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8 降神
锉刀认为我是怪物,或许在她的眼中,所谓的怪物就是我这种程度吧,然而,虽然我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就如同怪物一样,无论精神状态、思维方式和存在形态都已经和正常人有了巨大的差别,但仅就人性和身而为人的脆弱与局限性上,我仍旧还是人类。真正的怪物是什么样子,已经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即便有着“病毒”和“江”作为参考,但是,正因为我远远无法理解“病毒”和“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其本质和运作,其智慧性和非人性,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所以,我无法从两者身上总结出“怪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答案。
过去已经有前人总结过怪物的三定律:第一,怪物不会死亡;第二,怪物不被人所理解;第三,怪物本质不是人形。这三个定律在“病毒”和“江”的身上都有体现,但是,我仍旧可以感受到,“病毒”和“江”的怪异远远不是用这三条定律就能囊括的,甚至于,哪怕“江”在第三点上有着似是而非的表现,呈现出可以观测到的人形和人性,但也正因为这样的表现,从而让前人总结出来的三定律显得并不正确。
并不是“江”表现出人形和人性,就意味着“江”更靠近人类,或许正好相反。其他人是如何理解的,我不清楚,但是,作为最近距离解除“江”的一员,我完全接受这样的理解。
因此,锉刀说我是怪物,我连半点反驳的想法都没有,因为,真正的怪物可不仅仅是我这般样子。而如今我将她拖入这个意识态深处,展现出她所不适应的力量,也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力量,而是真正的怪物所赋予的力量。我抵达这里,我适应这里,我在这里占据优势,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和骄傲的事情,反而只会体现出人类和真正的怪物之间的差距是多么的巨大。
被人称之为怪物的我,和真正的怪物“病毒”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可见的时间内,仅凭挣扎、努力和运气就能弥补的。再一次深刻认知到这一点,只会让我更加肯定,桃乐丝她们的计划并不完美,或者说,过去的高川以及如今的桃乐丝和系色,对“病毒”的认知和对最终战斗之残酷有着本质上的错误。不是说大家低估了敌人,而是,她们不愿意去思考“倘若这个敌人超乎自身想象”的可能性,而一厢情愿去相信自身的高度配合一些谋略和伎俩,就能够至少达到拥有一丝竞争力的高度——当然,我可以理解这种一厢情愿,也许对她们来说,只是去竭尽全力想象敌人的强大,就已经足够令她们崩溃了,不将这个无法理解的敌人的高度纳入自身想象力范围之内,只会陷入无止尽的绝望中。
但是,这样的思考和想象,这种一厢情愿的态度,或许可以维持自身理性不至于立刻崩溃,也能从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中挤出一丝虚假的希望之火,去延续自身的生存,却不可能真正达成最初的愿望——击败“病毒”,获得血清,让大家从末日症候群的痛苦中脱离出来。
我并不介意她们这样去思考,去行动,因为,我不知道她们能够做到什么,然而,我却不能这般去思考,去行动,因为,身为高川,我必须去做到什么。
这一次的末日幻境比我曾经经历过的末日幻境更加接近“末日”,我所观测到的事态,我从锉刀这样的熟人对我的认知中,从其它陌生对我的认知中,从我解除过的所有人和非人对待我的态度中,以及从“江”频繁消失和出现的规律中,我愈发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些关键的东西,也许这些东西仍旧不是真相,但也愈发让我觉得,必须以更坚定的态度去执行自己的计划——人是无法和怪物战斗的,能够和怪物战斗的只有怪物本身。
我的思绪疯狂膨胀,不断发散,甚至让我有一种错觉:我的一部分内在已经不再局限于自身这个人形肉体的拘束,而肉体也不再是支持内在的基础。病院现实中,高川的肉体已经崩溃,“高川”的自我早已经在LCL中游荡,而在末日幻境中所感受到的自我,更是在以一个非物理性的角度产生另一个形体。从病院现实到末日幻境的物质态变化和崩溃,就如同是一个存在本质发生变化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细节我无法理解,而这个过程的结果更是超乎想象。
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但是,我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无论我变成了什么,都绝对不会比“病毒”更强大,乃至于,我的变化速度根本比不上“病毒”的进度,乃至于,哪怕我彻底变成了自己无法想象的东西,也无法以那时候的自己为基础,去揣测“病毒”的真面目。
差距实在太大了。
“差距实在太大了。”我说。
我的喃喃自语似乎被锉刀听清楚了,但她并不理解,反而对我露出嘲讽的笑容,说:“我倒觉得还没有大到无法反抗的地步。”或许她是觉得我在小看她吧。
我当然不可能小看她,也不觉得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是她无法弥补的。我在这个意识态深处所具备的优势,在我每一次消磨的时候,就会被锉刀一点点抹平。我知道,她和我对话,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我的状态也的确没有效率,充满了破绽,但这就是感性驱使下,我必然存在的弱点。完全用感性驱动行为,会变成这种状况,完全在预料当中,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就此打住。
为了完成计划,我自身必须有足够强烈的偏执的单一的感性,所有被感性驱动的行为,都是为了过滤和打磨感性,所有因为感性而受到的伤害,都必然会成为计划的食粮。
人的理性是无法理解怪物的,但是,正因为清楚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改变角度,尝试用感性去做点什么。尽管,其实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无论感性还是理性,理论上都仍旧是在时间长度内,完全可以信息化而解析出来的东西,也并不是什么超乎想象的东西。
我选择了感性,不仅仅是因为过去的人用理性的反抗都失败了,也在于“江”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来说,倘若真的可以用感性去做到点什么,去完成一个有丁点希望的计划,那么,眼下大概就只有我可以做到了——我并不希望如此,因为,这种特殊性,只会更加让我感受到人类的绝望和悲哀。
“这是个绝望的地狱。”我沉声对锉刀说:“你准备好了吗?锉刀。”
“准备好什么,莫非到了现在,你还想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破绝望,解救众生?高川。”锉刀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来有什么想法了,在这几句话,几个念头转动的时间里,她的存在形象就已经发生了可怕的陌生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她的脸已经失去了五官的轮廓。并不是说,五官都消失了,而是一种无限趋近于无的模糊感觉。她的人形也在发生变化,尽管仍旧可以从轮廓上辨认出女性的性征,但是,用于体现“锉刀”这个人的独立干和个性的细节特征都在消失。
“锉刀”在我的面前消失,留下的是一个“女性”——这个感觉很强烈,也很纯粹。
就我的理解,正是从更深处,那些从人类集体潜意识中发散出来的资讯,对锉刀的存在进行了干涉和扭曲。这当然是一种异常又神秘的现象,但是,我不能肯定,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还是锉刀本人刻意诱导的。但无论如何,眼前的女体正给我带来越来越强烈的存在感和压迫感,让我更愿意相信,这就是锉刀最终选择的用来对抗我的手段。她连命都豁出去了,所以根本就不介意自我存在的扭曲,她比我更加投入这场战斗,就是想要战胜我。
从理性的角度而言,这当然对我不是什么好变化。但是,从感性的角度来说,我为之感叹。我可以深切感受到,她做出这般抉择和行径的缘由中,有一股无比强烈的感性在成为核心驱动力,当我去感受这种感性的时候,就仿佛自己的感性也在汲取这份养分和燃料。
锉刀的感性,正在滋长我的感性。
“你就要变得不是你了,锉刀。”出于感性,我如此警告她。
“……是吗?”锉刀的声音也在失去个性,让人觉得,那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她的声音明明低沉,但在这片黑暗虚空中呈现的地面上,却有着咆哮一般的回荡:“你以为我是谁?”
我所能感知到的范围内,一切都在震荡,只剩下女性人形轮廓的锉刀陡然睁开眼睛,那是在五官近乎消失的脸上,再度出现的一只眼睛,一切对之面目进行的观测都会不由得聚焦到这只眼睛上,就仿佛这只眼睛代表了她的一切。那是怎样的一只眼睛啊,就我看来,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人的身上——这仅有一只的眼睛,位于左眼的部位,丝丝的猩红色勾勒出眼球,而眼眶则是和这片黑暗背景一样深邃的黑色。它给人的感觉,和我曾经看过的那些异常的眼睛既相似又有不同的地方,让我不由得想起“江”和“病毒”那样不可思议的存在。
而且,它的瞳孔,是螺旋状的。
可怕力量在搅动我身边的一切,无论是坚固的地面,还是一望无际的黑暗,都仿佛在一个莫可名状的力量的驱动下开始旋转。
女性人形的手中,那咆哮着的,旋转着的力量在汇聚,眨眼间就形成可视的轮廓,像是一把巨大的钻头。
这明显不是锉刀拥有的力量形式。神秘的力量不明来历,无法理解其机理,只有其造成的现象可以部分观测,并实际体验到它造成的影响,尽管如此,这不确定的可能性却不会巧合地突然出现。看到锉刀此时的变化,我已经十分肯定,造成锉刀这种变化的绝对不是她自身,也并非单纯是她自己驱使神秘力量造成的结果,虽然看起来像是某些人在绝境反击时的爆发,但其本质根本不同。有别的东西在促成锉刀的这种变化,并且,锉刀本身就具备接受这种促进的渠道。我的直觉在发出强烈的警报,不是因为锉刀此时展现出来的,那既宏大又细腻的力量,而是针对促成锉刀产生变化的因素。
那到底是什么?我无法确定,但却有一些想法。强大而异常的力量绝对不会凭空就降临到某个人身上,而某个人因为神秘所产生的变化,也绝对需要自身就拥有相对应的因素,就如同我的强大体现于我是一个魔纹使者,而更加强大的体现是因为我的“内部”存在“江”。
锉刀身上到底有什么?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她也是一个魔纹使者。但是,仅仅是魔纹使者是不可能突然就在意识态世界里产生这么让人惊异的表现的。她的举动已经超过了我所知道的许多意识行走者,那么,锉刀突然就变成了意识行走者吗?从这个问题出发,又会产生另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让锉刀变成意识行走者的?
以我自身作为参照物,就是“江”的力量让我获得了意识行走的力量。那么,让锉刀在这个意识态世界深度突然展现出如此力量的东西,至少也不会比“江”差太多。我想到了“病毒”,但是,从过去的经验来说,“病毒”却是很少在某个人身上突然产生如此突兀的存在感,而往往是通过末日真理教这个庞然大物进行一些活动,并利用最终兵器进行调节。由此可见,“病毒”的存在体现方式,更多是趋向于一个宏观整体的运动。
2059 降神2
正在影响锉刀的并非常理之物,但也并非是我过去所见识过的非常理之物。
如果不是“江”,也不是“病毒”,那就只能是第三方了。而能够成为第三方的东西,在我的认知和感受中,就只剩下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将会带来的“结果”。尽管偏差仪式还没有完成,但是,影响早已经产生了,以那些仪式执行者为例,不能否定锉刀这些仪式观察者会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哪怕在她之前被杀死的那些神秘专家并没有展现出这种异常。
锉刀身为魔纹使者,又受到偏差仪式的影响——结合两个可以想到的因素,我只能认为,偏差仪式将会带来的“结果”,正以一种无可名状的方式,通过魔纹使者锉刀产生更大的影响,而引发这种影响的,也许是那个“结果”的主动性,也有可能是锉刀如今所处的意识态深度和她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所导致的。
用神秘学的方式来描述,那或许是:锉刀在条件具备且无意识的情况下完成了一个小型仪式,以魔纹为基础,用自身潜意识接驳人类集体潜意识,以此为渠道,勾连了不在此时此刻此地的某种神秘,从而获得了远超她自身的力量。在神秘学中,这样的表现有一个正式的名称:降神。
这个所谓的“神”,很可能就是偏差仪式将会带来的,那让人即便没有亲眼看到,也能感受到其恐怖的东西。
我这么推想着,渐渐可以听到一种刺耳又迷幻的声音:
——EYA,EYA,ASATO……
刺耳的奏乐,吵闹喧嚣的杂音,无法理清的混乱,所有让人不快的东西就搅拌在一起,却仿佛在预示一种超越物性和灵性的伟大。那是混沌的核心,是无序的源头,是超出理性和感性之外某种存在,是相对于个人认知中的“秩序”而呈现出来的现象,但这种存在方式在宏观上和世界并非是格格不入的,只是,当它降临的时候,世界将会变成另一种谁也无法想象的模样,而且无法事先辨识这种模样从而针对性做出防御,也无法在变化之后进行适应,那是难以想象的,极度疯狂混乱的变化,没有任何已知规律存在的土壤。
有着太多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东西充斥在我的脑海中,甚至不能称之为一种现象,那是难以承受的伟大,从遥远未知的某处送来的信息,仅仅是试图聆听就几乎让我的知性爆炸了。而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去听到这些幻听,也无法阻止自己接受这些资讯,我从这种难以抗拒的状况中,感受到了自身的开放性——是的,我身为一个人,亦或者身为一个非人,自认为是一个“个体存在”的自己,并不是封闭的,从自我深处不断有信息和外界的信息进行交换,并且这些信息的深度、广度和激烈程度让人不得不怀疑,所谓的“个体”和“自己”到底是什么,让人怀疑所谓的“自我”也不过是一个假象,自己对自己的确认不过是一种错觉。
——“我”是不存在的。
——“我”眼中的世界也是不存在的。
——所有有形之物和无形之意义同样不存在。
——一切看似秩序的运动在无限拓展的未知中,只是一片难以衡量的混乱,而这片混乱之景正是万事万物的源头。
太可怕了,太疯狂了,这样的理解对“个体”和“集体”都没有意义,对“哲学”和“神秘”也没有意义,对一切运动也都没有意义。反过来说,其本身便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但是,这个没有意义的存在确实在透过冥冥中的渠道传达影响。我觉得自己正在陷入这个巨大而混乱的漩涡,我对自身的认知,对世界的理解和思考,乃至于构成自我的所有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的运动本身,正被这个宏观而巨大的,比伟大更伟大的存在融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不,我已经是其中的一部分了。
“不,不……”我想要反抗,但是,反抗在如此庞大、深邃而混乱的存在面前,也同样变成了其中的一个循环。明明锉刀人形就站在面前,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她是怎样一个存在,但是,我的感知正在侵蚀这种观测,让我看到了接驳在这个人形之内,穿越时空,深达彼方的东西。这个人形手中的巨大钻头看似武器,看似威胁,但那不过是蒙骗人的把戏罢了,锉刀在变成这副模样的时候,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端口,真正让我感到恐怖和缠斗的,是另一种从未见过的无可名状的存在,甚至于,这东西带来的恐惧,要比“病毒”和“江”让我产生的天然的恐惧更甚。
我无法描述,无法言语,我在融化。
我不觉得自己会死,因为“死亡”这个概念在如此混乱如此包容一切的存在之中都不过是细枝末节的表象,但是,当连“死”都变得没有意义的时候,“生”也同样在变得毫无意义。
锉刀人形手中的钻头飞速旋转,在我的眼前不断壮大,她跳起来的时候,钻头已经如同摩天大楼一样巨大。着巨大无比的钻头从上方压下来,我所能观测到的无形无边的黑暗和有形有边的大地都开始扭曲,旋转,看似坚硬的一切都如同注了水的软泥一样,无数想象之中和从未想过的异行异状都在这注水软泥中呈现,变成无边无际的大军向我扑来。这已经不是一个人在自身的意识态深处能够做到的事情,从过去到现在,也从未有一个意识行走者可以做到。
锉刀人形此时此刻所展现出来的力量,根本就不应该是锉刀这个人类个体所能做到的事情。当她做到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而是它。
由巨大钻头引起的巨大漩涡将要搅碎一切,打烂了,混在一起,变成毫无意义毫无形态的东西。这个过程在我的眼前一丝一毫地展开,让我看得分明,而我却无法动弹。因为,不断灌入我的思维中的东西,正在让我的本能、感性和理性迅速崩溃,而我唯独可以感受这种崩溃,去做不到任何事情。
我意识到,主导我一切行为的因素都将在下一个时间点崩溃。崩溃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变成巨大混沌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我连发出哀嚎都无法做到。
我的思维还在膨胀,我那超出形体的资讯还在不断向外发散,构成自我的资讯还在不断融入新的资讯,变成新的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的“人形”正在失去细节和轮廓,如同由无数的蠕虫构成,不,是我自身正在分解成无数的蠕虫,在自我崩溃的同时,也在以一个新的形态蠕动。
无论是“变态”还是“变形”都已经无法描述我所能感受到的自身的变化。即便如此,我仍旧不想放弃,我的意志中奇迹般的竟然存在着“放弃”和“坚持”的想法,甚至于,在这样的意志下,我还在尝试去适应这种变化,明明一切都没有了指望,我却还在指望着什么——
“江!”我鼓起最后尚未崩溃的认知,呼喊着这个名字。
下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内部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来,亦或者说,冲破出来。我对自身的观测已经不成人形,我的思维混乱模糊,几乎难以构成一段逻辑,可是,我仍旧以一种奇妙的视角,观测到了不成人形的“自我”内部被撕裂,有一个同样无可名状之物沉浮现只鳞片爪,一颗巨大眼球就在这个无可名状之物中睁开,宛如流下了猩红的血泪。这些血从内部填满“我”这个已然不成人形的轮廓,贯穿每一个最细微的结构,施加难以想象的力量,重新将我本来的形体塑造出来。
但是,仅仅是形体而已,我内部的一切都已经完全被这些猩红色的东西替换掉了。我突然认知到,我所能感受和确定的“自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徒有虚标的空壳,就如同上方的锉刀人形一样。
正在这个意识态深处发生的战斗,已经不再是我和锉刀的战斗,而是另个无可名状之物的冲突。更可怕的是,这种冲突并非是它们自身想要做的,而仅仅是它们存在的时候,就必然相互造成影响。至于我和锉刀,不过是在这种于我们自身看来如同风暴一样,但对这些无可名状之物毫无意义的影响中,随随便便产生的随波逐流的产物而已。
在我被那当头而降的巨大钻头击溃前,我所观测到的这片黑暗背景的景象就已经碎裂了。当我再次意识到自身存在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地下大厅。眼前的一切就仿佛是在我进行意识行走的前一刻,一切所认知到的景象都被凝固下来,然而,我十分清楚,无论是我还是锉刀,都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彻彻底底的,失控又混乱的内在变化。
我感到一阵恶心,仿佛自己被塞入了一个极其狭窄,连肢体都无法伸展的空间里,被迫蜷曲着身体,五官也全都被堵住,然而,仅从人的角度来说,我仍旧可以用眼睛去看,用鼻子去闻,用舌头去尝,用耳朵去聆听,去肌肤去感受,用思维去理解和想象,用内心去辩明,仿佛一切都仍旧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只有那狭窄挤压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在感官中回荡,而那挤压着我的牢笼就是无形的幻影,只能感受而无法触摸。
我久久不能从之前那可怕的景象、感受、思绪和想象中挣脱出来,我甚至不能去思考自己还究竟是不是自己,而所谓的“自己”又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唯一能够衡量自我存在的标准,已经不再是任何一种哲学哲思,而就是我对“高川”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附带的责任的认可。“高川”就是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我深刻感觉到,如果自己无法坚定这一点,那么,自我存在的意义将会失去立足的基点,而我对自身的认知也将不复存在,尽管那并不意味着死亡,却是从我可以理解的意义上,和死亡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已经破碎,被强行拼凑,从内部进行缝合,强行挤压或拉扯出形状的瓷器。我的脆弱已经无法用意志或物性上的脆弱来衡量,但这种脆弱对我自身而言是无比真实的。
