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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女帝本色txt下载     女帝本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旧日风流

    景横波已经住下了好几天。

    那些病人大白天很少出来,对她示威失败后,就缩在了屋子里。到了晚间,才出来群魔乱舞。

    白天有人来送三餐和药汤,她的专门放在一边,待她自己去取,裘锦风并没有对她进行望闻问切,便开出了药。不过她是不吃那些粗陋食物的,有耶律祁供给。据耶律祁说,这岛上林子茂密,不少野兔松鸡,湖水里更是鱼虾无数,时不时还可以去裘锦风院子厨房去偷米油盐和腊肉。裘锦风本人武功不高,擅毒,擅医,岛外布有阵法,但对耶律祁无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厨房里的米一少一整袋,还都是质量最好的精米。

    裘锦风的药似乎十分霸道,每天景横波都能看见碗底的各种恐怖玩意。喝完后常常会陷入昏睡,睡梦中能感觉到体内的灼热如熔炉,醒来一身大汗。每次醒来,都能看见桌上一盆热水,搭着雪白的布巾,她只能抬头对着竹楼笑笑。听那边传来的清幽雅静的笛声。

    耶律祁不怎么见她,他削了一支竹笛,以竹笛为号,通知她吃饭或者拿东西。她时常从昏睡中醒来,就能看见自己的新礼物。有时候是窗口悬了一串手工风铃,用新鲜的花儿和竹片制作,晶莹的丝线错落有致串起,花瓣粉红粉黄娇嫩鲜艳,竹片碧青雪白,风过相击,没有铃铛的清脆琳琅,却有花的香气和竹的清雅。那一只竹片风铃,装饰了她的窗,连那些疯子从她窗下走过,都会不自觉地仰起脸,定定地看许久。很久之后,眼底泛出些光彩,似泪光,似对过往人间生活的回想。

    有时候是草编的各种玩意儿,花样多到可以搭一座戏台,囊括这天下异兽和文武百官,其中有三个娃娃,一个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一个站在锅台边卷着袖子,一个坐在树下钓鱼。景横波对着三个娃娃笑了一阵,都放在桌子上,心情好的时候,坐在桌边对着娃娃发呆,嘀嘀咕咕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将那个钓鱼娃娃吊起来,对着发出一阵呵呵的冷笑。

    有时候是一簇少见的野花,插着野花的瓶子却在日光下闪烁着七色光彩,仔细一看瓶子就是普通瓷瓶,却贴了一层晶亮的鱼鳞,鱼鳞用鱼鳔熬出来的胶黏住,日光下七色纷呈,不同角度能变幻不同颜色,那一只瓶子,用了上千鱼鳞,她像看万花筒似的,看那瓶子许久,想着那个人,一双温柔手指,不知花费多少时间,做这样常人难及的细致活儿,想着他收集着杀鱼剩下的大小一致的鱼鳞,雨天里慢慢熬胶,一点点将鱼鳞粘上陶土瓶子,日子都似因为这样的巧思和心意,而化腐朽为神奇。

    这世上没有谁天生就会为他人倾尽巧思,支撑那份心意的背后是恋恋深情,他是人间烟火中的高贵公子,这一身烟火气不染他红尘浊气,只衬那心意更加高贵。

    景横波却有些担心他的毒,司容明开的方子和那些灵药,治标不治本,时日拖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效果。很多时候她心情矛盾,又怕宫胤寻来,怕他寻来后自己病还没好令他染上,又希望他寻来,他寻来后或许耶律祁就有机会解毒。这种矛盾心情中,她每天起床,都会忍不住对天窗望望,然后吁一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不得不说裘锦风的治病之法,很古怪,但是很有效,她喝了几天那古怪的药,低烧就去了,脸上的痘痘也开始脱落,呕吐晕眩感觉都在转好。她寻思着,争取机会和裘锦风修复关系,也好请他长期帮自己了解孩子的情况,只是这家伙十分古怪,不闻不问,至今没有亲自来过。

    这院子也一直很古怪,每天夜里都能看见那些将军贵妃郡主王爷鬼一样的晃,似乎不需要睡觉,白天他们在树荫下呆着,似乎很怕阳光,经常按照等级排序,一个参拜一个,参拜完了就聚在一起呜呜哭。里头男男女女,都穿白袍,但她渐渐发现,这些人居然是每天换衣服的,每天换的都是不同的绫罗绸缎,都是白色,穿上一个周期,再换一次,但是从来不洗,所以每件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脏。景横波还发现,他们很多时候教养很差,但偶尔却又能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风范,她曾亲眼看见一个疯子吃鸡蛋,面前放着一只金杯,将鸡蛋放在金杯之中,用一枚完全和金杯不搭调的脏兮兮的铁勺,极其斯文优雅地将鸡蛋敲碎,然后舀了两口吃了,便搁下了勺子。

    这完全是贵族做派,有段日子,帝歌也流行这么吃鸡蛋,说捧着鸡蛋剥皮实在是一件很丢分的事,让侍女剥好又觉得脏,这吃法一度被认为是吃鸡蛋最高贵优雅的吃法,尤其蛋煮成半流质,只舀两口,视为贵族做派。

    这种对于吃法的变态讲究,自然不仅仅鸡蛋,折射在大荒贵族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很多时候形成习惯,就是他们自以为豪的所谓高贵教养。

    到了晚间,景横波又发现,那个优雅吃鸡蛋的家伙,又把那只舀过两口的鸡蛋,从藏着的石头底下拿出来,躲在树后面,脏兮兮的爪子捧着,三口两口,吃完了。

    景横波无语了很久。

    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越来越浓。

    有天早上醒来,闻见耶律祁竹楼传来的药香,看看头顶犹自濛濛的天色,她忽然发现,耶律祁熬药的时辰,似乎越来越早了。

    她起身,推开门,对着竹楼望,竹楼门关着,耶律祁应该知道她起身了,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心中隐隐忧虑,却没有试图进入竹楼,耶律祁想要躲避她,她去侵扰也没用。

    一转身,看见一角黑色衣袍,迅速地隐入主屋的门后。

    那黑衣少年又在看竹楼。

    景横波可以确定,又是那种不善意的目光。

    她微微皱皱眉,忽然听见身后动静,转身看见一个少女,正怯怯地望着她。她记得这少女在别人口中,被称做什么县主。

    那少女也是一身脏兮兮却质料精美的白袍,但袍子上已经有了破口,破口偏偏还是在靠近裆部的地方。这已经很糟糕了,更糟糕的是,她透过那破裂的袍子,看见那少女里头裤子上隐隐一片红。

    那少女盯着她手中的鱼肉饺,不住咽着唾沫,却又捂住肚子,脸上神色微微痛楚。

    景横波看看她,看看那群自顾自喃喃自语的病人,叹了口气,将她拉入屋子里。

    看她沾血的袍子,就那么坐在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凳子上,景横波又忍不住叹气了。一边叹气一边将饺子递给她,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景横波在自己包袱里找出一件较小的衣服,又剪了被褥和床单,缝了一个长长的带子,两头有扣子扣在腰上。

    她将东西递给那少女,道:“换了。”

    那少女举着沾油的手指,愣愣地看着她。

    一只手忽然从窗下伸上来,慢慢接近桌上还没吃完的饺子。

    景横波啪地一声推开窗,那只手唰地缩了回去。窗下抬起一大片脏兮兮的脸,那些郡主贵妃啥的,都蓬头垢面蹲在窗下,馋兮兮地望着饺子。

    “看看看看什么看?”景横波一抬手叩地敲了最近一个女子的脑门,“就知道吃了吗?生存下来的目的,就知道扮家家和吃了吗?我知道病重被弃,除了吃似乎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但你们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吗?”

    那群人傻傻抬起头,目光呆滞,似乎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看看她,看看,”景横波将那少女从饺子盘面前拖起来,拖到一众女子面前,“你们生了病,发了疯,被丢在这里,就忘记生而为人,生而为女人的本能了吗?没看见她来癸水了吗?没看见她快要露肉了吗!就算你们什么都忘记了,当初做女人,做母亲的本能,都忘记了吗?就这么让她在那群男人面前晃吗?”

    那群女子怔怔地,目光转到那少女的裤裆处,那少女傻傻地站着,呵呵地笑,小小声地道:“肚子疼……”

    “那就别只顾着吃!”景横波把衣裳递给她,“拿去换!尤其裤子要换掉!这个东西,垫上棉絮,用在……”她示意给那少女,“回头我帮你和裘锦风要布,或者把你不穿的衣服洗了剪了,要勤换知道吗!这几天不能沾冷水,不要乱吃东西知道吗?”

    那少女乖乖点头,景横波示意她去自己的厕所换衣服。回头对那群脏兮兮的女人道:“吃饭倒知道会吃,衣服就不会洗了吗?衣服倒晓得天天换,天天都换脏的好意思吗?头发不知道梳一梳吗?你们得了病,就该自己糟践自己吗?以前的好日子没有了,就不知道怎么过普通人的日子了吗?没人把你们当人看,你们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吗?在这湖心岛破屋子里喊一万声贵妃公主,过得却不像人,有脸喊吗?”

    那群人仰着脸,还是怔怔地瞧着她,眼底却渐渐有了光,湿湿润润。

    似乎有人低低啜泣起来。

    景横波出门,随便拽起一个人,往水井边走,打了一桶水,道:“脱下衣服,洗。”

    那位自称贵妃的女子,慢慢脱下了外裙,却又对着裙子发呆,一脸不会的模样。

    景横波把她的脏衣服,劈头盖脸地甩她脸上,“你闻闻!”

    又取出自己的香囊,往她鼻子前一凑,“你闻闻!”

    那女子眼睛一亮,鼻子跟着凑过来,景横波已经飞快地收起香囊,冷笑道:“香吧?熟悉吧?以前用过吧?怀念吧?觉得难受吧?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还配用这么香的东西吗?”

    那女子垂下头,半晌,低低道:“……我有病。”

    “我也有病!我还有孩子!我还不知道肚子里孩子有没有问题!”

    “……我……我以前……”

    “我还是女王呢!谁特么没过过好日子,可我像你们这样吗?抬头,看着我!”

    那女子抬起脸,景横波一挺胸,一叉腰,“我也有病,我也沦落,我什么样子,你什么样子,有脸和我哭?”一踢水桶,“我都自己洗衣服,打扫卫生,做饭,照顾自己,你们一样有手有脚,凭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把自己照顾得好一些?洗衣服,赶紧地,臭死我了!”

    那女子看她半天,蹲下身,不等景横波教,自己搓洗起衣服来,动作居然还很熟练。

    洗完,将衣服晾起,她才忽然道:“我以前还在洗衣司呆过呢……”

    “不是不会,只是忘了。一边怀念过去,一边沉沦于现在。”景横波叹息一声,打了盆水,忍痛拿出自己的木盆,道,“洗个澡。”

    眼看那女子又露出惊吓的表情,她咬牙道:“不洗,就滚远点!”

    那女子犹豫半天,才迈入了澡盆,其余人一直默默看着,自动围过来挡住了她。

    景横波一向是随身备洗漱清洁用品的,和耶律祁偷跑出来后,在落云的一处商场分部,也特地去拿过一系列女子用品带着,此刻忍痛拿出半套,帮那女子洗浴。

    那女子宽大的衣裳一脱,她才发现她肚子大如鼓,凸着青筋和血丝,竟然如怀孕的妇人,肚子里还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声音听来熟悉,她呆了呆,道:“你是浮水部的人!”

    妇人不答,她转头看其余人,这才发现这些人,不管外头病灶如何,都有一个大肚子,只是被极其宽大的袍子挡住,一直不明显。

    浮水部的人靠近浮水沼泽,受当地沼泽影响,体质特殊,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这咕噜咕噜之声,后来浮水王族请了名医,也就是司容明的师傅医生,改换了王族的体质,咕噜换成了打呃。景横波对这事还曾经腹诽过,因为她觉得那打呃更恶心些。

    她隐隐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这群人,难道真的和浮水部有关系?

    给那个所谓“贵妃”洗澡,费了三大盆水,第一遍洗出来的时候,满地黑水皮屑,第三遍才勉强算清水,费了景横波半块胰子。

    那头发纠结成块,面饼一样,景横波戴了两层面罩,防毒面具一样,才逃过了那“毒气”的杀伤力。

    景横波用的东西,都是女子商场里生产的最好的东西,比王族还讲究精致,香气浓郁得满院子的人都望过来。世上没有女人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那群女人两眼发光,越围越紧。

    洗干净了,景横波再不肯贡献自己的衣服,好在夏天阳光烈,先前洗的衣服已经快干了,给那女子穿上,景横波帮她梳了个头,然后递过了一面镜子。

    那女子接过镜子一看,“啊”地一声,眼泪哗地流了满脸。

    景横波看她半晌,也不禁唏嘘,“现在,我真有点相信,你曾经是个贵妃了……”

    一众女子,怔怔地看着那洗干净的女人,眼神里满满不可置信,似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清透卓绝的女子,会是方才那个一身狼藉污浊的病人,但那样的不可置信背后,更多的是无可隐藏的悲哀——透过眼前的人影,似看见当初的自己,也曾鲜花盛锦,也曾富贵悠游,也曾簪碧玉钗,佩明珠珰,珠翠满头,也曾华庭盛宴,踏春秋游,遍赏陌上年少,足风流……

    往事随风去,卷金珠玉钿,一地红袖。命运的大风再次刮来时,严冬霜寒,落叶秋愁。

    “我知你们堕入泥泞。”景横波声音轻轻,如梦幻如呢喃,“可生而为人的尊严,谁也践踏不去,哪怕别人不把你当人,也该努力活个人样。”

    那女子眼泪哗哗地流,似要用泪水将自己再洗一遍。

    其余女子默默走开,有人带走了用剩下的胰子。

    景横波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被臭气围绕的噩梦般的生活,应该可以解脱了。

    忽然感觉到有目光,回身一看,那黑衣少年倚门而立,凝视她的目光复杂,景横波还是对他笑笑,这少年没有笑,也没有避让,眼神里有种奇怪的沉重之色。

    头顶有目光温存,景横波抬起头,耶律祁也正倚窗而立,一身淡碧色衣袍,和手中青青竹笛色彩呼应。他天生气质幽魅,穿着如此清亮,也让人想到的是月光下的竹林,修长,远远近近的暗影,一片起伏的银辉。

    他在楼头对景横波微笑,正如景横波看他清亮自然,他看景横波,也如见这世间最美好风景。

    她是人世间色彩丰富而亮烈的画,耀着自己的人生,也耀着他人。光彩所及之处,天地增色。

    那来了初潮的少女怯怯走了出来,换过了衣服,竟然也用水擦过了头脸,也是个清秀的孩子,皮肤剔透,一看就曾经经历过养尊处优的生活。

    景横波和她说了经期的注意事项,又给送饭送药的附了纸条,说了这少女的情形,要裘锦风开点调经补血的药物来。

    次日果然药物多了一包,竟然还多了些布条等物,景横波诧异之余,对那裘锦风印象也好了些。

    自从那日之后,女人们经过了一次大清洗,有段时间院子里晾满了衣服。远远望去白幡也似。洗澡流下的垢水让院子外的树都枯了两株,除了实在病重无法洗的,大多都清理了自己,也就几天工夫,景横波便忽然觉得院子里亮堂了。

    女人们一干净,男人们顿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污浊,环境向来有暗示影响作用,渐渐的,院子里的男人们也干净了起来。这群病人,虽然病得形貌可怖,但衣裳用料精美,一旦洗干净了,满院子长衫广袖,白衣飘飘,鬼气忽然就变成了仙气。

    这些鬼气忽然变仙气的家伙们,对景横波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每日景横波的药会送到她窗下,一日三餐再无人抢夺偷窃,她的衣服会有人给她收好叠整齐,有时候衣服上还会压着一只新鲜果子。

    洗干净身体的人们,好似也忽然洗去了那些自弃,尊严和矜持,悄然重回。

    景横波晚上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些人,一旦干净了,忽然便都显得姿态高雅,神态平和,举手投足都很有风范,虽然有很多还是病得奇形怪状,但鬼怪之像尽去,不禁悠悠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讲真,这群人,真的越看越像什么王爷贵妃郡主将军了……”

    正说着,忽然隐约听见院墙后头竹楼内似有一声撞响。

    夜静,这声音便听来清晰,似乎什么东西跌落,景横波一惊,一转头,看见院墙后人影一闪。

    她立即闪身而起,下一瞬,砰一声,她和一个人撞在一起。

    景横波“哎哟”一声,只觉得那人胸膛梆硬冰冷,撞得鼻子生痛,一时心中剧跳,险些以为宫胤来了,然而下一眼就看见那人黑色的衣襟。

    她长长吐一口气,埋怨道:“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干嘛?”忽然眉头一皱,四面一看,又道:“大半夜你在这里干嘛?”

    话虽然一模一样,语气却截然不同。

    对面的黑衣少年,还是板着一张苍白的死板板的脸,指指她身后,道:“我上茅房。”

    景横波这才注意到,这附近有个茅厕,好像也是单人独用,和她那个一样的干净。

    只是她之前,还真没注意到这少年在这里如厕,这个厕所看起来很隐蔽,和她的厕所几乎处于同一直线位置,也处于竹楼的视线内。

    “哦,那个,那你慢慢上哈。”景横波一点也不尴尬地笑笑,转身要走,那少年忽然道,“你在担心什么?”

    “嗯,有吗?”景横波回身对他微笑。

    那少年目光似有若无掠过竹楼,当先转身道:“走走吧。”也不管景横波有没有跟上来,直挺挺向前便行。

    “架子倒大。”景横波笑呵呵揶揄一句,也跟了上来。

    两人顺着院子转了一圈,这夜月色暗昧,模模糊糊映在井台窗下,似将天地间罩一片朦胧的白纱帐。

    白纱帐中,一群身姿飘举的白衣人,在默默地游荡。

    两人走过井台,那景横波帮她洗澡的女子,正在井台边洗衣服,一头青丝水一般泻下来,侧面鼻梁挺若玉峰,一双眉,乌黑地扬上去,青青黛色,远山葱郁。

    连景横波都禁不住为她月下的容色,而驻足多看一眼。

    “昀贵妃。浮水部唯一一位以贵妃称号的宫中贵人,是当初浮水大王破例向帝歌请封的,可见当年,荣宠之盛。”那少年忽然在她身后道。

    景横波已经抬起的脚步,停了下来,回身,“贵妃?”

    “是。”少年直视着她的眼睛。

    景横波想笑,半晌却伸手,托住了额头,咕哝一声,“真是日了狗了……”

    转过井台,那来了初潮的少女正对窗梳头,看见景横波笑了笑,看见那黑衣少年,脸却红了。

    “你不要告诉我她真是个县主。”景横波道。

    县主不会惨到来个初潮红着裤子到处跑。

    不过贵妃似乎也不该一身虱子?

    “安华县主。”少年道,“浮水大王堂弟的嫡长女。”

    景横波叹口气。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要不得,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竹林边,一个脸都烂去半边的男子在练剑,虽然脸容可怖,然出剑大开大合,风雷隐动。

    景横波赞一声“有气势!”,认出这位曾自称护国大将军。

    “神武大将军东迟。”黑衣少年道,“以作战勇武、忠诚王室闻名于浮水。曾助浮水王室平定叛乱,得浮水大王世代君臣荣华共享之承诺。他最著名的事迹便是当初为了保护大王,被砍烂了半边脸,又号称半面煞神。”

    “这砍得可真彻底。”景横波感叹。

    “不,当初那半边脸,也就一条伤疤而已。这烂掉的半边脸,是大王赐给他的。”

    景横波挑挑眉,忽然不想听了。

    这世上负能量太多了,会在这里的人们,一定每个人都一大堆负能量,她不想接收。

    少年大袖飘飘,依旧在前头行走,似一只无声渡越黑暗的蝙蝠。

    经过一间屋子时,他道:“永王殿下,浮水大王亲弟。据说当年浮水老王属意于他接替王位,但他禅让给了哥哥。”

    “历来禅让,有几个心甘情愿。”景横波一笑。

    “你明白就好。”

    黑影飘过一间间屋舍,一个个介绍,景横波听到后来已经麻木,那些贵妃王爷郡主大将军,果然都是真的贵妃王爷郡主大将军。

    算了算,浮水王室,大概有一小半人,被生不如死地放逐在这湖水小岛上,走不掉,死不掉,死人一般活着看这四方的天空。

    景横波手心有些发冷,树影幢幢幽深地盖下来,月光朦朦胧胧地罩在那些人的脸上,不知何时,那些人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无声无息地聚拢来。

    深夜冷月下,那些高高低低的白色影子,长长拖在地面上,景横波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为什么会这样?”迎着那些目光,她不想问,最终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鼻端嗅见一阵药香,熟悉的香气,耶律祁又熬药了,他最近熬药的频率越来越高。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底有些烦躁,又问了一句,那些人不答,默默向前一步,将她围在正中。

    景横波下意识退后一步,目光一转,忽然发现那黑衣少年不见了。

    她心中一惊,刚才震惊太过,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走的。

    忽然又是一声隐约的碎裂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打破。

    景横波猛地一声,“不好!”

    立即转身,她猛闪向耶律祁的竹楼。

    ------题外话------

    ……

    唏嘘,月票比我的更新还不给力啊……

第七十五章 他来了

    身形一闪,她已出现在耶律祁的竹楼上,平常开着的窗子紧闭着,楼上没有人。

    楼下呛啷一声响,砰一声整个竹楼大震,她闪到楼下,还没站定,迎面撞来一片黑影,她下意识一闪,黑影猛地撞在竹楼边柱上,咔嚓一声将边柱撞断,竹楼顿时塌了半边。

    景横波还没看清楚撞出来的黑影是谁,没塌的那半边,已经有人对她招手,道:“横波,那边要塌了,过来。”

    景横波听见这声音,看见对面影影绰绰,耶律祁盘坐于地,心中一定,掠过去道:“你怎样?”

    竹楼靠近围墙,底下光线全无,她看不清耶律祁的脸容神情,只听他微微笑道:“不过宵小偷袭而已。”

    景横波嗅到浓重的药味,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而下,想必刚才耶律祁在竹楼上熬药,被人偷袭,药罐子翻了。

    此时半边塌了的竹楼下,挣扎出一个黑影,景横波看一眼,冷笑,“果然是你。”

    那黑衣少年,冷哼了一声。

    “你先前在茅厕那边,就是打算来暗杀耶律祁的吧?结果被我撞见,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干脆将那群病人的身份介绍给我,让我震惊恍惚,追寻真相,你再趁我听故事的时候,跑去杀了耶律祁。”景横波斜睨着黑衣少年,“看不出一脸孤高,玩起心计倒熟练。”

    黑衣少年偏转脸,不理她,他苍白的半边脸,在黑暗中,一片纸般薄。

    景横波手一抬,一柄匕首凌空而立,遥遥对着他咽喉。

    “说,为什么要暗杀耶律祁,他哪里得罪你了?”

    黑衣少年回过头,忽然皱眉道:“耶律祁?他是耶律祁?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道,“大荒左国师?左国师怎么会来这里?”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一次两次要杀人?”景横波气乐了。又想这些家伙被关了多久了?到现在还停留在耶律祁是左国师的记忆中?

