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小盈岭之战
剿灭了苏利,陈凯凭借着他在此地的巨大威望展开了对民心的一轮安抚工作。
情况是否出现了好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看出来,但是至少没有继续恶化,已经让陈凯安心了不少。接下来,陈凯委派了王江巡视各县屯田工作,而他则在向郑成功报告潮州现状的同时,向江西总督揭重熙修书一封,并且派人抓紧一切时间送去。
潮州的工作用条不紊的进行着,郝尚久的威胁依旧存在,但是陈凯显然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准备才能解决掉这个问题。但是经过了陈凯这段时间的努力,潮州一府大体上进入了一段平静的时期,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
此间如此,但是在闽南战场,新的风暴已经卷起了千层巨浪。看那架势,似乎要将整个福建都掀翻过来一般。
十一月,郑成功散出风声,暗示其要对漳州府城展开行动。当月下旬,福建提督杨名高便急忙忙的出发,赶去漳州府救援。郑成功事先率领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护卫左镇、左冲镇、北镇以及正兵营、奇兵营和游兵营在九都登岸,前往南安县与同安县交界的小盈岭。
按照郑成功的部署,援剿右镇黄山督正兵营陈埙伏鹊鸟山下,右先锋镇黄廷督左冲镇康明札东边岭下,郑成功亲提戎旗镇督领左先锋镇柯宸枢、援剿左镇林胜、北镇陈六御札西边岭下,另遣亲丁镇甘辉督护卫左镇萧拱辰、游兵营吴世珍、奇兵营杨姐等率先在小盈岭以东驱逐当地清军。
明军暴露在外的只有这两镇两营,不过三千兵马。当天,杨名高接到消息,便前往迎战,待到出发之后,探马也发现了鹊鸟山埋伏的正兵营,当即改为派出部队进行包抄,意在聚歼这支明军。
杨名高兵分三股,包抄正兵营,郑成功侧身于西边岭下,眺望远方,心知清军所图,但却依旧没有急于出兵。
正兵营只有区区五百兵,福建提标一部包抄而来,未有接到后退的命令,营官陈埙不敢妄动,当即便摆出了一副防御阵型。
三人一组的藤牌手呈密集站位,直径三尺的藤牌一个接着一个顶在阵前,这等操练新战法的部队长枪手反倒是成了少数,但是此时此刻,也无不是间杂在空隙之间,将长枪探出去,确保整个阵型不会遭到清军骑兵的横冲直撞。
清军的骑兵先至,见明军的长枪遍布阵前,也不敢硬踹长枪林,拈弓搭箭,一支支的箭矢射出,迎来的则是明军阵后的步弓手的还击。
步弓的射程要远胜于骑弓,清军骑兵不敢做过多停留,且战且走,唯恐会变成靶子。与此同时,清军的步兵也在步步紧逼,双方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近,待到双方出现了第一次的接触,战斗正式爆发,可正兵营这边却依旧是那副严防死守的架势,哪怕是半分反击的意图也无。
盾阵本就利于防守,正兵营更是全然没有半分还击的打算,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了防御上面。明军如斯,清军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开局面,三股清军渐渐的靠了上来,从包抄也渐渐的转变成了合围,杨名高意在合力吃掉这个明军的营头,岂料就在这时,伴随着西边令下的一声号炮响起,埋伏在小盈岭一线的明军群起而出,直接便杀了过来。
郑成功亲率戎旗镇、援剿左镇等部击中股,埋伏于正兵营不远的援剿右镇击左股,左先锋镇等部击右股。
一如此前的磁灶、钱山两战,郑成功的藤牌手凭籍福建的丘陵地形,变化多端,灵活非常。小规模战场上,不断的以众欺寡,配合之默契,当即便打了杨名高的福建提标一个措手不及。
清军不敌,稍一退却,鞑子败了的呐喊便响彻山间。明军士气大振,奋勇追击,当即便击溃了当前清军,并展开了无情的追击。混战之中,萧拱宸、吴世珍二将率部拦截,岂料清军穷鼠噬猫,反倒是被打得节节败退。
福建提标不愧为本省绿营精锐,凶性一起,明军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值此时,奇兵营赶到战场,眼见于此,营官杨姐连忙投入战斗。清军见此生力军抵达,连忙发起攻击,试图复制针对护卫左镇以及游兵营的那般。奈何杨姐拔刀在手,身先士卒,明军士气大振,反倒是抵住了清军的亡命一击。
战场上,杨姐奋勇厮杀,清军的军官都是打老了仗的,哪怕战场上人潮涌动,但也能看出这个明军营头之所以能够如此,全凭那营官的悍勇。
接下来,调集弓箭手,狙击开始。杨姐是郑成功的侍卫出身,武艺高强,见箭矢射来,左劈右砍、闪展腾挪,便避开了大多。奈何清军的弓箭手已经认准了他了,几轮下来,身上插了数箭,已是带伤之身。
换作旁人,亦或是换做旁的时候,这等情况早已是退下包扎了。可是战况紧迫,杨姐也不顾亲兵们的劝阻,依旧故我,浴血奋战,直至甘辉赶到才完成了对清军最后一支有组织抵抗的部队的截杀。
接下来,正面冲击清军主力的戎旗镇等部与这支前来拦截的明军合兵一处,清军大溃,一直追击至马厝巷而回。是役,清军惨败,为明军斩杀无算,福建提督杨名高仅以身免。至此,清廷于福建已再无可以用于援应的机动兵力。
击败了杨名高,郑成功率大军在漳泉两府四处出击,招摇过市,清军已然丧胆,未有婴城固守,坐视明军在城外的广阔区域展开行动。郑成功在这一战以及战后的行军极大的打击了清军的气焰,鼓舞了闽南地区的抗清人心。随即回返中左所进行必然的休整,以利再战。
回到中左所,郑成功对此前的一战进行了赏罚。此战,由于对手是福建提标,是故按照击破大敌赏格进行。以杨姐为首功,甘辉、援剿左右镇、正兵营、左先锋镇等为次功。其中作为首功的杨姐身中数箭尤死战不退,郑成功特为其挂服戎印,赐蟒玉,因名姐有损威风,故赐名为祖。同时,升奇兵营为奇兵镇,从一个营的编制扩充到两营一镇,杨祖升奇兵镇总兵官。而在这一战中表现不佳的援剿左镇和游兵营则相对的进行了处罚。
福建提标素来是福建一省绿营中最为精锐的部队,主帅杨名高还是汉军旗旗人,一向被福建官场依为泰山之靠。奈何就是这么一支备受期待的精锐之师,却被明军一举击败,虽说这里面尚有设伏的缘故,并非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但是败了就是败了,杨名高仅以身免,福建提标几乎是全军覆没却是不争的事实,并且很快就引起了连锁反应。
第七十五章 烈火烹油(上)
杨名高被郑成功击败,福建提标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闽南大地。腊月上旬,协守漳浦的郑氏旧将陈尧策遣亲信抵中左所,请求反正,许为内应。腊月十五,郑成功率大军入旧镇港,直薄漳浦县城,陈尧策开城迎戎旗镇入,漳浦光复。
时漳浦副将杨世德惊惧自刎投河,为戎旗镇正总班黄安救活,解见郑成功。一如当年对待姚国泰那般,郑成功嘉奖其忠,令军医妥善医治,并派兵护卫其家眷,授予大监督之职。同时,漳浦知县范进賫伪印赴军门降,令厚待之。委参军举人林其昌莅县事,任命陈尧策挂宁南将军印,管护卫中镇,镇守漳浦。
漳浦县乃是漳州府南部重镇,当年王起俸反正,郑成功就曾经有机会将其收入囊中,奈何清军有备,且福建清军兵力雄厚,偷袭不成就只能选择放弃。而现在,整个福建敌我力量对比已经出现了逆转的迹象,清军丧胆,漳浦县城如此轻而易举的为明军所得,漳州府清军更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随即,郑成功派遣右先锋镇总兵官黄廷督护卫左镇和中权镇转进西北方向,更是没费什么气力便收复了平和县城。
漳浦、平和以及早前就已经被明军收复的诏安县,这三个县构成了漳州府的南部地区。伴随着这三个县的全面光复,明军在漳州府的诏安县和潮州府的饶平县也成为了腹地,不再与清军接壤,郑成功旋即调遣了原本镇守诏安县及铜山所的余宽改为镇守平和县,而原本驻扎在饶平县的郭泰则率部前往潮州府城,听候陈凯的调遣。
腊月二十四,郑成功重新回到中左所,前脚回府,后脚就接到了陈凯剿灭苏利的报告。这意味着什么,郑成功很是清楚,有了这颗首级,潮州的内部动荡便可以暂且得到震慑,而这样一来,陈凯也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解决潮州当前的困境。
接到报捷的同时,郑成功也收到了陈凯关于解决土客之争的计划。说起来,这种办法全凭着陈凯个人的巨大威信,换了旁人,甚至是换了他来做也未必能成。这几乎是不可复制的,尤其是那个三年之期,实在是不长,假设三年之内无法收复广州,那么信任危机就会使得压力呈几何倍的爆发出来,再想要安抚住了,就绝非是什么易事了。
“但愿是我想得太过消极了吧。”
经过了小盈岭一战,明军在闽南的局面已经打开,陈尧策的反正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随着福建官府、绿营的恐慌越来越严重,自然也会有更多的有利于明军的发展。而在这期间,郑成功也不介意去做些推波助澜的事情,将这一进程加快。
想到此处,郑成功不由得回想起程乡沦陷以及土客之争刚刚爆发的时候,那时候陈凯还没有回来,他原本计划着的小盈岭之战经过了深思熟虑也不得不选择放弃。一切即将前功尽弃,若非是陈凯回来了,若非是这个值得信任的同伴一力主张,并且毫不犹豫的担负起了潮州的重担和责任,也不会有这一次的大捷以及闽南局面的一片大好。
闽南,顾名思义,自然是福建一省的南部。但是这里并非是天涯海角,与广东东部相连,如今广东东部虽说是明军的控制区,但却是面临着内忧外患,一旦崩盘,他在闽南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但是现在,有了陈凯坐镇潮州,他便可以心无旁骛的在闽南战场上与清军花式开打。想怎么折腾清军,就怎么折腾清军,如今漳州府南部已经全面收复,下一步,便是海澄县,乃至是漳州府城。一旦拿下了这些漳州府的核心地区,大军无需急于北上收复漳州府北部的各县,直接席卷泉州,进而夺取福州,八闽之地必然是天崩地裂般的变局。
局面一片大好,对于陈凯的主张,郑成功自然也是竭力支持的,因为这不仅仅是在支持陈凯,更是在支持他自己,他们两个人本就是站在同一条战线里,背靠背的面对着穷凶极恶的满清。
陈凯的计划,郑成功不打算表示任何的异议,甚至是任何的想法。他信任陈凯,陈凯也信得过他,这就足够了。相较之下,倒是陈凯早前预估的一件事情,现在反倒是更加重要了起来。
前不久,陈凯回来的时候带回了部分鲁监国朝的部队,并且认为鲁监国很快就会前来投奔。由于唐鲁之争的缘故,郑成功并不是很看好这一估量,但是有了陈凯的话,也免不了在他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些想法来。
果不出陈凯所料,鲁监国朝在走投无路之下最终还是进入了郑成功的地盘海坛岛,郑成功幕中的在这几年里成长起来的又一个谋主潘庚钟以为,可以用隆武帝任命的宗人府官职来与鲁王相见,这样就可以规避掉礼数上的一些问题。而对于与鲁王相见的目的,潘庚钟和另一个得用的参军冯澄世则表示,可以借此来吸纳鲁王带来的那些明军,比如张名振、比如周鹤芝、比如阮骏的部队,都是浙江明军的精锐。旁的不说,最起码海战的能力都会太差。
这也是陈凯出发前的意见,唯一不同的就是陈凯没有提及礼数上的东西,大概是过于匆忙了吧。
与这两个心腹谋士进行了商议,郑成功便派人请鲁王一行来中左所一会。估摸着时间,正月初一、初二的应该就能抵达。
还有几天的功夫,郑成功打算休整一番,等过了春节再行出征,彻底推倒清廷在闽南的统治。就在这个功夫,冯澄世送上了两份谏言,郑成功细细看来,也是大喜过望。只不过,其中的一个乍看上去倒没什么,但是似乎陈凯以前好像谈过一些关于日本的事情,就显得有些值得商榷了。
“铸币的事情,冯参军你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至于赴日乞师一事,我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第七十六章 烈火烹油(中)
赴日乞师是明王朝在清军入关后局势急剧恶化,从而在迫不得已之下选择了对外寻求援助的政策。这项政策在鲁监国朝以及隆武朝、永历朝的郑氏集团都有过展开,这无不是源于鲁王系统的浙系人马和福建的郑氏集团与日本都有着较为密切的商贸往来关系,就像是陈凯从广州回来时获知的那件永历朝廷向罗马教廷寻求援助的事情,二者在性质上并不存在着太大的区别。
由于郑芝龙以及郑成功在陈凯到来之前都曾进行过赴日乞师的政策,陈凯在郑氏集团站稳脚跟后就曾对此进行过了否定。
郑成功听得进去与否,这一次会否继续施行,其实很难说,但是不得不说,冯澄世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连带着那份铸币的计划,对于潮州战场上尚在竭力维持,而在闽南战场上正在急于寻求突破的这支大军而言,确实是填了一层底气。
铸币的事情,郑成功需要通知陈凯,因为明军所需的矿石、金属至今依旧有不少是来源于潮州。而且随着铸币的展开,铜料紧张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上也如果陈凯能够想到办法,也是不小的补充。
接到消息时,陈凯正在南澳岛上视察工作。郑成功取得小盈岭大捷,进而引发了漳浦反正,这都是极好的事情,甚至就连冯澄世提议铸币,陈凯也是表示赞同。不过对于铜料的生产,陈凯也还需要时间来琢磨。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陈凯主持军器局期间,虽说武器、甲胄上用铜量少得可怜,但是单单复制灵铳一项,就耗费了巨额的铜料,郑成功那几年海贸所得的铜料绝大多数都填在这里面了。
潮州一府,真正规模较大的还是银、铅、锌、铁以及煤这样的矿藏。铜不是没有,程乡那边就有不少,好像还是富矿。奈何现在程乡现在已经姓了郝,他暂且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这事情,陈凯更加倾向的还是建议郑成功加大海贸的收集,利用原本的海贸优势来推行铸币,暂且也就只能如此了。
回到了南澳岛,岛上已是物是人非,冯澄世搬迁军器局,大量的工匠及其家属都乘船前往了中左所,民房多有空闲不说,很多工坊也不得不闲置了下来,曾经的那个闽粤交界的未来工业中心随着主事者的变更也出现了迅速的破败,从另一个角度也见证了福建明军战略重心转移的事实。
工作岗位大幅度减少,民房大量闲置,南澳岛的经济处于全面倒退的状况。对此,陈凯也暂时顾不上这些,而是来到了那座军器局附属学堂,听着那朗朗的读书声,却是放心了不少。
学堂,冯澄世不知是为何,并没有搬迁到中左所去。是瞧不上陈凯加大力度培训的数学、物理人才,还是暂且还来不及,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写了书信给郑成功,要将军器局附属学堂从军器局名下划出来。
这是未来,放在冯澄世那么个封建官僚的手里,陈凯觉得是一种资源的极大浪费!
