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月下之约(2)
襄国首府崇安,靠近襄国东部边界,是襄国第二大城池,也是襄国最为富饶的城。
历来拥有帝歌户贴者可随意出入六国八部境内,所以景横波一行人进城没有任何困难,有了钱一切好办事,当晚在城内最大一家客栈投宿。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是分开时段投宿的,景横波和天弃以及紫蕊拥雪一批,七杀分成两批,耶律祁单独一人,最后进客栈。
一路过来时景横波也发现了异常,城墙在加固,道路在清扫,面对主要通衢大道的房屋在粉墙,还有府丁在给路边树木刷白漆和挂红绸,颇有几分新鲜喜气。看样子这位即将大婚的公主很受宠,婚事很受看重。
七杀抢先进了客栈,景横波进客栈时,看见他们故意在自己房间前徘徊,提醒她他们的位置,景横波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错身而过,听见尔陆正和其余几个叽叽咕咕地道:“襄国女人多,有钱女人也多……”
景横波也没在意,她进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洗澡,受伤生病在路上奔波,好多天没洗澡,她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
热水送了来,她谢绝了紫蕊和拥雪的帮忙要求,自己迈入澡桶,乌黑的长发如云一般在清水中散开时,她忽然有些恍惚。
“宫胤,洗头很舒服的。”
“嗯。”
“下次我帮你洗。”
“不要。”
“真的,好舒湖……我要给你洗头,我要给你洗衣服,我要给你盖被子,我要给你生蛾子……”
她忽然猛地一头扎进了水底。
哗啦一声水响剧烈,听起来砰的一声。
门外忽然有声音,是耶律祁的声气,微带不安:“横波,你没事吧?”
她没听见,埋头在水底的人是听不见外头声音的。
门外耶律祁等了等,没听见回音,这回真的有几分不安,抬手敲门,也无人应。
耶律祁眉毛一耸,啪一声踢开了房门!
正在这时景横波哗啦一声从水底抬头,闭着眼睛,一脸水迹淋漓。
耶律祁怔住。
这一刻屋中热气缭绕如烟,淡白的烟气里木桶鲜红,而她发如黑缎脸色如雪,满脸淋漓的水光,晶莹的水珠泻过红唇,流下雪白修长颈项,在线条优美的肩头微微闪光,再在一线锁骨里浅浅停留,终究载不住,一滴滴再往下……
他一时不知是继续看还是掉转目光,心忽然砰然跳起,一声声极重。脚下想向后退,却又似乎动弹不得,空气中氤氲馥郁香气,非花非木,似有似无,让人转侧之间嗅着,便觉满目烂漫,心深处似有花开放。
“你……”
景横波睁开微微发红的眼,就看见耶律祁少年一样无措的表情。
“出去!”
一大蓬水泼了出来,晶光耀眼,耶律祁下意识向后一退,忽觉有异,一抬头看向屋顶横梁,惊道:“小心!”身形一闪直冲而入。
景横波大怒——你丫的得寸进尺?
耶律祁扑了进来,直冲向她的澡桶,低头伸手——
景横波毫不犹豫操起身边的沉重的舀水木勺,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梆。”一声闷响,正低头伸手抄东西的耶律祁不防顶头一击,“呃”地一声便倒在她澡桶前。
“死性!”景横波骂,一低头脸色一变,“啊蛇!”
她这才看见不知何时,耶律祁掌心里一条死蛇!
蛇头已经被拗断,头部尖尖,是毒蛇。
景横波愣在那里,这才回想起刚才耶律祁的动作,他冲进来之前眼睛好像看的是横梁,伸手好像是为了抄住什么东西?
是这蛇当时从横梁上掉下来,正落向她头顶,他冲进来是为了救人?
呃,误会,误会。
这澡洗不成了,她瞧瞧耶律祁还晕着,赶紧从澡桶里出来,胡乱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想了想,拎起耶律祁,身形一闪。
一闪之后她到了隔壁的隔壁耶律祁的房间。
她没有毒发的时候,应付简单的瞬移还是可以的,耶律祁不能总晕在她那里,等会紫蕊拥雪进来抬水,不知道会误会什么。
将耶律祁扔在床上,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时走不动,坐在他床边歇息。
耶律祁手指似乎动了动,她以为他醒了,回头看他,却见他没睁开眼睛,只是手指还在一抓一握,似乎还沉浸在刚才为她抓蛇那一刻里。
景横波目光落在耶律祁脸上,心中一动。
她忽然发现最近耶律祁也瘦了。下巴似乎更尖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的睫毛不是那种长而卷的,却极其浓密乌黑,密密如扇,眼下一圈弧度因此显出平日不能有的柔和。
这人看似凉薄的性子,唇却不算薄,睡着时那种似笑非笑的弧度没了,平直轻抿,竟生出几分明朗可爱,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掩不住的桃花色。
景横波转开眼光,沉睡的耶律祁不同平日幽美,近乎明丽,可是男人的皮相就这么回事,和女人也差不多,越美,越有毒。
耶律祁的手指还在抓握,慢慢靠向她的手,她立即站起身,准备走。
反正敲一下也死不了人,晕个把时辰也该醒了。
正要拉开门,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怪响。
七短一长,听起来像蛐蛐叫,但这种天气,哪来的蛐蛐?
景横波一个推门的动作立即变成了关门,因为声音就在门外。
片刻,有一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景横波想了想,将纸条拉到手中。
她一接纸条,对方就像完成了任务,接着有极轻的脚步声掠过。景横波等脚步声消失,才拉开门,只看见一个匆匆进入天井的背影,看上去和所有的堂倌一样。
她没去追,回头看看耶律祁还没醒,打开了手中的纸条。
“子时月下老祠堂,旧雨归来莫相忘。”
看起来像是个约会邀请。景横波注意到纸条边角有个图案,金色,眼熟,她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无意中照上折射的阳光,看见那图案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依稀是朵花。
第324章 月下之约(3)
再仔细一看,图案似乎是半朵金色的木槿花。
景横波立即想起今天看见的绯罗马车上的标记。
哦?绯罗约耶律祁?她今天看见耶律祁了?那么有没有注意到自己?
景横波对绯罗和耶律祁的关系一向很有兴趣——她明明记得还没进入大荒时,耶律祁潜入宫胤帐篷刺杀,撞上绯罗时奇异的神情,以及绯罗那句“哥哥”。
景横波想了想,将纸条原样折好,塞在门缝内,出门将门关上,在门轴那里塞了颗小石子。
回到自己房内,唤小二上来把水和死蛇都收拾出去,顺手赏了小二半吊铜钱,道:“劳烦小哥,给我买些东西回来。”
不多久,小二殷勤地将她要的东西送了上来,一个大盒子里装满了胭脂水粉,面泥和一些羊毫笔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大盒子装了些衣物。
“姑娘你要这市面上所有齐全的胭脂颜色,小的跑遍全城终于给您找到了。”小二满脸殷勤。
景横波顺手又给了他些赏钱,笑道:“我夫君不爱我买这些,小哥记得给我保密哦。”
“应该的,应该的。”小二欢天喜地退了出去。景横波打开盒子看看,开始化妆。
她的化妆盒以及所有东西,都留在了玉照宫,现在只能用这市面上的东西。
作为一个化妆达人,学习如何化出另一张脸,也是必备技能。何况她到了大荒后,和阿善也学过一阵子易容。
羊毫笔染黑加粗加重眉毛,面泥改变鼻子轮廓,极细的羊筋线埋入眼角拉长眼尾,不同色的胭脂重新塑造脸部轮廓,深色脂粉改变脸部和脖子肌肤颜色,再重新上粉定妆。
半个时辰后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位健康金蜜色肌肤,浓眉细长眼,鼻子高尖,乍一看有点异域风情的女子。
高超的化妆术,有时候也有易容的效果,以光影的使用和视觉的错觉,营造不同的颜容效果。
换掉身上衣裳,连常用的内衣都换掉,她第一次使用了以往不屑一顾的大荒女性的束胸布,第一次把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胸给束平。
有时候某种体征太明显,会形成个人鲜明特征,一旦不再显眼,也会令人产生换人的错觉。
胸部束平,腰部垫粗,衣裳腰带往下挪挪。顿时看起来是个上身偏长,身材平平还没怎么发育的女子。女人的胸和腰,本就是营造总体曲线的关键,一旦没了,相差极大。
镜子里的女子,一身蓝衣,不亮眼也不寒酸。不胖也不苗条,不算太美但也不丑,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个平常的,走在街上也很难让人回头的女性。
景横波打个响指,对自己还没丢下的技术表示满意。
她又练了练嗓子,七杀教了她一种压缩咽喉改变声音的技巧,七杀有很多实用或不实用的小技能,她打算一路上慢慢学。
下面就是等天黑。
紫蕊来送饭的时候,她吹灭了灯,盖着被子背对紫蕊躺在床上,说睡会再吃。她三餐一向不定时,紫蕊怕打扰她睡眠,也就没有勉强。
景横波还真就小睡了一会,夜深的时候精神奕奕地睁开眼睛。
她体内的余毒时不时发作,发作时全身无力,不过此刻精神还好,想来不会出问题。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她仔细听隔壁的隔壁的动静,忽然听见门轴吱嘎一响。
声音很轻,但静夜里很清晰。
她立即起身,瞬移到楼下天弃的房间里。
天弃还没睡,就着灯光在写什么,一眨眼看见面前多一个人,一惊之下手一颤,那薄薄纸条被手肘带起,飞到蜡烛之上烧了。
景横波心中有事,也没在意,嘿嘿一笑轻声道:“嘿,是我。”
不等听出她声音,一脸惊讶的天弃回答,她已经上前挽住他胳膊,“陪我去一个地方。”
天弃带着景横波,在黑夜的屋脊上飞驰,前面是耶律祁飘飘荡荡的身影。
景横波舒舒服服躺在天弃背上,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天弃轻功好,善于隐匿痕迹,性子又随意,更重要的是,和他单独相处,等于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心情自在。
耶律祁似乎对路途很熟悉,直奔城郊而去,远远望去在一大片连绵屋舍前停下,那些屋舍高檐轩梁,青瓦金铃,看上去是一处大户府邸,只是屋瓦上杂草丛生,多有破败,又似乎主人已经搬离。
月光下耶律祁银黑色衣袂飘拂,身影迷离似要融入这夜的淡淡雾气中。
因为他停了下来,天弃自然也要往下落寻找地方隐蔽身形,他落下的时候,景横波忽然感觉到天弃脚底一震。
“怎么了?”她立即问。
天弃落地,这是一处偏街,附近有个小小的土地龛,他偏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土地龛,忽然捂住了肚子,道:“我肚子好像有点痛……”
景横波翻翻白眼,没好气地道:“那快点解决了来。”
天弃一溜小跑往土地龛后面去了,片刻,拿了个泥制面具探出头来,道:“这土地龛里还供着土地面具呢,你瞧我像不像个土地爷爷?”