没想到竟然会变成如此地步。我无法预料到这个情况,但是,“江”和“病毒”预料到了吗?我认为的那个插足这次末日幻境的“第三者”,是“病毒”和“江”也无法得知的吗?我不知道,但从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看,影响是存在的,而且是如此的深刻,以一种无可争议的方式证明了我对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场仪式带来的结果,绝对不是好的结果。
锉刀就在我的跟前,然而,我已经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哪怕她的形体仍旧完好无损,也仍旧拥有包括呼吸和心跳在内的所有生命特征,但是,这种生物学上活着的证明,已经无法成为锉刀还活着的证明。比起比利的死亡,锉刀的死亡更加可怖。
尽管锉刀此时看起来就和所谓的植物人一般,也仿佛和那些被中继器对撞产生的冲击摧毁意识的人们相似,但是,我知道,锉刀的情况比那两者还要严重,比任何一种我所知道的死亡还要无可挽回。之前我试图杀死她,就是为了不让她成为仪式的祭品,至少不要成为计划外无法挽回的死亡,然而,我失败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失败。
锉刀仍旧成为了偏差仪式的祭品。我不知道假若自己的计划真的成功了,她还是否存在另一种形式上复活的机会。
而且,我十分肯定,发生在锉刀身上的异变还没有结束。那种超规模的,无法想象,无法形容的神秘,只能用伟大来形容的冰冷的怪异,对锉刀产生的影响绝对不仅仅会局限在意识态层面上。甚至于,哪怕在锉刀的内在被那混沌彻底融化的现在,那种可怕的影响力仍旧会以“锉刀”的形体为端口,向外辐射出来。
而我不确定,如何才能结束这种辐射——彻底抹消锉刀的物质形体,并不是我所能做到的事情,而只是将她从生物学上杀死,也绝对不可能结束这一切。
偏差仪式的进度将会因为锉刀的献祭而大大跃进。
“这可真是麻烦了。”我想,为今之计,只有“江”或者“病毒”可以解决。然而,我已经感受不到“江”的存在,就像是它重新沉入了那深渊的底层。
2060 入侵者
在锉刀的意识态深处,她最终那螺旋的一击究竟变成怎样,我已经无法去感受,仅从眼前锉刀的躯壳状态来看,显然不会随随便便就完结。那疯狂又伟大的力量很可能穿透了人类集体潜意识,但是,如果真的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造成冲击,此时的我也理当承受这股冲击,然而,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就仿佛一切如常。而这样未明的境况,也正是让人恐惧的源头,明明理智在告诉自己一定有某种可怕的重大的变化发生了,自己却完全无法观测到相关的痕迹。
从锉刀身上移开视线后,我再度用尽包括连锁判定在内的所有观测能力,去审视此时此刻地下大厅内外的状况,只觉得时间仿佛接续于我进入锉刀意识态的那一刻,同样没有产生出乎意料的变化。那些疯狂的尖叫着的仪式执行者,那熊熊燃烧,冒出滚滚黑烟的火盆,那一群围观仪式,神情怪异,仿佛连灵魂都被这怪诞疯狂的仪式汲取了的神秘专家们,包括我所知道的那些剩余下来的“老朋友”,全都在一种诡异却仿佛会持续到久远的气氛中,保持着一如既往,循环往复,永无终结的姿态。
偏差仪式的进度到了哪里?和之前相比有了哪些改变?如果之前我和其他神秘专家的战斗,以及锉刀身上发生的异变必然产生了某种促进作用,那么,这种促进到底表现在什么地方?这些问题全都无法从现场找到答案,每一个我所能观测到的细节,都在预示着一如既往的不祥,却又仿佛只是如此而已。
太可怕了。越是理性去分析和看待这里的一切,就越是让人感到恐惧,我简直想要拔脚就走,但是,我却有着不能立刻离开的理由。只是,在这么僵持下去,似乎也不是办法。和刚刚做出决定的时候相比,之前发生的种种异常,让我再也无法确认,自己继续杀死这个地下大厅里的其他人是否合适。如果我所做的杀戮,都在促成我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那么,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我遵从自己的直觉,隐入周遭的阴影中,尽可能以一个出局的视角,去观测在这之后发生的变化。我必须找到新的,可以说服自己的切入点,才能让自己行动起来。此时此刻的任何行动,都会让我觉得是一种冲动——我不知道这种遵循直觉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一直以来,神秘专家在无可理解,无法预测的情况下,也都是根据自己的直觉行动的。我不是一个聪明人,我的认知充满了局限,而我的判断力也绝非优秀,抛开身为神秘专家的直觉,抛开体内的“江”,我也无法真正做出绝对正确的选择,既然如此,我只能去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这个直觉的本质,就是“江”的引导。
我必须相信,这个疯狂又可怕的第三者插足,无论是“病毒”还是“江”都不愿意看到,而必将从它们的层面上做出反击——能够击败怪物绝非人类,而是怪物自身,亦或者……是另一个怪物。
火盆中的火光越是强烈,地下大厅中的阴影就越是浓重,当仪式执行者们的身影被这跳跃的火光笼罩的朦朦胧胧,当哪些仪式执行者们化作的黑色淤泥般的怪形开始绕着火盆流转,就好似它们自身就构成了一个持续活动的魔法阵,当周遭旁观的神秘专家们发出一种压抑的,从喉咙滚出来般的非人低音,当宛如植物人的锉刀也开始发生某些肉体上的异变时,一直朝着地下大厅这边挺进的入侵者们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入口,一股脑涌了进来,它们的动静时如此之大,就连入口处哪些坚硬的物质,都在这股沛然的巨力下粉碎倒塌。
十三个素体生命在第一时间就像四面散开,宛如一张泼洒出去的大网。二十多个身负军衔的纳粹军官,身穿大衣式的制服,头戴宽檐军帽,始终保持一个紧密而秩序的团体。还有空气中陡然出现的灰雾漩涡,以及陆续从中走出的末日真理教巫师们,包括十个头戴面具,全身藏在斗篷中的正式巫师,以及同样带着面具,却打扮得和现代人没什么差别的精英巫师,以及全身铠甲,拥有一只金属翅膀,悬浮在半空的片翼骑士。
紧接着又有大量的安全卫士从地下大厅那被砸开的豁口处涌进来,然而,当这些狂暴的安全卫士向着火盆的方向横冲直撞时,地下大厅的模样开始产生更加剧烈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来自于感觉,之后上升到肉眼可以看到的细节,还来不及去确认,地面就出现了被腐蚀的现象,在硬生生被刮掉一层后,就出现了血肉和神经的质地和蠕动感。火盆上方缭绕着的黑烟也同时开始变换形象,似乎有什么怪异的东西呼之欲出。
我可不觉得自己所感受到的变化都是错觉,但是,整个偏差仪式的确在散发一种让人产生幻觉错觉的力量,当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力量的存在时,整个大厅的模样在一瞬间就变换了模样。那层侵蚀地面的异状血肉神经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墙边和顶上,没有覆盖到的部分就如同天窗一样在闭合,让人有一种想要离开脱离出去的冲动。仪式执行者们发出的声音,无论是它们自己的声音,还是它们演奏的乐器发出的声音,都带上了一种湿漉泥泞的感觉,当空气和我的肌肤产生接触的时候,我明确感受到了那邪恶、狰狞又混乱的恶意。
这恶意并非对我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针对这片空间,我眨了眨眼睛,在入侵者们做出点什么事情前,就已经从天顶上方洒落火星,就如同绵绵细雨一样。
这些异常的现象,有的就仅仅是一种虚幻的现象而已,但也有一部分会对物质产生强烈的影响。在连锁判定中,那些无视怪异变化,率先冲出来的安全卫士已经发生了感染,本应十分坚固的构造体外壳正在软化,增殖出来的血肉神经正在增加它们的体积,改变它们的外貌。安全卫士那畸形人体般的外表愈发向非人的方向变化,在那宛如节肢般的手足上,更多柔软的触须长出来,在它们弓起的背脊上,有巨大的肉瘤裂开,亮出巨大的眼珠,而后,它们那宛如面具一样的脸孔上,血泪流了出来,眼眶和嘴巴被撑开,又有无数乱糟糟的触手涌出。顷刻间,这些连神秘专家都忌惮的东西就已经变成了更加丑陋的异形。
这些变异了的安全卫士给我一种强烈的精神冲击,而这种冲击不仅仅是从视觉感官而来的,一股莫名的力量正在撩拨我的思维和情绪。尤其在这些畸形的安全卫士进入仪式执行者变成的淤泥时,那些从淤泥中深处的触手便深深扎入了它们那畸形的躯壳中,宛如两者合为一体,但也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我只觉得这种格格不入其实就是这种变异的最终感受,它们不会变得更加和谐了,因为,这就是混乱的一种浅显的体现,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足以让人产生疯狂的情绪,就如同把目睹者本人变成了一个洁癖患者和强迫症患者,强行让人去面对自己最难以忍受的景状。
现在,我知道,这些本来会去摧毁仪式的安全卫士,就这么变成了偏差仪式的一部分了。而它们身上发生的异变还没有结束,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细节上还在被这种异常而扭曲的力量改造着,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强大,也更加古怪疯狂。其他入侵者们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亦或者在考验其他阵营的耐心。在这里,我可以清晰感受到,尽管素体生命、纳粹和末日真理教之间存在合作,但它们之间的隔阂和矛盾是如此的明显深刻,它们之前在行动上的联系就像是一种错觉。
当然,无论从哪一方的角度来说,我都从来不觉得它们有合作到底的可能性。不过,面对这个地下大厅中展现的怪异,这些家伙到底是会精诚合作还是各行其是,亦或者赤裸裸地将他方当成对手,仍旧不能从这种静默中看出来。而且,尽管到目前为止,都是偏差仪式造成的怪异现象更加活跃,却又不能说,这些入侵者不能和这种程度的怪异抗衡,毕竟,这些入侵者本身同样是怪异的一部分。
在这些入侵者们展开新的举动前,一直围观仪式的神秘专家,包括我的那些老朋友就像是被某种无可名状的东西吸引住了,他们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毫无血色,表情憔悴,眼神无光,但是,却又不能说无精打采,他们整个人的感觉,让人感到某种与他们的外表不相符的活跃,就像是他们自身的躯壳内部正在产生庞大的精力,就连肉体也无法继续束缚这种精力的膨胀了。
仪式执行者更加兴奋,那些刺耳的不成调的乐器声有一种同步的律动,尽管是单调的音符,是人类无法接受的节奏,却又在另一个超越听觉的感受性上,呈现出某种让人着迷的吸引力,就像是在品尝某种苦涩的滋味,但却最终会让人迷恋上这种苦涩一般。
我几乎想要出手,就这么按照之前的计划,杀死我的那些老朋友们,然而,比我更快做出行动的,正是末日真理教的巫师们。
灰雾不知何时已经弥散在这些巫师四周,当这些灰雾愈发浓郁的时候,就会被火盆上方缭绕着的黑雾吸走,在头顶上方呈现出一条条蛇形的雾带。即便如此,灰雾增加的速度仍旧超越了黑烟吸取的速度,被长袍和面具遮掩了身形的巫师们伸出食指,就如同我一直所见的那般,灰雾在他们的指尖凝聚,但却没有构成任何攻击性的法术效果,而是化作一个个难以辨识,只觉得不是正常人类语言的文字,这些文字就如同游动的蝌蚪,就连构成文字的线条也随时都在曲,就像是一条条活着的蚯蚓。
活着的文字图案头尾接续,以一种奇妙的秩序感向四面八方散开,游走,烙印在地面、墙壁和天顶上,似乎要铺满整个地下大厅。而那些现代人打扮的精英巫师和全身着甲的片翼骑士则是一副护卫者的样子,尽管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能从他们那细微改变的姿势细节上,看出他们的慎重。
烙印在地面、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文字并没有停止自身的蠕动和扭曲,当它们触碰到那些血肉异化的部分时,便产生了一股腐蚀性的酸味,发出滋滋的声响,血肉开始腐烂,文字也变得暗淡。两者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边吞噬着对方,一边在争抢地面、墙壁和天顶的地盘。看得出来,那些散布这些文字图案的巫师们并不轻松,很快就有人发出刺耳又绝望的尖叫声,笼罩在长袍下的躯体开始膨胀,有黑绿色的浓汁从长袍中低落,刚粘在地面,立刻就化作泥泞的斑点,又从斑点中长出触手,试图将这个巫师缠绕起来,却在顷刻间,就被一旁的精英巫师踩烂了。
一个又一个的巫师产生异变,他们那绝望的尖叫丝毫不弱于仪式执行者们那疯狂的叫喊和奏乐,这些疯狂的声音混淆在一起,又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仿佛情况就应该是这样发展。然而,巫师们的灰雾法术构成的文字图案仍旧从整个异化的地下大厅中,占据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地盘,以一种怪诞的顽强,去抵抗那些早已经发生的异常。
我十分清楚,这就是末日真理教的仪式,而这个仪式也的确如我所想,和偏差仪式有着强烈的冲突,两者似乎是不能共存的,其散发出来的恶意和现象,也隐隐有一种无法混为一谈的感觉。
2061 混沌的投影
两种仪式产生的效果在地下大厅中相互侵蚀、纠缠、破坏、争夺,每一次物质形态的异化都让人感到作呕,却又能够分辨出来其中存在的冲突,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肉眼可见的东西,就连那些仿佛没有具体形态,捉摸不定,分布在整个环境中,亦或者就是环境构成的一部分的东西,也在产生一种可以感觉到的波动。空间泛起皱褶,空气改变颜色,时间感的不稳定让人觉得自己无法确认到底流逝了多长的时间。有难闻的剧毒的气味产生了,连气味似乎也变成了某种生命,在每一次呼吸中钻入钻出,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声音变得迷幻,似乎从每一个毛孔中钻入,直达灵魂的深处。
很难说自己内心中浮现的想法还是自己的想法,也无法辨别自己到底是在发出声音,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当去聆听和注视的时候,所能听到的和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宛如一张张不可描述的充满了恶意的画,就连自己也变成了画中人。可怕的,不可思议的,无法理解的现象或许可以强行用自己所知晓的知识去解释,但是,隐藏在这些现象背后那更加深沉的未知,却让人感到深深的恐惧。
仿佛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一个真切的世界,而是一种不祥的具现,看似区域有限,但却又向着无尽远处扩展,哪怕这里挤入了许许多多的生命,也没有任何拥挤的感觉。我以人的视角去观测这一切,只觉得有一种膨胀在向四面八方挤压,就连自身的存在也被在无形的运动中被分割,我相信末日真理教、纳粹和素体生命必然有和我不一样的感觉,因为它们应该拥有我所没有的视角,能够看到和感受到我无法认知的东西,但是,我不觉得它们此时此刻的感觉会比我更好。
来自无可名状的异物的侵略性在每一个角落都展现无遗,对我而言,这个地下大厅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异物侵蚀的异世界,在这一点上,我同样相信,其他人和非人的感觉和我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正在唤来不属于其他各方的某种存在,而那些相互间打了很久交道的人和非人也绝对不希望那个存在出现在这个战场上。
末日真理教和纳粹都在推动末日,然而,它们对如何抵达末日,以及抵达末日之后的事情有着不同的看法,这也是这个末日幻境中最初那个末日真理教分裂的原因。或许任何出于理念不同而产生的分歧,在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同样是可笑的,无意义的,全都是朝向末日发展的推动力的一种,在过去也未曾出现过“末日”和“末日”之间的可以感受到本质区别,但是,这种区别却隐约从当前的局势和变化中出现了。
我可以依稀感受到,偏差仪式产生的结果也会导致“末日”,但是,那样的“末日”却并非是末日真理教乐见其成,乃至于不断追逐的“末日”。仅就末日概念而言,终于在此时此刻,产生了一种性质上的变化。到底是怎样区分“末日”之间的差异,以及自己感觉到的东西是否正确,我全都没有证据去证明,只是,身为一名神秘专家,按照自身直觉和感性去行事,也完全不需要证据。
我不知晓更深刻的,更本质性的事情,但是,“病毒”和“江”都在抗拒偏差仪式带来的结果,这一点却有几分把握可以从当前各方的行事举动中推断出来。我眼前这些交织在一起,产生了几乎是化学反应般变化的异常,似乎都在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当然,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我仍旧无法确认,这是不是一种假象,是一种宏观上的推动,让一切展现出此时的因素:我、火炬之光、其他神秘专家、末日真理教、纳粹和素体生命,都成为末日的一个必要环节。
但是,比起偏差仪式所造成的不确定因素,我更偏向于末日真理教,仅仅是因为,末日真理教更加让人熟悉而已。为什么偏差仪式会出现那样的东西,为什么火炬之光能够知晓这个从未出现在末日幻境中的诡异未知,已经无从考证,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考证反而是最不需要的。
如果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没有覆盖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反而被之侵蚀,那么,当前看似已经趋向于稳定的局面,将会被未知因素打破,去往一个更加难以判断的结局。无论是对我的计划,还是对桃乐丝她们的计划,亦或者是对末日真理教的计划,乃至于上升到“病毒”和“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角度,贯穿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都定然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正因为那并非是哪一方想要看到的结果,所以,能够出现在这个地下大厅的家伙,无关乎立场和理念,全都汇聚在一起了。
安全卫士没能击杀偏差仪式的仪式执行者,反而在靠近之时就被侵蚀殆尽,其实我更希望它们至少能够杀死那些围观仪式的神秘专家,包括我的那些老朋友,做到我之前没能做到的事情。我藏在阴影中,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逐渐落入一个无法挽救的结局,我当然是随时都可以走出去,尝试杀死所有人的,但是,有另一种思维、感性和深沉的恐惧一起编织成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锁在这片阴影中。
我的理性在激烈地翻滚,是我复苏以来最为活跃的状态。我的思考每一刻都在给出“假设自己立刻去狙杀这些人”的可能性,却没有一个可能性是向更好的一面发展。明明完全接受感性驱动的我,却在被感性和直觉锁住的同时,想要从理性找到出路,然而,理性也没有出路。
构成我的一切,无论是意识还是生理,都在抗拒做出具体的行动。就像是在对我发出最为剧烈的警告,一旦我真的有所行动,那么,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只会带来更加恶劣的结果。
我似乎只能就这么注视着,观测着,思考着……
——太惨了。
在我的脑海中,一切的思维和感受只换来这样一个嘲讽般的答案。我觉得自己正在受到诞生以来最为强烈的折磨,从身体深入到心灵,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灼烧般的考验。而这样的折磨和考验,却又明确让我感觉到,是毫无意义的,不会带来更好的发展。
再没有比“想要去做点什么,却无法付之行动”更惨的情况了。我从中感受到自身的无力和脆弱,就如同面对“病毒”一样,就如同自己变成了末日症候群患者一样,就如同自己在病院现实中崩溃成LCL一样,连集体的智慧和行动力都无法阻止的,自己在这样的悲剧中,也不过只是一个脆弱无能的丑角而已。
末日真理教的仪式和火炬之光的仪式在对抗中开始趋向于某个平衡,双方造成的现象都无法覆盖对方的现象,然而,偏差仪式的仪式执行者早已经异化,而末日真理教的巫师们才刚刚开始异化。当第一个巫师在异化中崩溃后,第二个巫师的异化也开始了,节奏越来越快,第三个、第四个……眨眼之间,所有主持献祭仪式的正式巫师都陷入一个濒临崩溃的境地,就如同一团腐烂的肉块,接二连三地从它们自身的长袍内部瓦解,充满了腐蚀性的绿色汁液流淌下来,让人觉得,这些巫师正在被溶解。
偏差仪式造成的异常现象扩展到了围观者的脚边,那些腐烂的现象并非是接续的,而是陡然从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每个人脚边出现的。眨眼前才突兀地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开始软化,眨眼之后就已经是满是增殖的异常血肉了。也就在这个时候,纳粹士兵们才向周遭那些失神的神秘专家靠近,一个个就如同涌出巢穴的马蜂,带着清晰又明确的恶意。然而,在他们做成某些杀戮前,火盆上空缭绕着的黑烟陡然喷出的一团团雾气,这些雾气团落在纳粹面前,立刻变幻成奇形怪状的堪称恶魔般的怪异存在,和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纠缠在一起,一时半刻无法分出胜负。