巡视完毕,回到了总镇府,似乎整个岛上也就只有这里是没有太大变化的。算不得繁忙的军务,自是没办法与郑成功还在时相提并论,但是起码从郑成功杀入潮州以来的这几年也都是这样子了;一支小部队在演武场里操练着,还算是虎虎生风,这是陈豹的南澳镇的一部,在早前的一战里,南澳镇表现中规中矩,不好但也不差,说到底,训练再多,不如在战场上杀一回人来得更实在。
这一次,陈凯没有去见陈豹,反倒是来到了那处花园。步入其间,侧身于小亭之中,伊人仿佛就坐在对面,听着他侃侃而谈。只可惜,物是人非,哪怕是他暂且也没有功夫去操心那桩婚事了。
一切随缘吧。
离开了花园,回到小院,原本的四个下人,现在还剩下了三个,小厮陈松去了府衙做事,而这三个人则还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这一次随着陈凯去潮州。
“真遗憾,不能继续在总镇府蹭饭了。”
这次回来,陈凯如是对陈豹打趣儿道,后者也是付之一笑,完全是拿陈凯这脾气没办法的样子。谁又能想得到,当年陈凯刚刚登岛时,陈豹对他最是恨得一个咬牙切齿。
“老爷,晚饭马上就准备好了。”
“嗯,做好了到书房叫我。”
书房里的书册,大多已经打包封箱了,连带着小院里很多属于他的东西都要搬到郑成功在潮州的行辕,也就是车任重原本的府邸改建的潮惠分守道衙门。陈凯从案上拿起了一本他亲自撰写的书册,这是一本读书笔记,是他这些年阅读的那些关于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的一种归类整理。
翻来翻去,直翻到了一页绘有复杂图形的,陈凯又向前翻找了几页,便从这一相关内容的开头从头看起,一直到了贴身丫鬟前来告知晚饭已经做好,才重新放下。
晚饭很丰盛,厨娘显然是把看家的手段都拿出来。这,毕竟是他们在南澳总镇府的最后一顿晚餐,明天一早就要随陈凯北上潮州府城,估计达到之日,也已经临近除夕了,明年,也就是永历六年的春节,应该就会在潮州府城的分守道衙门里度过,这对于他们而言也同样有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用过晚饭,陈凯照例去洗漱一番。一切完毕,也不继续看书了,让人将书房里最后的那些书册收拾起来,便自顾自的回了房。
躺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眠。永历六年,对于寻常人而言或许仅仅是一个和永历五年应该不会有太大区别的年份,但是陈凯却很清楚这原本是南明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将会发生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而这些大事件也会深刻的影响着后世的时局发展。
如何更好的走下去,陈凯尚在深思。单单从如今闽粤两省的局势而言,单单从他和郑成功背靠背而战的福建明军而言,他必然是要确保郑成功在闽南的势头不被广东的清军所打断。而就现在来说,他回归广东一出手便剿灭了苏利,看似大有逆转颓势的架势,但实际上去了一个苏利,又来了一个黄应杰;郝尚久的威胁,也如同是达摩克里斯之刃一般悬在头上;最大的问题还在内里,土客之争暂且得到了安抚,但那些广州百姓如何将他们的最大能量发挥出来。
除此之外,永历六年的历史会否因为他早前几年的努力而发生改变。另外还有那个冯澄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施琅,这都是存在着不可预知的可能性的。
明年将会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一年!
第七十七章 烈火烹油(下)
“冯参军,赴日乞师一事,我已决定,暂且不做考量。至于原因,建平侯多年来往日本,陈参军当年也分析过日本的局势。日本如今幕府与各藩处于大小相制的状态,是不会出兵来援的。”
五十一年前的关原之战奠定了日本当前的政治态势,德川幕府独领风骚,但下面却依旧还有着很多大名在虎视眈眈,比如萨摩藩。这样几近凝固的态势,直到黑船事件的爆发才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面前开始土崩瓦解,经过了十一年的酝酿,终于造成了倒幕运动的爆发。
但是,那却已经是两百年后的事情了。在这期间,清军入关,南明也曾派人前往日本求取援兵。对此,如萨摩等藩是积极响应的,他们也不在乎是哪一路的明军,只是希望借参与明清战争来扩充自身的实力。但是,他们的这些小心思却无不被德川幕府所洞悉,德川幕府为了维系平衡的政治态势,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这是核心利益所致,并非是冯澄世在谏言中提出的卑辞所能够转圜的。
比之历史上,郑成功控制的地区多了一个潮州府不说,原本因马得功突袭厦门岛而造成的巨大损失也得以避免。托陈凯的福气,郑成功掌握的实力比之历史上更加强大,军需财政上的压力也不似那么严峻,以着他素来骄傲的性子,确已不具备向日本乞求援助的必要了。
郑成功否定了这项谏言,冯澄世却也并不在意。原本这就只是一个备选方案,他的核心计划是铸币,借铸币来强化郑成功所部的经济实力,同时增强他在郑氏集团内部以及军器局的话语权。现在郑成功同意了铸币已是大喜,已是大喜。
对军器局的恢复生产进行了报告,冯澄世便返回到军器局继续办公。见他回来,他的儿子冯锡范便跟进了公事房,问及情况,对于郑成功暂且不打算赴日乞师的事情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来,但是对于铸币,却依旧是显得忧心忡忡。
“父亲大人,现在关键还是铜料,没有铜,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一点,冯澄世自然是比冯锡范更加清楚的。眼见于此,他便把那些关于收集清廷顺治通宝以及明廷旧铜钱进行重铸的打算进行了说明,但冯锡范却总觉得这样的手笔太小,不够气魄,也难以快速见得成效。
“父亲大人,儿子想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那几门副铳融了……”
“不行,绝对不行!”
所谓副铳,就是当年郑鸿逵在揭阳码头捞出来的那门灵铳的复制品,陈凯一共复制了两次,算上那门本尊,一共七门。两门放在了南澳,另外五门,郑成功原本有过将其中两门运去香港的,后来还是没有舍得,如今则全部被郑成功运回了中左所。
这几门炮,除了灵铳还发威过几次,复制品实在是缺乏机会,就连陈凯守厦门时由于这等火炮的后坐力太大,也没敢搬上城墙。如此算来,恰如冯锡范所指的那般闲置无用。奈何听了这话,冯澄世却当即便拍案而起,指着冯锡范的鼻子便喝道:“你这小子,既然视其为敌手,总要知己知彼吧。总是这般毛毛躁躁的性子,几时能改?!”
说罢,冯澄世便将一份塘报甩在了冯锡范的身上,让他好好看看。而后者面对父亲,也不敢多言,一缩脖子,道了句“父亲大人息怒”,便连忙翻开了塘报。未及,面色便是一片铁青,旋即便向冯澄世言道:“父亲大人,这必是陈凯那厮刻意为之!”
塘报的内容,无非是陈凯剿灭苏利,其中提到了使用两门副铳轰塌碣石卫城的城墙,大军鱼贯而入的细节。
明时,从明初的洪武、永乐的筑城、包砖借以巩固统治,到中期的嘉靖年间的备倭,修城都是明朝统治者乐于去做的事情。奈何中古时代的城墙面对近代火炮的防御能力严重不足,这一点早已被陈凯所察觉,此番专门写就,也是为了借此影响和启发郑成功。奈何如此这般,却被冯锡范认定是陈凯在试图掩盖当年的好大喜功,竟是怒气哼哼了起来。
冯锡范生气,冯澄世更气,不过并非是他那个从小就极其聪慧的儿子那般怨恨陈凯,冯澄世更生气的还是他的这个儿子实在是急功近利,完全受不得失败,当即便喝骂着让其滚回家去闭门思过,好好练练养气的功夫。
“为父说过多少次,国姓倚重的是能做事、会做事、敢做事的人物,不是会挑事争斗的,施琅就是最好的反例……照你那般,融了陈凯铸造的副铳,岂不是向陈凯宣战?就算宣战了,国姓也没有介意,但若是日后随便一门副铳轰破了城墙,你现在做的一切都会变成把柄……庆幸吧,庆幸陈凯没有打算耍心眼,否则等着咱们去挑他的毛病,他在潮州是有全权的,随便耍点儿手段,国姓只会看到是咱们父子的错处!”
