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4章 动真格了!(3)
身后追兵脚步声再次传来,景横波抓起他的手,再次一闪不见。
她这回控制了频率,每次闪得距离不远不近,让追兵一时追不上,但也不至于失去她的踪迹放弃,每次闪下来,都故作踉跄或者站不稳,对宫胤碰碰撞撞,几番碰撞下来,她心越来越沉。
宫胤的全身不能动弹是真的,他的躯体甚至比别人僵硬,好几次她感觉到他下意识地要扶她或者避开她,却力有未逮,这种反射性的动作,装不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那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拉着他,闪到深山老林里去,没日没夜地逼供他,直到他肯说,肯接受她为止。
天边“咻。”一声锐响,她抬起头,一线深红烟花直蹿天际,那是裴枢寻找她呼唤她发出的暗号。
景横波叹口气。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任性,裴枢那个暴脾气,如果她真的就此失踪,非得和禹国拼起来不可。
她只好一路往押运队伍的扎营地而去,此时已经进入了庄园外的旷野地带,隐隐可以看见,三面都有骑兵包抄而来,黑压压连成一个带了缺口的方框,很明显禹光庭带来的人不少,而且今日势必要将她留在此地。
毕竟她是女王,禹光庭承担不起触怒帝歌三大军的责任,既然动手了,就必须做得干净。
三面包抄,唯一的缺口是面前的一片苇塘,苇塘面积不小,四面苇草足有人高。景横波估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很难带着人一次性闪过去,虽说苇塘中心多半有沙洲,但现在苇塘被苇草遮住,看不见中心,贸然闪过去,很有可能闪进水里。
更重要的是,禹光庭把她往那里逼,就应该另有准备才对。
所以,苇塘是不能去的。
她嘿嘿一笑,看看逼近的三面军队,似黑色的布口袋正在收拢,而口子就是那个苇塘。离得最近的军队,已经可以看见士兵弓箭的乌光。
她身影一闪,奔向……苇塘。
还没到达苇塘,她已经嗅见了一股浓烈的火油气味。
瞬移在半空是无法改变轨迹的,下一秒,她已经到了苇塘上空,眼神一扫,果然没有沙洲。
再下一秒,“噗通。”一声,她和宫胤齐齐落入了水中。
此时三面来军,一路快马,已经抵达苇塘周围,占据了上风位置,密密麻麻排成阵型,骑士们反手取箭,搭弓上弦。
“射!”
“哧哧”厉响不绝,无数道深红的痕迹割裂天空,火箭一落入茂密苇丛,顿时蓬一声炸开,一线火路顺着风向滚滚向前,瞬间整个苇塘被火龙包围。
那群骑兵木然在马上遥望,铁黑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扭曲,似狰狞。
一大群步兵跑来,分成无数小队,每队都扛着一艘舢板,携带着长枪。
苇丛中事先浇了火油,不过片刻,苇丛便烧得干净。
在整个苇丛燃烧的过程里,骑兵都一动不动刀出鞘箭上弦地守在四周,确保一只苍蝇从苇丛里飞出来,都会撞上密密麻麻的矛阵之尖。
在整个燃烧过程中,苇塘里毫无动静。
禹光庭已经赶了过来,远远负手瞧着,唇角神色沉冷。
他既然敢对女王下手,必然考虑了多方后果,女王神出鬼没,他也担心她随时逃脱,昨夜将她交给先生之后,专程由耶律德陪同查看四周地形,最终确定以苇塘作为围剿女王的最后地点。
女王不逃便罢,逃,便让这苇塘成为她的终结之地。
事已至此,只有大胆地做下去。至于流失出的那截要紧的白骨,不管在谁手里,总归不会脱离押送队伍和裴枢军队的范围,那就在剿杀女王之后,迅速调动周边军队,将这两支注定规模不会太大的军队,都就地格杀便是。
只要赶在那几位王子发现之前,把事情解决,那禹国,就生不了乱!
火势渐渐小了下去,自始至终,苇塘内没有任何动静,这本就在禹光庭意料之中,他挥了挥手,那些早已抱着舢板等候在塘边的士兵,纷纷推着舢板下水。
四人一组,乘坐舢板,手中桨是特制的,包铁,两侧打磨微尖,可操船,可杀人。
每艘船上都站着一个士兵,这些人形容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目光特别亮,如鹰如炬。
他们紧盯着水面,每人的目光覆盖了一片水域,仔细搜寻着任何可疑动静。
人是看着进入苇塘的,数千人看着没人出来,就一定还躲在水底。
禹光庭唇角笑意更浓。
四面都是苇草,很容易找到空心草管,以为叼着根草管渡气,就可以避过搜查吗?
他身边一向精英集聚,有轻功高手,有横练名家,还有一些从各地斥候军和哨军中抽来的,眼力特别突出的士兵。
这些人,连水面上十丈外飞过一只蚊子都看得见,只要女王出来换气,立刻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围攻。
天色渐渐亮了,禹光庭渐渐笑不出来了。
小船在水面上梭巡,已经三个来回。
下水的军士之多,已经覆盖了整个水面,斥候军盯红了眼睛,也没发现任何痕迹,连个水泡都没有。
那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水后,就好像打算死赖在水底不出来了。
不断的“搜寻无果”回报,令禹光庭也耐不住了,不可思议地道:“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他们难道愿意活活憋死?肯定有换气的工具,细细找找!”
“殿下,”一个护卫苦着脸道,“这岸边所有草木都已经被烧干净,整个水面一览无余……”
禹光庭铁青着脸不说话,烧掉苇丛一方面是逼女王入水,另一方面也是要让女王失去任何遮蔽,现在水面清亮,一眼到头,如果真有一根草管突兀地在那里,其实非常明显,别说那么多人看着了,就是他站在岸边,也能看得见。
太阳快要出来了,晨曦下水面光彩粼粼,毫无杂色杂物。
铁桨已经将水面下三尺处狠狠捞过一遍,除了戳上来几条鱼,没有触及任何疑似人体物体。
第1095章 动真格了!(4)
禹光庭已经有些焦躁了。他怕这放火的动静引来押送军和裴枢的军队,在这荒郊野地和擅长野战名闻天下的裴枢干一场,他可没把握。
越焦躁越有事,他的贴身内侍骑马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禹光庭听着,脸上肌肉不由自主便是一抽。
随即他阴沉着脸看了看四周,无奈地大声道:“留三百个人继续搜!其余人跟我回临州!”
大队人马奔驰而去,平原上腾起的烟尘缓缓散去。
主子不在,手下必然偷懒,搜寻了几个时辰的士兵,纷纷向自己的首领大喊,“队长!实在划不动了!”
“这桨太沉了,再划就得掉水里了!”
“这水面啥都看得见,咱们围在水边看着不就行了?全挤在水上,万一人飞出来,划船反而来不及追!”
“得了,还飞出来呢,这么长时间,早淹死了!难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咱们把尸骨捞出来吗?”
管这三百人队伍的一个副参将,叹口气挥挥手,“都撤回来!在湖边好好盯着便是。”
众人大喜,纷纷回船上岸,那铁桨太沉,十分耗费臂力,士兵们上岸就一屁股坐下,休息的休息,揉膀子的揉膀子,谁也没兴趣盯着那一眼就能看清一无所有,已经看花眼的水面。
池塘西面,靠近河岸的那片水面,隐隐约约一点粼光闪烁。
但此时朝阳初升,河面粼光跳跃,这一点闪烁,就算是眼力最好的人,贴在水面上,也未必能发现。
沿着那粼光向下看,清澈的水层里,可以看见两条雪白的管子,笔直通到水底。
水底,管子那头,自然是景横波和宫胤。
方法还是那个方法,只是用了障眼法。
一掉进水里,景横波便隔空摄物,折了两根草管。
正要插进口中换气,宫胤手指一弹,两根草管顿时蒙上一层冰霜,冰霜不被水所溶,越积越厚,成了两根冰管子。
冰管在水中,是无论如何不会被看出来的。
景横波一直抓着宫胤的手腕,看上去是把住他的腕脉,其实是因为她知道,这家伙现在只有手能动,抓住手他就跑不掉。
当然,如果他施展真力把她震开还是分分钟的事,问题是他舍得吗?
景横波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白色的东西,在水中柔曼舒展,仔细一看是条白色的腰带。
为了杜绝宫胤利用任何条状物跑走的可能,景横波一下水,就把他腰带给抽了,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所以现在宫胤的长衫被水流带开,他本来沐浴后穿的就是比较宽松的衣裳,全靠腰带系着,腰带没了,又在流动的水里,景女王的眼福,顿时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水流将他的衣襟掀开,景横波已经用眼睛丈量完了他的三围,在表示满意的同时,也在慨叹他的肌肤似乎越发的白了。
日光透过水层,将这一片水域照亮,水晶一般耀眼,他因此显得更加洁白通透,再衬上周身紧致收束的线条,像晶琢玉雕的像。
而衣衫宽举,却又飘飘然有流云之姿。
光线刺眼,景横波眯起眼睛,却不肯放弃将他模样细看。
这没良心杀千刀的,从来不肯安安静静完完全全和她面对面,她想饱览美色,还得用尽心机。好容易暂时栓住他,想兴师问罪都不能。
女王陛下心中叹一声苦命。
她在水底看那人给与的风景,水底那人同样看她如风景。
光线问题,对面的景横波,在宫胤眼里,是沉在水色暗影中的浮雕仕女。
洁白,明润,乌发如云曼舞,可见似生明光的饱满的颊,可见秾长微卷的睫毛,可见分外嫣红如荷瓣的唇,而她素来凸凹有致的身材,在明明暗暗的光线和浮浮沉沉的水流中,忽然就多了层次和神秘感,那些起伏是珊瑚岛,凹陷则是美人涡……
他的目光似看非看,却一直将她笼罩其中,除了这日光和水流,无人知道他心情亦贪婪。
一年多岁月,相思日日入骨,她的容颜,何尝不是他的思念?昏迷中时有噩梦,或见她狂笑当歌,或见她泣血楼头,或见她于残破帝歌三旗之下,张开双臂,仰首向天,然后如飞鸟般坠落……
一梦遽醒,冷汗涔涔。
今日再见她,不管几多惊诧几多为难,还是觉得,真好。
静静水流,两两相对,两人都似没看对方,两人都将对方看个满眼。
宫胤难得在走神,不得不思考着今日景横波的怪异,也就没发现,景横波的目光,慢慢转了上去。
她在看那些士兵,他们的位置就在河边不远,已经感觉不到走来走去的人。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些疲惫至极的士兵,应该已经睡倒了不少。
景横波又等了一会,然后伸手,猛地掐断了宫胤的冰草管子。
今天的第三次,宫胤被她惊得瞪大了眼睛……
景横波对他狡黠一笑,做了个“死吧”的手势。很满意地发现她家大神这回脑子真的已经陷入混沌了。
人在缺氧状态,总是会无法思考的。
而且不出她所料,没了换气工具,宫胤也并没有冲水而出,任何时候,他都是将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的,哪怕他眼看要被她给憋死。
他静静地看着她,脸色却慢慢红了,渐渐又青了。
高手气息绵长,但也撑不了多久。
景横波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老娘就是要把你这奸贼谋士解决在这水下”的坚定表情。
手指却暗暗抠进了掌心,用力,再用力。
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坚持着阻止自己不心痛,不立即把他带出水,不至于前功尽弃。
痛下杀手,他才可能信她真的失忆。她才可能将他留在身边。她才能做想做的事。
她咬牙带笑,看他在水中默然挣扎,他的挣扎也是她的挣扎,心间似被狂涌的水龙一遍遍绞过,也将剧痛至窒息。
她眼看他脸色渐渐灰败下去,身躯一点点软下去。
第1096章 舍弃
人在窒息状态会下意识挣扎求生,而他,始终没有动,甚至没有惊动一丝水波。
违背生理规律,她不知道他如何做到。
如水静流的男子,从来都愿为她静默死去。
她睁大眼睛,庆幸自己在水中,无人看见泪水奔流。
宫胤,宫胤,告诉我,我们的爱情,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残忍?