    “我要杀他,不是因为他是耶律祁,”少年冷冷答,“只是因为,他和我们的仇人有关。今天失败了,否则我杀了他,之后还要杀你。”

    “杀人也得有个理由,你再不给出理由,我就无理由地杀了你。”

    少年抬头,看了看那些流淌而下的药汁。

    “因为药?”景横波一怔,“难怪每次他熬药,你的表情就不对。这药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这药,是浮水医圣开给你们的吧。我嗅出了其中一味他家才会用的冷门药物。”黑衣少年神情清冷,“那老不死,现在只服务于浮水王室,等闲人等,根本拿不到他的药方。你们能用他开的药方,自然和浮水王室关系匪浅。要么和浮水王室有关,要么就是他们派来杀我们的人,我怎能不先下手为强?”

    景横波瞠目结舌——这误会闹大了吧?

    “何况你还对她们示好。”黑衣少年一指隔壁,“这世上哪有人,无端端会对人示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景横波又给气笑了,伸手一挽收回匕首,摇头道:“被害妄想狂吗?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吗?难道这么久,你们就从没遇见过给你们温暖和帮助的人们吗?”

    黑衣少年立即摇摇头,木然道:“没有。”

    景横波窒了窒,心底忍不住唏嘘一声。世人多遇寒苦,时日久了,便纵向火,也不知人间温度。

    “浮水医圣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们?”她问。

    “看见那些人,你难道还猜不到原因?”

    “他们……”景横波皱眉道,“难道不是原本就有病的?是浮水医圣导致的?”

    “有病也不会这么多人有病,也不会只集中在王室。浮水人要说没病都没病,要说有病都有病。靠近聚气沼泽,时长日久,浮水人体内体气充沛。这种体气,会令浮水人壮年时身强体健,精力充足。但这样的充足是有代价的,过于充沛的体气,会消耗人的寿命。浮水人很难长寿,越靠近聚气沼泽越如此,而聚气沼泽,离浮水京都很近,是王室私产,所以王室的人,受影响最重。”

    景横波恍然大悟,之前她知道浮水人肚子爱咕噜,也知道浮水王室为了改变这个咕噜很花了心思,浮水医圣正是因为帮浮水王室解决了这个咕噜问题,而被捧上神坛。当时她还嘀咕,咕噜改成打呃就好了?打呃不是更难受?此刻才知道,原来这里面还关系到浮水王族的寿命,难怪他们宁愿打呃给人看扁桃体,也不愿再咕噜。

    “你们就是受影响最重的人群?是被浮水医圣治坏的一群?”

    黑衣少年猛地冷笑一声,“你真是天真幼稚。你这种人,如果活在浮水王室,能活过一年算你命大。”

    景横波眨眨眼睛——搞错咩?姐是不在浮水王室,可姐生活在帝歌!姐是在帝歌血火倾轧中成长起来的女王!

    她摸摸鼻子,想想现在大喊我是女王也没人信,这群浮水人,见惯的是阴险鬼蜮,人心谋算,遇上坏理所当然,遇上好反而疑神疑鬼,这种说不通,只有等他们自己想明白。

    “好吧好吧我天真我幼稚,那么成熟睿智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成了这样,被放逐到这里?”

    “任何疾病的治疗,都需要一个研究的过程,尤其是那些世上根本没有听说过的病。”黑衣少年面无表情地道,“王室想要改变现状,自然要从王室开始治疗。但大王和他最重要的人,是不能先上场试验的,因为那意味着可能的失败与风险。那么,什么样的人最适合?”

    “大王的仇人、大王忌惮的人、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被陷害的人、或者拥有太多,对他人造成威胁的人。”景横波慢慢答,“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然也。”黑衣少年双目一闪,有点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对于此道,也如此精通。”

    景横波格格一笑,怎么能不精通?怎么敢不精通?不精通还能活到现在吗?

    “那么,”她道,“贵妃是因为身为大王枕边人,知道了太多秘密,又或者有人陷害排挤;大将军是因为功高震主,又掌握军权,令人忌惮;王爷是因为拥有能够威胁大王王位的地位。”

    “是,至于其他的,也逃不开那些原因,因为各种理由,成为王室、或者家族的牺牲品。”

    “你们应该更恨大王。”景横波道,“而不是浮水医圣,他只是个大夫。为此迁怒使用医圣药物的人,就更荒唐了。”

    “我们不能确定医圣是否以治病为名,做了大王排除异己的帮凶;正如我们也不能确定你们使用着医圣的独家秘方,会不会一定是浮水王室的探子和杀手。”黑衣少年淡淡道,“我们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在裘公子庇护下苟且偷生,我们不能再冒一次险。”

    “我们使用的药方,是司容明开的,他是医圣的弟子。司容明是我的朋友,”景横波道,“浮水王室,浮水医圣,我们并没有见过。”

    “你们是不是探子,不重要了。”那少年疲倦地挥挥手,“反正我也杀不了他。我本来想着杀了他,趁你遭逢大变心神波动,再杀了你,但既然做不到,那我任凭处置。”

    “你为什么不干脆在我的药中下毒?我虽然不吃送的饭,却必须喝药。”

    “裘锦风不许。他治病就是治病,不会允许任何借助他的药坏他名声,我们还需要托庇于他,不能这么做。”

    “不过,”黑衣少年忽然恶意地笑了笑,“我觉得我是多此一举了。因为不需要我动手,有人也活不长了。”

    景横波霍然转头。

    她忽惊觉耶律祁一直没开口。

    他一直倚在柱子上,似乎在微笑倾听,然而当她转头,却没发现他任何动静。

    景横波扑过去,终于看清他的面色,心立即“咚”一声,沉了下去。

    耶律祁额头那一片青紫之色,又出现了!

    身后,那黑衣少年慢悠悠地道:“任何毒性,压制越久,爆发越狠。医圣的药方,治不好他体内的毒。他增加喝药的次数,妄图压下毒性,最终只会令反弹越烈而已。”

    景横波根本没认真听,快速背起耶律祁,就往外跑。

    身后黑衣少年似乎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身形连闪,已经离开了院子,越过篱笆,扑入密林。

    进入林子之后,原本眼前一片漆黑,忽然光芒大亮,轰然声响,左边一团烈火,右边洪流滚滚,俱扑向正中的她。

    她冷笑一声,一闪,上了最高的树梢,再一闪,已经出了阵法。

    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阵法能够拦住她,她心意所动,天下任行。

    闪上树梢的那一刻,她低头下望,似乎看见底下有黑影闪动,下一瞬她已经出了林子,身后风声猛烈,居然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出来。

    她闪过,那东西撞在前方一块石头上,竟将石头击碎。

    景横波仔细一看,是一根儿臂粗的铁杵,半截深入石内,可见这林内机关之狠,完全是要人命的设置。

    她心中恼火,随手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往身后一抛。

    林中枯叶败枝极多,火头立即燃起,片刻漫染开一片跳跃的橘红。

    景横波烧林子,一方面泄愤,一方面要惊动裘锦风,今儿裘锦风一定不肯好好给耶律祁医治,那她就要大开杀戒!

    火光闪动,隐约可见林子内,似有一条乱撞的人影,看见火头,立即扑了过来。

    景横波心急如焚,抛出火头后根本没有看身后,闪身就走,直奔岛东边裘锦风的住处。

    ……

    此时,湖心岛入口不远处,一艘小船,在月光中荡漾。

    一人坐在船上,衣衫同月光一色。

    他身后,船家浑身抖索,结结巴巴地道:“大侠……大侠……这岛不能随便进啊……会死人的……”

    “不用你进去。”那人答,声音清冷。

    “那……那……那……”船夫哭丧着脸,一句话想说又不敢说——那你也不能占着我的船好多天,又不理人,又不说话,又不上岛,就守着这岛转,到底想干啥啊!

    想想自己的命运,他就欲哭无泪。自从上次送一对男女去岛上,半途他被吓着跳水弃船后,倒霉事儿就接二连三。

    跳船第二天他到岛边,取回了自己的船,回来后就遇上一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一把刀勒着他脖子,要他送人上岛,他不肯,还没求饶,就被那家伙一刀背敲出一个大包。

    他只好再送,故技重施,在半途逃走,反正船只要到湖心岛附近,最后总能找回来的。

    逃走后他第二天回湖心岛找船,没找到,远远看见那个不男不女的人,摇着船顺着岛转,知道这个家伙上不了岛,他生怕被发现再挨一顿揍,只好逃之夭夭。

    回去后他唉声叹气,结果有天晚上,又被一群人拎了起来,这群人一看就知道是浮水士兵,个个彪悍勇武,揪着他问上次抢走他船的人是谁,什么样子,问了许久之后又命他带路,他没敢带,生怕一去不回,趁人不备逃了。

    这一逃便逃到了附近浮水边镇上,打算在亲戚家暂住一阵避避风头,他总觉得这几批人都有问题,近期要有大事发生。

    结果还是祸从口出,某天他在摊子上吃面,忽然闻见一阵香气,那香气特别馥郁诱人,他一时迷醉,想起那次运送那把头脸包得紧紧的一男一女,其中那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身上似乎也是这种香气,忍不住唏嘘了声,道:“还是这香气好闻。”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居然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身在船上,船不是他的,船上坐着个背对他,面对着湖心岛的白衣人。

    ------题外话------

    ……

    今儿约见了一位法国某大学的女学者,文学博士副教授,最近她对中国的网络文学感兴趣,选择了我的书作为论文研究范本,难得回国,早早约了我面谈国内的网文。据她说,在好几个国际文学论坛宣读了论文后,各国学者大多对这种新兴的文学类型非常感兴趣。我一向是希望网络文学被更多人正视接纳的,一听顿时来了劲,陪她聊了一下午。为了保证更新,一大早起来码了一部分,本来吃完晚饭打算继续码,但现在觉得写不动了,原来说话也很累人,那就这样吧,看在我今天干的事很正经的份上,我决定原谅我自己的懒惰。

    如果你们不打算原谅我,可以拿票来砸我,么么哒。

第七十六章 情深意重

    在船夫的眼里,白衣人很神秘。

    因为对方一直在船头,几乎没有回过头,所以船夫一直不知道他的模样,只看他背影,便觉得这样的人的脸,一定是尘世里不能轻易得见的,自己这样的凡夫俗子,下意识地便不想靠近,远远地缩在船尾。

    白衣人不怎么说话,除了一开始,问过他,前几日送过哪些人,那个香气很好闻的女子什么模样打扮,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说委实没有看见那女子模样,她的头脸都被包得紧紧,但身形极美妙,说话声音语气也很特别,是个让人难忘的人,她身边那个男子,虽然也看不清脸,但修长高大,感觉也是极优秀的人。船家说着说着,便不禁有些神往,絮絮叨叨地道那一对人,看着便让人觉得,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等他感慨完,船头白衣客忽然就不理他了。

    不仅不理他,而且原本是允许他在船尾烧饭的,现在也不允许了,他只好吃活虾生鱼。

    虽然湖里的鱼虾生吃也很肥美,但他还是希望早些脱离这个看起来特别遥远不可捉摸的家伙,奇怪的是这位明明想上岛却不上岛,呆在船上,绕着岛慢慢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时候能够看见一点他的侧脸,精美如冰雕,目光远远的,在岛上葱郁的绿荫间掠过。

    那似乎是一种思念的味道,却如此清浅不想被人察觉。

    今夜又是绕岛漂流的一夜,船夫乏味地看着船头月亮里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打了个呵欠,翻身准备睡觉。

    眼皮刚刚闭上,忽然觉得亮光刺眼,一睁眼,就看见岛上蹿起了火光。

    他惊了一吓,更惊吓的是那好多天不动的白衣人,忽然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整艘船便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射向他始终没有靠近的湖心岛。

    那突然的加速,险些把船夫给抛出去,船夫魂飞魄散地扒着船帮,不敢大叫,一抬头看见湖心岛已经近在眼前,果然岛南部一片火光,蔓延得极快。

    “啪。”一声轻响,船已经靠岸,白衣人并没有立即下船,船夫头一抬,正要提醒他这岛主性情古怪,莫要触霉头,蓦然看见黑压压一片东西,自半片斜坡上冲了下来,眼看就要淹没船头,隐约光线里,那些东西一片一片,乌黑赤红,长身长须,足爪密密麻麻,望之令人浑身发瘆,竟然是无数毒虫的洪流!

    船夫浑身汗毛竖起,一声惊叫还没出口,白衣人手一抬,一股濛濛气流闪过,那些瘆人的足爪相击嘈嘈切切之声忽止,化为一片冷白的固体。

    毒虫流变成了冰流,斜坡皑皑一片霜色,在那些晶莹的固体间,船夫甚至可以看见那些恶心的毒虫依旧昂着身子挥着灰黑的鳌爪,凝固着前一刻的狰狞姿态。

    船夫疑惑地抬头看看夏夜的月色,搓搓忽然发冷的光臂,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是否还在人间。

    冰还在结着,顺着船向下蔓延,湖面上也结了冰,衣衫单薄的船夫抵受不住,连滚带爬地准备再次跳水,跳下去的时候却撞在了冰面上,冰已经厚到足够承载他的体重了。

    船夫顺势在冰面上滑远,在冰湖之上连滚带爬地跑走时,他最后看见白衣人衣衫飘飘,从容上了岛。

    那传说中神秘无比,各种诡异,有去无回的岛,在那人脚下,如入无人之境。

    船夫心中纳闷,既然上岛如此容易,之前为什么不上?

    随着白衣人上岛,蔓延在湖中的冰终于止住,船夫噗通一声堕入湖水,在水中凫水时,他看见岛上,那一片火海周围,忽然出现了无数黑影。

    ……

    宫胤不急不忙地上岛。

    湖心岛的阵法当然不仅止于这些毒虫,甚至也没刚才那船夫以为的那么简单,但是在船上绕着岛转了那么多天,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将岛上的阵法,处理得差不多了。

    不上岛,是因为要先解决这些阵法,也因为景横波。

    这女人既然躲着他,自然有必须躲的理由,他以前为难了她那么多事,现在他不想再令她为难。

    如她所说,学会尊重她的意志。虽然这话有些拗口,但只要她想,他现在愿意尝试。

    在落云王宫地道没有发现景横波,却发现了那些染疫的尸首和衣物,他便隐隐猜到,这女人大概又是怕连累别人,自己跑了。

    找她并不很难,总归是要看病的,一路大夫寻访过去。更重要的是,她太爱干净太爱美,可以不看病,不可以不用香水,去她的女子商场问问便有了线索。

    只是最后一次她在商场拿了护肤用品后,在落云和浮水之间失踪,他在附近镇子上来回梭巡,随身携带着她最后一次带走的香水,然后便听见了船夫的那句话。

    这湖心岛的信息很快也弄明白了,居然是那个裘锦风的地盘。她既然留下,自然是在治病。

    他忍住立刻上岛的欲望,以免给她的治疗带来波折,只让小船一日日在岛边梭巡,等着第一时间接她。

    直到这夜火起。

    宫胤走在冰霜凝结的路上,脚下碎冰里的毒虫都没有被踩碎。

    景横波真是个惹祸精啊,在这与世无争的小岛上还能搞出事来。

    前方有人迎上前来,气色败坏,一边向他跑来,一边还在扭头看岛南边的火。

    裘锦风此刻一定很为难,入岛阵法被攻破不能不管,可岛南边的火也是个麻烦。

    他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想要先把悍然上岛的这个混账家伙赶走。

    然后他就输了。

    他没什么武功,阵法被破,擅长的毒虫药物,对宫胤这种早已中毒多年的人,影响不大。

    被宫胤制住前,他微微泛着金光的眸子扫遍他的全身,狰狞地喊:“你不能得罪我,你才是满身是病需要救治的人……”

    宫胤就好像没听见,拎着他向前走,原本是向岛南边去的,因为此时两人都发现,不知何时岛上出现了很多人,在火影中纵横来去,裘锦风不住怒骂:“见鬼!哪来的这些人!怎么回事!都是你带来的走狗吗!”

    宫胤不答,人当然不是他带来的,他最近一直守着岛,如果有人能上岛,必然是在他之前。

    这些人应该很擅长潜伏,上岛后没有动作,想必是因为阵法太多,寸步难行,但他绕岛转了几天,将岛上阵法破坏了不少,间接地帮了这些人的忙。

    裘锦风怒骂不休,宫胤却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一条影子,忽闪忽现,正向这边掠来。

    那速度人力难及肉眼难追。宫胤微微舒口气——景横波没事,她来了。

    “你的住处在哪?”

    裘锦风傲气地翻着白眼不理,可惜他的老家人已经颤巍巍地从一个院子里开门迎了出来。

    宫胤拎着裘锦风进了那院子,留了院门,进了屋子关上门,就听见外头景横波在乱蹿,大叫:“裘锦风!你在哪!”

    宫胤静静地站在窗前听着,景横波声音里的焦灼,风也遮挡不住。

    裘锦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讥嘲地笑了笑。

    “心情如何?”

    宫胤不理他。

    “她看样子是要找我救人,她那个同伴,中毒很深,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支撑着不想被她发现,如今轮到她背着人,半夜来求我,这一对,可真是情深意重呢。”

    裘锦风恶意地微笑,等待面前这个冰山一样的人暴走。

    火势越发地大了,映得半空红光明灭,映照在宫胤脸上,并无一分暖意。

    “说起来,这位对她也真是掏心掏肺,当得起她这么为他半夜奔走,不惜放火烧山,摆出一副我不治就要和我拼命的架势。”裘锦风越发说得滔滔不绝,“我把她安排住在鬼院,他就在院子外搭竹楼相守,一夜起来很多回,为她赶跑那些窥视的半疯病人;她自从住进去后,饮食都是他一手操办,为此我的厨房都快给拿光了,她的药汤他会先尝,怕我下毒;如果她在睡觉,院子里那些病人声音大些,都会被他用石子驱走;他也不允许那些人太过靠近,有时她想和病人们分食,他宁可为她再做一份,以免她染上那些人的疾病。更不要说诸多生活细节,操心劳力。一个男子,为女子做到这等琐碎地步,我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佩服得很,因为我做不到。”他笑问宫胤,“你做不做得到?”

    你做不做得到?

    这一霎这问题,在宫胤心底也回荡一声。

    他抿紧了嘴唇。知道没有答案。

    他的视野,笼罩的从来都是景横波的王者之路,家国天下,皇图霸业,以及,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生存。

    他为她,安排的是权谋局,筹划的是帝王业,谱写的是血火章,谋算的是天下弈。

    那些生活的琐碎,人生的细节,在他那浊浪排空的人生里,无暇顾及。

    他的心力,已经全部用于替她迎接或者拍平那些风浪。

    可或者,那些生活上的温暖,无时不在的体贴和细腻,才是一个渴望爱情并无大志的小女子,真正想要的吧。

    “你做得到吗?看你的模样,一定做不到。”裘锦风的声音还在响起,不屈不挠,“我观察了她几天,觉得她不失是一个善良细腻的女子,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子,你觉得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火光映在眸中,也似燃在心底,灼灼地热。

    裘锦风在笑,很有几分得意,“你上岛来又怎样呢?看着别人郎情妾意吗?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是看了好多天了!”

    他忽然扬声对外头大喊,“你要做什么!”

    院子中人影一闪,正四处乱找的景横波已经闪了进来,一头的汗,一张脸满是黑灰,红红黑黑的像个高原女子,背上背着耶律祁,大声道:“裘锦风,出来救人!”

    “我发过誓不救!”

    “你不救,我发誓让你不得好死,连同你的家人族人以及所有和你有关的人!”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你治我也不过是被迫,我不用领你的情。现在就答我一句话,救不救?”

    “我倒也不想面对一个女王的威胁,但是让我违背誓言,你给我什么报答?”

    裘锦风问完这句,对面无表情的宫胤眨了眨眼,悄声道:“想不想知道你喜欢的女人,心中另一个男人的分量?”

    外头,景横波毫不犹豫的回答已经传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裘锦风开心地笑起来,瞟瞟宫胤,他觉得最近受的莫名其妙窝囊气,已经报还了一部分了。

    可惜看不见这冰山的表情,不过从下降的温度来看,应该不会太美妙。

    裘锦风决定再加一把火。

    “如果我要你让出王位呢?舍不舍得?听说你的王位,可来得不太容易呢。”

    “你坐得住就给你。”

    “如果我要你给我磕头赔罪呢?”裘锦风冷笑。

    然后他感觉到杀气,剑似地抵在背后。听见宫胤森然道:“你让她膝盖软一分,我便让你一辈子硬不起来。”

    裘锦风实在想不到这样的威胁居然是从这冰雪一般男子口中说出来的,但不得不承认真的很有杀伤力,他还没娶妻生子呢!

    外头景横波若无其事地道:“你当得起我也跪!”

    “你听听,你听听,多情深意重,不惜任何代价。”裘锦风冲着宫胤窃笑,“自古都是男子爱江山不爱美人,如今也有美人爱男子不爱江山了。这事儿,足可以写成话本子,在大荒永世流传呢。”

    宫胤看了他一眼,裘锦风不想闭嘴的,但忽然就闭紧了嘴。

    那股寒意太瘆人,他觉得再说一个字,自己的骨髓一定会冻起来。

    然后他觉得自己太无聊。

    眼前这个男人和耶律祁不同,他眼神太坚定,巍然山岳,也许自己能给他造成小小刺激,却永远不能动摇他的心志。

    关于他理解的,爱和坚持的心志。

    “说完了?”宫胤问他,“说完,就把病人接进来。”顿了顿道,“别让她进来。”

    裘锦风对外头喊:“回头再和你算账,现在留下人,你去帮我灭火!”

    景横波还想说什么,裘锦风不耐烦的声音又在催她,“出去,出去,别耽误我救人!”

    景横波不放心,她总觉得事情有点奇怪,裘锦风也许品行不坏,但性子极其自傲执拗,他发过誓不救耶律祁,如今因为自己放了一把火,说了几句威胁,就肯救了?

    她本来以为,最起码真的要磕头赔罪的。

    老家人在她身后颤巍巍地道:“姑娘,这么久了,你对我家公子的人品还不知道吗?他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答应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害人的。”

    景横波叹口气,事到如今,只有试一试了。

    一转手将老家人拎在手里,她对惊恐的老家人笑了下,一挥手将耶律祁送入屋内,高声道:“人给你留下了,你负责给我治好。你要玩什么鬼心思,我就宰了你的老家人。他陪你在这孤岛上居住,想必对你也很重要吧!”

    她眯着眼睛,看着那木屋的门,刚才送耶律祁穿门而入,好像看见了一点什么……

    “我现在觉得,你果然适合当个女王。多疑卑鄙,恩将仇报!”裘锦风的骂声传来。

    景横波听见他骂,倒觉得放心,耸耸肩,拎着老家人闪出了院子。

    屋子里,裘锦风在宫胤的监视下,给耶律祁搭脉。一开始神情还挺轻松,渐渐脸色就变了,鼻尖渗出点细微的汗珠。

    宫胤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已经认出这是雪山秘藏的某种强大阴毒功法留下的毒性,这种功法可不是谁都能练的,当然也绝不容易清除。

    裘锦风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废然道:“他的肝脏已经坏掉一半了,体内血液也受到了影响……”看一眼宫胤,他又道,“和你的问题倒有些近似,只是你的凝聚在一处,他游走于全身,一旦攻心,必死无疑。”

    “办法。”

    “没有办法。”裘锦风额头汗珠滚滚而下,“我可以冒险尝试给他开膛破腹,取下那一半坏掉的肝脏,这种手术我也是很少做,毕竟没几个人敢尝试,我的老家人可以给我打下手,也知道怎么做,但他已经被掳走了。另外,我还需要一个高手,在手术过程中,始终以内力护持着他的元气不灭,并想办法将血液中的毒逼出,这其间耗费的真力,足够让一个高手就此废了……谁愿意耗费终身功力,冒着就此废了的危险,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忽然咧嘴笑了笑,盯住了宫胤。

    “你倒是符合条件的高手,甚至你的冰系内功,可以最大程度帮我清洁环境,杀灭毒害,护持他不受感染,但是,你肯么?”