………………
发生在军器局的这一幕,郑成功自是不会知晓。他如今还在忙于制定继续打开闽南局面的计划,试图进一步的扩大控制区,收复更多的土地。这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而就在这个时候,磁灶、钱山、小盈岭三战三捷以及十来天前陈尧策反正的影响进一步发酵,还没到除夕夜呢,郑成功就率先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
“起来吧。”
“谢国姓爷。”
腊月二十九,清海澄副将郝文兴派遣中军胡安然秘密前往中左所求见郑成功,约开城纳降,以玉玦为贽。
郝文兴是福建清军中颇为能战的一员猛将,镇守海澄县多年,无论是郑彩郑联兄弟,还是郑鸿逵郑成功叔侄,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多次发动进攻,最多也就是占据港口,想要破城实在是痴人说梦。而这个郝文兴,不光是守城有方,几次协同出战,表现也颇为不俗,比如永历三年的盘陀岭之战,郝文兴奉命绕道背刺中冲镇,若非陈凯突然出现在战场,借助于迷雾的视线不清完成了对王邦俊的狙击,柯家兄弟以及中冲镇根本逃不出郝文兴的拦截。
比之早前提出反正的王起俸、陈尧策等将,郝文兴的能力更强,而且还是清廷在号的副将。此人来降,且带着一座海澄县城,正在谋划着下一步的攻势的郑成功自是欣喜万分,当即便谈妥了反正事宜,并且赠予胡安然黄金五锭,并赐予郝文兴八宝逞带一条,以为约定。
消息来回传递,双方便定在了正月初二,由郑成功率大军直薄海澄县城。相隔不过两日而已,郑成功连忙调遣部队,可也就在这个时候,鲁王的船队如期抵达中左所,郑成功接到消息,亦是不由得舒了口气。
“终于来了。”
第七十八章 厚积薄发(上)
鲁王一脉,始于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朱檀,就藩兖州府,乃是明王朝传承最为久远的一支亲王血脉。传至崇祯十五年,清军攻兖州,鲁安王朱以派自缢。
当代鲁王朱以海是为鲁肃王朱寿镛之子、鲁安王朱以派之弟,当年是躲在死人堆里逃过了清军的追杀,并于崇祯十七年二月袭鲁王爵位。一个月后,大顺军攻破北京城,朱以海一路南逃,寓居浙江台州府。
随后,弘光朝灭,潞王降清,清廷厉行剃发易服,激起了天下群起反抗。奈何桂藩尚在广西,江浙的士大夫以及明军、义军们便公推鲁王朱以海继承大统,是为鲁监国。
虽然当年是躲在死人堆里才逃过了清军的追杀,但是朱以海却有着异于南明诸帝的勇气。起兵之初,便敢于抵近到钱塘江前线去振奋士气,后来在福建、在舟山,也都有过随军作战的经历。
然而,浙江本就是东南大规模抗清运动的最前线,承受重压,背后也在与唐藩争立。内里,手中无有嫡系部队,文武不和,不得不倚重的方国安、王之仁二帅私心自用,多方压力交叠,待江上师溃,便只得退出了浙江战场。
随后的日子里,先是郑彩迎奉至福建,双方不和,矛盾爆发,清军大举南下围剿,只得扬帆远去;在不得不退回浙江战场之后,又是朝廷内部的各种内讧,伴随着四明山失守,掎角之势被破,尤其是那场横水洋之战的离奇失败,舟山失守,他们便不得不再次沦落福建。
这期间,并非没有部分明军灰心丧气,选择了向清军投降,在舟山有之,在福建亦有之。舟山的陈凯触之不及,但是千万福建投降的浙江明军却被他劫了胡,如今反倒是被郑成功纳入了麾下。
浙江已无立足之地,福建这边也缺乏民心基础,鲁监国所部明军已无立锥之地,只得南下投奔郑成功。
“宗人府宗正协理宗人府事,仪同驸马都尉,招讨大将军威远侯国姓成功,见过鲁王殿下。”
按照潘庚钟的谏言,郑成功以隆武帝任命的宗人府宗正的官职与鲁监国一行相见。这份拒绝承认鲁王监国的态度,却还是招致了张名振等人的不满。只是不满归不满的,此刻到了人家的地头,本就是寄人篱下,朱以海没有说什么,张名振等人也没有说什么,礼数上就这么将就过去了,也是无可奈何。
唐鲁争立,旧事依在。郑成功对朱以海这个国朝宗亲的态度还好,只说是安心在金门颐养天年,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无不是要将朱以海带来的浙江明军归于麾下。比之历史上,郑成功对舟山之战的详情以及浙江明军的现状更为了解,更是叫来了荡胡侯阮美等人来与朱以海相见。鲁王君臣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接受郑成功的安排。否则的话,他们既不打算降清,又无处可去,军无粮则散,便唯有死路一条了。
当天,鲁王朱以海便在一些旧臣的簇拥下前往金门做起了寓公。而郑成功则当众宣布,任命定西侯张名振管水师前军、平夷侯周鹤芝管水师后军、英义伯阮骏管水师前镇,在名义上完成了对浙江明军残部的吸纳。
在吸纳浙江明军的同时,郑成功也任命了辅明侯林察管水师左军、闽安侯周瑞管水师右军,由他自领水师中军元帅,重新完成了明军水师的编制划分。
第二天一早,郑成功亲率大军自厦门出发,扬帆直入海澄港。海澄港内水浅,平日里大船难入,值郑成功亲提大军而来,当日潮水高涨数尺,郑成功乘座舰直入,泊于中权关下,海澄一县商民多惊谓曰:“从古未有,真水坚可渡之符也。”
按照约定,郑成功大军抵达,郝文兴当即开城,率麾下将士诣军前纳诚。郑成功当即赏赐反正将领士卒白银一万两、郝文兴五千两。授郝文兴援剿中镇总兵官,挂破虏将军印,赐蟒袍玉带。其幕中赞画毛恒及郝文兴所部将领各有升迁差遣。所部将士,由郝文兴带领返回中左所,安插家眷,励兵出征。
至于海澄县,郑成功则委派了麾下追随多年的亲信,中军都督张英(注)率兵镇守,委任参军黄维璟掌县印,随增筑城池,以为厦门岛的陆上屏蔽。
说起来,郝文兴当年参与过盘陀岭之战,与柯家兄弟算是颇有仇怨的。这一遭,郑成功设宴庆功,柯宸枢亦是在场。郝文兴知道柯宸枢是郑成功的心腹爱将,连忙敬酒致歉,后者则表示当时各为其主,无需介怀,并且很熟稔的与郝文兴并坐席上,一边饮酒叙话,一边讨教兵法,倒是相谈甚欢。
眼看着席上的众将气氛融洽,郑成功也是不由得感叹。他麾下将校如云,性格各有不同,但真如施琅那般的刺儿头,却也是仅见了的。当初施琅来之前,军中气氛一片融洽,现在施琅死了,军中又恢复到了一片融洽的气氛,内里面或许还会有些勾心斗角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总好过施琅还在时的那般。
庆功宴后,稍停个一两日,郑成功便带着郝文兴等部返回中左所。海澄县即下,漳州府城以南的四个县便尽入明军之手。就漳州府一府而言,北面的龙岩、宁洋、漳平三县已深入内陆,最近的漳平县距离府城也有两百多里地之遥,后世也曾专门设龙岩州直隶管理。
郑成功不打算过早的深入内陆,按照与陈凯一起谋划的战略走向,扬长避短,发挥明军海上的优势,先取福建菁华的沿海地区,再行深入内陆,把占关卡,实现对福建一省的光复。既然如此,那么下一战的目标自然而然的便是海澄县西北方向的漳州府城了。
“不,我军暂且不取漳州府城。”
郝文兴第一次参加的军事会议上,郑成功否定了自海澄县继续沿陆路推进的方略。不似当年初出茅庐之际,动辄便将目标定在了战略要地或是府一级的城池,现在的郑成功要务实许多,他的战略战术也渐渐的有了他自己的风格。
“各部整顿兵马,正月初十,直取长泰!”
注:张英,这个名字在明末清初比较普遍化。早前降清的浙江明军将领静洋将军张英,再比如康熙朝重臣张廷玉的父亲也叫张英。
第七十九章 厚积薄发(中)
长泰县位于漳州府城的东北方向,凭此便可威胁到泉州方向清军援漳的必经之路——江东桥。郑成功选择先取长泰,就是为了形成一个关门打狗的局面。这是对漳州府城内的王进、王之纲二帅的重视,更是对于这一次收复漳州府城的势在必得。
大军溯九龙江而上,转道长泰溪,长泰县城就在二者交汇的所在,郑成功大军抵近,但是这一次长泰守军却没有弃城而走或是开城反正。而郑成功,也打算稳扎稳打,并不是很急于完成这一次的攻城作战。
闽南的战局,在小盈岭大捷后开始出现逆转,直到此刻方有放缓的迹象。而此时,相邻的潮州府,回到潮州府城未久的陈凯仅仅是刚刚过完了正月的前几天,便又有了新一步的动作。
“……海阳县丰顺都及其周边地区,素为揭阳、海阳、程乡、大埔四县边陲之地,万山环绕,层峦叠嶂,各县鞭长莫及,匪患频仍,以致民不聊生。近年来,滋生如吴六奇等乱匪,作乱一方,兼程乡沦陷,丰顺营距府城过远,不利守御。”
“是故,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决定并海阳县之丰顺都全部,揭阳县之蓝田都九图、十图,程乡县之万安都径心、环清、建桥三堡以及大埔县之清远都白芒社等四县边陲地为县域,以原丰政都潘田通判府城为县治。委任……”
明初,改元时潮州路为潮州府,初时设海阳、潮阳、揭阳、程乡四县。但是由于地域面积过大,有明一朝,累次拆分,至崇祯年间已分为海阳、潮阳、揭阳、程乡、饶平、惠来、大埔、澄海、普宁、平远、镇平等十一个县。饶是如此,海阳、揭阳、程乡、大埔四县交界之丰顺都依旧为各县鞭长莫及,民众据险抗粮抗差,偷矿造反,威胁周边地区百姓生产生活。因此在嘉靖年间就已经设有潘田巡检司,随后更是设通判府及守备府于丰顺都。
丰顺都及其周边地区,行政、防务名义上归于各县,但实际上已为府城直隶。陈凯重新修改行政划分,既是为了使其更为合理,同样也是在彰显他在潮州府的存在,以及向潮州百姓表明其态度。
“瞧了吗?除了县令和县尉,县丞、主簿以及各房的吏员和衙役,全都是咱们潮州人,尤其是吏员和衙役,更都是丰顺县当地的。”
“是啊,陈老大人不是说了吗,丰顺没有分地,所以不增加广州籍吏员和衙役的编制。”
“不只是这么简单的,瞧瞧县令和县尉,也没有一个广州佬,陈老大人用心良苦啊。”
“……”
潮州的土客之争,仅仅是暂且安抚了下去。双方由于土地的问题矛盾依旧存在,现在说句不好听的,无非是给了陈凯这个画饼充饥的大人物一个面子罢了。陈凯此举,便是用一个新设县的吏员和衙役的空缺来安抚本地人的情绪,让他们相信陈凯并非是程乡那边传来的什么帮着广州佬从本地人手里强夺潮州土地的主谋,用革命的实际行动来击碎反革命的谣言!
同样的,在揭阳县的西北部,陈凯划分出了十三个乡镇的区域归并为一个名为揭西的县,县治设在他当年向郑成功谏言以为面向惠州府的守御要点的河婆镇,使用的官吏人员,也同样是照搬了丰顺县的例子。
政令下达,两个县的行政班子便赶往各自的县治赴任。然而,伴随着程乡为郝尚久攻陷,大批的百姓避难南下,潮州一府的压力依旧巨大,这里面有普通百姓的生计问题,更有大批儒生的“就业问题”,甚至早前的土客之争中,根据陈凯的调查和了解,其中也不乏心怀怨愤的儒生的身影,只是未免激化矛盾,陈凯不愿轻动罢了。
“陈道台招募读书人到幕中赞画军务?”
“是啊,就是跟着那两个县新设的政令一起下达的,不信你们去看啊。”
酒楼里,一众本地的士绅、富户以及读书人用着饭,也在相谈着关于这几道正月里下达的政令。分县,名单都是早前在暗地里运作过的,陈凯做主,下面的官吏们也有参详,无非是调任和填补空缺而已。能够为这些儒生解决的“就业问题”不可谓不是少得可怜,尤其是那些广州的读书人,更是一个没用。
但是这一条政令,招募的范围却不仅限于潮州本地人,广州人、惠州人、福建人乃至是任何一地想要在陈凯幕中做事,为王师赞画军务的有志之人都在招募范围之内。唯一的要求,就是读书识字,最好再会些数算,或是对地理形势有所了解的,甚至还会有优先进入幕中的资格。
“陈道台说到底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心里面肯定对那些粗鄙武人存在芥蒂。这幕中,看上去是解决一些读书人没机会做官的问题,日后估计还会有更大发展也说不定呢。”
一个看上去较为富态的中年儒生大手一挥,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感觉,到好像是年轻了几岁的样子。陈凯,何许人也,虽说只是个童生,但是在这潮州、在那广州、在闽南的地界上,哪个还敢小视其人?
甚至很多在本地儒林中颇有些盛名的老学究也多有表示,说是以着陈凯的聪明才智,把心思用在八股文上,最起码也是个名列三甲。当然,对于这些见惯了科举的老先生们,也无不是痛心疾首的向弟子们表示,如陈凯这般的“不务正业”,若非是赶上了这么个乱世,是根本出不了头的。所以,作为读书人,当务之急还是要读圣贤书,学着写好八股文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的声音,陈凯不是没有听过,无非是一笑了之罢了。仗着潮州与中左所相隔不远,陈凯向郑成功要求的军器局附属学堂的转隶事宜也已经得到了郑成功的批准,更名为广东质测学堂,其中质测二字引用的是当代学者方以智在其著作《物理小识》中关于科学的用词。
兴建学堂,终究是好事。更何况,这些学生大多都已经经过了两年多的学习,陈凯始终在往里面砸钱,现在也到了该让他们出来做些事情的时候了。
第八十章 厚积薄发(下)
分县展开,调集的官吏已经赴任,很多涉及到的行政事务也都已经开始进行。饶平成为腹地,陈凯将郭泰所部移驻三河坝,以备郝尚久的袭扰。
从性格分析,郝尚久并非是有太大野心的存在;其人所部兵力有限,根据细作描述,近来的扩编规模也不是很大;而镇平、平远二县,如今也还在遵从明军号令的地方土豪之手,陈凯的赫赫威名他们都是听说过的,这一次会摧枯拉朽的解决掉了苏利,也很是给他们打了一计强心针;再加上莲花山脉的地理阻隔,对于北线战场,陈凯的担忧还不甚巨大。反倒是在南线,确切的说是在重兵云集的螺河一线,实在是需要他下更多的功夫。
正月十五刚刚过去,永历六年新年的喜庆气氛尚未散尽,哪怕是喜庆气氛最为浓重的那些天也在继续忙碌着的陈凯就更是不会停下脚步。
分县的议论开始褪却,陈凯便第一时间赶到了碣石卫城。一个月的修缮工作,对于明军造成的破坏来说似乎还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所幸的是,这些俘虏似乎都已经开始适应了这份苦力的活计,各县抽调的衙役们也利用了这段时间完成了针对绝大多数俘虏的鉴别,清理出了少量被裹挟的百姓,放其回家,剩下的也大致判罚了劳作的时间。
“回总制的话,卑职与同僚们已经将那些俘虏进行了打散分组,每个营里都会有不同判罚期的来源于鞑子不同营头的俘虏,以确保其难以形成凝聚力……”
番禺典吏丁有仪负责这些劳动改造营的文案工作,不比官员,陈凯调来的都是吏员和衙役,这些人都有着祖传的行政事务的经验,对于管理以及人心的掌控都更有经验。相较之下,他们缺的无非是科举考试的成绩,换言之就是学历。
解释的同时,丁有仪恭恭敬敬的递上了相关的报告和文书。对于陈凯,他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和佩服,这样的心态,几乎所有广州百姓都是如此的。此刻一边看着陈凯翻阅报告,一边进行针对性的解释,丁有仪的胸中不由得涌出了一股自豪感,一股关于他是在明军光复广州的过程中添砖加瓦的引以为豪。
报告完毕,陈凯思虑了一番,随即吩咐道:“总体上很好,但是力度还要加大。”
“总制的意思是?”