眼睁睁看着他涨红的脸色转为苍白,身子猛然向后一仰。
练武之人对自己的生理保护,在濒危境地会自己晕去。
就在此刻!
景横波一把搂紧他,身形一闪,“哗啦”水响声中,已经到了岸边。
岸边果然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士兵,听见水响,有人睁开眼睛,有人犹自大睡,睁开眼睛的人,眼底也不过捕捉到水光一抹,水光里隐约似有相拥身影,一闪不见。士兵们怔怔仰着头,摸了摸被淋了一脸的水滴。
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叫:“有人从河里冲出来,跑了!”
士兵急忙蹦起身,抓了武器四处张望,可是空野寂寂,孤风游荡,四面哪里还有人影?
靠近押送队伍宿营地不远处有一座松林,稀稀落落几棵树,依着一座小山坡。
身影一闪,在松林中忽然出现,地上洒落一滩水迹。
景横波放下了宫胤,试了试他的呼吸,还好,没事。
她算着时间,在临界状态和他出水,他的身体自我保护会还有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她还可以做一件事。
景横波半跪在他身边,盯着他湿漉漉乌发下分外苍白的脸,沉思半晌,阴阴地笑了笑。
“今儿个,陛下我要动真格了!”
草地上,宫胤静静地躺着,景横波很难得看见他如此合作的模样,忍不住盯了半晌,又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合作下去,多好。
她伸手慢慢解开他的衣钮。
倒不是为了占便宜,这湿淋淋冷兮兮的也实在提不起兴致,她手指着重在他关节处停留,想要知道他躯体分外僵硬的原因何在。
经脉不通隔着肌肤是摸不出来的,倒是指下肌肤似乎越来越温暖,她指尖颤了颤,在他腹上绕了绕,又回到他心口位置,掌心轻轻贴着他的心脏。
感受到那里,比常人稍微慢一些的跃动,但是,原先那种彻骨的寒气却没有了。
她在他心脏周围仔细摸索一遍,确定确实那股寒气不见了。
她有些发怔。那寒气一直是她心头阴影,原以为宫胤的问题由此而生,此刻这寒气没有了,宫胤的状况却好像更差了,这是怎么回事?
手掌按在他胸膛的时间略长,掌下心口在发热,或者那是自己掌心的烫,她抽出手,双手捂住脸颊,想要降降温,却发现自己的双颊也是热的。
掌心残留着他的气息,松间雪石上苔一般的淡淡清新香气,她,垂下眼,却发现他似乎也有了一些反应。
景横波不胜扼腕地仰天长叹——青春正好,时机不对!
他快要醒了。
景横波垂着头,一副思量神情,半晌,轻轻叹息一声。
她眼底生出淡淡的决然。
盘坐在宫胤身侧,双手贴合,调动明月心法,转十二周天,出丹田。
她的明月心法已算小成,体内运行真气时,能感觉到似有白光一线而上,泊泊然绵绵然,体内如浴清辉。真如上弦月一轮,在心头遥遥相照。
如果修炼大成,明月满盈,辉光无远弗届。只是她问过伊柒,伊柒说她练武太迟且不勤,俗务太多,最重要的是心事纷乱,难以定心,所以小成容易大成难,这辈子练到老,大概可以指望一下。
伊柒当时还嘻嘻笑着说,这明月心法她自己用也就那么回事,如果取出来给别人疗伤治病,倒是世间所有宝丹良药都难以比拟的神效。只是功法不易,取则伤身,辛苦练的东西生生舍弃可惜不说,一朝硬生生拔去,自然大伤元气,这世上哪有舍身救人的傻子。
她当时也哈哈笑了一阵傻子,然后和他要抽取明月功法的法门,伊柒当然不肯,她便说那是打算把紫微老不死的明月心法抽出来,供她大成用。七杀一向对害老不死的任何举措都表示双手双脚赞同,当即伊柒就兴奋地写了给她。
她出帝歌时,将法门一直带着。
如今,将要用上了。
按照法门运行真气,掌心渐渐发白,坚实如玉,能感觉到体内如光如气,过明楼,渡玉府,直冲体外。
不过糟糕的是,上冲的真气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控制,体内翻江倒海,如脱缰怒龙,狂飙直进,似要立刻喷出散去。
她脸色越发苍白,心里大骂伊柒不靠谱,没法凝聚心法的不可控之处说明。
而且她也没想到,拔除真气居然如此痛苦。
或者想到,不愿意深想。真气都是向内储存,向外硬生生逆行拔起,自然引得五脏六腑不宁,体内血气翻涌。
似有一团冰凉感觉,冲到咽喉口。
她猛地低下头去,覆盖住了他的唇。
他在晕迷中似乎也有反应,竟然下意识轻轻回应,她一惊,以为他醒了,然而他依旧一动不动,双眼微阖。
她忽然微微湿了眼眶。
相爱是不是人间最难以击破的默契,生或死,知或者不知,都不能阻碍那份无声的呼应。
脸靠着他的脸颊,湿润的眼眶在下雨,那些满满盈盈的液体终于越来越多,自两人紧紧贴合的脸颊滑落,落入他的锁骨,湿润了她的下颌,肌肤和肌肤湿漉漉紧贴,再被彼此的体温焐干。
她齿间微微一动。
一团明光下重楼。
他似乎又有感应,似要推拒,她怎么肯答应?于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舌头压着他的舌头狠狠一顶,压进他咽喉深处,她能感觉到那如玉如光的一团,无声滑入了他的体内。
口内微微腥甜,似开了一地曼殊花,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强硬拔除真力的后果,是内腑已经受伤。
第1097章 是她?不是她?(1)
但此时还不能抽身,按照伊柒的传授,这个时候他的身体也可能会出现排逆反应,为免造成伤害,最好将明月心法凝聚成一团,藏在他丹田深处,日后慢慢消解。
这事他自己来做最好,但她不想他知道这件事,如果给他知道,保不准又得不顾一切将真力还给她,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她悔也来不及。
她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一手按在他下腹气海,一手按住他背心中枢,按照伊柒教的法子,慢慢导引真气归流。
她能感觉到他体内混杂奔涌的气流,他体内气息向来古怪,所以需要更多时间来调理真气,因此躯体进入自动调息状态,她倒不必费心怕他醒来。
只是按着揉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呆了呆。
然后,如被火烧一般,唰地缩了回来。
她抬头看看四周,林子空落,荒野无人,还好,她的流氓行为不会被发现。
脸红了一阵,心跳了一阵,她继续自己的劳作,不能半途而废。
他的手臂忽然颤了颤。
景横波惊喜地看过去,感觉到他的躯体忽然软了许多,这是真气入体后的反应,真气会瞬间自经脉游走,再归入丹田,他原本就是经脉不通症状,此刻会因大量外来真气的进入而通畅,但这样的通畅,很可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此时靠着他基本恢复正常的身体,嗅着他熟悉而又清淡的香气,她脑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这是三垒打的好时机!
就这家伙这别扭性子,要他主动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强他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她又不愿意和别人滚床单,难道要她一辈子清心寡欲不知风月吗?那太丢人了,男人婆她们一定会笑死她的。
景横波越想越觉得郁卒,穿过来三年多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在这古代社会,那三只保不准已经有了伴儿,说不定都有了孩子,比如那个最老实最容易被男人拐骗了去的君小珂。
将来四人帮聚会,要是只有她还是处,这脸该往哪里搁?
还有,她想有个孩子,有了孩子,说不定就可以不要他了,忒烦,又丢不下,简直是折磨。
景横波又抬头四面看了看,眼神鬼祟如做贼。
现在是清晨时分,但这林子因为有山坡遮挡,又针叶茂密,十分阴暗隐秘。而且都是针叶木,又不太大,没有什么野果产出也不会有什么猎物,是个白日宣淫的好地方。
确定无人,也不太可能有人经过之后,她抱着宫胤,往树后滚了过去,那里落了一堆厚厚的松针落叶,应该会舒服点。
也不知道是身体不佳还是太过紧张,就这么滚两滚,她就已经气喘吁吁,浑身发软,以至于解宫胤的衣裳的时候,手指抖颤,好几次都没能解开。
最后用了牙齿,解决了他身上的所有羁绊,景横波也不好意思看,转过身去解衣。
日光到了这阴暗的松林,也似被洗涤成了月光,清亮、干净、纯白、温柔。和黑暗各占天地,将女体的轮廓,镀染得明明暗暗,起起伏伏。
外裳、裤子、腰带、靴子……无声无息挂在低矮的树杈上,挡住树下的风景,一个古怪而精美的东西悠悠垂下,黑底深红的牡丹,牡丹盛开在突起的两片圆上,两个圆片的中心还缀着珠花丝穗,被明灭的光线下一闪一闪。
最后抛出来的黑色的薄薄的一片,细细的带子,朦胧的网纱……
乌黑的长发披泻,遮住她的脸,一阵风过,景横波哼哼唧唧地哭了。
“尼玛!姐根本不想这样的……”
“姐难道不该在金碧辉煌的皇宫,勾勾手指,掀开某个美男的绿头牌吗?”
“不是应该有太监去传旨,美男坐承恩车叩谢皇恩,或者由太监卷个被窝卷儿,美男裹在被窝里扛进朕的寝宫,从朕的被窝脚头爬进去给朕临幸呢……”
“不是应该香榻软褥,锦被玉枕,头枕鸳鸯,被翻红浪吗……”
“为什么还要姐在这荒郊野地,自己送上门呢?”