下一刻,一直旁观的素体生命也重组肢体结构,亦或者拆解明显是限制器的模块,形成独属于它们自己,仿佛象征着个体个性不同的兵器。而这些原本就是它们自身一部分的武器,也统统有着近似于临界兵器的特征和力量程度。有的像是枪炮,有的像是刀剑,有的只是一个长筒,有的仿佛是大量的天线杂乱堆积,有的七曲八折,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无一例外,它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积蓄力量,有的产生了可见的现象,有的无形无声,即便是连锁判定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的观测无法完全包容这些素体生命的攻击,但正因如此,才因为其诡异和强大而让人觉得充满了某些可能性。
可以观测到的放射性现象是如此的强烈,对人体各种感官产生了剧烈的刺激,哪怕是神秘专家那经过强化的躯体也仿佛要在这种剧烈的刺激中变形。最先产生连锁反应的是空气,连锁判定可以观测到的微粒都在瓦解和重组中进行高频率的运动,由此产生的高温和放电暂且不说,可怕的能量仿佛撕裂了空间般,产生蜘蛛网一样的裂缝。有冥冥中可以感受到的东西从裂缝中流淌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吞没了所有阴影的冲击以波浪式的运动,向火盆的方向推进。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隐藏于阴影中了,然而,这个时候即便露出身形,也大概很难被观测到吧,因为巨大的冲击所产生的连锁反应正在接连不断地产生诸多现象,足以将推进路线上的一切覆盖。这浪潮式的冲击是如此的危险,仅仅是放射出来的能量就足以在一瞬间烧毁人体,而我并没有另一个自己那般,拥有坚硬的义体,只能通过速掠,在切实会带来伤害的光、热和辐射覆盖过来前,提前从薄弱处绕至地下大厅的入口处。
在我停止速掠的一瞬间,那咆哮着的光和暴力就已经淹没了火盆周遭的一切事物。很难想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这可怕的冲击中幸存,但是,神秘本就是不可测之物,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在过往,我已经体验到了神秘的不可思议,尽管理性上对这股冲击的力量有着深刻的感受,但是,倘若真的有什么东西幸存下来,也完全不在意料之外——我只是无法想象那些幸存下来的东西,究竟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我已经提前停止了观测,强行观测这种程度的冲击,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益处,这也是多次尝试的结果。哪怕是四级魔纹使者,直面十多种近似临界兵器的攻击,也绝对不可能毫发无伤。就我自身的感受而言,如果正面对撞,自己大概会一瞬间就被消灭掉吧。当然,不进行正面对抗的话,同样有好几种可能获胜的方法。我十分清楚自身的弱点,也同样了解自身的优势,然而,即便是有自信对抗眼前这诸多素体生命的自己,也没能在之前按照计划那般,杀死那些“老朋友”,这更让我深刻感受到自身的局限性。
素体生命的攻击覆盖了所有的仪式执行者,围观仪式的神秘专家,以及和灰雾恶魔缠斗的纳粹士兵。冲击之强烈,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极端的净化感,甚至让我觉得,包括“老朋友”在内,那些神秘专家们如果可以死在这种纯粹又剧烈的“净化”中,也是极好的。如果真的连一丁点痕迹都不留下地被“净化”,或许就不会变成“祭品”了吧。
随着各种现象从沸腾点滑落,视野也逐渐清晰起来,可见的景象虽然不能算是出乎意料,但却让人心情沉重。
即便是素体生命联手发动的冲击,也未能消灭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
比眼见到的更早,我已经听到了那召唤不祥的刺耳的尖叫和奏乐,听到了那疯狂而深沉的呼唤。就像是梦中的潮汐,就像是落日的余晖,就像是黑暗中的低吟,就像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幽灵,在内心深处发出嘶哑的摩擦声。仅仅是声音,就能在聆听者的脑海中勾勒出可怕的,无法描述的景象。硬要形容,那便是比自己所见过的黑暗还要深沉的无形而混沌的轮廓。
当然,“人”已经死光了,存留下来延续了仪式的,皆是非人之物,哪怕它们在轮廓和细节上,依稀存留有过去为人的轮廓。
那是难以言喻,语言和纸笔都无法描述,远超思维和想象,却又完成了形体,能够被观测到的东西。就是如此矛盾又确实存在的东西。
2062 悄然的偏差
那些东西并非爬行着的,也并非蠕动着的,它们和侵蚀了这个地下大厅的异常现象融为一体,就仿佛是一个巨大整体分裂出来的触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它们,也根本无法去形容它们像是什么,甚至不能用“一个个”来描述它们的数量。初看上去还有丁点人形的轮廓,仿佛数数时也能感觉到它们和之前那些仪式执行者的数量差不多,然而,一旦有了这样的观念,再去观察的时候,就会发现它们完全不是自己以为的这般。
这种模糊的矛盾的存在于过去的经历中,也并非完全没有见过类似的,但是,仅仅从模糊和矛盾的程度上,如今所看到的它们已经超过了过去所见的怪异。素体生命的脸就如同面具一样,看不出任何表情,与之相比,末日真理教的巫师身上就有着十分明显的情绪流露出来。我站在他们身后,在距离地下大厅的出入口最近的地方,看不清这些不知道还是不是人的家伙们的表情,但是,我对情绪和感性之类的散发有着敏锐的感知,我十分肯定,在这片完全堕入怪形异状的空间里,凡是有情绪的智慧生命,都在格外强烈地产生惊讶和恐惧这两种情绪。
不,或许就连那些我曾经以为没有情感的,非智慧性的东西,也在恐惧着眼前的一切,以及这一切异常的背后所暗示的那个无可名状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小块石头,哪怕是时间和空间,哪怕是号称最坚硬的构造体材质,也在为之瑟瑟发抖。
虽然恐惧已经变成了此时此刻的地下大厅中最浓郁的元素,但也并非所有可以活动的生命都被这种恐惧夺走了行动力。即便如此,也无法说,素体生命和末日真理教巫师全都能够无视这种恐惧。哪怕有一种直觉在告诉我,或许也告诉了它们,眼前所见的这些怪异而模糊的东西,仅仅是经由那些曾经看似人类的个体变化而来,最危险的东西仍旧在遥远的彼岸,只要偏差仪式没有完成,就绝对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但也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素体生命被眼前的异常啃噬了神智,就如同雕塑一样僵硬着身体。而那些一直以来都代表着末日推动力的巫师们,也有一半的精英巫师陷入痴愚癫狂的状态中,尽管没有发出尖叫,却并非是自行克制住了,他们的姿态和动作只让我觉得,是连尖叫的意识都被夺走了。
仅仅是看到那样的东西就会发狂,就会失去理智,就会陷入思维的迷宫乃至于从心灵上被烧毁,自身存在的结构也会被侵蚀变化——我曾经在面对那些无形的恐惧时,就有过这种概念的想象,可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发现那其实是超乎我想象的情景,仅仅用那些苍白的文字根本无法描述心灵上的冲击。
我完全可以肯定,我之所以还能够如此冷静地判断和思考,反而证明了我的特殊和“江”的存在。那些从意识到物质层面完全崩溃的人和非人,才是正常的。而我如今自觉得还算正常的思考、想象和描述,大概只是疯狂的一个侧面罢了。
存在于眼前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应该在这个世界出现的东西,它突如其来格格不入,正如火炬之光所希望的那样,它的存在对一切都会造成偏差,但是,恐怕火炬之光自己也无法理解,它所带来的偏差会带来何种恐怖,又是以怎样一种方式呈现出来吧。
即便从病院现实的角度来说,这个本应该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人格意识世界”的末日幻境中,也根本就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东西。“病毒”的存在一直都有所体现,末日的开展也存在一定逻辑性,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和遍布整个末日幻境的神秘,也能让人至少可以去想象其存在的基础。然而,只有偏差仪式带来的这些东西,在这之前根本就没有出现和存在的道理。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性,是从逻辑性还是从想象中,它们的存在都是突如其来的,格格不入的,仿佛从天外横插一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如果我所认知到的这个世界,无论是病院现实还是末日幻境,都在无限的未知中存在变数,那么,偏差仪式带来的变数便已经趋至我所能认知到的最大值,然后一直上涨到我的认知之外。它不仅是最大的变数,也是最为恶意的变数。我在这个变数的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有益于某一方的变化。我有这样一种想法:偏差仪式所带来的结果,根本就不是“病毒”演变的结果,反而对“病毒”也会产生剧烈的冲击,而对于末日症候群患者们来说,根本就是另一种“病毒”的体现。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似乎可以感觉到,整个末日幻境都因眼前怪异背后所喻示的那个无可名状的庞然大物而颤抖,整个世界都在迫切想要排除眼前的异常,彻底干预和消灭偏差仪式——当然,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我同样观测着这些难以形容的怪异,神智肯定已经混乱了。
之前就在和偏差仪式进行争夺的巫师们已经扭曲了形体。素体生命的联合冲击消灭了包括我的老朋友在内的那些神秘专家和可见的仪式执行者们,却未能彻底解决偏差仪式,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触动偏差仪式的根本,反而像是为仪式添加了一把燃料般,促进了整个仪式的进度。不过,偏差仪式仍旧没有完成,这个判断不需要证明,只需要感觉就已经足够了。
我一直都觉得,我的那些“老朋友们”和那么多的神秘专家竟然能够从两个中继器撞击形成的冲击中活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觉得其背后定然有着重重黑幕,仅凭火炬之光根本就没有能力保存他们,而他们自身也看不到任何足以自保的理由,虽然也猜测过会不会是网络球私下的默契,但是,和锉刀等人交手后,就再度肯定了,他们存在于这里,护卫或推动着偏差仪式,绝对不仅仅是哪一个已知的神秘组织在背后推动,也绝对不是他们完全按照自身意志选择的结果——因为,没有哪一方能够独立推动这样的状况。
火炬之光的人、这些神秘专家和老朋友们,之所以会避开了他方的重重耳目,在这一隅之地出现,并推动着偏差仪式,是因为在他们的存在和行动的背后,有一个足以匹敌这个世界已知力量总和的神秘。
那个神秘是如此的强大、深邃和隐晦,以至于在偏差仪式完成之前,就已经在无人所知的角落形成了某些偏差,并且,没有人在这些偏差足够强烈之前,认知到偏差的存在。而我此时肯定偏差存在,不是因为偏差才刚开始,而正是偏差已经到了连我这样弱小的东西都能够感觉到的程度。
至于这种“偏差”到底是以何种参照物为对比,到底是怎样的内容,其开始和过程又是怎样的形式,却不是此时的我可以理解的。我的感觉只在告诉我,“偏差”已经产生,乃至于,根本不能肯定,这些所谓的“偏差”和人们常识中的“偏差”概念到底有什么差别。
“偏差”这个词,在描述眼前异常,并扩大到世界范围后,形成了一种新的模模糊糊又十分片面的概念。
对于人而言,只是硬称之为“偏差”而已。正如东方神秘学中的一段话: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
只有这样对“道”的描述,和我感觉到的“偏差”相近,却又不尽相同。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的东西,也无法肯定倘若自己当时拥有摧毁所有仪式执行者和神秘专家的力量,并且真的那么做了,是否会产生和现在不同的结果,不过,从感觉上来说,我并不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通过杀死所有人的方式阻止偏差仪式,就如同过去,我也从来都没能在杀死所有敌人之后,彻底阻止了末日真理教献祭仪式的进行。尽管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和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有诸多区别,但仅从仪式给人的感觉而言,都绝对不是从表面上摧毁仪式相关人物的意识和物质就能够阻止的——他们和仪式的联系比人类可以观测并认知到的层面更加深邃,已经远远超出了物质性和逻辑性。
身而为人的局限性,在那深邃的联系中,拥有无法弥补的距离,必须超脱所谓的“思维”,超越已知的存在形式,才能够真正去干涉那样的联系。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能够战胜眼前异常的,绝非是素体生命、末日真理教巫师和我,而是在我们背后推动末日进程的那同样无可名状的东西。
“江”可能拥有改变眼下状况的能力,但我并不确定,它是否拥有彻底消灭这些异物,乃至于追索其背后不可名状之物的能力,以及,它是否会从需求和意愿上那么做。虽然我毫不怀疑自己对“江”的爱,我也不否认在他人眼中,我的这份爱是如此的疯狂和扭曲,但是,这样的“爱”并不足以让我理解“江”,不足以让我揣摩出它的行为。
如此一来,末日真理教背后隐约呈现的“病毒”的活跃就至关重要了。虽然眼下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但是,并没有超出我的计划所遵循的本质。我最初设想的,要用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取代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的方法,在此时仍旧是存在一定的可行性。甚至可以说,我无法想象出在这之上更有可行性的办法。
在我看来,献祭仪式和偏差仪式的交锋,就相当于“病毒”和那个不可名状之外物的交锋。而决定其胜负的并不仅仅是哪一个更加“伟大”,更在于,末日幻境本就是“病毒”的基本盘,“病毒”在这里迎击对方,就相当于在自己的老巢中作战,理应拥有地利优势——请恕我愚昧无知,眼界有限,只能从这种人类认知的角度去看待这场战斗,而实际上,这到底是不是我所想象中的“战斗”,根本就没有证据,而且,很有可能在我所无法观测到的层面上,所有围绕此时此刻的异常展开的变化都已经完成,而我们所面对的仅仅是一场余波而已。
大概有人会对这样的看法感到一头雾水吧,但是,在这个连时间和空间的感觉都已经混沌不清,充满了无法想象,难以描述,不可名状之事物变化的地方,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即便是在人类想象的神秘学中,也有着因果关系混乱的描述。
表面上发动和支撑献祭仪式,全依赖于末日真理教的正式巫师,而精英级别到片翼骑士级别的巫师都没有太多的动静。此时此刻,这些支撑献祭仪式的正式巫师全都发生了异变,而让人觉得他们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仿佛在下一刻就会被偏差仪式造成的异常侵蚀,导向对方那一边。
这些巫师已经不成人形,其模糊的粘腻的仿佛要扭曲成一只粗大触手的变化,却一直卡在某个边缘——仅仅用肉眼去看,是看不到这个界限的,但是,用感觉去感受他们的变化和痛苦,就能够产生一种被传染般的感同身受,宛如在切身体会到他们的痛苦,如此,就能够从这种非常人可以承受的痛苦中感受到那个界限,并认知到他们仍旧在边缘徘徊,仿佛被两股不属于他们自身的力量撕扯。
这痛苦并非肉体上的,也并非心灵上的,而是比两者合一更加深沉的本质中,那是已经超出了人类语言的境界。并且,这深刻的痛苦,也是我认为的,目前为止都没有一方可以展开可见行动的原因——无论是我、素体生命还是幸存的巫师,都被这份拉锯战一样的痛苦拘束了。当我们感受这份痛苦,就不可避免地被扯入其中,和痛苦纠缠,就是在和自己纠缠,而哪怕知晓了这一点,也无法立刻通过自身的意志回归,因为,在这份痛苦的本质面前,所谓的“自我意志”是那么的轻浮不实。
2063 不可视的战斗
这场战斗的关键,已经超越了行为方式和意识形态,而表现在存在性中,一旦失败,大概就会真的彻底失去存在性,变成“不存在”的东西吧。我不确定素体生命和末日真理教巫师他们到底是如何支撑自身存在性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自身的存在性是由“江”支撑的——越是在这种时候,这个本质就愈加清晰。
我仍旧可以感受和描述自己的感觉,那或者便证明了,“江”在这样的境况下仍旧游刃有余。我虽然已经感应不到它的存在,更在之前于锉刀的意识态深处,观测到了它的出现和消失,很有一种“逃离”或“脱离”的感觉。但是,事实证明,我或许小看了“江”。
而根据“江”和“病毒”一体两面的理论,在“江”也游刃有余的情况下,“病毒”肯定也不会落于下风。
一直以来被自己视为最终敌人的“病毒”仍旧拥有还手之力,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仍旧拥有反击的可能性,这样的认知在过去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喜悦。但在此时此刻,面对那不可名状之外物,我却因此松了一口气。
真是可笑。
我一直都觉得这场战斗就是我们这些末日症候群患者和“病毒”的战斗,是我们对自身异变的抗争,就如同过去的医生们像未知而强大的病痛发起挑战,在可怕的瘟疫中渐渐死去,由此用生命的代价研究出能够防御根治病毒的血清。
的确,无论从病院现实还是末日幻境,都无法确认“病毒”的本质和真面,无法知晓它到底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何处,它似乎无处不在,看似无迹可寻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上都留下了痕迹,它强大得让人绝望,让人看不到在有生之年存在战胜它的可能性,也让人难以想象该如何去战胜它。即便如此,倘如这是局限在我们自身和“病毒”之间的战斗,那么这场战斗的规模仍旧是拥有某个上限的——虽然不知晓上限有多高,但却可以肯定存在这样的上限。
哪怕我翻看自己的日记,通过思考去认知末日幻境中的神秘,从哲学和神秘学的角度,尝试以一个形而上的高度去触碰那个上限,但不可否认,其中定然有大部分是我的妄想。我的精神和心理早已经出了极其严重的问题,而且,我无法判断到底严重到怎样的程度,而自己所见所思所认知的一切,又到底是在哪里算是“有问题”。
这样的结果对我个人而言是令人沮丧的,也让人感到绝望,无法分清现实和虚妄。俗话说的好,不知道哪里错了的话,就根本无法进行改正。这就是我在进行这场和“病毒”的战斗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并且没有人可以帮助我——除了在我自己重新建立的认知中,那些不属于“人”的范畴的东西之外。
就算到了这样的程度,哪怕在精神错乱的认知世界里,将自身认知扩大到了并非以人为本的高度,也从来都没有让我觉得,这场战斗的最终敌人是“病毒”之外的任何东西。
或许在其他人的眼中,病院现实也好,末日幻境也好,太多没有叙述的秘密,太多不可思议的神秘,让人眼花缭乱。整个世界就像是破碎的,却用许多半透明的丝线稀疏地缝合起来,仿佛每一个线索,每一个角落,都有着让人惊异却又捉摸不定的巧合,仿佛一切都是偶然又离奇的,存在太多的“称呼”、“名字”、“个体”和“集团”。
但是,在我的眼中,这个世界也同时是极为单纯的——一切都从“病毒”开始,一切也将从“病毒”结束,任何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都不过是“病毒”对事物的感染所产生的表面现象。那些仿佛有关系,有等级,有一种似乎可以分辨强弱的阶梯性的事物,其实都是同一种本质的不同表现而已。
然而,偏差仪式所带来的东西却推翻了这样的想法。情况正在变得不那么单纯,我虽然说不清楚,但却能够深刻感受到,从来都是围绕“病毒”展开的这个病态的世界,正在因为新的因素加入进来,而让“病毒”从一切事件的中心脱离出来。
打一个粗浅的比方:在过去的故事中,“病毒”是暗线的主角,而我们这些病人的互动,则构成了主线,并且在我们这些病人中存在一个在推动故事进展中占据最大份量的主角。那么,现在这个故事的暗线主角已经开始变动了,不是说“病毒”不再是主角,而是“病毒”正在变成“不是唯一的主角”,因为这个暗线的变动,我们这些病人构成的“主线”也在发生某种偏差,乃至于,我们自身原本在故事中的份量,也正在发生某种改变。
我无法说清楚这些改变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以怎样的方式展开,又会抵达怎样的结果,但是,我没有感觉到,这种改变本身是一件好事。
这个改变不会为我们减轻压力,削弱敌人,反而在试图增加一个至少和“病毒”一样可怕的敌人。暗线正在变得复杂,无论是我、末日真理教还是素体生命,如果于此时此刻存在于这个地下大厅的我们拿偏差仪式没有办法,那么,这个暗线就会成立。
无论是“病毒”想做什么,还是我们这些受到“病毒”感染才存在于此的人和非人想做些什么,都必然会受到这条新的暗线的阻挠。我相信,不仅仅是我可以感觉到这一点,包括末日真理教在内的他方也必然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这场针对偏差仪式的战斗,已经不再是围绕“病毒”的战斗,而是真正意义上,围绕“偏差仪式的结果”展开的战斗了。
正因为可以感受到,就连“病毒”都要受到影响,都要从唯一的暗线主角的位置掉落,所以,才让我觉得这场战斗将会比过去任何一次战斗都要艰难,也更加的难以想象,会破除过去所有观测到的上限,进入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范畴。
不仅如此,还有更可怕的本质:决定这场战斗胜负的并非是我们自身,而是“病毒”这样的存在。
我们在这里展开的各种方式的战斗,都不过是“病毒”和“偏差仪式的结果”进行纠缠时,所产生的一种表面形式。
明明是自己豁出了性命去战斗,但结果却不取决于我们自身,还有比这个认知更加让人感到悲哀的吗?