景横波没想到天弃还有这般童心,哧地一笑,挥手道:“像,像。土地爷爷,你赶紧解决了先,小心你抢人家面具,又在人家背后拉屎,土地本尊夺了你的魂去。”
天弃嘿嘿一笑,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缩回头去。
景横波闪上墙头,正看见耶律祁身子已经往那群建筑下落去。
看来目的地就在那了。
她正要跟上,身边人影一闪,天弃出现,景横波吓了一跳,道:“这么快。”
天弃没说话,一身黑衣飘飘,脸上还扣着那个土地爷爷面具。
景横波拍拍他的背,示意这家伙赶紧蹲下来,她要爬上去。
天弃看了她一眼。
面具里透出的眼眸黑若幽夜,暗光一闪。
景横波只专心地踮脚地看耶律祁消失的方向,心急地催促,“快点快点。”
天弃乖乖地蹲了下来,景横波爬到他背上,天弃站起身的时候,双手下意识对她腿弯一抄。将她兜住。
第325章 月下之约(4)
景横波身子忽然一僵。
她恍惚间觉得这个动作熟悉。熟悉到似乎曾经刻在生命中,但又曾在瞬间抹去。
身下的背似乎也一僵。
景横波片刻失神,随即笑了,拍拍天弃的背,道:“这就对了,这样我就坐稳了,刚才你不管我,害我拼命勒住你脖子好累。”
天弃似乎笑了笑,紧了紧手肘,飞身而起。
“在那个方向,第三个屋脊。”景横波专心指路。
片刻后两人赶到,趴在屋脊上向下看,下面荒草凄凄,野狐社鼠不断出没,果然是已经废弃的大宅,从底下建筑的样式来看,是个老祠堂。是大家族供奉在内院的那种,想必家族搬迁,这祠堂也就废弃了。
耶律祁正站在院中,负手而立,并没有进入祠堂。
祠堂中忽有琴声传来。
琴声来得突然,乍然一声如银瓶破,惊乱这夜的寂静,顿时院子里狐鼠四窜,野草飞动。
景横波也惊得眉头一跳,低头看屋瓦——就在这瓦下,有人!
今夜月色朦胧,如钩月牙氤氲青光淡淡,映得院子中幽草深深,飞动的鸟兽掠动草丛刷拉拉声响,反倒衬得这夜越发凄凉,而琴声幽咽,更添三分鬼气。
耶律祁并没有进屋,他侧耳听着琴声,眉头微微蹙起,月色斜在他颊上,几分凉意几分白。
琴声转急,似在催促。砰一声祠堂门忽然被风吹开。耶律祁抬眼看去,一霎神情复杂难言。
景横波看着他浅淡月光里的半边脸,想着他不会看见了一只红衣女鬼吧?
片刻后,耶律祁终于抬步,进入了祠堂。景横波听着琴声方位,悄悄爬动,想要掀开身边的瓦偷窥。
一只手忽然压在了她手背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景横波一怔回头,身后的天弃正好凑身过来按住她,她的唇,正正擦着他耳垂。
天弃一僵。
月光下景横波清晰地看见他的耳垂几乎立即就红了。
玉珠一样的耳垂,忽然就成了珊瑚珠儿。
景横波怔一怔,这一幕依旧要人命的熟悉,以至于她心肺间几乎立即就痛了起来,忍不住一皱眉。
天弃微微让开身子,仰起头,风从青色屋檐那头掠来,散开他鬓边乌黑长发,露一抹线条流畅的颈项。
景横波仰头看着他,忽觉这一刻,还戴着土地爷爷可笑面具的天弃,风神超绝。
随即她就失笑——天弃那张脸?算了吧。
她伸出手指,笑着点了点他,又指了指下面屋瓦,示意:那你来解决。
晶莹的指甲微光闪闪,没有了指甲油,特别干净修齐。只是因为毒伤未去,指甲半月处微微发紫。
天弃的目光在她手指上掠过,随即点点头,轻轻俯下身,手指在屋瓦上拂过。
手掌拂过之处,腾起一股烟尘,屋瓦不见了。
景横波这才发现有几块屋瓦是碎的,如果她直接去掀,肯定会发出响动。
天弃这一手功夫真不错。她伸个大拇指表示点赞,探头向下看。
屋内真有红衣女鬼……哦不女子。
弹琴的果然是绯罗,但现在琴已经被推到一边,绯罗抬起双脚,缩在琴凳上,姿态宛如一个小女孩,爱娇地看着耶律祁。
耶律祁站在琴前,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
“哥哥。”绯罗一开口的称呼,再次雷到景横波。
再一看昏黄灯光下绯罗脸上那小女孩一般亲昵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抖了抖。
身后的天弃却似乎以为她嫌冷,想了想,解开身上的黑色短披风,披在她肩上。
景横波一怔,回头去看,一眼正看见天弃有点别扭地翘着个兰花指,忍不住一笑。
看不出来,这家伙有时候真的和女人一样细腻呢。
屋瓦下绯罗正伸手,对耶律祁招了招手,“哥哥,你如何不走近来?”
耶律祁闲闲拨弦,头也不抬,“半夜相召,就为了和我说闲话?”
“不行吗?”绯罗腻声道,“算算咱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在帝歌,明明那么近,你总是避着我,任我孤身一人在异乡,你好忍心。”
“忍心”两字自红唇吐得轻轻,不似埋怨倒似邀请。
“孤身一人?”耶律祁一笑,“好热闹的孤身一人。”
“你是在怨怪我么……”绯罗身子软软地趴过琴身,耶律祁立即迈开一步,站到了琴尾。
绯罗也不尴尬,趁势做个伸懒腰姿势,掠掠鬓发,娇媚一笑,“你呀……性子越来越阴沉。”
耶律祁笑而不语,神情明显是催促的。
绯罗似乎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直入正题,道:“今儿在马车里看见你站在路边,还以为看错人,你不是该往禹国去吗?怎么跑到襄国来了?怎么,又和家族闹矛盾了?还是只是不想回家?”她双手交叉,抱住膝盖,笑吟吟仰脸看他,“对了,不会是想着我,才来的吧?”
景横波表示这个姿势很能挤压胸部,遗憾的是绯罗先天太不足了。
耶律祁眼光只在琴身上漂浮,指下弦音叮叮咚咚倒是不见烦躁,“你认为是,便是。”
“又或者是知道这襄国即将有大变动,想搅一搅浑水?”灯光下绯罗唇角弯起如花,眼底却无笑意。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耶律祁也笑,指下一曲渐成音。凤求凰。
只是现在谁也无心听曲。天弃目光闪动,景横波完全听不懂,就觉得吱吱呀呀甚烦。影响她偷听。
绯罗不耐地站起身,重重跺了跺脚,“哥哥,我们不必再绕弯子了。我今天刚回襄国,就来找你,你也知道肯定是有急事。闲话少说,如今你暂居劣势,我也面对危机,你来帮我好不好?”
“哦?”
“你帮我,我自有回报。”绯罗决然道,“只要我解除此刻危机,灭掉雍希正,坐稳襄国女相位置,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到时候,我便可以帮你和宫胤对抗,拿回你一直被宫胤压制的权力!”
耶律祁一笑,“哦?你现在不就是襄国女相?那我被宫胤压制的时候,也没见你帮过我嘛。”
第326章 月下之约(5)
绯罗脸色微微尴尬,道:“这不是没机会嘛,是你一直避着我。如今可不同了,襄国是我的地盘,我还有办法帮你获得关于宫胤的一个要紧秘密……”
景横波手指忽然一颤。
碰着身边一块碎瓦,咔嚓一声。
声音虽然不算响,却清晰。景横波暗叫不好,刚想起来闪身,已经被身后天弃拎起,纳入怀中,飘身退后。
他抱住景横波向后飞闪,手指一拂景横波身上短黑披风落下,正落在被扒开的洞口上。
屋瓦下绯罗抬头,“什么声音!”
祠堂很高,灯光昏暗,洞口被黑色布一遮,看起来和屋瓦也没什么区别。她眯着眼睛,一时没看出来。
耶律祁忽然微微倾身,捏住她下巴,笑道:“我弹错了一个音,你至于惊吓成这样?”他顿了顿,颇有几分感慨地道,“绯罗,你还是这种惊吓模样,让我看起来,最真实,最……亲切。”
绯罗一怔,慢慢转眼看他,随即眼神爆射出狂喜。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试图和他谈起旧事,唤起他对当年的绵软回忆,好填平当年那些分离和决绝所划裂的巨大鸿沟,然而也许是当初受伤太重,又或者当年的寒气早已彻骨,他微笑、游离、回避、避重就轻,如一缕烟气浮游来去,总让她抓握不着。
然而此刻,终于听他主动提起。
“哥哥……”她立即动情地,慢慢将脸贴在他的掌心,“你知道吗,其实没有你,这么多年,我内心总是凄惶的……”
屋檐上景横波和天弃,还在僵硬地立着。
她被抱在天弃怀里,他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彼此的热力隐隐透出来,一时她脑中有些混乱。
有几分刚才的惊吓,也有几分对此刻的茫然。
不过一霎之后她便清醒,用指尖去戳天弃的手腕,这死人妖,今天是怎么了。
一戳之下觉得他手臂坚硬,却很温暖。
她手指慢慢顿住,若有所思。
他微微一颤,赶紧将她放开,两人面对面呆立了一会儿,景横波换了个方向,再次悄悄蹲在了洞口边。
天弃有一会儿才掠过来,风里长发微微散乱。
下头的对话氛围,却已经和先前不同了。
“哥哥……”绯罗一把推翻了琴,扑入耶律祁怀中,“当年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反出家族,是我不对,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耶律祁默然,烛光下面色微白,半晌道:“你身为养女,不愿依附家族,有了更好的机会想要脱离,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你这求得原谅的话,大可不必和我说,或者该和询如说才对。”
绯罗脸色白了白,颤声道:“我也对不起询如姐姐……”
“我和询如家姐,都将你视为妹妹,从未将你当做养女看待,所以当年你那样哭求我们,我们也都拼了命帮你……”耶律祁声音渐低,“万恨询如当年因你而身遭噩运,万幸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你害了她。”
“我……我……”绯罗垂头抽噎,“……我当时迷了心窍……”
景横波在上头悄悄竖中指,假哭也需要技术,能真诚点吗?
“我也因你成家族罪人。”耶律祁淡淡道,“不过能看你步步青云,飞黄腾达,以孤女之身,成襄国女相,也算是一件颇安慰的事。”
景横波皱起眉,觉得这话很有些不对劲。综合这两人对话信息,绯罗原本该是孤女出身,被耶律祁父母收养,所以她喊他哥哥,却没有血缘关系,保不准两人还有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然后绯罗长大了,不甘于在大家族里做个默默无闻的养女,攀龙附凤,想要脱离家族。但她的脱离肯定不太光彩,比如去做人家小妾什么的,耶律那种大家族肯定不允许。由此便有了冲突,然后想必耶律祁当时袒护了绯罗,但结局惨烈。当然这结局不用绯罗承担,她最后确实飞黄腾达了。
倒是耶律祁所谓的家族罪人颇费疑猜,如果是家族罪人,又怎么会让他代表耶律家族出来做这个左国师?不过话说回来,似乎之前在帝歌,耶律家族虽然有大宅,但耶律家族的人很少参与到朝政中来,很多时候是耶律祁在孤军奋战,耶律家族更多是在本国禹国发展,这么瞧来,倒真有点赎罪味道……
“哥哥……”绯罗忽然好似情难自抑,猛地扑入耶律祁怀中,紧紧抱住了他,“帮帮我……帮帮我……”
带着颤音的哭泣在静夜里幽咽,音调的起承转合似乎都经过了修饰和锤炼,似幽怨似呻吟,听得人浑身也似要发麻发颤,景横波搓搓胳膊,看看身边天弃,他一动不动,眼神光芒闪烁。
这家伙定力倒好……
只是换成耶律祁可不一定,青梅竹马,佳人在怀,旧事唏嘘,梨花带雨,景横波有点忧愁,这要等下发生限制级画面,自己是冒险掀开挡洞口的黑布看呢还是只是听听就算呢……
底下耶律祁的声音,似乎终于受了感染,略略低沉,道:“我能怎么帮你?”
