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鱼之庞大,两年前还很懵懂的小秋已然由李拓的嘴里知晓,可当真在这意料之外的茫茫雨夜里亲眼见到,依旧骇得他惊脱了下巴。
但见飘游在高空的魑鱼正肆意妄为地划圈,腹鳍贴合于两边,蓦地伸展蔓延,顷刻间已盖住了四五丈的黑夜。
鳍翼抡摆得苍劲有力,好似荒芜地里的猎鹰支开羽翼,几次扑扇都分外凌厉,旋即就把不知是雨水还是湖水的珠花甩荡出去,俨如箭矢一般带着贯透的劲力,再次将一棵棵邻岸生长的杨柳摧残得或是折腰、或是塌去。
结束了游弋,它便用鳞甲栉比铺满的白腹在至高处做了一个翻腰打挺,拱出的弧度恰似乌云外的银钩月影,继而庞然的身子重新遥指大地,生长着森狞怪角的脑袋冷酷无情地将依旧破着窟窿的白谧湖锁定,血盆大口呲张得倾尽全力,裸露出参差错落的尖锐獠牙,无法无天地向着湖底扎下去!
古人曾说魑鱼正是阎罗不慎遗落的一片阴曹地,醒转人间,只为制造死讯。
此时此刻的它,岂非是奔着要命!
它要谁的命?是不是湖底李拓的命?
此时此刻依旧在水中潜浮的李拓已经彻底流失了气力。
……
适才他恰好遇上争相逃命的奔涌鱼群,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因为鳍鳞的锋利,几条血疤霍地在身子上碎裂开去,最严重的无疑是大腿和肩臂,兀自插着两条弹动不休的刀嘴鱼。
刀嘴鱼向来以鱼嘴锋利且长满了剐肉的倒刺而闻名。
只消稍略翻搅,就可以噬烂皮肉直入骨头里,何况它们还满脑袋恐惧,不住挣扎抖动着,更加模糊了创口边的血肉,也让疼痛无间灼烧。
可彼时的李拓却从未想过要停止沉游,他委实不怕葬身水底,只恐寻不到那块许下承诺的青玉。
引来“人间阴曹”自然是不断下潜的后果。
魑鱼无疑被潺潺流淌的鲜血给诱惑。
片霎间,一人一鱼便处于了近距离的对峙中,粗略比较大小体格,三四个李拓揉在一块,未必就能比一只鱼眼更加宽阔。
而这条湖中凶兽,李拓早已蒙面过,瞧它微张腮口,便知晓即将到来的举动。
如他所料的一般,魑鱼猛地吮吸,力道将平静的湖底穿透,立即形成了两条水甬流,席卷沿途过处的万物,然后一并当作食料被它吞进胃部。
李拓暗自叫苦,那条受伤的腿不由自主地嵌向水甬流,好在他立即想到办法应付。
他舌尖抵住上唇,轻轻启齿,在水中吐出一口微风,趁着吐息化作水泡之前,已是举起双指绕着微风一拨。
风絮虽被潮水吞没,却隐隐形成弯刀状的暗涌,与那水甬流激烈地碰撞、交锋,腿脚则趁此良机摆脱,随后连连使出一个千斤坠,加快速度向湖底沉落。
然而魑鱼打定主意要把这具鲜血淋漓的美食吞入腹,一瞥李拓脱离了水甬流,鼓噪吮吸的双腮也就敛住,跟着尾鳍摇曳迅速,刹那间就化做迸游的力度。
水中游掠,即便是寻常鱼类也远胜人类,更何况是如魑鱼这般的珍奇异兽!
魑鱼游得更快、沉得更疾,在李拓犹有三四丈距离时,庞大的身形已然触底。十丈鱼身好整以暇地蜷缩、压挤、积攒力气,然后随着鱼尾在湖底猛然甩踏,全部爆发。
紧绷的鱼身就像欲刺穿长空的飞矢,向着李拓顶射而出,其势所向披靡、其劲江海无敌,只消有一寸皮肉肌理被蹭及,势必粉身碎骨、血脉断尽。
也不知是为了活着还是为了那块玉,李拓彻底的冷静,不惜吐出支撑身体的最后半口气。伴随他的吐息,四肢百骸顿时涌入劲力,结实的腰身须臾间旋扭起,脚尖也简洁精准地踩踏在浮浮沉沉的水流里。
身躯百转千折,初时速度算不得快,只能堪堪避开蕴藏着水压的气泡;再转已然变疾,即便是同冲锋之势一并孕育而出的水波暗刺,虽麻麻密密,却无法穿中他的身体;最后一转非但将速度臻至巅毫,甚至在不经意中契合了无上奥妙,令他彻底抛脱了遭到魑鱼裹挟的水潮。
这才有了开头的近半湖水被魑鱼卷携至滂沱大雨的中天之上;白谧湖里则出现一个深可见底的窟窿螺旋滚荡着水浪。
虽说李拓逃过了魑鱼的顶杀,却也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刻下任由身子不断向湖底沉淀,模糊的意识也被漆黑占据了一切。
突地,李拓灼灼睁眼!
在昏阙的最后一刻,岂非有一道微弱的青光被他确切看见。
他咬着牙关,用力眨眼,果然觑见一块散发出萤火微光的玉器,正被窟窿里形成的澎湃漩涡不断吸卷,跟着企图一寸一寸地拔出覆满了泥藻青苔的固执土石之间。
李拓不可抑制地张开手,毫不在乎那玉片究竟离自己多远。
却也正是因为伸手的举动,令他腹中所有的空气消耗殆竭。眼皮愈来愈重,手脚愈来愈空……
他大抵是要溺死在白谧湖的,如果没有那只手搭住他的肩。
非但有人扯住了他的下陷,甚至还用嘴为他渡来一口空气。
本已麻痹的身体因为这口空气被唤醒,获得些许气力后的李拓重新眯开了眼睛。
首先看见的,自然是领头人的脸,毕竟他那只牛鼻子属实太过耀眼,何况此时二人的嘴巴犹在紧贴。
透过领头人的后脑勺,李拓又见在天边打过挺、划完圈的魑鱼宛似一块世外陨石般不惜摧毁一切地砸回人间,轰坠之势,简直可以压扁白谧湖的水平线。
李拓无能为力去阻止这一切,可接下去的发展却委实超乎了他的直觉!
他竟眼睁睁地看见白谧湖的水花不再辗转流连,而是于片霎之间凝结,软糯得如同鹅绒棉花,嫩滑得又像是弹齿胶冻。继而更是层累堆叠,陡然就变幻成了七八十床水垫,不顾一切去承托魑鱼的庞大身躯。
前十床水垫理所当然地爆裂、之后的二十床毫无疑问地崩解、又过二十床后亦是毋庸置疑地碾成水骨朵、可到了最后则只激得起涟漪一片缠绵着一片……结作胶冻的湖水软垫竟当真把一场淹灭四方的浩荡惊波化解!
再看魑鱼,居然老老实实被封凝在胶冻里面。
领头人扬着脑袋,示意李拓逃往湖面;李拓的摇头却实在坚决,掰开肩上对方的手腕,靠着渡来的那口空气继续向湖底的青玉下潜。
为了拿到玉,丧命他也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