全天下百姓为其买单。

    如今时今日这般为了招抚明军而增加的税赋,其实际上老百姓们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无非,就是一个新的加税理由,只要你舍不得家乡的田产、房屋,舍不得城里、镇上的铺子,舍不得家里的妻儿老小,总是要勒紧了裤腰带强忍着的。

    这其中,唯独让普通百姓稍微好过些的就是征收的物品也不再仅限于白银和粮食。品类多了,就可以避免如一条鞭法执行以来商贾对百姓的盘剥。但是,每户一两银子,这也绝对是一项不小的负担。很快的,执行征收的各府县便是一片的怨声载道。

    “去岁加征征剿税,今岁加征招抚银,年年加征年年征,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啊。”

    “强忍着,总不是办法,上山、入海,总有活路。最起码的,比现在这么憋屈死要强!”

    催科小吏们的身旁,绿营明晃晃的刀枪显得分外乍眼,确有百姓为此逃入山林,但是绝大多数的百姓却舍不得那些,只得强忍着把交上去。

    物资在各县迅速的筹集,小吏们下乡,每一次都能带回大批的财货来。至于那些抗捐抗税的刁民,也一如知县所言的那般,自有绿营料理。

    十月十一,刚刚剿灭了一支躲在山里面避税,有数十个男女老少组成的“抗清武装”。大车上拉着收缴来的财货以及妇女,战马的两侧挂着首级,绿营的队伍大步的返回福清县城,其中的耀武扬威之意最是不少。

    回到县城,知县已经不似前几次那般还要亲自迎接了。对此绿营的军官也不在意,将财货子女做个统计,随后前往县衙,知县和典吏等人看过了统计,随后便写起了报功文书。

    “……黄檗山贼匪三百有余,占据险恶,为祸地方。今番出征,将士奋勇,不避锋矢,终击溃贼匪,焚烧贼寨,斩首三十有二,余众溃散……”

    绿营军官细细看过,不由得对知县这等文化人的夸大水平有了更高的一番评价。随后的,双方就出征粮草一事进行了商讨,待商定了下来,知县提起笔便再度写就起了一份关于仓储消耗报账的文书。

    “……此番出征,出动绿营两百,本地征集民夫一千。出征三日,携带粮食四十石,猪羊若干,购菜银五十两,消耗粮食三十石,余者入库,猪羊尽皆犒劳将士……”

    昨日出征,今日便回,当即便富裕了一日的消耗;饮食标准上,每天一人一斤粮食外加上猪肉羊肉,另外还发给了购买酱菜的银钱,只是绿营军官却从没有让手里实际征集的两百民夫吃饱饭,更别说是肉菜了,如此一来,便又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三下五除二,将该修改的账目改清楚了,双方分了银子,将富裕的粮食发卖本县粮商,白花花的银子便自觉自动的送到了各位大人的家宅后门。

    银子入了府,准备好的财货送交到黄恺那里报账。后者清点了数目,按照市价折算成银子,而后发给了一成和半成的回扣,直接便交给了绿营军官的亲兵队长以及县衙的典吏,这桩买卖便算是一个了结。

    “我家县尊托小人问询黄都督,下月是否还来征集粮饷。”

    “应该会来吧,咱们海澄公正准备受朝廷的招抚呢。”

    “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会去禀告县尊,也好早点儿准备好粮草以供黄都督带回。”

    典吏得了回应,亦是一份欣喜在胸。旁的不说,知县那边的好处从没有少过他们这些手下人,尤其是他这个负责之人。只要这些明军月月来征收粮饷,他们便是月月有外快拿,岂不快哉。

    如此,典吏正准备与黄恺告辞,回去将这个好消息禀告知县大老爷。奈何这一遭黄恺却又将他拦了下来,表示郑成功自知在福建与清军征战多年,多本省父老多有打扰,所以准备开个粥场,一是宽慰本心,二是为他们这些合作伙伴略尽绵力,另外还有着添福积德的想法在,要求知县一定应允。

    “这……”

    “放心吧,咱们不进城,只在城外。也不会带多少人去,只待着伙夫和搬运米粮的民夫即可。”

    “原来如此,那小人立刻回城向县尊请示。”

    “另外,咱们海澄公当年也是读书人,知道读书人清苦。是故,请县尊酌情安排县学的儒生出城,本帅会代咱们海澄公发给银钱,以供赶考之用。”

    “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回去向县尊请示。”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落实。一来是郑成功准备受抚,如此大有提前洗白的架势,并不过分;二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段,莫说是不过分,就算是过分的有时候也不好推诿,只得安排了人员和场地在城外由着黄恺开起了粥场。

    “咱们国公体谅乡亲父老辛劳,特开粥场……”

    那边,粥场开放,虽说那粥不似早前军器局的那般可以立住了筷子,但也绝非是稀汤寡水。百姓们排队领取,盛粥的伙夫不厌其烦的向那些百姓宣扬着郑成功的德政,很快便迎来了百姓们的声声赞颂。

    “咱们国公曾为监生,亦入过县学,深知读书人清苦。是故,特命本帅奉以银钱,各位可拿去改善改善伙食。有了好身体,才有精力读书,日后才能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这边,面对着这些县学的儒生,黄恺亲自上场,照着早前在中左所那边学会的说辞娓娓道来,直听得那些儒生大感我辈不孤,纷纷感谢起了郑成功的浓情厚意。

    城外如斯,城头上,知县与绿营军官极目远眺,伙夫和黄恺的言语更是随着风飘上了城头,飘进了他们的耳中。

    “县尊,这样买好,是不是有些过了。”

    明军在清军驻守的城池外向本县的士绅百姓施加恩惠,清军不光是在城头看着,还有些帮忙维持秩序的。这样的场面,不需要军官说及,知县也早已看出了怪异来。但是对此,他却毫不在意,甚至还让那军官也不必为此在意什么。

    “那海澄公愿意花钱,就让他花着。至于日后,咱们落了银子,等过段时间去打点打点,到江南那富庶之地为官,岂不比在此担着责任要强?”

    知县如是说来,军官亦是以着“高见”作出回应。只是到了背地里,他却还是不免得发起牢骚。

    “只是不知道,这愿意花钱买好的是海澄公啊,还是漳国公啊。”

第三十九章 无耻之尤(四)

    九月下旬,八月底发生在惠州府的那桩不愉快随着信使在江西、南赣的绕道而行,广东和福建方面对于实际情况也渐渐的明朗化。

    平海千户所那边的汇报表示,他们一开始确实看到的是海盗登岸,甚至还袭击了他们的渔船。那些海盗全无统一着装,武器也是各种各样,但是人数不少,于是乎他们便向惠州镇方面求取了援军。

    但是,信使走后,很快的那支海盗便抵近到千户所城下,声称是议和就抚,清廷将惠州府划分给了他们国公,所以要求千户所出粮草以供军用。千户所事先没有得到通知,当然不肯就范,结果等清军的援军抵达后,他们所风闻的就是清军突袭明军,结果被明军全歼的消息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卫所军官还有风闻言事的权利!”

    刘清泰很生气,因为这么一处下来,弄得招抚大局差点儿败坏了,更导致了他现在的被动局面。虽说,如此被动郑成功也没有少了他的好处,但是气不顺,亦是无法舒爽的。

    “制军,那海澄公自称大军缺少布料,所以军中很多将士缺少军服。误会或许就是这么造成的,那厮现在的口气也缓和了不少,并没有死抓着这事情不放,对招抚大局而言已经是很好的进展了。”

    说起来,对此佟国器也是心存疑虑,但是刘清泰如是说来,作为巡抚,他总不好继续拱火儿,自是要给那位总督一个台阶下才是为人下僚之道。否则的话,难不成还能鼓动刘清泰去和广东的两藩,以及新设的西南经略洪承畴和新任的两广总督李率泰那些人打嘴仗不成,那才叫骑虎难下呢。

    广东那边,他们已经不做指望了,只求着那些家伙少做些猪队友的事情,以免破坏了招抚大局便阿弥陀佛了。所幸,郑成功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做过多纠缠,仅仅是表示要将征收的范围扩大到布匹和瓷器,前者自然是用来做衣服的,而后则是因为军中将士缺乏用餐的器皿,故此征收。

    这分明是欺人之谈!

    如此的想法,很多人的脑海里都有过,但却无人将其付之于口,尤其是刘清泰和佟国器这二位福建级别最高的官员,更是如此。

    说起来,从征收粮饷开始,到了布匹和瓷器,这已经变成了一种变相的贸易方式。无非,原本是商家向郑氏集团走私,而现在则变成了官府征收,然后转卖给郑氏集团,用以收取回扣。如此,商贾是吃亏了,但是他们没有话语权;有话语权的官僚集团则是获利者,自然是对此不至多言了。

    没有话语权不代表心里没有怨愤,但是等到十月的时候,真的开始了征收工作,那些士绅百姓才发现原来清廷的官员们是带着刀把子来征收的,这下子就算是有些想要多嘴的也立刻偃旗息鼓了。

    银钱、粮食、布匹、瓷器在不断的征收,物资陆陆续续的运往中左所,回扣的银子则以着同样的节奏和频率送往各位官员的家宅之中。

    这期间,佟国器倒是听说了一桩事情,连忙带着人赶到总督衙门报告。只可惜,就这件事情上,刘清泰已经得到了消息。

    “思远说的是海澄公派人开粥场,兼给那些儒生发给银钱的事情啊。此事,本官早已有所耳闻,不必大惊小怪。”

    闻言,佟国器和同来的福州城守副将冯君瑞无不是为之一愣。接下来,刘清泰更是向二人讲起了一桩旧事来,来为他的反应做出了诠释。

    据刘清泰风闻,当年郑芝龙和大海盗颜思齐结拜,一众中国海盗在一些日本头面人物的支持下准备推翻德川幕府,结果事败逃亡大员。随后颜思齐身死,郑芝龙成为了颜思齐海盗集团的首领,并且大肆劫掠福建沿海府县。

    如此巨寇,按理说自该是被所有人恨得咬牙切齿。然而,除了李旦在大陆的合伙人许心素及其收买的官员外,其他的官员对此反倒是不知可否。除此之外,在民间,郑芝龙更被视作是劫富济贫的“义贼”。

    如此大的反差,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郑芝龙对福建官场的大肆贿赂,外加上“不许掳妇女、屠人民……有彻贫者,且以钱米与之”,甚至路遇赶考儒生还要赠送赶考的路费。这般不同寻常,换来的自然是如其所愿的招抚为官军,达成了从贼到官的转变。

    “制军见闻广博,下官佩服之至。”

    其实刘清泰对此也不甚清楚,只是约莫听人提过有这桩事情罢了。此刻讲述了此事,刘清泰身为总督,自不会与冯君瑞一个小小的副将多言,便直接挥退了其人,留下佟国器继续叙话。不过看着冯君瑞退出的身影,他却点了点头,与佟国器言道:“此人,倒还是个能用的。”

    “确如制军所言。”

    说起来,冯君瑞是前任福建巡抚张学圣的亲信。按理说,这样的身份在张学圣下狱,尤其是此人也曾参与厦门一役的情况下自然是少不了一起滚蛋了。然而,这几年冯君瑞私底下做的海贸似乎很是赚钱,而他也很有上进心的不断将银子送到上官家中,由此在张学圣下狱的情况下,凭着那些银钱走通了继任者佟国器的门路,才得以继续做着福建城守副将的职位。

    这样的人物,在现今一片为招抚大唱赞歌的福建官场中,自然是少有对郑氏集团心怀戒心的。当得知了郑成功出钱买好本地士民的事情,他便连忙向佟国器预警,如此便有了刚刚的那一幕。

    刘清泰此言既出,佟国器自是点了点头——虽说如今招抚是大风向,但也总需要手下有些人能够对于招抚对象保持戒心的,这是应有之义。

    “下官回去后,自会安抚其人,不冷了这份拳拳报效之心。”

    “思远做事,我是最放心不过的。”

    佟国器虽说只是个巡抚,但是人家姓佟啊,在清初的官场上佟佳氏可是绝对的豪门家族。更何况,佟国器的堂妹今年还入宫做了妃子,这便是外戚的身份。刘清泰在佟国器面前从来没有摆过什么上官的威风,后者倒也谨守着下僚的本分,不越雷池一步,这对督抚之间自然是和睦良多。

    冯君瑞的事情一言而过,刘清泰做出了诠释。仔细想来,郑芝龙当年大闹闽海,也是导致了主剿的巡抚朱一冯和总兵俞咨皋的倒台,而继任的主抚派巡抚熊文灿也一度在崇祯朝官运亨通。现在想想,正应了主剿的巡抚张学圣下狱,以及他们这些主抚派操持招抚大局一事。

    有旧事为鉴,而且还是郑成功的老子的旧事,当不会有什么意外。可是,佟国器那边却还是有些担忧,或者说是庸人自扰。

    “制军,如此发展下去,福建民心怕是不复为朝廷所有了啊。”

    这倒是个问题,毕竟是清廷官府在加征银钱,而郑成功在向本地士民买好。不过,刘清泰对此亦只是一笑了之,甚至若非是佟国器问及,他还未必愿意把实话说出口来。

    “不过是又一个郑芝龙罢了,不足为惧。至于民心什么的,只要八旗铁骑尚在,哪里不服便屠了哪里,剩下的贱民自然会对朝廷俯首称臣。”

    ………………

    在福建,招抚和回扣的戏码相辅相成。说起来,之所以会有招抚,西南的僵持局面是不可或缺。就像是雷跃龙早前所言的那般,这样耗下去,对明军是没有好处的。可是仔细想想,如此这般,清廷本来就有着核心丁口过少的死穴在,一战战的打下去,同样是说不好哪一边先扛不住的。

    为此,清廷决定趁着驾前军回云贵养伤的空档,调回了屯齐的八旗军主力,同时任命钮钴禄*陈泰为宁南靖寇大将军,会同满洲正蓝旗固山额真佟佳*蓝拜、蒙古正红旗固山额真富察*济席哈以及巴牙喇纛章京纳喇*苏克萨哈等将领接替其镇守湖广。

    当然,仅仅是如此是绝对不够的。是故,在由刘清泰招抚郑成功的同时,清廷也任命了郑成功的同乡,大学士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驻节长沙,全权负责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五省的军政事务。

    负责五个省的军政事务,同时还要面对着西南明军的秦藩、西宁王,以及郑氏集团在广东的四府巡抚陈凯,其肩上的担子之沉重,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为此,洪承畴首先在人事上便竭尽全力的借调、招揽有能之人,凭此组建幕府。由于是在长沙,是故于后世亦称其为长沙幕府。而与此同时,洪承畴也向清廷推荐了一些暂且仕途不顺的官员,如新任的两广总督李率泰便是其中一例。

    李率泰其人,乃是大汉奸李永芳的次子,本名延龄,后来还是努尔哈赤为他改的率泰二字。其人,入关前随皇太极征伐过察哈尔和朝鲜,也攻打过辽西的锦州,更是随贝勒阿巴泰破口劫掠过山东。入关后,更是随军征讨李自成,南下夺取南直隶、浙江、福建,后来在鲁监国大闹福建期间也曾随军镇压,后来更是北上随军征讨过山西姜镶反正,可谓是战功赫赫。

    不过,其人近年来的官运却不甚佳,永历五年时一度被罢官免职,连带着降了世职。到了转年,才算是稍有好转,但是程度不大,直到洪承畴向清廷极力举荐其人出任两广总督,才总算是缓过些劲儿来。

    洪承畴和李率泰是五六月间受命于京师的,出发前夕便已然得知了清廷预备招抚郑成功的决议。对此,李率泰由于负责的两广地区还有着陈凯这么个没事儿就跳出来折腾一番的家伙在,行在路上便与洪承畴商讨起了对策来。

    “招抚的事情,叔达,你是知道的,这是朝廷的决议,于咱们亦是一件可以缓解压力的好事情。但是,我与郑家父子乃是同乡,多少听闻过此子,总觉着不会是个会善罢甘休的角色。陈凯是那小子的幕僚出身,自是以其马首是瞻。招抚的事情,能办下来最好,办不下来,亦是刘清泰的责任,咱们只要不过多插手就好。”

    “老先生言之有理,下官受教了。”

    不比洪承畴,在路上还要请调有能之士来填充幕府,李率泰与其同行了一段路程后便立刻兼程南下,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广州。

    九十月间,福建那边的征粮征饷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广东方面,发生在平海千户所的不愉快在招抚的大局下很快就过去了,按照陈凯和郑成功早前在书信中商量好的,由忠勇侯陈豹出面,负责广东的征粮征饷工作也在进行之中。

    平海千户所城外,上一次壮烈负伤的总兵官吕未再度到来。这一遭,本地的卫所军官不敢再向府城求援,只得规规矩矩的缴纳了钱粮,好将这位大爷尽快送走,以免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银钱不多,他们自也有着“本地不过是个千户所”的理由在。对此,吕未也没有太过矫情,如福建的同僚们那般一挥手,按照比例的回扣便送到了那些军官们的眼前。

    “喏,虽说尔等上次做事情不地道,但是本帅奉了海澄公,还有咱们忠勇侯爷的军令,这回扣还是要给的。一成,这是规矩,你若粮饷发给的多了,本帅也会多给你些,莫要瓜噪。”

    说罢,吊着一条胳膊的吕未便大摇大摆的往回走去,只留下了那群卫所军官还在看着那些银子,继续的纠结着。

    “千户,这既有收据,又能白得这回扣,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卑职看那吕总镇好像也不甚满意……”

    副千户言下之意,千户哪里不知道是鼓动他再多从库房中运出些钱粮来套取回扣。可是他昨日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新任的两广总督正在查账,而且在训话时多次提到广东地处于广西和福建之间,仓储尤为重要云云,哪里还敢再行造次。

    “你以为我不想吗?”