绯罗听他口气松动,大喜抬头,急忙道:“很简单。杀了雍希正便可。不过他向来躲得好,轻易绝不肯出门,凡出入必有护卫数百,杀手很难得逞。但他成亲总不能不出面,公主下嫁,按例宫中会有大型宴会,你陪我出席,到时候我留在众人视线中,你找个机会帮我解决了他,顺便咱们还可以栽个赃,栽在纪一凡身上,他喜欢和婉公主很久,但又碍于和雍希正的朋友关系,以及辈分原因,自愿退让,他是除雍希正外,襄国朝廷最有实力竞争大相的人选,正好一箭双雕,把他也斩草除根!”
“哦?好计。”耶律祁慢慢地道,“那么,我该以什么身份陪你出席呢?当然,我本来身份自然是不行的。”
“这个……兄妹?”绯罗瞟着他神情。
“你不是不愿被人知道你的身世么?”耶律祁的笑不像是笑。
“那么……未婚夫?”绯罗立即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耶律祁盯着她,唇角慢慢勾起。
第327章 当街抢男(1)
景横波听着,撇撇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厢情愿。
她忽然觉得不对,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她慢慢抬头,就看见一人忽然趴在了她身边,一双微微眯起,似有酒意的眸子,正将她上下打量。
不是天弃!
景横波这个念头还没闪过,头顶“呼”地一声响,风声卷过,天弃已经出手。
那忽然出现的家伙平平飞起,衣袍散舞,身子诡异地在空中一扭,伸手来夺天弃的面具。
天弃立即游身避过,一转身翻转出诡异的弧度,手忽然就从那人脚底伸出,握住他脚踝向外一甩。
那人如纸片般被甩出去,毫无声息,因风荡如柳絮,刚刚被甩出屋顶范围,他脚尖顺势在一旁一棵大树上一勾,呼地一声又翻了回来,掌风一拂,还是拂向天弃的面具。
天弃再次弹身躲过,身形如烟浮游而起,贴那家伙背翻过。
两人在屋瓦上打得翻翻滚滚,景横波看得目瞪口呆——两人都怕惊动底下,都出手留有余地,都只将轻身功夫发挥到极致,看似打得惊天动地,却一丝声音不出,一片瓦块不惊,连旧瓦缝隙里几根枯草,都没有折断。月光下只见黑影青影翻覆似云,捉对成毬,看久了,恍惚让人以为那不过是两团纠缠冲突的烟气。
不过看久了,景横波也渐渐看出了门道来,天弃的出手,还是要比那后来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要高上不少,但他的顾忌更多,他不能发出声音,要顾忌着她,甚至还要护着自己的面具。
景横波看出来了,那不速之客自然也看得出来,忽然身子一转,倒溜而回,反手一把抓向景横波。
天弃大惊,立即闪身扑来,那家伙嘻嘻一笑,抓向景横波的手一缩,又去抓天弃面具。
天弃又让,这家伙又扑向景横波,伸手去摸她脸,天弃闪电般掠来,那家伙手指擦景横波脸颊而过,一翻身卧倒,一抬手,又锲而不舍地抓天弃的面具。
天弃只得再让,如此三番似乎动了真怒,衣袖一挥,景横波忽然觉得四面空气一紧,与此同时那滑如游鱼的家伙身形也一窒,天弃五指如钩已经抓下。
那家伙只来得及衣袖一甩,射出一枚钢钉,正冲着天弃面门,然后闭目等死。
“叮。”一声微响,景横波看见天弃面具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缝。
天弃身子一顿,随即似被击中,身子一个倒仰,落入屋后树丛。
景横波一惊——那钢钉伤到他了?不太可能啊?
正想冲过去看,只听得底下一声厉喝:“谁!”
景横波暗叫不好,看打架看得太入神,忘记底下有人,刚才钢钉发出声音,一定被听见了。
对面那家伙,忽然对她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很好看。
但景横波却心中一跳,直觉不好。
还没等她逃开,那家伙伸手,轻轻巧巧,将她一推。
景横波唰一下掉下去。
那一霎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急忙瞬移一下,保证自己不被跌死。
站定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肚子里大骂:姐回头一定扒了这家伙的皮!
第二反应就是抬头,对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耶律祁,和目瞪口呆看着她的绯罗一笑。
“你……”绯罗指着她,脸色微微苍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中杀机一闪。
“她……”耶律祁立即要开口。
“我的未婚夫,干嘛要让给你冒充丈夫?”景横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来就好啦。”
耶律祁霍然转头看她。
景横波却不看他,只爱娇地将头搁在他肩头,对绯罗挑衅地眨眨眼,“女相年纪大了,这种事还是我夫妻替您操心吧,啊?”
“呃……”绯罗脸色阵青阵白,似乎被冲击得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道,“你……哪来的未婚妻?”
景横波笑而不语——开头她已经写好了,后续她不管,该枪手耶律祁上了。
既然莫名其妙给推了下来,一霎之间她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万幸她的化妆技术不错,又压住了声音,绯罗震惊之下,还真没看出来。
至于耶律祁,他肯定知道。
果然耶律祁反应也很快,立即微笑扶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你怎么跟来了?真是调皮……”又对绯罗从容地道,“这位是我禹国南氏的小姐,目前算是我的未婚妻。”
“南氏怎么会和你耶律家结亲?我之前怎么没听说?”绯罗眼神疑问。
“你离开禹国的时候还早,没道理后面的事都告诉你。”耶律祁答得也不客气,“这是家族的安排。你知道,我是有过错的人,家族的安排,我无法反对。”
绯罗被击中软肋,顿时闭嘴。耶律祁的过错,可是因为她才犯下的。
“不过,我对南姑娘很满意,”耶律祁转头,对景横波一笑,“她热情亲切,灵动聪颖,品行端良,宜家宜室,正是我耶律祁心向往之的正室人选。”
景横波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忍住不看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将脑袋温柔地靠在他臂膀上。
头顶似乎又有裂瓦的声音,不过这回绯罗心神不定,也没注意到。
“你未婚妻?”她分明还是不信,眼神上下打量,“她跟来的?还是你带来的?她怎么可以偷听你我之间的秘密?”最后一句声音转厉,杀气凛然。
“自然是我带来的,我们夫妻同体,生死与共。何来秘密之说?”耶律祁笑容温柔直可醉人。
绯罗的脸色越发难看,“不行!这是我的秘密!我不容人窃听!我要处置她!”
“你不想我帮忙了?”耶律祁淡淡地道。
绯罗步子停住,眉宇发青,“你……”
“我知道你在院子不远处应该有埋伏人接应,”耶律祁冷冷道,“但你确定那些人还在吗?”
绯罗脸色大变。
“你和我私下相约,还要备下护卫戒备,你戒备的是谁呢?”耶律祁微笑,笑意深凉。
第328章 当街抢男(2)
“不不,我不是为了防备你……我如果不信你,怎么敢和你单独在这祠堂见面……你绝对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绯罗急忙解释,“我只是担心还有敌对仇人靠近,比如雍希正他们……”
“你如果想动我的人,”耶律祁温柔地道,“那我可能就要辜负你的信任了。”
绯罗咬紧了下唇,再看一眼景横波,老祠堂里光线昏暗,一直甜蜜蜜依靠着耶律祁的景横波,看起来就是个长相尚可,确实有几分大家气度,却又毫无城府的少女。
景横波现在不穿高跟鞋了,连身高给人的感觉都已经和以前不同。
景横波感觉到绯罗眼睛里都是杀气——这种女人,其实最爱的只是自己,却有极好的自我感觉和极强的占有欲,所有优秀男人在她们眼里都是猎物,所有猎物哪怕她们不需要,但在她们潜意识里,也该等着自己去要,一旦被别的猎人抢先,顿觉自尊受挫,果实被抢,恨不得分分钟操AK47灭人全家。
她由此笑得更加甜蜜和天真,靠着耶律祁臂膀姿态更加小女人。
一边笑一边奇怪自己,明明眼前是仇人之一,明明确实在恨,但依旧能做得了戏,能摆得出笑,还没有一丝困难。
也许死过一次的人,终究不同了。
对于绯罗,包括害过她的所有人,她都不打算一刀子捅死算完。
她要所有人尝遍人生跌宕苦涩滋味,她要他们一样经历从天堂到地狱,从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的痛苦历程。
像失败的蹦极,大头直冲而下,一路跌落惊声尖叫,受遍心脏折磨,最后迎接轰然结束的撞击。
人间苦痛,死亡才是最简单的事。
耶律祁含笑侧头看了看她,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景横波一怔,这好像有点过了。手偷偷伸到他背后,用劲捏他的腰肉——让开!赶紧让开!
耶律祁岿然不动,眼眸中笑容更盛,状如受虐狂。
哪怕此刻景横波腰上裹了几层布,触感僵硬粗壮,他依旧似能感觉到粗布之下纤细线条和柔嫩肌肤,笑得眼神流转,似有光。
两人看起来亲亲密密,屋瓦上似乎又有异声,景横波也不知道上头怎么回事,只好拼命咳嗽,掩饰了过去。
“那我的事怎么说?”绯罗强抑了半天怒气,冷声问,刚才的娇柔委婉,都没了。
“未婚妻怎么说,就怎么说。”耶律祁深情款款看景横波,真如一个尊重未婚妻的好丈夫。
景横波对他甜蜜一笑,手上加重死命捏,一边更加甜蜜地道:“我觉得很好玩啦,既然这位大婶说需要你帮忙,又是从小的交情,帮一把也行啊,不过话说在前头,”她嘟起嘴,撒娇地道,“你身边的人只能是我,带出场的人只能是我,什么阿猫阿狗老太婆丧门寡的,可不成。”
灯光下绯罗脸色铁青,绞紧了手指,才能止住那愤怒的颤抖。
“自然只能是你,”耶律祁宠溺地刮了刮她鼻子,心情很好地转头对绯罗笑道,“我和未婚妻会出席雍希正和公主定亲的宫宴,你找个理由让我们进去就行了,之后的事还是按原计划进行,总之会帮你达成目的,如何?”
绯罗想了想,无可奈何地道:“好吧。”咬了咬牙她恨恨道,“如果不是雍希正收买了我这边的人,知道了我的属下布置,我用自己的人也能解决问题,何须劳烦你!”