丁有仪拱手问及,陈凯的口中吐出了那些冰霜雪雨:“一人逃亡,全队连坐;举报有奖,可免除连坐之罚,并减低劳作时间;密谋叛乱及逃亡者,妻女没入官府为奴,本人尸身吊在营门前暴晒,以为全营苦力戒。”
“卑职遵命,这就是将总制的意思传达下去。”
伴随着陈凯的抵达,明军迅速的在螺河上修建起了几座可供长期使用的浮桥。随即大军越过螺河,在螺河以西安营扎寨。
莲花山脉以东,清军只有海丰县城和胜捷所这两处要点,明军原本就在螺河一线布防,更是可以依托海运和碣石卫城这样的据点进行快速补充,而清军的主力部队则尚在惠来县城,这里只有一千兵马的惠州绿营,以及约莫千来人的苏利旧有的部队,由苏利的旧将陈万权负责统领。
双方敌我实力差距过大,清军自然是无时无刻的不在关注着螺河一线明军的动向。这才刚刚过完正月十五,谁知道明军就已经迅速的渡过了螺河,陈万权当即便是向惠州府城方向发出了告急文书,只盼着刚刚赶回惠州府城过年的黄应杰能够尽快赶回来。
陈万权是心急如焚,很快,接到消息的黄应杰也是气得火冒三丈。明军是干脆就驻扎在螺河一线的,但是他的主力部队的家眷们却还都在惠州府城里。去年十一月和腊月时巴巴的逼着他跑了一趟,然后留下个县城和千户所城给他,就没了动静,更是将那个骑兵镇都调了回去,摆明了就是不想打了。可是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有没有一个月啊,就又跳出来了,摆明就是不让他安心过日了。
眼见于此,黄应杰连忙向广州的尚可喜进行了上报,得到的回复则是调遣了东莞总兵张道瀛去配合他围剿潮州明军。
张道瀛和他一样,是李成栋的旧部。他先为明军,后为清军,随李成栋反正,又降了尚可喜,饶是刚刚过完正月十五,张道瀛也不得不带着部队开赴惠州府城,与黄应杰汇合。只是二人这一见面,牢骚自然是少不了的。
“老王爷是铁了心的要用咱们这些宁夏王的旧部去消耗海寇的力量了。”
“寄人篱下,能有什么办法。你,我,还有郝兄弟,不都是一样吗?”
“哎,只当是让朝廷见见咱们的忠心了。”
“……”
尚可喜是全权负责广东军政事务的汉人王爷,地位之高,哪里是他们这些刚刚又跳反回去的绿营将领能够比拟的。现在摆明了就是要用他们来避免藩兵的损耗,十有**是等到他们和明军对耗的皆成疲兵了,再出动藩兵来一鼓作气,就像是前不久他算计苏利的时候,无非是蝉、螳螂和黄雀的角色调换了一下罢了。
奈何如此,如那张道瀛所言,他们也只得遵命而行。张道瀛留下了部分守卫东莞县城的部队,带着主力展开了东进,而黄应杰同样是如此。这样一来,算是苏利的旧部,清军迅速的在海丰一线集结了不低于五千的绿营,其中超过八成是李成栋带出来的老卒,战斗力可想而知。
清军迅速的展开集结,并且大踏步的向着海丰县的方向前进。海丰的消息,自然是他们最为关注的,但是根据陈万权的后续报告,明军在越过了螺河之后,并没有继续向海丰县城方向开进,仅仅是派出了骑兵进行骚扰而已。
黄应杰和张道澄很清楚,螺河一线的明军,为首的乃是杜辉,为中冲镇总兵官,但是真正负责节制潮州一府的却是那个陈凯。
陈凯到底又想要干什么,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只得继续进兵。既然看不明白,黄应杰便干脆带着两部的骑兵先行一步,赶往海丰县城。到了海丰县城,黄应杰便开始指挥骑兵驱逐周边的明军游骑。
这项工作,说不上困难,毕竟即便是按照清廷的规定,他们这些广东的绿营步骑比例为四比一,两部加一起也是有上千骑兵的。而明军那边,铁骑镇的旗号还没有出现,明军总兵力也不占什么优势,更何况是骑兵了,更是少得可怜。
然而,随着黄应杰的驱逐工作逐步展开,在张道瀛率领的主力部队抵达海丰县城时,他的探马也已经摸到了可以约莫看到明军在螺河一线的实际行动。而这时,他们也终于弄明白了陈凯到底是在干什么了。
“这是个诱饵!”
第八十一章 夯筑
“这是个诱饵”
海丰县城里,黄应杰和张道瀛是如是说来的。螺河之畔,陈凯也是这么告诉杜辉、柯宸梅、周全斌、蓝登、沈奇、陈斌等将的。只不过,在黄应杰眼里,陈凯的诱饵是明军在螺河西岸的土木工程;而在陈凯的眼里,诱饵则是海丰县城,那些土木工程则是用来捕兽的夹子!
“竟成,你确定这东西真的有用吗,怎么看不出一点儿城高池深的样子来?”
军议结束,众将散去,杜辉刻意慢了几步,再回来向陈凯问及。杜辉的面色流露的不光是疑虑,更有着彼此的关切。说起来,他们二人也是多年未有太紧密的交集了,但是多年前一起夺取潮州府城,从而打开潮州局面的往事以及生死之交却并没有因此而淡化。
“放心吧,时代已经不一样了,该是给鞑子表演一下真正的技术的时候了。”
陈凯向帐外指去,在远处,螺河的西岸,明军营寨的背后,大队的苦力正在夯实地基、挖掘沟壑,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从各县抽调的土木工匠,以及一群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凑在一片挖掘沟壑的劳作点前,在粗糙的木料拼起来的桌子上对着一张张画有复杂图案的设计图指指点点,更是为了那一条条直线、曲线在地面上的成型吵得不亦乐乎。
“这条线,按照比例是有十六丈七尺的,你们计划挖掘的长度只有十五丈九尺!”
“小兄弟,这个要是挖那么长,后面那条沟的长度就不对了啊。”
“怎么不对?看好了角度,从这里,到这里,这是一条直线,而从这里,到这里,则是一条曲线……”
“可这条线……”
“这条线和这个沟没有关系,是堆砌起来的护墙!”
“可以用挖沟的泥土吗?”
“上面写着的是夯土结构,我们不懂如何夯土,这就要看你们的了。”
“……”
陈凯画的图纸,似乎和这时候的土木工匠所使用的很有些出入。所幸的是,那些广东质测学堂的学员们不仅可以协助测量工作,帮助工匠确定复杂的角度,更是可以充当图纸与工匠之间的翻译,避免无用功的造成,以致浪费本就不怎么充裕的时间。
数千个苦力,在明军和监管们的监督下,在工匠和学员们的指挥下挥汗如雨,竭尽全力的劳作着。吆喝的号子声中,沉重的夯杵在两人或是数人的炒作下,一上一下,重重的压实下方的土层。挖掘的工作同时进行着,只是这一次,所有的挖掘区域以及深度都是有着严格规定的,精巧得好像并非是一座寻常城寨那么简单。
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营寨之中,郑成功与陈凯也已经商议确定了由援剿后镇协助其他各镇操练新战法的计划。不过新战法是要改换编制的,所以同样是渐进性的操练,总要留有能战的部队以策万全。
中冲镇的营地里,三人一组的藤牌手重新编组,藤牌手一手持牌、一手操刀,他们站位密集,无非是寻常刀盾兵一到一人半闪展腾挪的区域。新战法强调的是配合,而非个人的武勇,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对于操练的难度上,也更加集中于配合,辅以藤牌手自身的武艺训练。
“让木匠做几个木桩子,左右各固定一根木棍,左面木棍上固定一牌,右面木棍上固定一木刀,要固定死了,不易损坏,做得傻大笨粗些也无所谓。”
土木工程还在继续,手里有的是抽调自各县服徭役的匠户。看过了中冲镇的操法,陈凯回想着一些脑海中的印象,吩咐着手下人去准备。东西也不难做,材料更是有的是,很快那傻大笨粗的架子就送了过来,陈凯便点了一队藤牌手过来。
“把这个架子当做是一个鞑子刀盾兵,按照刚才的操法训练。”
“卑职遵命。”
假想敌就在眼前,有了实体化,自是不同于命令中的幻想。三个藤牌手,一守两攻的原则不变,藤牌手们迅速的对木架子发起了攻势,似乎比刚才的操练更有些感觉似的。
“就这样先练着,需要改进的,提出来让随军木匠去改。”
明军的新操法并非是陈凯所关注的,也并非是他所了解的。看过了一番,他便回到了河对岸的大营,两支标营已经在那里集结,由林德忠带队,密集的长矛丛林浮现。而这一次,在长林寺义勇那边走过的弯路,有了经验的积累,就可以避免不少。
长矛列阵直刺,火铳手则还在紧锣密鼓的操练着装填。这里与对岸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但是有志一同的却是都在训练不同于这个时代中国战场上所惯常的那些战法,而是再从不同的方向实现突破。
若论战斗力,无论明清,皆是一个参差不齐。单说明军这边与周边清军的对比,即便是寻常依旧使用旧战法的部队,军**给更佳、武器质量和配置更好,且多有征战,战斗经验更为丰富,比之苏利那等土寇自然是更为强盛的。但若是比起李成栋带来的那些绿营精锐,战斗力却依旧要逊色不少,而这也正是明军兵败程乡的一大重要因素。
相较之下,明军编练新战法的部队在福建战场上如鱼得水,很是杀败了几次清军在福建的一些精锐部队。虽说这里面也有设伏和以多打少的状况,但是战争就是这样,并非每一次都会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尤其是福建那样的地形,很多正面会战也不足以支撑。这些编练了新战法的部队里,如戎旗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亲丁镇这样的部队,战斗力当已经超过了那些绿营精锐,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福建明军中的精锐,其中多有身经百战的老卒,本就不差清军多少。但是相对的,更多的部队虽说是编练了新战法,但是战斗经验还有待提高,却又是另一重境界。
不过,无论如何,编练新战法已经成为了提升战斗力的良方,这却是毋庸置疑的。此刻明军紧锣密鼓的操练着,先行出招,利用路途上的时间,便可以富裕出一段时间。
清军还在匆匆赶来的路上,明军这边该操练的操练,该修筑土木工程的修筑土木工程,待到黄应杰和张道瀛带着大军赶到之际,明军的初期准备阶段已经基本完成了。但是很快的,清军便注意到了明军的忙碌,驱逐、骚扰便忙不迭的发动了起来。
第八十二章 显形
漯河以西,从二月开始就已经成为了明军与清军骑兵争斗厮杀的所在。战火烧到了此处,百姓流离失所,荒弃的田亩之上,杂草丛生。时而,更有一支支的利箭自灌木、树林中射出,进而爆发起一场又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清军的骑兵数量更多,很快就在驱逐明军骑兵的过程中发起了一轮又一轮针对前沿哨所的攻击。
数日后,铁骑镇的旗号出现在了战场上,明军骑兵数量的严重劣势得以缓解,但却依旧处于下风。但是相比正月刚刚过半就杀过螺河的气势汹汹,明军的骑兵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取心,哪怕是铁骑镇进入战场,他们也依旧是尽可能的维持着营寨的外围屏蔽,防止清军将营寨以及营寨后面的热火朝天看个通透。
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清军的探马不断的向东压迫,大队的骑兵游荡在明军营寨以西的区域。明军的营寨,自是严阵以待,寨前外的壕沟和鹿角丫杈比比皆是,寨墙内的望楼、箭台,居高望远。旗帜挥舞,营外的明军骑兵参佐着营寨的指挥,不断的变幻着追逐、围捕、拼杀以及脱逃的角色。
铁骑镇抵达后,明军骑兵的压力顿减,而清军骑兵那边再想要观察到营寨以及营寨后方土木工事的进度就越来越难了。
很快,主力部队在海丰县休整数日后,便在黄应杰和张道瀛的率领下迅速的靠近战场二十里处。大军抵近,安营扎寨,明军对此无有任何骚扰的打算。清军轻轻松松的完成了安营扎寨的工作,在此有了一个前沿阵地,往来的距离更短,对明军的压迫就更加得心应手了起来。
极目远眺,清军的骑兵已经将明军的骑兵挤压在了营寨以西的一段狭窄的区域。但想要更进一步,观察清楚明军的进度,却还是需要继续向前,最好是绕到营寨的侧后。奈何,过了这片区域,明军的骑兵的阻拦势头便陡然加强,黄应杰依稀的看到,就在远处,似乎从营寨里还结阵杀出了一支明军的步兵,协助骑兵进行拦截的工作。而这一点,也很快就从探马的口中得到了印证。
“咱们的兵力怕是不足以一举击破海寇,兵行凶险,最好还是请藩兵前来助战,胜券才会更大一些啊。”