    看着宫胤神情,他慢慢地,又补了一句,“你肯冒着成为废人的危险,来救你的情敌。然后无能为力地看着被你救活的情敌,抢去你的女人么?”

    “你、肯、吗?”

    远处的火头,已经渐渐灭了。

    渐渐暗下的红光,一闪一闪地在漆黑的岛上明灭,将宫胤永恒清冷凝定的眸子,映得一片冰晶般的亮。

    他立在窗前,却在想着刚才的景横波。

    一头乱发,满脸灰尘,鼻尖上不知是急是累的汗水,顺着肌肤冲出一道道灰黑的沟。

    那么爱美的人,忘记自己一身的狼狈。

    他甚至看见,那一刻,她微微发红的眼圈。

    宫胤慢慢地,闭了闭眼。

    身后,裘锦风一边叹息懊恼,一边微有得意地,犹自声声在问:

    你肯吗?

    ……

    景横波将老家人绑住,扔在一个隐秘的山洞,自己跑去救火。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她觉得自己的疫病已经好了,裘锦风嘴坏人难缠,做事却有品格,她能感觉到那些药不仅不会伤她的孩子,甚至还有助益。只要这次能解决了耶律祁的毒,她就可以离开了。

    只是不知怎的,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完满解决——自从她当了这劳什子女王,任何事情,就没有顺顺利利解决过。

    她抬头看看那边的火头,其实已经小了,而且没有蔓延到病人们住的院子。这让她松了口气,院子里那群古怪的贵族,最近对她很是照顾,朝夕相处,她已经对他们生出了几分感情,也怜惜他们际遇悲惨,一直盘算着如果可能,离开的时候带走几个状况比较轻的,就算不能恢复往日荣光,也该到让他们重回人间,过普通人生活的时候了。

    前方忽然有叱喝声,还有刀剑相击的声响,景横波心中一紧,她记得这岛上没人有武器。

    一条黑影蹿过来,如火如风,长发扬起,嘴角边寒光一闪,竟然叼着刀。

    这姿态实在熟悉,景横波呆了呆,一声呼唤还没出口,就看见后边嗖嗖又蹿出来好多人。

    这些人轻功不错,浑身扎束得利落,一身黑,背上弓弩刀剑齐全,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那种人,不是杀手,就是百炼精英战士。

    这一大群人都追着前面那一个人,看见景横波忽然出现,当先一人“咦”了一声,抬手就是一刀捅了过来。

    景横波一闪避过,转手一刀直刺对方腰胁,她恼怒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杀手,反击也毫不留情。

    对方猛地一闪,“嗤啦”一声腰间衣衫被滑破,隐约露出里头的土黄色皮革腰带,腰带上还有火纹印,景横波还没看清楚,那划破衣衫的人已经暴怒起来,低喝道:“这里还有一个!一并解决!”

    呼啦一下一群人围了上来,景横波皱起眉,这防守严密的岛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多人?怎么上来的?

    身后风响,有人猛扑了过来,低喝道:“追我就追我,别拉扯不相干的人!”

    景横波一听这声音,一呆,叫道:“左丘默?”

    那身影猛地转头,残留的火光里,她眉目中性俊秀,果然是左丘默。

    看见景横波她也怔了怔,随即喜道:“女……”

    喊了一半她止住,警觉地看了看那些人,景横波迅速和她会合在一起,问:“怎么回事?你怎么追上来了?对方是什么人,怎么看样子是在追杀你,还追到岛上来了?”

    “落云城门前你们带着葛莲走,留下了线索给我,我便一直追着,远远保护你。你们上岛后,我先处理了葛莲,然后追了上来,一进这岛就困进了阵法,直到今天,岛上阵法莫名其妙都破了,还起了火,我撞出阵来,看见这火就奔了来,本想找您,谁知道就遇上了这群人,”左丘默顿了顿,冷声道,“他们是浮水天罗卫,隶属于浮水王室,专门为王室铲除异己,执行暗杀,惩罚背叛者以及侦缉监视百官,是浮水最具力量的一支秘密精英军队。”

    “怎么就盯上了你?”景横波拉着左丘默就走,几闪之下就闪开了追兵,她直奔她的疯人院,心想这么一支恶军上了岛,这岛的宁静就被破坏了,必须立即通知那些人离开。

    “不知道,先前对战时,他们中领头的一个,说我杀了他们的二王子。”左丘默一脸怒色,“我都没见过巫维彦,逃婚是逃婚,何曾杀过他来着!”

    景横波一怔,想着巫维彦在落云,试图和世子妃勾结对自己下手,结果被自己抽身袭营,仓皇逃奔,当时自己赶着回擂台救耶律祁,没顾上追究这人的下落,现在看来,被人杀了?

    浮水二王子被杀,导致浮水王室派出精英秘密部队,追杀左丘默,甚至追杀到了这个秘密湖心岛……景横波叹口气,心想这里头必定又有人做鬼。

    “说起来也奇怪,”左丘默继续道,“原来追杀我的人不止这些,但火头起后,不知怎的,好像人忽然少了许多……”

    景横波心猛地一凛。

    浮水这支隶属于王室的军队上了岛,那大院子里的和浮水王室有滔天之恨的贵妃王爷将军郡主们……她猛地一拉左丘默,“快点!”

    左丘默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跑,跑下树林,越过篱笆,不远处就是那个院子,远远地景横波就看见院门大开,心又是猛地一跳。

    她快速掠过去,在将要接近那门之前,忽然脚下一软,绊到了什么东西。

第七十七章 我所爱,愿不伤

    那东西软软的,有弹性,似乎还有热度,景横波心中一跳,低下头。

    就着林间残留的火光,她首先看见了一张惊骇的脸。

    那脸上嘴张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准备呼喊,不知道是想要求援还是下意识的惨叫,但注定这声音不会再被人间听见。

    景横波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小姑娘年方十三,前不久刚来了初潮,正式成为一名少女,她是一个大家族的嫡长女,自幼金尊玉贵地长大,却因为不肯成为浮水二王子的备选王妃,被家族抛弃。长久的疯人院生活,让十三岁的小姑娘渐渐模糊了世事,粗糙了内心,来了初潮也敞着裤子乱跑,直到景横波把她收拾干净,这孩子便似乎忽然被唤醒,眼睛里慢慢生了灵性和光彩。每天早晨景横波能看见她来问安,窗下时常有些她送来的新鲜果子,都擦得干干净净,衣服再也没脏乱过,借用的景横波的衣服,景横波送给了她,她似乎很喜欢,常常穿着。

    此刻她就穿着景横波那件淡粉色暗花绸长裙,这件裙子景横波嫌不够艳丽才送了出去,现在裙子很艳,艳到刺眼——大片大片的血色,斑斓开满前襟。

    裙子已经裂了,从腰下一直裂到胸上,敞开了半边怀,在那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小胸部,残留着几个带血的指印。

    景横波凝视着那几个指印,浑身的血似乎冷了,凝如寒冰,心间却蓬一声炸开艳红的火星,哧哧地在肺腑间烧。

    身边左丘默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卑鄙!”

    景横波慢慢合上那孩子大张的嘴,尘世浊风,愿她这一生,下一世,不再吸入。

    将衣服合拢,用带子绑好,她继续向前走,心凉凉的,明白有些事已经发生了。

    果然没几步,又踢到一具尸首,这回是那位郡主,那位有继承权却禅位的永王的女儿,这大院子里大多是单人过来的,只有这一家来了两个,因为永王府其余人都已经死了。这是个孝女,在护持着父亲逃亡的路上,不惜卖身为父亲治病,以至于后来染上了脏病。

    她对景横波并不友好,从不靠近她,一双警惕的眸子总是紧张地环视四周,似乎还沉浸在当初和父亲千里逃亡,一路风声鹤唳的日子里。现在她这双眸子再也不会紧张了,一泊死光,定定地凝在眼眶里。

    她已经发育成熟,比那少女更多几分韵致,因此身上也就更加不堪,不堪到景横波无法把她衣衫整理到可以蔽体的地步。

    景横波也就没有整理,越过她,继续向前走,一路上果然都有尸首,那个羞羞怯怯的少年,喜欢在她的花瓶里插一朵野花,被发现了会脸红,他是某个郡王的庶子,在残酷的兄弟夺位之中被陷害驱逐,他死得一刀穿心,下手人还要暴虐地将刀转动,彻底绞碎了他的心脏,洒落的斑斑血肉,似那些天,他最爱送来的红色小碎花的野花。

    这世上多少无心人,挖去了那些热爱生命者的心。

    一路向下,她不住停下。

    某个王府里争斗失败的正室夫人,血将茸茸青草染红。

    大家族最优秀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读书种子,被嫉妒的继室夫人栽赃,送去做了试验品,然而命运的悲惨没有止境,死亡结束了试验,也结束了最灿烂的年华。

    某家侯爵的不被后母所喜的妾生子、王宫里一个宫女所生的地位最低没有封号的公主、大族中的庶女、豪门士族里不慎失身败坏家族名誉的小姐……一路的尸首,一路的可怜人,命运已经扔掷他们至人生的泥淖,却在他们快要爬出的时候,再覆上带血的泥土。

    这些人,对景横波有过敌意,也给过她温暖,就在刚才,她还在想着其中哪几个可以带出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等景横波推开院门,心已经凉透,一眼看去,遍地尸首。那些滟滟的红,刺入眼帘。

    景横波木然站了好久,才一路过去,默默数了一遍,除了寥寥几人之外,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死光了。

    其实从一开始看见那群人追杀左丘默,知道他们的身份后,景横波就有不好的预感,浮水的秘密军队,发现了那些本该早早死去的熟面孔,是不可能放过的,甚至这些可怜人,原本就该是这支军队的任务之一,天罗军,天罗地网,捕王室漏网之鱼。

    命运如此阴差阳错,在这座无名湖心岛上,他们顺便完成了任务。

    景横波有点茫然地,在井台边缓缓坐下,就在前一天,妇人们还在井台边洗衣,就在傍晚的时候,井台边的草丛里还生着浆果,现在那些鲜血和被践踏碎了的浆果混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

    遍地尸体,满目血腥,她已经有很多次看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没有一次,心情这样悲凉。

    这段日子,和这些人也算相濡以沫,这些在王权和大家族中争斗中的失败者,本性大多善良懦弱,不如此也不会失败至此。

    然而世道残忍,善弱者死,酷虐者王。

    夜风里满园白衣血衣飘荡,凄凄如丧幡。

    她心底忽然涌起对浮水王室的巨大怒火。这些火灼灼燃烧着她的血液,以至于她的脸色比火光还红。

    这是她一路行来,见过的最残忍无情的王室,也许是淘汰尽了善者和弱者,剩下的人都自私残虐,落云世子妃如是,浮水二王子如是,不用说,整个浮水王室,都如是。

    当初浮水不愿她入境,宁愿送上选拔好的男子请她转道落云,或许就是不愿她进入浮水王都,发现浮水王室这样一个残忍的秘密。

    命运的有些壁垒,越不过,绕不开。

    身后隐约有些动静,她霍然回首,就看见井口里,缓缓升起一张可怖的脸。

    脸已经坏了半边,现在还溅着斑斑血迹,月下满地尸的废院子里,这样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人头,足可以吓得人惊叫。

    连左丘默都惊得退后半步,景横波却惊喜地“啊!”了一声,道:“东迟!”

    浮水的神武大将军东迟,为保护大王被毁了半张脸,也因为功高震主被暗害的将军,毕竟武功基础尚在,在最危急的时候,藏入了井中保命,也真难为那一尺多的小井,是怎么塞下他粗壮身躯的。

    东迟的脸上却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无尽的屈辱和难堪,爬上井台,默默看了满地尸首许久,猛地抹了一把脸。

    粗豪汉子,丑恶的脸上一片濡湿。

    他哑声道:“我该拼死力战护佑她们的……”

    “那不过多一个死人而已。”不等景横波安慰他,一个声音冷冷地接话,景横波屋子后的厕所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眉如远山青黛,鼻挺似玉峰,一双眸子深邃浑圆,夜色中熠熠如野猫。

    景横波没想到还有一个幸存者,就是那位昀贵妃,她看起来竟然毫发无伤,裙子上居然没有血迹。

    迎着景横波目光,她道:“我在听见风声不对的时候,就躲了起来。那些人搜查了你的屋子,却没有想到再到后面看看茅厕。”

    景横波长长吁了口气。

    或许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活下来的两个人,一个是有武功在身的大将军,一个是在宫中原本长袖善舞的宠妃。只有这两人,不是纯粹的失败者。

    不过,还有一个人。

    “那个黑衣少年呢?”她问。

    “火头一起,他就出去查看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景横波总觉得那个黑衣少年身份诡异,忍不住问,“他是哪家豪门之后?或者王室?”

    东迟摇摇头,“什么都不是,他是平民出身。”

    景横波有些诧异。

    “我们这群人,当初互相不认识,各自从宫中家族中逃出来之后,得到了他的帮助,他将我们这群人集聚在一起,想办法逃出了浮水,一直投奔到这里。我们只知道他叫钟离志,是浮水一个普通平民,家中也学医,据说和浮水医圣是死对头,还曾经因为和浮水医圣斗医,导致中毒,所以才救了我们这样一批人。”

    左丘默忽然急声道:“那些人还在岛上!”

    景横波转头,就看见一大群黑影在前方山坡上飞掠而过。

    岛不小,也不大,这群人发现了必杀的目标,又下了手,就绝不会草草离开,一定会将整个岛都篦子一样篦一遍,不留活口才对。

    景横波想起还留在裘锦风那里疗毒的耶律祁,顿时心急如焚,说一声你们好好躲藏,等会我来接应你们便要走。

    但几个人都紧紧跟了上来,昀贵妃道:“浮水天罗军杀人一向斩草除根,事到如今,聚在一起才有生机,你如果不嫌弃我是累赘,带我走!”

    东迟则道:“我相对熟悉浮水军队的作风,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景横波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再抛下他们也不可能,至于带走这两人,会不会引起浮水王室敌意,已经顾不得这么多。

    东迟背起了昀贵妃,左丘默牵住了东迟,景横波在最前方,一起向岛东边掠去。

    刚出了院子,进入树林没多久,就听见不远处风声急响,脚步唰唰掠过,几人立即俯下身,藏在还残留着烟火气的草丛里。

    头顶有人在问,声音冷酷,“院子里都处理了?”

    “回将主,已全部筛过一遍。”

    “这岛上情形如何?”

    “岛南边已经没有活人,岛东边还有几户人家,刚才已经逼问过了,是这个岛的岛主及其从属,这些人擅长医术,但没什么武功。”

    “好极。”那将领狞笑一声,“既然没有高手,咱们也就不用偷偷摸摸了。甲队,你们回大院,将所有脑袋割下来,带回王都领赏。老天护佑,给咱们阴差阳错完成了这个任务,就算给左丘默逃了,也照样是大功一件。记住,所有脑袋,拿名册去核对,少一个都不行。其余人,跟我去岛东边,这岛主竟然敢收留我浮水叛逃大逆,咱们就灭他个满门!”

    “是!”

    景横波抬起头,月光暗昧,头顶上一张张狰狞的脸。

    身边就有尸首,也不知道是谁的,一队士兵快速地冲了下来,要翻动尸首,割下头颅领赏。

    不用问,马上就会冲到她们身边。

    左丘默手已经按在刀柄上,景横波按住了她的手,手一挥。

    身边尸首猛地飞起,直扑对面一个冲下来的士兵。

    那士兵正往坡下冲,眼睛已经盯住一具尸首,忽然就见那鲜血淋漓的尸首,飘飞而起,猛扑而来。

    半空中隐约还有幽幽忽忽的细声,“还……我……命……来……”

    暗昧月光下,歪着半边脑袋的尸首似乎在狞笑。

    那士兵“啊!”一声惨叫,掉头就跑。

    他这边的动静,立即惊动了那些准备去岛东边杀人的天罗军,那将领霍然回首,就看见月下林子中,几条人影向大院里一闪而逝。

    他来不及思考,立即大声咆哮,“有漏网之鱼,追!”

    景横波一手抓住左丘默,左丘默抓住背着昀贵妃的东迟,又闪向了大院。

    “我们为什么还要回去?”左丘默的声音浓浓不解,她觉得敌人去岛东边,自己等人正好趁乱逃走才是。

    昀贵妃眼底不满之色掠过,却咬牙没有说话。

    景横波没有回答,只在闪掠间歇,回头看了一眼岛东边。

    她必须先引开这些军队,好为裘锦风救治耶律祁争取时间。

    现在他们那边,还好吗?

    ……

    宫胤立在窗前。

    身后,裘锦风声声在问:“你肯吗?”

    他声音里满满笃定,带着几分小小报复的得意。

    宫胤却没有听进去,他在想着景横波,想着刚才景横波散乱的发,满脸的汗,微红的眼圈。

    她真的,很看重耶律祁的生命。

    她向来重情重义,得了他人的好,便愿意倾力报答,耶律祁自出帝歌的一路护持,在她最艰难时刻的不离不弃,对于景横波来说,想必是一辈子都不能忘却的最大温暖之一。

    耶律祁若死,她会伤心。

    没法看她伤心。

    当初帝歌广场一刀断情,那一刻她眼底的绝望,令他恨不得自己死去。

    女皇地宫里,背着她一路逃亡,听她声音空洞毫无生气,只觉得自己的生气,都似在瞬间泯灭。

    城门前最后相送,她大笑吐血,神情爽快,眼底悲恸欲绝,同样他默默凝视,咽下一口又一口血。

    那些时刻里他都曾恐惧过,害怕猛药过猛,伤心伤肺,她从此一蹶不振,彻底沉沦。

    她的伤心,他见过,不愿再见。

    我之所爱,但求不伤。

    “哈哈哈就说你不会肯……”身后裘锦风讥嘲地笑。

    “开始吧。”

    裘锦风的笑声,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瞪着宫胤,“你说什么?”

    “岛上有军队,”宫胤转过身来,“寻个稳妥地方,抓紧时间。”

    裘锦风不可思议地盯着宫胤,却被宫胤的眼光逼得不敢再看,急急准备着药物器皿,一边忙碌一边嘀咕,“疯子,这也是个疯子……”

    他忽然哎哟一声,道:“我还需要个熟练助手!可我的老家人被女王掳走了!”

    院子里忽然有风声,有人扑了进来,宫胤目光一冷,裘锦风已经扑了过去,急声道:“别杀他,自己人!”一边喜笑颜开将那人拉进来,道,“嘿!我怎么忘记你了。钟离,你来得正好,帮我打个下手。”

    来的正是那黑衣少年,一头的汗,也顾不上问宫胤是谁,急声道:“浮水军队上岛了!在杀鬼院的人!你赶紧走!”

    裘锦风一呆,随即怒瞪宫胤,“都是你,破坏岛上阵法,给那群天杀的闯进来了!”

    “对错之后再论,”宫胤不为所动,“先救人。”

    裘锦风看一眼鬼院方向,看一眼耶律祁,长叹道:“我现在也救不了那些人了,那就先救眼前这一个吧……钟离,你帮我一个忙,把这人移到里室里去。”

    那黑衣少年看了看耶律祁,目光一闪,道:“好。”

    “等等。”宫胤忽然道,“这是谁?”

    “我的朋友,通家之好。”裘锦风道,“也是医药世家出身,后头鬼院那一批人,都是他救的,在这里呆了三四年了,总之信得过。我现在需要一个手术帮手,时辰又耽搁不得,你就别再多问了。”

    黑衣少年冷冷道:“裘兄我倒觉得,你那密室如此宝贵,真要对这陌生人开启吗?”

    “岛上机关都他破的,你以为那个密室机关真的能拦住他吗?”裘锦风苦笑一声,打开墙上一个门户,招呼黑衣少年帮忙将人抬进去,一边准备药物器皿,一边得意洋洋地道:“我也好久没有机会剖活人肚子了……”

    那黑衣少年冷哼一声,摇摇头。

    密室门户有点窄,黑衣少年挤进去的时候,宫胤忽然道:“小心。”伸手在他肩头扶了一把。

    黑衣少年下意识一让,却因为地方狭窄让不开,他回首,宫胤的神情毫无波动,坦然回视。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随即裘锦风已经不耐烦地将两人都推了进去,“挤在门口磨蹭什么!快点!”

    门户缓缓合上。

    隐约传来黑衣少年钟离的惊叹声,“裘兄你这密室果然包罗万象,今日我终于得开眼界……”

    还有裘锦风无奈又得意的笑声,“抱歉,族规限制,密室本不该外人进的,只是马上这岛都要没了,我也要卷着珍藏赶紧跑路,反正都要你帮忙,现在看看也不违规了……”

    ……

    景横波在满地尸首的院子里,和天罗军捉迷藏。

    她已经让左丘默带着东迟和昀贵妃,越过院子高墙,进入隔壁那个耶律祁的竹楼,竹楼塌了半边,先前天罗军一定已经进去搜查过,此刻再藏进去,短期内是安全的。

    她自己留在院子里,然后天罗军的恐怖夜就来了。

    持着武器小心翼翼向前搜寻,忽然躺在地上的尸首,会蹦起来撞入自己怀中。

    好不容易甩掉怀中那个,树后面蹿出一条鬼影,猛然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把脖子上那个甩掉,头顶会砰然一响一阵剧痛,头一抬,一具尸首翻空落下,和自己脑袋顶脑袋,死不瞑目的双眼直勾勾对着。

    这些尸首造成的杀伤力有限,但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惊人,更要命的是,这些尸首本身就很难看,死后状态更是超越人的想象极限,那些狰狞面目上再染鲜血淋漓,那些半边黑白脸上突出青白獠牙,那些滴答着脓水的残肢断臂,在眼前一摆一摆晃动,整个院子里回荡着幽幽的低低的格格的笑声,似有若无,从声音到气味到景象,全方位地让人发狂。

    不断有士兵扔下武器狂奔出去,被惊得一路长嚎。

    杀人无数的人,再强悍内心都是虚弱的,剩下的人在那将领的带领下,满头大汗,一步一挪地前行,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他们总怀疑那些尸首是被推出来,吊起来的,然而尸首身上没有绳子没有线,三丈外的尸首会和眼前的尸首同时暴动,有些人开始后悔先前自己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满院子的尸首,哪一具都可能忽然暴动,需要时时刻刻小心。众人额头大汗滚滚而下,想着这到底是鬼魂作祟,还是暗中藏了高手?高手还得不止一个,一个人无法以内力这么远距离操纵这么多尸首,高手如此厉害,为何不现身出手?