“既然知道是劳烦,就不能光动动嘴皮子就算了是吧大婶?”景横波立即接话,“驱使人家,难道不该付点酬劳吗?我未婚夫身份这么高,酬劳也应该和他的身份相匹配吧?就算他和你从小有交情可以打个折扣,但我和你可没有交情,我替你辛苦跑这一趟干这杀人活计,你难道不打算意思意思吗?还是您靠自己的脸,不付钱让人干活习惯了,以为遇上我未婚夫也是如此?我未婚夫可不是那种脑满肠肥看见三流姿色都腿软的猪哥……”她笑吟吟伸指一戳耶律祁脸颊,“他可是坐怀不乱,高风亮节,人品高洁,从不好色的正人君子!”
“是极。”耶律祁毫无愧色点头答应,高洁地将她的腰搂得更紧。
屋瓦吱嘎声不绝,这回咳嗽都掩不住,绯罗抬眼看了一眼,冷笑道:“到底埋伏了多少人偷听?”
“我的一个护卫而已。”景横波干脆承认。
“果然不愧是南家的小姐,锱铢必较好算盘。”绯罗一脸轻蔑,看也不看她,转向耶律祁,“耶律祁和富商世家联姻,也真真是堕落了。”
“要堕落也是我一个,”耶律祁立即微笑接上,“谁让我是家族罪人呢?”
绯罗只好再次闭嘴。
“再说,商人世家又如何?遇见小南,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没有理由在她面前骄傲,只希望她能接纳更多。”耶律祁侧过头,凝视景横波,灯光下眼波如水,似可溺人。
景横波一直嬉笑对待,此刻遇上这眼神,倒怔了怔,松开了一直掐他的手,身子不着痕迹向后让了让。
感觉到耶律祁的手臂微微一顿,也轻轻放开了她的腰,耳畔似有浅淡叹息,若有若无,也不知是不是幻听。
下一瞬她见他微笑如常,“女相,我家小南的提议我觉得甚好,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你我之间,原不必假惺惺客气是不是?”
“好,”绯罗咬牙,“那你要什么?”
耶律祁侧首看景横波。景横波却还没想好,眼珠一转笑道:“回头再联系吧,大婶嫁了三任丈夫,个个权势煊赫富甲天下,想必好东西极多,我得好好想想才能不吃亏。”
她左一句大婶,右一句三任丈夫,绯罗本来涵养就一般,此刻终忍无可忍,霍然抬手,指了指景横波,森然道:“你好自为之!”
“你也好自为之。”耶律祁立即道,“我胆子小,很容易把威胁当真,先下手为强呢。”
绯罗手指僵在半空,半晌,猛然放下,大步转身走出去。
价值千金的凤桐古琴挡住了她的路,她看也不看,抬脚一踢,那史上最悲催道具撞在墙上轰然四碎。
第329章 当街抢男(3)
景横波的娇笑声,随后传来。
“就说大婶有钱!看!这么值钱的琴,说摔就摔了!未婚夫,你说,咱们和大婶要个什么好呢……”
笑声在绯罗走出门后戛然而止,景横波一巴掌狠狠拍在耶律祁手臂上,“让开!”
“你说,咱们和她要个什么好呢?”耶律祁不放,俯在她耳边悄悄道,“小波儿,先前你说未婚妻的时候,我真的……”
头顶咔嚓一响,一块瓦片忽然掉落,耶律祁闪身让开,景横波顺势挣脱了他。
“上头是谁?”耶律祁皱眉看着屋顶,脸色很不好看。
景横波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屋顶,慢慢笑了笑。“或者咱们可以一起上去看看。”
“先别急,”耶律祁笑道,“未婚妻,我忽然想起,我还欠你一个定亲礼物。”
“咱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我觉得你三心二意夹缠不清,已经把你给甩了。”景横波挥挥手,“交换礼物那码事,算了算了啊。”
耶律祁神情却很认真,一把拉住她,摊开掌心。
掌心一枚戒指,看不出质地,泛着时光积淀般的古铜色,镶嵌一颗光芒流转的猫眼石,幽黄灯光下那猫眼暗光吞吐不定,若生幽魅。
一看就是好东西。
景横波立即拒绝,“我讨厌戒指。”
确实讨厌戒指,看见这东西就觉得堵心。
“你可看走眼了,这可算不上戒指。”耶律祁俯下身,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上头瓦片又似有裂声。
景横波神色倒慢慢松动了,半晌“唔”了一声道:“既然这样,借用了。”伸手拿过戒指,却不戴,收在袖子里。
耶律祁笑得很满意。带她纵身而起,落在屋顶上,先前那个不速之客已经不见,天弃一个人站在屋顶上,衣衫飘飘,慈眉善目的土地爷爷泥面具依旧戴着。
“咦,刚才那个人哪里去了?”景横波东张西望,走到他身边。
天弃转身对黑暗中一指,景横波忽然笑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开口?”
“你”字刚出口,她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匕首,一刀捅了过去!
“唰。”一声,耶律祁同时闪电般掠来,一掌对天弃面门抓下。
“你是谁?”
喝声里,天弃蓦然一个铁板桥后仰,景横波的匕首擦他胸膛而过,带起一片黑色衣袂。
耶律祁的手也到了,猛地抓住了他的面具,咔擦一声面具已裂。
天弃人影顺势倒翻,脱离两人围攻,啪一声再次落入屋下树丛中。
耶律祁哪里肯放过,扔掉手中面具,笑道:“扒了你的皮,看你这回还能装谁。”探头一望正要追下。树丛中忽然站起一个身影,仰头大骂道:“你两个莫名其妙干什么?好好的干嘛打人家!”
景横波一呆,掠到屋脊边缘的耶律祁险些栽下去。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树丛里站起来的人,月光下清清楚楚,可不就是天弃?
“你……你刚才……”景横波有点结巴地指着他。
刚才明明她觉得天弃不对劲,行为举止似有不同,而且最关键的是,从他去过土地龛之后,再出来就没说过话,一开始因为在偷听,她也没说话,没在意,但后来他拼命护面具,又死不开口,就让她怀疑了。
一开始她怀疑过是……他,但后来发现他体温温暖,却又明显不是。不禁暗恨自己疯魔了,怎么看见谁都当成那个人?
因此在底下,她不动声色和耶律祁打了暗号,两人上来同时出手,将“天弃”面具击碎,原以为能看到一张不一样的脸,谁知道树丛中站起来的,还是天弃。
他刚刚掉下去,就从树丛里站了起来,这时辰太短了。天弃是在土地龛那里才有过短暂消失,如果出问题,真天弃也该在土地龛那里,不可能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刚才怎么了?刚才你们莫名其妙突然对我出手,哪根筋搭错线了?”天弃一脸怒气,跳上屋檐。
景横波揉揉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理了理思绪,问:“刚才一直是你?”
“是啊。”
“那刚才发生了什么?”她问。
“我们偷听底下谈话,然后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小子,和我打了一架,我被逼下屋顶,他把你推了下去。”天弃答得飞快。
景横波眨眨眼,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土地龛那边不知道谁烧了劣质的烟,熏得我嗓子难受,不想说不行吗?”
“行,行,”景横波无奈地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死命护住面具?”
“不懂武功的人就是问题蠢。”天弃神情比她还无奈,“你看不出他想抓的不是我的面具,是我的脸吗?那小子武功就在手上,一手的九练铁爪功,如果给他抓住了我的面具,我的脸皮也要撕下一层来,我这如花似玉的脸毁了,你忍心?”
“好好好我不忍心,”景横波以手招架,避免去看天弃娇嗔的如花似玉的脸,嘟囔道,“刚才你那么护我,我还以为……”
“我护你也护错了?”天弃得理不饶人,“那行,以后偷溜别找我保护你。大半夜的吹风打架,还差点被你们给杀了。这活计干不来,走人!”说完撒手就走。
“哎哎别生气嘛。”景横波只好拽住他,赶紧哄矫情的人妖。哄了好一阵,天弃铁青的脸色才恢复正常,抖抖胸口破裂的衣裳,怒道,“赔我一件衣裳!”
“好。”
“要你以前那种裙子。”天弃得寸进尺。
“天弃!”耶律祁立即怒喝。
天弃立即醒觉说错了话,赶紧闭口,嚣张气焰立即没了,有点不安地看着景横波。
景横波有轻微的出神。
一瞬间忽然回到九宫大街,她带着紫蕊在帝歌街头展示现代装扮,日光下小井前,款款回首,一笑也曾倾城。
哦,不,能倾城的从来不是容颜,是那翻覆多变,算尽机关的人心。
曾经的女性商业帝国梦想,不知何时已经散去,那些曾经最爱的化妆、脂粉、衣裳、首饰……忽然就被那一场风雪卷走,当她再次施展化妆妙手,用途只是为了骗人杀人。
第330章 当街抢男(4)
朝夕之间,心境颠覆。
迎着两个男人不安又关切的目光,她慢慢地笑了笑,转身,指着帝歌的方向。
“何必畏惧提起过去?如果都不能面对,以后怎么颠覆重来?”
“看着帝歌。天弃,我的化妆品、首饰、所有漂亮裙子,都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会拿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送给你。”
三个人一路回去时,景横波问起耶律祁可认识那突如其来的小子是谁。
“脸白白的,挺清秀,个子挺高,一双眼睛总像喝醉了一样眯着,不过笑起来很好看。”景横波描述,“对了,他身上还真的有酒气,我闻见了。”
“不会是纪一凡吧?”耶律祁想了想,笑道,“襄国副相雍希正的知己好友,襄国三大世家之一纪家的嫡子,襄国纪王后的最小弟弟。真真正正的襄国名门贵介子弟,据说平生潇洒风流,最爱美酒和女人,每日无酒不欢,是崇安城最负盛名的浪荡贵族。”
“就是绯罗一箭双雕里,那只第二只雕嘛。”景横波哈哈一笑,“这家伙居然也在,还全部听了去,这下有趣了。”
“他既然听了去,绯罗的计划就实行不了,你我可是绯罗计划的实施人,咱们还盘算着要她的贵重酬劳呢。”
“钱要赚,事要办,但到底怎么办,就看咱们自己了。”景横波笑嘻嘻地看着耶律祁,“不过有句话要先问你——你那个小青梅竹马,我想和她作对,你舍不舍得啊?”
“她不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从来将她当妹妹看,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耶律祁淡淡道,“小波儿,我这一生极少舍不得,但定有舍不得,只是真要论起舍不得,肯定不是对她舍不得。你要不要猜猜,我到底对谁舍不得?”
“你玩顺口溜啊?这么多个舍不得听得人耳朵晕。”景横波立即甩开手,笑嘻嘻大步走在前面。
天弃对耶律祁扮个鬼脸,用口型道:“落花有意。”
耶律祁笑了笑,抱着手臂,看着景横波决然前行的背影,慵懒神情底,泛上浅浅萧索。
景横波回到客栈,卸了妆,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再化了个妆,想要找七杀谈一谈。
不是谈要他们帮忙,这七个逗比武功高,却是破坏狂,顶多只能关键时刻救救急,绝对不能拿来执行具体计划。
景横波想着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安安静静配合完成她的计划,还没走到七杀的房间,就发现那一排他们的屋子都空着,问小二,回答说那几个房间的客人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什么盘缠不够了,要出去卖艺。
景横波扶额——盘缠短期内是肯定够的,这群家伙是不安分毛病复发,一定又去惹事了!