我是如此理解着眼前发生的事情,而从这种理解的角度出发,重新审视那些一直以来视为敌寇的家伙们,却发现自己和它们必须站在同一个战线上,并且本质上属于同一个阵营——属于“病毒”的阵营。
这样的转变是如此的让人措手不及,又让人从感性上抗议,觉得可笑、讽刺和不公。
即便如此,抵抗这样的转变也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只会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和愚昧。
我一直以来都依靠强烈的感性去驱使行为,但到了此时此刻,就连感性也开始让我感到绝望。
一切我所知道的东西,似乎全都站在我的对立面上——就连自己理性的思维和感性的动力也是如此。
我不知道除了“江”之外还能依靠什么,倘若什么都不能依靠,仅凭弱小的自身连如何存在下去都是一个问题。但是,即便想要把“江”视为绝对的参照物,以此来衡量和确定自身,“江”却又是同样模糊的东西,乃至于到了此时,我连“江”的存在都无法感知到了。
以“江”为参照物的话,这个参照物已经消失了,而无法确认它何时会再度出现。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思考下去了,越是思考,就越是混乱,越是会堕入绝望的黑暗中。我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此时此刻的思考和思想,到底真的是自己在思考,还是被那混乱和黑暗渗透。我知道这样的思考是消极的,但却无法让它停下来。这些让人感到绝望、悲哀、疯狂和痛苦的思考,就如同脱轨的火车,向着和自己所需存在极大偏差的方向横冲直撞,每一分每一秒,这个“偏差”都在扩大。
过去的事情,如今的事情,外来的事情,我读过的每一本科学、哲学和神秘学中蕴藏的道理,都在朝着一个可怕的方向,以扭曲的角度被我自身的思考挖掘。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眼前那些异变一样,被无形的力量碾压着,蹂躏着,扭曲着,如同面团一样变成无法述说的可怕形象。并且,在我确认,这就是眼下战斗的一种形态和方式时,这种扭曲的力量就逐渐变得更加强大。
我明明没有动作,并且可以看到自己就站在地下大厅的出入口,并从自己所能观测到的角度,都确定自己就是“站在出入口,一动不动”。但排除这些观测之后,却又无法否定,自己正在以一种可怕的角度,和扭曲又混乱的力量进行抗争。自己并非真的“一动不动”,而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动,在那个无法准确观测到,只能模糊感受到的高度,展开着无法用人类语言去描述的斗争。
而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和非人,无论是巫师还是素体生命,也都被卷入了这场可以感受却难以观测的战斗中,即便是它们的神秘力量,大概也不足以让它们去认知这种程度的战斗。所以,它们才和我一样“一动不动”。
整个战斗的过程是迷蒙的,无法观测到也难以理解,虽然存在可以破坏的物质,但要做出破坏物质的行为却是一件难事,至于破坏物质后是否可以从物质性上击败敌人,也仍旧是一个不确定的问题。在行为成立之前,导致行为产生的先头因素已经发生了混乱,如何才能解决这种混乱,让本能和意识按照其原本既定的规律发生和运转,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但是,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却又没有任何先例可循。
我以一种奇特的视角,以自身的状态为基础,去观测这场超越物质性的战斗,反而可以肯定,以这种超越物质性的层面展开斗争,并不是自己的力量,也非是自己主观的意愿,这个战场的层次是由偏差仪式决定的。尽管从感受的层面上,难以确定如今哪一方占据优势,但是,这种优势或许会反应到偏差仪式造成的物质层面的异化现象上。
就可以观测到的事物变化来说,这个地下大厅到目前为止,仍旧被两种主要的异常现象占据,哪怕不时有更多的异常表现出来,让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但是,物质的血肉异化和魔法阵纹理的扩大,仍旧是最为稳定和持久的异常现象。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在开始之后,哪怕最初启动仪式的巫师们都已经扭曲,其仪式本身却没有因此受到牵连,它自动且持续地扩展,就如同偏差仪式在素体生命的联合冲击之后,仿佛打了激素一样,呈现出更大范围更深程度的扭曲,献祭仪式所造成的现象也有着相似的活跃,针对偏差仪式的扭曲互不退让。
正因为两种仪式所造成的现象没有融为一体,尽管不能说泾渭分明,却仍旧大体上可以分辨出各自的存在感,所以,才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去确认这场战斗的进展。
我自身思维产生的混乱,自身超越物质性的变化,只是这个战场上的一个角落,我独自一人所进行的抵抗,并不比众多末日真理教巫师和素体生命的集合占据更大的份量。
这场战斗无法用常识的时间来衡量,实际也已经超过了地下大厅包容的空间容量,每一个战斗的个体背后,都有着一个庞大无比的影子作为支撑,才获得了这场战斗的入场券。突破了常识物理限制的战场,甚至不受到“统治局遗址”这个庞大坚固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的限制,延伸到已经完全超出我自身认知和观测能力的范围。甚至在我的感觉中,于这一刻产生的所有临时对冲现象,都不过是这场战斗的一个侧面,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我甚至怀疑,这场战斗会不会已经蔓延到了病院现实中,以另一种古怪的现象去昭示这个战场的存在。甚至于,会否已经超越我认知中的“病院现实”和“末日幻境”,直达其他未曾观测到的现实或虚幻的世界中。
想要在这种程度的战场中有所作为,实在超出了我的个人能力。我认为,自己在这个战场上充当的,并非是一个战斗力,而是一个基点——一个能够让保持沉默的“江”在某时某刻突然切入其中的基点。
2064 协奏的月光
安德医生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如今所面对的困难是过去未曾想象过的,就像是有一团迷雾遮蔽了自己的灵智,尽管思维仍旧快速清晰,但却总也把握不到解决问题的关键。身为研究者,他既注重平时的素质积累,也注重偶然的灵光一闪。自身所拥有的研究素质暂且不提,灵光一闪的想法虽然看似不可捉摸,就像是在碰运气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多是被认为是“智慧闪光”的现象,一直都没能纳入科学研究的范畴,仿佛就像是在讥讽人们自诩为进步源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历史上能够做出成绩的人看似很多,但放在人类总群数量中却十分稀少,比例的差距几乎让人忍不住去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而人类所谓的“智慧”并非是人类自身进化所产生和增长,而是因为“上帝”设置这么一个节奏,让人去发现和遵循。
在过去,安德医生曾经是有神论者,之后在成为科学研究者的过程中,渐渐变成了无神论者,而当他来到这座岛屿病院后,在目睹了那让科学也无能为力的事实后,在认知到人类智慧在加速到来的灾难面前的贫弱和无力后,他也开始忍不住去希望,真的存在所谓全知全能的上帝,更希望这个上帝能够发发慈悲,不说能够直接解决灾难的根源,至少也希望能够让人类获得成长的时间。
在那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病毒”面前,倘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无法依靠神仙上帝的话,仅凭人类自身是绝对无法在有限时间内战胜这种灾难的——尽管这种想法充满了负面的因素,但是,安德医生所认知到的一切,遵从自身所见去逻辑思考得到的结论,都在告诉他这个结果。
在很早之前就有学者指出,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得以成长壮大,最关键的原因并不是人类的进化是正确的,而是因为人类拥有进化的时间和空间。在这个基础上,人类所要面对的敌人,往往呈现一定的间歇性和阶梯性,并在某种意义上,因为间歇性和阶梯性的规律相对问题,所以可以将这个星球视为一个封闭环境,并以一个理想的封闭环境模型,去推导理论,再从理论联系实际,去改造自身或自身所在的环境。
这是一个相对标准,完美,能够产生通用理论并以通用理论为指导的成长环境,它十分稳定,让人类得以在相对安全的范围内,以一个自身能够适应的速度去进化,去理解自身和外在。并且,也只有在这样一个由众多因素决定的,相对安全的环境内,人类才能拥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科学发展的土壤,也是由这样一个环境所决定的。当科学在人类文明中变得举足轻重,它就越适应人类进化成长的规律和步伐,不会变得更快,也不会突然放慢,也许会在某种周期中,表现出停滞或快速发展的倾向,但仍旧会在某个限度内。这样成长的科学,让人类不至于自毁,也确保了,人类能够在频频接触呈阶梯性上升的危险时,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但是,最可怕的危险也在于此:所有符合阶梯性规律的危险都无法摧毁人类,只会成为人类成长的食粮,反过来说,人类已经完全适应了眼下这种危险阶梯规律。那么,一旦出现违反这种危险阶梯规律的敌人,人类是否可以在被灭亡之前重新适应呢?
那就像是在一个森林中相对固定的食物链中,突然闯入了一个可怕的,居于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在新的食物链围绕它重新构造的过程中,很可能有诸多无法适应这种变化的食物链下层生命被灭绝。
毫无疑问,科学哪怕已经展现出无穷的可能性和广阔的未来性,但其发展仍旧是需要时间的。而且,这个时间取决于人类所需要面对的危险阶梯规律是以怎样一种速度递进。作为一种爬台阶一样成长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一旦碰到悬崖、海洋和看不到尽头的沟壑,那又如何跨越过去呢?当然,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大概是可以的。但是,所谓的足够的时间,仍旧取决于危险阶梯的规律,适应了固有危险阶梯规律的人们,在那脱离了固有危险阶梯规律的突如其来的改变面前,永远是缺乏时间的。
这么一种思想或理论,虽然已经出现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并不被人喜欢,被视为非主流,甚至于不将之视为科学的范畴。安德医生在过去听闻这么一种思想和理论后,虽然没有到嗤之以鼻的态度,但也最多只是将其当作标新立异的趣闻来听罢了。
人类进化和成长的最核心因素是拥有稳定的时间和空间,并且两者取决于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人类自身已经适应的危险阶梯的规律性——这看起来就像是在讲述笼中之鸟。
人类是笼中之鸟吗?安德医生在过去是不这么认为的,尽管没有特别去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始终觉得人类可以更加骄傲一些,可以放眼长远一些,当自身的思想和思维变得丰满的同时,那开阔的眼界也总让他觉得,人类的未来是星辰大海,而这样的人类,又怎么会是笼中鸟呢?
然而,当他来到这个孤岛病院,认知到“病毒”的存在,并用尽一切方法,都没能阻止那些可怕的灾难发生时,一种巨大的无力感,顿时让他回想起来这个危险阶梯规律性的理论。他不得不怀疑,人类如今所要面对的“病毒”,正是脱离这个危险阶梯规律性的东西。而在这个理论中,人类面对这么一种“病毒”时,将会彻底失去能够让自己进步和成长的时间和空间。
这才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安德自认身为人类中相当优秀的一批人,对人类的成长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充满了信心,但是,如果人类得不到施展的时间、空间和机会,就这么闷死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
明明还能成长的,就这么被扼杀了,明明有几乎壮大的,就这么夭折了……种种与之有关的记忆和想象,都在安德医生阖眼的时候,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就如同他打死一只蚊子,踩塌一处蚂蚁窝,将水灌进青蛙的肚子,让其撑死,亦或者是不经意地折断一朵花,阻止了它的授粉。
这些行为有时是故意的,有时是无知的,大多数时候是有趣而自私的,而在有的时候也是被迫的,而自己之所以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仅仅是因为,这些被伤害的事物,在人类的眼中,就像是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是那么的无力脆弱,哪怕无知或无意的行为,也有可能让其遭受灭顶之灾。
那么,在“病毒”的面前,人类是否也如此的脆弱呢?是否眼前所目睹到的扩散的灾难,也不过是那可怕的“病毒”的一次无知无意的行为呢?亦或者是有趣而自私的?是故意的?是被迫的?但无论如何,它在病院中肆虐,在病院之外的环境中呈现出种种可怕的征兆,在这样的动静面前,无力的人们的确就像是被困在笼中一样。
安德医生不想就这么被扼杀,就这么夭折了,也觉得会有人想要人类变得如此下场。然而,就如同过去的蚂蚁、青蛙、花朵、蚊子没能抵抗自己那有意无意的恶意一样,人类能够抵抗这无形的恶意吗?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安慰自己的理由。
他一阵咳嗽,脑子混混沌沌,却又无法真个睡着,便睁开眼睛,在一种迷茫的情绪的驱使下,走向房间的另一边。他来回踱步,路过门口的时候,依稀可以感觉到,在那层阴影的背后,存在一些似有似无的活动,像是那些还没有睡下的研究者在忙碌,又像是别的什么不似人的东西在活跃。浮上心头的恐惧让他不敢在这样的深夜打开门,他仍旧可以回想起,那些“高川复制体”是如何方便快捷地猎杀病院中的幸存者,以及种种怪诞的几乎只在神秘故事中才听闻的现象,于诡秘的夜晚和角落中产生。
病院已经变得十分危险了,哪怕跑出病院,也无法离开岛屿,而在岛屿之内,已经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地方了——尽管大家集中这里,似乎有了一段安稳的时间,但谁又能肯定,那些侵蚀了病院和岛屿的危险,不会进入这个似乎隐藏了某些秘密的病人宿舍中呢?
咲夜、八景和玛索身上有一些线索吸引着一些幸存者,他们认为三个女孩制作的卡牌隐藏有“病毒”的秘密。安德医生不能说他们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是,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证据其实也并不足够。当他听闻这些幸存者的领导者讲述自己的推论和猜想时,便已经肯定了,对方也不过是在走投无路之下,偏激而顽固地想要确认一个能够让自己等人安心的道路而已——实际上,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的理论是否正确可行,只要尚没有证据证明他们的错误,他们就会继续下去,甚至于,他们其实并不那么热衷去找出对错的证据。
安德医生虽然也对他们的理论感兴趣,但却难以去认可那样的做法,他答应对方去研究那些已经整理出来的数据,并帮助他们获得更多的相关数据,也非是因为自己想要变成他们的一员。一种受迫感始终存在他的心头,他迫切想要找到一条“更正确的,更有前途的,更是适合自己的”道路、方法、理论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可是,过去时而会出现的灵光一闪,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出现了,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安德医生觉得自己在短短时间内就苍老了许多,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有一种让他自己感到恐惧的暮气。
他想要刺激,想要灵感,想要一切具备开创性的意识,想要挣脱那个无形的笼子。
越是恐惧,就越是想要。
安德医生来回在房间中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脑子里念头纷繁,连他自己都渐渐不太明白自己到底都想了些什么。他烦躁,恐惧,却又不敢离开房间。他不时走到窗外,想要隔着玻璃窗去瞧瞧外面会不会产生一些让人意外的变化,想要找一找那些可以让自己灵光一闪的启发。可是,每一次都只有失望,每一次失望都会带来更浓郁的绝望感,每一次绝望的深化都让他觉得自己要发疯,乃至于就在踱步的时候,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是正常的。
有一个声音始终在他的耳边尖叫,或实质或隐晦地告诉他,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变成了那些由他管理的病人一样的精神病人,而他身边的所有人,也统统都是疯子。自己呆在这里,只不过是学鸵鸟将头埋在沙子里。
已经没有希望了,已经没有希望了,已经没有希望了……安德医生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挤压自己的眼睛,掩盖自己的耳朵,想要屏蔽掉那让人疯狂的声音和念头,恨不得躲进那曾经让人望而生畏的“寂静黑暗的小黑屋”里。
他又一次看向窗外,然后,就这么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轮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月亮,一个跟实际数据截然不符的标准球体,表面的环形山轮廓是如此的清晰。这清晰而巨大的景象,就像是要从天空中坠落一样。而且,隐约中有一层红色渐渐覆盖了那明黄的光色。安德医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这个月球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是他一直都不觉得会真的出现于现实中的景象。
他心中的疑惑和疯狂,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一个荒谬而神秘的故事中。
“……hat_The_Fuck!?”
2065 月光的启示
巨大的月亮和日常印象有着截然不同的沉重感,它像是摇摇欲坠,又像是正在坠落,环形山的轮廓和大片的阴影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甚至让人对这种清晰感到莫名的恐惧,就像是有一只怪物躲藏其中,只要一跃就能来到自己跟前。薄薄的不祥的深红色正在侵蚀月光,却不能否认,这个晚上的月光比往常更加明亮。在这让人寒毛直竖的红色月光背后,是同样比往时更加显得深远辽阔的夜空,夜空也是明亮且清澈的,没有一片云彩,深沉的天幕上,围绕着这巨大的月球,有无数同样明亮的星星点缀其上,这些星光之清晰也仿佛可以数清,但实际上,仍旧是数不清的,它们密密麻麻,又彼此泾渭分明。
仰头眺望这片夜空,只觉得在那不祥的红色月光下,星河与天空都在旋转,而自己脚下的大地也在旋转——但是,安德医生有一种格外清楚的感觉,这绝非是感受到了星球本身的旋转,因为无论从角度和速度来说,哪怕是旋转,也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像是在做梦。
一场充满了噩兆的迷幻的清晰的梦。
陡然有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对灵光一闪的渴求让他猛然抓住了:当星星来到正确的位置时……然而,来到正确的位置后会如何,相关的内容朦朦胧胧,就像是丢失了一样,让人感到一股烦躁,迫切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安德医生既焦躁又不安,对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哪怕在这些天里,他也已经经历过了许许多多怪诞奇妙又危险的状况,但与眼前的景象比起来,却又似乎在程度上差了那么点儿。他无法用遣词造句去形容自己的感觉,他感觉到的不祥是晦涩的,比起已经发生过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危险,却又给人某种心灵上的膨大感。无论已经发生了什么,还是即将发生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的朦胧,又是那么的诱人。
尽管过去的日常早已经在这个孤岛病院上被打破了,“病毒”对人们的侵害一日比一日严重,而在这里研究的人们对此束手无策,乃至于就连自身都已经陷入被牵连的困境中。更有无数的征兆表明,在孤岛之外的世界里,“病毒”的蔓延已经造成了更加可怕的影响,导致病院这边所观测到的孤岛附近的洋流和生物群也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异变。
可是,过去已经发生了的,隐约感觉到的事情,都无法让安德医生觉得比眼前的这片景色更加重要。他不由自主去深思,去回想,去挖掘自己脑海中陡然闪过的那句话:当星星来到正确的位置时……旧日的神明……
啊,是神明!安德医生有一种隐约的恍悟,继而又陷入苦恼的恍惚中。他从有神论者变成无神论者过程,正是他的事业走上至今为止的高峰的过程,难道现在已经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必须重新回归有神论者了吗?那脑海中陡然出现的灵光,让他不由得这么想。这并非没有先例,许许多多走到了巅峰的研究者们,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追逐神秘的未解之谜,去破解过去所信奉的神明的秘密,但结果却又总会让人们认为,他们重新变成了有神论者。
在旁人的眼中,他们的变化是如此的客观,但是,仅就研究者自身而言,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和旁人对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吗?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可以确认,他们的心灵是如此的封闭,用死亡埋藏了他们自身的秘密。而作为旁观者的一员,安德医生去审视这些从无神论转回有神论的研究者时,也有想过,是否这样的变化,就是每一个走到了巅峰的研究者所必须经历的事情——他们走得太过遥远了,他们是真正的天才,并被这种转变证明。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天才,如果没有走到自身认知的尽头,是不会产生这种程度的观念转变的。
现在,安德医生再一次想起神明,那脑海中的灵光就像是在呼唤什么,就像是揪着他的领子,强迫他睁开眼睛,用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那么,当自己再次想起神明,去呼唤并寄望于神明的时候,就意味着自己已经走到了巅峰吗?亦或者是已经走到了末路?