    高手只有一个,现在也额头大汗滚滚而落。

    一心多用,同时多位操纵尸体这样沉重的东西,是非常耗费精神的,景横波的一心多用,是在七峰山就由紫微上人训练过的,技巧没问题,但这么大规模的使用还是第一次。

    她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更糟糕的是,她现在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她要自保并保住那几个,但是也怕场景太恐怖,令这些人心生畏惧,放弃攻打,转而去为难岛东边的裘锦风。如果正遇上裘锦风救治耶律祁的关键时刻,那就太糟糕了。

    用这些尸首来挡天罗军的路,虽然有些不尊重,但她想,那些死去的人,一定是愿意的。

    事情总会向着最不利的方向发展,那领头的将军,在接连被尸首撞了好几次,险些撞断鼻梁之后,终于停下脚步,怒喝道:“何必和这些死人缠战!退出去!把尸首都一把火烧了!烧成灰,看他们怎么来吓人!”

    士兵们如蒙大赦,立即后退,在尸首上浇上火油,扯下易燃物,远远地投掷火把。

    他们一退出院子,景横波也就无法再操纵尸首吓人,院子里的火已经燃起,她只得闪身入井躲避浓烟火势。

    外头天罗军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围着院子,眼看木屋群被卷入大火中,那些尸首并没有再诈尸,都长吁一口气,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终究心有余悸,也不想再在这鬼地方剿杀,首领手一挥,道:“咱们还是去岛东边,统统杀了烧了就是!”

    士兵们轰然应是,掉转脚步离开。

    景横波从井里爬出来,体力没有消耗,精神却觉得衰弱,一时移动不了,靠在井沿休息,眼睛频频看着岛东边。

    拖延了这大半夜,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

    裘锦风的书房后面的密室,用具齐全,还藏有不少封皮古朴的书籍,看得出来这里也是裘锦风做实验的地方,有个专门的长台子。

    现在密室里很冷,灯光很亮,宫胤的冰发挥了很大作用,将灯火之光折射得无比明亮,气温的下降可以杀菌。

    只是气温太低之后,也会影响裘锦风的动作,所以宫胤一边要照管耶律祁,按照裘锦风的要求护持耶律祁的元气,逼出血毒,一边还要给裘锦风输送点元气,维持他的体温。

    裘锦风白布包头,白绢捂嘴,戴着洁白的手套,全身上下纤尘不染,他一旦开始施治,一句闲话也无,只时不时向钟离眼神示意,让对方递上各种器具。偶尔看宫胤一眼,眼神颇惊异。

    他惊异的是宫胤似乎对耶律祁所中之毒很了解,逼毒时的真气运行方式,比他安排的还巧妙。

    他也很担心,寻常高手支撑不了这么巨大的真气用量,半途而废就糟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觉得宫胤的脸色不大好看,但宫胤的脸色本来就很白,一向贵族一般的清淡少血色,他实在无从判断这人到底感觉怎样。

    裘锦风动作很利索,一个半时辰后,他开始缝合耶律祁的伤口,并示意钟离将盘子端过来,那上面有用药水煮过的极薄的柳叶刀,剪,还有一排大小不一的针。

    到了此刻可以撤去内力了,裘锦风松了一口气,这个冰山终于坚持了下来。

    他示意宫胤放手,宫胤放手的姿势,有点慢,有点僵硬,裘锦风注意到,他脸上忽然有青气一闪。

    这是真气走岔的迹象,裘锦风一惊,正要出言提醒,忽然眼角瞟到盘子上的那一排银针,有一根颜色不对,似乎发蓝。

    他一时以为眼花,下意识一低眼。

    那针忽然一闪飞起,擦过他鼻尖,直射宫胤咽喉!

    ------题外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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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求不少也……

第七十八章 智慧

    裘锦风大惊,猛抬头要提醒宫胤,眼角余光一掠,发现宫胤竟然已经不在原处。

    那蓝汪汪的针“咻”一声穿越空间,不知落在了何处,随即“砰”一声响,那黑衣少年砰然倒地,却又猛地一个打滚蹿起身来,扑到门户处,急急开门扑了出去,走的时候还没忘从门边书架上抓走了一个小包。

    这一连串动作变化都只发生在一瞬间,裘锦风鼻尖上的凉意还在,那黑衣少年已经踉跄着不见踪影,裘锦风怔怔地摸着鼻子,转回头,看见宫胤盘膝于地,脸色发白,对他指了指耶律祁,示意他立即给耶律祁缝合伤口。

    裘锦风只得赶紧缝合,做完之后眼看耶律祁面色转好,才舒了口气,问:“怎么回事?”

    “你这朋友有问题。”宫胤淡淡答。

    “你哪里看出问题的?看你的样子好像早有防备?”裘锦风瞪着宫胤,很不服气在智慧上似乎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既然是你的好友,该知道你有专门的老家人做助手,你临时换人,他却一声不问老家人去了哪里,这说明他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宫胤淡淡道,“另外,真正的好朋友,知道你这密室的重要性,在踏进去之前,也会有所顾忌,而他的神情,却似乎很期盼。我想,他的目的,就是你这间密室吧。”

    裘锦风怔了怔,看看书架,长叹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密室内藏的许多毒经古籍,是我族中不传之秘,他身为医家传人,觊觎的应该是这个。可叹他心机深沉,在我岛上一住几年,平时从不接近我的院子,时日一久,我便放松了警惕……”

    他忽然一惊,道:“难道天罗军上岛之后,是得到了他的指点?否则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们一直没发现?难道鬼院的人遭难,也是他的意思?可是鬼院的人明明是他带过来的,住了几年都无事,没有道理现在忽然下手啊!”他敲敲自己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宫胤默然,想着自己终究是暂时真气全失,只能自保不能除奸,给这人逃了出去,可不要遇见景横波才好……

    裘锦风给耶律祁收拾好,又喂了药,着紧收拾密室中的要紧书籍,喃喃道:“得赶紧走……”

    “来不及了。”宫胤声音冷静而平稳,“天罗军已经到了。”

    ……

    鬼院的一把大火,将景横波又给逼出了院子。

    她带着左丘默,东迟和昀贵妃,远远地跟在天罗军后面,向岛东而行,无论如何出口在岛东部,谁也绕不过去。

    景横波心中不安,很想先走一步,去看看裘锦风那里处理得怎样了,按说大半夜过去了,古人治病又不是动手术,不会需要那么多时辰,最好是裘锦风已经趁着这阵子天罗军被调开,离开了湖心岛。

    她万万没想到,在那段时间内,裘锦风确实开展了一场大手术。

    身前忽有风声响,一条人影远远地扑过来,直扑鬼院。

    左丘默拔刀,景横波瞧着那身形熟悉,试探低唤:“钟离!”

    那身影果然一顿,随即扑了过来,黑暗中一只巨大蝙蝠也似,就着渐起的晨曦,景横波看见那黑衣少年唇边隐隐有血渍,惊道:“你受伤了?”

    那少年钟离志,看见她们也有一霎的惊异,随即道:“你们怎么出来了?鬼院的其余人呢?快走,天罗军上岛了!”

    “鬼院的人都死了。”景横波惨然道,“你是不是遇见天罗军,才受了伤?”

    “是。”钟离志道,“我睡觉警醒,听见风声不对,就出去查看,正好遇上天罗军,被他们的一支小队一路追杀,险些堕下山崖,好容易脱身,回来通知你们,怎么,鬼院的人都……”

    东迟闭上眼,昀贵妃紧紧咬牙。钟离志脸色阴沉沉的,半晌嘿然一声。

    “你可是从岛东头经过?”景横波焦灼地问,“裘锦风那边怎么样?有什么动静?”

    “没有。”钟离志摇头道,“他那边黑沉沉的,应该已经离开,我知道一处可以秘密离开湖心岛的出口,那里还有备用船只,跟我来。”

    众人正要跟着他走,左丘默忽然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天罗军的奸细?你刚才忽然不见又忽然出现,非常可疑!”

    钟离志猛然回头,注视着左丘默,道:“你又是谁?”

    “落云左丘!”

    钟离志唇角浮上一抹讥诮的笑意,冷冷道:“落云左丘家,如雷贯耳啊。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竟是如此瞻前顾后,多疑畏怯之辈。也是,左丘家功高震主,在落云见惯了欺骗手段,便以为我们浮水人,也是一般模样了!”他轻蔑地看一眼左丘默,“你大可以不来!”说完扭身就走。

    景横波盯着他背影,若有所思。东迟叹一口气,道:“原来是左丘家的女将军,你有所不知,钟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护持了我们好几年,他万万不会害我们的。”

    左丘默神色有些尴尬,景横波拉拉她衣袖,笑道:“非常之时,你质疑也正常,他愤怒也正常。都别置气了,活命要紧,走吧。”

    左丘默不再说话,一行人跟着钟离志向前,他对湖心岛明显非常熟悉,带着几人左拐右弯,果然离天罗军越来越远。

    眼看眼前无路,钟离志忽然拨开一丛乱草,众人眼前一亮,就看见面前是个凸出的矮坡,矮坡之下栓着一条船。

    钟离志指着那条船道:“赶紧上船,我们离开!”

    ……

    远处匆匆奔来的脚步声猛烈得如猛虎下山。

    正在急匆匆装自己的典籍宝药的裘锦风停下手,四面望望,道:“糟了,我们出不去了。”

    他不用把脉,现在看看宫胤,也知道这个大高手此刻真元耗竭,连他都不如。

    至于耶律祁,还没从麻药中醒过来,醒过来也是重伤号,最快速度也得七天才能行走自如,更是指望不上。

    密室没有其余出口,他这湖心岛机关众多,从无外人上岛,密室只是为了存放自己的东西不受水湿虫咬,并不为逃生之用。

    这时候冲出去,一定会撞上天罗军,裘锦风直着眼睛喃喃道:“这下好了,完了,得陪着莫名其妙的人一起死了。”

    宫胤睁开眼睛,看见他将一大堆东西裹在一起,其中一样东西让他目光一闪,忽然问:“你会制作面具?”

    “当然。”裘锦风道,“擅医者多半擅长制作面具,真正的好大夫才能配制最好的药水,制作最细腻最符合人脸的面具。”

    “那么,易容?”

    “自然也会,我能看透骨骼,我易容能改变脸骨形状。”

    “鬼院是个什么地方?都是哪些人?”

    裘锦风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下意识道:“浮水王室的一群被放逐者,天罗军应该追杀的就是他们。”

    “里面谁最重要?”宫胤紧接着问,“我是指对浮水王室还残留作用的。”

    这个问题裘锦风回答不上来,正发呆间,忽然一个声音轻轻道:“曾经和浮水大王关系最密切者……”

    耶律祁醒了过来,忽然接话。

    裘锦风怔怔地道:“那应该是昀贵妃吧,唯一有贵妃封号的女子,大王的枕边人。”

    “很好。”宫胤一锤定音,“易容,把耶律祁易容成昀贵妃,把我易容成钟离志,你还是你。快点。”

    “此话不然,”耶律祁立即反对,“我大概知道昀贵妃什么模样,样貌可改,身形却和我极度不符,倒是你清瘦修长,勉强可试。”

    “鬼院的人病得鬼一样,躺在担架上,容貌身形都有变化,你不来谁来?难道你能下地?”宫胤冷笑驳斥。

    “自然能。”耶律祁吸一口气,慢慢地下了地,他这样的人,会因为毒生死难控,却绝不会因为皮肉伤就此倒下,毒素基本已去,耶律祁脸色虽然还是青白色,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他看一眼裘锦风,道,“他如何能在天罗军面前扯谎滴水不漏?他做不得裘锦风。”

    宫胤默然,似乎也承认他的看法,随即道:“我不做女人。”

    耶律祁的模样似乎很想翻白眼——谁愿意做了?

    “那就他做吧。”耶律祁道,“你扮钟离,我扮裘锦风,他只需要躺在担架上装贵妃就行。也算我们对救命恩人一点报答。”

    宫胤点头表示赞成,两人便这么自说自话把裘锦风的角色安排定了。

    “喂!”裘锦风愤然道,“是你们现在需要我护佑!是你们需要我易容!凭什么你们自己不想做就安排我做女人!不是应该你们来求我吗!”

    “武力不是唯一自救的途径。现在需要以智慧决定谁更适合上场。毋庸置疑,你最弱。”耶律祁微笑用刀拍了拍他脑袋,示意他听外头。

    天罗军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开始吧!”耶律祁微笑道,“咱们先做俘虏,再俘虏别人。”

    ……

    “快,快,”钟离志不住地催促景横波等人,赶紧下坡。并且从坡下面捞出一根绳子,道:“这里没有下去的地方,你们顺着绳子滑下去。”

    “好极。”景横波探头对下面看看,大概也就三丈高的一个矮坡,只是地形突出,看不清坡底下景象,只能远远看见河岸边的船。

    她笑吟吟地道:“你先。”

    “你们先。”钟离志道,“我熟悉路径,我给你们断后。”

    “好。”景横波却没让东迟和昀贵妃上来,自己双手抓住了绳索。

    钟离志退后一步。

    景横波格格一笑。

    绳索忽然从崖下飞了上来,灵蛇般在钟离志脖子上一绕,霍霍声响里景横波一抽,已经套了一个活结。

    钟离志脸色发白,拔刀割绳,猛然身子向前一冲,一霎间张嘴欲喊,但景横波眼疾手快,已经将一团烂泥塞进了他的嘴里。

    钟离志倒在地下,浑身抽搐,背后,左丘默踩着他的肩膀,缓缓从他胁下抽出带血的刀。

    对着钟离志诧异惊怒的目光,左丘默无辜地摇摇头,“别看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接到女王配合拿下你的暗中指令而已。”

    “你这是干什么!”东迟猛然拔刀,挡在钟离志面前。

    “蠢货!”景横波不笑了,目光冷然,“这个时候你还护着他!他还是导致鬼院灭亡的奸细!”

    “不可能!”昀贵妃激烈反驳,“他救了我们,护佑了我们四年,如果他想下手,有的是机会!”

    “那是因为你们有利用价值,裘锦风有利用价值。”景横波冷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所谓逃离浮水,到这里隐居治病,都在浮水王室控制之下,而负责控制你们的,就是这个人。之所以没杀你们,想必是因为你们中的一个人,掌握了一个你们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浮水王室需要不惊动人地知道这个秘密,才数年如一日地派这个人看守监视着你们,不让你们离开这里。否则你们为什么会病成这样?不就是治一个咕噜病吗?个个搞得鬼似的,我疫病都被裘锦风很快治好,为什么你们几年了却越治越重?裘锦风和你们都是蠢货,怎么就想不到,是一直有人在破坏药效?”

    “那为什么天罗军又忽然来杀我们?”

    “天罗军未必知道浮水王室的真正意思,或者浮水王室也觉得,等得太久了,这么久都查不出,那就换一种办法。正好趁这上岛机会,对那些已经排除嫌疑的人斩草除根,留下的人,自然就是浮水王室觉得,可能掌握秘密的人。”景横波看一眼东迟,“否则一个一尺多的小井,头一伸就能看见人,为什么视而不见?”再看一眼昀贵妃,“否则已经搜查了我的屋子,凭什么不搜查我的茅厕?那茅厕如此干净,难道不该去看一眼吗?”

    那两人呆若木鸡,半晌还是摇头,“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秘密……”

    “你们如果知道的话早就死了,鬼院的人早就死了。必然是你们无意中接触,浮水王室以为你们知道其实你们不知道的事。”景横波摇摇头,“还是不信?不信咱们就试试。”

    她忽然将钟离志从山崖上抛了下去。

    几乎立刻,凸出山崖下,那些看不到的死角,哧哧连声,爆射细箭无数!

    景横波手一招,将钟离志又拎了上来,这家伙浑身抽搐,身上钉满了细细的竹箭,左丘默上前看了一下,道:“不致死,但有迷幻成分,很厉害,估计是裘锦风的珍藏。”

    景横波拔出竹签仔细看看,道:“这东西你要早拿到,你的任务早就完成了,想必裘锦风藏得很紧,幸亏他藏得很紧。”

    东迟和昀贵妃脸色煞白铁青,看得出来此刻心情很崩溃。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钟离志死鱼一样张大嘴对天喘气,迷迷糊糊犹自不甘地问。

    “你装过头了。”景横波眼波流转,“你装得不认识耶律祁,还说他是左国师,对世事的记忆,停留在四年前。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会知道左丘家被落云王室陷害排挤的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落云王室针对左丘家,是近两年才开始的。”

    钟离志不说话了,翻起的眼白真像一条死鱼。

    “我该如何处置你呢?”景横波探头看着崖下,笑吟吟地道,“崖下死角处,藏着一支天罗军小队吧?只要有人下来,就以带迷幻药的竹签将人擒获。不过,迷幻药应该是你刚拿到的,分量应该不多,你说我要不要把你多吊下去几次,让你消耗掉所有带药物的竹箭之后,再解决这支小队?就是不知道这种不致死的迷幻药物中多了,会不会也会死人?”

    “你……你好毒……”

    “世人总是这样双标,自己杀起人来砍瓜切菜,轮到别人也这么对自己,就开始要求人性。”景横波冷笑,“鬼院那些全心信赖你的人们死的时候,那些小姑娘被凌辱的时候,那些和你朝夕相处四年,视你如亲友的人们死在你面前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

    钟离志血红的眼睛瞪着她,眼底满是不甘,景横波也煞气十足地回瞪,她觉得对这个无耻之徒,用再狠的手段都不为过。

    如果这里有小倌馆,她会第一时间把这个没心肝的人扔进一群壮汉堆里,让他死前好好尝尝那些小姑娘们受过的凌辱。

    “呸……”钟离志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气喘吁吁地道,“你……你休要得意……你以为你胜了?裘锦风根本没跑掉……他……还有你那个耶律祁……还有一个白衣人……也是来找你的吧……三个人为治病已经油尽灯枯……现在……现在想必已经落在天罗军手里……哈哈哈天罗军的酷刑……可比你对我狠多了……哈哈哈哈……”

    景横波霍然抬头!

第七十九章 追逐

    “你说谁?”她脱口而出,连声音都变了调。

    钟离志似乎很开心看见她这般模样,笑得不断喘气,“……还有谁呢……你的姘头吧……千辛万苦上岛找你,裘锦风需要一个人提供真气救耶律祁,他竟然也同意了,啧啧,那真气耗费得……我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他都不能奈我何,你说这强弩之末……遇上天罗军会是怎样……哈哈哈……”

    “砰。”一声,他身子向后猛地一栽,整个脑袋都被打偏了过去,他张了张嘴,“啊”地一声,几颗牙齿晶亮地飞出来。

    恶狠狠踢完一脚的景横波,已经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地对左丘默道:“崖底下那支天罗军小队就交给你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全歼。然后你们带着这个混账,先上船等我!”

    不等左丘默回答,她身子一闪不见。

    山林在眼前飞掠成直线,她按住心口,压下砰砰乱跳的心,不敢多想,全力狂奔。

    宫胤!耶律祁!不要出事!

    ……

    密室里,裘锦风在匆匆易容。

    他出身落云密族,族中颇有些异术,他的易容手法不算太精致,但脸模子非常像。

    今天的易容其实也没什么难度,天罗军第一次上岛,没见过裘锦风,和钟离志刚刚接头也不过夜间见了一两面,昀贵妃当初身份高贵,久居深宫,这些丘八也没道理见过,就算见过,几年重病生涯,病得失了模样也是正常事,所以只需要草草装扮,像个女人也就是了。

    裘锦风咬牙切齿给自己画了个女人妆,披散下长发,随便找出一件白袍,反正这岛上人都是不辨男女的落云部常用白袍。

    宫胤罩上一袭黑衣,钟离志本身就气质冷淡,宫胤不用学就十足十,他把长发披散下来的时候,有种萧萧轩举之态,惹得裘锦风不满意地频频摇头,觉得这人气质太出众,钟离志也算个清冷有气质的少年,跟他一比,立刻显得粗陋,有心想叫他神情猥琐些,想想又不甘心这样暗捧宫胤,干脆就把头发弄乱点,调了些青色的颜料让他看起来惨一点。

    至于耶律祁,扮起裘锦风更没难度,翩翩世外神医之态,比裘锦风还裘锦风,裘锦风的脸色越发难看。

    天罗军早就进了院子,搜索无果后并没有离开,他们有确凿的情报证实裘锦风就在这里,身边可能还有重要人物,在屋内仔细摸索了三遍之后,一个稍通机关的将领,打开了裘锦风密室的门户。

    屋内的三个人抬起头,一人卧着,一人手捧银盘,一人正在搭脉施治,正中正在搭脉的人霍然抬头,先是怒道:“不是说过不许打扰……”随即惊道,“……尔等何人!如何闯入在下密室!”

    天罗军的将士一听,便道:“你是裘锦风?”

    看一眼旁边黑衣不语的男子,天罗军见过钟离志,但是三更半夜哪里辨认得清楚,自然认为这是那个留在岛上的内应,也没有多问,眼光下意识往床上一扫,却见一个女子,一身白袍,半面狼藉,气息微微,长发散乱地披下来。

    将士目光一凝。

    以宫胤和耶律祁智慧,看见这神情,便知其中必有猫腻。先前宫胤选择让裘锦风扮昀贵妃,只是想着那女子身份特殊,毕竟是浮水大王枕边人,如果胡诌些秘密什么的,或者可能引起天罗军兴趣,不杀人先带走。如今看天罗军神情,分明就是认识这个女子,且本来就要寻找她的。

    既然歪打正着,宫胤和耶律祁何等人物,耶律祁当即皱眉怒道:“你们是浮水军队?你们在我岛上意欲何为?这些人已经是可怜人,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宫胤则对为首将官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昀贵妃”。

    那将官微微颔首,厉声道:“都押起来!”

    士兵们立即冲上来,裘锦风装昏就行,耶律祁象征性反抗几下,也没什么力气抗争,士兵们看出他确实虚弱,心中自然更无怀疑。天罗军收到的信报里,就说裘锦风只擅长神眼异术,不擅武功。

    至于宫胤,最是好命,他扮的是钟离志,天罗军心照不宣的内应,自然手下留情,象征性扣了条链子,当先推了出去。

    出了密室门,那将领跟出来,低声问:“里头是昀贵妃?”

    宫胤点点头。

    “还有一个呢?”

    天罗军指的是东迟,在浮水王室的命令里,东迟和昀贵妃是需要被留下性命,进一步试探的两个人。

    宫胤不知道东迟,但也不妨碍他不动声色地答:“没看住,忽然跑了。”

    “可是怀疑了什么?”天罗将领深深皱起眉头。

    “依我看,里头这女人才最要紧。”宫胤从容地道,“观察了这许久,应该和她有关。”

    他久掌大权,精擅人心,自然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这句话什么情况都能套得上。果然天罗将领点点头,道:“上头也是这意思,那就先把她带回去,东迟跑不掉的,我留一队人搜寻就是。这女人怎么了?先前我们故意放她一马,并没有伤她,如何忽然晕了?”

    “出来呼救的时候落下山崖,想来无大碍。只是撞着了脑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宫胤淡淡道,“将军准备走了吗?这岛上还有外人在呢,如何处置。”

    “是了,岛上是有别人在。一个是左丘默,还有一个,我不确定是谁。”那将领道,“先前在鬼院里,有人操纵尸首袭击我等,左丘默应该没有这等本事,你在岛上这许久,可知道是谁?”