他们有多少兵力,他们自己知道,而明军那边,几个镇的旗号,根据探马的观察,营内也确实有着相应规模的明军,并非是什么虚张声势。算一算,最起码也是七个镇的兵力,比他们还要多上一些,而且好像螺河以东还有不少明军,如此看来,明军这些日子反倒是打得有些过于保守了。
明军骑兵数量上虽说是依旧处于下风,但是总体兵力更盛,且提前控制了这片区域,营寨稳固,也并非是清军一时半刻所能够奈何得了的。
“就怕老王爷和小王爷根本不打算来帮咱们。”
说来,黄应杰也只是发了句牢骚,但是张道瀛把话挑明了,他也是一阵无可奈何:“还是要找到海寇的破绽,硬拼,损了老底子,对咱们是没有好处的。”
………………
整个二月,清军都在不断的挤压着明军的活动范围。奈何明军虽然显得毫无进取之心,但是于清军对土木工程的观察却似乎还是存在着一条底线的——一旦触碰,便是寸步不让。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劳作,土木工程的地基已经打好了。有了一个夯实的基础,苦力们则开始了上层建筑的劳作,唯独有些不太一样的是,比起刚刚开始的时候,似乎是干劲儿更足了些。而这一切,与监工们的皮鞭以及那少数吊在营门前都已经晒成了人干的尸身没有任何关系。
“努把力气,活儿干好了,你们也能像他们一样恢复自由身。”
几十个判罚劳作时间短的,在地基完成后便当众进行了释放仪式。他们都是碣石卫的,放归数日后,还有个带着些吃穿用度过来,说是帮着一个同坊巷的熟识的家人送的,更是让那些苦力们看到了希望。
劳作的号子更为激昂,螺河以东,陈凯眺望着远处的工地,对身边侍立着的丁有仪满意的点了点头。
那个苦力,是丁有仪特别挑出来的,早在判罚的时候就已经挑拣出来的。约定好了,待日子够了便放其人回碣石卫城,后者也不负所望,与一个熟识的家人报了还活着的喜讯,便带来了这份虽少但却不可或缺的希望。
“宽严相济,做得很好,一个小小的典吏,屈才了。”
“总制过誉了,卑职只是一得之愚。”
工作热情的提升,工作效率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提高。进度在缓慢加快,这终究是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清军在继续施压的过程中,也在寻求着从螺河上游的山区寻找可以绕过明军防线的可能。只可惜一旦进入了山区,结寨自保的山民便足以让他们不胜其扰,尤其是当陈凯向左近山林的百姓下达了缴获清军军服、武器、旗鼓乃至是首级都可以得到奖励的政令后,清军的探子就更是举步维艰了。
“黄应杰是个什么东西,张道瀛又是个什么东西,在陈老大人面前,都是一滩烂狗屎。连他们的主子都被陈老大人算计了,他们还能翻出了天不成?”
透过基层的行政体系,山林的百姓从那些得到了陈凯以官职、府县儒学入学资格等方式拉拢的士绅、乡老们的口中,日渐熟悉起了那个多智近妖的陈总制。说得多了,印象自然就深刻了,立场也就更加鲜明——用他们的话说,诸葛武侯面前,除了司马懿,都得靠边站!
绕道不成,清军干脆发起了几次强攻作战,有试探性的,也有真正的猛攻,黄应杰干脆也从惠州府城那边调来了一些火炮辅助攻势,但是随着明军操练新战法的日渐熟稔,于清军,这仗却是越来越难打了。这期间,反倒是那个南澳镇的陈豹,还出动水师,发起了两次针对他们侧翼的胜捷所的反攻作战,牵制了他们不小的精力。
就这样,一直耗到了三月底,战线依旧维持在最开始的那段狭窄区域,清军没能突破营寨,明军似乎始终没有向西进取的打算——虽说看上去有些被动挨打的样子,但是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破绽反倒是不容易找到了。而这样有劲没处使的岁月里,伴随着的更是尚可喜日渐严厉的催促,甚至是斥责。
明军前进了一大步,然后直接摆出个刺猬式的守势来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这让黄应杰和张道瀛很是难受。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探马却又传来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海寇,退了?”
“是的,大帅。海寇退出了营寨,那里乍看去已经是空营了。”
“这里面一定有诈!”
征战多年的经验让他们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结果到了晚上,明军放弃的营寨竟真的燃起了熊熊大火,将整个夜空都熏成了红色。
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才渐渐熄灭,陷阱解除,站在依旧冒着烟的废墟上,黄应杰极目远眺,第一次看清了营寨背后的土木工程的全貌——那是两座不高的堡垒式建筑,互为犄角的矗立在螺河西岸,掩护着后面的浮桥。外表上看似乎是有棱有角,全然不似他见过的府县城池,但好像又有着什么规律。内里是看不到的,但是堡垒主体的外围,也并非是一马平川,好像处处潜藏着陷阱。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八十三章 坚城(上)
疑问,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样的形制完全不符合深池高垒,凭瓮城、敌楼、女墙等防御建筑强化城墙的防御能力的旧有传统。
黄应杰和张道瀛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没见过眼前的堡垒,但是陈凯的名声在外,那是出了名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断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耗费大量人工来修建两个没有实际用处的堡垒,更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放弃了前面固守了两个多月的营寨。
饶是如此,可他们也确实想要试上一试,最起码也要看明白其中的门道才是。只不过,行动尚未展开,他们很快就接到了一份加急的军令,也暂且不必急于一时了。
………………
清军以西,遥远的腹地广州,那里的平南、靖南两座王府经过了一年的打造,已然是初具规模。
两座王府“东西相望,备极雄丽”。靖南王耿继茂性好奢侈,声言王府大门的狮子要用白石琢成,有献媚者建议:肇庆地区产石最佳,于是飞檄肇庆、高要等地索取。地方官民疲于奔命,经过多方筛选,选定坯石二具应征。当运载至肇庆峡时,因为负荷过重,船和坯石一起沉落于西江河中。只好再次搜索,另行奉上。
后来,那个地方官杨雍建调上兵部当了京官,才大胆上书,指出广东“不堪两王”,条陈其“累民之弊”共20多款。于是清廷迁靖南王镇四川,后改广西,最后定福建,但这已是顺治十六年的事情了。而那座耿藩的王府,一变而成为了平南王次子尚之孝的府第,“壮丽尤甚”。
有此穷奢极欲,乃是在于藩王在广东绝对是任何人不可望其项背的土皇帝。尚耿二藩在此有节制“总督、提督、巡抚、镇台”,“调遣兵马”之权柄。
借此,他们“凿山开矿,煮海鬻盐,遣列郡之税吏,通外洋之番舶”。建立封建割据式的庄园——“王庄”,统制江河湖泊,以至沿海渔业。甚至操纵全省市场和商业,组织“总店”,集广东政治、经济、军事大权于一身。至于霸占民房、诬良为盗、勒索巨款、加征税收等不胜枚举。
据估算,单单是平藩每年收入在一百余万两白银以上,收入上已经能够与控制闽海贸易的海上霸主郑氏集团相较了。
这些,无不来自于广东百姓的民脂民膏。最近的这一年来,尚耿二藩一直忙着镇压粤西的小股明军,同时更加重要的则是盘剥百姓,穷民以富王府,借此来满足他们穷奢极欲的生活。有道是千里做官只为财,文官如此,武将如此,哪怕是做到了藩王也一样是如此,毕竟这银钱,毕竟人心为贪,这银钱总是越多越好。
但是,伴随着清军在粤西的节节胜利,粤东地区的潮州却始终无法平定。郝尚久倒是一度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但是在攻陷程乡县城后,郝尚久所部也没了动静。而在潮州西南,拥兵近万的苏利在年底为陈凯剿灭,潮州的攻取反倒是出现了反复的迹象。
接下来,黄应杰应援,倒是保住了海丰县城和胜捷千户所城,据说很是与陈凯大战了一番,双方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就干脆罢兵而去。黄应杰没有把牛皮吹得太大,反倒是不太引起尚可喜的注意,关键是没有斩首,对此尚可喜也仅仅是稍作鼓励也就罢了。
奈何接下来的日子,明军反扑,黄应杰和张道瀛出兵,却是久攻不克。随着清军在粤西渐渐的站位脚跟,以及一个明军高官已经表露出了降清的念头来,潮州方面就显得越来越扎眼了。
“贤侄,那姓陈的并非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你此去万勿小心。”
“伯父放心,小侄带着的都是藩兵,打些海寇,还不是手到擒来?”
“还是小心点儿为好,万物轻敌。”
广东东门,尚可喜殷殷嘱托,耿继茂便带着靖南藩的大将左翼总兵徐得功和右翼总兵连得成挥师向东。
绿营始终不能解决问题,藩兵若是一直就这么坐视不管,在广州城里养尊处优的话,清廷那边也是交代不过去的。眼见于此,尚可喜与耿继茂二人商定,由尚可喜继续主持对粤西明军的围剿和招抚工作,而耿继茂则率军东进,力争一战解决潮州问题。若是不能,便防止明军继续做大,等待尚可喜完成对琼州的并吞便率领平南藩大军前来助战。
看清楚明军的堡垒,黄、张二人也很快就接到了广州的命令,要他们暂且休整,等待耿继茂的大军抵达,再行一鼓作气。
两王已经有些急躁了,或许是清廷的压力传达下来了,让他们不得不如此。有援兵即将抵达,还是战斗力更强的强援,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世上,福兮祸所依,往往却也是少不了。
“你们两个混账东西,坐拥数千官军,面对兵力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差距的海寇都无法将其剿灭,反倒是被牵着鼻子走,简直就是两个废物!”
靖南藩大军抵达海丰县,黄、张二人连忙前去拜见,结果一见面,耿继茂理所当然的痛骂了起他们,骂到兴头上,更是一人赏了一鞭子,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们,若是再敢如此畏缩不前,下次就不是鞭笞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耿继茂很生气,黄应杰和张道瀛二人也不敢多嘴,只得唯唯诺诺的听着,一口一个死罪,恳求耿继茂让他们戴罪立功。
藩王,是可以不讲道理的,更何况他们也确实是没能实现对明军的突破。只是回想起来,当年在明廷的时候,他们都是伯爵的身份,东勋在朝中也是盛极一时,谁敢如此对待他们?
“哎。”
被耿继茂的鞭子抽回了大营,二人也只得是一声叹息。可既然是选择了降清,受此羞辱也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只待回到大营,他们也只得老老实实的连忙吩咐了手下,带着辅兵在他们的大营后方为靖南藩的藩兵修建营寨。
营寨修建迅速的展开,靖南藩的藩兵在海丰县休整了几日,便开赴前线。进入了新建的营寨,耿继茂倒是雷厉风行,带着这些将帅们前去观察明军的堡垒。只是看过了一番,却是一副嗤之以鼻,当即便又把黄应杰和张道瀛给臭骂了一顿。
“这么矮的墙,你们都不敢攻?”
明军的堡垒,高度只有不到两丈的样子,估摸着也就五六米。在动辄**米,甚至十几米高度的中式城墙面前,实在是矮得可怜。这样的高度,在耿继茂看来也就是两座土木结构的寨子罢了,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此时此刻,他与徐得功、连得成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便向黄应杰和张道瀛二人喝道:
“休整两日,准备攻城器械。四月十二,本王亲自你二人助阵!”