“这人生太凄凉了,太凄凉了啊啊……”
“宫胤你这唧唧歪歪的王八蛋,以后得把你睡到啥尽人亡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啊啊啊……”
她一边唧唧歪歪满心不甘地哭着,一边毫不犹豫地爬上去了。
景横波一边用手掩着脸一边哭诉一边偷偷瞧他的身体,哭诉间歇夹杂几句满意的哽咽——身材还是很好的……
天地渐渐安静了。
她终于将手,恋恋不舍地从他身下抽了出来,把了把他的脉,惊喜地发现不知何时,她的明月心法已经在他丹田深处潜伏,很难发现,但会慢慢发生作用。
不过令她失望的是,他的身体竟然又慢慢恢复了先前的硬,冲体而入的真气流过经脉,只带来了短暂的活动自如,成全了她的三垒打。
她怔了半晌,心想这样也好。
如风过,如雨落,不见痕迹,不见落花。
真气已经引渡完毕,很快他就会醒来,她赶紧给他清理,既然不留痕迹,就要做得干净。
全部归整整齐,连那些被滚碎的落叶和松针都扫开,树下又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宫胤。
表情和姿态都很圣洁,说他刚刚占了谁便宜,鬼都不信。
全部弄好,景横波才觉得浑身酸软,内腑外皮无一处不痛。刚想坐下,脚一软,顺着树下一个小小的斜坡,栽到了一个草窝子里。
体内一阵剧痛,她以肘支地,“噗”地呕出一口淤血。
刚要用泥土将血迹掩盖,她忽然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她探头一望,看见一队军士快步走过来,看那装扮,却是帝歌押送军的斥候。
为了防止禹国袭击,押送军一直有派斥候四处探查,景横波瞧见是他们,舒了口气,眼看这群人正往林子而来,怕他们惊扰了宫胤,低头整理了自己身上的押送军士兵衣裳,又理了理头发,抢先迎了出去,道:“诸位兄弟,你们……”
第1098章 是她?不是她?(2)
话还没说完,那领头斥候看清楚她,霍然变色,喝道:“兄弟们!正是这小子!赶紧拿下!”喝声里,长刀猛拔,劈头就对景横波砍下。
景横波愕然瞪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人忽下杀手,眼看刀光耀眼,冷风扑面,下意识一闪。
这一闪却没能奏功,内腑一空一痛,只移动了一小步便一个踉跄,“哧”一声寒气侵体,衣袖被挂下一片,一溜血珠随刀风溅起,肩膊上多了一道长长血口。
“你们……”景横波来不及说话,身周刀风已经交织而下,所有军士都纷纷拔刀扑了上来。
景横波皱眉,按着伤口,一眼看去,众人脸色凶神恶煞,完全的欲置她于死地之态,她心中一惊,心想莫非禹国军队已经袭击了押送军,换穿了斥候兵的衣裳?这下押送军可有麻烦了。
此刻众人围攻,换在平时,她身子一闪也便脱身,抬抬手就放平了这些人,此刻内腑空荡,身体虚弱,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看刀风再次当头劈下,勉力一闪,闪到一丈开外,脚下微有斜坡,腿一软,骨碌碌滚了下去。
几个斥候也呼喝着追了下去,见她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以为她摔晕过去,都奔过去围住,一人蹲下身欲待翻动她的身体,忽然景横波头一抬,寒光一闪,匕首已经抹过那斥候咽喉。
那人还未及倒下,景横波一个旋身,又是一刀刺入了另一人的胸口,她转瞬连杀两人,惊得那些斥候赶紧散开,景横波勉力爬起,正想想法子将其余人杀了,留一个活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却见那几人远远逃开,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旗花火箭,“咻”一声一线黄光刺破天空。
景横波心中一震,这黄色旗花她认识,是军中“发现要犯,速来围剿”的意思,但她什么时候成要犯了?
斥候已经跑了,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回林子去了,如果真的引来对自己不利的军队,此刻她身体衰弱,宫胤万一还没醒,两个人就得陷身死地。
郁郁叹口气,抚抚脸,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杯具的女人了,明明靠脸就可以吃饭,偏偏常要生死挣命,想要个男人还得自己上,人家上在金宫玉阙,她上在荒郊野岭;人家上完轻怜密爱,她上完就得挨刀。
真想天上降一道雷劈醒宫胤的雪山脑袋啊……
她按住肩膀,踉踉跄跄闪了出去,晨光千万丈,照见她身影单薄。
幽静的林子,翻转着闪烁的日色金光。耀在宫胤脸上,他微微颤了颤眼睫,片刻,睁开了眼睛。
身边没有人,四周弥漫着青涩的气息,那是松针和落叶混合的味道,隐约似乎还有淡淡香气,不仔细嗅却已经捕捉不到。
他静静地躺着,脑海里却在翻覆不休。
水中晕倒到现在,感觉时间过去不久,但混沌的记忆中,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似乎听见叹息和低语,听见有人断续哭泣,似乎体内曾有热流澎湃,又似有冰水游走,还似乎……
他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似做了个梦,但又无比真实。他甚至到现在,还能感觉到那耳畔的香气,似乎有那么一霎,有人轻轻咬过他的耳垂……
他脸色忽然苍白了。
这样的记忆,不会无缘无故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景横波去哪了?
他霍然要起,却忘记了身体的僵硬,下意识手掌一拍,翻身而起,坐在了树杈上。
坐定了,他又眉头一皱。
手腕什么时候能动了?
他刚刚开始恢复,费尽心力才将堵塞腕部经脉的碎针化掉一枚,手指能动。这种化针难说早迟,有时候真气运行,能将碎针冲开,那一处就能获得自由,现在的情况,是因为先前水下阻断真气,碎针出现了游移,误打误撞将肘部腕部的堵塞冲开了?
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记忆、感觉、身体……哪里都和原先差不多,连他身上的衣裳都没有任何变化,但直觉就是告诉他,哪里不对。
他闭上眼,开始调息,探查身体内部真气,没什么异常。
真气一路往丹田流动,在抵达最深处之前自动收回,他体内的毒,一直压制在丹田最深处,经年日久,都快成了痼块,为了避免毒性大面积爆发,他生生改了真气的运行轨迹,从不触及那处毒瘤。
因此他也就无从发现,在丹田最深处,那处从不惊动的黑气盘旋之地中央,此刻,隐隐已经多了白气一道,白气虽然微弱,却在一点一点,吞噬着黑色气流……
他坐在树杈上思考半晌,实在得不到答案,心里那古怪的感觉却难以抹去,不禁苦笑一下——看来要获得答案,还真得去问景横波。
明明一心要避开,现在,却不得不追着她问,这女人是不是算计好了?
林子中有响动,他微微偏头,南瑾站在一棵树边,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宫胤唇角微微的笑意淡去,转过眼光,并不看她一眼。
南瑾眼底掠过一抹落寞,半晌,道:“我不会再杀她。”取出一枚小刀,刺破中指,点在眉心,沉声道:“违此誓,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沦为猪狗。”
鲜血滴下,落下的一霎,一道冰刀鬼魅般在她面前出现,“咔嚓。”一声,折成两段,伴鲜血同时落地不见。
南瑾脸色苍白,知道宫胤已经动了杀心,刚才她的誓言如果发慢了一步,冰刀已经刺入她的心口。
她心底漫上浓浓苦涩滋味。
真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啊……
只想着要保证景横波的安全,扼杀她身边一切危机,不顾念她为做他药盅苦熬二十年,也不顾念失去这个药盅他自己一样失去生机。
宫胤终于转过眼,看了她一眼,一眼看见她微湿的靴子。
他心中一动。
南瑾,看样子已经来了一阵子。
再看南瑾脸上表情,颇有几分难以形容的古怪,他难得犹豫一下,终于还是问:“刚才,你可在附近?可知道……什么异常?”
第1099章 是她?不是她?(3)
南瑾神色不变,心中却重重一震。
有什么异常?
很异常。
宫胤被景横波挟持走,她和春水觉得异常,便商量了,由她一路追出,她一直远远埋伏在旷野荒草中,一开始因为禹光庭调大军围剿宫胤和景横波,她不知道那两人打算,没有出手。后来军队围住苇塘,她等人数少了之后,慢慢潜近,正打算下水偷偷救人,那两人忽然闪出,军队惊起之后正好发现潜近的她,一番打斗之后她甩脱军队,却失去了两人的踪迹,等她终于找到那松林……
等她到了那松林……
南瑾只觉得一口气梗在胸中,满满的压抑和无奈,还有几分茫然和不解。
当时松林幽暗,她怕被发现,没有敢进林,只隐约听见一些声响,隔着林木间隙,看见黑底牡丹的鲜艳古怪衣物被抛出,在金纱般的日光中招摇,亮丽到刺眼。
她虽自幼受清心寡欲的教育,毕竟是到了年纪的女子,直觉不该进入,一直远远站在林子外,背对那边。
背对松林,看前方茫茫旷野,山在遥远那一头,城在地平线上巍峨,万物都在沉默将天地相待,而身后嘈嘈切切,泣泣笑笑,昵昵哝哝……她木然凝望那一片空茫,心中也白茫茫一片,似回到少年时的白雪之下,找来寻去,都不见人踪,一片空白一片雪,一生等候一生痴……
良久,她轻轻道:“没有异常。”
宫胤看一眼她的背影,那簌簌抖动的不知是松针还是她的身子。
心中疑惑未解,他正想开口,眼光忽然一凝。
透过林木缝隙,隐约可以看见前方山坡下,似乎有人在。
宫胤立即掠了过去,针叶簌簌而下,南瑾也追了过去,两人停在山坡下,才发现那是两具死尸,死了没多久,鲜血犹温,宫胤目光落在那伤口上,这么细薄的刀痕,很像先前景横波挟持他时用的那把匕首。
他疑惑的目光转向南瑾,南瑾却茫然摇了摇头,她先前在松林外站了一会儿,后来又觉不妥,加上心情烦乱,干脆走开了一会儿,景横波之后发生的事,她并没看见。
宫胤看了看那尸首装扮,竟然是帝歌卫军,景横波怎么会对自己人下手,发生什么事了?
黄土小路上,一条人影,鬼魅般闪来闪去,身形歪歪斜斜,忽焉在左,忽焉在右。
景横波喘气声越来越重。
失去了苦练得来的明月心法,又刚刚睡了那个家伙,她的瞬移能力此刻大打折扣,闪了老半天,也没能走出老远。
她还是往押送军的方向去,因为先前裴枢放起烟花,显然他已经到了押送军的大营,正在等她归来。她必须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身后斥候没追来,她刚想歇歇,忽然前方一阵急促马蹄响,此处正是一个拐道,她探头一看,就见一队骑士狂奔而来,看衣着还是押送军。
她将身子藏在道边的一处山石凹陷处,满身尘土,长长头发垂下来。
那群骑士果然没注意她,怒马扬鞭而过,景横波盯住了最后一人,做好了抢马的准备。
眼看那最后一骑也要和她擦身而过,忽然那人似有感应,扭头盯了她一眼,随即脸色一边,大叫道:“人在这里!”抬手一鞭便抽了下来。
景横波伸手便要抓鞭,却忘记了自己已经没了真力,出手虚软,鞭梢在她掌心一振,蛇一般脱离了她的掌控,猛然一弹,“啪。”一声,她的掌心虎口裂开,长长的鞭头甚至在她脖子上一卷,留下一道青紫红肿的鞭痕。
景横波低哼一声,一个踉跄,只觉浑身都痛似火烧,听得前方马嘶,前头骑士纷纷勒马转头,呼喝怒叱声连响,马上就要将她包围。
绝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里!
堂堂女王,莫名其妙死在自己军队手中,她会被那三只笑到下辈子的!