问明了他们在最热闹的南泉街“卖艺”,景横波便收拾着准备去看看。
紫蕊拥雪劝阻,要她好好休养,景横波却觉得自己的伤,休养不休养没什么区别,反正该发作的时候还是会不定期发作,不发作的时候倒也如常,七杀说她不能施展太多瞬移和操控之能,那就省着点用罢了。
而且她每次毒伤发作的时候,天香紫蕴藏的丹药之力会同时被调动,她能感觉到毒发每一次,天香紫护体之力强一层,也算因祸得福了。
景横波收拾好自己,出门之前,想了想,又从包袱里翻出耶律祁给她的戒指戴上。
因为绯罗回了襄国,二狗子和霏霏被勒令留在客栈,毕竟当初她在帝歌,身边两只宠物在重臣之间也颇有名气。
二狗子只好悻悻留下和霏霏小眼对大眼,景横波表示希望回来看见它鸟毛还是完整的。
景横波带着紫蕊拥雪,和耶律祁天弃,分三批出了客栈,仍然是各自装不认识。
还没到南泉街,就走不动了。
道路被蜂拥而来的人群给堵住了。
“前头有好戏啊!”
“快去看啊!”
“到底是什么新玩意?杂耍?御兽?早看腻了!”
“不是,是卖人!”
“哟,这个新鲜,得瞧瞧!”
人声纷涌而去,顺着南泉街如潮流一波波流过,景横波听得好奇——卖人?
想了想,一拍脑袋。
不会是那七个逗比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样了吧!
本来人多她不想凑热闹,这下越想越觉得不安,只好顺着人流一路往前走,无意中一抬头,看见前面一座茶楼上,有人啪一声推开窗扇,正好奇地向下看,似乎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随即又有个男子走到她身边,似乎怕她被人看见,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景横波忽然觉得那男子身影有点眼熟。
只是一眼,随即她就被卷入人流,几乎不用自己行走,很快就被推到了南泉街口,果然老远就听见了锣鼓声,还有尔陆那个破锣嗓子。
“卖兄弟啦!卖美男啦!如假包换的绝世美男,一两银子一晚啦!”
景横波噗地一声,拉着紫蕊和拥雪道:“走。”
这群逗比又不靠谱了,爱卖不卖,估计谁买了谁倒霉。她才不要搅这浑水。
但是走不掉了,人越来越多,还真拥挤进来不少女人,很感兴趣地望着七兄弟。
襄国确实女人较多,据说古早的时候叫“香国”,取的是第一任大王的名字。第一任大王是开国女皇身边第一女将,地位极高,襄国靠帝歌也近,和其余几国几部也多有交联,天时地利人和,多年积攒之后,经济发展为六国第一。一般经济实力较强的地方,民风就会相对开明,这点从绯罗嫁了三任夫君,还能在襄国政坛上爬到高位这一点,就可以充分地看出来。
据说襄国有不少女子撑起家业,经商从政,地位颇高。
所以此刻挤进来不少女人,都饶有兴致地对台上指指点点。
景横波看看场中,七兄弟除了伊柒外,各自精心打扮了,在场中搔首弄姿,时不时展示一下花拳绣腿。而且很明显在争风,你耍一段拳,我就来一套轻功,他就展示双节棍,另一个剑光霍霍如清波,把个场子中搅合得风声虎虎,引得姑娘小子们一阵阵尖叫。
第331章 当街抢男(5)
景横波严重怀疑这七个人是不是又打了什么赌——比如比谁卖得价钱最高,以及最后骗的钱最多啥的。
她还严重怀疑,这几个逗比,自卖自身,卖得出去吗?
不过当她终于仔细看了看今天的七杀之后,不得不承认,也许,可能,大概,一定是卖得出去的。
价钱应该还不错。
以往每次遇见七杀,他们不是吵闹就是在惹事,她还真的没有心情好好端详他们,此刻认真一看,才惊觉——姐身边这么多美男!
尔陆古铜色肌肤,长眉浓鬓,凤目薄唇,周身洋溢极浓的男子气息。
山舞文弱温雅,气质温和,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文秀书生模样。
司思是个精灵般纤细的少年,年纪不是最小,但看起来最小,肌肤是一种奇异的浓郁的白,眼眸隐藏淡淡紫色,似有域外血统。
武杉是个清纯的伪和尚,粉红脸颊头发乌亮,据他说他就是舍不得这一头绝世好头发,才明明一身佛骨却没有剃度。他是七人中看起来最舒服的一个。
陆迩高大轩昂,鼻直口方,周身线条如雕刻,细腰长腿,天生性感,放现代就是顶级男模的胚子。
戚逸年纪最大,长发散披青带勒额,微微留点胡茬,一双勾魂桃花眼,看人时不笑也风流,周身那种天涯浪子落拓江湖载酒行的奇特魅力,最吸引所有香闺寂寞的熟女。
一人一型,都算出色皮相,虽然比艳花深雪的两大国师逊色,但放在普通人群中,个个出众,更难得的是聚在一起的惊艳效果。
不过前提是他们不开口。
景横波觉得这世上想要凑齐这七种类型很不容易,名字还那么巧,一定是紫微上人的恶趣味,这老家伙,不会是个断袖吧?
她在这里走神,那边台下已经喊起价来了。
“绝世美男哎哎!可悦目可赏心可护卫可暖床,能文能武,价廉物美,雄风非凡,童叟无欺,一两银子起价,价高者得!”伊柒敲着锣鼓,将戚逸推出来,“这是大哥!擅长‘千丝缠’,最长记录三天三夜,别问我什么事三天三夜,自己想!现在,开始!”
景横波又是“噗”地一声。
这七个逗比,穿越过现代看过拍卖吗?
戚逸掠掠长发,手指点在下巴,扭腰送胯,摆个S型。
景横波捏住下巴,决定等会回去和他要版权费——这明明是抄袭姐的造型!
几乎立刻,台下就开始喊价,一图个新鲜,二图个好玩,喊价的全是小厮打扮的男人,却在不远处,有熟女少妇,遮着扇子望着台上落拓风流的戚逸媚笑。
景横波扇扇风,对紫蕊面无表情地道:“有看中的没?看中给你买一个回家耍。可出气可踢打可恶整可SM,倒贴钱给你。”
“谢了主子。”紫蕊立即退后,“奴家还想多活几年。”
景横波表示这才是真理。
那边已经喊起来了。
“十两!”
“二十两!”
“五十两!”
“一百!”
很快喊价就变成了几家富户之间的竞争,多半是那些掌握一定家业,有一定话语权,又春闺寂寞的太太们令人出手,反正七杀这种体格,说起来买个护院也当得。
戚逸的成交价最后是两百两,这价格足可以买一般佣仆上百,逗比们在布围后兴奋地分钱。伊柒大肆推销剩下的几只,很快就以各种高价将另外五只都卖掉,那六个跟随主家回去时,挤眉弄眼击掌,景横波估计到晚上,主家们就会发现人失踪了,钱也没了。
她决定要离他们远一点。
“小七七呀我舍不得你呀……”每个逗比走的时候,都抱着伊柒大腿和他“生离死别”,很快伊柒身上就沾满了他们擤上去的各种鼻涕口水……
伊柒忙着数钱,打定主意这袍子不要了,等下私吞了他们的钱,去买件襄国最贵的冰丝袍,不,要买三件,一件穿,一件垫,一件用来擤鼻涕!
“卖完啦卖完啦。”他数完钱,对众人挥手作别。
旁边一座楼上,忽然有人啪地推开窗子,探身下来大声喊道:“喂!你们不是说七个人一起卖的吗?你怎么不卖?”
伊柒一怔,抬头向上看,楼上探头的是个少女,生一双圆大眼眸,浓黑眉毛,本来该是很英气的相貌,偏生眼睛特别水汽盈盈,整个人平生矛盾美感,是个长相很有特色的女子。
行为也很有特色——她一手指住了伊柒,大声道:“我看中你了,就买你!”
闹哄哄的街市一静,众人脸上表情顿时变得丰富多彩。
先前拍卖如火如荼,买家其实也多是女人,但无论如何,表面上是买护院,出面的也是各府长随。总得顾几分颜面。不好太惊骇视听。
没想到,众多贵妇熟女都没敢做的事,这一看还是妙龄的少女,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做了。
一时间大街上所有人的脑袋,都如向阳花一般向着那楼。从上往下看,是黑洞洞无数张开的嘴,撒一把瓜子,数百人能吃到。
楼上窗户后,一只手伸了出来,似要拉走少女,少女却任性地甩开那手。
“一千两!”她怒气冲冲大声道,顺手抛下一张银票,“一口价!”
伊柒赶紧接住,接住了又觉得烫手,目光四转,忽然对着人群开始做口型。
“媳妇!快来买我啊!不然你夫君就要被人买走啦!”
众人不晓得他嘴一张一合地要干嘛,面面相觑,人群中景横波扶额。
不用猜他说什么,看懂媳妇两个字就行了。
伊柒这家伙又要拖她下水了。
“媳妇啊,我的身我的心我的人都是你的,你再不买我我就把你揪上来了啊!”
耶律祁就在她左近,看那似笑非笑神情,似乎打算使坏。
景横波从地下捡了一块不知道谁丢弃的木板,挡住脸,开始举牌。
“他我也要!”她道,“一千零一两!”
轰然一声,众人仰起的脑袋唰一下降落,转向她的方向。
第332章 神秘者的温柔(1)
木板死死挡住了景横波的脸。
她丢不起这个人。
楼上的少女想不到有人搅局,柳眉倒竖,“两千两!”
景横波叹气,声音却一点都不低。
“两千零一两。”
“三千两!”少女要抓狂了。
“三千零一两。”
“四千两!”
“四千零一两。”
反正都比你多一两。
满街先是古怪的寂静,随即哄堂大笑。
楼上少女的脸已经涨红,忽然狠狠揪下腰上玉佩就要往下扔,一边有人扑过来拦她,急声道:“不能!”
景横波目光一凝——她认出了这个人!
昨晚那个推她下屋顶的!
“不关你事,让开!”少女狠狠将玉佩砸下来,“这玉佩价值连城,作价一万两!”
满街笑声被截断,众人都有些不安。价值万两的玉佩不是谁家都可以拿得出的,最起码也是绝顶豪门,这种人,得罪不得。
伊柒忙眉开眼笑地接住,用眼神示意景横波可以不用唱双簧了,他觉得这价钱可以了,足以让他在师弟们面前扬眉吐气,这么有钱不要放过,等下他就跟人家去玩一圈好了,回来赚了钱给媳妇买花戴么么哒。
景横波瞟了一眼那玉佩,决定不理他。
“一万零一两。”
哄然一声,众人都惊讶地转过脸来,想看看这真敢和豪门较真的女子是何方人士,可惜无论怎么踮脚转圈,景横波的脸死活挡在木牌后面。
“小波儿。”耶律祁凑近她,轻声道,“我若哪一日被人抢夺,你可会这般奋不顾身争我?”
景横波翻翻白眼——他哪只眼睛看见自己“奋不顾身”抢男人了?
她是被逼的好吗?