第八十四章 坚城(中)
永历六年四月十二,经过了两天的休整,攻城器械准备完毕,惠州总兵黄应杰和东莞总兵张道瀛凭着靖南王耿继茂亲率的大军作为后盾,缓缓的向明军位于螺河西岸的那双堡垒进发。
明军的那双堡垒是一模一样的,犹如是双生子一般,一南一北,互为犄角的立于螺河西岸。从堡垒的形制上看,半圆形的堡垒,弧度面向西面的清军,半圆形向外延伸出一个又一个锐角的形状,算不上密集,但是相去也不算太远,就像是一枝盛开的花朵。
两支花朵盛开,更外围,与堡垒不相连接的还有一些半月形的小堡垒,就像是花朵周围飞舞的蝴蝶忽遭时间停顿,优美的悬停在花瓣的一个又一个间隔之外,似是闻香而来。沟壑、矮墙,线条明朗,而堡垒后方的浮桥更是犹如花枝一般,延伸到螺河的东岸,那里自有明军建起的一大片营寨为土壤。
而这整片区域,在天空俯视,好一副花朵在微风中招展,散发的香气引来了只只蝴蝶,也引来了远处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得就像是蜜蜂一般的清军。
焚毁的营寨,这些天黄、张二帅已经让麾下的清军将其清理干净了。路上一片坦途,明军骑兵对于这两座堡垒的情报屏蔽也远没有对原本的营寨那般上心,清军的探马在这几日也约莫的看清了一些外围的形制,只是很多东西都没办法理解罢了。
不过,理解与否,对于耿继茂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从一开始他就是打算用绿营兵来试试水,打上一仗,很多东西就都会看明白了。
耿继茂和他爹耿仲明留下的亲信部将徐得功、连得成二帅居后,黄应杰和张道瀛感受到了这位小王爷的“殷殷期待”,也只得抖擞精神。一如往日般的劝降,明军以无声作为回应,黄应杰和张道瀛借藩兵作为后盾,很是鼓舞了一番士气。随后,一北一南,各攻一堡,至少就他们的经验,这两座堡垒如此布置,就是为了互为犄角。而他们的兵力,合力进攻一座堡垒,也显得过于浪费兵力。
知道明军的堡垒里是有火炮的,清军在一里多地的位置列阵,帅旗前压,这几日搭建起来的望台、冲车、云梯等攻城器械滚滚向前,清军的步兵紧随其后,在这些更为显眼的物事背后一边前进,同时也在寻求着掩护。
五六百米的距离,以着如今的中国战场上所使用的火器而言,大多是触及不到的,就算是进入了这个距离,又能够达到射程的,滑膛炮的精准度也存在着不小的问题。
清军有恃无恐,大举进发,进入到一里的距离后,明军的堡垒依旧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不是在远处就能看到一些探出来的火炮那黑黝黝的炮口和垛口处矗立的明军的话,或许还会生出些明军闻藩兵之名而丧胆,从而不战而逃的遐思也说不定呢。
大队的清军继续前进,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始终没有开火,战场上除了清军的滚滚向前,明军的堡垒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到了这个距离,北线的黄应杰和南线的张道瀛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边组织炮队开始准备工作,一边派出了背负着土包、沙袋的辅兵和民夫。
炮队在这个距离准备,并非没有危险,但是就他们的火炮射程而言,这样的距离才好攻击到堡垒外围的半月堡。而那些辅兵和民夫的任务,无非是填平半月堡外围的护城河。他们都是宿将,很清楚以着半月堡与主堡之间的距离,清军对半月堡围而不攻,其结果就是暴露在明军火力的前后夹击之下。
辅兵和民夫拔腿狂奔,脱离了攻城器械的掩护,他们便直接暴露在明军的杀伤范围之内,唯有发足狂奔,方有抵达护城河,丢下土包、沙袋,旋即转身逃回清军那边的可能。
三百米、两百五十米、两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
到了这个距离,明军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有的只是,一根根稀疏到了几乎不能对清军攻城器械存在有效阻滞的梅花桩深深的插入泥土之中,就像是一根根摆设似的。
战场上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但是对于这些人儿,却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跑下去这一条路。然而,距离护城河越来越近,辅兵们也渐渐的开始发现,他们每前进一步都将需要耗费更大的气力,速度也免不了要开始减缓——行进道路上的坡度开始渐渐爬升,而就在这些辅兵和民夫们逐渐靠近他们的目的地之时,约莫五十米的距离,半月堡上的枪声在一声号令之下猛然间便爆发了出来,伴随着密集的枪声的更是如瓢泼暴雨般洒下的铅弹!
沉寂良久的枪声响起,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跑在最前面的那些民夫一扫而空。真正的辅兵,上过阵,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总是知道守御的一方使用的火器是需要装填的,甚至就算是弓弩也有或长或短的装填间隙,最没有必要的就是跑在最前面送死。
他们的经验,在枪炮声响起的第一瞬间救了他们一命。眼看着那些民夫被打倒在地,不少一时未死的也顾不上那些土包、沙袋了,捂着身上的创口发出痛苦的哀嚎声。而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他们当即便拿出了比之方才更大的气力,发足狂奔。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跑在明军装填的间隙完成他们的任务,从而踏上逃回来的路。这是生死攸关的间隙,已经不止一次救过他们的性命。奈何到了这一遭,他们正开始发足狂奔,半月堡上,射击完成的明军射手退后,新的射手替换上前,铅弹便再度如同是不要钱的一样扫了过来。
这样的场面,发生在每一个即将遭到攻击的半月堡。明军有意识的集中火力,这对清军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对此,清军也不在意,辅兵和民夫本身就是炮灰,消耗明军的火药和铅弹,就已经够了,若是能够将土包、沙袋投入护城河,更是赚出来的。
明军凭着快速轮换的方式展开了密集射击,清军第一波次投放的辅兵和民夫根本没有几个能够冲到护城河前,将被俘的土包、沙袋投入其中。这样的幸运儿终究是少数的,他们如果能够活着逃回去,更是可以暂且休息片刻,至于那些投机取巧,或是被明军火力吓破了胆的,在他们随手丢下土包、沙袋向后逃亡的同时,他们就已经被判处了当即执行的极刑!
督战队上前砍杀溃兵,伴随着攻城器械的滚滚向前,第二波次的辅兵和民夫也在这等恐怖之下冲出了器械的掩护。
第二波次的辅兵和民夫与第一次波次的待遇没有什么区别,明军依旧是集中了火铳手对其进行密集射击。但是有了第一次波次的那些溃兵的下场,这一次已经基本看不到向后逃亡的了,更多的土包、沙袋被投入到护城河中,哪怕是依旧是微乎其微。
投入之后,便是逃回,这是固定的模式。而待这一次的冲击结束,伴随着清军的攻城器械缓缓驶入半米的距离,明军沉寂已久的火炮也开始针对那些望台的射击。
炮声急速响起,轰鸣之中,早已瞄准多时,凭着那些为火炮标定位置的梅花桩的帮助,在明军炮队的数量操作之下,当即便有了望台在炮击中轰然倒塌的盛况。后面的清军夺路而逃,但是台子上的射手们却又哪来的生路,最多也就是在倾倒的过程中闭目跳下,将命运交给未知。
这样的精准,是建立在全方位的准备之下的,当即便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数架望台轰然倒塌,清军登时便是一片大乱,但是大乱之中,这支绿营的丰富战斗经验也体现了出来,在基层军官的控制下迅速得以恢复,并且少有阻碍到后续前进的。
清军依旧在步步进逼,而伴随着攻城器械越来越多的进入到射程,明军火炮和火铳也将更多的注意力倾注在他们的身上。辅兵和民夫们的压力骤减,更多的他们能够靠近护城河,直到将护城河填平,冲车就可以顺利的抵近到半月堡前,实现对堡墙的突破。
一切都开始恢复到正常的规律,岂料就在这时,半月堡靠近基座的位置,数块土石被推入护城河中。伴随着“不懂”的动静,一门门虎蹲炮的炮口伸出,对准了那些正在冲过来的清军就是一阵轰鸣。
主堡的堡墙上,明军火红的旗帜迎风招展。大旗之下,陈凯持着望远镜极目远眺,正看到一群清军的辅兵和民夫在半月堡前被突如其来的虎蹲炮扫了一个尸横遍野。
“老子把潮州府各府县的城守炮,以及南澳岛的库存全都搬空了,这次不让你们这些狗鞑子提早感受一下热兵器战争的洗礼,我陈凯的姓就倒过来写!”
第八十五章 坚城(下)
虎蹲炮里装着的并非是炮弹,而是铁砂和碎石子,点燃引信,喷射出的散弹席卷开来,反倒是比方才的射击更为致命。
顷刻间,清军的辅兵和民夫便倒了一片,这样的场面,即便是那些跃跃欲试的清军战兵们也被震慑得不轻。
明军的射击强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如此密集的杀伤,当即便引起了清军的一片惊呼。这是难以避免的,明军有史以来并非没有出现过高强度的火器射击——戚继光的车炮营乃至是关宁军编练的那些车炮营,其火力密集程度都是首屈一指的。奈何前者辉煌的走完了一生,缔造的传奇军队就淹没在了体制的深潭之中;而后者,勇气不复存在,屡屡为清军在射程外骗光了弹药,将火力倾泻给了空气,如之奈何。
这一遭,明军的沉稳让人难以置信,清军处于攻城的一方,更是不可避免的要暴露出更多的破绽来。突如其来的杀伤,使得清军为之一挫,但是随着战鼓声的响起,闻鼓而进,再加上身后尚有藩兵作为后盾,清军重新鼓足了勇气,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就在这档口,清军的火炮也已经准备就绪,还击开始,炮弹稀稀疏疏的扫过冲击坡,唯有一枚炮弹轰入了护城河,溅起了一片水花。
紧张的情绪、凭经验的瞄准方法以及缺乏明军那般的全方面准备,射击的效果很是不好。不过这也仅仅是第一次的试射而已,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接下来无非就是重新调整射击角度和方向,重新装填罢了。
岂料,就在这个当口,明军的主堡突然爆发一连串的炮击,那些明显在口径上又大上一个等级线的火炮们瞄准的恰恰正是他们。
黑色的轨迹在半月堡上射击的明军头顶、在冲击坡上奋勇前进的清军的头顶上一闪即逝。劈头盖脸的轰向了清军的炮兵阵地。
滑膛炮的精准度受限,饶是明军的准备更为充分也同样是不可避免的。炮弹扫过清军炮兵阵地的那一片区域,绝大多数的一如他们的对手那般,但却有一枚鬼使神差的直接砸在了一个尚未打开的火药桶之上,那个炮组以及邻居的一个炮组的方位当即便化作了一片火海。
爆燃的烈火之中,清军的炮组成员转瞬间就被点燃。这一刻,炮长、炮手、装填手、辅兵,在烈火之下,一视同仁。
尖叫着、哀嚎着,熊熊烈焰由于缺乏足够的可燃物而导致火势迅速的减退,但是那些引燃的烛火却依旧是在逃亡、打滚,试图熄灭那些正在吞噬着他们的精灵,却也只能在这无谓的挣扎中耗尽生命的活力。
后方的爆炸,动静实在不小,但是冲击坡的最前线,战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哪一方也没有功夫去注意这些。
这功夫,望台已经被轰塌了数座,零零星星的还有几座,显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明军没有在最远距离射击,这是命中率得到几何倍提升的一大关键因素,但是放清军抵近,亦是莫大的危险,当清军集中力量发起猛攻之际,仅凭着半月堡的火力就势必会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在付出了两座望台和数辆冲车的损失后,清军好容易将一辆冲车推到了护城河畔。这里乃是两处半月堡之间的区域,明军倾泻的火力不多,除了前方主堡延伸出来的锐角结构看着有些压迫感之外,此刻反倒是最安全的一处所在。
清军毫不犹豫的将冲车推进了护城河,木制的车体尤其是用来防箭的顶子甚是坚固,为首的一个清军刀盾兵一跃而上,三两步间便借此越过了护城河,旋即便引起了一片的欢呼。
这样的勇士,最是能够振奋士气的,是故封建军队对先登之功的嘉赏总是极为丰厚的。然而那刀盾兵冲过了护城河,摆出了持盾掩护后续清军的姿态,眼前却是一片平坦直抵主堡,但却依旧有五六米的堡墙需要攀登,而那座城门,则更是高出了这片区域两三米的样子,靠着木制架设的桥梁与半月堡的后方相连。
这是一个整体化的防御结构,这里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桥头堡,其主要还是得益于清军在正面给予了半月堡以极大的压力。但是再想继续前进,却显然是要暴露在明军多方向火力之下,甚至就在紧随他身后的那几个清军越过护城河的片刻,主堡延伸出来的锐角上方,明军的射击毫无预兆的倾泻而来……