    宫胤心中微微一定,景横波没事。

    “哦。说来奇怪,”他道,“这人是前不久来岛中求医者,据说染了时疫,平日里紧紧捂住头脸,为了预防传染,吃住都和我们远远隔开,我至今不知来历。只是奉劝将军,还是不要理会此人的好。”

    “怎么说?”

    “此人出身似乎十分诡异,在下亲眼看见过她夜半在岛上徘徊,所经之处,万物飞舞,草木皆亡,只怕是个不能接触的毒人……”宫胤的语调冷冷森森,也似带着几分血腥月光的寒气。

    那将领听着这语调,脸色微微一变,眼前飘过先前那尸首横行的诡异一幕,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只是天性桀骜,并不肯服输,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忽见耶律祁被士兵推搡着出来,听见最后一句,耶律祁笑道:“哪有此事,那人不过是一点风寒罢了,已经快好了,在本大夫手下,难道还有治不好的病吗。”

    他笑得得意洋洋,宛然就是裘锦风占上风时的神态,眼神却闪烁着诡谲的光。那将领一见,冷笑一声道:“裘大夫好深的心机!故意这么说,是想骗我们兄弟去和那毒人斗一斗,好染上重病全军覆没吗!”说完也不理耶律祁,转头吩咐属下道,“留下一支小队搜寻东迟便行,其余人立即随我离开,传令下去,如果遇见行踪飘忽,善于操纵物事者,万万不可靠近!”

    “是!”

    躺在担架上的裘锦风,看看耶律祁宫胤,再看看那个一脸得色自以为睿智的将领,悄悄对天翻了个白眼。

    哎,浮水军队,遇上这么一对配合起来天衣无缝的奸人,能活着看几天太阳呢?

    ……

    景横波风驰电掣般闪到岛东头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行人,上了岛边的船。

    一大群军士,中间似乎还押着人,但隔得远,看不清楚。她毕竟来迟了一步,对方接应的船只已来,眼看着那群人都上了船,船已经开启,要追已经来不及。

    她站直身子,想要看清楚宫胤和耶律祁到底在不在里面,有没有受到伤害,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一只担架,这令她更紧张,整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忽然有人厉喝道:“谁!”

    景横波侧头,看见侧面冲来一队士兵,就着大亮的天色,看清楚是天罗军。

    她想也不想,手一挥,一大波碎枝乱叶就劈头盖脸冲那些人抽下去。

    随即她做好了作战或者闪的准备,谁知道那些人一看有东西悬空落下,顿时脸色大变,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脸色如同见鬼。

    景横波眼看那些人不战而逃,也似见鬼一般呆住。天罗军据东迟说颇为精锐彪悍,怎么会几片叶子就给吓跑了?

    她当然不知道宫胤耶律祁自己被俘虏了,还不忘帮她去除障碍,此时天罗军士兵哪里敢和她对战,生怕染上瘟疫,在这个时代,瘟疫这东西,比恶魔还可怕。

    景横波怔怔地看着那些人跑远,再看看那大船,已经驶离了湖心岛,她咬咬牙,先到裘锦风那里看了下,只看见一地狼藉,密室大门开着,架子上很明显被人收走了很多东西,屋子正中有个铺着白布的台子,台子边的银盘里,散乱着很多精巧的器械,似乎用酒煮过,有浓烈的酒气,旁边有不少干净白布,而在地下一个筐里,则是一大筐血迹斑斑的白布,景横波将筐子翻了翻,脸色就变了。

    她在这筐里,看见自己以为这辈子绝对不可能看见的东西。

    有一瞬间她险些以为小透视来了,随即想起裘锦风也有透视眼,可以看穿病灶,但是万万没想到,裘锦风竟然真的能做外科手术。

    这是大手术,成功了没有?

    屋子里还残留着寒气,在这什么条件都欠缺的古代,宫胤到底付出多少真力来维持这场手术?耶律祁又能否经得起这样的重创?

    更何况他们还在手术中遇见了天罗军!

    白布上的血迹刺得景横波眼前发花发黑,心从看见那筐子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狂跳,以至于有一阵子她恶心欲呕,才想起作为孕妇,心情平静是要务。

    她闭上眼,抚上小腹,默默念了几句,放松紧张的情绪。

    事已至此,忧急无济于事,只会造成伤害。在没有看见宫胤耶律祁尸首之前,她不能自乱阵脚。

    她在裘锦风那里,找出他给自己配的药丸吃了,回到了左丘默等人所在,左丘默正在擦刀,刀上血迹殷然,看见她便道:“幸不辱命。”

    东迟和昀贵妃,已经带着奄奄一息的钟离志,坐在小船上等她。

    “上船吧。”景横波默默看了一眼湖心岛。

    “我们去哪里。”

    景横波冷笑一声。

    “去把大荒最肮脏的部族,从大荒版图上彻底抹去。”

    ……

    十日后。

    黎明的雾气,在天地间犹自朦胧,通往浮水王城的黄土道上,这个时辰一般还没有人影。

    忽然雾气动荡,一条人影破开晨雾,踉跄而出,向前冲出几步之后,似乎已经精疲力尽,踉跄扑倒在地上。

    这人扑倒时,手拼命向前伸出,前方不远处,就是王城城门,此时犹自紧闭,对那人的祈求姿态,毫无呼应。

    那人脸贴在冰冷的黄土上,绝望地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被拖回去,然后,下一次,这种的疯狂奔跑和追逐还要重演,每次她都以为自己有了机会,每次都会被绝望地再拖回地狱……

    忽然一声哨声嘹亮,刺破晨曦,她睁开眼睛,隐约看见对面的城门,忽然开了!

    此时离王城城门开启,还有一个时辰。

    趴在黄土地上的人,瞪大眼睛,眼神里闪过希冀,可是随即她便听见背后,淡淡的笑声。

    那笑声令她如堕冰窟,抖了抖,将脸埋下,不敢露出脸上任何可能给自己带来灾难的神情。

    “葛莲。”身后的声音,慵懒而又冷淡地道,“接下来,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你表现得好,也许,我会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泥土地上的人抬起脸,吃力地擦去脸上的黄泥,并不敢看身后,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城门。

    虽然已至绝境,即将面对的也是深渊,可她这种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幻想着人生下一步就是转折。

    城门开启,浓雾被骏马飞驰的气流拨开,一队人马,隐隐约约向城外驰出。这个时候能提前出城的,不是身负重要军令,就是在王城地位特殊。

    景横波一身落云军士装扮,高踞马上,看似漫不经心敲着马鞭,眼睛却紧紧盯着地上的葛莲,和前方城门的人影。

    她身后,是一群和她一样制式服装的人们,看上去这是一支执行任务的落云军队小队。然而,那些盔甲头巾之下,是裴枢乌黑闪亮的眸瞳,七杀狡黠带笑的眸瞳,天弃目光浮游的眸瞳,左丘默肃杀警惕的眸瞳。甚至还有孟破天,姬玟……集聚了景横波带出帝歌的所有亲信朋友。

    在人群的最中央,两个帽檐压得特别低的,则是那两个落魄的浮水王室放逐者,东迟和昀贵妃,此时两人紧紧盯着浮水城门,眼底光芒闪烁,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怀念往事的悲凉,有审视如今的凄怆,更多的,则是难以抑制的仇恨和愤怒。

    景横波的神情很冷静。

    十天前,她自湖心岛出,却立即失去了天罗军的下落。她之后发出信号,很快,在附近散开寻找她的属下朋友们,便迅速聚拢了来。

    在落云和浮水的边境,景横波知道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落云一乱,浮水便加强了对全境各关卡的控制,落云浮水之间的关城之上,士兵枕戈待旦,川流不息,关城日夜灯火通明,重兵压境,并对所有非浮水人士拒绝开放入境。

    这分明是防备她,怕她进入浮水境内。

    景横波试探着瞬移进入关城,但刚进去就立即被发现,为免打草惊蛇,不得不退出,另寻他法。

    好在左丘默拎出了一个人,给了她灵感。

    葛莲。

    景横波上岛前,早猜出左丘默就在附近,因此并没有管葛莲,存心将她留给左丘默。

    左丘默原本第一时间要杀了葛莲,却因为葛莲说及她左丘军中的一些秘密,而暂时放弃了杀她,想要从她口中得到更多秘辛。因此只是废了她四肢,将她深藏在山洞里,前后都以大石堵上。

    因为这个人还在,景横波当即传书葛深,告诉他,葛莲已经逃窜向浮水,她愿意代葛深剿杀此女,但要葛深提供给她和她的随从一个万无一失的,也不会被浮水排斥或怀疑的身份,进入浮水。

    葛深恨葛莲可谓入骨,也对景横波深深忌惮,人都有种“我倒霉了希望你也倒霉”的心理,对于景横波杀气腾腾要进浮水,他乐见其成。

    当即派人送来了属于他的贴身护卫的制式服装、腰牌、给浮水大王的秘密文书,甚至周到地送来了浮水二王子巫维彦的遗物,以方便景横波随时找借口。

    浮水和落云向来关系密切,对于浮水大王来说,他不会愿意在这时候,展现出包庇葛莲的态度,和落云部交恶。景横波向浮水关城称,奉浮水王命,追杀国内叛逆葛莲,请求入境,果然没有受到阻拦。

    过关城的时候,这一队几十人受到了严格的检查,可是谁也没想到,这队人要追杀的人,就在他们队伍中。

    景横波带着葛莲进了浮水,直奔浮水王城,天罗军直属于浮水大王管辖,驻地就在王城之内。

    事已至此,景横波按捺下不安,只管埋头奔向浮水王城。她已经想清楚了,宫胤他们没出事最好,如果已经出事,那就复仇。

    那残忍暴虐、无耻肮脏的王族,该用自己的血,来浸染他们每寸都隐藏白骨和腥臭的江山。

    如今她在这城门外。

    听昀贵妃说,浮水国舅,也就是浮水王后的弟弟,是个外表特别讲究养生,内心充满暴虐因子的人物。最喜欢的是清晨京郊麓山的清鲜空气,以及美丽却饱受凌虐的女子,而且出身越好他越有兴趣。

    这位国舅,隔一阵子,便要去麓山饮冰泉,品清茗,他一向提前出城,凌晨时分先开城门,因为开城门之后百姓出城时身上的浊气,会污了他呼吸的空气。

    也就在那个时候,还没睡饱的守城士兵,只放这一群人进出城门,会特别松懈,急着回去补眠。而其余时候,浮水王城非本城百姓进出,一旦超过十人,必须要有大相亲手签发的文书。

    景横波相信,凌晨出城的国舅仪仗,遇上一个凄凉呼救的美丽少女,一定很有兴趣停下来问个究竟。

    国舅不确定哪天会出城,所以驱使葛莲扑于道路呼救的戏,到今天已经演了第二次。

    景横波盯着远处缓缓开启的城门,觉得第二次就成功了,运气很好。

    那队人马缓缓前行,老远看着,仪仗队列,都华丽讲究。

    景横波的马鞭,缓缓在掌心滑动,她唇角露一抹妩媚而微冷的笑意。

    能否不动声色进入浮水王城乃至最快速度接近浮水王室,成败,在此一举。

    ------题外话------

    ……

    下旬了,小月票生出来了吗?

第八十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葛莲在黄沙地上爬行,她必须爬得很快,好迎上浮水国舅的仪仗,还不能伤了自己的脸,这张脸必须染了泪水,却不能显得肮脏,抬起脸来的时候必须楚楚可怜,但不能鼻涕沾了贵人一手。

    景横波要求她演好,她就必须演好,这时候不能和景横波作对,事关景横波能不能成功,也关系她能不能获救,只要能先获救,有的是机会报复身后那群残虐自己的人。

    景横波笑吟吟地在后面看着,她也不担心葛莲发挥不好,和聪明的恶人合作比和愚蠢的好人合作更容易,因为聪明的恶人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要逞一时意气。

    女子凄婉的呼救声在清晨土路上传得很远,幽幽细细,听起来还有几分荡魂摄魄的意味。

    景横波这一群人,则策马缓缓包抄上来,一脸狞笑,七杀扮演得尤为积极,怪笑道:“跑啊!跑啊!这都到浮水王城了,你还能跑哪去?”

    薄薄的晨雾中,一辆马车悄然驶来,马车的帘子微微晃动,隐约有好奇的目光掠来。

    天弃眼看着那群车队已经快到了近前,策马飞驰两步,长鞭灵活地一挑,挑起葛莲下巴,将她的脸正对着那马车的方向,笑道:“公主殿下,事已至此,何必徒劳挣扎,还请速速和我等归国吧!”

    他手中鞭子灵活一卷,便勒住了葛莲脖子,葛莲抬起脸,露出几分恰到好处令人怜惜的痛苦之色。晨雾里脸色苍白,似一朵霜打透的梨花。

    忽有人道:“且慢。”

    等的就是这一句,天弃却没有住手,转头对那马车笑道:“这位,咱们这是在执行自家国务公务,容你在一边看了这许久,算是对你浮水地主的尊敬,至于别的话儿,还是少说几句的好。”

    马车中的人“呵呵”一声,笑道:“我是听见那一声公主殿下,很是好奇。堂堂公主,如何会沦落至此。”

    “自然是有取死之道,”裴枢冷冷道,“谋权篡位,滥杀大臣、作乱京畿、谋刺大王。这样的罪名,想必在浮水,也容不得多活一日吧。”

    马车里的人声音多了几份诧异,“果真?如此娇弱女子,怎么可能掀动一国风云?”

    天弃等人都神秘笑笑不语,一脸这是我国机密不能透露的神情,那人等了等,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道:“我听说落云部公主叛乱,潜入我国国境,正在被落云精锐军队追杀,已经和我国大王发了通关文书,难道便是眼前这位?”

    “您既然知道,想必定是浮水重臣。”天弃展眉笑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对您隐瞒。”说着从怀中取出那一系列备好的文书印鉴,道,“我等擒得叛贼首逆,按说就该回国。只是既然已经一路追到浮水首府,少不得要和首府府尹备个案,取回国通关路引。如果有可能的话,还希望能觐见大王,敝国大王有密信命我等奉上。如今路遇大人,不知大人职司何处,是否能代为上禀。”

    马车帘子动了动,一个家丁过来接去了那些文书,片刻,马车里的人笑道:“原来是落云王室精军,那这位就是那以女子之身,杀群臣侵京城夺王位的葛莲公主了!”

    说着一人便下了车,倒也是个人物,三十余岁,面容俊秀,大概是注重养生的缘故,脸上皮肤晶莹若有光,令人一见心生好感。

    他下车后,第一眼看了看大路,此时城门还有近一个时辰才开启,路上自然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景横波特意选择了路的一个拐角,避免了远远被人看见影子。

    那位风流人物,一眼看定四周无人,眼神一闪,随即目光扫过景横波等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对故意站在领头位置的天弃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落云高手了。”

    天弃扭扭捏捏地笑道:“不敢,不敢。请问您是……”

    天弃自从跟在景横波身边,对于性别错位就没了什么自我约束,又经常接触景横波的女子商场,时日久了,免不了有些女里女气。景横波这次特意让他打头阵,因为她听说,落云浮水,都有以太监管理宫中禁卫高手的惯例,大王的贴身太监也多有高手,常代大王执行涉及王室的秘密任务,如今天弃细声细气,半男半女,正符合他们捏造出来的身份,果然那位国舅,顺理成章地便认为天弃是领头太监。

    “我乃浮水顺平侯曹智,领礼司侍郎职,你等想要觐见大王,正在我司职权之内。”曹智笑得极为可亲,眼神却不住往葛莲身上溜,葛莲却没有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低着头,散乱长发间半张脸轮廓秀致,眼神却倔强。

    天弃笑得开心,立即上前见礼攀谈,却并不介绍其余人。景横波等人也一副泥塑木雕状,站在一边不吭声。这种做派看在曹智这种王室外戚眼里,自然也有合理解释。历来王室高手死士,只忠于各国王室,规矩严性子怪,不和他国官员兜搭也是正常。

    说了几句,曹智便有意无意问天弃,进入浮水的追杀队伍共多少人,可曾全员在此。听天弃说所有人都在这里,眼底掠过一抹满意神情。

    景横波一看这神情,就知道鱼儿上钩了。

    听说这位国舅,仗着姐姐宠爱,胆子可向来大得很。

    果然说不了几句,当天弃表示要带葛莲进城,寻找地方关押,再去觐见大王时,曹智一口答应,却并不立即带他们进城,反而盛情邀请众人一同去麓山,去他的别院品茗赏泉。

    “诸位远途奔波,一路辛苦,满身征尘,正当在麓山清泉好好洗濯,休养身心,以清爽面貌才宜见我主。”曹智的神情很是诚恳,悄悄告诉天弃他们大王是个极其有洁癖的人,最厌人衣衫不洁。

    景横波暗暗冷笑,这是要杀人灭口了,此刻没人看见曹智曾和这群人在一起,把人带到自己别院,在深山里就地解决,神鬼不知,剩下一个葛莲,就是他囊中物,只要好好藏住,这世上谁知道曾有这么一群人出现过?

    按照她的事先嘱咐,天弃婉谢了曹智关于别院休息的邀请,只表示追杀葛莲有期限,耽搁不得,必须立即进城,见过大王之后便要返回落云了。

    曹智神情显然有些犹豫,一旦进入王城,人多眼杂,到时候再为一个女人,杀掉这么一群人,难免落入有心人眼中,一旦被发现,就是惊动两国的大事,自己也担待不起。

    想来想去觉得不值得,正要放弃,忽见葛莲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

    曹智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的一些关于落云浮水合作的传说。想到了这个女子竟然能干出谋逆刺王的大事,想必手段非凡,留着或许有用。

    此时正好天弃一脸倦色地道,一路追杀,杀尽了葛莲身边的侍卫,自己人也精疲力尽,有人还有伤,还请侯爷帮忙给个方便。

    曹智一听,顿时心中一喜,急忙命人清理出三辆大车,他出城去麓山养生,都会带上大车,车内有桶,回城时将麓山一口名泉的水带上,专用于日常饮用,此时便命属下将桶搬出,让天弃这批人上车休整。

    人一旦上了车,也就不怕人看见。曹智心中欢喜,邀请天弃上车同坐,一路回城。天弃很有歉意地看了景横波一眼,对她需要和一群臭汉子挤大车很过意不去。景横波笑着冲他眨眨眼,先上了车,裴枢和伊柒,一左一右早抢好了她身边位置。

    车队回程,刚刚给开了门的守门兵丁自然有些讶异,侯府护卫上前解释说侯爷忽然身体不适,改日再上山,兵丁也不会多问,当即开了城门。

    城门隆隆开启那一霎,景横波掀开大车帘子,看着来路上烟尘弥漫的黄土,微微地笑了笑。

    这扑面的尘,迟早会卷过这高墙厚门,越过玉阶丹墀,染一天血色,葬金殿王城。

    ……

    浮水的城门看守得很严格,曹智重新进城的时候,守门兵丁并没有因为快要接近开城时间就干脆开放城门,而是不怕麻烦地将城门再次关闭,上了三道绞索,景横波注意到城头的巡逻兵数量也是普通王城的一倍以上。

    车队在进城后,果然再也没有停留,也没有开过车门。

    曹智的护卫牢牢守住了三辆车,连帘子都不许众人掀开,此时天色尚早,集市未上,只有一些零星路人在街面上走动,看见侯府车队,都远远避开,也没什么人在意。

    清晨的王城很安静,但是每次经过大路的时候,总能看见步伐匆匆神色紧张的巡逻兵丁,整个城池,似乎笼罩在一股阴冷紧张的氛围之中。

    她对坐在自己对面的东迟看了一眼,对方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景横波注意到这车队可能绕了路,一路穿街走巷,七拐八弯,侯府不可能住在陋巷,很明显,曹智下令走了人少的小道,尽量避免被人看见。

    他越隐藏队伍,说明想杀众人灭口的心越浓。

    果然他对葛莲很有兴趣,为此不惜将景横波这支队伍,彻底湮没在浮水。

    景横波轻轻地笑了笑。

    车子最后进了曹府,停在府门口,众人下车时,景横波注意到府邸巷口两侧都有人把守,挡住了所有可能投向曹府的视线。

    曹智命管家给他们安排了院子,便说要去礼司将此事通报一声,如有可能还要向大王上禀,请客人自行休息,便匆匆出门去了。

    他跑得很快,杀人的时候,总是要避嫌的。

    景横波听着院子外头的风声,冷笑一声,问天弃:“怎么样,从他嘴里探听出来什么没有?”

    “没有,”天弃翘着兰花指道,“打听到了天罗军驻地就在王城之西内府司,但天罗军执行完任务,会有一套自己的流程,所俘虏或者关押的人,由宫中大太监李乐乐处理。天罗军驻地是不留任何外人的,所以想要知道他们的消息,还是得先进宫。”

    “有无抓到人立即杀人的可能。”景横波有点艰难地问。

    “天罗军要么就地杀人,带走就是有不杀的理由,一般都会回到王城之后由李乐乐处置,或者由浮水大王亲自处置。”

    景横波摊开白纸,请东迟和昀贵妃过来,将浮水王城内外的重要路线,重臣居住地,王宫所在,各地要害,以及各家大臣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一标明。

    这事儿在路上就已经研究过,东迟和昀贵妃已经离开浮水四年,所掌握的信息自然不是十分准确,昀贵妃表示宫中人事浮沉更快,人心不可靠,她也不知道当初的忠心侍女现在落在了哪里,只能等进宫后走一步看一步。

    但东迟尚有一批忠心属下,当初他出事后,这些人就离开了王城,东迟进入浮水之后,一路留下了标记,在路上,这些人逐渐被召齐。随即景横波给他们布置了任务,这些人,现在就在王城里。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浮水王城有些诡异的氛围,也和这些人有关。东迟按照她的要求,给他们下了命令,不管用什么办法,要在王城制造骚乱,只有乱,景横波才好开始后续一步计划,才有浑水摸鱼可能。

    不过景横波心中也有些小小疑惑,她见过东迟的那些旧部属,确实是忠心彪悍的汉子,但是武力未必能高哪去,人数也不能算多,这些年因为是东迟手下,很受排挤,自然从属也不算多,这样一小拨人,保护一两个人没问题,要想在这王城之内搞出人人自危的气氛,似乎还差一些火候。

    这些人连天罗军的准确驻地都还没摸准,真的能令浮水王城有现在这般紧张警惕?

    浮水王城里,还有事端?