“你若哪一日被人围杀,我必奋不顾身添一刀。”她嘿嘿一笑。
耶律祁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在辨别她这句话的真假,换成以前他一定哈哈一笑当成玩笑,但是现在,哪怕笑容和当初一模一样,他也再不能确定真假了。
风雪星霜换,不复旧日少年。
楼上的少女出离愤怒了,粉脸铁青,也不说话,猛地将窗子一关,随即众人清晰地听见一阵啪啪啪下楼急速声响,接着从大门里闯出一个身影,一指伊柒,道:“抢了!”
人影连闪,立即便有一群大汉从人群中扑出来,一把抓住伊柒,三下两下扭了,伊柒也不挣扎,笑嘻嘻道:“哎哟轻点!”
一辆马车赶过来,大汉将伊柒往马车里一塞,自己跳上车,扬鞭便对人群闯去,众人纷纷让道,眼看马车以极快的速度绝尘而去。
这一番动作兔起鹘落,快到惊人,众人刚刚听清楚那一声抢,下一瞬人已经被抢到马车上带走。长街上寂静一刻,随即哗啦啦鼓掌,都觉得精彩——这一对女子各有各的霸气和决断,抢男人也这么威风凛凛。
那少女叉腰站在茶楼门边,微微抬着下巴,并不见得意之情,反而恼怒地看了茶楼一眼,茶楼并无动静,先前阻止她的男人没有跟下楼。
少女等了一会,脸色越发难看,重重跺了跺脚,道:“走,回去欣赏抢来的宝贝去!”
又一辆马车赶了来,朱轮雕鞍,金铃丝帘,十分华贵,少女又回头望了一眼毫无动静的茶楼,恨恨提起裙角上车,重重摔下帘子,道:“走!”
马车内光线昏暗,她在气头上,一屁股坐下来,忽然觉得有异。
身边有人!
她霍然转头,身侧,一个人已经甜甜蜜蜜地搂住了她的肩膀,笑道:“早上好呀。”
这个人自然是景横波。
“你……”那少女想叫,景横波的手已经捂在了她嘴上,“别叫,亲,我胆子很小,叫起来这万一手抖,刀子戳进了你肉里,那就不太好啦。”
少女只觉得腰上似有硬硬的东西顶着,顿时不敢乱动,含泪点了点头。
景横波很有兴致地欣赏着她,这姑娘生一双好眼睛,不流泪就已经水汽濛濛,一含泪那简直是一泓秋水,真当得上楚楚二字,就凭这双漂亮眼睛,这世上男人能抵抗她的就不多了。
只是性子却不怎么和这眼睛搭配得上。
景横波揪了一颗糖葫芦来吃,糖葫芦串的尖端正硬硬顶在少女腰上。
“你在吃什么……”少女不敢动,也不敢乱看,抽抽噎噎地问。
景横波咬碎冰糖,含含糊糊地道:“眼珠子。”
她嘴里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眼珠子被咬破,溅开,碎裂……
少女抖了抖,颤声道:“你……你别挖我眼珠子……我……我有钱,我给你钱!”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钱,”景横波惆怅地道,“反正我身边的人都没我有钱。”
“那……我给你当官,四品以下的官我都可以帮你想办法……”
“真的呀?”景横波欢喜地问。
“真的真的!你放了我吧!”
“我想当襄国大王可不可以?”
“……”
“那你要啥嘛。”少女张嘴要哭,“我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个了啊……”
“我啥也不要啊,”景横波亲亲密密地道,“你把我未婚夫抢去了,我总得跟着,和他先解除婚约,然后再给你主婚啊。”
“啊你是那个和我斗价的女人。”少女呜咽地道,“我不想抢你男人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喂,你当我是老鸨啊,二手货也要?”景横波摇头,“不行不行。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你抢回去,他也不能娶别人了,谁知道他有没有被你占过便宜?反正我是不要了,就送给你吧,我给你们主婚,你们欢欢喜喜进洞房,啊?”
“不要啊!”少女在她手掌下惨叫,“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那你要抢他干嘛?就为了和我斗气?可我记得是你先要抢他的,到底是和我斗气呢,还是和别人斗气?”
少女一下子不动了,眼睫毛扑扇两下,景横波立即感觉手掌边缘湿了。
她叹了口气。
第333章 神秘者的温柔(2)
果然没猜错。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傻叉女人。
“呜呜呜呜呜……”水龙头打开了,景横波感觉眼泪哗啦啦地漫过手掌,一眨眼连袖口都湿了。
她只好放开手,不然她担心等会儿整件衣服都不能穿了。
糖葫芦收了回去,有滋有味地咬,她翘起二郎腿,边吃边看街景——让她哭吧,一个沉浸在自己悲伤中的小女生,是没什么心力害人的。
“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小女生越哭越伤心,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坐不住,干脆伏到了她膝盖上。
“呜呜呜呜我喜欢他那么多年……”
“呜呜呜呜感情的事能让吗能让吗……”
景横波举着糖葫芦,瞪着眼睛,看着那一抽一抽的小脑袋,心想就这涉世未深的德行,家里大人怎么敢放出来的?
偷跑出来的吧?
在茶楼中约会男朋友,没谈拢,赌气之下为了刺激男友干出了抢人的事,结果对方还是无动于衷,小女生伤心失望,觉得被整个世界遗弃,现在正趴在女劫匪膝头哭诉。
开头很老套,结局很无厘头。
她叹口气,用糖葫芦敲敲那丫头的脑袋,道:“男人这玩意,最是心硬如铁。当他们做出决定不要你了,你哭破天都没用。快起来,我裤子都给你搞湿了。”
“呜呜呜呜呜他是喜欢我的,他一定是喜欢我的……”小丫头赖着不起,还往她怀里揉了揉。
景横波扶额,她后悔这一趟马车之行了,马车就是和她犯冲。
“呜呜呜呜我就要嫁了,再没机会了,他还是不肯给我一句准话……”小丫头眼泪好比水龙头,哗啦啦都喷在她衣襟上,“我连私奔都不要脸地说了,他还是那死样子……”
“私奔你妹啊,私奔历来几个好下场啊,一个男人在你富贵的时候都不敢娶你,难道你落魄了他就爱上你凄惨的容颜了?什么逻辑!”景横波挥舞着糖葫芦,咔嚓狠狠咬了一口。
“喂……”小丫头在她怀里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吸了吸鼻子,“你身上什么香气,真好闻,告诉我是哪个牌子的香粉,我觉得这香气特别让人动心……”
景横波立即一巴掌把她推出了自己膝盖。
不会遇上个蕾丝边吧?
“没有啦……”小丫头看懂她的眼神,忸怩地道,“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流连青楼酒肆,他说喜欢成熟女子的香气,你这种香气,应该就属于成熟女子吧……”
景横波险些把手中糖葫芦砸她脑袋上去。
渣男也爱!
有没有点自尊了!
她上车可不是为了救伊柒,纯粹是看见茶楼上惊鸿一瞥的那个男人,是昨夜在祠堂顶上偷听,把她推下祠堂的那家伙。想过来问问那人是谁。
现在她不仅想知道那人是谁,还想揪出来一顿暴打。
“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啊?”她笑眯眯地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小丫头立即警惕。涉及心爱男人,连智商都瞬间高上不少。
景横波耸耸肩——沉溺在爱河中的女人们,当你们智商用在男人身上时,自己的智商就LOW到谷底了。
“我是夜来香的老板娘啦。”景横波眨眨眼,“你那位情郎,保不准是我们楼里的常客呢。你要真想要,我下次帮你逮住他,洗洗干净送你床上啦。”
“你说的是什么话?”没想到那少女立即皱眉,不忍听的模样,“夜来香是什么东西?一凡去的都是格调高雅、崇安数一数二的醉梦楼,逸仙居之类的地方。楼里都是才貌双全的淑女大家,诗酒唱和那种,哪有你说的那种……那种……”她红了脸,狠狠瞪了景横波一眼。
景横波却根本没听,在出神。
一凡……一凡……这名字好熟,在哪听过?
马车忽然停下,外头有脚步声,车夫迎了上去,景横波听见熟悉的铁甲摩擦兵器的清锐声响。
她掀开一线车帘,一眼看见对面镶满铜钉的巍峨大门,以及视野里蔓延开的无际的青灰色墙壁。
熟悉的造型让她手指一顿。
然后她转过头,盯住了那少女,缓缓道:“你不会是和婉公主吧?”
长街上人群渐渐散了,紫蕊和拥雪不安地看着空荡荡的身边,无奈地对视叹气。
有个会瞬移的主子,实在是所有从属的悲哀。
耶律祁和天弃挤了过来,两人并无焦急之色。
“那马车是皇家马车。”天弃道。
“那少女是和婉公主。”耶律祁道,“没事。和婉不会武功,性子也好。虽有几分骄纵,实则是个善良女子,横波不会有事。”
“我怕和婉公主有事……”天弃嘟嚷。
景横波那个家伙,现在行事不可捉摸。众人都觉得心里没底。
“横波也不是胡乱行事的人。”耶律祁倒有信心。顿了顿,又一句意味深长,“她就算心中有怨,也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信她从来把持得住。”
天弃瞅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耶律祁心中泛起微微苦涩,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负起手,道:“明天就是公主定亲的宫宴了……”
马车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盘查,直接驶入了宫门。
从道旁护卫的姿态神情看,和婉公主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在宫中地位极高。
景横波记得耶律祁说过,这位公主是襄王独女,据说生她之前襄国大旱,三月无雨,全国上下用尽办法求雨而不得,眼看大难在前,此时公主降生,呱呱落地那一刻,一场暴雨降落于襄国土地。
襄王大喜,这场大雨如此及时,可免田地颗粒无收,活人无数。当即向帝歌为公主请封,所以按例六国国主之女只能称王姬,这位却得封了公主。
养在深宫,备受呵护的女子,天真烂漫不知世情,谈一场恋爱就以为轰轰烈烈,是这世界的全部。
和这种毫无阅历的小丫头打交道,景横波觉得自己用半个大脑就足够应付了。
第334章 神秘者的温柔(3)
马车还没在公主的明禧宫停下,景横波已经听完了整个故事。
简单的说就是狗血三角恋。
哦还有些不伦成分。
年少的公主在一次宫宴上认识了翩翩少年,情根深种,结果后来得知他是自己舅舅。
纪家嫡子,七少纪一凡,是纪王后的最小弟弟。和婉公主是惠妃所生,从血缘来说,和这个便宜舅舅没啥关系,但从礼法上来说,真真比人家矮了一辈。
纪一凡自然不敢挑战封建礼法,为此再三躲避,甚至游戏花丛,浪荡度日,不惜博京城浪荡子之名,也要让和婉伤心退避,另觅良人。
良人终于出现,襄国国主为和婉选择了同样芝兰玉树,出身大家,才具出众,美名满崇安的雍希正。
和婉自然不肯,定亲宴前夕跑出宫廷,不顾一切约会纪一凡,连私奔都说出来了,纪一凡只是不肯,景横波看见两人在茶楼争执,那时正是和婉最伤心失望的时候。
绝望之下她做出了当街竞价抢人的举动,也不知道是想刺激纪一凡还是刺激自己。
和婉一边哭一边说,擦鼻涕眼泪用了一箩筐手帕,自己被自己感动,哭了个昏天暗地。
景横波躺在躺椅上打呵欠,吃掉了一桌子的零食。
不过脑子倒没停止转动,一边吃一边想,盘干碗净时,一个初步计划已经成型。
绯罗想杀雍希正,嫁祸纪一凡。
和婉不想嫁雍希正,想嫁纪一凡。
自己想整绯罗,想在这事情中获得利益,至于是嫁祸还是嫁人,无所谓,单看能获益多少。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和婉以及这场宫宴,宫宴之后,婚事昭告天下,已成定局。再也无法挽回。
从立场上来说,和婉和雍希正成亲,雍希正获得大相位置,这就是对绯罗的打击,只要促成就好了。
不过……景横波瞟一眼和婉,这丫头已经不哭了,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转动很快,一看就知道八成盘算着什么缺德点子。
景横波知道这丫头并不笨,她先前伏到自己膝盖上时,袖子里可藏着贴肉的刀呢。
当然,自己袖子里也有刀,正搁在她后颈,她出刀未必能捅死自己,自己出刀却绝对能一刀断美人脖。
景横波弹弹手指,觉得宫宴之前不跟着这丫头,不放心。
“你的遭遇真令我无比同情。”她唏嘘着,拳头击在掌心,“没说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样感天动地惊鬼神的绝世凄美爱情在我面前夭折?我是一定会帮你的!”