她身子一闪,已经到了那骑士背后,整个身子猛然一撞,生生将那人撞下马背,一手抓住缰绳,勒转马头,猛然抽鞭。
骏马吃痛,仰天长嘶,扬蹄狂奔,她伏在马背上,压低身子,听见身后怒喝追击之声,感觉到箭枝擦身边空气而过,撕破她肩头衣襟,眼前一片昏暗,天地旋转,路侧的树木似要倾斜着压来,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回头,只一路猛然扬鞭、扬鞭……
离景横波所在地三十里外一处山坳,押送军扎营处,此刻一片紧张气象。
刺客已经走了,内奸也揪出来了,却还有一堆死了以及未死的临州公子哥儿押在帐篷里,是送回临州还是拿来谈判,都需要一个章程,但现在没人管这事。
押送队伍的所有大小头目,现在都聚在主帐里,听裴少帅发脾气。
裴枢昨夜得了消息,今早赶来,赶来没听任何汇报,先找景横波,找了一圈全无踪迹,询问蒋亚等人,蒋亚等人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逼急了才说英大统领那远房亲戚是奸细。裴枢听着又好气又好笑,但没有景横波允许,又不方便透露她身份,只得没头没脑把蒋亚等人骂一顿,自己又带人出去寻找。
他刚出营没多久,一骑飞驰,直闯押送军营地。
马上景横波一颠一颠,身形摇摇欲坠,如果不是身后追兵一路猛追,不是死死咬着舌不让自己晕去,她早已从马上栽下来。
此刻看见营地,看见营地已经扩大,在押送军的帐篷后面,隐隐约约还有一大片黑色帐篷,飘荡的大旗正是横戟军军旗,她心中一松,老远大喊:“裴枢!裴枢!”
在她身后,那群锲而不舍的追兵大喊:“奸细闯营了!速速擒下!”
马蹄声和喊叫声惊动了营中的人,蒋亚带着一群属下纷纷涌出,一眼看见景横波,不禁一惊。
此时因为那晚临州公子哥儿被杀,景横波莫名逃脱看守失踪,全营上下,都将这个裴少帅的远房亲戚,看成了奸细,蒋亚一看见她,就想起了这一堆难以解决的麻烦事,怒火上头,想也不想,嗔目大喝:“拿下!”
大批军士涌出,景横波大喊:“裴枢!”
第1100章 谁若伤你,不死不休(1)
她知道此时自己报明身份也无用,身份太牛,反而没人会相信,她会死得更快,此时只有裴枢才是救星。
“别喊了!少帅就算在也救不了你,出卖军情,勾结外敌,擅自出逃,无论哪条,都是死罪!”有人厉喝。
景横波心一沉,裴枢竟然不在!
难道今日真要冤枉地死于此地?
一大队执刀挺枪的军士,慢慢逼近,蒋亚大喝:“弃械!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景横波喘了几口气,一个翻身,爬下了马。
靠着马身,她想了想,呵呵一笑,“好,我投降。”慢慢举起双手。
所有人疑惑的目光投过来,看她满面血汗泥尘,气喘吁吁,眼神发散,已是强弩之末,但就算那般狼狈,竟然还在笑。
众人都觉震动,似见泥泞中盛开国色。
蒋亚也有点疑惑,一挥手示意军士停止前进,微微散开。
众人刚松了口气,忽然景横波身影一闪。
下一瞬她出现在蒋亚身边,踉跄一下将他撞翻,伸手在他腰上夺下旗花火箭,猛地拔掉了盖子。
“咻。”一线火光直上,深红色,呼救。
士兵哗然,再次挺枪而上,景横波以肘横抵蒋亚咽喉,“都站住!”
众人停住,面色惊惶。
景横波全身都在发抖,此时已经无力拿刀,便将整个身体都压在蒋亚头脸部,蒋亚想要怒骂挣扎,要士兵继续动手,但咽喉被压得紧紧,直翻白眼,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景横波一边说话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笑,还笑得出来是她觉得实在荒唐,这般生死相博,却是对着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军官,看来隐藏身份这种游戏,还是需要人品啊……
“站住……站住……都给我圆润地走开……”
嘴上云淡风轻,心里却知道不大妙。
她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眼前一阵阵发黑旋转,全身冷汗涔涔,马上,或者就在下一秒,她就会晕了。
一旦晕去,怒极的蒋亚和士兵们,一定会立即将她杀了。
裴枢那个怂孩子,为什么还没回来!
她拼命掐着自己大腿,想让意识留存得久一些更久一些,如果就这样冤枉死了,她一定会成贞子的……
意识却不合作,不可挽回地一点一点向黑暗沉落。
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织界,一阵一阵的耳鸣中,她恍惚似乎听见马嘶声和急速的马蹄声,甚至还神奇地感应到远处的衣袂带风声,都在如电般接近。
是谁来了……
她已经无法思考了。
在沉落黑暗前一秒,她喃喃道:“宫胤,你现在来,我下次就给你上……”
手一松,身子一软。
蒋亚猛然翻身而起,一把将她掀落尘埃。
跃起身的蒋亚脸色涨红,在自己麾下面前被人压得死死不能反抗,是莫大耻辱,暴怒让他失去理智,大喝:“杀了!”
一反手从身边军士腰间抽刀,霍然劈下。
长刀连闪,乱刃将相加。
忽有冷光一闪。
随即是“啪。”一声脆响,蒋亚虎口一阵剧痛,手中刀猛然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竟然半空转向,撞在其余士兵劈下的刀上,啪啪啪啪脆响连起,碎刀片飞溅,那些劈下的刀都被砸飞,半空中盛开的雪白的刀花儿,再哗啦啦猛落,砸了那些兵士一头。
此时怒喝声才到:“住手!”
满手鲜血的蒋亚骇然抬头,便见数骑如怒龙而来,当先一人衣衫狂舞,金刚怒目,一脸的杀气和怒气,看得他激灵灵一个寒战。
“少帅!”他失声道。
马上的裴枢根本没看他,目光落在地下的景横波身上,她看起来像是死了,一动不动,满身鲜血和尘埃,头发和衣裳零乱,两袖都已经被刮破,露出凝了大片血块的雪白肌肤。
裴枢脑中轰然一声。
“横波!”下一瞬他已经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先去摸索她脉搏,随即长吁一口气,看她衣衫零乱暴露,赶紧脱下外袍将她裹住,自己只穿一身雪白里衣,想了想,又大叫,“陛下!”
所有人原本目瞪口呆地看他的一系列动作,忽然听见这一句,齐齐也觉得脑中轰然一声。
这一声如此响亮,将景横波也叫醒,她微微睁开眼睛,此刻脑中意识未清,一片混沌,晃动的视野里只看见光洁的下巴,和一片的雪白。
她舒心地长出一口气,伸展双臂,抱住了眼前人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你来了啊……姐真高兴……嗯……下次给你睡……”
最后一句声音尤其轻微,裴枢没有听见,只听见前面两句。
而景横波几乎绝无仅有的主动和热情,让他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惊讶过后,狂喜的浪潮涌上心头。
他跪坐在地,猛地将她揉进怀中,下颌紧紧贴住她的发,恨不能将她的人,她的香气,她的软语,从此禁锢在自己怀中,直至天荒地老,再不放开。
生死时刻诉真情,她终于愿意对他吐露心声,他从此要如何放手?
心情太过激越,以至于这样的铮铮汉子,也忍不住哽咽。
“是,我来了,从此以后,你且放心依靠我……我发誓,从此后,便天地降落刀斧,也只会落于我身,不能伤你分毫!”
景横波眼前的世界再次混沌颠倒,她在那温暖的怀中,全心舒展下来,绽放一个柔软的微笑,迷迷糊糊地点头。
风声静谧,将士僵立,场中央,连同天地在内,都似在凝视那一对相拥的人。
不远处,林中树梢。
飞掠而来的白影,停在了那里。
亦在久久凝望。
在一霎前,曾打算狂奔而出,在一霎之后,却再也挪动不了脚步。
营地中,裴枢轻轻抱起景横波,眼眸向场中一扫,所有人都还保持着大张着嘴的姿态。蒋亚的脸色,青中发紫,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双腿在瑟瑟颤抖。
不必考据刚才那句“陛下”是真是假了,裴少帅出名的眼高于顶,目下无尘,传说里,只对女王情有独钟忠心耿耿,如今眼前这一幕,可不正是“情有独钟”的最好写照?
第1101章 谁若伤你,不死不休(2)
裴枢乌黑的眸子一扫过来,蒋亚便觉得似被金刚杵捣中,头脑嗡嗡,全身都开始颤抖。
“混账!”意料之中少帅的咆哮,响彻营地。
“噗通。”一声,所有人都跪了,蒋亚跪得最快,他腿软得早已支撑不住,幸亏他跪得快,裴枢随之而来含怒而发的一掌,才呼啸着从他头顶上卷过。轰然一声大响,后头营帐倒了半边,蒋亚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回,头顶上凉飕飕的,顾不上害怕,只觉得庆幸,只差一瞬,现在自己就是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了。
裴枢已经探过景横波的脉搏,知道她没大碍,不过皮外伤,只是内腑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的,苦练三年的真气竟然没了,这让他勃然大怒,无处发泄,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这群家伙算完。
“蠢货!瞎了眼的蠢货!你们的脑子都灌满了沼泽吗!雷熙怎么被发现的?俘虏怎么被困住的?十里外那一支禹国精兵怎么始终没能起来,都是谁做的,都没动脑子想一想吗!医官!医官!半柱香内给我滚过来!滚不过来自己献上脑袋!”
他抱着景横波怒气冲冲进帐去了,留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雷熙的奸细是女王揪出来的?
俘虏是女王掳来的?
那只埋伏在山谷中,却莫名其妙没有出手的禹国精兵,整支精兵,是女王一手控制的?
蒋亚面色苍白地呆了半晌,将所有事回头联系在一起,脸色越想越难看,半晌,猛地捶地一拳,“确实够蠢!”
裴枢抱着景横波进帐了,士兵们悻悻散了。
那边树梢上,白影依旧一动不动。
宫胤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帐篷内,眼神里有怅然,也有思索。
树后静静转出高瘦的身影,南瑾默默地凝视着他的侧面。
见他不过几面,却无从揣测他的心思,他是浮着碎冰的海,冰冷而遥远。
押送军里的医官,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裴枢却不让医官碰景横波,自己先检查她身上伤口。
他自觉景横波已经对他敞开心扉,而他也已经许下诺言,之前的等待已经有了结果,从此以后他和景横波自然是双宿双飞一对鸳侣,都注定要在一起的人了,自然也没那么多男女之防了,夫君给娘子宽衣什么的,天经地义嘛。
他便夺了医官的药箱,将医官撵出帐,自己开始查看景横波,先看她上身,血迹只在两臂,都是皮肉伤。
伤口被碰触总是痛的,景横波被痛醒了,眼一睁,立即便对上一张皱着眉又漾着笑的古怪的脸。
脸太近,近得看不见毛孔,景横波脑海中刚飘过“这哪家的娘炮皮肤好成这样好想扒下他的脸贴在姐脸上就是脸上这表情太神奇看上去又淫荡又痛苦难道被**了么……”忽然惊觉,向后一缩,愕然道:“裴枢!”
“是我啊。”裴枢笑得越发神采飞扬,“别动,我给你处理伤口。”说着大喇喇就来解她扣子。
“你干嘛。”景横波一巴掌拍下他的手,四处张望,咦,宫胤呢?他不是来了么?刚刚晕倒前,明明看见白影的……
“给你处理伤口啊。”裴枢凑上来,挑起一边眉毛,有点诧异有点好笑又有点包容地瞧着她,“你啊,也太不顾惜自己了,为什么什么事都要自己冲锋在先,你是女王,女王好吗!这样莽撞不要命,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有好日子过啊?”