    景横波看看天色,时辰还早,干脆下令众人都睡觉,曹智不会现在动手的,杀人灭口这种事,一般都要到晚上干才方便。

    正好,她也打算晚上干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题外话------

    ……

    腰酸,更少些莫怪。

第八十一章 尔虞我诈

    天将入黑的时候,曹智还没有回来,却让管家带话,称被大王在宫中留下议事,顺便商讨一下觐见事宜,请客人安心等候。

    这当然是要稳住景横波等人,随即侍女们便将美食源源不断送上,连浮水名酒三蒸酿都有。管家亲自陪同,态度十分殷勤。

    宴非好宴,天弃笑言执行任务不得饮酒,那管家倒也不相劝,还自己把每样菜都抢先品尝了一下,以示心底无私。

    众人做戒心顿去状,放开心怀笑呵呵地吃饭,渐渐便气氛融洽,称兄道弟,和几位相陪的主家人打成一片。

    一会儿管家便说烛光太暗,害他这老眼昏花险些把骨头当成肉,命侍女去添烛。

    灯火添了几盏,有幽幽的青烟散了开来。

    曹智府里的几位管事又草草吃了几口,便笑道府中事务冗杂,不能离开太久,请客人自便,要酒要菜,随时吩咐便好。

    众人一脸吃喝正欢,连声道谢着将管事们送了出去。大门合上,将那一室的香暖都封闭在内。

    大门合上,那几位管事热情的笑意也变为阴冷,互视一眼,匆匆走开。

    大门合上,送客的天弃感激的笑意转为讥诮,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回到堂中。那几支后添的蜡烛已经被灭了,景横波随便找了几个水晶制品来,按角度放在灯火前方,折射得光线明亮,从外面看不出烛火被熄。

    整个侯府特别静,只听见风声嗖嗖。远处屋顶上有轻微裂瓦之声,像是猫儿从屋脊上蹿过。墙根下夜虫唧唧鸣叫,在那些细碎的声音里,隐约有薄底快靴摩擦地面的声响。

    景横波坐在灯下,仔细看昀贵妃画的王宫地图,她不会老老实实等什么安排觐见,今夜,她就要进宫。

    天弃等人忽然笑道:“来了!”

    ……

    “来了?”浮水王宫里,大王寝殿灯火未熄,灯下,浮水大王巫咸放下书卷,眸子有些诧异地投向前来禀报的太监,“这么夜了,他忽然要求进宫做什么?”

    站在殿下的是位老太监,蟹壳一般的脸,眸子似睁非睁,偶尔睁眼,便寒芒一闪。此刻神态平静,躬躬身道:“两个月前便接到此人消息,说要来拜会大王,之后却没了音讯。老奴还以为此人出了事,让天罗军打听也没消息,谁知道他当真神秘,忽然又冒了出来。”

    浮水大王烦躁地将书一扔,重重地道:“连天罗都没打听出来,这人到底什么身份?我这边和他不联系已久,他怎么忽然又找上门来?”想了想又冷声道:“最近王城和宫中都不太平,频频出事,必然有人作祟,天罗军,真是越来越像个摆设了!”

    老太监退后一步,深深弯腰,以示请罪。浮水大王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想着自己也没有理由多责怪天罗军,最近的情况颇有些蹊跷,而今晚要来的这个人,行踪神秘,四年前忽然出现,说能帮浮水王室治好膨症,还能改善王室子弟体质,只是风险较大,得给他一批人先试验,问自己愿不愿意试试。当时浮水王室正在请医圣解决身体问题,也就顺便请他试试,这个人的手段却非常奇异神秘,之后,浮水王室果然拥有了不同体质,但那些去做试验品的人,也落了极其惨烈的下场,还差点导致了一场宫廷政变……

    浮水大王心砰砰跳了两声,只觉得在这个时候,再遇上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事情。

    当初治病成功后,他想杀人灭口,毕竟这是浮水王室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但是对方似乎早有预料,一声不吭当即失踪,令他寻觅无门。没想到如今忽然又冒了出来。

    但既来之,则安之,见见对方,知道对方什么意图也行。或许和那些试验品逃出来有关。

    浮水大王坐直身体,夜虽然已深了,经过一日国事操劳,他却毫无疲态,这风凉月静的晚夏之夜,他只穿一件薄薄单衫,甚至微微敞着胸膛,不觉得冷,不觉得累,体内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量,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奔腾汹涌的声音,仿佛回到了青春少艾年纪。

    这感觉,自那个人帮他治完病就有了,如同返老还童之术,神奇地挽回了健康和光阴,他甚至连男人的雄风都大涨,这几年,已经先后令十个妃子怀孕,生下了七男二女。王室子嗣繁盛,是好事,但似乎也带来了一些麻烦……

    眼前掠过淡淡的黑影,打断了巫咸的沉思,他抬起头,凝视着对面,在这个季节还穿一身不合时宜黑色斗篷的男子。

    男子的脸,和四年前一样,全部掩在黑色的斗篷内,只看得出修长的身形。

    “大王别来无恙否?”男子凝视着巫咸,眼底似乎有淡淡的笑意,“想来定然是无恙的,毕竟当初在下已经为大王通气补脉,成就了无上阳刚体质。”

    巫咸眉头一扬,他并不愿多提这事,转移话题笑道:“阁下当初飘然而去,一去四年,如今忽然出现,莫非对本王又有教益?”

    “哦。”男子微微一笑,在巫咸对面坐了,看看外头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道,“在下来,是为了等。”

    “等?”巫咸诧然扬起眉头。

    斗篷人笑得意味深长,指指外头逐渐寂灭的灯火,这月黑风高之夜,看上去正是杀人放火好时光,“对,等。”

    ……

    景横波也在等。

    竖着耳朵听院子中的响动,看时辰,东迟的部下该来了。

    屋外有鸟鸣之声,东迟打开窗,一个蒙面人立即蹿了进来。

    “外头得手没?”来不及寒暄,东迟沉声问。

    “很难,”那蒙面人摇摇头,“我们兄弟围着王城转了好几圈,几次试探都被发现。天罗军最近防范很严密。”

    东迟皱起眉头,按照原定计划,他的部下需要先给王宫制造点小小骚乱,但目前看来不大顺利。

    景横波忽然道:“最近王城和王宫是不是不大安定?”

    “是。”那汉子也一脸迷惑地道,“据说是守卫王宫的护卫先出了事,有人狂悖造乱,竟然放火烧了半座宫门,虽然被人及时发现扑灭,但由此却引起王城守军的大清洗,听说波及了好几位军中将领和重臣,抄家就抄了两个,引得众臣和百姓惶惶不安,之后又传出宫中不断有人出邪之说,虽然是没有证据证实的流言,但气氛却更加紧张了,我等趁机在外城制造了几起小骚乱,如今王城最热闹的夜市,也没什么人去游玩了。”

    景横波听着,眼中神采一闪——她原本让东迟的人在王城制造骚乱,由此寻找理由接近王宫,没想到东迟的人没发挥作用,却另外有人配合了。

    她心中燃起希望的星火,这暗中作祟的人,有没有可能是宫胤耶律祁?

    从事端发源地来看,他们果然就应该在王宫范围内。

    今晚,正好可以试探一下。

    让东迟的那些旧属下离开,其余人都静静呆在屋子里,不需要等待多久了,因为院子外头,已经响起了薄底快靴落地的轻音。

    曹家杀人灭口的人来了。

    “砰。”一声,门被撞开,在院子中没有发觉任何动静,以为已经得手的曹家护卫闯进门来,原以为进门看见的会是一地中了毒躺得横七竖八的人,谁知道荧荧灯光下,却看见一张张或平静或嘲讽的笑脸。

    这些人怔了一怔,随即便举刀杀了过来——已经撕破脸皮,没有退走的理由。

    刀剑交击声根本就没有响起,一个侯府的护卫还不够这些高手一个指头玩的,片刻之后这些人就已经丧失了作战能力,躺倒一地,惊惶地瞪着景横波等人。

    “我不杀你们,咱们来玩个游戏。”景横波笑眯眯对他们说。

    片刻后,曹家忽然爆发喧嚣之声,一大群黑衣蒙面人,从各个院子的屋檐下扑下来,对曹家开始了血洗。

    曹府立即爆发出瘆人的喊叫,惊恐的惨呼,呼救声尖锐地刺破半空,传入左邻右舍的耳中。

    随即有人放火,火头一蓬一蓬地炸开,似一团团火牡丹盛开在夜空中。

    重臣所居之地离王城不远,四邻右舍都有朝臣府邸,家家关紧门户,心惊胆战地听着曹府突如其来的劫难。

    曹家某处似乎起了反抗,一群黑衣蒙面人从曹府某个偏僻的院子里冲出来,后面紧紧追着一大群人。

    当先一人在墙头持弓追击,身姿如行云流水,手中弓箭流光赶月,每一箭出,必有一黑衣人惨叫着滚下屋檐。

    血花灿烂地镶嵌在夜色中,凝固而诡异。

    那追击的一批高手,在屋脊中衣带当风,大喝:“呔!何方宵小,敢擅入官宅,滥杀无辜!且我看落云人灭敌手段!”

    那声音远远传出去,四面官邸里,都是悄然躲在黑暗中仰头观看战况的官宦们,听见这句都怔了怔,不明白曹府这里,怎么忽然出现落云人,还替他追杀入府的贼人。

    那群在曹府烧杀的黑衣蒙面人,不敌这群落云人的勇猛,开始逃窜,越过那些胆战心惊的周围官员的府邸屋脊,也不知是不是慌不择路,竟向王城方向逃去。

    此时整个王城已经开始戒备,因为夜半曹府燃起的大火,太过显眼,大批大批的御林军涌上宫城,加强宫城防卫。

    负责城内治安的府丁和城管司的兵丁则在向曹府赶,曹智也在向府中赶,他根本就没有进宫,只在附近的青楼中寻欢作乐,逍遥一夜回府,想必属下们已经帮他把事情都办好了。

    他忽然接到家中失火遭贼的消息,自然要急忙赶回去,他出来时候不会带很多人,走的时候太急,又犯了致命错误,忘记和兵马司要一些护卫,所以现在他只是一辆马车,十个护卫,匆匆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

    马车辘辘前行,车夫有点困倦,偶尔闭一闭眼睛,在眼帘开合瞬间,忽然觉得眼前似乎有一道白光掠过,随即身后车门似乎一震。

    他急忙睁大眼睛,面前却没有人,回头看车门,车门虚掩着,门后一道珠帘微微晃动,看不出端倪。

    再看十名护卫,毫无所觉的模样。

    车夫放了心,心想一定是太困倦看花眼,转头继续赶车。

    他身后,虚掩的珠帘内。

    曹智倒在座位上,手捂着咽喉,浓腻的血液,自指缝无声无息流淌。

    他咽喉裂开了一道大口子,狰狞如血嘴,这口子撕开得如此凶狠,以至于他半声呼救都不能发出。

    他眸子瞪得很大,残留着惊骇和不可思议的光芒,另一只手伸向窗边,似乎想要扯住什么,但最终只能无力地垂落。

    如果仔细看的话,能看见他指间似乎有一点细软的毛,像是兽毛,黑暗中幽幽发光。

    车窗开着,风幽幽冷冷地掠进来。

    那点毛,轻飘飘地飞起来。

    ……

    曹智死在车中的时候,那群冲入他府邸又逃出的蒙面黑衣人,正“慌不择路”向王城的方向逃去。

    而景横波等人,“英勇无比”“紧追不舍”。

    前头那群黑衣人,自然不是真正的杀手,就是曹家那些来杀人灭口的护卫,在裴枢的威逼下,他们不得不蒙上面巾,转头对自己的主家烧杀抢掠,扮演一群夜入曹府的杀手。

    而景横波等人,则负责扮演“客居曹府见义勇为悍然出手帮曹侯解决杀手”的落云好汉。

    落云好汉这场追逐其实并不容易,那群被逼着往王城跑的护卫,总想着偷偷联络那些赶来的京军和府丁,天弃他们要追逐,还要控制住这些人的路线,不让他们在到达王城前,有机会向京军求救。

    在追逐的途中,景横波接到了曹智身死的消息,霏霏用自己的大尾巴,向她炫耀了一爪子抓开了曹智咽喉的丰功伟绩。

    景横波满意地点点头,她下令对曹府进行骚扰,但真正要置之于死地的只有曹智。

    烧曹府只是为了惊动王宫,杀曹智则为了引起浮水大王重视。

    外戚府邸被抢掠,家主被杀,作为国主,必须要过问,而一路追杀“刺客”的目击者,自然必须要叫进宫中问话。

    如果今夜宫中也有刺客,那就更好了。那浮水大王为了自身安危,非得半夜请她进宫不可。

    景横波遥望着王宫广场,心中暗暗希冀。

    这个时候,如果真的有人在王宫内制造骚乱,又不是东迟手下,那么,十有八九是宫胤耶律祁。

    只有他们,才有这样的把握时机的智慧和心有灵犀。才会利用这个时机,和她暗通消息,里应外合。到那时只要有人动手,她便可以上前联络。

    她眼底闪着希望的光,紧紧盯着宫城,期盼着那里也绽出血色的星火。

    ……

    王宫内,浮水大王还没有就寝,他身边,斗篷人端着一杯酒,静静地凝视着外头的黑夜。

    曹府被人烧杀抢掠的消息,已经报进了宫,巫咸皱眉问斗篷人,“这就是先生所要等的消息?”

    斗篷人轻笑着摇摇头,“不。不仅如此。”

    他微微屈着手指,似乎在数着时辰,忽然道:“等会儿,如果大王接到有刺客靠近王宫的消息,还请大王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何事?”

    斗篷人转过头,看向宫外方向,半遮的斗篷看不清他的颜容,只有一双眸子熠熠之光似狡黠。

    他轻轻一笑,“请大王允许我在宫中,小小地放放火,杀杀人。”

    说到放火的时候,他眸子里也似燃起了小小的火焰。

    某个人此刻在宫外杀人放火,希望引起宫内某个人的注意和呼应。

    所以,当他也燃起一堆火焰的时候,会不会引得宫外和宫内的两个人,都飞蛾一样扑过来呢?

    ……

    王宫很大,亭台楼阁里到底住了多少人,只怕就是掌管宫禁的大太监周侗都不知道。

    所以就算多了几个人,只要藏得隐秘,也很难很快发现。

    王宫西北角的覆云殿,居住着几位不受宠的公主,多半是母亲出身低微或者已经死亡的,在者王宫的一角中默默生存,日子过得很凄凉。浮水大王子女众多,这些被忽视的公主,很多他都许多年没见过了,更不要提看望她们。

    地位低微,不受重视,宫中是个最势利的地方,免不了爬高踩低,公主们自然也很识相,平常关起门来过日子,无人巴结讨好,最是清净不过,久而久之,也算王宫中一处被人遗忘的角落。

    夜已经深了,甬道上还有宫灯在漂移,从宫灯移动的轨迹来看,那提灯的人,是从王后的凤仪殿出来,往大王的龙蟠殿而去。

    宫中护卫看见这盏灯,都熟视无睹地转开脸。并不查问这敢于半夜在宫中游逛的人。因为他们都知道,拥有这项特权的,只有王后身边的女官夜氏,同时这位也是内宫大总管、掌管天罗军,权势滔天的大太监周侗的“对食”。

    所谓对食,也就是宫女和太监为了排遣寂寞,结成的挂名夫妻。周侗和夜氏这一对不同,周侗看上了这位王后身边第一得力的大宫女,王后为了笼络周侗,便将心腹赐给了他。这是王室的恩典,所以身份自然不同。

    每晚夜氏伺候完王后安寝之后,会到周侗的住处歇下,这是宫中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也只有她,能在半夜在宫内自由游走。

    从王后寝宫到周侗所住的地方,要经过覆云殿,很少有人注意到,那盏宫灯,在经过覆云殿的时候,忽然消失了。

    一刻钟后,覆云殿内荧荧灯光下,裘锦风的手,从夜氏的腕脉上移开,笑道:“血漏之症已止,余下之事,不过慢慢将养身体,待在下再为夫人开个方子来。”

    夜氏起身盈盈道谢,裘锦风笑得谦虚客气。连道不敢。

    裘锦风住在这殿中已经好几天了,很多事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也可以说是有心安排。那天他和宫胤耶律祁三个人大换装,被天罗军“俘虏”,在路上走了几天,宫胤稍稍恢复,耶律祁在装模作样靠裘锦风的方子治好了几个天罗军士的伤之后,也得到了优待,渐渐伤口痊愈,等到进王城的时候,宫胤耶律祁已经好转不少,此时按说可以离开,那两人却不肯,直接跟着进了宫。天罗军要将俘虏交给周侗,周侗伺候皇帝没有时间,却被夜氏先看见了三人。

    那天夜氏神色仓皇,引起了宫胤的注意,经他提醒后,裘锦风仔细看了夜氏,发现她竟然怀孕了。

    一个和太监成亲的宫女,是不可能怀孕的,别说这事被大王王后知道会是死罪,夜氏更畏惧的是周侗,太监生理残缺,心理多半也是变态的,如果给他知道自己私通侍卫并怀孕,夜氏知道自己的下场一定比死惨百倍。

    她一怀恐慌,不敢找御医,知道周侗这里会有各种古怪的药,过来找药胡乱吞服,结果血流不止,也就是在这样的绝境中,她遇见了被押解过来的裘锦风宫胤耶律祁三人。

    裘锦风一口就道出了她的问题,并为她提供了解决办法,夜氏生死存亡关头,死马也肯当活马医,当即按照裘锦风要求,假传周侗命令,将三人留在了宫中,事后却根本没有告诉周侗,而是悄悄将三人转移到偏僻的覆云殿。覆云殿几位主子胆小怕事,平常巴结她还来不及,哪里敢多嘴多舌,而且覆云殿也十分清净,正是藏人的最好去处。

    夜氏在宫中日久,是王后亲信,又是大王亲信的对食,在宫中地位,说比那几位公主高些也不奇怪,在她的遮掩下,几个人安安稳稳在覆云殿呆了下来。

    如今夜氏的身体渐渐好转,心情也好了许多。起身告辞的时候笑道:“近日宫中多事,诸位如果身体已经养好,还是早日离开的好。”

    “那是自然。”裘锦风道,“我朋友的伤势也好了许多,多谢夫人援助,再呆下去于己于人只怕都有麻烦,这就准备出宫。”

    “那样最好。”夜氏嫣然一笑,出了覆云殿,步履姗姗。

    只是一转过身,她的脸色就阴沉下来,加快了步子,出了覆云殿,没多久,有两条黑影悄悄跟了上来。

    “今夜,就今夜。”夜氏脚下不停,缓缓道,“今夜后假如这三人还没有离开,你们就杀了他们。”

    “是。”

    两条黑影匆匆离开,夜氏凝望着夜空,唇角一抹讥诮的笑意。

    甘冒奇险留下这三人,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如今自己的命已经保住,再留下这三人就是不要命了。

    近几日王城不安宁,难保和这几个人没有关系,自己如何能再留下他们?

    她加快了步伐,往周侗住处而去,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覆云殿的殿门并没有关紧,有人影一闪而过。

    裘锦风看她离开,眉头也皱了起来,起身准备找宫胤耶律祁商量,赶紧离开王宫。呆在这里步步危机,天知道这两人怎么想的。

    他走出门,回廊里立着苗条的身影,裘锦风认出这是这殿中某位公主,却不知道她的名号,他由夜氏安排,住在这殿中北厢房,说好了不和这几位公主有任何联系,当下只是微微欠身便要绕开。

    谁知那影子忽然上前两步,细声细气地道:“这位公子,本宫有紧要消息,要通传你和另外两位公子。”

    裘锦风停下脚步,心里有点不舒服。他知道自从宫胤和耶律祁住进来,虽然住得远远的,和那些公主井水不犯河水,但偶尔总有遇见的机会,每次撞见,那些少女看那两人灼灼的眼光,就让他觉得很没有存在感。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因为这少女对着他说话,眼睛却看着宫胤耶律祁所住屋子的窗户。

    “现在对我说也一样。”裘锦风勉强一笑。

    “不。”那少女很干脆的拒绝,眼睛还是盯着宫胤的住处,缓缓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关系到你们的生死,但在告诉你们之前,我希望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

    ------题外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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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呼应

    景横波看见了那道烟火,这一刻心中狂喜,险些跳起来。

    这个时候,在浮水王宫,能想到把握时机呼应她的人,除了宫胤还有谁!

    进去通报的内侍已经出来了,向禁卫指挥使表示,大王要立刻接见这批落云人。宫门已经在景横波面前缓缓打开。

    景横波回头看看,自己身边跟着裴枢、天弃、七杀、和几个挑选出来的横戟军精锐护卫,东迟和昀贵妃也稍稍易了容,穿着斗篷跟在人群里。左丘默姬玟孟破天拥雪带着霏霏二狗子,和剩下的护卫,以及东迟的人,隐藏在王城外隐蔽处等着接应。

    朋友们都在,想要在浮水王宫杀个来回,想必也没有大问题。

    宫门开启,一行人跟在内侍身后向里走,看得出浮水王宫警备非常森严,景横波这支队伍足足动用了五百人护送,前后左右被围得水泄不通,更不要说四周火把明亮,巡夜禁军游走不绝。

    这种阵仗,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昀贵妃走在景横波身边,不住查看四周情况,忽然冷笑一声,低低道:“王宫格局并无大变化,现在看来我给你的地图很有用。如果你要找人,记住,长宁宫、皓碧轩、覆云殿三处最有可能。后两者偏僻,前一处虽然靠近大王寝宫,但是却因为是前任王后的寝宫,已经封闭许久,算是王宫禁地,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里也有可能。”

    “刚才那烟火是在哪个位置?”景横波和记忆中的地图相印证,“好像就是长宁宫?”

    “是的。”昀贵妃道,“你看,烟火忽起,很多侍卫往那里去了。”

    “你想行刺浮水大王报仇,我用这办法送你过去。但我觉得还是性命最重要,你们造成骚动就行,不成的话赶紧走。”景横波盯着前方护卫重重的大王寝殿,觉得东迟和昀贵妃如果报仇之心太烈,可能会带来麻烦。

    “我们受了四年非人的苦,今日好容易能回到此地,做鬼也饶不了他!”昀贵妃声音很低,却字字杀气。

    景横波看她一眼,心中叹息一声,经年累月的仇恨,在遇上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是不可能放弃的。

    东迟和昀贵妃只想报仇,景横波则需要人在浮水王宫造成骚乱,好和宫胤会合。至于浮水王室最后会死多少人,闹多大乱子,她是不关心的。敢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要有承担后果和报应的准备。

    眼看离寝殿渐近,一大群侍卫从阶上下来,对这支队伍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并交接,在之前的检查里,他们都已经交卸了兵刃。

    这时候会有稍稍的混乱,忽然天弃“哎哟”一声,怒道:“走路小心些!差点撞到老子!”将伊柒一撞。

    伊柒一脚就踢了过去,“你属螃蟹的?横着走!”

    两人一冲突,其余人便要上前劝架,侍卫要过来调解,顿时人群有些乱。等这一阵子乱安定下来,负责检查交接并带人进殿的侍卫,就忘记了再清点核对一下人数,检查完没有携带武器之后,就报给内侍,宣入殿中。

    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队伍中,已经少了一个人。

    ……

    斗篷人在长宁宫的位置点燃一蓬火焰便放出烟花的时候,覆云殿的人自然也看见了。

    覆云殿一道比较隐秘的后门被打开,刚才那个小宫女蝉儿,探头出来望望,便鬼鬼祟祟地出了门。

    另一边厢房内,宫胤和耶律祁脸色却不大好看。

    耶律祁手中正拿着烟花,还没点燃,他需要计算景横波进宫的时间,再进行呼唤,没想到烟花却抢先燃起。

    “有人已经知道了我们和她在宫中欲待接头。”耶律祁道,“我们的烟花不能放了,必须得去那边,景横波一定会被引到那边去。”

    “对方的意思就是想将所有人都引去长宁宫。”宫胤淡淡道,“何必逞他的意。”

    耶律祁想了下,随即笑道:“好,我们也放烟花。”

    “你们傻了吧。”裘锦风不可思议地翻着白眼,“你们也放烟花,两处都在呼应,景横波怎么辨别哪处是真的?你们放烟花,不等于引人往这里来围剿?”