    未加解释,千户便气哼哼的踏上了回返千户所的路途。倒是吕未那边,乘船回返了南澳岛,将银钱账目报告给了陈豹后,却引得了那位忠勇侯的一阵牢骚来。

    “受了皇明几百年的厚恩,现在给他们回扣,让他们多出些银钱不舍得,实在是一群混蛋!”

    陈豹人如其名,素来是暴脾气,此刻如斯,看在前来南澳岛视察的陈凯眼中,亦是为之一笑。

    “竟成,亏你还笑得出来。你可知道,福建那边的粮饷都收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广东这边就这么点儿毛毛雨的,如何向国姓交代。”

    对此,陈凯却也不急,很坦然的向陈豹点出了总督不同的问题所在。用他的话说,征饷扩大浙江也不会是广东这般的模样,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个道理,陈豹并非不懂。说起来,此刻强调这些,无非还是对陈凯将征饷的范围仅限于惠州府的不解。尤其是在于,惠州一府,县城大多是在中部和北部,南部只有海澄、归善和博罗三县,而且除了在明军手里的海澄县外,府治所在的归善和归善以北的博罗县更是要深入内陆,他们在惠州府就只能拿平海所和大鹏所这样的千户所开刀,哪里有多少油水。

    “侯爷,就这么点儿东西,尚可喜和李率泰看样子是不喜欢咱们过去送银子的。强扭的瓜不甜,况且我不是还要继续唱白脸呢吗,议和结束前人设是不能崩的。”

第四十章 无耻之尤(五)

    此来南澳,陈凯也并非是仅仅来听陈豹的牢骚的。

    这几个月下来,潮州的粪便价格开始回落。这里面自然是有蚯蚓养殖场和养鸡场的功劳,但也更少不了那回调潮州府城的那几个镇的兵马的辛苦——每天几千摊大粪投入市场,这对于物价的冲击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而随着陈凯向郑成功要求援兵以来,郑成功那边也在协调了征收钱粮的同时做出了回应,包括左提督柯宸枢、护卫中镇陈尧策、中权镇黄兴、护卫左镇萧拱宸等部计五千兵马进入粤东协防。如此一来,且不说防御加强效果如何,只说这粪便的价格估计还要再跌一个价位出来。

    “这些兵马暂且就驻扎在南澳岛了。”

    南澳岛作为福建与广东之间的中转中心,营房都是现成的,无非是临时扫撒修缮一下就可以使用。这些兵马的到来,无疑会加强明军在粤东的军事实力,有了更强的实力才好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威胁和变数。

    按照郑成功早前制定的编制,正常情况下每营五百人,每镇两个营头,每个提督麾下自有左右两镇兵马。

    柯宸枢的左提督左右镇是最早赶到南澳的,他是当年从郑成功起家时就追随在侧的部将,多年来屡立战功,虽说现在麾下与早前管左先锋镇时的兵力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提督的官阶摆在那里,已经与其他总兵官一级的军官有了明显的阶级差别。而且,这一次郑成功推辞了郡王的爵位,向朝廷申请册封其部将爵位中包括这位追随多年的旧部。

    久在闽南,好容易回到南澳岛,柯宸枢却一点儿故地重游的心思也无,甚至就连与阔别良久的陈凯寒暄的时间也没有,便掏出了一封郑成功写给陈凯的书信,表示郑成功很快就回到赶到,要与其商议对策。

    柯宸枢行事作风严谨,陈凯自然明白是事态紧急。回到暂且居住的驿馆,揭开蜡封,从中掏出了信瓤细细看过,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竟成,如何?”

    柯宸枢带着信来,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内情。这两件事必然会引起当前“大好”局面的变化,自是关切非常。不过,陈凯仔细想了想,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焦急来。

    “危机,危机,这两个字乍看上去不是好事,但若是分开了,有危才有机,却是件好事也说不定呢。”

    接下来,这封专门写给他的私信被陈凯派人送往了程乡。而他则在南澳岛稍停数日,亦是很快就等到了因为要应付招抚事宜而晚来一步的郑成功。

    见了面,二人不说什么废话,直接进入主题:“鞑子这是在试探!”

    “这是自然的,人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来招抚咱们,总要心里有底才好。至于那徐得功,不过是个添头儿罢了。相较之下,我更关心的还是提出这个建议的广州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动向。”

    二人都是精明非常的人物,自然明白清廷要求郑成功释放上一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中被俘的靖南藩左翼总兵徐得功一事到底为何。

    说起来,无论是尚可喜讨好靖南藩的藩兵将帅,还是清廷借此试探郑成功是否真的有意受抚,这其实都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徐得功回到广州后对靖南藩实力的恢复,这一点与明军继续买进招抚之间,到底哪一个对明军更有利,这就像是做买卖一样!

    “洪承畴的话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徐得功不值那么多银子。鞑子想要,就给他们好了。不过嘛,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的就给他们了,总得把这么个汉军旗的藩兵大帅的价值体现出来才好。”

    商议过后,郑成功也彻底放下了心来。现在这场议和,表面上是他在和清廷谈,但实际上的操盘手,却早在那封写往中左所的书信得到郑成功的肯定后就变成了离不开广东的陈凯。此间,二人统一了意见,才能做好应对,把事情继续做下去。

    回到了中左所,郑成功立刻派人与福州方面进行接洽。说起来,徐得功乃是被这支东南明军俘虏的最高级别将领,清廷一旦有了打算,刘清泰那边自然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诸在了这上面。奈何这支明军远比历史上发展得要顺遂的多,如历史上海澄之战期间林察遭遇风暴被迫入清军港口避风而被俘的意外由于刘伯禄的倒霉也未有发生,现在刘清泰是一点儿筹码也无。

    所幸的是,郑成功这边没过多久就派人前来接洽。对此,这位浙闽总督可谓是高度重视,当即就派了福建左布政使周亮工赶赴泉州。

    抵达泉州,郑成功正好也到此与其一会。言及释放徐得功一事,郑成功表示此人由于是在广东被俘的,所以他征求了一下了身在广东的四府巡抚陈凯的意见。但是,陈凯一口咬定议和的事情尚未定局,若是清廷殊无诚意的话,放了徐得功最后只会让清军平添助力,于明军乃是大害云云。

    “海澄公明鉴,这两个月下来,您也看到了,无论是朝廷,还是刘制军,亦或是咱们福建的上下同僚对于招抚一事都是极力认同的。最起码,咱们福建这边可从没有给双方罢兵言和一事添过任何乱子,而且还在极力的供应大军所需。若说诚意,这天下算来也实在没有能与咱们相比的了。”

    大谈了一番诚意,周亮工见郑成功确有所动,旋即又谈到了陈凯的问题:“关于陈抚军那边,朝廷其实也是有心优待的,但还是广州的老王爷和小王爷那边不太好说话。旁的不说,刘制军那边也表示了,起码一任巡抚是少不了的。这一点,还请您与陈抚军那边说项。”

    周亮工一番话说下来,无非是借清廷没有善加安置陈凯的疏漏来暗示郑成功以陈凯的私心。事实上,这事情,尚可喜和耿继茂才是冤枉的,清廷招抚的对象是有兵权的大帅,再有就是郑家的有力人士。陈凯说到底也就是个文官,他们并不甚放在心上的。况且,他们已经大力拉拢了陈凯的岳父郑鸿逵。

    然而,郑成功听过了这一番话,原本的松动竟有些反复。那些微表情尽数看在了周亮工的眼里,连忙多加安抚,总算是才套出了些实话来。

    “竟成其人,刘制军、佟抚军、亦或是您周藩台都是了解太少的。他不是个贪恋权位的人,否则,当初本国公曾有意任命他为潮州知府,最后还是被他一力否决了。吾生平自问,所见之人中以他最为倔强。几个月前,我军还在和朝廷的官军杀得昏天黑地,现在要就抚了,他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来性子也是难免。”

    郑成功轻描淡写的将周亮工的挑唆否决掉,随后更是将性质定了下来,后者亦是连忙点头称是,心中暗道“多嘴”,哪里还再敢多说。

    还好,郑成功对此也没有做过多纠缠,只是他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觉得既然已经在和清廷谈着招抚的事情,且刘清泰以及福建官场的诚意满满,他也不好一毛不拔,这不是做买卖的态度。

    但是有一点,徐得功只能交给刘清泰,因为这是福建官场用实际行动赢得的尊敬,他是断不会直接交给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否则也没办法与广东众将交代。

    “海澄公莫不是怕那陈凯铤而走险,在徐得功路径粤东或是香港时先下手为强,将其干掉吧。”

    “不会吧,那陈凯不是海澄公的幕僚出身吗?”

    “哎,出身是出身,现在人家是郑鸿逵的女婿、海澄公的妹夫、还是伪朝任命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地位不同了。凭着那厮敢和当年的潮州贼王车任重近身肉搏,这几年几次三番的与平南王、靖南王作对的性子,弄不好还真干的出来。”

    “看来,得向朝廷谏言,尽早落实陈凯那厮的官职,否则这厮迟早会败坏了招抚大局。”

    “……”

    周亮工回到福州后,总督衙门内几个福建本地的高级文官的窃窃私语。所幸,很快郑成功那边便兑现了对周亮工的承诺,双方议定了交接的地点,便将徐得功送交给了他们。

    “徐帅义不辱身,受苦了,受苦了,且随下官回福州城,制军和抚军两位老大人正准备为您接风洗尘呢。”

    事情没费太大的力气,无非是等了些时日而已。郑成功那边并没有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来,甚至经此一事,还将郑氏集团内部的强硬派代表陈凯给暴露了出来,以至于福建的官员们多有揣测上一次平海所事变很可能陈凯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郑成功能够把徐得功放出来,这份态度已经不言而喻了。招抚的大事得到了跨越式的进展,刘清泰、佟国器等福建官员在看到了徐得功本人后也无不是心生雀跃。

    相较之下,在福建官员们努力斡旋之下刚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徐得功,虽说对于他们这些福建官员的努力很是感激,但是席间却不止一次提及回返广东的事情,念主之心,表露分明。

    “这事情嘛,倒也不急于一时。徐帅方脱囹圄,正该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如此等身子好了,也才能更好的为朝廷、为靖南王爷效力不是?”

    极力挽留徐得功在福建休养一段时间的同时,刘清泰也以着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派人赶往京城去向清廷报喜。

    说起来,这无疑是一桩大喜事。但是,喜事归喜事,功劳却是要分清楚的——广东的尚耿二藩确有向清廷谏言的功劳,可放与不放还是人家郑成功来决定,能够达成此功,显然是福建的官员们在总督刘清泰、巡抚佟国器的领导下,积极的向郑成功表达诚意,同时更有左布政使周亮工亲赴虎穴,舌战群儒,驳得陈凯那厮哑口无言,最终说服了郑成功。

    这功劳,必须得是福建的!

    在这一点,郑成功是很上道儿的,直接将徐得功交给了他们,而非是广东方面。但是,徐得功怎么说也是靖南藩的人,虽说有着如此丰富作战经验的大帅是肯定留不下来的,可是只要能够让他呆到清廷确认了他们的劳苦功高,这份功劳就跑不了了。

    招抚获得进展,双方的合作更加融洽。十一月的征收如期展开,范围进一步扩大到福建本土的一些能够用以外销的特产,如糖、纸张、木材、荔枝、龙眼、柑橘、蓝靛、鱼翅、茶叶、烟草等物,规模同样是实现了进一步的扩大。

    在福建,郑成功忙着与福建的清廷官员商谈招抚事宜,郑泰则已经开始为这些货物的销路发愁。而此时,离开了中左所,陈凯溯流而上,直抵三河坝,待到他抵达那里的时候却已然接到了郝尚久前来赴约的秘密照会。

    双方密会的地点自然不会是在三河坝城内,梅溪北部,一处双方控制区交界处这几年因战事而荒弃的小村里,陈凯总算是见到了这位朝秦暮楚惯了的知名墙头草先生。

    “陈抚军,这封信什么意思,挑唆本帅与朝廷之间的关系?”

    “郝帅,你若不信,或是没有嗅到什么味道的话,又何必前来赴约。”

    郑成功的书信中提及了他从福建那边的消息渠道得知,尚可喜曾向清廷质控郝尚久鼠首两端,收取李定国的策反书信,以及与陈凯暗通款曲,搞得程乡、兴宁、长乐三县民不聊生云云。这些事情,前者纯粹是恶意构陷,但后者他却并非没有类似的想法。可是当陈凯将郑成功的书信原模原样的送过来时,郝尚久却依旧是难免怀疑陈凯的用心。

    此时此刻,陈凯很随意的坐在那里,郝尚久张牙舞爪般的质问当即便如同是打到了一团棉花上面,完全使不上劲儿。

    说起来,味道这东西,郝尚久并非没有嗅到。最近的大半年来,广州方面有意无意的在对他进行消息上的屏蔽。比如喀喀木的大军抵达,具体规模,向何处进军,以及进军的时间和方向,他都是一无所知,只听得偷偷派去广州的人回报说尚可喜在集结绿营,再到后面便是集结大半的部队被重新遣散,就连喀喀木也被迫回返江宁。这里面发生过什么,他都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

    陈凯此言说罢,郝尚久当即便是一阵哑口无言。随后此人倒也不拘束,陈凯没说什么,他也不觉着尴尬,自顾自的在桌子的对面坐下,甚至还拿起了茶壶自斟自酌了起来。

    如此这般,陈凯只得是一笑了之。不过,此一番,陈凯似乎是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非要吓郝尚久一个好歹不可。

    “不瞒郝帅,广州那边,西宁王修书要求阁下反正,以及阁下与本官安通款曲这两件事,都是本官派人去宣扬的。至于为什么本官要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定要出来折腾,这一点,阁下是聪明人,应该能够理解本官的良苦用心的。”

第四十一章 无耻之尤(六)

    此言既出,当即,郝尚久整个人直接立了起来,只听晃荡一声,椅子便径直的倒在了地上。手上依旧握着茶杯,可茶水却尽数溅在了身上。如此,郝尚久依旧是置若罔闻,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依旧是满脸若无其事的陈凯。

    直到,外间听到了动静,郝尚久的亲兵们毫不犹豫的就要往里冲,却立刻被陈凯的卫队拦了下来,双方当即就是一个剑拔弩张。

    “大帅?”

    “没事,没有本帅招呼,不得乱动!”

    一字一句的迸出了这句话来,总算是让亲兵们暂退了半步。郝尚久一双虎目,死死的盯住了陈凯,血丝渐渐形成,眸子里的血色亦是如此,任谁都能看出郝尚久此刻是怒火冲天,然而陈凯却依旧不置可否的坐在那里,面露浅笑的看着其人。

    那目光,看似若无其事,实则却是一盆凉水很快便将怒火冲天浇了个透心儿凉。片刻之后,郝尚久松开了拳头,自顾自的扶起了椅子,重新落座。

    “陈抚军,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般害我,日后哪个还敢与你做生意的?”

    已经是即成现实了,郝尚久没有继续在那上面纠结,但也最是免不得这一句牢骚来。奈何,陈凯依旧是那般神色,只是在郝尚久的牢骚发过了他才再度开腔。

    “郝帅刚刚没有歇斯底里,本官便要高看你一眼。说句明白话,本官原本是打算把喀喀木和尚可喜引到程乡,同时引漳国公的大军前来,凭优势兵力与其干上一仗。只要能够一战击溃了满洲八旗,这对人心士气的提升是不可估量的。”

    陈凯所言,自是必然。哪怕无法与李定国阵斩尼堪相比,但是抹平了明军对满洲八旗的心理劣势,这也是极大的好处。

    郝尚久听到此言,怎会不明白陈凯所想为何,可是在他看来,这无疑是痴人说梦,一句“你疯了”的断定出口,就连直指着陈凯的手指头都在微微颤抖。

    “我疯了?”面对郝尚久的指斥,陈凯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正色道:“郝帅应该不知道喀喀木带了多少兵马南下的吧,我想尚可喜那狗贼也不会告诉你的吧。”

    “难不成你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陈凯说得理所当然,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郝尚久当即便是一愣,但是当陈凯将后面的话说完,他眼中的血色很快便被畏惧冲刷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知道,江南江宁左翼四旗总共只有两千的八旗军,有满洲八旗,也有蒙古八旗。对了,还有几十个弓匠和铁匠随军。江宁之重要,绝非是广州所能比拟,是故,喀喀木最多就能带个千来人,已经是很高估了。其他的,应该还会带些江南协防的汉军旗兵,数量也不会太多。说白了,喀喀木这一次南下来得最是一个仓促,想要打仗还是要靠着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以及本地绿营。那些家伙都是老对手了,有什么手段本官心里面明镜儿似的。不趁着这一次打他个措手不及,岂不是太过便宜鞑子了?”