居高临下的射击,这对以刀枪为主体的冷兵器军队而言实在是被动挨打。伴随着最后一辆望台的轰然倒塌,清军的士气再也无法维持下去,在冲击坡上如同是潮水般退去,而明军则更是送上了枪炮的交响作为作为最后的赠礼。
第一天的攻势仅仅维持了这么一轮就宣告结束,在这两支绿营兵背后坐镇的藩兵没有轻动,也没有阻拦绿营兵的退却,大军就这么收兵回营了。
回到大营,黄应杰和张道瀛自是垂头丧气得恨不得将脑袋扎进地里。他们两镇的兵马,对两个堡垒同时发动进攻,结果一前一后的败了下来,战后统计,光是战兵就算是不下五六百人,已经超过了十分之一的伤亡线。而这一切,还仅仅是战兵,关于辅兵、关于强征来的民夫伤亡,更是他们不愿去触及的数字。
相对的,他们的战果,无非是几条靠着冲车推进护城河来制造的浮桥,至于对明军的杀伤,则几乎全部是由望台上的射手造成的,微乎其微。
“这姓陈的也太阴了吧。”
黄应杰和张道瀛组织了抵近前沿的军官、士卒们,将堡垒外围的具体形制绘入图中,呈现给了耿继茂。
大帐之内,两个绿营将领一副垂头丧气,不敢多言,但是徐得功却是跟着耿继茂的老子耿仲明多年的亲信,看着这幅图案,豆大的汗珠子就开始往下流,若非是这句话出口,只怕旁人还会以为是生在辽东,还不能适应广东四月份的天气呢。
不似中式城墙那般兼顾军事要塞和保护城内的效用,明军这一次修建的堡垒是纯军事化的,而且更为麻烦的是,由冲击坡、护城河、半月堡、主堡以及附属其上的一系列防御结构组成的防御体系,透过今日一战便可以看出,这分明就是为了更好的发挥火器的威力。
居高临下的射击,清军大半的人马以及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处在被动挨打的境况之中,这非常难受。尤其是一旦越过了护城河,很可能面对的更将会是多角度的夹击,这一点甚至两支绿营都没有能够太过切实的将明军的火力网试出来。
“两个堡垒的夹角,肯定会遭到两个堡垒的夹击,绝对不能从这里下手。”
“想破主堡,显得拿下前沿的这些小堡垒。里面看样子是有两层,但兵力应该不多,但是那个斜坡和护城河实在是恶心人。”
“连帅所言甚是,还是要先拿下小堡垒,再攻主堡。而攻下小堡垒的关键又在那护城河上面,必须设法填平了才是。”
“……”
这样打下去肯定不行,无非是白白送死罢了。虽说是绿营兵的命不值钱,但是也没有必要为此无谓的消耗清军在广东的有生力量吧。
指着地图,连得成和徐得功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想法尽数倒出来以供耿继茂参详。而耿继茂这时候也顾不上鄙视绿营将领了,叫上黄应杰和张道瀛一起,试图从这外围的工事上面寻出些破绽来。如此,便是两个时辰的功夫。两个时辰之后,众将皆是口干舌燥,但是应对的战法也总算是琢磨出了一些来。
绿营兵死多少,耿继茂一点儿也不在乎,此刻凭着这些牺牲换来了经验教训,却还是有益的:“休整两日,继续打造攻城器械。两日之后,只攻北堡,南堡用骑兵监视。这一次,连帅领兵,咱们靖南藩的藩兵好好教训教训海寇。”
………………
PS:最近事情比较多,更新时间有些晚,抱歉。忙完这段,争取恢复正常更新时间。晚上应该还有一章,具体时间待定。
第八十六章 铁壁(上)
“按照黄应杰和张道瀛的攻势,如果还是原本的营寨,或许也就是不太那么容易守得住了。”
“是啊,藩兵一到,这两个混蛋就好像疯了似的。”
八旗军在辽东的屡战屡胜已经俨然是一神话了,入关之后,有八旗军在场,就连那些绿营兵也都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说白了,无非是心理优势的存在,提升了他们对于胜利的信心,而此消彼长,作为八旗军的对手,于能否取得胜利一事的怀疑自然也就会出现上升,而怀疑更是进一步的降低了对伤亡的忍耐能力。
靖南藩的藩兵,说起来真正入了汉军旗下的只有前年耿仲明从辽东带出来的那一千多人,也就五六个牛录罢了,剩下的藩兵都是南下时沿途补充的绿营兵。不过这些绿营也大多是各地的精锐,战斗力上无甚差距,有的可能还要在一些汉军旗的弱旅之上。
有了藩兵,哪怕只是几个牛录的藩兵作为后盾,这些绿营兵也好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承受了比预期更大的伤亡才被明军击退。不过既然最后还是被击退了,明军这边的情绪也远比清军那边要轻松得多。说到底,毕竟是清军连主堡都没摸到就败了,适当的乐观还是可以有的。
“下一次,来的可能就是藩兵了。”
一盆凉水泼下去,陈凯环顾众将,却不曾见得有丝毫畏惧之色。这是对他的主持的粤东战场的信心,更是源于这些将帅与清军势不两立的决心。
“能与诸君共同抗敌,乃是我陈凯的荣幸。”
………………
是夜,作为胜利者的一方,明军杀猪宰羊,犒赏有功将士。与此同时,夜不收则加倍的撒了出去,以免清军展开夜袭。
夜袭没有出现,看样子清军也还是没有摸到门道。第二天也同样是没有动静,甚至到了第三天还是如此。有的,无非是清军的探马依旧在凭借着兵力的优势遮蔽着情报,防止明军看到更多的东西罢了。
到了四月十五,清军再度来袭。这一遭,在堡垒上透过望远镜,陈凯很清晰的感受到了清军的准备更加充足,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传令下去,准备乙计划。嗯,等待我的命令。”
清军大举而来,这一次绿营的旗号退到了两侧,显然是在护卫大军的侧翼。陈凯一语成箴,这一次来的真是靖南王府的藩兵,而且看主力部队以及攻城器械的位置,更是对准了他此刻所在的北堡。
不过,这对于明军而言似乎并不存在着什么区别。有了上一次的胜利,堡垒的守军士气正盛,哪怕是藩兵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清军已经没有了劝降的**,稍作准备,靖南王的帅旗前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旋即响起,大军的士气为之一振,在望台、冲车等攻城器械的掩护下,大军滚滚向前,当即便是一个铺天盖地。
藩兵的气势更胜,天知道耿继茂一个纨绔子弟是哪来的如此威望。陈凯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一如他的沉默那般,北堡也同样是以死寂作为回应。
大队的清军继续向前,这一次,在里许的位置,清军的主力部队没有继续前进,反倒是直接从阵后放出了大队的辅兵和民夫,让他们背负着沙袋、土包迈步向前。皮鞭的驱逐开场,哭嚎声响起,陈凯透过望远镜看去,极目远眺,清军驱逐向前的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是从左近区域强征来的百姓。
陈凯很清楚,这些百姓都是清军的炮灰,就像是前几日的那些辅兵和民夫一样。而这里面的区别在于,藩兵对于使用老弱妇孺来填壕上更为熟练!
杀鸡儆猴,督战队跟在后面,用滞留不前的百姓的性命作为说辞,被驱逐着向前的百姓们便再难生得出抗拒的意志。百姓蜂拥而来,在督战队的催促下不敢有丝毫的裹足不前,然而哭嚎声响彻战场,换来的则清军放肆的狂笑和明军的面色冷峻。
还远远没有进入既定的射击距离,尚有考虑的时间,但是压力却已经明明白白的传递到了陈凯的身上,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
如果只是民夫和辅兵,杀了也就杀了,甚至不光要杀,还要把首级砍下来作为记功的依据。但是那些老弱妇孺,一个个的背负着土包、沙袋都足以让他们步履蹒跚起来。虽说,在这样的时代,杀良冒功也是从未少过的,但是真的到了他自己这里,现代人的道德洁癖却依旧在噬咬着陈凯的内心。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或许,这又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那些被驱逐而来的百姓前进速度算不得多快,但是一步步的靠近,距离冲击坡也越来越近了。哭嚎声渐渐迫近,陈凯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了起来。负责守卫北堡的军官知道,文官在这方面是不同于武将的,此刻等待着陈凯的命令,心中的焦急更是让他升腾起了满头的大汗来。
老弱妇孺越来越近,清军那边在此时也动了起来,攻城器械滚滚向前,压迫感更是随之而来。负责的军官更是再也按捺不下去了:“总制,杀,还是不杀?”
听到这一声喝问,陈凯转过头,看向那个军官,也扫视着周遭的明军将士。不说什么这两座堡垒是背后的潮州、闽南明军、百姓的生死线,不说一旦此地沦陷,靖南藩的藩兵便可以带着成群结队的绿营兵杀入粤东、闽南,率兽食人,只说作为主帅,这本就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杀!”
一声暴喝出口,军官得令,只是一个摆手,旗手便挥舞旗帜,只在转瞬间,爆响刺破了硝烟,铅弹如暴雨般扫过人群,当即便在冲击坡上留下了一片无声的尸骸以及一时未死的苦痛哀嚎。
明军开火,这些老弱妇孺当即便是吓得转身欲跑,奈何躲在他们身后的督战队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们,肆意的劈砍,驱逐着他们直接冲向了护城河,甚至根本没有留给他们扔下土包、沙袋后逃回的机会,直接将他们赶下了护城河去。
填壕,从来不曾有什么怜悯可言。督战队将绝大多数的百姓驱赶下了护城河,却也没有将所有人都逼下去便连忙向后逃去。这是他们的经验,因为他们很清楚按照惯性思维,他们是一定会如此的,但是反过来想,只要留下一部分,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反倒是有更多的机会逃回去。
一切按照预想的做了起来,清军的督战队拔腿就跑,无论是半月堡上的明军,还是那些已经站在了护城河边缘的百姓们,无不是为之一愣。可也就在这时候,主堡上一声“杀光这些畜生”的暴喝响起,被唤醒过来的明军射手当即便是瞄准了那些督战队的背影,扣动了各自的扳机。
第八十七章 铁壁(中)
此时此刻,清军的第二波次填壕队伍早已越过了行进的大军,哭嚎着向前进发。比之第一波次的那些老弱妇孺,他们更加清楚他们的命运。而那些押解着第一波次填壕队伍的督战队们则更是明白,明白他们只要冲进了这些哭嚎着的百姓之中,甚至只要逃出百米的距离,他们几乎就可以算是逃出生天了。
及时转身,为他们争取了一个反应上的时间差。但是明军这边在那一声怒吼的同时,反应却也丝毫不慢,后队的火铳手连忙上前,瞄准,射击铅弹穿透了喷薄而出的硝烟,以着数十倍于清军奔跑的速度,仅仅是在一瞬间就追上了夺路而逃的督战队。
铅弹穿透脊背,奔跑夏然而止,似是被铅弹的动能撞击,更是因为穿透脊背的瞬间,柔软的铅弹碎裂开来,在肌肉、骨骼、内脏、乃至是神经系统留下喷溅状的创伤,大肆破坏身体组织,以至于整个人在瞬间就失去了继续奔跑的力量。
仅凭着一轮的射击是很难迅速的清除掉的,上前的火铳手完成了射击,立刻便退了下去,由下一排的火铳手抵近垛口射击,而在第二排的射击结束,所剩无几的督战队已经跑出了百米的距离。按道理,数十步开外,明军的鸟铳就已经缺乏有效杀伤的能力了,能够到这个距离还是得蒙于清军督战队不曾披甲。但是越过了百米,鸟铳也就无能为力。
这是来源于武器技术的限制,约摸着跑过了这个距离,督战队亦是自觉着逃出了生天,岂料他们紧绷的神经刚刚松懈下来些许,只听而后一声声不同于火铳射击的尖啸,尖锐的弩箭便在刺穿空气的转瞬之后便连带着他们的身体一起刺穿开来。
弩机,这种武器在野战中早已被火铳所取代,但是守城之时却依旧能够用上。十来秒之前,督战队夺路而逃,清军的队列则还在继续前进。十来秒之后,督战队已经被狙杀得所剩无几,依旧坚持着向西逃去的督战队军官迈着蹒跚的步子,似乎每一步都更加艰难,直到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径直的跪倒在了第二波次的填壕队伍面前。
这一幕,暴露在了填壕队伍、暴露在了前进中的藩兵、暴露在了守堡的明军、同时也暴露在了陈凯的眼中。或许,这已经是他在此时此刻唯一能够做的了,但是遥望着远处,更多的填壕百姓还在被驱赶着前进,悲哀涌上心头。可也就在这时,护城河的岸边,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一双纤细白皙的胳膊高高托起,在起起伏伏之间,那一双小手却总算是攀上了护城河河岸的边缘。
小小的身影艰难的攀爬而上,几次险些重新掉落下去,却又几次重新的抓紧了土石。渐渐的,小小的身影一点点的攀爬了上来,原本整齐干净的衣衫早已沾满了灰泥,膝盖、胳膊、以及胸前更有多处被什么扯破了的。但是,小小的身影在爬上护城河河岸后,却全然没有去庆幸劫后余生,哪怕是连一瞬间也没有,连忙扭转了身子,哭嚎着向着护城河探去。只是所见者,唯有护城河河水中的人头攒动,挣扎求活,却再没了母亲温暖的臂弯。
“娘!”