    那两人不答,齐齐用看白痴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裘锦风怒火中烧——又是这样!每次都这样!聪明人都去死!

    耶律祁的烟花点起,也是一线深红,咻地直上天空,只是在烟花爆开之前,宫胤手一样,指尖一股濛濛气流飙出,到了半空就成了一大团冰雪,被烟花爆开的冲力击碎,簌簌似下了一层碎晶乱雪。

    黑夜中远远看去,这烟花下端深红,顶端微白,无人可以仿造。

    自己两人在浮水王宫搞事,对方应该更想得到他们才对,一旦这边烟花爆开,对方就会扑向这边,对景横波的埋伏也就不存在了。这是宫胤和耶律祁的想法。

    而且景横波看见烟花,也会改变路线,放弃去长宁宫,直奔覆云殿。

    第二道烟花爆开的时候,景横波已经快到了长宁宫附近。

    烟花射出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忽然转头,注视身后矮树丛,喝道:“谁!”

    因为这一转头,她就没看见后来那一霎烟花之巅冰雪飞溅,那些碎冰在高空不能停留多久,一闪不见。

    一条纤细黑影怯生生转了出来,还没走近就是一个习惯性的标准宫礼。

    景横波盯着这个小宫女,知道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忽然出现的人,肯定不是来看热闹的。

    “请姑娘不要靠近长宁宫!”小宫女开了口,声音细微却清晰。

    景横波还没来得及表示疑问,她已经凑上前来,拉着景横波袖子往矮树丛后避,刚刚转入树后,一大群侍卫就从景横波也没注意到的一处拐角忽然冒了出来。

    景横波感到那小宫女拉住自己袖子的手在微微颤抖,从这孩子的呼吸行动来看,她不会武功。

    小宫女身上有淡淡香气,很好闻,景横波对香气很敏感,忍不住着意地嗅了嗅。

    小宫女一直紧张地盯着侍卫,看他们进入了长宁宫,才舒出一口长气,拉着景横波要走,景横波脚下不动,小宫女一怔回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奴婢蝉儿,见过姑娘,是我家公主让我来给姑娘报信,这长宁宫有埋伏去不得,倒是咱们覆云殿,说不定有姑娘想见的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到景横波面前。

    景横波仔细看这锦囊,青色,绣着五毒,五毒中间还有一只眼睛的图形,看起来很特别,她隐约觉得似乎见过这锦囊,但又想不起来是谁的,可以确定的是,宫胤和耶律祁都不会挂这种东西。

    蝉儿看她一脸陌生,也怔了怔,似乎有点意外,随即道:“一位姓裘的公子,擅长医术……”

    “哦!”景横波恍然大悟,这锦囊她确实在裘锦风腰上见过,只是没留下很深印象罢了。

    “他们在你那里?”景横波眼睛大亮。

    “是……”蝉儿拉着她,绕着巷道树丛快速地走,看样子对宫中守卫出没的规律很熟悉。一边急急道,“裘大夫对我家公主有救命之恩,受他所托,婢子冒险出来接应姑娘。长宁宫去不得,裘大夫他们不在那里,那里必然是个陷阱。”

    景横波心中暗道不好,如果长宁宫那里是个陷阱,那么天弃昀贵妃等人觐见浮水大王就很可能也是一个陷阱!

    她顿时焦灼起来,必须要赶紧找到宫胤耶律祁,然后立即去接应裴枢他们。

    “是不是另外还有两人?他们怎样了?一切可好?”她急忙问。

    “婢子冒险接应您正为此事。”蝉儿道,“裘大夫还有另外两位同伴,刚来的时候就似乎有病,前几天好像出去了一趟,回来病更重了。如今眼瞧着有一位已经不好了,裘大夫急得不行,一直让婢子想办法打探消息,看有什么法子将人送出去……”

    景横波脑中轰然一声,打断了她的絮叨,“你说谁不好了?是哪个?”

    “婢子也不知道。他们住在东厢房,一直都是公主照顾,婢子只是听公主的命令……”

    “你怎么知道我会进宫,怎么知道要到长宁宫找我?”景横波被这个消息冲击得心乱如麻,但有些问题还是得问清楚,这小宫女这么准确地找到自己,实在太奇怪了。

    “是裘公子说的,说近期必然有人会进宫和他们会合,让公主这边帮忙注意着,还将您的容貌和公主细细描述过,刚才宫中喧哗,公主命婢子出来打探一下,正好看见了您,一看您就知道您是裘公子他们在等待的那位。”

    景横波皱眉,她不认为裘锦风有这样的智慧,能猜到她会这么快进宫接应,但耶律祁和宫胤都有这个能力,现在他们俩到底谁倒了?

    压下心中的恐惧,她又问蝉儿如何和裘锦风等人结识的,三个外男怎么会住到公主寝殿里去。蝉儿实事求是的回答,听不出什么破绽。

    忽然蝉儿指着前方宫门道:“覆云殿到了。”

    “怎么没有匾额?”景横波问。

    “这是后门,前门容易被发现。”小宫女悄悄推开门,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就在那里。”蝉儿指着前方几盏零星灯火,“姑娘请随我来。”

    ……

    覆云殿的东厢房内,沙漏在悄然湮没时间。

    宫胤忽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耶律祁也转过头,两人同时道:“不对!”

    裘锦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宫胤已经起身,他的气色还是十分不好,裘锦风知道那样对功力的巨大耗损,别说短期内别想恢复元气,只怕武功都要倒退许多,但他也搞不清楚宫胤的状况到底怎样,宫胤根本就不允许他把脉。

    他只觉得这个人非常奇怪,坚韧得超乎寻常。体内明明已经可以算千疮百孔,潜伏着几种足可致人死命的病或者毒,但这些一样就可以致死的病或者毒,纠缠在一起,反而好像形成了制约和平衡,在他的真气调配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稳定,这才保证了这个人一直好好地活着。不过裘锦风有点担心,当他忽然失去了强大的真力的护持,体内的那些病和毒会不会有一日失去平衡突然爆发,可惜自己的神眼,只能看见病灶,却无法看见真气的流通情形,自己的医术,也不足以对付这种复杂到了极点的身体状态,这个人或许可以活很久,但更大的可能是突然暴毙……

    “我去长宁宫看看。”宫胤已经在向外走,时辰不对,景横波如果看见了自己的烟花,凭她的瞬移能力,此刻就应该到了。

    他和耶律祁都熟悉景横波的能力,根据距离,再根据景横波能达到的速度,一算就知道出问题了。

    耶律祁也要走,宫胤头也不回地道:“这里得留一个,万一她过来好接应。”

    耶律祁没有和他争执,等宫胤离开,他熄灭了屋中的灯火,静静听了听黑暗中的动静,忽然道:“我们去公主们的寝殿看看。”

    “好端端的去公主寝殿干嘛?”裘锦风瞪着眼睛,“这接头的重要时刻你想着占女人便宜?”

    “大名公主似乎对你有意。”耶律祁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将他拽起,“趁此机会去告别一下。”

    两人刚刚走出屋子,忽然身后“咻咻”连响,破空声凌厉,耶律祁和裘锦风转身,就看见窗棂碎裂,窗纱崩飞,几道黑色的电光,猛穿入屋。

    这是军中制式强弩才有的劲道,裘锦风变色,耶律祁道:“不好!”拽着他往公主寝殿狂奔。

    ……

    覆云殿的后殿,静悄悄的,蝉儿带着景横波向里走,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这里住了好几位公主,但不是每位公主都承了裘大夫的人情……”她悄悄道,神情紧张。

    景横波点点头,跟着她走向一座偏僻宫室,那里没有灯火,看不出什么人气,她们还没走近,门已经悄悄打开,一张脸探了出来,看见她们,着急地道:“快……快进来!”

    蝉儿拉着她匆匆进门,开门的女子急切地将门关上,双手反背在身后,压住了门。

    “屏风后……”蝉儿努努嘴,悄声道,“有个人不行了,他们正在努力救治,说好不能随便打扰,我们也不敢过去,你快去看看吧。”

    大殿正中一座巨大屏风,蒙着绢纱,上面淋漓走笔狂草墨迹,透过那些大字,就着殿顶天窗洒下的月光,似乎可以看见后头影影绰绰的人影。

    隐约有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传来,这味道很要命,会让人想起一切不吉利的联想。

    景横波快步向屏风后走去,转过屏风,后头是一张床榻,床榻上直挺挺睡一个人。

    她下意识身子前倾,脚步加快,要看清楚那个人是谁。

    脚下忽然一空。

    “轰隆”一声响,她的身子忽然落下半截,被卡在了床前,随即上头“哗啦”一响,一张大网当头罩下。

    大名公主和蝉儿快速地跑过来,屏风后也闪出两位女子。几个人并没有靠近景横波,而是先点亮灯火,看了看景横波的状态,才吁出了一口长气。

    景横波半身被齐腰卡在榻前的一个地洞里,上头被罩住了丝网,挣脱不得。

    她在挥拨着网,怒目瞪着大名公主和蝉儿,冷声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姑娘,”大名公主站得远远的,幽幽地道,“请见谅,我们其实没有对付你的心思,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为。”

    “你的三个朋友,住在我们殿中,给我们带来了祸患。”另一个女子道,“我们好心通风报信,希望他们知恩图报带我们一起走,以免我们被灭口,结果他们不同意。我们只好擒下你,和他们做个交易。”

    景横波眼睛一亮,“他们没事?”

    大名公主奇怪地望了景横波一眼,觉得这女子神经兮兮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命最重要吗?这关头了还在管别人死活。

    “现在没事,看样子很快就有事了。”她遗憾地道,“宫中已经发生骚乱,好像大王寝宫那里也出了事,我本来好心,只想拿你和那三个人做个交易,让他们护着我们一起走。现在看来,他们三个也不可能出去了,我只好拿你去和那三个谈判,让他们束手就缚,然后再将你们四人一起交给大王,就说你们是闯进我们宫中的刺客,被我们给擒获,想来大王会很欢喜,或许我们姐妹日后境遇还会有所改善。”

    几个公主频频点头,似乎对这个新修改的方案更加满意,毕竟宫中还能锦衣玉食,逃出宫漂泊江湖的生活她们也不大乐意,能留在宫中过上更好的日子才是完美。

    “大家萍水相逢,本不该互相为难,只是保命要紧,对不住了。”大名公主挥挥手,示意那两个姐妹将网收起。又有几个宫女,拿了牛筋的绳索过来。

    “咔嚓”一声响,景横波腰间的机关松了,几个少女合力,将她拉了出来,慢慢收紧大网。

    大名公主看景横波始终没有挣扎,眼神也有些恍惚,满意地笑了笑,上前指导那几个宫女绑紧。

    她刚刚走上一步,景横波手一抬。

    “咻咻”几声连响,黑暗的空间被雪白的柳叶刀割破,划开数道流利的弧线,下一瞬,每个女人咽喉前,都顶上了薄薄一把刀。

    刀顶在大名公主等人咽喉,雪白的刀面倒映着她们惊骇欲绝的眼神,刀尖悬空,还在向前顶刺,以至于几个女人不得不缓缓后退,一步步被逼到墙角。

    这一幕很有些诡异,几个女人和景横波相距还远,直直地瞪着虚空,一步步向后退,仿佛被无数透明鬼魅,慢慢顶入墙角。

    大名公主眼珠子已经要瞪出眼眶了,她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幕,那女人明明还被捆在网里,这刀是怎么出来的?就算一个人能控制飞刀,也没可能在不同角度控制多把飞刀,将所有人捏在掌心啊。

    “有鬼!啊啊啊有鬼!”蝉儿已经惊声尖叫起来,抖抖索索的裙摆下,渐渐洇出一摊淅淅沥沥的液体。

    “有鬼,是啊你们心里有鬼。”景横波格格笑起来,慢慢站起身,撕扯着身上的网。

    “你……你怎么发觉的……”大名公主颤声问,她自负聪明,怎么都觉得自己的计划明明没有任何漏洞。

    是这女人太过诡异,妖女!

    景横波怜悯地看着她,想着这几个只怕连宫门都没有出过的黄毛丫头,是没法和葛莲那种真正的心机深沉人物相比的,这点伎俩,在见遍恶人的她面前玩,实在不够看。

    这个大名公主,她好像有点印象,好像湖心岛鬼院里某个死去的公主,原先就是她的好姐妹,大名公主无意中撞破了某个贵人的秘密,为避免被杀人灭口,将事情都推到了好姐妹身上,导致好姐妹被人推出来当试验品,最终凄惨地死在湖心岛上。

    “一个地位低微的小宫女,怎么会用那么好的香?”景横波笑道,“一个好心出来通风报信的小宫女,为什么身上有迷香的味道?”

    景横波对于香,再熟悉不过,蝉儿身上的香,本就是她女子商场中的高级产品,只供王室vip的精品,一个小宫女绝对没资格用。最关键的是,香是那个香,味道却出现了差异,这差异别人闻不出,却瞒不过她的鼻子。

    大名公主一脸如遭雷击神情,她为了遮掩迷香,引人沉醉,才给蝉儿用了一点她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名贵香粉,想着这种香粉市面和宫里都很少,谁也不容易发现,裘锦风是个神医,都着了道,更增添了她的信心,谁知道就这么轻易地被人嗅了出来。

    “说吧,他们在哪!”景横波手一伸,刀尖齐齐向前一刺。

    她只是稍稍向前戳了一点,打算吓吓这些已经尿裤子的女人,但随即她脸色就变了。

    刀尖并没有立即停住。

    而是继续向前,“哧。”一声轻响,她眼睁睁看着大名的脖子上,一蓬血雾,猛然溅开!

    “哧哧”接连几响,幽深大殿的黑暗里,几团血雾如红昙,簇簇开放在她震惊的视野里。

    她看见大名喉头格格直响,捂着咽喉软软瘫了下去。

    她看见蝉儿的咽喉完全被刺穿,被她的匕首钉在柱子上。

    她看见另外几个女子,捂着鲜血淋漓的咽喉向前栽倒,临死前手还伸向她,似乎想要抓个垫背的,又似乎在呼号。

    最后,她看见殿门口,如缎的冷月光里,忽然铺开了一团黑影。

第八十四章 设局

    readx;左丘默孟破天姬玟等人一直在王城广场外的一处巷子里,等着接应景横波等人。

    几个女子性格不一,互相之间并没有话说,左丘默擦她的刀,姬玟一动不动盯着王城,拥雪在给霏霏梳毛,孟破天一个人坐在一边,仰头看着深沉的星空。

    拥雪时不时会看孟破天一眼,她觉得孟破天这些日子来有些奇怪。

    大概从进入落云开始,孟破天就渐渐失了往日的活泼大胆之气,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顶发呆,景横波等人也不去打扰她,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旁人开解也没有用。

    拥雪觉得孟破天有心事,她的眸子里总有一种不确定的、追索的神情。

    孟破天仰着头看着星空,她知道拥雪在看自己,却无心理会。她心里盘桓着浓浓的疑问,至今也找不到答案。

    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初进落云那一夜,微雨之中的小酒馆,她曾喝醉,当时有人去扶她,伸手之时,一颗小小药丸进了她的袖子。

    她记得那人在她耳边悄声道:“此丸可解姑娘一切不可得之忧烦。”

    她当时下意识想要将药丸扔开,谁知道那东西如冰片一般,忽然就化在了掌心。再看时除了掌心似乎有点微红外,别无痕迹。

    她当时脑子晕晕的,无意识一瞥,看见一个男子从楼上下来,步伐特别奇怪。

    这只是惊鸿一瞥,随后她就醉了,记得好像还和景横波说了许多话,然后醉死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在客栈房间里。

    景横波的护卫告诉她她喝醉了,裴枢也喝醉了,就在她隔壁,等两人醒了就一起回营地去。

    她听着,便觉得心内燥热不堪,很想就这么踢开裴枢的门,好好和他谈个明白。

    或者也不想谈什么,只是心内似乎有一头浑身燃烧着熔岩的恶魔,冲撞咆哮,要将自己以及身边所有一切都焚毁才痛快。

    这种感觉不是时时都有,只是在情绪激烈的时候会发生,尤其看见裴枢的时候容易控制不住,那晚,如果不是门外一直有景横波的护卫守卫,也许她就真的去冲门了。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后来就尽量避开景横波和裴枢,她发现自己哪怕是看景横波和裴枢在一起交谈,心中那只恶魔都会猛地咆哮,似要冲柙而出。

    她本就是个冲动的性子,现在心绪更冲动,表面上,却安静了下来。

    她在努力压抑,直觉这不是一个好的变化,然而有些事好像不顺着自己心意发展,在落云王宫,趴在屋瓦上偷窥景横波的裴枢,让她心中的那种破坏的*猛地爆发,她大胆地将裴枢拖下了屋顶……

    没能发生什么,裴枢不是用强就会顺水推舟的男人,他暴怒地踢了她一脚,将她捆好扔在床上,却又不忘记给她盖上被子。她在被窝里默默流泪,恨他的暴戾,更恨他暴戾中隐藏的温柔,这样的男人才最令人不可自拔,像一团火焰燃烧逼人不敢靠近,越过焰心却看见漫山的风景。

    可是这风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她看得见,触不着,人世间欢喜美丽,都在别人那里。

    孟破天仰头看着天空,默默从怀里掏出干粮,狠狠啃了一口。

    她嘴里的干粮忽然掉了下去。

    远处一片屋脊上,忽然飘过几条黑影,距离太远,简直不能辨别出那是人影还是风吹动的树影,她能确认那是人影,是因为其中有一条影子,高瘦,笔直,行动时特别僵硬。

    这姿态太奇怪,她在那雨夜小酒馆中见过,就是那个从楼上下来的步态奇异的人,那种步态很难描述,但是看过一次后,很难忘记。

    那几条身影一闪即逝,隐约是往王城方向去的,孟破天急忙捣左丘默的胳膊要她看,但等左丘默凝目观察时,几条人影已经不见。

    孟破天也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只好将疑问默默按捺在心底,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些人还会从老路回来,便一直仰着头,盯着那个方向。

    ……

    王宫里覆云殿仍旧笼罩在黑暗中,只有月光静默地在阶前铺展。

    景横波睁大了眼睛,殿门前那团黑影如此庞大,以至于她一开始有点眼花,觉得这不像一个人。

    随即她便看清楚,那只是一个穿着斗篷的人而已。

    那熟悉的斗篷式样让景横波目光一缩——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又出来了?

    身上的网很紧,超出了她的预料,她试探着挣了挣,网却似乎更紧了。可以感觉到网线细而柔韧,不出所料的话,越挣扎网越紧,甚至会勒到肉里。

    景横波觉得自己有些大意了。几个一看就地位不高的公主,能想到网住她就不错了,没道理拥有这样走江湖的高手才能使用的阴险武器。

    斗篷人并没有靠近她,只是远远地站在殿门前,似乎笑了笑。

    殿顶屋瓦响动,几个黑衣人从梁上轻巧地掠下来,也不靠近她,手中扯着纺锤状的物体,围着她轻巧地纵来纵去,一道道银亮的线在殿中纵横交错,最下面一层紧紧隔着网压住了她,线的尽头有的拉在屏风后,有的拉在帷幕后,总之都是景横波看不见的地方,隐约可以听见那些人在屏风和帷幕后似乎在放置什么东西,动作很轻很小心。

    景横波觉得更不好了,没来由地就想到现代小说里挟持人质的一个经典场景——人质身上绑炸弹,红线蓝线决生死。

    如今虽然没炸弹,但已经出现了火药制品,虽然昂贵,非王室不可得,但用点心思还是能弄到的,如今也没有遥控装置,火药弹没绑在她身上,但从那线的牵扯方向来看,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必然的。

    更糟糕的是,她因此一动也不敢动了,哪怕完全可以操纵飞刀割断自己的网,她却连指头都不敢弹一弹,那些透明的线,完全压住了她的四肢。

    就这还没完,那些黑衣人布完一层后,在她面前一弹指,一层淡淡粉末弥漫开来,景横波下意识屏住呼吸,却不能阻止那粉末覆盖上自己的皮肤,她正担心这是毒粉,随即感觉到这粉末微带甜香,不像有毒。

    那群黑衣人布完粉末,跃上柜子开始拉第二层线,和第一层的线头连接在一起,又跳上横梁拉第三层线,线头和第二层接在一起,最后才从殿顶天窗翻出,将很多线头从天窗引了出去,这样层层布下来,整座殿内全是纵横的丝线,比特工玩的红外线网还要密集。

    外头的灯火燃起,光线一亮,这殿内的丝线顿时就完全看不见,大殿看起来空荡荡的。

    景横波可以确定,这里的无数根丝线,都经过了计算,随便动任何一根,都会引发最严重的后果。

    只是这件事还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她正在暗中窃喜这所谓漏洞,就见斗篷人忽然抬起手,手中一条毒蛇,景横波正等着他将毒蛇放进自己这里,却见他另一只衣袖内,忽然飞出两只小虫,绕着那蛇身转。斗篷人捏开蛇口,那两只小虫便飞进了蛇口,那蛇猛地在斗篷人掌心挣扎,扭曲成纠结的一团,斗篷人一动不动捏着蛇,片刻后,轻微一声爆响,小虫竟从蛇尾后飞了出来,隐约似乎涨大了一圈,而蛇已经软软地耷拉下去,斗篷人面对着她,将蛇口向下抖了抖,就看见一小蓬白灰从蛇口内簌簌落下,蛇身掉落在地上的时候,声音清脆,竟然如枯叶一般,摔成了几段。

    斗篷人手一挥,那两只小虫便飘飘摇摇飞到景横波面前,那是两只微微发光的小虫,有点像萤火虫,却没有萤火虫亮,轻巧地绕过了所有丝线,在她嘴前晃来晃去。

    “这两只小家伙,”斗篷人开了口,声音带着笑,“烈火沼泽最令人恐惧的生物,烈火沼泽最凶猛的猛兽,看见这小小玩意,都避之唯恐不及。它喜欢潮湿温暖的地方,本身却具有天下最燥的燥性,进入任何东西体内,会在瞬间将内脏熔化为灰。它喜欢烈火沼泽火焰花的花粉,只要闻见那花粉味道,能在附近日夜盘桓不去。你要是想知道那种内脏被瞬间熔化的滋味呢,尽可以张开口说话,相信它一定会立即扑入你的口中,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死得一定很快……”

    斗篷人说话不疾不徐,语气亲切,景横波和他斗过很多次,觉得这个人最大的神秘在于,他每次的形态神情语气都是一致的,但每次声音都是不一致的,他能够不断改变自己的声音,但又奇妙地让人感觉到属于他的特质。让人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觉得这是他,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状态,说是掩饰吧,个人特征明显,说不是掩饰吧,为什么要换声音?