    不光是能算计,更在于敢将驻防八旗、藩兵、绿营全部算计进去。一切都仿佛是在陈凯的棋盘之上,文官如此,郝尚久并非没有见识过,可是比起那些读过几遍《孙子兵法》就敢自称知兵的文官,陈凯的一切言行都是有着他这些年来所取得的战绩作为背书的。

    一旦想到那些,此刻陈凯的狂妄,尤其是那些经过了缜密计算,已经能够确定了明军可以占据兵力优势后的计算便不能再称其为狂妄了,而是真真正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如此对手,就一直在他的控制区不远,哪怕是想想都会觉得可怕。有了这般感受做底,被陈凯算计了一回,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结果,因为那位国姓爷与鞑子议和了,所以没能成行?”

    “也是,也不是。”

    陈凯没有更多的解释,假设永春一战,郑成功大获全胜,那么接下来就是席卷福建了,广东这边自然是要采取守势。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更加倾向于一边从郑成功那里获取有限的援军,一边策反郝尚久,为的便是继续给平南、靖南两藩放血。

    这是在弄险,可若是现在不做的话,等到明年了,郝尚久在侧,他想要有更大的作为就绝不会那么容易。

    “今年,是打不成了。照我看来,明年一样打不了起来。但是到了后年,鞑子再来时便是雷霆万钧之力,到时候我就算是看在这段时间郝帅舍得把铁矿卖给我的面上,怕也是帮不了你的了。”

    陈凯还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可郝尚久却听出了陈凯对他限制铁矿、金属贸易的不满。一直以来,他如此这般无非是害怕清廷发觉,以及陈凯的军工生产快速膨胀。但是现在,陈凯显然是已经不能继续容忍下去了,所以才会如此——要不借清军之手除掉他,再行与远来的清军决战;要不逼他反正,联起手来一起和清军干,想要继续骑墙是没那么容易了。

    “陈凯,你这是在威胁我!”

    直呼其名,这在古时等同于骂人。话音未落,郝尚久眉头一挑,已是怒目相视。然而,陈凯这边却也不复方才的那般风轻云淡,难得的正襟危坐,一双眸子如扣住了一般盯着郝尚久的双眼,直看得郝尚久的眼神微微躲闪了一瞬间,那嘴角的冷笑才总算是出口。

    “是威胁,还是预言,郝帅可以看着。明年,不出五月,广东必定大乱。到时候,我要你郝尚久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否则就别怪我陈凯心狠手辣了。”

    话,说过了,陈凯起身便走,只留下了郝尚久继续在这间空屋里面。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微微发暗了,外间的亲兵实在耐不住了,干脆进来请示。直到了此时,沉默良久的郝尚久才骂了句街,随后带着亲兵们离开了小村。

    在三河坝稍作停顿,陈凯便顺流而下回返府城。潮州府城,比之上半年,这几个月里已然是有了长足的变化。

    大军的聚集,使得这座城池的兵民比例再度上升。不过,士卒一如既往的束缚在兵营里和校场上,扰民现象很少。况且随着蚯蚓养殖场和养鸡场的建立,军中的肉类供给在提高,将士们的肉类、蛋类摄入提高,士气提升,怨气减少,再加上军法约束,对于民间的骚扰自然是越加的少了。

    军队的迁移意味着人口的激增,早前居高不下且不断上涨的菜价、粮价乃至是肉价在始作俑者——粪价的回落的同时也在渐渐的恢复到正常水平。

    不过,按照陈凯的计划,这些军队是不可能长期驻扎于此的。问题迟早还会重新出现,为此他建立了蚯蚓养殖场和养鸡场,并且试图进一步的扩大其规模,凭着蚯蚓粪、鸡粪的有机肥料来取代部分人畜粪便的职能。只是现在还仅仅是一个开始,能够影响到的比例不高。

    广东民报在巡抚衙门的支持下迅速的在各县的县城建立了发行点,作为主编的邝露更是广东知名的大才子,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人获取消息的渠道本来就少,报纸一旦发行,很快就有了大量的读者,每到一月一次的刊行日,那些发行点便会出现人满为患的现象。

    虽说此间并非江浙,但是南方的识字率本就更高,广东在南方也是较为富庶的省份,能够读得了报纸的士绅百姓为数不少。不过,也总有读不起或是买不到的,于是乎那些说书先生们也在三国、水浒、西游记、封神演义、隋唐演义外寻了一项新营生,那就是读报,美其名曰:报博士。

    “当时闺阁惜如珍,何事牵裙逐水滨。

    寄语双亲休眷恋,入江犹是女儿身。”

    报博士捧着已然有些发黄的报纸,摇头晃脑的读着。这是几个月前刊登在广东民报第一刊的一个小故事,讲的是湖广那边为清军屠戮,清军杀男人、抢女人,一个未入阁的女子在被迫上船后留下了诀别诗,随后一头扎进了水里,以保全名节的故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读了,不过潮州本地,广东民报几乎是唯一的报刊,月刊发行,听不过瘾的茶客、酒客便要翻来覆去的点,亦是最少不了的。

    “每每听到这首诗,眼前总能浮现起那女子毅然决然的投入江水的场面,委实凄美壮丽。”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理学中很有名的一句话。这里面的失节并不仅仅是女性的名节,更重要的还是士大夫的气节。在沦陷区,或许还有些复杂的遐思,但是在这片改换了清廷旗号不过一载,很快就重新归明且光复超过五年的所在,士大夫们的自我定位也都是在为明王朝守节,而非是失节者,其触动亦是颇为巨大。

    “这个月的兄长可看过了,故事亦是写得极好,邝海雪的才名正是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不过愚兄更是欣赏后面讲解稻田养鱼的技术细节,那倒是惠及民生的办法。只是那些泥腿子,又有几人看得懂报纸?”

    “这也未必,陈抚军和王道台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培训人员,现在质测学堂的学生已经开始下到乡下去进行讲解了。每个村子一期,正是要趁着今岁农闲的时候把架子搭起来呢。”

    “陈抚军果然是非寻常人,却是愚兄多虑了。”

    农忙的时候,百姓自是没有时间来听这些东西,哪怕是派人下乡讲解也是一样。可到了农闲的时候,徭役、零工,总有忙不完的活计,所以才会有农家一年到头不得闲的说法。

    为此,陈凯停了今年的大批徭役,只为了这些百姓能够有时间学习这些知识,有时间按照所学去做,只要把复合型农业的好处摆出来,总会有人照着去做的。而照做的人得到了实惠,自然也会引得更多的人如此。

    潮州的农业巨变正在缓缓拉开序幕,陈凯回到了府城,临去南澳前,郑惜缘身子不舒服,找来了郎中却诊出了喜脉,这着实让陈凯大为高兴了一把。

    孩子,意味着什么,这无需赘言。兴奋了几日过后,奈何公务繁忙,他也只得启程南下,随后郑成功的书信送到,商议过后他又要去见郝尚久,直到此时才总算是抽出了些许时间来。

    “来,让为夫听听小宝贝说什么了。”

    进了房,陈凯坐到一旁,便要侧耳去听郑惜缘肚子。此刻边上还有不少下人伺候着,郑惜缘大羞,连忙挥退了众人,直到下人们一个个窃笑着出了屋,她才出言抱怨一二。

    “怕什么,咱们是夫妻,况且又没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看见就看见了,难不成娘子还怕他们嚼舌头不成?”

    巡抚衙门后宅的下人,除了早前在南澳跟着陈凯的厨娘、花匠和婢女,其他的都是郑惜缘从娘家带来的,知根知底,且都是用惯了的,主仆之间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成亲半年,郑惜缘对陈凯也多了层了解。在外面,他是文官,总要摆着些礼数和架子,但是到了家就要放松许多,没皮没脸的事情从来都是做得理所当然的,最开始时她还很是不适应,但是到了现在,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只得由着陈凯如此。

    “妾身倒不是怕他们,只是前些时日夫君说过那个胎教的事情,妾身是害怕孩儿在妾身腹中学坏了。”

    “这……”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郑惜缘的捂嘴浅笑中,陈凯一阵愕然,但也只能自嘲的笑了笑了事。

    成亲半载,在下人们面前,郑惜缘已有了主母的气场,而在外人面前,更是大有巡抚夫人的从容,素来都是做得毫无挑剔。但是在陈凯面前,那份少女心性却依旧没有褪去,时而调皮一下,不似陈凯早几年见得诸如董酉姑之类的女子似的一板一眼,亦是给了单调的生活添上了一抹绚丽多彩。

    “妾身记得,夫君说弹琴可以陶冶情操。用过了晚饭,妾身便弹给夫君和腹中的孩儿听,好吗?”

    刚刚耍了一个小心眼儿,陈凯自嘲一笑,郑惜缘偷笑过了便连忙温言求和。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手艺她早已是驾轻就熟,对此饶是陈凯运筹帷幄于外,但却依旧是次次拿她无计可施。

    笑着应了下来,二人亦是相视一笑。在一起,乃至是夫妻之间,乍见之欢总不如久处不厌,但若是能相见即欢,却又比不厌更胜一筹。

    回到府中时,已是下午,很快的就到了晚饭的时辰。这几日郑惜缘对气味有些敏感,连带着对平日里的菜色也有些不太吃得下去。府里面的厨娘费劲了心思,弄出了几道稍微清淡,但也不乏滋补的菜色来。

    “要好好吃饭,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是一个人吃,两个人受用。”

    “妾身晓得,夫君请放心。”

    陈凯一边风卷残云似的扒着饭菜,一边不时的侧目看去,直看得郑惜缘几次将刚刚放下的筷子又拿了起来。

    一顿饭吃过了,夫妻二人便到巡抚衙门后宅花园里的小亭中小坐,随后在悠扬的琴声中,陈凯闭目赏析,一直到了不合时宜的陈松带着一封书信赶来,才算是告一段落。

    书信的内容不复杂,倒是看过了书信,陈凯旋即便向郑惜缘笑道:“娘子,本届闽粤联省无耻大赛即将进入决赛阶段,快把肚子捂好了,为夫可不想教坏了孩子。”

第四十二章 无耻之尤(七)

    六月的时候,为了加强石碌矿场的生产规模,陈凯从潮州运了三千战俘过去充当矿工,同时调了部分制造局的工匠和机械学徒过去,在那里制造水力机械,用以进一步的增强产能。

    很快的,人员就位,杜辉那边又调了一千琼州本地的兵员协防,配上那些负责管理苦力的监工,石碌矿场的生产便有条不紊的开展了起来。

    矿工入洞挖掘矿石,由人力背负而出,运到昌江之畔的水力工坊,那里面刚刚兴建起的水锥利用水能带动锤子将矿石打碎,随后顺着昌江运往昌化县的炼铁厂。炼制出来的铁料,现阶段还只能凭借着水运运往潮州,由制造局在韩江之畔现成的水力工坊来打造铁制用品。这样很麻烦,但是现阶段琼州的钢铁冶炼产能还不足以吞下石碌有限的产量,一切还只是起步阶段,如此便不可避免了。

    石碌矿区,新的水力机械还在不断的打造,工匠和机械学徒们忙得不可开交。在昌化,更多的炼铁厂正在营造之中。以石碌到昌化这一线的钢铁生产片区还在缓慢,但有条不紊的兴建着。

    这仅仅是琼州府的一角,从整个琼州府而言,陈凯厉行的原则得到体现,剃发易服被取消,汉民恢复汉家衣冠,生黎、熟黎们也换上了他们的传统服饰,生活方式在重新恢复如初,人心便自然而然的安定了下来。与此同时,官员在不断的替换,闽南、潮州和广州籍的官员在岛上各州县普及化,琼州本地的士人也开始出仕潮州和闽南,异地为官同样是祖制,甚至是从西汉以来奉行一千多年的俗例。

    生产和恢复是永历七年陈凯收复琼州以来的主旋律,岛上的一切都是在按照着这个主旨展开的。相较清军的破坏,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隔着那一道琼州海峡,反倒是成了一片孤悬海外的乱世乐土。

    明军是在三四月间逐步收复的整个琼州府,凭借着林察的水师,尚可喜、耿继茂乃至是巡抚李栖凤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这一个府的地盘就这么丢了,实在是恢复无力。而此时,粤西的明军方面,广州、肇庆南部的各部鞭长莫及,高州、雷州、廉州三府的明军则还在组织水师北上肇庆与李定国会师,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一水之隔的琼州府已经变了天了,无不是瞠目结舌。

    那时候,已经是五月了,到了六月,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派人向琼州府的明军和官府发出照会,要求他们按照明廷的辖区划分接受他的统一指挥,与粤西各部明军配合收复琼州府以北的各府县。

    张孝起的书信中写得热情洋溢,对于收复琼州以北的各府县很是看好,并且预期了众将的封官赐爵。如此拉拢,其结果却如同是石沉大海一般再没了踪迹。

    到了七月,张孝起有些等不下去了,干脆亲自乘船前往琼州府,结果直接被巡海的明军拦在海上。用那几艘明军战舰的舰队长的话说,巡抚,他就知道一个陈抚军,是陈抚军带着他们收复的琼州府,什么张抚军,听都没听说过,若是再敢瓜噪,直当是虏廷细作,乱炮把船轰沉喂鱼了事!

    这样的态度,张孝起哪里忍得下去,虽说是惹不起这些操着福建、粤东的闽南话口音的“海盗”们,只得暂避一时,但无论怎么说,他才是明廷任命的高廉雷琼四府巡抚,有着节制地方的权利,哪怕是那些武将大多不听他的,军事上往往都是各行其是,可他作为巡抚的地位摆在那里,里子是要商量的,可面子总是要给他的吧。

    既然琼州府的明军不给面子,张孝起干脆也不绷着了,直接召集了高州、雷州、廉州三府拥有水师明军藩镇们会商,大谈粤西明军同气连枝,这些年在粤西地面上与清军浴血奋战,如今却被闽南和粤东的明军抢先夺占了琼州一府,张孝起自称原本打算上岛与琼州府的文武商议对其他粤西友军的援助,反倒是连岛都没上成,更别说是谈判了。

    “……长此以往,琼州必不为朝廷所有。”话说到这里,张孝起还觉得不太到位,连忙补了句:“等到陈凯和郑赐姓在琼州站稳了脚跟,只怕到时候高州、廉州、雷州这三府也没有咱们落脚的地方了!”

    张孝起很生气,颜面是其一,早前对于陈凯占据香港岛,粤西的明军也确立了对于粤东明军进入粤西的联合反对态度。

    这是两广文官的集体意志。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两广总督连城璧、北海道周腾凤,外加上他这个高廉雷琼四府巡抚,明廷在广东的旧有文官对于郑氏集团强势插入广东事务素来是多有不满的。这,同时也是粤西明军各部的普遍性态度,因为他们这种捞过界的行为也很不高兴。

    假设明军若是收复了广东,郑氏集团在粤东的势力就会影响到他们在广东一省的实际权利,更何况他们也根本信不过郑氏集团以及郑成功、陈凯这般的人物会与他们一条心。甚至很可能将他们排挤出粤西的地面,乃至是加以吞并,这都是他们所无法容忍的。

    然而,张孝起如此激将,这些明军大帅们却一个个的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发一词。直到好半天过后,张孝起已经气得一脸猪肝色了,才有人提到了林察的舰队尚在的实际问题,直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辅明侯林察,当年的广东总兵,绍武一朝的擎天玉柱。凭着此人,只占据了半个广东的绍武朝竟然能够和受到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以及另外半个广东的永历朝廷打了个难解难分,到最后甚至还一度击溃了永历朝的大军。若非是李成栋奇袭广州得手,只怕是永历朝廷能否继续存在都是个问题。

    这样的水师名将,现在还有着郑氏集团作为靠山,远的郑成功不提,粤东的陈凯多年来狡计百出,素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就凭着他们的实力,只怕是抱成了团也未必能够如何得了,反倒是要担心把陈凯惹毛了之后的后果问题。

    “张抚军,辅明侯的那个部将不是说了吗,是粤东的陈抚军带着他们来的。要不,您看是不是派人与陈抚军联络一下,探探陈抚军的口风如何?”

    这样的畏畏缩缩,反倒是得到了众将频频赞赏。一时间,诸如“明军不打明军”、“这时候起内讧只会便宜了鞑子”之类的老成谋国之言,直说的张孝起若是逼着他们随行琼州,就好像是要去打内战似的。

    “我才是高廉雷琼四府巡抚,怎么带着人去自己的辖区还有错了不成?!”

    张孝起很郁闷,但是这话却也说不出口来,面对众将的有志一同,张孝起也只得表示会与郭之奇、连城璧进行商议,甚至是上奏朝廷,交由上峰来决定该当如何处置为好。

    “张抚军顾全大局,实乃我辈楷模,若是林察那厮亲眼见得张抚军如此,还不得羞愧得找个缝儿钻进去的!”