景横波直勾勾地盯着他,被他这忽然很亲昵的语气麻得汗毛直竖——这小子忽然怎么了?发春了?以前他对她虽然有心,但不是一直都比较含蓄吗?
她忽然想起自己晕倒前的动作,好像有抱住了一个人,那个人她以为是宫胤,但现在看来不是宫胤,那么那个白影是谁,她的目光忽然落在裴枢衣角上,顿时又惊了一吓,这家伙只穿着里衣干嘛?
忽然裤子被一扯,景横波愕然望去,再次一把拍掉了裴枢的手,“你又干嘛!”
裴枢半跪在她面前,瞪着她的裤子,皱眉道:“你怎么腿上也有伤?怎么只有血没有衣裳破损,伤口在哪里?”
景横波低头一瞧,那啥,不知何时,裴枢竟然已经解了她的外袍,灰黑色的士兵长裤上,靠近大腿内侧的地方,染了一些新鲜血迹。
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仔细一想,头皮猛地炸了起来。
我勒个去!
这是那啥……那啥血!
裴枢犹自在纳闷地喋喋不休,“奇怪,刀伤吗?伤口在哪?你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会伤到那里,哪个下三滥,出手怎么可以这样……”
“你个下三滥给我滚远点!”女王陛下一声尖叫,一脚将少帅踢出了帐篷……
帐篷一阵震动,然后,刚进去没多久的裴少帅被踢出来了,士兵们愕然转身,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爱面子的少帅,咳嗽一声,转身,正色道:“女人嘛,就是这么任性。咱们男人,得多包容些……”
众士兵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对的,女人就这么矫情,做女王的女人自然是矫情中的矫情,少帅不容易啊,这么个火爆脾气,逢上这么个母老虎,还得容让着。
蒋亚犯了错误,此时只想弥补,赶紧笑道:“这个……女人嘛,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任性。少帅……好福气啊。”
最后一句声音低低,却听得裴枢眉开眼笑,蒋亚再喜气洋洋几句“祝少帅和陛下早日喜结连理,届时为王夫贺。”少帅更是眉飞色舞,大笑着拍他的肩头,“说得好!到时候自然普天同庆!你这小子有眼力见,回头好好赏你!”
刚才还被骂瞎眼蠢货的有眼力的蒋队长,频频点头,频频谢恩,频频抹汗……
不远处树林里,一直默默凝视那边的宫胤,忽然唇角微微一勾。
随即他默默转身。
南瑾一直望着他背影,此刻眉梢一挑,露一抹诧异之色。
宫胤忽然道:“你有镜子吗?”
镜子这东西,一般女性都会随身携带,不过南瑾可不是一般女性,她摇摇头,面无表情指了指前方一条小水沟。
第1102章 逃狱(1)
宫胤从善如流地掠过去,临水照影。南瑾并没有动,心中泛起浓浓的奇怪感觉。
宫胤这种人,是不可能忽然要照镜子的,更不可能当着她的面照镜子,他想做什么?
水平如镜,镜子里白影如雪。
影影绰绰,他眼底似有深意无穷,转瞬不见。
片刻后,他仰起头,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似一霎间解了人间疑难,又或者一霎间接纳了人间翻覆,只是依旧那么安静而从容,道:“去吧。”
裴枢立在景横波帐篷外,听着刚刚回来的南瑾,说起景横波之前发生的事。
南瑾的述说里,自然略去了自己和宫胤以及龙家的存在,只将禹光庭和景横波之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裴枢一直面无表情,可熟悉他的属下都知道,少帅喜怒不拘,但如果他忽然没有表情,却眉心跃动,那就真是动了杀机。
南瑾说完,也不管裴枢怎么想,进了景横波帐篷,裴枢似想起什么,跟在她后面殷殷嘱咐:“女王似乎腿上受伤,她怕羞不肯给我瞧,你帮她好好处理一下,不要留下伤口。”
南瑾脚步一顿,回头盯住他。
裴枢只觉得这女子眼神古怪,似了然似忧郁,甚至似乎还有淡淡同情,不禁愕然看看自己,道:“怎么了?”
南瑾垂下头,淡淡一笑,良久道:“这世间痴心你我,到头来注定无果……”
“你说什么?”
帘子落下,南瑾已经进去,裴枢看着那女子一闪消失的背影,纳闷地摸着下巴。
“她不会也看上我了吧……”
景横波看见南瑾进来,倒神情自如地打招呼。眼神中几分探究。
她此时也大概猜到,南瑾果然和宫胤有一定关系,这关系还不同寻常。无他,她看宫胤的眼神太奇怪了,作为女人,作为一个对情爱之事兴趣很大的女人,她这方面眼光很毒辣。
也因此,此刻她的热情里,便多了几分防备。
世外宗门多怪胎,先前耶律庄园里发生的一切,她可不是一点都不明白。
南瑾神态比她还自如,一点都没有那种秘密被拆穿的心虚,抓起身边一个小包袱,扔给了她。
“什么?”景横波翻着包袱,里头是干净柔软的内衣,还有一个小小瓷瓶,拔开塞子嗅嗅,气味清凉舒适。
南瑾神情麻木地答:“止痛以及避免感染的。”
“这点东西怎么够用……”景横波笑着摇头,头摇到一半忽然定住,死死盯着南瑾,南瑾却不看她,抱着胸,看着帐篷顶,好像那里忽然开出花来。
景横波脸上阵红阵白,似乎很想钻到地下去,然而她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南瑾胳膊,“你看见了?”
南瑾决然摇头。
景横波刚舒了口气,蓦然又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再次一把抓住她,“你……你告诉他没?”
南瑾这回摇得更坚决,脖子骨头格格响。
“好极。”景横波搂着南瑾脖子,想了想,又鬼兮兮地问,“那啥,你给的这玩意,不会是啥红花麝香避孕药吧……”
南瑾猛然将她手臂一摔,大步出去,“不用随你!”
“哎哎别走啊人家不是宅斗文看多了嘛……”景横波看着南瑾终于出去,嘴角一垮。
“尼玛脸丢光了啊啊啊……现在杀人灭口还来不来得及?”
南瑾一出帐门,就停住了脚步。鼻翼抽动,脸色阴沉。
帐帘一掀,终于调整好心态的景横波,也探出头来,抽了抽鼻子道:“怎么了?好浓的血腥味。”
刚说完,就看见裴枢带着他那群忠心手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那群人一边走,一边还在鞋底板上擦拭着刀子,刀上血迹斑斑,那些人脸上衣襟上,也溅满了鲜血,而在他们身后,那个关押流放犯的帐篷内,有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景横波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士兵经过那个帐篷,探头向里看了一眼,一个踉跄。
“不好啦,流放犯都被刺客杀死啦——”
所有人一惊,整个营地一乱。景横波心砰地一跳。
“住嘴!”裴枢暴喝,“什么刺客!是爷下令杀的!”
景横波皱起眉——这家伙又怎么了?好大的杀心。
“少帅!”蒋亚扑过来,失魂落魄往地下一跪,“您这是要弄死末将啊……”
他的职责就是押送这一百多人的流放犯,前往玳瑁监管。跑掉一个耶律家的大公子已经是罪,如今裴枢竟然一口气杀完这一百多人,这罪足可以灭他满门了。
“裴枢,给我个解释。”景横波凝视着裴枢,在他乌黑的眸瞳里,看见无穷的杀气和决心。
她心中暗暗不安,裴枢性子太暴烈跋扈了,一百多条人命,招呼都不打一个,说杀就杀了,将来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裴枢满不在乎地一笑,仰头看了看天色。
“解释自然会给,不过你我何必这么急呢?”他伸手一招,护卫牵来坐骑,他翻身坐上,扬鞭一指前方。
“横戟军已经开拔,马上,这两千人的押送军,也将并入横戟军。如果还带着那一百个累赘,怎么打仗?反正都是死囚,与其千里跋涉去玳瑁受苦,不如在这里帮他们解脱了是不是?”
“打仗?”景横波只注意到这两个字。
“对,打仗,我要立即挥师入禹国中心,先杀了禹光庭,再宰了禹国大王,最后灭了禹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裴枢,你疯了!”景横波气急败坏——这是犯了哪门子神经病?
“我没疯。”少帅从马上俯身,琉璃般晶亮的黑色眼眸,盯进她眸中的桃花海,“横波,男儿在世,每句话都是板上钢钉。禹光庭敢欺你伤你,我便要杀他灭他。不仅是他,这世上所有负你者,伤你者,背你者,我裴枢在生一日,必不死不休!”
初夏的风热气微微,穿堂过户,拂动帝歌浓绿的树荫,却走不进帝歌皇宫西北角,地底最深处的地牢。
第1103章 逃狱(2)
虽只五月,地牢里已经显得十分闷热,那些黑漆漆的铁门铁栅栏,更加重了这种沉闷压抑的感受,淡淡的血腥气和泥土的湿气,铁器的锈气,食物的腐烂气息和人体上各种发酸发臭的怪味融合在一起,是一种令人闻了就头晕目眩的味道。
也因此,每天给天牢送饭的宫卫都快步匆匆,步履如飞。
牢里现在只剩两位犯人,这两位犯人曾是一对夫妻。是宫中严令看守的对象,虽然很多人都纳闷,这两个夺权篡位罪大恶极的囚犯,女王陛下有什么必要一直留着?但事实就是,前皇帝和前皇后一直活着,女王陛下似乎已经将他们忘在了这阴森的地牢里。
今天给牢里送饭的宫卫,手里端着一碗汤,汤是稀薄的蛋花汤,已经全凉了,那宫卫的手指,随随便便地泡在汤里。一边往里走一边和身边人说笑。
“……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这种人,一根白绫赐死算完。何必一直留着,不仅留着,人家病了还给病号饭,哈,陛下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
另一人呵呵一声,道:“这点事还报不到陛下那里。掌天牢的司牢监说了,上头的意思就是人不能死了,那女人病得那样,好歹得管一管,汤啊药啊的随便来点,吊她一口气便是了。”
一行人走到地牢深处,左拐男监,右拐女监,几人往右一拐,在最里面一间牢房前摆下汤碗,又拿出一个纸包,粗声粗气地道:“喝汤吃药!”
一人笑道:“今日可不再是硬馒头了,蛋花汤给你补补。”
牢房里一团烂稻草动了动,一张蓬头垢面的脸慢慢探了出来,脸上污垢太久没有清理,已经看不出形貌,在那些乌黑的尘土泥巴和暗红的血痂之间,露出一双形状秀美,却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
牢门外宫卫面无表情地瞧着,脑中却不由想起当初的明城女王,明城皇后。想当日母仪天下,富贵风流,到今朝沦落阶下,不如猪狗,这世间际遇,真真不知从何说起。
不管明城似乎没什么心情沧桑感慨,她看见蛋花汤,眼底便发出了光,手脚并用地赶紧爬过来,镣铐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
宫卫看着她那艰难模样,倒起了几分怜悯之心,蹲下身将碗从栅栏缝里递给她,明城抖抖索索来接,也不知道是病太重,还是锁链太重,一个没捧稳,“啪嚓。”一声,粗瓷碗碎了。
宫卫们齐齐向后一避,骂道:“长没长眼色!”