“要活下去啊!”
嘶声裂肺的叫喊,耳中回荡着的却依旧是将他推上河岸的那一最后的嘱咐。值此时,唯有哭泣,让人不忍侧目。
就这样,小小的身影在那里哭泣着,护城河中的挣扎求生也渐渐的微弱。而在远处,大批的老弱妇孺则依旧是如他们一般,被清军的督战队驱逐上了冲击坡,到此来复制他们的命运。
“孩子,过来!”
泪水淌过面上的灰土,划过了两行溪流。哭嚎声中,背后主堡的方向,一个吊篮放了下来。喊了几嗓子,孩子转过头来,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却依旧是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
“快,上吊篮。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啊!”
报仇,什么是报仇,孩子小小的世界里似乎还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活下去,这三个字却是他的母亲嘱咐过的,听到这话,他连忙爬了起来,笨拙的向着远处的吊篮跑去。
更多的百姓被清军驱逐着填壕,而填壕的目的便是能够直接进攻明军的堡垒。半月堡上层的火铳手、步弓手以及弩手,下层的虎蹲炮频繁开火,很多人就这么倒在了冲击坡上,但是更多的百姓却也只能在督战队的屠刀下以及渐渐抵近的清军主力的压迫之下冲向护城河,然后被身后的人们挤下去。
孩子,还在继续向着吊篮跑去,越来越近,直到抵近吊篮时,勉力的爬了进去,随后吊篮便缓缓升起。
似乎是看到了生的希望,如同是下饺子般的护城河西岸的对岸,一双双的大手托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们踩着护城河底的软泥,尤其是上一批填壕百姓沉入河水中的尸身,将更多的生的希望托起。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孩子被托上对岸。哭嚎声中,活下去的嘱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渐渐的甚至已经开始压过了濒死的哭嚎。
不断的有孩子跑向主堡,更多的吊篮被明军放下,升起活下去的可能。而此时,就在第一个孩子被托起的那段河道,一个成年男子将身边的拖入了水中,攀爬着、踩踏着一个又一个的苦人儿的身体,终于攀上了护城河的对岸。
接下来,无有嘱托、无有回望,男子发足狂奔,迅速的抵近到吊篮处,将一个攀上了吊篮,甚至一只脚已经跨过边缘的孩子拽了下来,一把贯在了地上。
孩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那男子则哭求着明军将他吊上。求活之心人皆有之,明军也没有干脆放着不管。吊篮缓缓上升,男子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劫后余生之念浮上面庞。待到吊篮渐渐升上城头,男子看到了明军,更是连忙换上了一脸的谄媚。
然而,没等那男子将恭维和谢意说出口来,当面的那个明军军官拔刀在手,径直的便劈了过去。
下一秒,刀,镶嵌在男人的额头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视线渐渐抬高,随即便是仰天而倒,径直的从吊篮上摔了下去。
“总制老大人说了,咱们只救真正的良善,只救愿意与鞑子拼命的好汉子。这等踩着其他受苦之人,用旁人的性命换取活下去希望的货色,不配!”
一语说罢,这个广州左卫出身的军官已是泪流满面。旋即在主堡明军的欢呼声中,军官一跃而下,直接翻入了吊篮之中。吊篮缓缓下降,未及落地,军官便跳了下去。顾也不顾那把嵌在男人尸身上的佩刀,只见他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将其抱在了怀中,重新登上了渐渐上升的吊篮。
第八十八章 铁壁(下)
清军的攻势还在持续之中,经过了三、四轮的填壕,清军凭着人命和沙袋、土包总算是填出了一条条通往半月堡的通路。
此时此刻,清军全线发起进攻,迅速抵近到百米距离之内的望台上,清军的射手与明军展开了对射,而明军在半月堡上的那一门门佛郎机炮则同样是对准了望台进行轰击,试图直截了当的解决掉这些威胁。
冲车还在继续前进,上了冲击坡,坡度使得前进的难度加大,尤其是上面还布满了百姓、辅兵乃至是督战队的尸骸以及他们丢下的土包、沙袋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一边清理着道路,清军的冲车一边缓缓的前进着。每一秒钟,都会有清军被居高临下的明军射杀,亦或是在清理的过程中,脱离了冲车的保护,被明军二层的虎蹲炮扫倒,化作了新的障碍物。
伤亡开始从百姓转移到辅兵身上,而战兵也同样开始承受明军的攻击。相较绿营,靖南王府的藩兵不光是待遇更好,战斗经验也更加丰富,战斗意志更胜一筹。此时此刻,反击的攻势展开,快速的清理着道路,很快的,在付出了数辆冲车的代价后,第一辆冲车便抵近到护城河畔,旋即便被推过了已成坦途的那一段护城河,直抵到半月堡的墙壁前。
“拉!”
所谓冲车,乃是一个有顶子的车架子,顶子下面挂着一个攻城锤,用以撞击城墙。清军的军官吆喝着,辅兵便将攻城锤向后高高拉起,随即一放手,在重力的作用下,攻城锤便重重的撞击在了半月堡的墙壁之上。
这一辆冲车能够抵近,更多的还是在于他前进的道路位于这一座半月堡下层炮位的覆盖范围之外。而这样一来,他们所面对的堡墙也是最为坚固的一面,攻城锤落下,震动不可避免,但是凭着丰富的经验,军官却很清楚,撞击,还需要继续很长时间才会产生效果。
只不过,冲车从来不只有他们这一辆,在付出了大量的伤亡后,凭着接力棒式的传递推动,总算是把一辆冲车推到了半月堡堡墙的正面。接下来,沉重的攻城锤落下,震动,不同方才的声响,连带着细微的裂痕,无不昭示着清军完全可以从这里直接破出一个口子来。届时,是直接杀入,还是将半月堡从这里撞塌了,他们没有相应的经验,但是无论如何,明军在这里的守御只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清军的攻击已经抵近到了半月堡下,明军的守御压力剧增。进入到了熟悉的节奏,蜂拥而来的清军自正面和两侧三面环攻,而此时,明军延伸出来的锐角上也很快便组织起了火炮、火铳和弓弩对两侧的清军展开夹击。
正面还好,只要抵近到城下,明军的威胁就会迅速降低,但是两侧面对的是前后夹攻,饶是清军奋勇,在这样的攻击之下也须得付出大量的伤亡。
然而,清军的士气高涨,他们坚信着八旗军是不可战胜的,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对于伤亡的忍耐能力剧增。很快的,半月堡的明军开始捉襟见肘了起来,忙乱之下,伤亡也在迅速的攀升,或许到了下一刻,当先登的锐士登上半月堡的上层,就将是一边倒的屠杀。
凭着丰富的经验,清军已经可以预见结局,由此,攻势更加猛烈。岂料就在这个时候,明军的主堡上,鸣金的声音传来,半月堡的明军毫不犹豫的奔着木桥跑去,那些炮手们更是将吃饭的家伙什都丢在了半月堡上。
即将陷落,所以明军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干脆直接放弃半月堡。这一次,清军的攻势是针对北堡西面、西南面和西北面三面同时发起的,在付出了大量的伤亡之后,也总算是有了第一个成果。
明军溃逃,清军更是奋勇争先,迅速的攀上了这座半月堡。几乎就是在先登的那一刻,北面的另一座半月堡的明军在听到鸣金的声音后,也迅速的放弃了守御。
连下两堡,虽然只是主堡外围的半月堡,但是比之前几日绿营兵的表现,耿继茂和藩兵众将当即便是自觉着高人一等。抛开那些填壕的狠辣和熟稔,他们的部下无论是凶狠,还是战斗经验,亦或是对伤亡的忍耐能力上,确实都要更胜一筹。一支军队只要能够付出牺牲,总是能够前进的。
不断的有清军攀上半月堡,上面有现成的火炮,无非是调转炮口,便可以对明军的主堡发起进攻。
这样的念头浮现在了每一个清军的脑海,更重要的是登上半月堡的功赏,更是促使着他们向上攀登。可是谁知道,就在片刻之后,当清军调转了炮口,大量的清军射手从不便抵近的望台上登上半月堡时,明军主堡的炮声却轰隆隆的响了起来。
从明军的主堡、从主堡延伸出的锐角侧面,明军的火炮将原本的半月堡当成了靶子,炮弹如同是暴雨般落下,在那一瞬间,于半月堡上的清军眼里,似乎就连整个天空都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同是末日降临一般。
黑暗,对于绝大多数的清军来说已是永恒,但是对于那些侥幸未死的,虽然仅仅是一瞬间罢了,但是在恢复光明的瞬间,剧痛也随之传来,接下来的便无非是苦痛的哀嚎声,反倒是还不如直接陷入永恒的黑暗。
耿继茂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当即就是一个目瞪口呆。那里是明军拼死守御的据点,但现在却变成了明军的陷阱。这样的转换,竟然还是在守卫半月堡的明军撤回到主堡的同时进行的,明军没有付出太多的伤亡,仅仅是丢下了一些不便携带的火炮就让大量的清军死在那一处他们拼死获得的阵地之上。而那些火炮,则更是被炸得面目全非,哪还能再用来轰击明军主堡?
“直接进攻主堡,别管那些靶子了!”
耿继茂的反应已经是不慢了,或者说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反应。接到命令,清军看着半月堡上的惨状,也根本生不成任何登上去的念头。
进攻的目标转向了主堡,清军的望台过于高大,不便继续前进,而且在明军刚刚展现出的炮火面前,只怕也未必能够抵近到合适的位置。既然如此,那么就剩下蚁附攻城了,清军干脆抬着一架又一架的云梯,直奔着明军的主堡杀去。
明军的主堡,由半圆的堡垒和延伸出去的角度较大的锐角组成,就像是花瓣似的。但是这朵致命之花的花瓣并非是圆润的,而是尖的,换言之清军想要展开攻势,想要登上城墙,就只能从侧面攀爬。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清军冲到主堡前,毫不犹豫的便搭上云梯,开始攀援而上。明军的主堡只有正常城墙的一半高度,甚至比之那等巨城或许连一半都不到。这样一来,蚁附攻城的代价和难度都要大幅度下降,而明军的守御压力则会呈几何倍增长。
清军从上到下没有人明白明军为什么修这么矮的主堡堡墙,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不恰恰是一件好事吗?
清军的锐士手持着刀盾攀援而上,盾牌顶在头上,呈一定的坡度用以卸掉部分滚木礌石和箭矢的力道。但是明军想要攻击他们,就必然要暴露在垛口、护墙之外,暴露在清军射手的视线之中,那么他们遭受到的攻击就会更为轻微。
他们的战斗经验之丰富,绝非是守城的明军的所能比拟的,但是守城的明军却似乎并没有探出头去攻击正在攀爬向上的他们的打算,反倒是把更多的精力都投诸在了那些透过垛口以及护墙边缘就可以斜视到的清军——那些正在攀爬着对面、侧面城墙的清军!
箭矢、铅弹射向对面正在攀爬中的清军,平滑的射击角度,尤其是瞄准的还是清军毫无防备、毫无预警的后背,盾牌当即就变成了无用的累赘。更要命的是,不仅仅是后背,清军的侧面也要遭到明军的攻击,而且还是在头顶的攻击依旧存在的情况下,同时遭受到多角度的攻击,攀援而上的清军防的了这边,防不了那边,防的了那边,防不了这边,最终只能在难以兼顾之下从云梯上摔落下去。
多角度攻击,使得清军就像是下饺子一般从云梯上摔落,明军的守御压力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巨大,反倒是清军发动的铺天盖地的攻势,如潮水般涌来的藩兵反倒是只能在此被动挨打下去。
伤亡迅速攀升,但是清军却始终无法登上城头,甚至就连攀援过半的也绝少有。区区的五六米高,放在其他城墙面前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但是这个孩子却凭借着他能够更好的发挥火力优势以及强化守御效力的形制,将悍勇的藩兵玩弄于鼓掌之中。
战鼓声不绝,清军的攻势不断,但是这般单方面的伤亡持续久了,无论是众将,还是那些藩兵却无不是难以承受的。
渐渐的,攻势愈加疲软,这是清军对于伤亡的忍耐能力日趋下降的明证。接下来,无非就是溃退,甚至现在这时候,很多清军都已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所以才会对进攻的欲望下降。所畏惧者,无非是清军严苛的军法对于先溃者的处罚罢了。
然而,清军的攻势减缓,明军这边却将火力延伸了出去,逼迫着、驱逐着他们溃退。在明军的射杀下,很快就冒出了第一个逃亡者,而这第一个逃亡者的出现,也迅速将溃败转化为传染病席卷到整个清军的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