“我就知道你是个义气女子!一定会打抱不平帮我!”和婉欢喜地抱住她手臂,“你那未婚夫,我掳进宫来了,我马上就把他放出去。”
“没事啊关着吧!”景横波满不在乎手一挥,“关久一点!省心!”
黑洞洞的暗室内,伊柒睡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大叫,“你们关着我就是了,马上我的未婚妻就会驾着祥云来救我……”
“未婚妻”睡在绣满祥云的被子里,享受着火盆的热气,和新认识的闺蜜一边吃零食一边聊天。
以她的狡猾和口才,和小丫头混成闺蜜,真是分分钟的事,景横波帮她重修了一个眉型,小丫头就认为她是生死之交了。
和婉穿一身雪白的寝衣,趴在被窝里,露一弯雪白的胳膊,毫无睡意地和景横波聊天。
景横波原本不习惯和人同睡一床,但这丫头拽住不放,景横波也担心身在襄国宫廷一个人不安全,只好答应,她曾笑问和婉“怎么一见面就对我这么信任,不怕我半夜宰了你?”,那丫头却得意洋洋答:“我小时候遇见过一位高人,他说我十六岁之前命中有小人为祸,给了我一方护身珠。那珠子有个奇处,如遇他人有恶意杀机,便会呈现异色。如果遇上命中贵人,则会华彩光耀。我先前遇见你的时候,珠子可没出现异色。”她说着便将脖子里丝绳串着的珠子拉出来给景横波看,忽然“咦”一声,惊道:“怎么变色了?”
景横波也一怔,心想自己并没杀机,怎么变色了?难道小算盘也算恶意?
再一看眼睛差点被刺瞎——那珠子华彩闪耀,光芒熠熠,直如夜明珠一般。
景横波急忙挡住眼,“喂喂,知道你这珠子牛逼,别闪瞎我的眼好吗?”
和婉怔怔地道:“啊,珠耀白光,贵人在侧……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见珠子发出这样的光……”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景横波,“我的贵人……是你吗?”
“怎么可能!”景横波失笑,“我不过是个普通民女,你却是个公主,我怎么会是你的贵人?你这种身份,还有谁能称作你的贵人?”
“这倒也是。”和婉收了珠子,睡回被子里,默默发了一阵呆,忽然道,“其实呀,这世上,比我尊贵的人多呢。可是我看那些尊贵人,大多脑满肠肥,尸位素餐,占据高位只为自身谋利,贵的只是身份,却不是人格。”
景横波很诧异这丫头居然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
“不过尊贵人中,也有我尊敬佩服的人……”和婉有点困了,声音渐低,“比如我特别佩服女王陛下……”
景横波抚摸她头发的手一顿。
片刻后她听见自己笑了笑,“明城女王?”
这个名字说出口,似乎也很平静。
“当然不是,她算什么东西?”和婉立即醒了,激烈地道,“老实说她要不是当初搞了那一出,最近又搞了一出,我简直记不得她的年号。”她撇撇嘴,“别的不行,阴谋诡计什么的,她倒擅长。”
“那你佩服的女王陛下,”景横波闲闲地道,“总不会是最近被流放的那个倒霉蛋女王吧。”
“别说她倒霉蛋!”和婉反应比刚才还激烈,一骨碌坐起来,瞪着她,“她欠缺的只是机会!她还会东山再起!”
景横波翘起唇角,静静地看这十六岁少女激动涨红的面孔,她真如那一世的追星族一般,坚决捍卫自己偶像的尊严。但是,自己当得起这个偶像吗?
第335章 神秘者的温柔(4)
“你为什么佩服她?她不过是个失败者。”她搔搔脸,打个呵欠,“你为什么觉得她会东山再起?她已经沦落到底,一无所有,连帝歌都永世不能回。”
“我佩服她很早,从听说她迎驾大典表现开始。”和婉神往地道,“襄国和帝歌最近,迎驾大典的细节,很快就传到了这里,当时整座宫廷的人,都在佩服她。一个女子,还是从大燕迎回的,无根无基的女子,竟然能打破历史,孤身通过迎驾大典,还把那群酸儒老头子气昏,实在太振奋人心了!”她眉飞色舞,“你知道吗,帝歌礼司的那群官儿,全六国八部都恨他们,我当年首次去帝歌参拜女王,仅仅为一个躬身礼的角度,就被他们纠正了整整三天!险些把我折腾出腰病!而那礼节原本可以免,当然,”她冷笑一声,“明城女王不肯免,她一辈子的荣耀都在这些礼节上,哪里肯放过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
“仅仅如此?”景横波懒懒翻个身,看外头分外明亮的月亮。
“当然不止。这只是让我们刮目相看。”和婉兴致勃勃地道,“后来祭司高塔一夜毁,女王挥手灭神器,百年豪门弹指灭,雷电收集戏权臣,也是足可以编出话本子的好戏呢。最关键的是,这些看似神神鬼鬼的事情背后,是女王为获得尊严和地位所做的努力,历朝历代,能独力通过迎驾大典的固然几乎没有,敢于还没登基就挑战千百年规矩,争取朝局论政权的,她更是第一个!”
“那又怎样?”景横波哈哈一笑,“太早暴露了野心,所以,败了。”
“话不能这么说。国内很多有识之士,认为女王在这种局势下能保自身不死,未必就能算败,天下民心在她那呢。”和婉不以为然,“知道我最佩服她是哪件事吗?灭桑家也好,能听政也好,说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但琉璃坊火马车那事,她舍身救百姓,危难之中竟然敢选择车撞成耀祖,保百姓。这份不畏权贵,只重民生的心,普天之下,几人能做到?”
景横波一笑——当时她可没想那么多,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对待生命一视同仁。紧急避险选择危害最少的那一种,是现代人在危急情况下必然选择。如果当初知道后来没能救下成耀祖,有那么惨重的后果,她会不会还会坚持救人?扪心自问,她也不知道。
“可恨我父王他们,还认为女王琉璃坊那样救百姓是傻,死几个老百姓嘛,又不是她的责任,为此得罪亢龙军,导致无法在帝歌立足,实在是大大地划不来。”和婉越说越气,“一群政客!独夫!老腐朽!”
景横波哈哈一笑,拍小狗似拍拍她,“睡吧。”
和婉气鼓鼓地睡下,在被窝里翻了翻,咕哝道:“不管怎样,她是个怎样的人,我知道,她自己知道,全天下老百姓知道。将来……”她又翻身坐起,握紧拳头,“我一定要做个她那样的人。”
“小心死在哪里都不知道。”景横波打个呵欠,一把将她拽回被窝,“行了,别发宏图壮志了,壮志好比内痔,太过用力去挣,是会流血的……嗯,你还佩服谁?”
她只是想岔开话题,却听见那丫头顿时声音梦幻地道:“国师!”
景横波手又是一顿,飞快缩回,这回连是哪位国师都不想问了,立即转身,“睡吧。好困。”
“你这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和婉悻悻地扳着她的肩头,“都不问我到底是哪位国师……”
景横波飞快地打呼噜。
“你真怪。”和婉在她背后叽叽咕咕地笑,“大荒哪个女子提到两大国师,不是春心萌动,多听他们点消息也是好的,就你这德行,你不会悄悄竖着耳朵吧?呵呵那我就悄悄告诉你好了,我尊敬佩服的啊,是右国师宫胤……”
景横波很想抓起被子蒙在她头上,闷死她算完。
“布衣之身掌控大权,短短数年权倾天下,玉照亢龙俯首,文武群臣臣服。”和婉目光闪闪,“威风啊,煞气啊……不过,”她摇摇头,“最近我对他的观感坏了点,他怎么可以放逐女王?一对恩爱情侣,怎可如此劳燕分飞?天下再重要,有身边红颜重要?可我父王他们这次又和我观点相反,说什么宫胤越来越厉害了,男儿如铁,江山为重……哼!这是男人们的天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女人,女人算什么!”
她似是想到自己,越发愤恨,小拳头擂得床板砰砰响。
景横波坚决装睡,头也不回。
“女王那么好的人,他怎么舍得放弃她……”和婉想了半天,目光发直,喃喃道,“我总觉得不应该,我总想当面问问他,不过很快,我就可以当面问问他了……”
景横波霍然转身,“什么?”
“哈,就说你还是关心国师的吧?”和婉得意了,指住她大笑,“瞧你这急样儿。”
景横波定定神,“你刚才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和婉伸个懒腰,躺下了,困意袭来,她口齿不清地道:“……襄国定亲礼比成亲礼更重要,我父王向帝歌递表,国师居然答应了来观礼,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她声音渐低,过了一会,有沉沉鼻息传来。
她睡着了,景横波不能睡了。
她僵硬地躺了半晌,才把那个消息消化完。又躺了半晌,才让心脏恢复正常跳动,再躺了半晌……躺不住了。
起身,撩开纱帐,外面是如水的月光,碎银一般铺在木质的长廊上。
她赤脚轻轻走到廊下,随手拿件披风披了,在长廊上轻轻坐下来。和婉不愧是国主最爱的女儿,整座宫殿,包括寝殿外的长廊,都铺设了地龙,温暖如春。
景横波仰头看天际明月,恍惚想起似将十五,再过半个月,就快过年了。
冬夜月光冷彻,看一眼便凉到心底,似揣了冷玉在怀,心跳体温,捂不热。
宫廷里的矮树四季常青,在月光尽头郁郁葱葱,浸染出一片层次分明的翠色。
宫中种树,为免被刺客藏身,向无大树。静庭就不一样,有连绵的红枫,也有葱郁的青树,似乎毫不在乎刺客这种生物。
第336章 神秘者的温柔(5)
因为静庭的主人,刚如山石,睥睨天下,无需砍伐高树以自保。
琉璃身,金刚境,以天地冰雪寒气为眼神。
她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只觉得心中一痛,一股烈火之气游走四肢百骇,半身立即麻痹。
她脸色一白,心中暗叫不好——毒发了!