明城哆嗦着嘴唇,伏在烂稻草上,结结巴巴给众人道歉,“官爷……是我不好……您包涵……”
“活该你受罪!药就自己干咽吧!”宫卫靴子随意拢了拢瓷碗碎片,踢到一边,骂骂咧咧走了。
明城低着头,手紧紧按住身下稻草,呐呐地道着歉,谁也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也没人有心情听,都转身走开。
最后一个宫卫转身时,却忽然停了停。
明城低着头,跪坐着双手按地,似乎已经失去了全身力气,双臂微微颤抖。
那宫卫停下,向后退了退,眼角瞥了她一眼,唇角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明城始终没抬头,手臂颤抖却更厉害了。
那宫卫的靴子,忽然从栅栏缝隙里探进来,一踢,踢开了她的双臂,明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她刚才双手撑地的烂稻草里,露出一方白白的东西。
碎瓷片。
宫卫露出一抹了然的笑,看了看墙角那堆瓷碗碎片,轻声道:“皇后娘娘手脚真快,居然谁都没发觉你藏了一枚瓷片。”
明城绝望地抬头看着他,哑声道:“我想死……我想死不可以吗!”
“可以。”那宫卫不急不忙地道,“不过娘娘如果真的想死,为什么刚才在我从你身边经过时,故意露出指缝下那点瓷片呢?”
明城浑身一震,低头喘了两口气,软弱地道:“我……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大对劲,我……我想试试……”
那宫卫笑了笑,看看已经快要走远的其余人,快速地道:“人必能自救他人方可救之。否则要废物何用?冒这险何必?娘娘若能自己走出这监牢,并拿出令我主人满意的东西,或许还有一分机会。”
说完他快步离开,明城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慢慢伸手,握紧了那片瓷片。
她毫无神采的眼底,忽有光芒闪烁,阴冷的、渴望的、痛恨的、兴奋的……最后化为一抹决然杀气,如刀锋,一掠。
那和明城说完话的宫卫,出了地牢,值戍至规定时间,便和其余宫卫一样,离开玉照宫回家。
不过他行路很是警惕,一路行走一路拐弯,不时关注身后有无人跟踪,走了大半个时辰,到达一座宅子门前,飞速扣动了门环。
门后像随时有人等待一般,立即开了门,宫卫闪身进入,问门后人,“主子好么?”
门后一个灰衣中年人,皱眉道:“无事不可来此寻主子。你怎么忽然跑了来?”
“自然是有事。”宫卫笑道,“地牢里那个,果然不安分了,我来请主子示下,管还是不管?”
“十有八九不管吧,那个废物有什么用?”灰衣中年人道,“上头发生了变动,目前主子的一部分危机已经解除,倒不必像从前那样费尽心思。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主子另有别的打算,你可别给主子找麻烦。”
那宫卫有点失望地点点头,正要告辞,忽然里头一个清朗温和声音传来,“老五来了,什么事?”
灰衣中年人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宫卫进去,宫卫闪身进入那间作为书房的厢房,初夏天气,天色明媚,书房里竟然也不见一丝光亮,四面窗户,都蒙以黑色轻纱,海棠花鼎里沉香烟气袅袅,令人视线更加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门立在窗边。
宫卫恭谨地行了礼,将今日地牢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您吩咐属下,如果明城有异动,便提示她一二,并来向您禀报。如今属下瞧着,皇后娘娘似乎不安分了。”
第1104章 逃狱(3)
“哦?”修长背影并未震动,语气清淡里微带笃定。
“您的意思……”
“明城此人,现在唯一剩下的价值,也就是她掌握的开国女皇地宫的秘密了。想要杀景横波,那里是个可以利用的地方。而且据说开国女皇的地宫里,藏着足可掌握王朝翻覆的秘密,这秘密并不是所谓的皇图绢书……我对这个很感兴趣。”男子淡淡道,“不过我不喜欢和笨人合作。如果明城不能自救,没有想到我需要什么,你就干脆把她灭口吧,留着,是机会,也是祸患,没有她,我未必杀不了景横波。”
“是。”
宫卫退了出去,男子慢慢转身,走到桌边。
椅子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绸缎斗篷,黑暗中幽光流转,似一双盯视黑夜的眼睛。
地牢里没有白天和黑夜,只能通过头顶远远天窗的光线,推断时间的流动。
黑暗的牢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明城咬着牙,将半幅血迹斑斑的地图收在自己怀中,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微微打着颤,似乎不胜寒冷,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犹自汩汩地流,一块破瓷片,沾着鲜血,扔在一边。
她并没有包扎伤口,任血不间断的流,地上已经积了一泊,她脸色苍白如鬼,眼神却分外晶亮,满满对生和自由的渴望。
血越流越多,她的抖颤也越来越剧烈,为了寻求求生机会,她对自己下了狠手,但却因为对现在的糟糕体质估计不足,她现在已经觉得将要支撑不住。
可别要撑不到来人,那就功亏一篑……
远处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比平日要早一些,明城眼睛一亮,立即往地下一躺,将伤手摆在明显处,闭上眼睛。
步伐拖拖踏踏到了近前,忽然一停,一阵寂静后,惊叫声响起,“来人啊!犯人自尽啦!”
喊声远远传出去,片刻后,杂沓脚步声不断接近,狱卒来了,牢头来了,连负责整座天牢管理的宫监司司首来了,众人隔着栅栏,看见地上好大一滩血泊,明城静静卧在血泊里,腕上伤口血迹已涸,她的脸色白中泛着死亡的青灰色。
众人面面相觑,都想不通这之前一直在狱中熬着,受尽屈辱苦困也不肯死的前皇后,是为什么忽然萌生了死志。
人犯怎么受苦都没关系,但上头没允许死的人如果死了,在场诸人都有罪。
宫监司对天牢内外事务负全责,司首是个老太监,受不了狱中那腌臜气味,捂着鼻子厉声道:“还不赶紧把人抬出来,找医官救治!”
众人急忙开锁,七手八脚地将明城抬出来,其中就有昨日值戍的那个宫卫。
明城的手垂下来,无力地在身边晃荡,那个宫卫帮忙抬着她的上身,忽然觉得袖子一动,他不动声色,将袖子拢紧了些,看了明城一眼,正看见她微微睁开眼,露一线恳求目光,随即赶紧闭上装死。
医官赶来了,给明城上药包扎,说她身体衰弱,失血过多,只怕不能再呆在那阴暗潮湿肮脏的地牢里,最好挪到干净点的地方,否则一感染便得死亡。宫监司斟酌之下,当即决定将明城挪到天牢上一层,那里能照射到阳光,牢房也干净些。
那宫卫站在原地,瞧着奄奄一息的前皇后被抬走,在人群的缝隙里,那苍白染血的女子,眼眸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中光芒闪烁。
那种光芒,叫求生。
当夜,在那座垂满黑纱的屋子里,修长男子展开了那卷血迹斑斑的布片,看了半晌,笑道:“果然是这个。”
宫卫垂首不语。
“她也只剩这个筹码了。”男子弹了弹布片,笑道,“开国女皇地宫的一半地图,她的意思是,如果想知道那一半,就救她出来。”
“主子,严格来说,她没能完成主子的要求,并没能真正走出天牢……”
“嗯,法子不够聪明,”男子微笑淡淡,“但是,在她的举动里,我看见她的狠。一个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也一定很狠。”他转头看向皇宫方向,轻描淡写地道,“那就给她一个机会吧。”
三日后,地牢中被关押的废帝邹征,忽然表示有重要秘密,要上报宫监司,宫监司当即派侍卫一队,前来提审邹征,将其带到宫监司审问。
带邹征离开天牢,必须要经过明城现在所在的牢房,明城在牢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副半死不活模样。那边人声喧嚣,她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邹征被夹在侍卫中间,重铐大枷,神情却隐隐兴奋。
昨晚给他送饭时,那位宫卫给他的硬馒头里,藏着一个小管子,并告诉他在走到牢房靠近牢门倒数第四间门前时,捏破管子,然后等待救援。
他愕然,没想到这时候还有谁会救他,问了对方,对方却道他这张脸有用,所以要救他出去,邹征因为这张脸才获得了篡位的机会,对此自然深信不疑。
哪怕救出去被当棋子,也比在这里受苦至死要好。
两队人不疾不徐在幽深的牢房夹道里行走,靴声橐橐,两边的牢房都掩在阴影里,看不清里头有无人。
邹征低着头,心中默数。
倒数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第四间!
就在这里!
“啪。”一声,管子捏破。
一股青烟喷出,烟气极浓,不过一个小小管子,刹那间烟气便已经将那两队人笼罩。
两队人毫无声息倒下,包括邹征在内。
邹征在倒下时,飞快吞下了一颗药丸,这是藏在另一个馒头里的解药。
他躺在地上,眼珠飞快转动,四处打量,等待着来人救援。
却没有脚步声。
随即,那两队侍卫中,慢慢站起一人,那人面目看起来有些熟悉,竟然正是昨日给他送药的人。
邹征大喜,正要爬起身跟他走,忽见那人对他诡秘一笑,道:“药吃了?”
邹征点头,兴奋地要说话,却忽然发现,声音出不来了。
不仅声音出不来,连同全身肌肉,所有关节,都似突然被禁锢凝固,一点点僵硬,失去行动的能力。
第1105章 运筹帷幄(1)
体内则剧痛忽生,似炼狱,将五脏六腑惨烈烘烤。
他脸色霍然变了。
那人和善地看着他,如同安慰般地道:“吃了就好,吃了你就能安稳地死了。”
邹征眼眸猛然瞪大——他上当了!
对方却已经不理他,转身,从容地抽出钥匙,将旁边那间牢房门开了。
明城从草堆上爬起来,那侍卫剥下身边一个侍卫的外衣,递给她,明城接过,一边穿,一边冷淡地对躺在地下的邹征点点头,那神情,仿佛在谢他愿意以身相代。
邹征喉间“啊啊”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挪动手指,抓住了明城的裤脚。
他拼命仰着头,眼神满满求恳,唇角缓缓流下黑血来。
明城面无表情地读他艰难翕动的唇,他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一日夫妻百日恩。
明城讥诮地笑了笑。
本是利益夫妻,谈何心意恩情,如此沉沦之境,只求挣扎得出,谁管得了谁!
她为这自由的机会,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凭什么再让给这蠢货?