    一阵马屁拍过了,众将便自行散去,该回哪里会哪里去。只留下了张孝起愕然无语,抄起了笔向郭之奇和连城璧写信,请示对策。

    书信于七、八月间的廉州、高州和广州南部的文村传递着。说起来,张孝起的官职不假,是有明廷诏书和吏部的存档为证的。可是这年头,文官还能够指挥得了军队的实在少见,粤西的各部藩镇如斯,连城璧那边也试探过王兴、陈奇策和李常荣的口风,可哪怕是就连他最亲信的王兴不觉得他们能够奈何得了陈凯和林察,更别说是与陈凯走得甚近的陈奇策所持的坚决否定态度。

    起衅内讧,确实不是个好办法,从本心上他们也不愿意如此,最多就是拉着众将的虎皮好有个更好的说话地位。

    现在气话说过了,再看看众将的反对声入潮,在海上被林察部将气得脑子里进的那点儿水也就蒸发干净了。对此修书者张孝起连同着他的两位上官都觉得确实应该探探陈凯的口风。只是没等张孝起派人出发,永历朝廷派来联络李定国的兵部主事程邦俊却率先到了,与他们交代了永历朝廷决定联合李定国对抗孙可望的大局。

    “请程主事代为转达,本官自会联络众将,届时为西宁王前驱。”

    如果说,被架空了的永历朝廷是明廷保皇派的核心的话,那么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他们这些人就是从那里延伸出来的外围组织。

    如今的形势,西南已经被西营控制,朝廷的权柄被架空,而在东南他们也信不过郑成功、陈凯这样有着唐藩背景的人物。形势对永历朝廷很不好,所幸的是,君权神授的正统性还是有着一定的作用,起码李定国是愿意与他们联手的,对此粤西的文官集团自然是欣喜非常,精力很快就集中到了为明年李定国东进的准备工作上面。

    程邦俊抵达文村时已经是九月了,确认了接下来的战略走向,自然也就要开动全力。奈何他们控制的地区实在狭小,山林、岛屿、港湾,就凭这些边缘地带,潜在的战争资源有限,尤其是今年的肇庆之战,他们已经有了李定国是因为粮草不足而撤军的消息,对此就更加是忧心忡忡。

    如此,北海道周腾凤便奉了三位上官之命赶到潮州与陈凯商议。从廉州出发,浮海而行,待他抵达时已经是十月中旬了。

    陈凯得到消息,说是周腾凤前来拜会,便已经明白了究竟为何。于是乎,陈凯也没有托他些时日,反倒是在第一时间于潮州的巡抚衙门与周腾凤会面,这位道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只等着陈凯的回答。

    “张抚军这事情做得糙了,应该先上岛,再与林侯、杜帅他们商讨。若是谈下来了,自然是省事了;若是谈不下来,一定要厚着脸皮强留在岛上,哪怕仅仅是持续保持存在感也比现在这般强吧。”

    张孝起的遭遇,陈凯神色上表现得义愤填膺,是真是假且不说,起码这样的态度周腾凤是稍安了些心。可是哪里会想到,陈凯一张口反倒是数落起了张孝起的不是来,竟然还厚颜无耻的站在他们的角度为其分析张孝起的处置适当,实在是把周腾凤看了个目瞪口呆。

    “陈抚军,下官此来是奉了郭督师、连制军和张抚军的命令,向您讨一道军令的。希望您能够分出琼州府的部分府县来安置粤西的王师就食,总不好贵部赚得满盆满钵,就这么看着粤西的各部王师就这么饿肚子吧。”

    周腾凤苦口婆心的说来,与他个人而言,这份差事也实在不是什么好弄的。陈凯其人,他倒是知道一些的,当年万里南下投奔王师的事情不提,只说在潮州有让贤之名,后来在广州也有过义救百姓的壮举,在永历朝廷内部也是有着不错的名声。直到他带着郑氏集团的大军进驻香港,由此让粤西的文官武将们感到了来自于东面的强大威胁,众人间的好话才渐渐的少了。

    这样的人物,其内心深处如何想法其实是很难说的,但是就着朝廷的一些文官看来,陈凯娶了郑家的女儿,自然是向着郑氏集团说话,与永历朝廷就要隔着一层的关系。到了此时此刻,果不出他所料,陈凯竟真的如同是拨浪鼓似的摇起了脑袋,只是其人道出的说法却还是让周腾凤有了更多的深思。

    “内子虽说是定国公的千金,但是不瞒周道台,本官因为中左所一战的事情与郑家族人的关系很不好。国姓信我,这是多年来的积累下来的。可是琼州府那边,辅明侯是国姓招讨大将军麾下的水师左军提督,杜帅也是国姓多年的旧部,蔡副将则是国姓的亲兵家丁队——戎旗镇的副将转隶的,至于郑知府更是国姓的族弟。这事情,本官是爱莫能助,阁下应该去拜会国姓,而非是本官。”

第四十三章 无耻之尤(八)

    接下来,陈凯与周腾凤好好讲述了一番前年中左所保卫战的事情,陈凯自问做事皆存公心,可结果郑氏子弟们却视其为豺狼饿虎,连带着那桩早已定下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这些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实,陈凯也不怕周腾凤去查,倒是这一番牢骚倾吐过了,周腾凤自知是没办法从陈凯这里得到帮助了就只能告辞而去,转而前往中左所去拜会郑成功。

    潮州到中左所,倒也算不得多远,周腾凤抵达后侯了几天郑成功才抽出时间来见他。不过,会面的过程倒是没有费什么功夫,确切的说是郑成功只用了一句话就结束了这一次的会面,随后便端茶送客了。

    “这个事情,本国公素来很少过问广东的事情。琼州收复,是陈抚军和众将的功劳,他们早前确也来信说是要在琼州府收税、征饷,保境安民什么的。具体的,周道台可以带着这封书信去琼州府与林侯商议。”

    说起来,郑成功远在闽南,陈凯稍微近一些但也是在粤东,距离粤西的琼州府都是有着千里之遥的。郑成功将广东的军政事务交托给了陈凯,陈凯的治所在潮州,距离琼州是鞭长莫及,将那里的实际权利交给林察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就像是两广有总督,广东、广西亦是有巡抚,又像是高廉雷琼四府巡抚的存在同样少不了周腾凤这个北海道,这是权利一级级构成的统治构架,为的就是能够更加快捷的应对地方上的变局,维持统治。

    持着书信,周腾凤乘船前往琼州府,一路上几经波涛,总算是在没出十一月时抵达了琼州府的海域。书信送上,林察和杜辉倒也没有继续如对张孝起那般,巡海的舰队将其护卫上岛。上了岛,水师并没有将周腾凤一行送往琼州府城,而是送到了海口千户所那里。杜辉的总镇府和郑省英的知府衙门都在府城,但是林察却驻扎海口千户所以便指挥水师。

    林察是此间主帅,上门拜会是应有之义。周腾凤带着郑成功的书信前来,林察接了书信,细细看过,无非是在征求一线将帅的意见。但是,对此林察表示他只负责水师,保障琼州岛的海上安全,仅此而已。具体的事情,则是还要与杜辉、郑省英二人商议过后再行答复。

    “那下官这就启程前往府城。”

    “不必了,本侯已经派人去请了,此间与府城距离不远,今日有些晚了,明日自当会到来。”

    安排了周腾凤休息,到了第二天杜辉和郑省英果不其然的前来与其会面。周腾凤提出了要求,未有早前张孝起的那般强硬,只说分出几个州县用以就食,仅此而已。但是即便如此,杜辉和郑省英也同样表示这事情他们是做不了主的。

    “琼州黎乱频仍,现在好容易靠着修生养息的政策安抚住了那些生黎、熟黎们,贸贸然的再有其他王师登岛,这政令、军令方面,到底是听谁的?出了乱子的话,又有谁来承担责任?”

    杜辉和郑省英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对此林察也是无可奈何,只说会修书一封,向陈凯进行请示。毕竟,这琼州府是陈凯带着他们收复的,这半年来的一系列政策也都是陈凯启程返回粤东前制定下来的,没有陈凯的准许,他们是不好擅自改动陈凯的计划的。

    一线的将帅如斯,周腾凤也只得带上了林察的书信再度前往潮州去面见陈凯。这一次路上倒是顺风顺水,很快就赶到了潮州城。陈凯一如上次那般很快就接见了周腾凤,但是看过了林察的书信,其中不乏有他们对事权不一的担忧,其中更提到了些海贸的事情来。

    “不瞒周道台,琼州岛上的很多货物都是中左所那边预定的。尤其是巨木,更是我军维持对鞑子水师优势根本。海贸的事情本官是说了不算的,需要国姓做主,本官这就修书一封,请周道台到中左所去与国姓商议。”

    陈凯说干就干,一点儿也没有顾忌周腾凤的感受。书信匆匆写完,随后书信刚一脱手,内宅的下人就来报告,说是夫人有些不太舒服,陈凯闻言脸色大变,再顾不得周腾凤了,连忙告辞而去。

    周腾凤上次来时听说过,陈凯的夫人怀有身孕。当年大同之屠,据说只活下了五个死刑犯,这里面肯定不会有陈家的。如此算来,陈家就剩下了陈凯一人,现在夫人怀了孩子,事关香火也难免陈凯会如此紧张。

    明年西宁王据说还有大动作,现在已经腊月了,周腾凤自知所剩时间不多,连忙启程再赴中左所。

    待他到了中左所,才知道郑氏集团关于海贸的事情全部都是由郑成功的族兄建平侯郑泰负责的。郑泰前段时间去了日本,要与德川幕府商议扩大海贸规模的事情,具体与琼州府的海贸细节郑成功也不太清楚,尤其是不太清楚郑泰在几方面的布局情况。

    “周道台暂且住下来,建平侯不出意外的话,总是要回来过年的。”

    在海上跑了几个月,眼看着距离除夕也已经不算太远了。周腾凤无法,只得在此稍作休息,结果不出郑成功所料,临近年关之时,郑泰果然还是回来了。

    “琼州府那边啊,本侯近来一直在跑倭国、朝鲜以及琉球三国的海贸。那里主要走的是南洋的路线,下面的人已经去做了,但具体细节本侯还不太清楚。另外,陈抚军早前帮着联络过琼州府一些生黎土司,他们好像也都还没有落下个准话儿。不如这样,本侯修书一封与郑知府,问问郑知府那边到底进行得如何了,可好?”

    郑泰很客气,除了称呼上是规矩外,说起话来未语先笑,丝毫不拿捏他作为侯爵的身份地位。这个时代的交通和通讯技术所限,很多事情都会必然的受到拖延,周腾凤无法,只得拿了书信继续返航。

    但是,船行在海上,约莫已经接近南澳岛了,周腾凤的脑海里陈凯、郑成功、林察、郑泰等人的书信从来都是写得极快的,就好像是早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当着老师面儿默写似的。只要把这几个画面在脑海里重新捋过一边,尤其是回想起陈凯语重心长的对他数落张孝起的处事不当,周腾凤当即就骂出口来。

    “人,竟然可以这么不要脸!”

    琼州府也不去了,周腾凤直接前往文村向连城璧问策。后者听过了周腾凤在这几个月里的经历,亦是免不了大骂出口。但是骂过了,他也向周腾凤表示,既然对方根本就没有打算把琼州府的利权出让,那么他去在多次也是枉然。

    “制军,琼州府按理说是张抚军负责管的,朝廷那边……”

    “周道台,不要指望着朝廷,现在天子的安危尚且操于人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情了。更何况,就算是朝廷肯管,如前些时日对你那般,陈凯、郑赐姓还有林察互相推来推去,有那份扯皮的时间,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协助西宁王收复广东上面呢!”

    粤西文官与陈凯早有矛盾,说起来还是在于他们唯恐郑氏集团的势力过多的渗透到广东才会招致的。

    此间,陈凯摆出了这副态度来,正是以牙还牙的姿态,连城璧心中暗骂他自己早前低估了陈凯的实力和能力,但是转念一想,就算是双方当初没有言语冲突,陈凯也绝对不可能让他们的势力渗透进琼州府,这就好像是他们不愿意郑氏集团的实力在广东有着过大存在是一样的。

    权利,从来都是如此。连城璧否决了继续扯皮下去的打算,一切只等着李定国的大军再度杀入广东,如今这几乎凝固的池水自可以沸腾起来。

    ………………

    周腾凤奔波于琼州府、潮州府以及中左所这三线之间,陈凯自然也不会闲着。

    入冬农闲,通过广东民报以及那些质测学堂的学徒下到各村进行宣讲,复合型农业开始得到推广。

    潮州与南澳岛之间的澄海县莲下镇南洋寨,原本雄踞于此、欺凌各处的许氏家族早已烟消云散,有的只是百姓耕作生计的场景。

    此地与鸥汀寨、外砂寨、冠陇寨,以及这些城寨拱卫的澄海县城构成了韩江三角洲这片肥沃土地的防御体系。隶属于管澄海地方事总兵官洪习山麾下的明军驻扎于此,此刻城上明军眺望之下,俱是百姓在早已秋收过了,按例休耕的田地里忙碌着。他们确是在为了明年的春耕做准备,但也并非如往年那般,看样子却是在抓紧一切时间对田地进行改造。

    “这几条沟,指导书上写着,深一尺,宽一尺,是留给鱼在这片稻田里游动的通道……”

    “田垄要加高,这点儿高度是不够的,否则鱼跳上田垄晒死了可别怨我没说……”

    “还有这个鱼坑,再挖深点儿,那些鱼的主要栖息地就在这里,太小了会影响产量的……”

    宣讲的同时,由各村镇的乡老们负责统计有意进行改造的村民人数,而后再按照区域分配人手下乡指导。

    利用稻田水面养鱼,既可获得鱼产品,又可利用鱼吃掉稻田中的害虫和杂草,排泄粪肥,翻动泥土促进肥料分解,为水稻生长创造良好条件,一般可使水稻增产一成左右。而这还仅仅是水稻的增产,还没有计算养殖鱼类的产量。

    “孙先生,您帮着看看,这鱼要养哪种为好啊?”

    年不及二十的质测学堂学徒显然已经习惯了被乡老、百姓们唤其为先生,一天下来,拿着尺子在地里面量来量去,嗓子早已喊得冒烟了。此时,乡老让村中妇人递上一碗水来,随即出言问及,学徒喝过了水,还了水碗,想也不想的便对乡老说道:“草鱼,王道台说养这个好,吃田里面的虫害,还能肥田,最好不过了。”

    这样的问题,学徒已经讲了无数次了。宣讲的时候如此,下乡指导时还是这样,所幸每次都能收获到感谢,亦是一种满足。

    “须得叫乡亲们把黄鳝洞、老鼠洞都填上,种植期间一旦发现,同样要尽快填上,否则是要蒙受不必要损失的。”

    需要注意的要点还有许多,无论是前期准备,还是养殖过程中。说到底,这毕竟并非是原本单纯的种稻子和养鱼,放在一起,说是能增加亩产,还能有鱼,但也是要在相关的农业技术做好的情况下才能实现的。

    “对了,乡老可知那些广州人为何不在自家的地里面养鱼,反倒是跑来帮工?”

    据说这稻田养鱼的手艺在广州那边并不算新鲜事,起码学徒这几个月下来,自见的、听其他人说的,很多广州百姓远比他们这些只经过纸面培训的学徒要强。但是,听说不光是这里,几乎漳州府地界给广州百姓分地的海阳、饶平以及这澄海县都是如此,那些百姓宁可前来帮工,拿一份工钱也不肯给自家下功夫,尤为奇怪。

    “哦,这事情啊,不瞒孙先生,早前老朽也是奇怪的,甚至还觉着他们可能别有用心。后来出言问过了才知道,那些广州人都说明年就回老家了,在咱们潮州下了功夫也是白费力气。”

    “明年?回广州?”

    这话倒是把学徒听得一愣,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便是会否有什么异样。可是转念一想,一地如此,地地如此,显然不会是什么阴谋诡计。一旦想开了这一点,当即他便意识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来。

    “哎呀,约期三年,不就是明年吗?!”