安德医生呼吸急促,他不敢看镜子,生怕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他自觉得这摸样肯定不好,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热,就算解开胸膛部分的衣服扣子,也无法让这股从体内滋生出来的燥热散发出来。他知道这是什么,末日症候群患者几乎共通的发病现象,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自己也被“病毒”感染了。
而眼前的一切,就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发病时产生的幻觉吗?但是,如此真实而清晰的幻觉,却是他有生几十年来都从未见到过的,和致幻药物导致的幻觉有一种感觉上的本质不同。而他的脑子是如此剧烈地转动,或者说搅动着,无法停下来,太多的念头宛如从崩塌的堤坝后一涌而出,让他甚至无法分辨到底产生了什么想法。只有最初的那个关于神明的念头仍旧清晰:当星星来到正确的位置时,旧日的神明将会……
将会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安德医生喃喃自语,就像是哮喘病人一样剧烈喘息,他的脸涨红了,可脖子周围却在发青。他瞪圆了眼睛,那眼睛比往时更加巨大突起,圆溜溜的就像是一个快要脱落出眼眶的珠子。
“告诉我!神明将会……神明将会……!”他忍不住对那不祥的巨大红月大喊大叫。那在体内不断膨胀的燥热,那不断从脑海中迸发出来的念头,全都让他难以自己。他迫切需要发泄,将那热量,将那可怕的烦躁的思想全都泼出来。他忍住不用头去撞墙壁,但这也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安德医生不敢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其实自己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研究是如此的深刻,无论病例还是数据,都可怕得让他难以忍受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他无法抓住命运。他所做的一切,都让他感受到,那可怕的命运摆弄着自己,就如同在摆弄玩偶。
“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安德医生半个身体都伸出了窗外,只用手臂支撑自己。他无暇去考虑这个姿势的危险,有一种迫切的冲动,让他想要更加靠近那巨大的红月。他贪婪地呼吸着,呛得连连咳嗽,明明在大气中,却也仿佛在深海里。他咕噜噜的,似乎能够吐出泡沫。
神啊,神啊,神啊……请宽恕我们……
“——当星星来到正确的位置时,旧日的神明将会归来!”他终于喊出来了,顺着那脑海中不断膨胀的思绪,他直觉地找到了正确的话语:“它们是贯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支配者,漫步于繁星之间,死亡便是沉睡!在那亘古的岁月里,就连死亡也都已经腐朽……”
他语不成声,连他自己都逐渐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词句渐渐变得不连贯,连话语的逻辑都变得混乱。可视,他还想说,因为不说的话,一直在自己内部膨胀的东西,似乎就要将自己撕裂。可是,他越来越不能知晓,自己脑海中的灵光到底在对自己述说什么,那混乱的不断产生的思绪,又到底有什么内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就无法将之转换成自己所知晓的语言。
安德医生的大半个身体都已经伸出窗台了,他的手在颤抖。他陡然有一阵清醒,自己就要摔下去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去拯救自己,虽然想着要倒退回来,但是一股强烈的恐惧袭击了他,让他不敢后退,因为,一旦他有更多的动作,就仿佛会立刻摔下去一般。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支撑太久了,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向窗外倾斜,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在他的意识的掌控中——这就像是在做一个身不由己的却清晰无比的噩梦。
就在他几乎来到了某个极限的时候,从这栋楼的某处传来的隐约的歌声,那是女孩们的合唱,是她们轻轻的低语,让她们仿佛一个个幽灵。安德医生一下子就明白是谁在唱歌:自己一行人始终都在关注的八景、咲夜和玛索,这三个特殊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一直都做让人不明所以的事情,看似痴呆,却又带着一种神秘感,并被某些研究者认为,其中必然隐藏了“病毒”的秘密,可一直以来所收集到的线索和数据都无法证明这一点。
现在,安德医生听到了她们的歌声,只是,这歌声的飘渺却又让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亦或者是因为自己的病情恶化才产生了幻听。
只听到那歌声如此述说:
行过岸边,穿过云彩,
双子的太阳沉入黑暗无底的深渊,
无形的影子笼罩下来,
那正是昏黑的KAEKESA。
黑鸦飞驰于奇妙之夜,
夜中运转着奇妙之月,
但更加奇妙的还是那
无形的KAEKESA。
昴星团的歌声无人听晓,
女王的长袍随风飘摇,
歌声默默消逝在深渊之中,
就在那失落的KAEKESA。
啊,这个歌声,无论声音还是内容,就像是对神明的赞美诗,充满了神圣、圣明和圣洁,是如此的清澈,是如此的明亮。如果用颜色来形容,它就是……就是……安德医生的大脑陡然一阵抽搐,那些繁杂的念头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想用颜色去形容自己听到的歌声,可是,那颜色是——
“是红色……深沉的不祥的红色……明明是那么美妙的声音,明明是那么美妙的声音……”安德医生再一次认真地去眺望那巨大的红月,便再一次确认了:是的,这种红色,就是那歌声的颜色。当星星进入正确的位置时,将要归回的旧日神明,那贯穿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支配者,叫做KAEKESA——这个名字只是拟声,因为人类无法对那名字进行正确的发音。
“来自昴星团的KAEKESA啊!”安德医生迫不及待地大喊到。
他一下子就将过去许多不明白的事情串联起来,似乎那些逻辑上不完整的部分也被补完了,他觉得自己知道了许多的秘密和答案,但是,他却无法宣之于口,将这些秘密和答案以人类的方式告诉其他人。他无法组建正确的语言,无法进行寻常的思考,一种强烈的由外在而来的冲击,让他猛然翻回房间里,好一阵都爬不起来。
剧烈的疼痛让一直都在滋扰他的那些可怕的感觉消失了,安德医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只觉得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他觉得自己知晓了可怕的秘密,一定会在接下来,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这个病院不能再呆了,但是,这是一个孤岛,通向外面世界的渠道都已经封闭。不仅是路线的封闭,更是信息的封闭,大家都就知道了,支持这个病院的支柱已经放弃了这个病院,无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已经无法离开岛屿病院都是不争的事实。
安德医生越是明白这些事实,就越是觉得恐惧。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手脚都在瑟瑟发抖,红月的光从窗口照进屋中,阴影也好,家具也好,其轮廓似乎都在发生某种生动的变形。原本一切正常的房间,就像是在逐渐变成一间鬼屋。安德医生完全想不到自己该怎么应对,往时的果断和智慧,就像是被蒙蔽了一样,尽管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清醒。
“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安德医生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低,却忍不住用眼角去臂间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只只半透明的手,正从房间里每一个平面的阴影中伸出来,仿佛要抓住什么般挥舞着。
2066 自觉
——这不是真的,这是我的幻觉,它不能抓住我,它让我感到恐惧,但它永远都不可能杀死我。
安德医生低声对自己喃喃自语,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有那强烈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想法一个紧接着一个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他曾经见过许许多多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目睹过他们是如何伤害和折磨自己,做一些非正常人可以做出的事情,甚至于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痴痴呆呆,也会在某个时候被他们自己的身体伤害。末日症候群往往从病人的精神状态开始,进一步去病变他们的神经系统,接下来就是内脏,然后到肌肉和皮肤这些身体的表层结构,病症的发作是从内到外的不断恶化,尽管其表现让人只看到就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但实际上到底有多么痛苦,没有患病的旁人是无法知晓的。
但是,现在安德医生感受到了,不再是什么感同身受,而是切身体会,对他而言,无论是出乎意料的地方,还是在预料之中的地方,都绝非只用“痛苦”这个词语就能形容。从人的感官出发,病情发作时的感受是十分复杂的,从精神世界和大脑运作中呈现出来的幻觉,正在对身体生理造成某种难以形容的刺激。他感到恐惧,不仅仅是对他在这个状态下所见到的一切,也不是之前看到的那巨大的红月,也并非是在虚幻真实难以分辨的景象中,脑海里无法遏制的想法,同样也是对自身正在发生的变化感到恐惧。
尽管不断告诫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觉,但是,比起自己的说法,自身的恐惧和本能却在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在做一些暗示。无论主观上如何去排除这种暗示,都不可否认,但这种暗示更像是“自己产生的想法”时,更令自己不由自主去相信。
去相信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自身的排斥,那用“幻觉”去称呼自身所见的行为,与之相比,就像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就如同安德医生没有办法去证明自己所见的一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幻觉,他同样无法证明,当自己都感觉到本能的蠢动,当自己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的时候,自己真的不是这样。
用来参照现实和虚幻的参照物已经消失了。亦或者说,原本能够充当真实参照物的事物,全都在这异常的景象,在这澎湃的想法,在这深沉的灵感面前,变得不再公正,其物质第一性的地位正在消失。想要说服自己某种事物不存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挖掘其物质根基,去常识用一些更有逻辑的理论去验证,并将其归纳到自己的世界观中。可是,安德医生却难以做到——过去他总是可以做到,可此时做不到了。究其原因,他只觉得是无比的复杂,正如他有种种理由可以声称眼前所见都是幻觉,他也有着许许多多的想法在告诉他自己,这怪诞的现象并非完全都是幻觉。
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幻觉?到底在这个景象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客观道理在作用着?面对这些问题,安德医生只觉得自身学识浅薄,难以作答。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就如同过去从一个懵懂的孩子成长为知慧的大人一样,自己在这可怕的未知面前,就如同变回了那个懵懂的孩子,需要几十倍,几百倍的时间去学习、研究、思考和整理,才能够重新变回大人。
可是,安德医生也十分清楚,自己没有时间。就如同他自己产生的想法那般,将所有已知的线索梳理后,都会感受到,全世界的人们都缺少时间,甚至于,这个世界本身就缺少时间。无论“病毒”是不是昴星团的KAEKESA,所谓的“KAEKESA”又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对于尚未走出自己母星的人类而言,都太过于庞大了。科学理论已经从“假设存在一个无法再分的基本单位”的想象中,发展出了量子理论,但是,正因为是基于假设性的理论,所以,这个理论上的高度难以转化为更切合实际的力量,让人类至今都只能仰望星空,去尽极想象力,描绘自己内心的宇宙蓝图。
现在,一个超越人类想象力的可怕存在,似乎已经穿越星海,降临到这颗星球上。双方的力量,哪怕仅从理论出发,也有着可怕的差距:一个真的已经付诸行动,并且已经实践证明;一个只存在一种基于假设的理论,而连星球外层的航行都凤毛麟角。
如果说,敌人是莫名其妙的怪物,是存在于人类神话故事中的幻想,是这个星球上尚未确认的物种也就罢了,安德医生并不觉得那是真正可怕的东西,因为以那种方式存在的东西,必然同样受制于基于这个星球环境所产生的封闭性理论,花费一些代价就能让其纳入人类已经习惯的危险阶梯规律中。然而,从星球之外来的东西,对于知晓宇宙有多么广阔的人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恐怖。尤其在这个东西已经表现出对这个星球的侵蚀性,并且自身的努力完全无法琢磨其真相的分毫时,这种恐怖就会以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速度壮大。
安德医生学习和研究过心理学,他多少可以说出自己的恐惧源于哪些因素,知晓自己如此害怕的一部分原因,但也正因为他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比一般人更有学习,所认知的世界更加复杂而巨大,所以,才愈发肯定,自己对自身此时状态的了解是片面的。
在这可怕的已经无法分辨真实和幻觉的宏大的景象中,安德医生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人类要面对的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他的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绝望。
没救了,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救了。巨大的负面情感就像是不断放大,不断加快的漩涡,安德医生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够这样下去,不能够想这些事情,应该转换思维和视角,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和意识,那些基于心理学而设计的锻炼在那不断膨胀的想法面前没有丝毫作用。
引导行动的因素正在变得混乱,他只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无法“去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他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埋下头时就像是受到惊吓的鸵鸟,但是,他的眼睛无法闭上,他的视线忍不住去透过缝隙,窥视那怪诞的景象。
那一只只从阴影中伸出的手,杂乱无章地摆动着,其动作只给人一种痛苦的感觉。安德医生下意识觉得,那就是已经死亡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们的痛苦。这些痛苦的死魂灵回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报复所有的生者——尽管这些想法,十分不符合一名科学研究者的身份,然而,却又有许多想法在产生,告诉他,这个想法是有意义的,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只是自己太过于浅薄,所以才会用迷信去看待,自己应该破除这种局限性的想法,以一个更加博大的视角,去包容这类认知,从中找寻更进一步的科学道理。
倘若存在就是真理,那么,他应该接受眼前的一切——即便它们真的就是幻觉,也要从科学道理上找出它们仅仅是幻觉的证明。
“还有许许多多的未知,还有许许多多已经存在的标本和样例……”安德医生喃喃自语:“是的,病院里还有大量的数据,还有功能强大的设备,我应该去更进一步接触‘病毒’。时间不够了,时间不够了……必须争分夺秒,必须正视昴星团的KAEKESA……”
安德医生用力按着自己的脑袋,疯狂地将后脑勺磕在墙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好一会,他突然又停下来,再次抬起头来,眼睛已经充血般通红,表情时而狰狞时而淡漠。他似乎相通了一些事情,摇摇晃晃站起来,无视那些从阴影中伸出来的手臂,无视它们想要抓住什么的动作,快步向窗台走去。经过镜子时,他瞥了一眼自己在镜中的样子——放在之前,自己会吓一大跳吧。他这么想着。但是,现在外表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昂星团的KAEKESA正以比过去更加实质的状态出现在这里,他有足够的机会去拯救世界。
“病毒”就是昂星团的KAEKESA。这样的想法让安德医生觉得自己已经跳出了“病毒”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概念,得以去正视这个充满了未知的可怕敌人。昂星团的KAEKESA是什么都没关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在有限的时间里,他必须去做一些验证。
安德医生感到无比的绝望,但是,有一种疯狂的情绪,让他感到绝望并不是自己停止行动的理由。
到底要做什么?安德医生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但是,重新走到窗边时,他就想起来了那三个一直都在被研究的女孩:咲夜、八景和玛索。他记起了那迷幻的奇妙的歌声,想起了歌声内容中对昂星团的KAEKESA的描述。而这些描述不正是最好的支点吗?安德医生觉得,自己需要找一根足够长的撬棍,架在这个支点上,然后就能翘起目前所见的这诡异、迷幻、疯狂又让人绝望的未知。
是的,那些一心想要走捷径的蠢蛋无论在想法、理论还是实践上都十分幼稚,但他们确实说对了一点东西:这三个和高川、系色、桃乐丝有密切关系的女孩,也同样是特殊的。她们身上有足够多的秘密,而最大的秘密莫过于,她们唱出了关于“昂星团的KAEKESA”的内容。安德医生十分确定,自己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女孩的歌声,至于她们为何知晓这些内容,那便是自己接下来要弄明白的事情。
“卡牌、数据、歌声……”安德医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红月,半透明的手臂,暴走的意识……”他在试图串连这些线索,哪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想象,但是,他渴望自己可以想到一些新的东西。他希望有更多的灵光一闪,他想要在这疯狂的思考中,忘却那从心底爆发出来的恐惧。他渴望自己的思考,能够捉住神秘的尾巴。
安德医生觉得,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冷静——虽然情绪上已经疯狂,但是,内心的理性仍旧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就在这时,有人在敲门。安德医生想也不想,快步上前,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知道外面敲门的是谁,又是为何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那种毫无道理的,从未出现过的直觉就是如此的敏锐,他打开门就看到了他想到的那个人。
躲藏在这个病院里,试图从咲夜、八景和玛索三人身上找出“病毒”的秘密的研究者。作为这些研究者的主事人,他做的不是具体的研究工作,而是将其他研究者带回来,令其成为团队的一员。而且,安德医生还知道,这个主事人虽然也是一名研究人员,但他的才能和智商其实在病院的平均水平之下。这个人过去是在分配人才和统筹杂事的职位上表现自己的,是病院后勤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正因为他只是这样的人,所以,安德医生不觉得,他对于接下来的研究能够起到多么积极的作用。
哪怕这个人提出的研究方向被其收拢的研究团队执行,拥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是,在安德医生看来,这个方向是愚笨的,就像是放着主体不研究,反而去琢磨边角料,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或许这么选择也不算错误吧,但是,在眼下的情况是如此的紧迫,而他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亦或者说,是对困难和紧迫的觉悟太低了。安德医生有更好的想法,但是,现在必须制造一些事端,让这个人重新回到自己擅长的岗位上。
“你醒了,安德医生。”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对房间里的安德医生说:“有些不对劲,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2067 迷离
安德医生站在门口,深红色的圆月从窗外投来深红色的月光,他只是静静地站立,却看到自己的影子宛如电视中那些部落仪式的成员一样疯狂舞动,疯狂的舞动本是没有声音的,但伴随那节奏感,他的头脑中浮现一连串的音符,仿佛自己正在构成点滴的音色。那不是听到的声乐,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勃发的音感,一切都是从自我而起,又剧烈地涌动,似乎要顺从某个看不见的渠道播散到外界。那是鼓声,是唢呐声,是尖锐的笛子,也是低沉的提琴,还有钢琴,口琴,手风琴……他所知道的,他曾经聆听过的,各种自然和非自然的声音一个紧接着一个在脑海中浮现,组合,旋转,抖动,如果用锥子刮烂玻璃,撕开一张又一张的牛皮纸。
那是浑浊的,也是清晰的,是无序的,却又充满了节奏感,他突然很想跳舞,如同部落仪式中那些疯狂的人们一样颤抖身躯,高举双手,呼唤祖先神明,向那无垠的宇宙,向那无限的无知,向那并非封闭的世界呐喊。
安德医生恐惧着,向往着,蠢蠢欲动,天知道他为了压抑这让他觉得不对劲的鼓动花了多大的气力,但即便没有真的那么做,却又能直觉感到,一切自我的抑制都是徒劳的。这是仪式,这是祭品,这是人,也是疯子,自己已经是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了——他急促地呼吸,门外又传来拍门声,似乎有些困惑,也有些担心,那个不算熟悉的家伙加大了一些声音,说:“你还在睡吗?安德医生。醒醒,出问题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安德医生终于将手放在门把上,猛一拉开,外面的人似乎还想敲门,举高了手,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拍下来了。走廊外还有灯光,但在背后窗口那深红色的月光衬托下,这无机的人造光是如此的昏暗,又是那么的不稳定,闪闪烁烁,有如恐怖片里渲染气氛的模样。安德医生看到深红色的月光如有实质的水,流出房间外,在走廊上化作淡淡的晦涩的雾气,而站在门口的那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不,或许这只是末日症候群患者才有的幻觉,或者只有我才能看到,安德医生不由得这么想。
在昏暗灯光和深红月光的交攻下,门外的那名主事人显露出不太明确的轮廓,安德医生定了定神,那轮廓才有些清晰起来,是个人,不是怪物。安德医生和他对视,对方的两只眼睛格外明亮,格外突出,格外醒目,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安德医生突然间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是了,安德医生想,这个人也在害怕,没有人会不害怕如今的病院,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切,人是应该畏惧那些征兆的,这不是眼前这人的错,恐惧才是正常的。
“晚,晚上好,安德医生。”这个男人吞下唾沫,安德医生听到了他喉咙滚动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安德医生觉得自己的感官比以往更加敏锐,哪怕明明已经生病,明明产生了那么多的幻觉,他听对方继续说到:“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大家都没有睡好,我觉得情况有点儿危险,如果方便的话,应该立刻转移。”
“怎么回事?”安德医生问,声音出乎自己预料的低沉,就像是在他脑海中反复奏响的低吟鼓声。
“有人看到那三个女孩有了动作,就想要继续监控,但是,摄像头似乎全都坏了。”男人似乎没有听出安德医生的声音和往时有什么不同,只是略微有些紧张地说:“我们的人迅速前往房间查看,却发现那三个女孩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有什么人做的,还是她们自己做的。我们更倾向于是她们自己做的,虽然在过去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情况。”
“你们的结论是什么?”安德医生没有理会男人的解释,只是这么问到,倒是让男人稍稍一愣,但对方很快就反应过来,简洁明了地说:“那三个女孩的人格有恢复的迹象,足以支撑她们去做更多的事情。当然,哪怕这点迹象,也肯定和‘病毒’有关系……可能‘病毒’产生了一些变化。我们需要找回那三个女孩,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情况。”
真是蠢货。安德医生在心中说,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三个女孩的失踪肯定和‘病毒’的变化有关,但却肯定不是因为人格已经恢复的缘故。也许……也许……他的内心中不由得产生这么个想法:那三个女孩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这些人已经“看不到”也“找不到”她们了。她们的存在,正在从这些人的感知中消失。不过,虽然有这样一个突兀的想法,但更像是一种妄想和猜测,根本就找不到证据。
即便如此,对这些人的愚蠢评价,安德医生并不打算修改。只因为他们之所以得到结论,并不是掌握了多少线索,而仅仅是他们期望理由就是这个:他们希望那三个女孩能够恢复人格,以便于他们从这个角度入手,去找出更多的答案。但说到底,哪怕女孩们真的可以恢复人格,也并不代表人们就可以从恢复的人格中找出答案。
这些人已经开始迷失方向了,他们其实知道的,自己等人的所作所为,在那急促又充满了未解之谜的异变中是多么的无力。他们期望合乎他们所知的变化,因为,巨大的未知正给他们带来足以让人疯狂的压迫感。
“我要去女孩的房间。”安德医生这么对主事的男人说。之前蒙他救助,无论如何也算是欠了个人情,在将他踢下研究小组核心的位置前,就让他高兴一下吧。但是,安德医生不觉得自己去了女孩的房间,也能有什么作用。末日症候群的病痛没有得到抑制,他从眼前所见的景象之诡异,并对比眼前这个男人的反应,就能知晓。
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倒是这个男人,幸运的还没有被“病毒”感染,但是,他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加速感染,因为,那三个女孩的失踪,的确是一件诡异的事情,而诡异的事情,也意味着这栋宿舍或许正在成为感染的重灾区,而那三个女孩曾经呆过的房间,一定会成为重灾区的中心。
“我和你一起……”这个男人正想这么说,就被安德医生打算了:“不需要,你立刻安排其他人转移,自己也赶紧离开吧,等我看过了那个房间,我会去找你们的……你,你们,不能再留在这个地方了,你心里也知道吧,这些异常的现象代表着‘病毒’正在这栋楼里扩散。你还不想变成末日症候群患者吧?”