她脚尖轻轻一踢。
邹征的手,无力地被踢开,如同前一天,她的手被狱卒轻蔑踢开。
明城的脚尖,顺便还在他手指上碾了碾,听见骨节断裂的格格声响,她格格笑了笑。
那侍卫瞪了她一眼,她急忙垂下头,帮着侍卫将邹征衣裳剥下,扔进她的牢房,又将那被她换穿衣裳的侍卫,穿上邹征的衣裳,喂了他一颗药,夹在队伍中间。
忙忙碌碌中她手上伤口裂开,却也一声不吭。
随后两人将所有人扶站起来,靠墙站着,自己也依靠在墙上。
又过了半刻钟,烟气散尽,众人慢慢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那一霎,都有些茫然,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心中恍恍惚惚,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但都记不得了,此刻自己为什么停在这里,也莫名其妙。
想了半天没有答案,领头者怕夜长梦多,当即下令迅速出牢,那被扮作邹征的侍卫,也垂头跟着,目光呆滞,神情麻木。
明城一路垂着头,不敢让人看见自己的脸,心中暗暗恐惧。
对方的药,似乎越来越厉害了,刚才的迷药,竟然毫无副作用,甚至让人忘记了自己曾经短暂晕迷过,意识能瞬间接续而起。
恐惧之余,也有些振奋——和这样的人合作,何愁没有机会报仇雪恨?
“邹征”被送入了宫监司,侍卫们完成任务回班,在回到侍卫房的路上,有两个人失踪了。
再一个时辰后,密封的马车里,明城掀开车帘,悄然后望。
身后,飞檐斗拱,宫门深红,暌违久矣,那些原本属于她,后来被人一夺再夺的一切。
那些壮阔的美景,自由的味道。如此新鲜,如此刻鼻端掠过的猎猎的风。
她眸子越发流转明亮,灼灼有光。
我出来了。
今日之国土,将是明日你眠床。
等着我。
景、横、波。
马车辘辘,重帘深掩,直入那座隐藏在深巷里的不起眼的宅邸。
门槛都拆了,马车一直入了三道门,才在内院深处停下,四面一片安静,连鸟鸣声都不闻。
极度的安静令人不安,似乎走进了真空里梦境中,身周茫茫,杳无人踪。
好一会儿,明城才惴惴不安,自己掀开了帘子,第一眼看见了正对着轿子的,书房的门。
门开着,这明朗的天气,门里却一片黑暗,阳光灿烂地被挡在门前,仿佛那里是黑夜和白天的交界。
明城睁大眼好一会儿,才发现在黑暗的门框里,立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身影。
她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刚想放松,忽然又吃了一惊——无比安静的院子里,竟然站着很多人,个个毫无声息,身躯僵硬,脸孔隐藏在连帽的白色斗篷内,只露出一双双让人感觉不舒服的,会联想到兽类的奇异的眼睛。
她微微打了个颤,心中忽起不祥预感。
书房里披着黑披风的人似乎笑了笑,抬了抬手,外头那些人便无声走开去,明城凝神听他们行路的动静,然而真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她那种不祥的感觉,更强烈了。
书房黑暗里,那人却在对她微笑,“皇后娘娘别来无恙否?”
明城勉强笑了笑,声音低微,“托您的福。”
“你想要什么?”男子声音柔和。
“你该知道的,”明城咬牙,“让景横波死。”
“你也知道的,这一点我和你一直很一致。不过我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何必一定要带上你呢?”男子笑容更温和了,明城却激灵灵打个寒战。
“再帮我一次……”她勉强道,“你想要的东西……”
男子微笑对她摊开手掌。
明城却在犹豫,女皇地宫地图是她最后的砝码,她实在不愿意现在就这么交出来,早早失去这个砝码,她要如何与这外表温和,内里阴冷的人谈判?
对方手掌依旧摊开着,似乎很有耐心,甚至连笑容的弧度都没变化,明城勉强笑着,双手在衣袖中绞扭,不敢得罪也不甘献宝,呐呐道:“我吃尽苦头,脑子有些糊涂,有些路线记得不大清楚,你给我些时日,容我缓缓,细细给你想清楚,否则弄错了也是天大麻烦……”
她话音未落。
黑暗里的男子忽然笑了。
摊开的雪白手掌,似要收起,收起那一刻,中指轻轻一弹。
一线绿光激射,明城一声惨呼,猛地张开手,左手一截中指已断,半截指节软软地耷拉下来。
更可怕的是,在断裂的指节间,翻滚着绿色的泡沫状东西,那东西所经之处,她的肌肤开始粗糙,伤口两侧长出细细茸毛,绿色在蔓延,整只手指都变成了绿色,连带指甲竟然也在慢慢弯曲……
只一霎间,那针上附含的药物,便让她的手指形如鬼爪。
明城惊得忘记疼痛和惨呼,好一会儿才“啊!”地一声惨叫,满头冷汗,向前一冲,撞在书房的门框上,她膝盖半屈着,抖抖索索将要跪下,唇齿间话语也在发抖,“你……你……饶了我……救我……救我……”
第1106章 运筹帷幄(2)
一只手伸了过来,洁白,修长,干净,手势温柔地将她轻轻一牵。宛如牵着心爱的人,进入礼堂。
明城再也不敢半分违拗,啜泣着,颤抖着,由他拉着,跨入那片似如实质的黑暗中。
“吱呀。”一声,书房门缓缓合上,将黑暗闭合在内,也将光明隔绝在外。
没入黑暗中的明城,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一线日光将她含泪的脸映得苍白。乌黑的放大的瞳孔,倒映无数的惊恐和绝望。
仿佛这一踏入,便是永生沉沦。
那张脸一瞬即逝。
“砰。”门关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还是那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一声惨叫,刺破天空。声音短促,戛然而止。
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那些斗篷里的身影,毫无感情的兽般的目光直射前方,一动不动。
禹国临州城外的宿营地里,景横波仰望着马上的裴枢,有一瞬间的感动。
这货说起情话来,真是足够迷昏那些看古代狗血言情长大的妹纸们啊……
可是,迷她就不够了!
“下来!”她一把扯住裴枢的裤脚,“用不着你逞英雄,现在不是我们要动手报复的时候,先考虑怎么应付人家的围攻才对。”
“嗯?”裴枢高高挑起眉毛。
景横波回头对帐内一指,“这里面关押着临州乃至大都的不少豪门子弟,死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原本可以拿来挟制临州贵族,但禹光庭在这里,少不得要挑拨离间,马上,临州当地驻军乃至贵族私军,都会和禹光庭汇合在一起,围攻我们。如果禹光庭胆子再大一点,一不做二不休,调集附近所有军队围剿,他们占了地利人和,我们就这点人,押送军战力不行,横戟军就两千,亢龙和玉照军一时半刻赶不到,怎么和对方作战?就算你我安全没有问题,这些子弟兵得死多少你算过没有?”
“那又何妨?”裴枢满不在乎地扬眉,“他们的命本就卖给了你,为你死也是天经地义。还是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不相信我两千横戟军能打遍禹国?”
“兵也是人,谁允许你不把人命当回事?”景横波气往上冲,踢他小腿,“下来,不许轻举妄动,从长计议!”
四周士兵们原本有些紧张,裴枢忽然要发军,几千人马就想要攻打整个禹国,众人想着都觉得只怕马上要做炮灰,此刻听着女王言语,渐渐都浮上感动之色,目光闪闪地望着女王。
裴枢不痛不痒地给景横波踢了几下,当真翻身下马,景横波拽着他往主帐去,掩好帐门,刚想把自己的计划和他商量一下,顺便压压他这火爆脾气,忽然一颗大头就搁在了她肩膀上。
景横波一愣,斜眼一看,裴枢正把脸在她肩上揉呢。
“你这是做什么?”景横波伸手推他的脸,“起来,有事和你商量呢。”
“我刚才表现不错吧?”裴枢不理她,脑袋向前凑着,笑吟吟地道,“你看,你一番爱兵如子的话,让他们多感动?这群押送军不是嫡系,现在应该对你有些忠诚感了。”
景横波一怔,原来他刚才那话那举动,是故意的?
仔细想想,裴枢对属下向来不错,不然也不会带着一批亲信兄弟在天灰谷与天地奋斗,全力求生,历来名将都爱惜兵士,所谓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种草菅人命的混账话,原本就不该出自他口。
他是因为这批押送军出自原先帝歌守军,对自己熟悉度和忠诚度不够,才故意莽撞发军,轻藐人命,只为让自己反驳,好换取军心?
景横波想了想,有些唏嘘地笑起来,少帅从来不是真正无心无肺的粗人,他的细腻,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懂。
“你的真气怎么回事?”裴枢在她耳边呜呜噜噜地问,热气一阵一阵拂在她颈侧。
景横波怕痒,偏头让开,双手用力捧走他脑袋,“走开,热死了。”顺势靠着被褥坐了下来。
“别顾左右而言他。”裴枢跪坐在她身后,伸手来搂她的腰,“你先前出去后发生什么事了?我瞧着你气色不大对,遇见什么人了吗……”
“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景横波将他推开,翻身睡下,她觉得裴枢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似乎更加亲近了些,明明前阵子因为孟破天的存在,裴枢已经少接近她,忽然间却又态度亲昵了……
疲倦感袭来,她此刻没有精神思考,干脆翻身背对他,用毯子将自己裹紧,迷迷糊糊地道:“等我休息一会,回头商量我的计划,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勉力睁开眼睛嘱咐他,“我呢,在装失忆,装记不得宫胤了,也不知道成功没有,但你先陪着我做戏,记得啊,我被许平然打伤了,忘记宫胤了,只剩下一些片段记忆,正在找他。和我对好口供,免得将来穿帮……”
话没说完,她已经沉沉睡去,身体疲乏到了极点,哪怕知道马上危机就要降临,她也无法控制。
裴枢正要给她掖被角的手,停在半空。
他浓黑的眉头皱起,不可思议地瞪着景横波的背影。
这女人在说什么?
宫胤?
她找到宫胤了?什么时候?是不是就是先前?所以她真力没了,人也表现得这么古怪?
她明明已经愿意接纳自己了,为什么还要对宫胤念念不忘?
他好容易看见希望的曙光,为什么又要给他听见这个名字?
这女人吹皱一池春水,到底要做什么?
他瞪着景横波的肩背,很想立刻把她翻过来,好好地问清楚,并警告她,不要三心二意!给他说个明白!
但听着景横波瞬息之间就发出的匀净呼吸声,那手便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她太累了,真气尽失,伤痕累累,精疲力尽,急需一场休整的睡眠。
呆了好半晌,裴枢霍然起身,大步出了营帐,喝道:“喘气的来个!”
他的贴身侍卫,也是以前一起混天灰谷的老部下,立即快步过来,立于他身后三尺之地,“少帅。”
第1107章 运筹帷幄(3)
“你说!”裴枢咬牙,恶狠狠地道,“有没有什么能让人失忆的药物!”
“啊?”
“失忆……装失忆……装什么失忆,干脆真的忘记算了!”
“啊……少帅您说什么?”
“我就问你有没有!”
“回少帅,有!天灰谷深处就有一种叫忘尘的草,以之加蝮蛇血,七步草,忘魂散,再请炼丹名师按比例调制,可成大忘丹。”
“效果如何?”
“足可令服药者,连他老娘都忘得一干二净!”
“好极,速速去办!”
“是!”
“等等……忘了他娘,那还记得他爹不?”
“当然不记得。一生大忘,万事皆休。他爹他娘他妹他老婆,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人,统统都必须忘!”
“……混账!谁要你忘这么多!”
“少帅……”
“只忘一个,指谁就谁,可不可以?”
“回少帅,难度太高,需要时日研制!”
“……滚!”