    ………………

    今年的秋税还在征收之中,闽南那边的日子好过了,暂且不需要广东的粮食作为补充,陈凯这边则在控制潮州粮食外流,尽可能的存储到库房之中,以备后用。

    复合型农业开始展开,根据王江的统计,稻田养鱼的田亩数量远胜于桑基鱼塘。想来倒也正常,毕竟在潮州曾经以养鱼为主业的远比不上种植水稻的,百姓都是根据各自的需求进行选择,这亦是一件好事。

    这两项,已经占据了不少的人力、物力资源,连带着陈凯在广东民报上宣传的种植番薯也受到影响。

    说起来,这东西的普及效果低同样是源于百姓自身的选择。毕竟哪怕是在广东这样番薯最早进入中国的土地上,真正长期种植的百姓也并不算多,更多的百姓还是更加倾向于种植水稻这种传统作物。

    所幸的是,这东西比之水稻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太挑种植地。海岛、山区,几乎无有不适应的。这一点倒是吸引了一些附和条件的百姓,但是在这潮州地界上却也同样是少数的。

    “不急,不急,种出来知道产量大了,自然会有人蜂拥效仿,用不得咱们费太大气力。”

    对于这些,陈凯始终持着乐观的态度。王江的报告看过了,南澳岛那边也传来了周腾凤再度经过南澳岛向琼州方向进发的消息。

    推脱一事,这是官僚最擅长的手段,陈凯丝毫不觉着他这么对周腾凤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对于粤西明军的援助,陈凯始终在做,陈奇策是其一,上一次炮击广州后,李常荣那边也前来向陈凯输诚,他同样没有吝啬,开始按月给予巡海补贴。

    原则,还是在于是否愿意遵从他的命令——听话的,自然有好处,不听话的或者是捣乱的,那就哪凉快哪里带着去,想白占便宜,那是痴人说梦的。

    其实,就这半年的书信往来,陈凯也从陈奇策和李常荣那里听闻粤西明军各部对于这份补贴的艳羡。其中如邓耀等将领据说也有心思前来接洽,并且有透过他们的门路的意愿存在。只是这一切到了九月便戛然而止,具体因为什么,无需陈奇策和李常荣提醒,陈凯也是心知肚明。可是相较于那些明军的乐观,他反倒是更加相信自身的力量。

    “我,才是明年唯一的变数!”

    抱着这份信念,陈凯毫无心理压力的敷衍着周腾凤,此间听闻周腾凤已经过了南澳岛,他算了算时日便启程出发,逆着周腾凤驶离的方向前往中左所,去给这一出大戏画个合适的符号去。

这章写完了,不满意,还要大改,明天补上

    这章写完了,不满意,还要大改,明天补上。

第四十四章 无耻之尤(九)

    永历七年的十月,随着徐得功得到释放,福建官场,乃至是满清朝廷对于招抚一事尽皆持有着极大的乐观态度。相应的,十一月的征收粮饷工作也得以顺利的展开,本就赚得满盆满钵,皆大欢喜的福建清廷官吏们更是放开了手脚,极力下乡催科,一时间闹得福建乡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十一月如此,到了腊月,郑成功表示临近年关,需要给予将士们加赏,于是作为郑氏集团的“老朋友”,福建的清廷官吏们自然是当仁不让的肩负起了这份重担来。

    粮食、白银、铜钱、布匹、丝绸、瓷器以及福建的各种特产源源不断的送往中左所,再经中左所运往广东、浙江、日本、朝鲜、琉球、大员以及南洋,山海五商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在香港刚刚成立半年的广东贸易商社也分到了不少的份额。

    贸易的膨胀,这对于郑氏集团、对于各国各地的商贾、对于需要这些货物作为原材料的手工业,以及与这些相关的百姓们来说都是大赚特赚的不二良机。但是对于承担着每月每户一两银子,逢年过节还要加码的福建百姓而言,这却是在剜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积蓄的怨气在不断的叠加着,只是没有人知道何时将会到达零界点罢了。

    福建的招抚在顺利展开,清廷同意了增加府县用以安置兵员的请求。具体的,则是浙江的温州府,因为福建沿海已经不好再分了,清廷也同样有着凭距离来分散郑氏集团水师实力的打算。

    多了一个温州府,这是对郑成功的招揽和妥协。同时的,清廷方面从刘清泰那里也得到了另一个情报,那就是广东的四府巡抚陈凯在郑氏集团中的地位和实力远高于他们的认知,早前的冷落换来了陈凯在暗地里的阻挠,而且据说郑成功对陈凯的意见向来是重视非常,清廷为了确保招抚的顺利进行,同样是做出了以高官厚禄作为拉拢的姿态。

    永历八年正月十三,清内院侍读学士郑库纳、扎齐讷等中枢官员赍捧册封郑成功为海澄公的敕印到达福州。福建巡抚佟国器依据闽浙总督刘清泰的咨文,派李德往中左所通知郑成功。

    清廷的宣诏使者抵达,这就意味着清郑议和进入到了最实质的阶段。按照流程,清廷宣读诏书,郑成功接旨谢恩,漳国公就将彻底变为海澄公,就像是签订契约一般。而再接下来,无非是一些细节上的讨价还价,但是降清的大条款正式执行起效,其他的也就是附加的了。

    二月初三,双方议定了在福州府城毗邻的琅岐岛会面。为此,郑成功在接到消息后差中军常寿宁同李德等到福州迎接诏使。数日后,清廷的宣诏使者内院侍读学士郑库纳、扎齐讷等官员登岛,郑成功亦是亲自到码头迎接。不过,比起双方商议时提到的,明军这边却多了一个陈凯,面上总有一份阴阳怪气的笑意,映在他们的心头挥之不散。

    “原来这位就是陈抚军,果然是仪表非凡。此番天子下达圣旨,招抚海澄公所部兵马,本官也带了天子对陈抚军的任命和嘉奖。原本的,是打算宣诏之后前往潮州的,这一遭陈抚军能够与海澄公同来,可见是上天愿意促成这一桩和睦。”

    郑库纳说得客气,陈凯看了看他,却似有调侃的回问了句:“你家皇上许了本官个什么职务”的话来,殊无礼貌不说,听上去总觉着不怀好意。

    早前,刘清泰和佟国器就提醒过他们,郑氏集团之中陈凯似乎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这一点,清廷那边也是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嘱咐过了,好言好语的先把事情办下来,至于日后是陈凯迫不得已归顺清廷,还是郑氏集团分裂,这对清廷而言都只是好事。

    “天子龙恩浩荡,特任命陈抚军为巡抚浙江,加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衔……另外,皇上得知陈抚军祖籍大同,特别吩咐了要恢复贵家族的一应产业。只是具体有多少,大同那边已经查不出来了,还得请陈抚军写好条陈,本官好送交朝廷。”

    为了暂且的隐忍,大同之屠的事情自然还是多尔衮那厮来把黑锅背背好。就连任命和嘉奖上面清廷也是动了心思的——陈凯在明廷是漳泉潮惠四府巡抚,清廷不打算继续留下这个临时差遣,这样显不出诚意来,可是福建巡抚他们不能放心,广东巡抚估摸着陈凯是不会同意的,于是便许了浙江巡抚,那里有满城和驻防八旗,就算陈凯心存异志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而那一份家产的补偿就更是任由陈凯开价,完全是一副陈凯想要多少清廷就给多少的架势。

    清廷自问是诚意满满,陈凯自然是听得明白,只是道了一句“够下本儿”的话来便不再说话了,任由着郑成功与他们把臂同行。

    家底儿厚实,外加上准备充分,郑库纳他们一上来就将陈凯堵了个哑口无言。小胜一场,他们随郑成功前往官署所在。按照商议好的,他们会在那里宣读诏书,事实上郑成功在那里已经准备好了香案,只待着他们抵达,便可以按照商议好了的拜受敕印了。

    一路上,陈凯一言不发,只是随行而已。直到抵达官署,郑成功做好了接旨的准备,可是这一遭却是郑库纳等人说什么也不肯立刻宣诏了。

    “海澄公,剃发易服乃是大清制度,请先剃发,本官再行宣诏,正好宣诏过后赐以敕印官服。”

    在关外,剃发易服便是清廷厉行的成法。入关之初,由于大顺和南明尚在,北方士绅百姓极力反对,清廷曾经一度取消剃发易服,但是等李自成逃亡湖广身死,等到他们不战而下南京,顺势灭掉了弘光朝,那些心里膨胀的满洲权贵们便再度祭出了剃发易服的恶法来。

    当时清廷摧枯拉朽,各地亦可传檄而定,结果剃发令一出,反抗声席卷各地,鲁监国朝和隆武朝都是在这期间被江浙士绅和福建的军阀拥立起来的。

    清廷当时没有取消剃发令,现在更不会为郑成功一个人破例。郑库纳看着郑成功以及郑成功麾下的文武官员穿着明廷的官府,束着头发,自然是要贯彻这一原则问题。哪知道,对于招抚一事素来好说话,甚至几乎全无讨价还价的便将徐得功释放的郑成功竟然在犹豫了片刻后摇了摇头,表示会“具疏自行奏请”。说白了,就是先接旨,然后继续与清廷讨价还价,等到心满意足了再行剃发。

    “海澄公须知道,剃发易服是朝廷绝对不可能改变的!”

    郑库纳厉声喝道,同行的扎齐讷连忙拉了他一把,随后向郑成功解释了起来,希望郑成功能够按照清廷的制度行事。只可惜,对此郑成功依旧是不肯妥协,极力表示他在这一次的招抚过程中诚意十足,清廷应该酌情体谅。

    双方相持不下,郑库纳说什么也不肯宣读诏书,倒是扎齐讷的余光扫到了陈凯面上的那一丝的自得,于是便与郑成功表示希望他再行考虑云云,暂且把此间的纠缠分隔开来。

    “必是那陈凯从中作梗!”

    这是二人一致的看法,此间既然是让郑成功自行考虑,他们也没有立刻离开琅岐岛,而是暂且住下。但是,陈凯的身份地位在这个郑氏集团里的分量他们也已经有所了解,待到第二天郑成功依旧是这般模样,他们也只得屈尊降贵的跑去拜会陈凯。

    “诚意?”

    听明白了来意,陈凯对于扎齐讷的用词嗤之以鼻,随后更是对其人说道:“贵国开出的价码确实挺让人心动的,但是本官万里南下,一路所经艰辛又岂是些许官位的提升和银钱可以抹平的?”

    “那陈抚军需要什么,本官亦可以向朝廷为陈抚军申请一二。”

    扎齐讷耐着性子把话说出口,事实上若非是清廷严令要把此事办下来,他又岂会跑来与一个汉人妥协。奈何,陈凯对此却仅仅是摇了摇头,表示若他们能够说服得了郑成功,以着郑成功对他的知遇之恩,他自会跟着归顺清廷,但若是说服不了,其他的也就别谈了,他没有那个闲工夫。

    “送客。”

    ………………

    “果然是这个陈凯!”

    回到驿馆,扎齐讷将陈凯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郑库纳当即便是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按道理来说,软的不行,自然就要来硬的,暗杀是最好的办法,可现在这里是郑氏集团的地盘,他们早前也没有预料到会如此。更何况,且不说是否能真的做到,只说现在暗杀陈凯,其结果肯定是议和的流局,郑氏集团的众将见清廷容不下陈凯,自然就更会一门心思的与清廷血战到底了。

    “可恨这姓陈的还是郑家的女婿,哪个真的碰了他,估计就连郑鸿逵也是要拼命的。”

    叹了口气,实在没有什么办法,郑库纳旋即有提起了一件旧事来:“当初朝廷决定招抚,平南王指出郝尚久心怀二志,当时朝廷唯恐会打草惊蛇便没有同意对那姓郝的下手。现在看来,若真的动手了,海澄公肯定会被这陈凯拖进战端之中,届时招抚一事还谈个什么啊。”

    “若真是那样的话,不谈也就不谈了,朝廷也不会说什么。现在倒好,反倒是难为起了咱们二人。”

    “哎。”

    同叹了一口气来,二人也没有办法,只得继续与郑成功纠结这先剃发还是先宣诏的事情来。结果一连五天,双方争执不下,于是郑库纳和扎齐讷干脆也不费劲了,直接打道回府,只说让郑成功自行向清廷解释。

    发生在琅岐的事情,说起来福州那边多少也是知道些的。刘清泰和佟国器没想到竟然会卡在这上面,但却总觉得这还仅仅是表因,于是便派人去设法调查清楚。等到郑库纳和扎齐讷他们这一行回来,二人强留着他们带了几日,派出去的人也总算是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来。

    “郑鸿逵说他女婿对招抚有所不满是不假,但关键的在于军中确有不少将帅对受抚同样不满。现在这些人都在透过陈凯向海澄公表达情绪,海澄公那边要顾及军心,于是他们就找了个剃发和宣诏的顺序问题说事儿。”

    郑鸿逵自然是不会这么说,原话复述,刘清泰等人听过又哪里听不出其中的所指。只不过,这也正是最大的问题所在,郑成功肯定不愿意如他父亲降清时那般大军分崩离析,就只能借着向陈凯妥协来安抚众将。否则的话,陈凯没有野心,决不妥协的将帅就会自行脱离;若是陈凯有着野心的话,凭着他节制粤东多年的人脉和能力,拉起一票明军单干也并不成问题。

    “可恨那陈凯还有伪朝的巡抚官职,有权利节制地方将帅……”

    明军自行分裂,这是清廷所愿意看到的。但是现在摆明了是陈凯和郑成功早有默契,分家是不可能的,但是招抚的事情也不可避免的会拖下去。

    “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用不了多久,海澄公就会向朝廷再要求更多的府县来安插麾下将帅。”

    就刘清泰看来,郑成功既然要安抚众将,那肯定要拿出更多的资源来加以分配。唯有如此,方能确保这些将帅会始终站在他的一边。

    但是,这些东西郑成功肯定是不会出的,归根到底还是要清廷买账,郑鸿逵确有表示会劝劝郑成功和陈凯,可即便是这位既是郑成功的亲叔叔,又是陈凯的岳父老泰山,如此知名且有力的“主和派”看来,能够劝说成功的可能性都很小,说到底还是在于那些反对招抚的将帅势力实在不小,无论是陈凯和郑成功都不能不加以重视。

    暂且无计可施,郑库纳和扎齐讷一行便启程返回京城,只留下刘清泰他们这些地方主抚派们继续为此烦忧。

    中左所,清廷的宣诏使者离开了琅岐,陈凯和郑成功也回到了此处。二人一路上倒还是有些绷着,直到在郑成功的书房见到了郑鸿逵,当即便再也绷不住了。

    “四叔这话拿捏得恰到好处,剩下的就让鞑子自己联想好了。”

    “若无岳父大人扮起这个红脸儿,小婿的白脸儿也不会那么突出。现在,鞑子估计是气得要死了。”

    郑成功和陈凯的连番夸赞,郑鸿逵则直接将功劳推到了二人的身上,而他自己无非是稍加发挥了罢了,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么折腾了一溜够,对于实际达到的效果,早已是不问世事的郑鸿逵却还是显得有些不确定。

    “不瞒四叔,这一次与鞑子假议和,几个月下来,黄金、白银、铜钱换算为白银,合计征收了七百六十六万两,粮食也有一百来万石。这还没有算那些布匹、丝绸、瓷器以及其他货物的估价。这么说吧,光是回扣就花费了四百余万两白银!”

第四十五章 无耻之尤(完)

    “啊?!”

    从永历七年的八月到永历八年的二月,短短的半年时间,郑成功就在福建刮了上千万两的地皮。须知道如今郑氏集团的海贸能力,算上山海五商的利润、闽粤两省的牌饷等等途径,一整年下来也就两百万两左右的水平。现在不过半年而已,却已经是郑氏集团最大收益的五倍以上,换算成一年的话,那么就是十倍之利!

    这里面,还没有去计算那些货物运到日本、朝鲜、琉球、大员、南洋以及江浙的利润,如果再算上那些的话,这个数字就更加让人瞠目结舌,也难怪此刻郑鸿逵会如此了。

    “怎么会这么多?”

    郑鸿逵的嘴角有些抽搐,看向郑成功,而郑成功则笑着看向了陈凯,连带着郑鸿逵的目光也跟了过来。

    “贤婿?”

    历史上,清郑议和,从一开始郑成功就抱定了“将计就计,权借粮饷,以裕兵食也”的打算,一切行止都是按照这一原则执行的。

    从八月开始,到转年二月清廷派出宣诏使者抵达泉州府安平镇东山书院宣诏未果,这期间,根据史料记载,郑成功动辄便是“督饷都督黄恺追晋南地方饷二十万”、“遣前提督黄廷就云霄地方征米五万石”、“遣中权镇黄兴、前冲镇万礼等统领辖镇进入龙岩地方,征饷二十万”、“遣前锋镇赫文兴、北镇陈六御、右冲镇杨朝栋等率辖镇往惠安、仙游等地方征饷三十万”。

    前前后后算下来,半年的时间,郑成功在漳州、泉州、兴化和福州四府共计征收白银达四百余万两之巨!