“这,怎么可能……安德医生,你是认真的吗?真的不和我们一起离开?”男人正想辩解,但他所意识到的情况严重性,一下子就将他的话堵在喉咙,最后只是这么问到。看他的神色,安德医生也知道,其实他是迫切想要大家一起离开的。无论是真的出于好心,还是看重能做事的研究人员,这种迫切和担忧都并不虚假。
“我觉得女孩还在房间。”安德医生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你们找不到,只是因为和她们‘错’开了。”当然,他并无法解释所谓的“错开”是怎么一回事,直觉上这似乎是很复杂的情况,需要做大量的工作。但是,依靠现在的直觉的话,安德医生觉得自己可以找到她们。正如这个男人主导的研究小组看重咲夜、八景和玛索三人一样,安德医生也觉得应该重视,只是,双方的研究方向有些不同。
男人闻言有些愕然,他仔细打量了一阵安德医生,却没有再说出争辩的话来。他似乎有些疑惑,但似乎又不能肯定自己的疑惑,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太大的执着。而这也是安德医生认为他的研究能力有欠缺的原因之一,这个男人对待研究的态度和动力都不算强大,仅仅算是有天赋的爱好者罢了。正因为有一定的天赋,所以,仅仅是“有点儿喜欢”就能抵达如今的地位,但也受限于此,不可能成为真正有实力的专业研究者。
阮黎医生也有许许多多的私人原因,才成为了研究者,但是,双方对“研究”的付出,以及消耗的时间,是质量上的差距。所以,阮黎医生足以成为一个研究小组的核心,去领导某个方向的研究,但是,这个男人不行,他仍旧只是那个做后勤的好手。
安德医生没有说话,他下意识看向走廊的一侧,灰雾已经下沉,宛如小溪一样,只是漫过脚背,但还在上涨,再有些时间,就会淹没膝盖,直到充斥楼内的所有空间。视线的前方并不清晰,昏暗的灯光还在闪烁,吸引他注意的,仍旧是一种感觉——他感受到了只能用“呼唤”来形容的动静,而且,看起来眼前的男人并没有感觉到。
这很好,这证明了,这个男人并没有被感染——也许是潜在感染,只是还没有发作。
“保护好你自己……不过,这么说也晚了。”安德医生的话让男人有些紧张,在他看来,今晚的安德医生有些神秘兮兮,也神经兮兮,一种诡秘的感觉正从这个曾经主宰了病院的老男人身上蔓延出来,和他之前救助过的那个安德医生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但他说不出,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他甚至都没有一个评价的标准,病院里的一切都太危险,太古怪了,他渴望解决问题,却无力亲自解决,所以才需要这些真正的研究好手,他对待他们是认真的,也因此看重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尤其是安德医生。安德医生的话仿佛意有所指,可他并不真正明白。
“为什么晚了?”男人顺着安德医生的话问到。
“这个病院里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潜在的感染者,你真的没有想过,你们看不到女孩,到底是你们还没有出现症状,还是已经出现了症状?究竟是女孩们出了问题,还是你们自己出了问题?”安德医生沉声反问。
男人沉默不答。不过,安德医生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在无力解决“病毒”之前,在无法知晓“病毒”的秘密之前,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很私人化,并且,说出来也没有什么用。
“那你呢?安德医生,你还好吗?”过了一会,男人这么问到。
“也许……”安德医生转变想要否认,但是,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后,反而不在乎了,“就算是被感染也没关系了,有时候,必须亲自变成病人,才能知晓病人的痛处,和病人发生共鸣。病院里很多药物都是研究者自身的临床杰作,不是吗?”
“……你真是疯了,安德医生。”男人有了自己的答案,连忙后退几步,就像是害怕被安德医生传染一般,但是,他没有立刻逃离,也没有动粗,只是有些惋惜地对安德医生说:“我们会立刻转移,如果我们不能再见的话,也仍旧可以交换资料。随便拿一个手机,拨打六个零,我们会收到,并重新给你一个联络邮箱。”之后顿了顿,又说:“我想,我们是不会再直接见面了。”
“如果我有需要,我会找到你们的。”安德医生并不在意,也不理会对方是否相信。说罢,便踏上走廊,朝着感觉指引的方向行去。
男人看着安德医生沉默的背影,有一种十分沉重的感觉压在心头,而他无从判断,究竟是此时越来越紧张的气氛所导致,还是受到了安德医生那异常的气息的感染。无论如何,他都十分确信,今晚的安德医生尤为不同,或许他真的可以做到一些令人惊讶的事情。
他有想过,为了以防万一,能不能将这个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安德医生就地格杀,自己之前能够救出那么多的研究者,就是因为他的战斗能力不错,但是,面对这个晚上的安德医生,对方那诡异神秘的气息,让他已经没有太大的信心。
亦或者说,如今的宿舍楼让男人感到恐惧,女孩们的变化也让男人感到恐惧,同样的,安德医生也变成了他感到恐惧的对象。
男人不想再继续和这个诡异的老男人有所交集,于是选了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去。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在如今的病院里转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
2068 幻觉走进真实
一如安德医生所想,走廊上的雾气正在涨潮,渐渐漫过了膝盖,流转的灰雾让那些原本只不过是一片死物的东西都似乎有了活过来的迹象。木头,石头,沙土,水泥,合金,瓷器……那些在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物事在深沉的红色月光照耀下,浸泡在灰雾中,无论是光滑还是粗糙的表面,都给安德医生某种用“融化”可以形容的感觉。不仅仅是在视觉上如此,当安德医生下意识触碰它们,想要确认一下是否真有那么回事的时候,那柔软的触觉就好似把手电了一下。安德医生吓了一跳,尽管事先就有所猜测,但还是吓了一跳,触觉和视觉的同步都在告诉他,他所察觉到的这些变化并非是错觉——不,不,他用力摇摇头,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他更宁愿相信,这是因为自身的病情加重,导致神经层面出了问题。不仅仅是视觉、触觉,就连味觉和听觉,都已经表现出和平日里的不同。
依靠感官去观察这个世界的人,在感官发生变化后,所观测到的世界也变了个模样。安德医生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比起“世界发生了变化”,反而是“人自身发生了变化”反而更能安慰自己一些。不过,他也十分清楚,对于其他人而言,无论是哪一种变化都不是好事。
这个病院里有谁能够坦然接受这些环境和人自身的异变呢?变化虽然不总是让人感到痛苦的,但在这个孤岛病院里发生的变化,却全然是让人痛苦的,并且,还让人们能够隐约察觉到,在这份痛苦的背后还有着更甚的恐怖。
辞别研究小组的主事人后,安德医生一直在走,穿过走廊,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打开近旁房间的门,他不确定自己能够找到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么做是有意义的。他当然也可以不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身为研究者的过去,带给他的是更加丰富和严密的逻辑,而不是什么直觉,这种直觉和突破科研难关时所需要的灵光一闪完全不是同一回事,这点他是可以分得清楚的。
即便如此,自己脑海中翻滚的思绪和情绪,那仿佛从细胞层面上升的温度,那如同深入到基因的某种不听使唤的活跃感和冲动,都让他无法在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时候,去阻止这样的行为。他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产生了一个不属于自身主观意识的幽灵,在利用另一个和常识中的人类行为主导系统不一样的生理系统,去干涉这个身体。
他终于明白了,“人的身体里藏有可怕的秘密”是怎么回事,也突然间明白了“人类的主观意识并非自身的主宰”,更突然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幽灵”在干涉这个身体的运作——很显然的,虽然人体的秘密尚未被他所知晓的科学前沿完全解开,但是,仍旧有许多假设,去否定一直以来都被世人相信的“人在生物学方面的构成”的解释,那些假设往往是让人惊悚的,不想相信,也没有太多证据去证明其正确性,因为,那些假设并没有构成一个完整且可以实践的系统。换句话来说,那些不成体系的,仿佛就是放大了片面的因素,断章取义来吓唬人们,制造娱乐性的恐惧感的假设,一直都只是假设,既没有实践证明,也没有确实的事例。
然而,一个真正的事例似乎已经发生了。不,是一直都发生着,就在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而安德医生过去仍旧半信半疑,不将那些假设看作对是对这些事例进行解释的重点,如今却忍不住想要从这些假设中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理解”的安心感。
无论是线粒体的暴动,还是基因中沉睡的片段,亦或者是用来炫耀人类有多优越的上万年的进化史和在这种进化中有意无意被抛弃的部分……这些在以往看来只是一种饭后谈资的东西,正在侵蚀安德医生那个充满了怀疑论和逻辑优先性的大脑,哪怕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样不行,这样不对,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差,直到完全沦陷于接踵而来的幻境中。
可是,当“这些幻觉真的只是幻觉吗?没有没有可能,这只是在不同视角下所见识到的相同事物的另一面?”这类的想法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的时候,那强烈的冲动和好奇心,就再也无法将这些往时被自己不屑一顾的东西死死压在思想的旮旯角了。
安德医生不觉得自己进入了思考的死胡同,也不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更不觉得这种奇异的,同时影响了自己精神和生理的病痛,让自己的思维陷入痛苦的停顿中。反而,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聪慧,越来越清醒,大脑里已经忘却的记忆被唤醒,就如同那些积累在脑皮层中一直沉睡的区域,在这种越来越热,仿佛要让自身融化或燃烧起来的刺激中,重新活跃了起来。
他不得不认为,那些从脑海中浮现的记忆都来自于自己过去的认知,他知道生物学中有这样的理论,并被如今的世人所相信:人的大脑不会忘却已经记录过的资讯,只是在这些资讯无用的时候,将它们冻结在某个区域。人的大脑隐藏着重大的秘密,那些看似沉睡的,或者活动率低下的区域,都并非真的没有用处,亦或者没有在发生作用。如今自己在“思考”这一行为上产生的和往时截然不同的变化,似乎就是这些不活跃的区域重新活跃,并高度活跃后所带来的异常。
但是,这种活跃哪怕用如今的生物学去解释,也绝非是好的变化,至少有一点,安德医生是理解的,运动上的活跃需求巨大的能量,而人类保持正常生理活动所需要的能量,绝对是难以支持人体那些不活跃的部分构造持续保持活跃的水平。人体是一个十分精妙而复杂的机器,哪一个地方用得最多,哪一个地方用得很少,哪一个地方活跃,哪一个地方休眠,有其规律性和必要性,是长年累月的适应变化的抉择。当其中一个环节被打破,违反了原本的机制,必然会影响到其他的机制,很可能会让人发生结构上的崩溃——就如同那些超负荷运作的复杂结构的机器一样。
即便如此,这种“沉睡的部分被逐步唤醒”的高度活跃,让他能够从更加全面的角度去审视自己曾经得到的资讯——那部分无法记起来的资讯,填补了某些让人困惑的空白,并和没有忘却的资讯连接在一起,产生了新的逻辑。这种新的似乎更加全面的逻辑和认知,正在让安德医生感到一种如同“进化”和“升华”般的错觉。
安德医生肯定这是错觉,正是因为,他从来都不觉得,人体内那看似沉睡的部分结构,以及这部分结构所携带的资讯,是真的“沉睡”和“不工作”的。正好相反,安德医生一直都相信,它们一直都在和人体的其他活跃部分保持联系,并且这种联系会从人们自身的下意识的行为中,从潜意识的反应中,从习以为常的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动作中体现出来。
既然所有看似沉睡和无用的结构,其实都在工作着,那么,如今它们的工作让人产生的进化和升华自然就是错觉,因为,它们的工作并没有产生“质”的变化,只是更加活跃,更加大量,所以,才相比起过去的它们而显得更加“主要”和“重要”了。而这就是错觉,从来都没有变得主要和重要,因为它们从来都没有不重要和不主要。
就如同一些科幻作品中用一种质疑和苛刻的态度去描述线粒体,但是,人类却不可能剔除线粒体——如果线粒体不是重要的,不是主要的,那么,它就应该如同盲肠一样被手术摘掉也无所谓。可实际上,人类失去线粒体,就会发生结构上的全面崩溃。甚至于,尽管如今的科学将盲肠视为可有可无之物,但是,安德医生始终对此抱有质疑——他在攻读博士期间,详细做了这个方面的研究,并发表了几篇论文,不过,都被主流的声音掩盖了,即便如此,他仍旧相信自己的实验对人体研究有着不可忽视的补充作用。
现在,安德医生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兴奋、冲动、晕眩,就如同发了高烧,又如同陷入酒醉之中,而自己的思考在这样不妥的状态下,却在不断加速。他不断地回想,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将过去的认知和逻辑撕扯得支离破碎,又不断加入那些回想起的资讯,进而形成新的逻辑和认知。到了最后,他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一种懵懂和恍惚中,不知道那些新的逻辑和认知,那些可怕的不由自主的想法,到底将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末日症候群是可怕的,所有研究这类病症的人都不会反对这个认知,而安德医生感到自己成为了末日症候群患者后,才真正可以意识到,这类病症有多么的可怕。精神和生理层面的双重病态,如同彼此之间产生了化学反应一样,比预想的还要快速,比外在观测到的还要复杂——所以,一直以来病院研制的特效药只能针对性进行研发,并且在病人服用过一次之后就会失效,这或许不是什么“病毒”在作怪,而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自身异化后所产生的扭曲的适应力的体现。
是的,在严谨的科学中,那些看似很好的东西,并不总是好的。
末日症候群患者自身的崩溃,或许并非是常识中的病变,而是一种快速进化的代价——因为某种原因而活跃起来的那些体内构造,正在将需要千万年时间来积累和适应的变化,压缩在短短的不到一年,甚至才几十天的时间里。
安德医生想到这里,突然有一种满足感,就像是想明白了某个一直让人困扰的问题。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本要做什么——自己的思考已经不受到自身主观意识的控制了,自己到底在这个宿舍楼里转了多长时间呢?而自己和其他人分开,想要去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完成。
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困惑地环顾四周,尽管从轮廓上看来,仍旧是女孩们原本呆着的宿舍楼中,但是,所看到的风景,却如同在蒸汽中波动,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扭曲感。地面是柔软的,铁制的栏杆也是柔软的,有一种肉质的纹理和色泽,只有那深红色的月球和迷离的雾气没有变化。
不断闪烁的走廊灯光,带来的不仅仅是电流声,还有在这些零碎的声音下,所衬托出来的让人感到恐惧的寂静——仿佛整栋楼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又像是出了自己之外,还有别的某种无法描述的东西在窥视。
安德医生再一次想起了过去所见到的那些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表现:他们会突然发狂,剧烈地奔跑,就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会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是的,就是这样。安德医生对自己说,自己也患了病,看到了和那些病人曾经看到的景象。
从走廊上往外看,所能看到的病院范围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了,可怕的若隐若现的幻觉,时不时会在视野的角落里闪现,当下意识去捕捉的时候,就又消失了。而这些幻觉,似乎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视野的正前方,以一种更真切的方式被人观察。
于是,安德医生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都不会为自己带来伤害——精神对生理的影响,这是他在病院里研究和推动的“人类补完计划”的核心所在,而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希望这种影响比他过去所设想的更小一些,因为他自己的精神已经被强烈影响了,根据他的理念,这种影响力将会反馈到他真实的身体生理上,造成可怕的后果。
哪怕是幻觉,也变成了实质可以伤害自的东西。
越是可以理解这一点,就越是让安德医生感到危机四伏。
2069 楼中怪人
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已经并非自己吓自己的幻觉了,安德医生意识到,或许在其他人眼中,这些可怕的、诡异的、不可思议的现象,那深红的月和迷离的雾都是不存在的,但仅对于自己而言,如果忽视其中隐藏的危险,那就面临死亡的威胁。这个意识是如此的强烈,突然,就像是过去见到过却不曾理解的知识,在一次恍然大悟后,便能够将之串连起来。可是,安德医生宁愿不要这样的觉悟,他觉得在这种强烈而突然的觉悟中,隐藏有更可怕的朦朦胧胧的秘密,正在一点点将自己诱入陷阱中。
安德医生还在沿着走廊向前,他已经分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也记不清自己走了多长的路,这条长廊明明可以一眼就看到头,可以看到楼梯口和排列着的房门,可是前路重复又重复,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而自己明明打开了许多房门——当然也有一部分没有打开——可是,似乎总有门需要自己不断去打开。而那些打开的门和没有打开的门,也仿佛拥有某种无法确认的规律性,对于常人的视角而言,或许只是在胡乱开门而已,但安德医生却觉得自己沉浸在那暴走的思维中时,自己所做的那些并非完全由自身主观意识主导的行为,其实是带有某种隐晦的目的性的,然而,即便是他自己也无法就这样确认其目的性。
仿佛有第二个人格在主宰这个身体的行为。安德医生见过许许多多的精神病人,也在研究“病毒”的过程中,记录过众多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行为特征,而那些自己所知道的,所记录下来的特征,都一一在自己此时此刻的表现上应证。而这样的过程,就如同在反复强调着,他自己已经是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了。
即便知道,也要再三强调。这个强调似乎是自己意识到的,从自己的脑海中生成的,是自我认知中的一环,但也在冥冥中,仿佛是某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于自己的思维中喃喃低语。是的,安德医生觉得自己听到了,虽然听不懂,也不确定,但是,不断有一些线索在指向某个让唯物主义者感到恐惧的结论。
安德医生的身体越来越热,他知道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身体会发生怎样可怕的病变,自己正在遭受的痛苦便是过去那些末日症候群患者一直遭受的痛苦。他每一次踏步都有意识地用力踏上地板,但是脚下却软绵绵地,不仅仅是地面变得融化般的柔软,更是自己的腿脚似乎在失去气力一样。
尽管早就打定主意要去寻找八景、咲夜和玛索那三个女孩,也不曾后悔没有跟随研究小组撤离,但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是安德医生自己也不得不怀疑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自己没有选择,自己必须找到她们,必须更加深入到此时此刻的变化中,去做一个身为研究者必须要做的事情,由此去……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真是可怕的想法。