她左右四顾,这长廊是内凹的,是公主寝殿的露台,四面有花木扶疏,宫女们睡在另一侧的殿边,并无人接近。
无人接近代表着安全,同样代表着无人帮助。
她外衣内袋里有七杀给她的药,可以在毒发时护心,避免被伤及心脉,但是现在,她很难从廊下挪移到屋内服药。
大喊可以惊动别人,可是自身的弱势,任何时候都不应被人发现。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心怀叵测的人?
一直坐在这露台上等毒发过一波,也不现实,露台底下虽然温暖,但毕竟是在外面,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时间久了,身体虚弱情况下,还是会冻出问题。
她心中暗恨,恨自己还是不能收拾好情绪,未能真正做到金刚心境,浑然不侵。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还是要回去拿药。
她单手支撑住身体,勉强挪动着想要站起。
她的手指忽然僵住。
指尖旁,忽多了一双靴子。
紫金靴,属于男子的靴,靴子紧紧靠着她的手指,只要轻轻一抬,就可以踩上她的手指。
景横波没有立即抬头,似乎还没发现,又似乎很专心地研究自己的手指。
“在敌方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最好自己也不要轻举妄动,最好能迷惑对方,当对方也摸不清你想做什么时,他也会等待。等待的间歇,就是你自救的良机。”
遇敌遇袭时刻,总是这些他教过的话一闪而过,想要阻止都阻止不住。
她慢慢咬了咬牙。
从她的视野里横扫出去,可以看到窗台上一盆冻梨。
故意放在室外冻的梨子,一般都很坚硬。
她用尽残余的力气,意念一闪,盆子最上面的梨子,慢慢飞了起来。
比平常慢,她毒发状态,实在不比平时。
她额头隐隐沁出汗来。
那靴子一动不动,面前紫金袍角静垂,对方似乎是个耐心极好的人。
梨子已经到了那人头顶。
景横波慢慢抬起头来,冬夜天气,满头汗滚滚而下,噗噗落在木板地上。
那人似乎一怔,道:“你……”
就在这一刻!
她一扬手。
梨子闪电般砸下!
那人手一抬。
一手抓住了梨子,看看,然后,咔嚓一口。
景横波僵住。
一瞬间想吐血。
“你看,”那人一边吃着梨子,一边温文尔雅地和她道,“今夜月色真好。”
景横波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月色极好,纤毫毕现,梨子飞到他头顶时,会有明显的投影。
只要他不是猪,都会发现那团动来动去的黑影。
景横波精疲力尽,干脆懒懒往地上一趴。
“好吧,”她道,“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那人笑了笑,在她身侧盘膝坐下,紫金色袍角齐齐整整垂下。
“你刚才是什么功夫?”他问。
“隔山打狗。”她道。
他并不生气,若有所思,“隔空摄物,是很高深的内家功夫,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内力。”
景横波嘿嘿一笑,毫不谦虚,“天赋异禀明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脸色,道:“你有毒伤。”
“废话。”
“很不凡的毒,出自宫廷,应该还是最顶级最秘密的那种,一般人想被毒还想不到。”他道,“你身份定然不简单,你这样的人,混入公主身边,所为何来?”
“想杀了她。”她懒洋洋地道。
他似乎短促笑了下,摇摇头,“你杀不了她,你也没打算杀她。”
景横波瞄他,他背光而坐,垂落乌发如缎,依稀是一张风神温雅好容貌,她若有所悟,“你不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他笑道:“托你之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公主居然也有尊敬敬佩的男女。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然也心怀万民。”
景横波诧道:“你一直守在殿上?你一直保护着她?你……”她心中电光一闪,“你是雍希正!”
他笑而不语。
景横波倒默了。
看和婉如此抗拒,原以为不过是一场政治婚姻,可这彻骨冬夜,雍希正亲自守在她寝殿之上,当真只是为了在未婚妻殿顶看月亮?
有一种守护和深情,无法言说,只在沉默中化为烟火。
她忽然有些怔忪——世间痴情男女,爱嗔痴怨难料,一朝红绳错系,乱多少红尘哭笑。
雍希正凝视着她,这男人目光很有力度,说话很慢很清晰,一看就是那种心志分外坚定的人,这种人能力强,野心大,也分外难以撼动。
景横波心中叹口气,觉得和婉与纪一凡的事儿,越发渺茫了。
“我知道你没有杀意,否则我早杀了你。但你这样的人留在和婉身边,也不怀好意。和婉太单纯,不该被你们影响。”他仿佛在打商量般和景横波道,“我决定把你送走。”
“送哪里?”
“绯罗那里。”
景横波忍住霍然抬头的欲望,保持神情不动。
“你看起来似乎无所谓,”雍希正依旧语气平静,似乎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你的呼吸出现了变化。”
景横波在心中默默决定,回头还是要和七杀学习如何控制呼吸。
“当我不能确定你的来历,也不想惹麻烦时,把你送到我的政敌那里,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他道,“你出现在和婉身侧,必然和绯罗有关。无论你是绯罗的人,还是她的敌人,把你送给她,都会让她震惊不安,自乱阵脚,最起码明日的宫宴,她想做的事就可能受影响。”
他语气从容,字字如断金,纵然敌对,景横波也不禁暗赞,除了帝歌那几个人之外,雍希正是她见过的最沉稳,思路最清晰的牛人,这人年纪轻轻能做到副相,令绯罗如临大敌,果然不仅仅靠的是家世出身。
第337章 压来(1)
“和婉!和婉!快来救我!你夫君要杀人啦!”她忽然扯开嗓子叫起来。
雍希正没有阻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殿内毫无动静,别说和婉,连宫女都没出来看一个。
“和婉我已经点了睡穴,她明天会很累,今天应该好好休息。”雍希正莞尔,“至于宫女,只要我在,都不需要别人。”
景横波吸一口气——她讨厌这些独霸专权的男人!
以为他们的安排就是圣旨,女人就该跪舔?
她决定了,必须把舅舅和外甥女送做一堆。
“我总不能穿成这样被你带走,你是生怕别人不误会你吗?”她指指自己身上的中衣。
雍希正果然不给她机会进殿,也不离开她,道:“我命人将你衣服送出来。”
景横波也不急,只要衣服能靠近她,她总有办法取出药来。
雍希正对着殿内拍了拍手掌,片刻,一个太监模样的男子,缓步出来,站在殿口,对雍希正微微躬身。
景横波忽然心一跳。
那人……
虽然和所有宫女太监一样,习惯性缩肩低头,但姿态似乎有些僵硬,更重要的是,他出现在殿口的那一霎,雍希正背对殿口还没回身,她一眼看见他出现时的姿态。
笔直,沉默,从容,他青衣的身影从黑暗的殿口忽然出现时,她竟恍惚觉得记忆的黑暗尘封也剥落,将这身影和某个影子重叠。
但这感觉只是一瞬。
随即那般弯腰弓背分外谦卑的太监姿态让她回神,忍不住在心底讥诮地笑自己一声。
看谁都像他!
打住!
雍希正看也没看这太监一眼,他这种人,本就不会将眼光落在低贱的人身上。
“将这位姑娘的衣裳拿来,伺候她穿上。”他道。
太监躬身应是,转身回殿,片刻拿了景横波的衣裳来。
雍希正站着不动,景横波看看衣裳,看看他,笑道:“你要看你未婚妻以外的人换衣裳?”
雍希正这才偏过脸去,却又道:“莫耍花样,我耐心说不好便不好。”
景横波气喘吁吁地道:“你小心着,说不定我马上就给你一着乾坤八卦掌。”
雍希正不过笑笑,眼前女子眉宇乌青,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剧毒正在发作,抬起手指都困难,偏偏还嘴硬。
单就这份从容,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
他因此更加不肯离开,只微微偏头,眼角余光扫着全殿内外。
因为景横波盘坐着,那青年太监便在景横波面前跪坐下来。
月光下他脸容平常,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看景横波。
“我没力气。”景横波笑道,“你帮我披上吧。”
太监顿了顿,轻轻拿起外裳给她披上。
他动作轻巧,似乎分外珍重,指间弥散开一股温暖香气,景横波垂着眼,看见他雪白的手指在自己颈侧慢慢垂下,细致地整理着领口,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这般姿态,叫温柔。
想起来又觉得可笑,自己活了二十年,遇见过各种情绪,热情如火或者寒冷如冰,但这般被温柔对待,似乎还是第一次。
这一霎风过生涟漪的柔和姿态,反而把她心中最后一丝疑问都打消。
她所知道的那个人,山巅之雪天上月,不将辉光照人间。
而且这人指甲微红,不是他。
她叹口气,觉得自己病很重了,看什么都疑心来疑心去,怎么会这么没出息?
她吸一口气,专心看太监动作,他正拿起腰带。
解药就在腰带中。
景横波笑吟吟看着他,双手搁在腰部,似在等待他帮忙。
她手指上,猫眼石古铜戒指光芒流转。
太监拿着腰带靠近她,似乎看见了她的戒指,微微一顿。
景横波心中一跳——这家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过一顿之后,那太监动作就恢复了正常,双手拿着腰带凑过来。
系腰带是个亲密动作,他身子前倾,双手兜向她背后,一股淡而温暖的香气袭来,她很难想象一个太监身上也有这么高雅动人的香气。
他的长发垂落在她肩上,发丝软缎般光滑。
景横波鼻尖被他的发撩得发痒,却不敢打喷嚏,手中戒指一转,一枚暗刺凸出。
这个戒指有三种机关,这是其中之一,暗刺含有让人僵麻的药物。
雍希正不肯靠近景横波,景横波只好对这太监下手,弄僵了他,夺了解药,顺便还可以捏碎腰带里伊柒给她防身的药丸。药丸捏碎后会有毒雾散发,可以挡住雍希正一刻,这一霎之内,她可以吃药缓解,瞬移伤人。
两人此刻靠得极近,太监的背还帮她挡住了雍希正的视线,正是下手良机。
暗刺翻转,将出!
雍希正忽然道:“你戏演完没?”
景横波一怔,手上却没停,她直觉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与此同时,那太监忽然腰一侧,正巧躲过了她的暗刺,随即他按着她的肩向后一个翻倒!
“啪。”一声巨响,雍希正一掌正击在景横波刚才坐的方位,留下一个深深掌印!
那太监动作极快,抱着景横波接连几个翻滚,就要落下露台。
景横波给滚得天旋地转,哪里来得及再害人,慌急之下赶紧将暗刺收起,以免翻滚中误伤自己。
将要滚出露台那一刻,她一抬眼,正看见雍希正身形飞起,探手抓向太监后背。
景横波大叫:“和婉!你未婚夫要杀我!”
雍希正在半空冷冷一笑,“别玩花样……”
他忽然顿住,一扭身落地,回头望去。
不知何时和婉已经站在殿口,清醒着,脸色发白地看着他,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个蒙面人。
景横波认出两个人是耶律祁和天弃,心中一松,这两个家伙还是猜到她的下落,赶来了。
刚想叫唤,身子忽然向后一倒,被人拽着砰一下掉入花丛。
她暗叫糟糕,那傻兮兮的太监还在试图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