    由此,郑成功凭借着这么巨额的资源不光是恢复了凤巢山之战和海澄之战的损失,更是进一步的增强了自身实力,为此后几年的反攻作战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但是,历史上郑成功的征粮征饷方式却是“派富户追纳,诸差官俱至各府、县城外屯扎,但不入城耳”,说白了就是派遣大军抵近府县城池之外,也不入城,仅派遣人员到乡间去压榨富户、百姓。如此一来,郑成功确实是收获了大量的粮饷,但是却得罪了福建本地的士绅、富户以及百姓。

    由是,到了永历八年,福建各地士绅百姓抗捐蜂起,郑成功便不得不派出更多的军队去攻打不肯缴纳粮饷的村寨,双方的仇怨越积越厚,以至于此后几年郑成功在福建本地能够得到的支持都远逊于议和前,不得不将发展重心转向到其他地方。

    “说起来,我的办法是要更加复杂一些,但是现在前去征粮征饷的都是鞑子的官吏,是他们在得罪整个福建的士绅百姓。这样一来,咱们的手就是干净的,再加上开设粥厂以及发给儒生银钱,怨气就会更多的引向鞑子的身上。”

    “除此之外,鞑子官府在各府县有着上至知府,下到乡老、里正的组织链存在,对于地方的熟悉程度绝非是咱们这样只能通过情报进行粗略的了解所能够比拟的……咱们亲自去征粮征饷,富户可以进城,百姓可以躲进山里面,能够收到的少之又少;可是富户、百姓挂靠在组织链上就只能被鞑子的官府压榨,他们只需要一纸公文,下面的吏员会拿着鱼鳞册、黄册,指使着衙役、帮闲乃至是绿营兵去大肆压榨,效率上远比咱们要强上太多,征收来的银钱自然也比咱们亲自动手要更加巨大了。”

    陈凯在遥远的惠州府演了一出戏,通过这出戏把主动权掌握在手。清廷的福建官方成了被动的一方,就只能借发给钱粮作为体现诚意的表现。而这样一来,有着回扣的存在,只需要一次,那些官吏绿营们就会自觉自动的为明军做事,因为凭着回扣他们已经绑在了同一条的利益链上,人心为贪,贪无止境,接下来郑成功要做的就是坐在家里等着清廷的官员把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就够了。

    “这样,也行?”

    “千里做官只为财,有何不行!”

    如此一来,明军通过分润的方式征收了更多的钱粮。但是,这一切都是构筑在议和的情况下的,一旦议和破裂,福建的官员将帅们自然不会继续与郑成功产生交集。

    于是乎,当清廷的宣诏使者抵达,陈凯和郑成功,包括在此的郑鸿逵就联手演了另一处戏来。如此,既可以拖延议和的进度,又可以继续向清廷加价,而清廷那边只要是还想继续谈下去,那么他们就只能跟着陈凯的指挥棒继续走下去,走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可惜了,广东那边就收了不到三万两,还是所有东西估价结束后的数字,连塞牙缝儿都不够啊。”

    陈凯满脸的无可奈何,倒是把郑成功和郑鸿逵二人给逗笑了。二者差距如此之巨大,说到底还是在于两省封疆对于招抚一事的态度不同。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甚至哪怕是这不到三万两的银子,还是从平海所和大鹏所那里捞来的,其他地方则完全不拿招抚当回事,满口都是敷衍二字。

    “那没办法,广东已经有两王了,估计李率泰和李栖凤也不敢再刮地皮了。否则的话,怕是不用咱们动手那里就已经闹翻天了。”

    相视一笑,凭着这场已经被陈凯玩坏了的清郑议和,他们这支明军有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这样的局面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同样是不可复制的,机会只有一次,那便更是要抓紧一切机会来将优势最大化。

    “既然要拖下去,我便再写封书信过去,再和鞑子讨价还价一番。”

    这是应有之义,此时此刻,郑成功也不提笔,竟直接从案上翻出了一打稿纸来,随后再找来了几张纸,就这么大模大样的在陈凯和郑鸿逵面前照着抄了起来。

    “去岁又六月内章京邵斯、户部黄征明差员李德、周继武等赍到敕谕并海澄公印;十月,朝廷行文,徐得功送抵福州;本年正月十四日内院郑库纳、兵部贾勒纳复赍敕谕并挂靖海将军印,且益以漳、泉、兴、潮、惠、琼、温七府驻劄。宠命再至,敢不祗承,遂设香案于二月初三行礼祗承敕命,以遵简命之隆;尚未敢开印着实行事者,其情其势,敬祗诚直陈之朝廷。”

    “计安山海是以信用豪杰,豪杰卓有表见总在安攘山海。故用人必视其才,小才而大用之,则不胜任;大才而小用之,则不展舒。信人必本其心。心相猜,近在同堂而能为难;心相许,远在万里而益相亲。自古交孚相得之世,未有用人而不竟其用,亦未有不外度其情,内度其能,而苟且为人用者也。”

    提笔写来,偶有停顿,无非是依照变化而修改词句罢了。郑成功思路清晰,显然,在早前与陈凯商议过后,他就已经想过了要如何去敷衍清廷。而这一开场,郑成功提及了他与清廷议和的往来状况,并且刻意的提到了释放徐得功一事。有了这件事情做底,他便直截了当的指责起了清廷信不过他,并非用人的良法。

    “敕谕七府寨游营兵饷不过三十万,计算散给足养万余人,而现在精兵数十万,相随多年,诸皆狼野猛戾,无妻子以羁其心,无田宅以果其肠,一旦瓦解,啸聚千万,祸不可测,此地方之忧也。”

    “且此全闽地方寇贼充斥,而镇守北兵,地险不平,甲马徒劳,寇至则登陴自守,寂不闻声;寇去则掩袭干戈,赤地千里,朝廷之抚有全闽也可谓有其名而无其实矣。故自入闽以来,马步无暇日,钱粮无粒解,地方无宁刻。”

    “若以全闽委陴镇守,就此现在精兵分布周密,给其饷以用其长,既溪洞薮窟之周知,又什伍保甲之列定,人地相宜,将士效命,则镇闽马步可别调,而兵有实用矣。闽省正供可解京,而饷有实济矣。此所谓名实两全者也。朝廷果推诚置腹,无分彼此,无较新旧,又岂有受人委托而反复不信,无藉则敛戢,有藉则飞扬也哉。此所以矢志誓肌,下解苍生侧悬之苦,上抒朝廷南顾之忧,自惠、潮以至全闽,则野无弄兵者矣。”

    以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说法,郑成功对清廷的先剃发后宣诏的行事指摘了一番。旋即,话锋一转便指出了分配驻扎府县的不足,并且用北兵的劣势和闽地士卒的优势来进行对比,希望清廷能够对他推心置腹,不分彼此,授之以全权。

    “至于海上防剿,成于宁谧,尤未易言,盖大江以南莫非海也。寇东下则在交广,南上则在吴越,而舟山等处尤盗贼之咽喉,窃以为不扼舟山,海不可得而靖也。今在舟山镇将非兵不利、甲不善也,而北人多不谙水战,以致鲸鲵鼓浪,莫之如何,异日酝酿势成,乘风南北,不惟闽粤之害,实江南之忧。”

    “故将平靖海氛,必用闽兵屯扎舟山,然后可以弹压海寇;而屯兵尤先议饷,不得不就近支给温、台、宁、绍等处饯粮,以养扎舟山之兵。夫舟山乃海中一孤岛耳,其地不过弹丸,而闽浙隔绝,水汛不常,倘两浙之海有警欲调闽兵,既有鞭长不及之患,欲挽闽饷更苦神鬼转运之劳。旧例镇守福建总兵兼管全温地方,齿牙相错,良有深意。倘以温、台、宁、绍、处五府委任屯扎,调度接应舟山,使寇无窃处,地方宁静,此又可以解苍生倒悬之苦,而抒朝廷南顾之忧也。”

    “自两浙以至闽、粤则海无扬波者矣。诚如是也,克奏肤功,计日而得,海内咸知朝廷委任得人,岂不休哉!”

    摆明了要求增加府县的要求,郑成功紧接着又借着舟山屡为明军所用一事,要求将舟山岛以及温州、台州、宁波、绍兴和处州五府交给他来安插将帅,提出了用闽兵来守卫海疆的概念。

    这般漫天要价,总有落地还钱的时候。接下来,郑成功坦言他是因为对清廷现阶段的布置有所担忧才会不肯剃发。

    原因嘛,无非是分配给他的各府现在尚且还都是由北方将帅士卒镇守,还没有撤回;上一次敕谕上写的请出示镇守泉州等处,这一次只写挂靖海将军印,不提镇守,存在着画饼的可能;其三便是清廷上一次表示文听部选、武听遴选委用,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清廷竟然还委派了一个叫刘仲锦的汉军旗人来作为兴化总兵,使得他和他麾下众将没办法相信清廷履行议和的条款。

    “是以俯拜对扬之际,实尔挈瓶负薪之恩,除将敕印祗委,奉安平公署,专委官斋盥看守以须后命,隆重付予而后即安焉。总之粮少则兵必散,则地方必危,朝廷欲安地方,当勿吝地方。今日之请非是利地,乃欲靖地方。见今数十万之众嗷嗷待给,区处经画,安插繁杂,伏惟英明决断而施行焉。”

    大笔写就,晾干了墨迹,郑成功便将书信递给了郑鸿逵和陈凯。细细观看,二人不时的笑出声来,待到最后,郑成功出言问及写的如何之时,放下了书信,陈凯当即做出了肯定回答。

    “有理有据,我若是奴酋福临,看过了这封信还不得为早前的小气找个缝儿钻进去的。”

    接下来,一阵爆笑声响起,书房内满满的皆是欢快的气氛。倒是在书房外,自此经过的董酉姑的面上却显得有些不太自然,至少就她看来,似乎郑成功与陈凯在一起做事的时候远比和她在一起时要开心得多。

    戏,演完了,大事也已经商定了下来,陈凯便启程返回潮州。郑惜缘怀了身孕,陈凯的岳母不放心,便带着一大群的丫鬟、仆人随船前往潮州去看女儿,估摸着做完月子前是不会回中左所了。

    人在船上,陈凯看着中左所渐渐的消失在海天之际,却突然想起了郑成功提及的已经前往南直隶的张名振、张煌言一行。

    记得,后世有种说法,说是郑成功与张煌言在东南抗清中互相配合,有效的打击了清廷的有生力量。为此,还有人就着郑成功的号和张煌言的表字给他们起了一个“水木组合”的名号出来。

    但是从史料上看去,张煌言和郑成功的实力、地位是极端的不对等。鲁王系统明军现在还在坚持着保持其一定自身独立性的张名振所部也不过是仰福建鼻息的附庸而已,张煌言真正能够说得上的兵部尚书职位现在则远远还没有得到任命。

    反倒是陈凯,作为郑成功的助手出现,如今节制着广东战场的军政事务,二者互相配合着算计清廷,更像是一对组合。

    “张煌言和郑成功是水木组合,所以要三入长江,要浮海镇江;我这个凯字起手是个山,积土为山,那岂不就是土木组合了吗,果然还是应该造棱堡啊。哎,折腾了这么多年,原来东南抗清的玄学门道在这里啊。”

    陈凯偶有所悟,当即便是哈哈大笑起来,直看得船上的舵手、水手们一阵不明所以。只是在笑过之后,陈凯也不可避免的就着刚才的想法继续发散下去——或许,张煌言的水太少了,还撑不起郑成功的这条大船来。

    “厚积广储了这么多年,我这座山上,或许种两棵树也并非不能成活的!”

    PS:昨天的,今天的,两章完成。

第四十六章 早春时节(一)

    永历七年,在经过了爆发于湖南、粤西、闽南的三场大战后,到了下半年,整个华南地区的局势也趋于平缓了起来。

    通过林青阳、周官、程邦俊等人的努力,西南的永历朝廷与西宁王李定国达成了对抗秦王孙可望的一致;而在姚志卓、朱全古入黔后,秦王孙可望则应允了江南抗清人士所筹划的“楸枰三局”。

    七月,姚志卓和朱全古抵达贵阳,随后前往行在拜谒。到了八九月间,姚志卓带着永历帝的背书和孙可望的任命踏上了返回南直隶的路途。来时,是三月出发的,足足走了四个月的时间,到了返程的时候,一路上水道皆是顺流而下,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姚志卓就已经赶回了南直隶,向钱谦益报信。

    “如此甚好!”

    姚志卓赶回,确定了秦王孙可望对楸枰三局的认可,钱谦益当即便是拊掌而赞,兴奋得不能自已。

    “子求,九月的时候,定西侯张名振与兵部侍郎张煌言统战船四百余艘北上,现在就驻扎在崇明!”

    说着,钱谦益从案上拿起了几份抄录自清廷官府的报告,直接交在了姚志卓的手上,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海邑人民听其愚惑,上海之衙役挟持县令竟欲开门揖盗。胥役人等公然包网。民心若是,内变堪虞。”

    “上海皆乐贼来,全无一人守城,终日持刀向知县项下逼之通贼,知县死在须臾,皂快为甚。”

    “……”

    姚志卓接过报告,细细翻看,其中有的是苏松水师总兵王璟的手札,有的是松江府上海县知县阎绍庆的告急,还有驻节于苏州的江宁巡抚周国佐调集各部兵马前往上海县驱逐明军的调令。

    不可否认,明军自黄浦江突袭上海县确实得到了上海百姓的群起响应,即便看到的只是文字,未曾亲眼所见,姚志卓涨红了饱经风霜的面庞,抬起手,捏着报告便对钱谦益喝道。

    “牧翁,人心可用啊!”

    一时间,书房暗室之中瞬间就被二人的兴奋所渲染得明亮了几分。没等姚志卓放下报告,钱谦益紧接着便对其言道:“现在,大军就驻扎在崇明的三尖沙、稗沙、平洋等处,包围崇明城。老夫已经派人联络了,他们此来正是按照大木的布置,前来应楸枰三局的!”

    楸枰三局是钱谦益自决心抗清以来最大的心血凝结,此刻姚志卓带来了孙可望的应允,而作为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参与者——孤悬东南的郑氏集团方面也派出了张名振的舰队北上。除此之外,钱谦益也派人联络了督师川鄂的大学士文安之,准备引夔东众将东进以为秦藩大军臂助。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只要孙可望能够突破清廷的湖广防线,随后顺流而下,舟师和义军皆在,克复南京便是指日可待了。

    不过,不比钱谦益,姚志卓却还有些奇怪于郑成功为何会派张名振和张煌言这双鲁王的死忠前来,而非是派遣那些郑成功更加亲信的将帅,比如忠振伯陈辉、忠匡伯林习山、忠振伯洪旭之流。而就着这个问题,钱谦益又提起了郑成功派人前来向其解释清郑议和的事情,只是他知道的也不甚清楚。

    “这么说,国姓和陈抚军要用假议和来算计鞑子?”

    还有这种操作,姚志卓当即便是一愣。只不过,他对此也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那是远在福建的事情了,他是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大半个南方的,深知道这么远的距离是他所鞭长莫及的。甚至,就连当初钱谦益提出楸枰三局的时候他一开始也有些担忧于西南的明军能否和东南的明军、义军实现配合,到了现在看来却是他担忧得有些太多了。

    “老夫已经联络了诚意伯,诚意伯表示会立刻启程前往崇明与大军汇合,引大军进入长江水道,为接应西南王师做准备。”

    诚意伯刘孔昭,乃是在后世被赞誉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大明开国军师刘基刘伯温的十四世孙,世袭诚意伯。

    此人在弘光朝曾为操江提督兼管江防,深知长江水文地理情况。虽说等到清军南下时他是带头降清的,但是作为已然手中无权的前朝勋贵,一只没了牙的老虎的日子尚且并不好过,更何况是他这个被拔了门牙的兔子呢。

    在新朝的日子不好过,自然而然的就会怀念起故国的风华,一来二去,他便与东南的抗清人士挂上了钩,其中自然最少不了的便是钱谦益。此番,张名振、张煌言的舟师驻扎长江口,钱谦益便立刻找上了他,用的就是刘孔昭对长江水文地理情况的了解。

    “牧翁需要末将做什么?”

    “子求,老夫打算出资由你招募一批兵勇到崇明助战。”

    “请牧翁放心,末将一定竭尽全力!”

    ………………

    永历八年的正月十七,一边保持着对崇明的围困,另一边张名振、张煌言以及带着儿子、旧部前来汇合的刘孔昭便按照既定的计划,兴师西进,溯流而上准备接应据说正在湖广奋战,随时都有可能突破湖广防线,随后顺流而下的西南明军。

    舟师分批进入长江口,冲过狼山、江阴、靖江、孟河、杨舍、三江等处清军江防汛地。正月二十一,大军到达瓜州,随后在金山上岸,击破金山守军,缴获清军防江大炮十位和火药、钱粮等物。

    此时金山尚且是江上孤岛,并不与陆地相连。明军初战告捷,周遭已无清军,张名振、张煌言及刘孔昭率领五百明军登金山寺,向西南方向遥祭孝陵。

    “候服与苍水今日率王师北上挺进长江,江南民心士气为之大振!老夫观那艨艟巨舰之威武阵列,一路沿江所向披靡之雄姿,恢复大明则有望矣!”