安德医生意识到驱动自己行为的动力中,竟然真的有那么一部分,就是这样的想法。而这个伟大光正的想法却一直是他排斥的,认为自己无法做到的,甚至于,在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嘲笑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他又不由得思考起来,去从过去的时光中,找寻这个想法的源头,他的记忆在这个时候是如此的清晰,全都从忘却的泥潭中漂浮起来。他走在走廊上,就仿佛是在走在回忆中,这些回忆就是一个又一个只有自己可以看到的半透明的气泡,散发出苦涩或甜蜜的滋味,而这样的幻觉是如此的迷离,却又如此的诱人。
是了,在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并且,产生这样的想法对于充满了天真和梦想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想法,甚至于会得到大人们善意的鼓励。那个时候,无论现实多么苛刻,都不会在这种苛刻中,让一个孩子意识到“拯救世界”是多么愚蠢。
不,应该要问,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试图拯救世界”的想法就变成了愚蠢的想法呢?这个似乎充满了光明、未来和希望的梦想,笼罩在一层阴影中,徐徐变形,最终让人意识到,一个需要去拯救的世界,其本身就是不幸的。
只有当世界不幸,人们不幸,一切都陷入让人难以忍受的灾难中时,人才会去想拯救世界。
啊,我们的确正在陷入不幸的灾难当中。并且,从孩子的时代就已经下意识明白了这一点。那时的天真,在如今看来,却是如此巧合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之后反而是在成长中被蒙蔽了视野,于人群中的成功,让人自身忘却了“这个世界充满了苦难”的事实。
痛苦无处不在。
安德医生猛然惊醒,用力敲着自己的脑袋,他意识到这个想法的负面性,并意识到这个负面的想法并不利于自己存活下去。他十分恐惧自己脑海中不断丛生的念头,这种不受控的思考和想象,正在将自己的人格和常识拖入某个一望无际的深渊中。
原来,末日症候群患者一直都在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我要做什么?我肯定是为了做某件事,才会一个人留在这栋建筑里。对了,我要去找那三个女孩,也许其他人看不到她们,但是,我应该可以看到的。
安德医生莫名拥有这样的信心。他不想去争辩,到底是女孩们出了问题,还是去找女孩们的人出了问题,才导致“女孩消失”的情况,只要自己能够找到她们,情况就一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关键不在于那些女孩们绘制的卡牌,而就在她们本身那种绘制卡牌的行为,这是安德医生和研究小组产生分歧的地方,只不过,他并没有对那些已经陷入魔障的研究者说明——他觉得他们正在陷入一种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歇斯底里中,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垂死挣扎,并非是真正理智地去考虑问题。就连集结那些研究人员的主事人,也并非是在理性的状态下去做出决定和产生行为的,最危险也最不理智的,反而就是这个家伙。
与那些人相比,虽然自己已经发病,但仍旧更加理智。虽然自己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产生了不由自主的幻觉,想象和猜疑也不受到控制,但是,自己也仍旧比那些人更加清醒——没有证据,安德医生就是这么觉得。
“我在做正确的事情。”他这么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上楼梯,最终来到目的地所在的楼层,将这条路线上的一些房门随手打开,最后,在他的眼前,只剩下最后一扇门需要打开了。而那便是女孩们一直安居的房间,哪怕是在病院最混乱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景象都没有改变,仿佛时间停止在这里,无论多么怪诞诡异的情况,都会在这扇门后湮灭。相比起安德医生见到过的病院的其他角落,这个房间里的景象虽然失去了人所应有的活力感,但却更让人感到安心。
现在,他要打开这扇门——
或许打开门后,就能看到那三个女孩一如既往地围坐在桌边,摆弄她们那奇妙的卡牌。
安德医生有着强烈的冲动,然而,当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时,身体便宛如失去了动力的木偶,整个肢体都僵硬下来,好几次都无法做出扭动把手的举动。他的内心深处,又产生了一个更进一步的认知:自己所打开的门都是有意义的,而自己开门的行为也是有意义的,这些行为和结果正在成为某种因素,某种钥匙的一部分,而将其结合起来,去达成某个“开锁”行为的关键,就是现在。
要不要打开这“最后一扇门”将决定许多连他自身都不知晓的结果。而安德医生在产生这样的认知后,却依旧无法知晓这种认知的由来。就连之前所觉得的“开门”这一行为的正确性,到了这个时候,也同样饱受驳斥和抗拒。
身体的本能,在阻止自己的下意识的行为。身体本能中所诞生的恐惧,来自于铭刻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安德”诞生之前,在人类诞生之前,这个世界诞生之处,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恐怖。这种恐惧隐藏于世界运转的资讯中,隐藏在岁月的阴影中,通过一些物质传递到后世,而人类的结构中,就有这一部分物质,而如今,那部分一直沉睡着,人们一直都没有研究透彻的“某种物质”开始苏醒了,它正向人的大脑传递那穿越时空的恐惧。
安德医生的脑海中,没来由就出现了这样的想法,并且,他无法从主观意识上去否定这样的想法,就如同自己早就知道,这并非假设和想象,虽然无法证明,却是实实在在的真相。
不,不,这一切都是幻觉。安德医生发狂般甩着头,用了揪住自己的头发,让痛苦把自己从这可怕的不由自主的“幻觉”中带走。
安德医生有了一丝气力,这一次,趁着尚未出现新的念头前,他用力打开房门。因为太过用力,腿脚松软,他反而向前一个踉跄,几乎就要摔倒在房内。当安德医生不得不用手臂去维系平衡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柔软、湿滑、不像是屋内任何一种摆设的东西。他没有看到那东西,将手掌摊开后,只看到一层血淋林的肉,就像是拨了皮一般,露出粉红色的肌理。
他的手掌到肩膀的皮肤,正在一点点的腐朽,化作破碎的皮质脱离身体。眼见到这可怕的一幕,即便是自认意志坚强的安德医生也不由得惊叫起来。
好一阵后,安德医生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才将嘴巴紧闭起来。这一次,他觉得是不是应该把自己的嘴巴缝上。无论眼前所见的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自己的叫声都无法帮上什么忙,反而会暴露自己的所在,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他可没有忘记,在这个孤岛病院里,有着许多的高川复制体在杀人。
安德医生无法集中注意力,即便如此,在那只能凝神片刻的扫视中,他仍旧确认了,房间里的确除了自己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那三个女孩真的不见了,但也暂时找不到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女孩们到底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什么人带走的。她们就像是一直都不存在于这个房间里一样,无声无息地,没留下任何踪迹地消失了。
只有桌子上的卡牌,似乎可以证明什么。不过,按理来说,研究小组的人已经来过这里,安德医生不觉得那些看重卡牌的人,会放过这么明显的卡牌堆。除非,这些卡牌是在研究小组的人离开这个房间后才出现的。
一轮又一轮的怪事,不可思议的谜题,让安德医生一时间也找不出头绪。他拾起桌面上的一张卡牌,和自己记忆里的卡牌对照,他已经大致阅读过研究小组总结出来的卡牌研究报告,对于自己其实并不真的明白这些卡牌上那些像是污渍又像是某种绘图的图案纹理,并不感到有太多的惊异。哪怕是对这些卡牌研究了更长时间的研究者,也无法破除这些卡牌的秘密——安德医生同样,既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开,也不觉得其他人有能力解开。
即便如此,他仍旧在一种冲动的驱使下,立刻在桌面上拼接这些卡牌,用去感觉上较长的一段时间后,所有针对卡牌的组合都已经尝试,那些隐藏在卡牌中的秘密也若隐若现,然而,他仍旧没能找到新的能够将卡牌的组合图案进行完成拼接的碎片。
事情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他既没有找出卡牌的秘密,也没有找出女孩们失踪的线索。在这样的无力面前,似乎应该放弃了。
——又是一种负面的想法。
安德医生冷静地分析着,归纳着,那些突然就在脑子里浮现的信息。他意识到了,自己那暴走的思维,始终围绕在一个不祥又负面的源头打转。
2070 宝藏
卡牌在桌子上摆开,调转,翻面,移动,覆盖……安德医生在一种奇妙怪诞的直觉中,注视那一张张卡牌上的怪异纹路,那像是某种图案,像是某些字句,像是在揭示某种真理,又像是一个冥冥中的存在借助这样的方式和人对话。他不止一次想要停下来,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有另一个隐约的意志在摆弄这一切,但他不确定其中有没有自己的潜意识存在。他觉得自己可以解读出其中的秘密,不是现在,而是“快要”,然而,这个快要被解读出来的秘密却一直都卡在将显未显之中。这样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去回想研究小组的意图:在这些卡牌中隐藏有“病毒”的秘密,如果可以解读这个秘密,就能够直面“病毒”,完成血清制造的第一步。
似乎未来真的存在于这些卡牌中,而并非在那三个女孩身上……但是,安德医生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秘密在三个女孩身上,而并非在这个卡牌之中。他正是因为这样的判断才和研究小组分道扬镳,而且,安德医生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已经加重,呆在研究小组里也只会成为被研究的对象,那些曾经因为他的专业素养而公开的数据,也将会重新隐藏起来。那些人并不完全相信自己……安德医生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从逻辑和经验上都是可以解释的。
安德医生管理孤岛病院,主导研究方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哪怕在最和平的日子里,反对他的人,意图夺取高层地位的人一直都存在,那些被他从政治上打倒的研究者,不仅没有离开病院,还以更加隐秘的方式扎根在病院的黑暗中,隐秘地组成同盟进行研究。他对其中的细节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但却知道,那些传闻肯定不是无风起浪,并且,那些人的背后支持者,很有可能就是成立病院并提供资源的那些势力。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真正隐秘的,自成一体的事物,尤其是在人类社会之中,哪怕再混乱的事态也会成为秩序的一部分,人类社会就是如此运转的。安德医生十分清楚自己没有打破这种将黑暗和混乱的一面都包括在内的可怕秩序的力量,他十分安分,只要取得一定的成功,就不去追究更深处的一面,而是将自己的智慧尽可能放在研究上,而这样的他被其他人认可和好看,所以,一旦他坐到了某个位置,总会十分稳固。
然而,这一次,灾难的源头并非来自于人类社会自身的新陈代谢和运转规律,而是别的什么——“病毒”并非常识中的病毒,这是十分明显的事实。
他必须有自己的判断,必须坚持自己的判断,这已经不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原因了,他十分清楚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变,一旦自己没有一个顽固而坚持的东西,自身人格就会更快地崩溃。所以,自己必须和其他人不一样,并去坚信这种不一样能够让自己变成一种“特殊”。当然,他并不确定这样真的可以挽救自己,但至少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饮鸠止渴,这是明知而无奈的作为。
安德医生的选择和决定,有很大一部分出于直觉,以及那陷入病痛中时,脑内不断滋生的想法,还有变得格外清晰的记忆。那是一般人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拥有了的大量资讯,结合一种超乎寻常的逻辑,通过总结病人病情的规律而总结出来的经验。
当安德医生认知到这一点时,他十分确定,自己已经从内到外,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如今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他在一种莫名的发狂般的冲动下,凝视着这些不断被自己移动的卡牌,又同时有更矛盾的意识,想要从这种凝视中挣脱出来。似乎有一种幻觉在对他轻声细语,告诉他不会成功的,而他那自发营造的顽固和偏执,让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他似乎感觉到,这个躯壳的内部,不是内脏,不是细胞,不是基因,不是那构成人体的元素,更不是每一种元素的构成,而是意识层面上的“内部”,有两个泾渭分明的自己在争夺“自我”的主导权。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不,已经疯了。
“停下,停下来,不要再想了……”安德医生喃喃自语,猛然用力将已经拼接起来的卡牌重新打散。之后,他瘫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息,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他脑海中那些烦躁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中。
——这样的话,不得不去找失踪的卡牌了。
他在恍惚中,有这样的想法掠过心头。
不去找女孩们,因为女孩们已经找不到了,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他。尽管,他还没有仔细搜索过这个房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研究小组的人说“女孩们不见了”,他们大概也已经体验到这种莫名又充满了实感的感觉了吧——哪怕没有仔细去找过,但是,呆在这里就会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女孩们是无法找到的。至于为什么?似乎在这个结论面前并不怎么重要,哪怕,从逻辑和行为方面而言,这样的结论似乎并不靠谱。
直觉,直觉,一切都是直觉,似乎直觉已经超越了逻辑,揭示着更深入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直觉变得如此重要呢?这和研究人员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其实是有冲突的。然而,哪怕是明知道这一点的安德医生,也无法完全遵从自己的理性去做事。
——不要去找女孩,要找卡牌,被“高川”藏起来的那部分卡牌。
研究小组的主事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再一次在安德医生的脑海中翻滚。安德医生又一阵感到烦躁。
所以,只能去找卡牌了。这一下,反而重新回到了研究小组的轨道上。安德医生感受到了一种让自己感到难堪的嘲讽。
“八景……咲夜……玛索……”安德医生意图让自己振作起来,呼喊着三个女孩的名字,他觉得自己那沙哑的声音连自己都感到可怕。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内的声音,就像是什么妖魔鬼怪在诱惑人类,而他自己正是那个妖魔鬼怪。
安德医生在屋内游荡了一阵,感受着从尚未关上的窗口吹来的夜风,迎着那不祥的深红色的月光,不假思索地从窗台爬了出去。他坐在窗台上,距离地面足足有十米高,平日里他会为此感到恐惧,也会觉得这种行为充满了古怪,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怪异行为中的一种,可他如今也这么做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没有任何不对劲的感觉。
安德医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但是,他的视线在扫过楼外的夜色时,心中突然有一种自己正在寻找什么的感觉。他的视线不由得向某个方向投去,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必须去那个方向,“高川”曾经隐藏的资料就在那个地方——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位置,但是,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只要他去了就会知道。
安德医生不假思索,就这么从窗台边跳了下去。他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得自己的状态就像是半梦半醒,但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重力加速度就仿佛要将他的内脏想上扯一样,那种“坠落”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却又并没有给他带来“自己会摔死”的感觉。当然,他是感到恐惧的,但这种程度的恐惧无法让他从这种半梦半醒的感觉中脱离出来。
然后,他的双脚接触地面,他感到反作用力仅仅像是从一米高的地方跳下来。真是不可思议,这种理性上的冲击感,让他有一种猛然醒来的感觉。他转过身,确认自己真的已经到了楼下的空地上,他抬起头,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高高的窗台——自己真的是从那里跳下来的吗?自己竟然连一点伤害和痛苦都没有受到。完全不合逻辑,不合常理,到底是怎样的力量,才让自己可以做到这种事情?
这是一种有悖于常识的超人体验,但是,却又让安德医生吃惊的同时,又不是那么的无法接受。只是,他无法理解,从理性和逻辑上无法接受。他也没有见到过类似的报告,尽管末日症候群患者中也有不少跳楼的行为,而让他们这么做的原因,至今仍旧未能查明,而只能粗略地归类于精神心理层面的创伤。即便是特殊的受验体“高川”也有过相同的行为,并且因此断了一双腿。可是,正因为他所知道的跳楼的病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严重的乃至于死亡的伤势,所以,他怀疑自己的情况,真的可以单纯用“末日症候群”来解释吗?
仅是自己没有受伤的这个表现,就似乎已经可以证明,已经变成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自己似乎也是极为特殊的。并且,这种特殊就像是他所需要的——毋宁说,如今的情况,就像是他想要变得特殊,所以就变得特殊起来。
可怕,不可思议,无法理解……而且时日无多。安德医生这一次没有再犹豫,尽管他的脑海中还在不断浮现各种各样的思绪、想象和情绪,但是,他硬是抛开了这些无法解答的问题,向着对自己召唤的那个方向走去。
病院里一片萧瑟,在这个沉重又不祥的夜晚,树冠似乎在那巨大得诡异的红色月球下显得不堪其重,显得颓废佝偻。病院的夜晚并不是完全寂静的,在过去,哪怕没有人声,也会有各种自然的动静,然而,安德医生在此时只感觉到了扭曲般的寂静。
他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都听不到,哪怕是故意踢石子,也没有发出响声。越是朝直觉中暗示的那个方向前进,就越是有一种什么事情就要发生的感觉强烈的笼罩下来。
安德医生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宿舍楼,只见滚滚的灰雾已经从建筑的缝隙中涌出,走廊上明灭的灯光,已经在雾气中变得隐约,而女孩们所在的房间,那个自己曾经坐过的窗台,窗户不是已经关闭了,就像是从来都没有打开过,仿佛自己之前从上面跳下来的行为只是虚假的记忆一样。他觉得,那个房间已经封闭了,整栋宿舍楼都被一种怪异的力量笼罩了,而自己完全没有想要再进去的念头。
——我到底是从窗台上跳下来,还是自己在无意识下走了出来,却觉得自己是从窗台上跳下呢?