忠心属下走了,回天灰谷研究高难度失忆药了。
留下裴枢茕茕独立于营前,烦躁万分地擦剑。
剑光如雪,不染纤尘,裴枢的手指,自那一泓秋水缓缓向上,在顶端轻轻一捺,一缕血色入剑身,转瞬不见。剑身依旧光华灿烂,似雪似月。
这剑,饱饮鲜血,善饮鲜血,竟至血落不留痕。
裴枢的脸色,也如剑般冷,透着惊心的白。
剑身如镜,似映人间气象万千,依稀是当年帝歌城下,金甲铁马,他在城下叩关投剑,那白衣人在城上拒马守关。
一转眼又是寥落长街,囚车辘辘,万人空巷,等着瞧他这“卖国叛徒”,无人知他冤屈,无人知他中了他人反间计。臭鸡蛋烂菜皮雨点般砸来,昔日鲜花满身的少年英雄,今成人人唾骂之巨奸国贼。一路耻辱,永生难忘。
一转眼是天灰谷灰色的天黑色的泥,他在泥尘毒气中摸爬滚打,挣扎求生,偶尔抬头看灰蒙蒙天空,会想起那个不染纤尘的人,一出反间计,堕黄金少帅英名,令黄金部自毁长城,此刻他在毒气中苟延残喘,他是否在玉照宫中举杯相庆?
对一个人最大的伤害,不是夺取他的财产和地位,而是剥夺他的尊严和清誉,将他打入尘埃,背负一生骂名,郁郁死去。
本就深仇难解,他原想放下,一生只随那女子快意恩仇,然而有些事,有些人,总是绕不过,避不了。
似乎前生相欠,今生总在不断被他掠夺。名誉、成功、地位、乃至……心爱的女人。
裴枢的手指,有意无意,狠狠按在了剑锋之上。
一抹鲜血,沥沥而下。
景横波很快就醒了,她心中有事,睡不着。
一醒来她就让人去请裴枢,裴枢到来得很快,脸色也很正常。景横波心中原本有些不安的,瞧他这么正常,倒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有些事是越解释越让人生气的,倒不如不解释,就此过去便好。
裴枢带来个不大好的消息,在营地外三十里的各个方向,都已经发现了军队的踪迹。
景横波问裴枢,“横戟军专门培养的精英小队,带来没有?”
“带了一支一百人队伍。”
“分两批派出去,一队前往汜水州,一队前往前川州,去帮我确认一件事儿。”景横波从怀中取出一截手骨,喃喃道,“抱歉抱歉,挖坟劈骨,非我所愿,都是为了帮你伸冤,莫怪莫怪。”取刀将手骨一劈两半,递给裴枢,“汜水和前川,是禹国两位王子的封地,让咱们的人带着手骨潜入王府,先看看那两位王子的手。”
“手?”
景横波指了指那手偏长的指骨,“这指骨是个特征,我想验证一下,和我心中的猜想是不是一样。”
“你是说……”裴枢眼睛一亮。
“如果王子的手也显得特别长的话,那就把这手骨留给他看,告诉他这手骨是从耶律庄园起出来的。如果那两位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景横波一笑,“咱们兵力不足,临时调军来不及,禹光庭一定会动用所有力量要将我们扑杀在禹国,可是他忘记了,两位王子的驻军,可不算远。”
“好极,我正最喜欢乱战。”裴枢龇牙一笑,亮白耀眼。
“报!”外头有人大声来报,“十里外有无标识军队出现!人数约上万,已将营地包围,请陛下及少帅定夺!”
景横波呵呵一笑。
“没有标识么?他鬼鬼祟祟,我偏要光明正大。来人,将女王旗挂上!并派帝歌黑羽快骑,携带王旗王令,自后方突围,渡河前往禹国大都,一路传谕,女王驾临禹国,着禹国文武沿路出迎!”
“是。”
“然也!”裴枢赞,“他想偷偷摸摸灭杀你,你偏要广而告之,无论如何帝歌还是大荒中心,禹国还是帝歌所属,摄政王想要不顾一切灭杀你,禹国大臣可未必愿意和帝歌一战。”
“想战便战,他家邻居襄国,再过去的浮水部,可巴不得禹国出点事,分点好处呢。”景横波嫣然一笑,“大荒一盘散沙,不打乱重组,再入熔炉,怎么能重新凝成铁板一块?”
“再去那个关押俘虏的帐篷里,将那些公子哥儿的身上的首饰玩意儿,各自取一件下来,快马送到那支军队前。”景横波继续吩咐外头将士,“告诉他们,朕愿盛宴相邀,席上名菜荟萃,大菜是清炒公子肝,红烧富少头,邀诸君前来品尝,只许自己来,以一个时辰为限,一个时辰,客人不上门,朕就自己吃啦么么哒!”
将士们一脸恶心地领命出帐了。
裴枢目光亮亮地望着景横波——此刻运筹帷幄,眼眸闪亮的女王,才是他此生所见最美。
最美的女王已经高高兴兴下令,“来人啊,去村里买猪,杀猪,大肠猪肝猪心猪肺……猪下水全部拿来!回头做个下水全席!”
“为什么全要猪下水?”裴枢奇怪地问。
景横波回头一笑,笑得亲切温柔,百媚横生,只是眼神,似乎有那么点恶意满满。
第1108章 宰你真爽(1)
“因为……宫胤一看见猪下水,就会吐。”
十里外,禹光庭一马当先,奔驰在黑压压的军队前方。
身后是随他出行的三千护卫,临州城丁一千,飞马调集的临州卫两千,以及临州城各官宦贵族护卫私军共计两千人。
禹光庭已经侦查过裴枢的实力,不过带了两千横戟军,另有两千押送军队伍,原是帝歌普通城丁,战力有限。以八千对两千余,又是在禹国境内,天时地利人和,禹光庭有信心在消息走漏之前,将女王及其护卫队伍全歼。
更重要的是,禹光庭毕竟是这禹国的最高掌权者,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的地盘上,他自然会有很多办法来对付敌人。
“来人,以临州官府名义,安排各村里正,给各村下令,就说官府即将修建大王行宫,征做活民夫,着所有十六岁以上青壮男丁,必须立即前往临州府进行登记并甄选,甄选日期自即日起十日之内,十日后公布甄选结果。选中者每日工钱三百文,并供应三餐住宿,其中肉食一顿。逾期不至者,以逃税逃役罪论处。”
“是。”
早已跟随前来的临州官府属员,急急下去布置,禹光庭唇角露一抹阴冷的笑,伸手对身边招了招。
一个瘦如竹竿,将长衫穿出了阴森感的男子走近,微微抬着下巴,禹光庭微笑道:“劳烦先生,上次你说的那种药,如今可在附近水源中一试了。”
那人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鬼魅般离开了队伍,四周禹光庭的属下,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身形。
摄政王礼贤下士,广罗天下英才,麾下有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山野神秘隐士,更有各种旁门左道之流,悄然出没,刚才那个瘦子,就擅长用毒,而且擅长用大面积流传的毒物,最伟大的功绩是曾经一人毒死了一村人。那村子是他出生的乡村。
禹光庭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眼底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裴枢的军队驻扎在附近,几千人要吃要喝,必然要从附近村落购买取用,他下的第一条命令是让村中青壮都去城中应选,要带十日干粮,这时候夏粮未收,农户存粮有限,十日干粮,基本上就已经令普通农户粮缸将空,裴枢的军队自然再买不到,马上就会饿肚子。
人在异国,被人包围,再一饿肚子,很容易产生恐慌情绪的。
人可以几天内不吃,但不能不喝,水源中下毒,几千人就等着被毒死吧。
一个王府属官有点不安地道:“殿下,您调走附近村中的青壮,但还有那许多老弱妇孺……”
禹光庭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道:“要老弱妇孺何用?”
属官迎上他看似温和,却其寒如冰的眸子,激灵灵打个寒战,猛地垂下了头,掩下了眼底的不忍之色。
水源下毒,村中老弱妇孺首先遭殃,那也是几百条人命啊!
为了杀了女王,先赔上这许多子民的命……上位者的铁石之心……
“这些老弱一旦死去,就对外宣布,女王微服驾临禹国,在临州附近,因为当地百姓对她供奉不敬,当即下令屠戮满村。随后……”禹光庭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相信不需要本王出檄文召集军队,禹国北境的百姓,自然会愤起抗击。到时候,本王率领的,就是为民报仇,伸张正义的王者之师。”
“如果帝歌要兴师问罪,”禹光庭轻描淡写地道,“就说女王运气不好,偷偷潜入禹国,不知会本王,误闯瘟疫横行之地,连同随行军士,一同染上了疫病,客死他乡。如此说来,我禹国一分错处都无。相信那些随同我举起反旗攻击女王的百姓们,为了禹国的安宁,也不会暴露事件的真相。”他唇角一勾,“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女王误入疫病之地,伤损性命,可悲可叹,我禹国也因疫病横死数百人,同样也是受害者,整个大荒,想必都会为我们一声唏嘘的。”
官员诚服地垂下头,心底寒意未去,却也禁不住地佩服。
上位者铁石之心,玲珑九曲回肠,翻云覆雨,都是生死和朝堂。
“最后一件事。”禹光庭道,“临州那些贵族子弟,听说都已经被女王俘虏,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女王必定以此为要挟,让我等退兵谈判,你且派一批人……”
正说着,忽然几名锦袍老者策马上前来,禹光庭使了个眼色,那心腹官员赶紧退下,并有意无意将这几人和其余人隔开。
当先一人焦急地道:“殿下,可曾打听到那些人的来路?如何这般胆大包天,竟然敢扣押我等族中子弟?”
禹光庭坦然笑道:“前方斥候已经回报,说是临近襄国的一批响马盗,流窜到了禹国,最近刚刚在这附近落脚,这些人人数不少,行事霸道,诸位家中子弟结伴出去游玩,被这伙人盯上,当即绑了来,打算勒索诸位一番。这些人初来乍到,不知轻重,竟然敢轻捋虎须,掳我官宦子弟,伤我王族尊严。本王既然巡视北境,少不得要为你们做主,将这一群无法无天的强梁,彻底剿灭。”
众人听着,都脸现感激之色,纷纷道谢,并表示所有护卫私军,服从摄政王调遣,请摄政王务必相救云云。
禹光庭向来重视豪族士绅的支持和风评,耐着性子陪他们谈笑风生,一边暗中示意,将这些贵族私军,调往军队之后,以免发现真相。
禹光庭的那位亲信属官,则悄悄走了出来,准备安排杀手死士,按照王爷吩咐,将那群人质灭口,一不做二不休,赖在女王身上便行。
走不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人道:“曹长史哪里去?”
曹长史抬头,就看见马车内,白衣男子掀帘,清凌凌的眼眸注视着他。
曹长史认得这人,是王爷最近十分信重的新谋士,信任到将擒获的女王交给他看管,结果这位残疾的谋士,不仅没能将女王看住,连同自己都被掳了去,事后王爷率军追击,没有结果。最后这人自己回来了,据说是他那个武功高强的女护卫救回来了,只是女王跑了。这结果令王爷不大满意,现今信任便打了折扣,本来不想带着他,但王爷的病还要着落他治疗,因此也便让他在马车里跟着,却离王爷中军远远的,什么都听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