    主持已经准备好了香案桌椅,张名振、张煌言和刘孔昭来到近前,由着手下的军士摆放祭品。刘孔昭为人最是圆滑,此刻见得明军如此声势,当即称赞有加,并且向诸位将帅一揖。

    “承蒙诚意伯与江左志士军民的接应,候服出海多年,早就有意回师金陵,今日可谓得偿所愿。眼下,候服以为当先行拜祭,以慰皇明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张名振出生在南京,是为南京锦衣卫的卫所籍。这里,对于军中绝大多数人还仅仅是皇明的龙兴之所,于他则更是沦陷于敌手的家乡。

    言罢,张名振、张煌言、刘孔昭以及帐下众将领即肃冠整衣,与诚意伯等一道,在香案后齐齐跪下,朝着南京明孝陵方向拜了几拜,按照礼制诵读祭文,直言清军图谋大明江山,百姓生灵涂炭,他们今番奋起反击,请求皇明列祖列宗庇佑,好早日驱除鞑虏,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祭先灵云云。

    这是最正常,也最为附和当前情势的祭文。遥祭过后,设醮三日,至临行时,张名振在桌上挥毫泼墨,赋诗以壮。

    “予以接济秦藩,师泊金山,遥拜孝陵,有感而赋。

    十年横海一孤臣,佳气钟山望里真。

    鹑首义旗方出楚,燕云羽檄已通闽。

    王师枹鼓心肝噎,父老壶浆涕泪亲。

    南望孝陵兵缟素,看会大纛纛龙津。

    甲午年孟春月,定西侯张名振同诚意伯题并书。”

    胸中有感,有感而发,张名振不假思索,急笔写就,张煌言、刘孔昭等人凑上前来,细细看去。其中既写明了他们是为接应秦藩大军而自福建出发,又提到了南直隶的民心可用,正应了此情此景。

    为此,张煌言就着张名振诗中之韵和诗六首,其中如“千屯烽燧联吴楚,万舳波涛下浙闽”、“烽靖三湘先得蜀,瘴消五岭复通闽”、“上游谁拥龙骧节,日毂亲扶出汉津”等句亦是形象地阐明了此次深入长江的战略意图。

    “或许还需要些时日秦藩大军才能赶到,咱们且先回去,拔了崇明城也好在此长期驻扎。”

    三人之中,张名振是军事统帅,张煌言为监军,而刘孔昭则仅仅是本地的向导外加联络人。一路西进,在此更是驻扎了三日,见不到西南明军前来汇合,倒是清军这段时间肯定不会闲下来。他要为大军的安全负责,回返崇明亦不失为良策。况且,从奉命出发时他们就早已预料了,两地相隔万里,想要一次就撞上了,谈何容易。

    果不出张名振所料,这期间,清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同驻南京的满、汉官员会商后,紧急派出了清廷派驻江南协防的汉军旗兵的统帅汉军提督管效忠领兵由浦口、六合增援仪真、瓜州。同时,由阿思哈哈番尼堪领兵由龙潭救镇江。

    结果,明军早在清军到达之前就已经回舟东下。回军途中,明军与尾追而来的张天禄。王璟所部清军先后战于顾四房沟、福山、白茆等处,据当时正在江阴候试的《明季北略》作者计六奇在江阴北门亲眼目睹,明军水师蔽江而下,炮声此起彼伏,如霹雳震天,观者人人面有惧色。

    到了镇江时,由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出资,由仁武伯姚志卓及其部将张起芬统领的五百义军亦前来与其汇合。舟师顺流而下,很快便回到了崇明岛。

    “大军暂作休整,修正结束,力争一战夺取崇明。”

    这时代,崇明还并非是一岛,而是由长江口的一众沙洲所组成的群岛。崇明城乃是一座县城,位于崇明诸沙之一的长沙之上,也就是后世崇明县治的所在地。

    明军至此,张名振和张煌言便有了长期驻扎的打算,但是想要长期驻扎,且维持着这支大军,首先便要有充足的粮草。现阶段,他们的粮草几乎都仰赖于福建的供给,南直隶的抗清义士们倒也筹集了一些,但是对比这四百多艘战船以及数千的大军而言,也实在是显得杯水车薪了。

    为此,张煌言决定在崇明屯田。明军将清军围困在县城后,其实际上就已经开始为此准备了,崇明产米之乡皆在平洋山前东、西阜沙,此间皆已为明军控制。用清廷留下的档案中记述的那般:“筑圩耕种,近城十里之外,贼众充斥。百姓菜色相望,饥馑难支。为我用者恹恹待毙,为贼用者欣欣向荣。”

    一如在上海、在金山那般,明军在崇明同样得到了百姓的拥护。民心如斯,只待休整数日,大军便再度展开了对崇明城的全面围攻。只是这一次,一战打下来,城池不光是没有拿下,反倒是就连姚志卓也没于阵了。

    “这叫我如何向牧翁交代!”

    “子求确是竭尽全力了,奈何所部成军日短,尤是子求在兵败之际尚且亲身鼓舞士气,可也无力回天了。”

    姚志卓的仁武伯是鲁监国册封的,当年张煌言在四明山立寨时,姚志卓则在天目山组织义军抗清。双方在跟脚上差别不大,一旦相见也甚是亲近,岂料只此一战,姚志卓麾下那支刚刚组建起来的义军就被清军当面击破,连带着姚志卓被杀、张起芬被俘,他们连使以救援的机会也无。

    兵败,且折了大将。明军士气低落,已不能再战。张名振眼见于此,围城继续,另外由着张煌言继续在崇明组织屯田。就这么一直到了三月,凭借着南直隶的抗清人士送来的情报,张名振找准了机会,直接北上突袭扬州府东南角的吕四场得手,击败防守清军,缴获大河营守备印,就此才总算是重振了士气。

    三月初六,张名振突袭得手,借着胜利重振了大军的士气,到了三月二十九的时候,张名振、张煌言等再度率领水师进入长江,四月初五,上镇江,焚小闸,至仪真,向当地盐商所要钱粮以供大军使用,结果盐商合议后决定不给,张名振一怒之下便将仪真的六百多艘盐船尽数焚毁,随后在马国柱慌里慌张的调兵遣将之际,重新撤回到了崇明。

    这已经是张名振和张煌言第二次进入长江了,时间很短,但依旧没有等来关于西南明军的任何消息。

    说起来,此番出兵,经济意义远大于战略意义,他们这支舰队在崇明已经呆了整整半年了,耗用粮草甚为巨大。而张煌言在崇明的屯田也不可能违背自然规律,不到夏天是绝对不可能收获的。可是问题在于,他们手里的粮草已经撑不到那个时候了,若是能够获取到这批钱粮还好说,现在就只能另寻他法了。

    “侯爷,我部粮草匮乏,军士的战斗力也远不及国姓的本部兵马。为今之计,还是要想要国姓求援,如此,咱们才能在南直隶造起更大的声势来。”

    张煌言如此说来,张名振又哪里不懂。可是此番出征,他本就有着摆脱郑氏集团控制的打算,不为别的,鲁王对他有知遇之恩,光是这份恩义他自觉着就要维系住军队的独立性,借此让郑成功这个受过隆武帝优厚待遇的“准驸马”投鼠忌器。

    奈何,郑成功又哪里是好相与的。与他们一同南下的平夷侯周鹤芝、英义伯阮骏等将帅现在都已经彻底纳入了郑氏集团的战斗序列,成为了郑成功麾下能够直接指挥的军事将领。现如今,他们的苦苦支撑其实也是不存在任何意义的,因为粮草握在了郑成功的手里面,不说火药什么的全部来自于福建和广东,只要粮船晚来些时日,他们就要面临着大军在饥饿中分崩离析的危险。

    “先去趟温州,买几船粮食回来再说。”

    话虽如此,可是叹了口气过后,张名振却还是认同了张煌言的建议,准备顺路回一趟福建,向郑成功请求一支援军北上,协助他们展开对南直隶的攻势。

第四十七章 早春时节(二)

    北上南直隶的张名振、张煌言所部明军虽然能够凭水师纵横于长江之上,能够得到南直隶士绅、百姓的多番响应,但是不能占据陆上府县,清廷有江防存在,那些心向明军的抗清人士们就很难为其提供充足的物资补给。

    除此之外,大军一入长江的永历把年正月,刚刚得到任命不久的威远将军阚名世派遣麾下副将吴鼎前往镇江联络抗清人士,结果被清廷侦知。接下来,从吴鼎开始,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顺着这条线捋下去,在丹阳活动的贺王盛、在无锡活动的平一统连带着他们二人发展起来的毗邻南京的潜在抗清势力很快便一网打尽,只有如杨声远、张冲甫、姚志卓等寥寥数人得以幸免,其中姚志卓却仅仅是换了一个死法而已。

    贺王盛、平一统复明案爆发,清廷大肆抓捕抗清人士,南直隶很多原本打算资助明军的抗清人士们也不得不选择偃旗息鼓,先以保全自身为要。

    到了四月前后,经过了严酷的刑讯,马国柱将吴鼎、阚名世、万尔顺、吴名烈、黄三、平一统、平心、杨大、王来聘、陈怀忠十人处斩。陆一光、黄文烨自杀身亡。随姚志卓回返南直隶的眭本“被系不屈,触阶死。”死前留有《绝命词》云:“父既死忠,子当死孝。千载一门,不愧名教。”

    到了八月,清廷确定了再也没办法从死咬着不开口的贺王盛等人口中挖不出更多的潜在抗清人士后,便将其余的要犯进行处置。其中,贺王盛、冷应祥二人处斩,赵成甫、江之龙、吕之选、吴逵、秦澥、董焕奎、吴君甫、顾养冲八人处绞。李五“杖一百,流三千里”。处死者之“妻妾子女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并入官,父母祖孙兄弟不限籍之同异,皆流二千里安置”。

    八月的南京,贺王盛等人被押解到刑场上,一众十人,有的斩首,有的则是绞刑,说白了就是吊死。他在明朝是有功名和官职的,很快就要行刑了,监斩官按照惯例出言问及,贺王盛果有一首《绝命词》要留下来。

    “给他松了双手,把笔墨送上去。”

    除非特例,读书人能够受到优待,最起码这一生最后的话总是能够说的。小吏把纸笔放好,贺王盛也不犹豫,当即提笔蘸磨。

    “悲歌慷慨说天祥,浩气凌虚返帝乡。

    从此十人离紫禁,相随地下拜高皇。”

    一笔写就,贺王盛随手将笔一丢,自有小吏双手捧起了绝命诗送到监斩官那里。随后,贺王盛也不用再绑了,挺直了腰板,闭上眼睛。

    刽子手明白这个读书人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正好时辰已到,监斩官看过了绝命诗,丢下了牌子,只见刀光一闪,鲜血喷溅,伴随着人头落地的同时,缕缕忠魂一如他在诗中所写,直奔着孝陵而去。

    ………………

    贺王盛、平一统复明案爆发,江南大地风声鹤唳,抗清人士人人自危,能够给予北上明军的支持就少之又少了。

    南直隶,亦或是清廷口中的江南如斯。向西进入江西,这里荡平了大规模的抗清义军算起来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在江西,乃至是在南赣,结寨自保的百姓、小规模的抗清义军还依旧存在在土地上,但是在“江西四大寇”被清军逐灭之际,清廷很快就改变了在此地的施政策略,改镇压剿灭为恢复生产,这也不可避免的抑制了百姓不满的爆发。

    赣州府的瑞金县,本地秀才陶潜在乡下的老宅子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去年二月,亲事尘埃落定,到此时就连儿子也有了,家中的人气儿越来越浓。

    孩子满月,县城里的岳父、岳母以及舅哥等人纷纷赶来,一众亲戚逗着孩子,喜庆的气氛徜徉其间。

    用过午饭,孩子吃了奶便无忧无虑的睡下了。女眷在后宅闲话家常,岳父和舅哥与陶潜便在前厅里闲谈了起来。他们都是读书人,所说的,无非是科举考试的事情罢了。

    “今岁秋闱,你二人皆是秀才功名,可有信心登科?”

    岳父已是举人,如今在地方上也是乡绅的身份。他的长子和这个女婿皆是秀才,长子平日里的功课,肚子里有多少学问,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此间问及,更多的还是在于陶潜身上,尤其是这个女婿当年在隆武朝就曾考中举人,他是颇有几分期待的,否则也不会舍得将女儿许给其人。

    此刻,见岳父问及,舅哥从容作答,无非是还有很多不足,这半年的时间还需要更加精进才行。如此,陶潜干脆回之以相似的答案。且不说什么谦虚不谦虚的事情,只说话若说大了,到时被打脸了倒显得轻浮。

    大概会是这么个答案,举人早有预料。其实,如他当年在乡试前亦是如此作答,几次不中,自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倒是后来真的中了,道一句侥幸,旁人联想起从前的那般,也多会觉得其人谦虚有礼。

    儿子和女婿的心性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此刻甚为满意,但也不忘叮嘱一番学业的事情。陶潜知道他的这个岳父对于他们二人寄予的希望之大,干脆也拿出了两条平日里读书觉得困惑的问题,正好搔在了其人的痒处。

    “贤婿的学问,老夫是极看好的。不过科举大事,切勿轻忽,只剩下了半年的时间,还当抓紧一切时间,用心攻读。能够中了举,便是一生受用。”

    “岳父大人言之有理,小婿受教了。”

    在陶家住了两日,岳父一家便启程返回县城。临别之际,陶潜突然想起一事,于是便对他的岳父提了一嘴。

    “岳父大人,小婿前些时候与宁都的几位友人约好相会,可能最近的大半月都不在家中。”

    “哦。”

    读书人本就是一个圈子,圈子之内自然是免不了要以着诗会之类的形势相聚,一来增进交情,二来也可以砥砺学问。对此举人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嘱咐了陶潜早去早回,莫要耽搁了读书应考的事情就好。

    “对了,切勿与那些整日发牢骚,说朝廷不是的儒生走得太近了。你日后可是要有可能做官的,要顾及着朝廷的看法。”

    “岳父大人说的是,小婿一定分得轻重。”

    对于这个女婿,举人还是很满意的。嘱咐过后,一家子便乘着马车返回县城,陶潜在家中陪了两日妻室和幼子,亦是如期踏上了会友之路。

    宁都县在瑞金县的正北方,约莫一百多里路的距离。陶潜只带着一个得力的小厮,不过这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路途熟悉,且他还是个读书人,倒也无惊无险的便抵达了宁都县城。进县城,是必要的,他与一个本地的读书人相会,畅谈一日便谢绝了挽留,独自前往县城西北十里的那座翠微山去游览。

    山上早有人在等他,是出自一门的三兄弟,一名魏际瑞、一名魏礼、一名魏禧,皆是宁都城关人。于后世,这三人并成为宁都三魏,乃是明末清初此地非常有名的遗民。

    “有劳三位久等了。”

    “无妨,无妨,还没有恭贺岳形得子之喜呢。”

    陶潜的表字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日星隐耀,山岳潜形”之句,三人恭贺了一番,亦是备了礼物,说是等陶潜回乡时带上,以全礼数。陶潜推拖不得,也只得感谢了一番。不过这一来回礼让的功夫,魏礼已经遣了一个下人回去,再回来,同行的多了六个读书人打扮的人物。

    这六个人,彭士望和林时益是南昌人,李腾蛟、邱维屏、彭任、曾灿这四人则是宁都本地人,他们与魏家兄弟并称为易堂九子,是属于一个文学社团的成员。

    后世有传说,说是清军入关,南明皇帝风闻他们九个人神机妙算,有安邦定国之能,个个赛得过诸葛亮、刘伯温,所以派人请他们出山辅政。结果使者到了,九人掐指一算,让人取了一瓢清水将一支燃着明焰的蜡烛浇灭,明明白白的告诉来人说‘清’水灭‘明’烛,乃是天意不可违,不光是不肯出山,更是劝说使者也一起留下来,以免丢了性命。

    事实上,这九个人文采斐然是不假,可易堂九子实际上也只是本地的一个诗会性质的文学社团,安邦定国和神机妙算的本事却是压根没有的,甚至彭士望还曾给史可法出过连那位有德无能的督师都受不了的馊主意。而他们作为遗民的存在,自然也不可能说出‘清’水灭‘明’烛的话来,尤其是这九人之中,不光林时望是明朝宗室改名换姓,还有两人是亲身参加过江西的抗清运动的,就更不可能如斯了。

    这传说,也仅限于传说了,甚至十有八九是清廷本地官府借他们的才名刻意为之。当此时,传说还没有产生,陶潜自然也知道他们是谁。其实,从他上一次过来时,魏家兄弟就已经提过了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们在宁都的文名颇著,其间多有怀念故国、敌视清廷的诗句。甚至,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在暗地里做着联络抗清的事情,只是名声不显罢了。

    几个月前,陶潜透过一个他在瑞金本地发展起来的新会员的关系联络上了魏家兄弟,前后见了两次,确定了这些人有抗清的意愿在,陶潜便以陈凯通过邝露传递给他的一篇文章作为引子,才有了今日与其他六人的会面。

    “听魏家兄弟说及,岳形有一篇雄文,可否与我六人一观。”

    李腾蛟是他们九人中年纪最大的,此刻说及,其他五人,甚至包括魏家兄弟亦是满怀着渴望的神色。说起来,魏家兄弟其实也没有看过原文,只是由陶潜讲述了一些道理,三人便已经是如获至宝。待到此时,就连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一路上百里,其间多有绿营和府县的关卡。文,在下确是没有带在身上,但却记在了脑子里,不知诸君可愿一听。”

    他们与陶潜毕竟相交日短,未免有些防备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林时望点了点头,众人亦是如斯,待关好了门窗,确定了外间无人后陶潜便开始背诵那篇由陈凯亲笔写就,命名为《论持久战》的文章来。

    “崇祯十七年,甲申,东虏入关,席卷中原大地……”

    名为论持久战,抗清与抗日也都是抗击外来侵略的战争,但是实际情况有所不同,陈凯没打算全盘照搬,更何况就算是照搬他也未必记得。不过,文章一事,自有其规律可循,此文既然是要写给那些有心抗清之人看的,那么开篇明义,将这些年来满清对华夏文明的破坏一一复述就成为必要。

    剃发、易服、圈地、投充,外加上所到之处的大小屠戮,有详有略,这易堂九子并非全无耳闻,只是没有陈凯知道的那么详尽罢了。尤其是发生在江西大地上的那一次次的屠戮、南赣之屠、南昌之屠,还有三省会剿对广信等府的屠戮,更多有士绅遇害,从阶级立场上,也更加能够引得他们的共鸣。

    说明白了这些,陈凯当即便提及了这些年来一次次的抗清运动:

    “永历二年初,李成栋、金声桓举广东、江西两省反正,义士景从;年末时,山西大帅姜镶亦凭山西反正,秦晋官军与虏师隔太行对峙。奈何,未及两载,三帅身死族灭,所辖之地亦为虏廷所有……”

    “永历六年,王师针对四川、湖广、广西三省展开全面反攻,叙州大捷、靖州大捷、辰州大捷,更有西宁王两蹶名王之壮举,一举打破了满洲八旗不可战胜的神话。然而,保宁、宝庆,王师败绩,衡阳一役未尽全功,时至今日,全取湖广南部及四川、广西全境之胜势已荡然无存,就连西宁王那样的猛将也兵败肇庆府……”

    “辽事初起,国朝带甲百万,九边雄镇控北虏如控童子,东援藩国,虽倭国百战之兵而不能当,而虏师不过真夷旗丁数万;弘光初立,江南亦有四镇、楚镇之锐卒,福建之水师,而虏师亦不过八旗之满洲、蒙古、汉军及北地少许绿营;时至今日,虏廷已焉有天下大半,国朝不过是蜗居于西南之云贵及东南之海岛。”

    “何以至此?!”