安德医生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隐隐作痛,嘴巴里充满了一种甜腻的铁锈的味道。他吐了口水,只见那口水已经被血染红了。
自己肯定有问题,而且,问题越来越严重了。这么想着,安德医生加快了脚步。
最后,他在一处空地停下来。这块空地没有太多的数目,不远处就是另一栋宿舍楼,曾经“高川”住过的那一栋。四周还有更多的研究所建筑,只是此时全都呈现出破败的样子,其中还有一些看不清的身影时隐时现,不知道是真人还是幽灵,是幸存者还是那些已然发狂般的高川复制体。
安德医生停住脚的时候,直觉告诉他,挖掘这里,“高川”隐藏起来的东西,就藏在这里。他没有想过去怀疑这种感觉,只是跺了跺脚,感受着地面的坚实。这里的确有一块地方没有被水泥覆盖,露出松散的泥土,就像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挖开了一个洞,却没来得及彻底掩盖。即便如此,似乎也未曾有人意识到这一小块泥地的不对劲,从来都没有人试图挖掘这个地方。
如果“高川”真的在这里埋藏了什么东西……安德医生这么想着,察觉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蹲下来,开始用手刨开那层泥土了。在一种可怕的冲动和恐惧的驱使下,安德医生不由自主地用力挖掘,越是恐惧就是冲动,越是冲动,手就动得越快,哪怕是手指和手腕传来的痛楚,似乎都成了动力的一部分。
2071 高川终末的遗言
碎石塞进指甲缝里,尖锐的棱角割破了肌肤,松软的泥土似乎开始变硬,安德医生在下挖了十几公分后,血就从手指上渗出来,他当然觉得痛,自己受了伤,越是继续挖,这种痛楚还在加重,然而,除了痛楚之外,或者说,就连痛楚本身,也仿佛为他抵御了某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反而让他觉得仿佛解除了某种重压的轻松感。痛苦和舒服原本是矛盾的,但在这个时候,越是痛苦,的确就让他觉得越是舒服。痛苦带来的刺激,让安德医生觉得自己的脑子正在愈加清醒,那疯狂奔流的思绪、情绪和灼热的身躯产生的冲动,那让人感到恐惧和疯狂的幻觉和幻听,都正在被这种痛楚驱除,越是痛得厉害,效果就越是明显。
安德医生第一次感受到,痛苦竟然会如此的让人迫不及待。还要更加痛一些,再痛一些……他更加用力地把手指插进泥土和碎石中,不顾肌肤被撕扯得血淋林,就连指甲盖也翻了起来,他那清醒的脑子里也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实在有些疯狂,就如同他曾经见过的那些刻意伤害自己的精神病人,但在这种时候,这种强烈又矛盾的感觉下,反而让他似乎可以明白那些病人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肉体上的痛苦是可怕的,但是,更加可怕的是那不断钻进自己的脑海中,不断钻进自己的思维和灵魂中,不断深入到自我认知深处的那些无形的东西。在这种时候,痛楚已经不再是危险的预警,而似乎更是一份苦口的良药。
——啊,好痛啊,好痛啊,但是,比起那种感觉,这样的痛反而更让自己觉得可以正常地活下去……
安德医生喘气粗气,有那么一瞬间,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更希望能够就这么挖下去,重复这机械又痛苦的行为,而非是那么快就挖掘出“高川”埋下的东西。尽管有这样的闪电般划过脑海的念头,但他的手指仍旧碰到了和泥土、沙石的触感不同的硬物,他下意识摸索了一下,便又感觉到一些厚厚的柔软的东西。他的手停下来,就像是愣了那么一两秒,重新涌上心头的冲动,让他飞快地扒开泥土。借着深红色的月光,他看清了自己挖到的是什么:
几张卡牌,几张纸和一本笔记。
尽管被泥土覆盖,显得脏兮兮的,但是,卡牌的质地和样式的确就是咲夜、八景和玛索制作的那些,至于纸张和笔记,也让安德医生的心跳有些加剧。他不明白里面到底都记录着什么,仅从精神病人的角度来看,“高川”这个特殊的实验体记录下来的,大概也就是自己的臆想和幻觉吧,哪怕是非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病人也有不少会这么做。安德医生在研究生涯中,没少见过精神病人和疑似有精神病的人写下意识性的迷离的故事和诗歌,有些是可以流畅阅读的,甚至有那么一些文采,而有一些则会让人觉得一头雾水,一看就知道是疯狂和混乱。
即便有过这样的经验,但是,在扫除泥土的时候,感受那纸张和笔记本的触感,仍旧不由得让安德医生有些莫名的触动,就仿佛自己找到了什么珍贵的宝藏一样,乃至于就连原本似乎更重要的卡牌,在这些尚未看到的内容面前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一种越来越急迫的心情让安德医生想要立刻看看纸张和笔记中到底都写了些什么。然而,从手指传来的,仿佛用针扎着心脏和大脑的痛楚,让他按捺住了这份心情,首先借着月光审视自己挖掘出来的卡牌。深红色的月光似乎在这个时候更明亮了一些,表面没有过塑的卡牌,明明是粗糙的质感,却也仿佛反射着月光,如同流淌着微红的血。一个错觉在安德医生的脑海中闪过,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真的看到了,浓稠得近乎血浆的液体从卡牌表面涌出,从指缝间渗出,一滴滴落在土坑里,那血液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粘腻,似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甜味,又有一种让人心慌的感染力……他一恍惚,这些幻觉全都不见了,卡牌仍旧是卡牌,卡牌上的奇异纹理也没有任何变化。
他凝视了半晌卡牌上的纹理或符号,不由得去回想已经在三个女孩房间里看过的卡牌,当时那些卡牌给他带来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对他的精神冲击是如此的强烈,然而,相比起这份新鲜的记忆,此时这些挖掘出来的卡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只是一些无用的装饰品而已。安德医生有些疑惑,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有想过挖掘出“高川”的宝藏后,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冲击,但很显然,那想象中的感觉和他此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什么都没有,空空落落的,仿佛被欺骗了一样,让手指连心的痛苦都变得空虚起来。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安德医生喃喃自语,研究小组的那些对话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尽管他并不推崇那些人的研究方向,但是,如果真的要在“有效果”和“没效果”之间选择一个,那么,他确实更渴望那样的研究会有效果。也因此对这些“被高川隐藏起来的卡牌”带有一种隐晦的期待,然而,眼前这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像是辜负了自己的期待——甚至于,也可以说是辜负了那些人的期待吧。
真不知道,如果挖掘出这些东西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人的话,他们的心中到底会产生怎样的情绪和想法,仅仅是稍微想象一下,安德医生就觉得他们会变得疯狂,变得更加的不可理喻。
如此一来,他反而又庆幸,最先找到这些东西的是自己。
这些卡牌似乎是无意义的,似乎和在三个女孩的房间里找到的卡牌是不一样的东西,但是,如果将所有的卡牌汇聚在一起,或许还能够找到别的信息,这就像是拼图一样,无法将所有的拼图块按照既定的规律拼完整,是无法得到正确信息的。这样的想法多少让安德医生得到了一些安慰。
接下来就是这些纸张和笔记本了。安德医生首先看了看纸张,上面写的是“高川”最后一次在病院里醒来后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对自己那莫名的幻觉,那和其他病人截然不同的冒险做出的猜测。其中的内容涉及到他对自身状态的错误理解——安德医生认为那是错误的,以及和病院内一直存在的地下组织的接触,以及对病院研究的某些误解——当然,这也是安德医生认为的误解。
病院对“高川”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善意,并且,从一开始,对他的研究就是他自愿的,毋宁说,是他自己强烈要求的。“高川”从一开始就明白自身的弱小和局限性,仅靠自己是无法拯救自己和其他人的,所以,他将自己“捐献”出来——这个时候,安德医生莫名地从“捐献”联想到了“献祭”,而且并不觉得违和——“高川”身为一名末日症候群患者,有着其他大多数病人所不具备的高度理性和行动力,以及大多数人都没有的献身觉悟,他会为了保护某些人去接受残酷的事实,在配合病院研究的时候,甚至会让他们这些研究人员觉得,“高川”本身就是一个研究者,而不是一个病人。
大多数参与研究的人,对这样的“高川”都充满了好感。无论是出于这种好感,还是出于他身为自愿实验体的特殊性和稀缺性,都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敷衍他,也不会完全不顾可持续性的研究和发展,刻意去在他的身上进行破坏性的实验。
这里是孤岛病院,是隐秘研究,有着巨量的资金和高度的政治支持,也的确涉及了许多违反人类伦理道德的事情,但是,他们在这里研究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开发兵器或者销毁敌人,而真的就是为了弄明白“病毒”是什么,找出根治的办法,要将之当成残酷的兵器使用,那至少是在多少明白了“病毒”运作的机理并找到血清之后——这又不是什么电影故事,没有夸张的情节,除了“病毒”之外,任何人类的行为和目的都是受到严格控制的,能够来到这里进行研究的人,在政治审核、精神心理和研究理念上,都有着严格的把关。
支持病院研究的幕后,可不会将自己都无法应对的,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就这么扔出到外面去,他们需要的是能够控制的局势,而不是世界末日。
所以,要说病院里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那绝对不是研究本身,反而就是“病毒”给人们带来的伤害,那最根本的末日症候群。
安德医生一直都觉得,许多人对这个病院的误解,就如同普通人对精神病以及精神病院的误解一样,是十分可笑而幼稚的。
“高川”在纸张上记载的内容在他的眼中就是这么幼稚可笑,当然,考虑到写下这些内容的“高川”已经经历过了多次的人格变化,其身心都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千疮百孔了。所以,安德医生没有一丝愤怒和抱怨,反而充满了一丝丝的怜悯和遗憾。
“高川”的幻觉,他和地下组织的解除与合作,他对病院的片面又错误的认知,以及从这些认知中产生的幻想,都在证明着,那时候的“高川”是如此的病入膏肓,却又仍旧和过去的他一样,有着坚强的意志和可怕的行动力。其中部分内容,安德医生也有过插手,那些记忆已经翻涌起来了。
——失踪的桃乐丝吗?
对于桃乐丝的失踪,安德医生当然有比其他人更多的线索和更加接近真相的猜测,每当启动系色中枢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象,桃乐丝是不是也和系色一样,变成了类似的存在。因为,在对其病情的诊断中,这两个女孩的相似度是最高的。如果说,病院里还有什么人,可以让这么重要的实验个体悄无声息地消失,那么,除了那些地下组织外,也没有别的了吧,而且,他们带走桃乐丝,如果不是让她成为类似于系色中枢的东西,那还会做什么呢?
安德医生不想和这些只能存在于阴暗中的家伙打交道,甚至于,不愿意为了担上风险而去寻找他们存在的线索。这些人在病院里之所以能够存在,自然是有着自己绝对无法抵抗的原因,安德医生一直这么告诫并约束自己。于是,他把关于桃乐丝的大部分信息都删除了。在他看来,这种处理方式,反而也是一种对桃乐丝的保护,因为这种举动本身,也有着一种暗示性的警告,让那些不能光天化日下路面的家伙们明白,他们并没有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隐秘,而桃乐丝也理应被他们更加友善地对待。
安德医生没有再找过桃乐丝,也没有去关心桃乐丝的状况,但他仍旧觉得,自己已经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但是,因为多次人格丧失而导致记忆都无法完全保障,乃至于在可怕的幻觉中,连思维逻辑都受到了影响的“高川”是难以认知到这些隐晦的善意的吧。安德医生设身处地去想象,也觉得换做自己,也只会得出“高川”的那些结论。
当然,记录在这些纸张中,最为可悲的结论,就是“高川”竟然还在怀疑,这个孤岛病院是不是一种幻觉。在安德医生看来,“高川”已经彻底在幻觉和现实中彻底迷失了,将幻觉、噩梦和精神上的那些仿佛有逻辑的东西,看成了他所在的真实,却对真正的现实带有疑虑——“高川”在这个时候,其人格其实已经没救了,安德医生是如此判断的。
事实上,在当时,病院最终找到“高川”的时候,他的确已经病危,哪怕是最新的特效药,以及最新技术的调制,也没能让他的肉体维持多久,而他的精神更是从数据理论上,在其陷入昏迷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崩溃了。
这是一个命运可悲的病人的终末遗言——对这些纸张的内容,安德医生是这么理解的。
2072 风邪
虽然一直以来负责“高川”的心理工作的研究者是阮黎医生,但从“高川”自愿配合病院研究,并凸显其特殊性开始,他的每一次受伤、成长、退缩、痛苦和绝望,都在大多数研究者的观测下。对这个病院里的许多人而言,“高川”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他的一举一动,以及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举动,在这些举动背后的精神变化,以及在这所有可以观测到的生理和精神上的变化背后所存在的病变,都为众人所瞩目。
即便如此,再次审视“高川”自己记录下来的东西,安德医生仍旧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感同身受,不能说陌生,但也绝非自以为的那么熟悉。他借着深红色的月光,阅读纸面上的那些字迹,从那字里行间中仿佛可以看到“高川”的面容以及他的每一次痛苦,似乎可以从中感受到过去未曾感受到的某些东西。
那是痛苦的,绝望的,疯狂的,苦恼的,无可奈何的,却又在不断挣扎……安德医生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的时候,才感受到从眼角留下的冰凉泪痕。他当然不觉得“高川”留下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是,即便没有用,也仍旧让他不由得去产生共鸣——这种共鸣并非是他主观上想要硬下心肠就可以不去感受到的。
安德医生似乎可以从这些内容之中看到自己,但是,相比起写下这些内容的“高川”,他又不觉得自己会与其有相似的地方。在自己和这个少年的深处——那排除了物质肉体的深处——除了个性之外,也有着深沉的共性,这共性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够与他所知道的某个时刻的“高川”融为一体。
之后,他猛然警醒过来。这种让人忍不住去融入的感觉,让他不由得产生某些不可描述的惊悚,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末路。
每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在无可救药的崩溃中,都会化作淡黄色的LCL,而每一个患者所化作的LCL液体,并不存在可观测的物质性上的差异。这让安德医生不禁去想象,自己此时这种和“高川”融为一体的感觉,那感同身受的冲动,是否也是LCL性质的一种预兆呢?在研究“病毒”和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工作中,总会出现许许多多微妙的线索,它们并非独立的,而让人觉得,总会在某种层面上,仿佛必然会彼此相关联。这种关联性总让人忍不住产生种种联想。
放在过去,研究人员大致认为这种隐晦的,微妙的,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联系,正是研究工作难关的一个个突破口,是众多可以设想到的可能性的体现,然而,放在此时此刻的境遇中,安德医生只感觉到了万分的恐怖。他忍不住干呕起来,于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来的种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看清的念头,是如此的杂乱又仿佛连接着真相,仿佛连接着真相却又让人如云里雾中,一些让自己感到万分恐惧,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就像是隐藏在这些念头中。不是自己无法看清,而是自己根本不敢去看清楚,无论主观意识多么想去深究,都有一种更加强烈的仿佛潜意识或本能之类的源于自身的力量,阻止自己去深究。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低吟,在劝阻自己,在向自己告诫,一旦深入其中,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那可怕的事情并不是体现于外在因素上,而就是自我的内在因素中。假若用心理学理论去描述,那便是自我观念的崩溃吧,但是,仅就这种恐惧感直接带给安德医生的一种模糊的答案来说,那是比“自我崩溃”更加可怕的事情。
——有,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钻出来了。
安德医生双手颤抖着,连纸张都抓不稳了,拼命按住自己的脑袋。那将要钻出来的东西,并非是某种有形的物质,而是相对于物质性而言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其是无形的,寄生在思维、想象和念头之中的某种东西。此时此刻,只让安德医生觉得,正是因为读了“高川”记录下来的这些内容,才惊醒了这些东西,让它们变得活跃起来——它们其实早就在自己的思维、想象和念头之中了,自己早就被感染了。
“啊,是病毒,是病毒,是病毒……”安德医生听到自己喃喃自语,在近乎于疯狂的感受中,也似乎有另一个第三者的视角,在观测这个近乎疯狂的自己。
安德医生忍住那巨大的恐惧和撕咬自己内心的疯狂与绝望,抓起卡牌、纸张和笔记本,跌跌撞撞地跑向连他也没有清晰意识到的方向。原本就显得诡异的深红色月光,似乎变得更有形质,也让他有一种更实质的惊悚感。他不想在这个暴露的野外待下去,想要逃进月光无法照射到的房间里,乃至于想要钻进地下,身处在那无光的黑暗中。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躲开那无可名状的恐怖之物。
安德医生就这么飞奔着,当他的理性再次回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面前,是一座耸立的高塔。
这座高塔是孤岛病院里的标志性建筑,无论在岛屿上的哪一个位置,乃至于在港口外,都至少可以看到它的轮廓,将其当成定位坐标使用。不过,这座高塔实质的涌出,当然并非是指引方向的灯塔那么简单。在病院里,许多人,包括许多研究人员,都觉得高塔中隐藏了更加秘密且残酷的实验,是违反人伦道德的实验产品最终去往的地方。藏在里面的东西,应该是黑暗的,天理难容的,充斥着人性的负面——在“高川”记载于纸张上的内容中,他曾经认为这座高塔里埋藏了桃乐丝消失的秘密。
但是,作为病院明面上的最高负责人,安德医生十分清楚,里面并没有什么符合这些阴暗想象的东西。这座高塔并不是用来存放实验品的,也不是用来监禁囚徒的,更不是什么秘密研究的基地。就他所知,塔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是的,不同于其他人的恶意猜测,这座塔没有开启过多少次,并不是因为里面隐藏了秘密,而是它真的就是一栋不怎么使用的建筑。
塔里的空间很大,但是,即便是安德医生也不清楚,将它建造出来的人们当初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想法,里面的空间似乎是多余的——不,不对,安德医生产生这样的念头时,立刻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自己真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吗?在这个病院里,真的存在无所谓的多余建筑吗?不,似乎自己是知道里面有什么的,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自己突然间就记不起来了,亦或者说,记忆有些混乱了。
“又是感染的缘故吗?”安德医生喃喃自语。当他站稳了身体,努力去打量高塔的时候,那莫名的感觉又袭上心头,而他仍旧无法具体描述这种感觉。只是,比起让他发狂的恐惧感和绝望感,这个高塔所给他带来的莫名的感觉,反而似乎有一些安慰作用。
安德医生没有犹豫太久,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推开进入高塔的门,自己在咲夜、八景和玛索三个女孩所在的宿舍楼里做出的那些诡异的开关门的行为,以及在打开三个女孩所在房间的大门时所产生的某种强烈的预感,就像是被一些看不见的线路,连接到眼前高塔的大门上——自己要打开它,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就是因为自己在那三个女孩所在的宿舍楼中做出了那些行为,也是因为自己挖掘出了“高川”隐藏的东西。
而这种觉悟,又并不全是自己所臆想的,而仿佛是有另一个自己在告诉自己必须这么做。
安德医生比任何时候都要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心思念头,都并非完全属于自己所能认知到的“自我”。
夜空那摇摇欲坠的巨大红月,既像是仍旧远在天边,又像是已经压到了塔尖上。深红色的光以一种流质的浓稠,顺着塔身流淌下来,渗入塔身的纹理中,渐渐有太过于复杂而显得不可名状的图案浮现出来。
“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安德医生目睹这奇异的景象,一股让其手足冰凉的恶意,似乎正穿透他的肌肤,深入他的内脏,钻进他的内心深处,发出某种非机械性,但也非生物性的咀嚼声——这恶意就像是在咀嚼自己的心灵一样,他不由得这么想到。
安德医生无比确信,哪怕看到了确凿的证据,也不会有这般确信:自己并不是偶然来到这里的,而是被那无形的笼罩了整个病院岛屿的恶意驱赶到这里的。
一股难以抗拒的,受制于命运的无力感,让他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安德医生似乎看到了什么,那或许是幻觉,但是,身体那剧烈的响应让人难以继续认为那仅仅是幻觉。
这股恶意,这种力量的背后所意味着的某种实体,是如此的让人无法想象,是如此的宏大又无情,与之对比,这个星球上的人类总体是如此的渺小而无力。就如同一个普通人被卷入海洋的风暴中,去面对那滔滔而来的洪水时,去感受脚下的大地时,从外太空俯瞰这颗星球时,从空间站眺望那无垠的宇宙时,同样可以感受到的无力和渺小。
让他忍不住去大叫,去呼唤,用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去表达:
“KAEKESA!风邪,风邪,KAEKESA!”而他并不理解自己叫喊的这些音节到底是什么意义。他只是迫切想要逃进高塔之中,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躲避自己高呼出来的这些音节背后所预示的巨大恶意。
这一次,安德医生再没有恍惚,也再没有犹豫,踉踉跄跄地冲到高塔前,推开那扇已经被深红色的光芒浸染的大门,不过,他并不确定,自己推开的大门是否一种物质的大门。无论是肌肤的触感,还是自己所见,这扇门都似乎失去了质地,那被深红色的月光浸染出来的纹理正在于视野中膨胀,与其说自己撞入了门中,不如说被这片细密缭乱,让人细看就要晕眩的红光吞没了。
安德医生紧紧抱着“高川”的遗物,尽管是碰到了如此恐怖,如此难以理解,让人害怕去深思的事情,他也无法抛弃这些卡牌、纸张和笔记,他甚至无法解释,自己这种情感,到底是出于一种利己的本能还是其他的某些想法。他只是颤抖着,在觉得自己“已经进入塔内”后,就躲闪到一旁,向后靠去,自然而然靠在那冰凉坚硬的应该是墙壁的硬物上。
此时此刻,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安德医生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想要对自己说点什么来调节自己那近乎崩溃的心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做,过去一直自诩的坚定意志在此时的自觉中,是如此的脆弱不堪,而那些曾经自认丰富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似乎也难以成为安抚自己的助力。自己在塔前发出的古怪呼唤,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而自己做下这些错事,却又是无可奈何的,无需让自己感到愧疚的,就如同自己不能决定天灾何时到来一样。
他很想将这一切都当作一场自己吓唬自己的幻象,然而,说实在的,他无法做到——虽然想,却无法做到,并且,是否能做到完全无关乎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在没有比这更让人沮丧、恐惧和绝望的情况了。
这样的体验,让他深深认知到,自己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脆弱。
即便如此,他仍旧希望自己可以做点什么,至少不要让自己深陷在这种沮丧、恐惧、疯狂又绝望的境况中死去。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安德医生的头脑又在发胀,然后决定,再看看“高川”最后的遗产吧。不知道那本笔记里又写了些什么?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