脑子乱糟糟的,周末补上

    脑子乱糟糟的,周末补上

第四十八章 早春时节(三)

    自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借口“七大恨”叛明,至今已三十六年了;自崇祯十七年清军入关,时至今日也有足足十年的光景了。明军越打越少,明王朝越打越小,而满清从一个男丁不足十万,总人口不过数十万的野蛮人部落一步步的走下来,现在反而比明廷控制的区域还要广阔,人口还要多了。

    这些,很多都是他们从小到大所见的,尤其是为首的林时望,他正是万历四十六年生人,身为宗室,对于很多事情,在王府里远比寻常人了解得清楚。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却依旧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

    此时此刻,陶潜一字一句的将整篇文章背诵下来,众人亦是默默的听着,不发一言,甚至这一室之内,除了陶潜抑扬顿挫的背诵外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了。

    片刻之后,陶潜已然将全文背诵完毕,可是过去了太久的时间,这易堂九子都只是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好像被定住了似的。

    事实上,对于陈凯的看法他们一时间也不能完全理解,更不可能尽数相信。但是相比那些将一切黑锅丢在别人身上的家伙,陈凯的看法更加客观,众人思虑了良久,为首的林时望才出言向陶潜问道:“不满岳形,我等所知浅薄,一时间难以领会。但我想来,能够写下这篇文章,能够让岳形甘冒奇险来将文章传与我等之人必非寻常人。可否,将其人名讳告知我等?”

    林时望所言,亦是众人的殷切期盼。眼见于此,陶潜稍作犹豫,随后便爆出了陈凯的名讳来,哪知道竟当即吓了众人一跳。

    “可是义救广州、两败靖南藩的陈凯陈抚军?”

    “不只是如此,去岁陈抚军已经收复了琼州府,更是率领舟师抵近到广州城下,炮击广州城,尚可喜那狗汉奸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如此人物,才是当今天下第一流才干的文官,我辈读书人理应学习、效仿的楷模!”

    ………………

    在宁都盘桓数日,日日与这九人畅谈,说得口干舌燥。说起来,陶潜还好,那九人白天要听陶潜讲述,晚上几个人还凑在一起互相讨论,一个个的熬成了花熊却依旧不自知,直到数日后,陶潜按照陈凯的办法完成了第一轮次的洗脑工作后,他才启程返回瑞金老家。

    “陈抚军当年去江西襄助揭制军,去浙江营救王主事的时候,也曾剃了头发,在鞑子面前规规矩矩的。可是一旦时机成熟,那便是断然一击,根据国姓爷的情报,时至今日,杭州城里依旧流传着那张救王江者陈近南的传奇。”

    陶潜没有直接拉他们入会,只说要他们各自回家,在鞑子的地面上做上半年的良善士绅,再到瑞金听他的讲课。原因嘛,他只说陈凯认为,身在虏廷占领区,没有保全自身能力的人是无法做成大事的,所以给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在清廷地方官吏面前掩饰自身的属性,这才有以后可言。

    “岳形请放心,陈抚军天下奇才,我等心向往之。这点儿事情,绝不会出了纰漏。”

    踏上了回乡的路,陶潜回想着这几日的经历,回想起他与易堂九子所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面已经不似有他在瑞金县老家发展第一个新会员——他开蒙时的一个好友的那般紧张了。待他回到了瑞金县,正碰上那好友前来拜会,听他已然开始发展宁都县的易堂九子,后者倒是显得有些担忧。

    “岳形,他们九人多是宁都人,平日里相交莫逆。咱们在瑞金县只有四个会员,这日后会不会出现本末倒置的局面?”

    好友有所担心,陶潜仔细想了想,却也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回想起陈凯的《论持久战》一文,回想起上一次邝露代为传达的一些天地会的精神,当即便斩钉截铁的对好友说道:“现在这个局面了,管不了外人,起码咱们天地会自己内部是不能沉迷于互斗的。就像总舵主说的——团结,就是力量。更何况,瑞金县也不仅仅只有咱们四人,不是还有互助会吗?”

    ………………

    “辛大哥,上次租用耕牛欠的草料就剩下你家了。”

    “已经准备好了,忙完这些活儿我就过去。对了,楚四的锄头我已经修好了,叫他明日来寻我。”

    “好的。”

    “你二人还在磨蹭什么,邹老爷要开会了,速去。”

    “我这就过去。”

    “等我喊婆娘过来收拾东西,马上就到。”

    片刻之后,几个汉子已经来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是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一个互助会的院落,用来开会和存放物资的。

    这种组织,其实也不奇怪。天下各处,有的是以宗族纽带建立起的乡民互助组织,也有以宗教和乡党作为纽带的。而这,则是以所谓的互助会的会籍作为替代。

    为首的本地举人邹楠在去年冬天创立了本地的互助会,定乡约,平日里互帮互助,除耕耘个人私田外,会社还有公田挂靠在邹楠的名下用以避税,出产除了少量作为补偿给予邹楠外,其他的则作为会员的分红和会社义仓的储备粮存在。

    这样的组织,使得靠天吃饭的农民得到了一定的集体保障,同时还可以规避部分地方官府的盘剥。但是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的奸猾,则是开除出会,决无姑息。是故,本乡百姓趋之若鹜,对于互助会的事情也比较上心。

    邹楠今日开会,说的便是昨天一支清军过境,抢了村头王鳏夫的那只用来下崽的母羊。此人也是本会的会员,平日里羊粪什么的也没少分给过大伙儿,会员们对于清军也颇为忌惮,总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愫在。

    “向那些绿营兵讨要,以吾之见,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他们不会承认,县尊也不会多嘴,到最后就是一个不了了之。”

    “哎。”

    说起来,江西巡抚蔡士英是锦州降将,关宁军的一员,汉军正白旗人,不过此人却是个读书识字的,入清以来做的也多是御史之类的文官,哪怕是出征也基本上都是负责管炮队的技术军官。如此人物一旦到了江西这片屡遭屠戮的残破所在,恢复生产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清廷任用其人巡抚江西更有此目的在。

    可即便是江西现今的政策是恢复生产,可也没办法杜绝,甚至是没办法管束那些从明季就欺压百姓惯了的丘八们。邹楠所言,他们自然明白,可也正是因为太清楚了这样的情状,反倒是只能在这里唉声叹气。最起码,难道他们还能去以卵击石不成?

    众人如斯,一个人蹲在门口儿,那姓王的会员更是几乎哭出声来。他家原本住在南昌,也是有田有屋的自耕农,哪知道清军镇压金声桓反正,在南昌周遭大肆劫掠、屠杀百姓,若非他那一日去邻村以物易物,只怕也一如他一家人那般老幼尽死,男女被掠贩卖。

    八旗军在南昌围城,对于城外抓来的妇女是日夜奸淫,破城后更是论斤发卖各处。他刚过门的媳妇是不知生死的,但生存几率渺茫,知道的人都觉着是有死无生了。

    他是在那时被难民裹挟着南逃至此的,起初给人打短工,后来他帮了主家一个忙,主家还人情且看他老实,赊了他只羊,约好前三只羊羔用来还账,羊便与他。自此一边打着短工,一边养着羊,日子也稍稍好了些。前段时间通过互助会的联系与邻村的一只公羊配了种,只等着下崽呢,结果出去牧羊时却被路过的清军抢了,若非是他当时跑得快,只怕是连命也要丢了。

    再度重归赤贫,想要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更要命的是,现在莫说是用羊羔还账了,连母羊都没了,原本的主家非找他麻烦不可。

    越想越急,越想越悲,蹲已经蹲不住了,坐在了地上,当即便哭出了声音来。众人看得,亦是不免为其感到悲伤,可是一只下崽的母羊呢,赔起来也是十来两银子,哪个又敢轻易出口帮忙。

    鳏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众人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面上多是写满了不忍。值此时,一声轻咳,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到了上首,旋即便听那邹楠说道:“安家那边也并非不讲道理的,吾可以去与他家谈谈,毕竟这也并非是故意的。”

    话到此处,那姓王的会员当即便是一愣,睁大了眼睛看着邹楠,旋即站起身来,连忙凑到近前,直接拜倒在地。

    “邹老爷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双手将那姓王的会员扶起,邹楠坦言都是互助会的会员自然要守望相助,否则成立这么个互助会何用。

    “此事,说起来哪怕不是你老兄的过错,但终究是把人家的羊弄丢了,赔些银钱也是应该的。我想着,这银子先从互助会的义仓出,日后你老兄再以公田分红偿还。另外,我去找典吏分你些屯田,这样偿还得快些,也不耽误大伙儿的事,可好?”

    互助会是去年冬天成立的,今年这才刚刚开始运作。义仓,还没到夏收的日子,还只是个概念而已,说到底还是先由邹楠垫上再说。而这一回,邹楠也表示会让县衙分些荒地与他,亦是授人以渔的良法。

    “小人全听邹老爷的,邹老爷的大恩大德,小人谨记在心,绝不敢或忘。”

    互助会的原则不是白给,而是在紧要时由义仓垫付,以免小农破产。其他的小事,亦是以物换物、以物换力、以力换物的原则,只是不会算得那么清楚,力争每人都要出力、每人都能获利就好。

    说起来,邹楠是小东门邹家的远亲,在吉安府也是大家族的子弟,本有家族庇佑。再兼其人还是举人的功名,正经的乡绅,地方官府都是要给些面子的。如此身份,其实根本不需要这等小老百姓的帮助,但是邹楠不光是做了,而且还乐在其中,这些乡民们自然也是乐得围绕在他身边。

    事情定下了,那户人家邹楠是有些交集的,况且也不是大事,派管家去说一声即可。随后,他又主持着互助会畅谈了一些当前春耕的事务,勉励众人互帮互助,亦是为了日后能过上好日子。

    “凡同约者,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

    这是乡约,会议开始、会议结束,众人都要集体背诵。散了会,众人各忙各的,邹楠回到了家中,早有一个友人在此等候。

    “如何了?”

    “一切按照先生的原则行事,现在这互助会是有一些凝聚力。就是,想要真的派上用场,怕还是需要些时间才行。”

    来人,亦是与他一同从江西去潮州,从潮州回江西的。当年一起在揭重熙手下做事,一起跟随陈凯学习,交情匪浅。况且,他们二人还是吉安府的同乡,走得自然也更是亲近。

    “我那边也是这样,先生的办法自然有用,只是慢了些,让人心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先生说过,咱们现在做下的事情看似不起眼,但是日后却是要起大作用的。先生在闽粤多年,做下了那么多大事,是不会有错的。”

    “嗯,此话在理!”

    此来,倒也并非是谈谈天罢了,去年下半年他们发展了几个预备会员,这些人也都是参加过江西抗清运动,事败后做了遗民隐匿山林的。早前他们进行甄别过,实现了有效的发展,这些恩也奉命回到清廷占领区潜伏下来,倒也管得住嘴巴。这几日正是约定的时日,进一步的发展和培养是当前的一大要务,趁着那几人还没到,他们便率先商讨起了这些事情来。

    其实,事情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宣讲内容,甄别人选以及进一步的发展。等到过几日,那几个读书人如期而来,依旧是如陶潜那般将要讲的东西记在脑子里,不露文字,很快的,邹楠就讲到了《论持久战》的内容。

    “何以至此?”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在座的众人尽皆将流露出了渴求的目光,希望能够从那位在闽粤几度力挽狂澜的知名文官处得到答案。

    “李自成乎?张献忠乎?天子失德?加征的三饷?那些年的灾荒?亦或是虏师真的满万不可敌?”

    “愚步行万里,征战多年,所见者,实乃王师内部派系林立,互相掣肘。天子无掌控政局之能,朝廷上下、地方文武皆疲于党争,更有鼠首两端之徒与空谈无能之辈祸乱国政。”

    “如广州一战,朝内吴楚党争,地方东西两勋自相互斗、联手迫害赴援之忠贞营,广州城外,督师与总督不能并力,广州城内,外来军镇与本地卫所亦不能同舟共济。至广州城破,降者、逃者、先逃而后降者比比皆是,真正死难的却是那些真正的忠臣义士和无辜的百姓。”

    “如此,党同伐异之下,虏廷如坚石击累卵,各个击破,自可如雪球滚落般越积越大。而时至今日,虏廷已然势大难治,王师不能并力一向,所获不过一时之胜,不能为长久之利也!”

    力合则强,力分则弱,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当年在广州的所见所闻,以及所经历的那些在陈凯的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烙印。但是明廷内部的党争已经是积重难返,在这种情况下,清廷看似已然不可战胜,但却也并非必然如此。

    “虏之所持者,八旗也。西宁王阵斩尼堪,实证明真正满洲非神兵天将,亦乃常人耳。满洲八旗,入关之初旗丁不过五万,征战十年,伤亡高于人口涨幅,只是越来越少;蒙古八旗,实乃满洲之补充,既为补充,丁口自不能与满洲相比,不过两万余人;至于汉军,血统上与我华夏生民多为一致,虏廷凭小族临大国,自不敢本末倒置,至今亦不过三万余。”

    “凭十万八旗,虏须控扼两京一十三省及辽东、漠南蒙古等地,早已捉襟见肘,全凭绿营协助。可是即便如此,皇明幅员辽阔,亦使得虏师疲于奔命,战战兢兢。”

    “是故,杀满洲一人,则虏廷权威动摇一分;杀满洲十人,则虏廷权威动摇十分;以此类推,满洲数量越少,则虏廷对绿营之控制越低,其土崩瓦解之象越甚。”

    “奈何虏廷狡诈,素以绿营汉军为炮灰,用汉人杀汉人,其可自收渔人之利。而绿营奸猾,王师强盛则鼠首两端,王师势弱则似豺狼饿虎。正因为此,国朝中兴并非一日之功。而汉家七千万丁,双方丁口天差地别。王师步步蚕食,不出大错,总有耗尽八旗之日。届时,国朝可以中兴,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亡者,亦可以在九泉之下痛饮仇敌之血!”

    关于明亡,内在、外在的因素有很多,陈凯认为最大的问题还是明王朝自身的问题累加起来才给了窃明者以可趁之机,无论是经济问题,还是政治问题,亦或是军事问题。原因无他,以着明王朝那个时代的体量,在欧洲列强还没有发育起来的17世纪前中期,用后世某些人的话说,能做大明的狗才是最大的荣幸,甚至万历抗倭时努尔哈赤也不过是欲当狗而不可得的一个。

    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明王朝的内斗还在继续,清廷也不会给明廷一个整合、喘息的时间,早前的势头无非是休养生息多年的大西军和受海贸滋养的郑氏集团的爆发而已,实际上与明廷中枢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

    “那我们难道就这么看着国朝覆灭,衣冠文明被鞑子尽毁不成?”

    这句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所想。值此时,邹楠回想起当初陈凯在南澳讲学时的口吻,斩钉截铁的对他们复述道:“我们不会就这么干看着,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击败虏廷而努力。现在,王师被鞑子挤压在大西南和东南沿海的边边角角,咱们就在虏廷的腹心处通过互助会来完成对基层的控制。等到咱们的实力够了,配合广东的总舵主,就是虏廷腹背受敌之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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