    “那些角落里都是什么,想必女王你也猜到了。”斗篷人柔柔地道,“分量不算很多,把这覆云殿连同里面的所有人炸毁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绝世高手只要在这范围内都别想侥幸,说不定附近的宫殿也会受波及,所以我准备站在一处比较高而安全的地方,看着你们的下场。”

    “对了,宫胤和耶律祁是在宫里。”他忽然想起来般地道,“你们很精明,都没去长宁宫,不过我既然在这宫中,你们在哪里见面,都是一样的。”

    他衣袖一拂,整个人纵身而起,景横波听见他的笑声从高处传来,这覆云殿中有一处较高的楼阁,离这后殿还有点距离。

    景横波现在无心去理会他在哪里,这个狡诈绝伦的家伙,无数次和她以及宫胤交锋,虽然次次没成功,但每次她和宫胤赢得也不容易,而且还总让这家伙全身而退,这在她和宫胤的战绩中也是绝无仅有的,不得不承认这位真的很牛逼。

    她和宫胤,都没有放弃过对这人的追查,在几次交锋的过程中,也没放弃过对他的观察。两人曾经交换过意见,一致觉得,这是熟人。最起码极其熟悉他们两人,否则不足以这样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并且有很多布置,明显是知晓内情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景横波为此放出了饵,她希望有机会来验证一下她的猜测。

    不过当前,这该死的家伙又给她设置了一个死局,不敢动,不敢说话,宫胤和耶律祁一来,看见她倒卧地下,必然要冲进大殿,到时候……

    她目光在殿中四处搜寻,额头渐渐沁出了汗水。

    外头的喧哗隐隐约约传来,有惊叫声,有武器发射刺破空气的哧哧声,有杂乱或者整齐的脚步声,有衣袂带风声。

    那迅捷的衣袂带风声,正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

    ------题外话------

    今天其实不止写了这么点,但我私下截留了一部分,因为明天又要出门那啥检查了,俺不好意思那么频繁地断更,所以今天打算拆分一下,争取把明天的更新搞定。

    我一向是写多少发多少,截留存货好像还是第一次,觉得浑身发痒啊阿弥陀佛……快看我诚恳的忏悔的大眼睛……

    然后呢,我以为今天是二十九号,原来特么的已经三十号了,月底了,咳咳,可以开始清嗓子吆喝了,听仔细了啊——

    “月——底——啦——月——票——再——不——投——过——期——啦!”

    “月——票——不——会——横——跨——两——个——月——啊!”

    “掏——兜——的——赶——紧——啦!”

    “再——忘——了——我——哭——你——看——啊!”

    “热——成——狗——还——要——吆——喝——我——容——易——吗!”

第八十五章 天道不在,我以刀裁

    浮水王宫里已经乱了套了。

    就在景横波和大名公主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时候,受到接见的东迟昀贵妃等人,已经站在了巫咸宝座阶下不足一丈的地方。

    宽大的披风遮住了东迟微微颤抖的身形,昀贵妃倒还镇定,只死死盯着巫咸的宝座。宝座镶金嵌玉,十分宽大,宝座后是一整幅的玉屏,屏风上镂雕双龙戏珠,珠子通红圆润,熠熠地闪着光。

    昀贵妃原本神情镇定,进入大殿后忽然就有些恍惚,随即目光便凝在那位置不动。只是此时众人注意力都在巫咸身上,无人注意到她。

    巫咸坐在上方,听天弃谈这支落云小队如何追捕葛莲,如何入境,如何进入国舅府邸,又如何发现刺客一路追踪,天弃绘声绘色地形容着刺客的身形特征,巫咸似乎很认真地听着,眼神却在底下这群人中飘来飘去。

    刚才那个神秘的盟友,提醒他说事有反常必有妖,他现在就想知道,这妖在哪里?在这群落云人当中吗?

    大太监周侗站在他身侧,双手拢在袖筒里,眯着一双眼睛,似睡非睡模样。

    天弃将话说完,转身看昀贵妃,昀贵妃低着头,从背囊里取出一个盒子,天弃指着盒子笑道:“敝国国主令小人携来此书,请大王御览。”

    昀贵妃便捧盒上前,至玉阶下,周侗亲自下阶来接,手刚刚触及盒子,忽听昀贵妃道:“周侗,当年和王后淫戏于凤仪殿,玩的玉马还在吗?”

    周侗如遭雷击,霍然抬头。眼中瞬间凶光大闪。

    昀贵妃并不避让,急促地道:“我有证据!你此刻喊破我,我宁死也会喊破你!”

    周侗浑身一颤,眼中青光明灭不定,他还在犹豫间,昀贵妃已经左跨一步让开他,一把掀开遮住头脸的面罩,凄然大声道:“大王,故人归来,竟已不识耶!”

    巫咸正望着周侗背影,猛然看见昀贵妃的脸,惊得浑身一颤,“啊!”地一声大叫。

    他叫声未绝,东迟大红的披风已经如一片血云卷上丹墀!

    昀贵妃劈手将盒子砸向欲待阻拦的周侗,啪一声盒子碎裂,一大片烟雾弥漫。

    “护驾!护驾!”巫咸的惊叫和侍卫的大喊响彻大殿。

    裴枢天弃七杀哈哈大笑,各自迎上那些殿上护卫以及周侗,他们不打算对巫咸动手,让东迟和昀贵妃报仇。

    巫咸并没有从宝座上站起,他拼命在掀宝座上把手,但是宝座并没有如他所愿沉下去,也没有出现万箭齐发的机关,他骇然回头,就看见昀贵妃扑在宝座后方的玉屏上,死死扣住了屏风上镶嵌的宝珠。

    “贱婢!果然是你!”巫咸怒极大喊。

    “果然是这里!果然是这里!”昀贵妃也在大喊,泪水无声无息就落了满脸,“原来就这是你要杀人灭口的秘密……可恨我直到这刻才想起!”

    巫咸抓起玉凳抵挡着东迟的剑,东迟毕竟饱受戕害,武功已经不如当年,一时两人绕着屏风追杀,竟然不能得手。

    “贱婢,你敢窥视我落云王族只有大王夫妇才能知道的机密,死有余辜!”巫咸见昀贵妃还在摸索那机关,怒道,“当初不就是你带着一群人,趁朕从宝座密室出来的时候,偷窥了秘藏开启的方法!之后偷走了浮水宝书,现在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没偷!”昀贵妃满脸泪水,“我根本就没看见!我带着几位公主郡主和入宫夫人去给王后请安,无意中却发现了王后和周侗的私情,她为了除掉我,就谎称你宣召我,让我带人去给你请安,我带人来到大殿,虽然听见了机关的声音,可我当时站在门外,根本没对殿里看!”

    她拼命扭动着那红色宝珠,仔细听那声音,和回忆中的声音相对照,凄然道:“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天和我一起的人,永安公主、鼎城郡主、安华县主、奋武侯夫人……后来都成了试验品,都死在了那岛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巫咸狞笑道:“但有一分窥视机密的可能,统统都得死!”

    “铿。”一声玉凳被劈开两半,巫咸急忙躲到屏风后,已经没空理她了。

    “可是我当时没看,可是我当时真的没看……”昀贵妃目光散乱,拼命地转动那宝珠,她记得当时在殿外,听见了一阵韵律奇异的格格之声,她曾好奇地隔着隔扇,对殿内望了一眼,正看见大王以一种古怪的弯腰姿势从宝座上站起来,手从那红色宝珠上拿开。这一幕当时只是惊鸿一瞥,虽觉奇怪,但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带人进殿参见大王,询问大王何事找她们时,大王脸上神情也很奇怪,但却没有说什么便让她走了,之后不久就出了那事,莫名其妙一夜醒来便失去了自由,屋子里被翻得一塌糊涂……这几年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招致祸患,这几年一直在做恶梦,恶梦里大王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一遍遍站起来,头顶上红色宝珠熠熠生光……直到今晚,时隔四年后再次进入大王寝殿,看见那宝座,看见那宝珠,忽然脑中如被惊电劈过,终于想明白当时大王是个什么动作——宝座和台子的高度根本不会让大王出现那种弯腰姿势,他当时是从宝座下钻出来!

    大王寝殿宝座下,自然藏着的是最要紧的隐秘,她懵懵懂懂闯入,触及死禁而不自知。而大王那时根本不相信她的任何说法,会下意识认为她知道了一些秘密,在冒险找借口窥视,或许大王原本还想观察一阵子她,但密室里的浮水宝书少了,她和那群倒霉的和她一起去觐见的贵妇,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这一批人都是嫌疑人,大王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小偷,干脆以试验品的借口,全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再细细观察宝书到底在谁的手里……

    宝书在谁的手里?自然是王后!这密室除了大王只还有她知道。那个女人和周侗鸳鸯池里嬉戏,被自己撞见,自己不敢对外说,王后却不放心,干脆用计让她被大王见疑,再偷走宝书坐实她的罪状……好狠!

    昀贵妃满面泪痕地扭着宝珠,凭残留的记忆开启,顾不得这样会不会触动机关,她的一生已经毁了,毁在这对狠心男女身上了,她的容貌都只剩下了一半,躯体更是成了残躯,事到如今,生无可恋,唯一想做的,就是要这对狗男女陪葬。

    巫咸忙着躲避东迟,不时冷眼看一眼昀贵妃,并不阻止她的开启机关行为,机关在当初怀疑泄密之后,已经重新调整过了,现在随便开,不过是一条死路而已。

    他更担忧的是自己的性命,想不到底下那群人那么难缠,大殿上安排了那么多军士,却被这群连武器都没带的人死死压制,不过那些人似乎也没有余力再上殿追杀他,只有这个纠缠不休的东迟,一瘸一拐地绕着屏风不放过他,巫咸看着东迟那烂了半边的脖子,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也没想到,当初的那些加了料的药,后果竟如此恐怖。

    忽然殿门口尖锐的一声,“大王!”

    昀贵妃浑身一颤,她对这声音最是敏感,听在耳中如刀插在心上,霍然回头,就看见了王后站在殿门口,一脸惊惶,看看大王,又看看被裴枢揍得无还手之力的周侗。

    昀贵妃格格地冷笑起来——这个贱人,到现在还在和周侗暗通款曲!什么赐亲信宫人给周侗做对食,完全是故作掩饰!

    “天弃!”她指着王后,凄厉地高呼,“帮帮我!让我亲手杀了那贱人!”

    天弃百忙中转头看看,呵呵一笑,纵身过去将王后拎起,往殿上一扔,“接着!”

    尖叫声响彻大殿,“砰”一声王后跌倒在宝座下,天弃笑道:“你要自己解决,那就靠你自己,人家没空帮你啦!”

    “不就是死在一起么?”昀贵妃阴测测地笑。

    东迟一刀砍下,王后拼命一滚,一截头发被斩落,星火四溅,王后拼命滚到巫咸身边,一手扯住他的袍子,哀声叫道:“大王救我!”正在此时昀贵妃格格一笑,道:“这回对了!”手中宝珠猛地一转,咔嚓一声,宝座移开,露出一个洞口,滚倒在宝座边的王后身子顿时掉落,王后尖叫,死命抓住巫咸的裤腿,巫咸露出不忍之色,下意识伸手去拉她,昀贵妃忽然笑道:“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忽然跑你寝殿来吗?因为我撞破了王后和周侗的奸情!”

    巫咸一怔,王后惨叫:“你是谁!你这个胡言乱语的贱人!”

    “哈哈哈你果然不认识我了。”昀贵妃大笑,将满脸乱发向后一撩,“看清楚!看清楚你当年的好姐妹!看清楚你欠债的人!”

    王后看清楚她的脸,一声惊叫,更加抱紧了巫咸的腿,“鬼!救我!”

    昀贵妃怔了怔,没想到到此刻她依旧认不出,不由放声大笑,笑声里泪流满面。

    愿生生世世莫嫁帝王家!

    “东迟!”她厉呼,“人家富贵荣华,早忘了我们人间地狱,你还喘什么气儿?一千多苦楚岁月,就让他们用下辈子的命,来偿还咱们吧!”

    “是极!”东迟大叫,“我为你征战沙场,我为你浴血满身,我为你挡箭挡刀,到最后你送我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巫咸,天道不在,我以刀裁!”

    他原本被宝座隔住,此刻干脆跳上宝座,一刀向巫咸当头砍下。

    巫咸正被王后拖住,此刻猛然撒手,不顾王后凄厉喊叫,一边后退一边冷笑道:“还真以为掌握了宝座机关吗……”伸手猛地在丹墀侧的铜鹤上一掰。

    众人隐约听得底下哗啦一响,似乎什么东西从地下猛然流过。整个宝座忽地一翻,险些将站在宝座上的东迟翻进地室,东迟不得不弃刀抱住宝座靠背,整个人吊在宝座上。

    巫咸做完这个动作立即向后跳去,此刻东迟再也无法对他造成杀伤,昀贵妃倒是在他身侧不远,尖叫道:“死也别想走!”撒开手扑上来,撞进了他怀中,将他撞得轰然倒下,脑袋落在地上那个大洞的边缘。

    昀贵妃死死抱住巫咸的腿,巫咸狞笑一声,靴跟向地面一砸,咔咔两声靴尖弹出利刃,巫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猛蹬,昀贵妃前胸顿时发出一阵阵瘆人的骨肉刺戳声响。

    然而昀贵妃没有放手。

    鲜血如蛇道道逶迤,骨肉断折血肉成泥,这女子竟没有放手!

    昔年恩宠,昔日荣华,昔日情分,早已在四年炼狱中焚化为灰,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日日夜夜,那些鬼院孤灯寒风萧瑟与世隔绝的凄凉,那些和她一般无辜堕入深渊永世沉沦到死不知真相的牺牲品,此刻都在眼前如电如风飞掠,世间情薄如冬霜,风大雪寒,行走已倦,今日她宁愿在金殿之上不得全尸,也要请他同入地狱。

    她低头,含血的齿,恶狠狠一口咬在他腿骨上,尖牙锋利,恨意入骨。

    巫咸发出一声惨叫,脚蹬得更加快了,昀贵妃如受酷刑,剧痛虚弱之下手禁不住一松,巫咸趁势猛地蹬开她,翻身欲起。

    昀贵妃躺在血泊里,眼底已经露出绝望之色——到底报不了仇么?

    巫咸一个翻身的动作却没能做完,猛地又“啊!”一声惨叫,身子僵住。

    昀贵妃猛然抬头,正看见一只手,从那个黑黝黝的洞里,艰难地探出来,一把抓住了巫咸的发髻!

    那是王后的手。

    桀桀的笑声,从地洞里传来,扭曲近乎诡异,“大王……大王……你我恩爱夫妻,你怎忍心丢下臣妾一人?不如陪臣妾一起!”

    巫咸惨叫着,头发上有发冠,发冠上有发簪,如今被一起死死拽住,尖利的发簪折断刺入头皮和颅骨,疼痛钻心,身后的王后在死命把他往底下拉,他在死命挣扎。

    女人的力气总是抵不过男人,王后只有一只手撑住洞边,眼看巫咸蛇一样在地上拼命挪动,不惜撕裂头皮,身子渐渐脱离王后的掌握。

    昀贵妃忽然扑了过去,双拳抵住巫咸靴底,向前猛推。

    地上本就流满了她的血,这一滑整个人都滑了出去,她身体的冲力撞得巫咸不可避免地向后滑,巫咸最后的叫声绝望而不可置信,“啊——”

    “扑通扑通扑通”接连三声。

    三个人都掉了进去。

    王后、巫咸、昀贵妃。

    东迟攀在宝座上一脸茫然,刚才他惊鸿一瞥,看见地洞下不过是阶梯,为什么忽然变成了黑黝黝的水潭?

    三个人落下去溅起不低水花,有一滴落在东迟胳膊上,正在发呆的东迟忽觉胳膊剧痛,低头一看,胳膊上衣衫竟然已经烂了一个洞,连带皮肤都烂了一块。

    风声掠过,天弃奔上殿来,探头对底下洞一看,“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七杀也奔了上来,精通医理的司思不可思议地道:“宝座下安排密道求生才对,可这位在宝座下灌满绿矾油是要找死吗?”

    “什么叫绿矾油?”天弃傻傻地问。

    “就是美容液。”司思笑得瘆人,“能在转瞬间,让你从美人变白骨。”

    绿矾油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三具白骨,翻翻滚滚地浮了上来,除了毛发尚在,其余骨肉,都已经融化在了一起。一时竟然不能辨别彼此身份。

    这个王朝的最高贵的三个人,一生纠缠,情爱恩怨,心机翻涌,尔虞我诈,到头来,都在这宝座之下,一池化尸水中湮灭,到死,连骨殖都纠结成团,竟是难以分开。

    或者这就是孽缘是命运,冥冥中天意掌控,在恩仇薄上早早写好结局。

    东迟的眼泪落了下来,在血迹斑斑的脸上冲出两道红色的沟。

    这个当初家破人亡,被所效忠的人剥夺一切的男子,在沦入地狱时滴泪未流,却在此刻有泪如倾。

    “只剩我一个了……只剩我一个了……”

    众人默默转过脸去,看见这夜的夜色,浓如千万年黑暗凝结,在所有人眸底漫漶,这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也将是最光明的时刻。恐惧只在这一刻游荡,在黑暗之后,光明之前。

    ------题外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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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以身相代

    夜色下的宫阙之间,隐约似有女子声音嘶喊,声音微哑,似遭受巨大惊怖。txt电子书下载/

    这声音很飘渺,忽远忽近,听得人心头微跳。

    夜色中黑白人影急速地向着覆云殿后殿掠去。

    白色的是宫胤,扑向长宁宫之后,远远地看了一眼长宁宫,立即转头。

    黑色人影是耶律祁,拽着裘锦风冲出自己住的屋子,指着一处比较隐蔽的竹林,林中一口井,道:“你先藏这里,回头我来找你。”

    裘锦风跳入井中,扒着井沿叫住匆匆要走的耶律祁,“你去哪里?怎么回事?”

    “有军中制式弩弓袭击我们,说明这宫中已经知道我们的存在。那里不能再呆。我想到先前那位通风报信的公主的古怪神态,就觉得心中不安,我要去后殿看看。”

    “是有问题,刚才……”裘锦风心知不妥,此时不能为了面子再隐瞒,只得将先前和蝉儿发生的事,和耶律祁说了,耶律祁没听完便脸色大变,转身就扑了出去。

    他和宫胤前往的方向不同,耶律祁出现在殿门前,宫胤则出现在殿顶天窗前。

    景横波此时已经听见了来自殿顶和门前的动静。

    那样的衣袂带风声,十有八九是宫胤和耶律祁。

    如何通知他们?

    以那两人的智慧和警醒,只需要小小提示就好。

    嘴巴前那两只小虫在飞来飞去。一刻不停地绕着她转。景横波额头微微沁出汗来。

    她眼睛在殿内乱转,忽然落在了对面蝉儿的尸首上。

    那小宫女斜斜倒在地下,衣襟里似乎露出什么东西来,闪闪的发亮。

    景横波认出那是一面镜子,爱美的小姑娘,总会带面镜子在身上。

    镜子正顺着她倾斜的身体滑落,景横波仔细看看那些捆住自己的丝线,觉得有一两根手指动一动还是问题不大的。

    动一根手指不能再操控重物,操控一只镜子往下滑还是可以的。

    她手指向下挪动,“啪擦”一声,镜子落地。

    蝉儿是死在殿门前的,身子倚靠着门扇,镜子落地直接滚出了门槛外,骨碌碌一路向下,然后被一只靴子轻轻踩住。

    耶律祁低头看了看脚下变形的镜子,黄铜小镜,染满鲜血。

    已经到了阶下正要扑进去的耶律祁身形一顿。

    景横波长长吸一口气,心下一松。

    叫停了一个,太好了。

    头顶上忽然有瓦砾搬动声响,她眼眸稍稍上抬,正看见天窗上隐约探过来一张脸,似乎是宫胤。

    天窗上盖着打磨过的水晶瓦,景横波知道只要移开那瓦,底下的这些线也会被触动。

    景横波努力对着上头做表情,奈何大殿太高,底下太黑,上头的人不可能看得见。

    好在耶律祁已经被叫停,自然知道里头有问题,抬头喝道:“且慢!”一伸手将那镜子抛上了殿顶。

    宫胤将那染满鲜血的镜子接在手中,再低头看看水晶明瓦,然后身子向后退了退,小心地避开了水晶瓦下,一束似乎像是蛛丝的东西。

    他想了想,取出火折子点燃,斜斜放在黄铜镜前,搁在水晶瓦上,再慢慢调整角度。

    景横波忽然看见屋顶出现了光斑,光斑越来越大,渐渐屋顶之下,被照亮了好大一块。

    她啧啧称奇——光线折射原理在现代很简单,在古代可没多少人能想得到,大神的脑子真心好用。

    偌大的水晶瓦起了最好的晕染作用,比蜡烛的效果好很多,一大块区域亮起,顿时上头宫胤就看见了底下纵横交错的丝线。

    然后看见最底下景横波微微仰起的脸,她正一脸怪像,将嘴唇高高撅起。

    宫胤怔了怔,他见过景横波生气,见过她撒娇,见过她各种神情,就是没见过她噘嘴。

    景横波觉得噘嘴是萝莉才会干的事,不是她这个成熟风情娇媚女子适合的表情,所以平日里从无这样的神情,然而此刻,屋顶之下,那一团黑如混沌,那一片水晶瓦晕染白光如月光,她在黑白交界处,脸庞也似能散发光晕,洁白而清亮,唇却是红艳的,因为用力撅起,石榴花儿一般触目招摇。txt全集下载/

    像是雾中开放的芍药,濛濛妖娆。

    宫胤怔怔地盯着那红唇,心猛烈地跳了跳,这前所未见的娇俏风情,令他脑中有一霎的空白,恍惚里只想扑入那团光晕里,将那朵人世间最艳丽的花儿采撷……

    风将火折子光焰吹得斜斜一线,险些烧到他手指,他浑然不觉。

    他在那发痴,景横波却在发傻。

    宫胤这是怎么了?被点穴了?她嘴都撅痛了!

    好在片刻之后,宫胤微微一醒,才注意到景横波嘴翘来翘去,似有所指,顺着她嘴翘和眼光的方向看,屏风后、帷幕后、桌子下、床榻边……

    到此时宫胤也明白了,底下必有暗器或者火器设置,这些丝线就是触发的机关,排得密密麻麻,根本不给人钻过的机会。

    他对殿下的耶律祁做了个手势,耶律祁一惊,忙仔细在殿门处寻找,片刻后发现门后有一束细丝。

    这些触发丝线,在出口处必然有个汇集点,谁进来碰见,立即就会引发。

    发现了引线,却不能碰,耶律祁和宫胤都目光如炬,一眼看出这些东西烧不得砍不得毁不得,武功再高也束手无策,但一直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总不能在这殿门口天长日久地守下去,浮水王宫已经乱了,没多久就会有士兵前来包围。

    何况布下这东西的人也不会给他们时间,他们不触发,对方也会找机会触发。

    宫胤和耶律祁目光一碰,在殿内一转,两人都已经想到,作恶者一般都会亲临现场,看自己造成的恶果,以此获得心理的满足,所以布置这一切的人,就在附近。

    两人眼光扫过全殿,已经找到了最适合安全观看此处情境的位置,耶律祁点点头,无声无息地忽然掠起,直射殿阁西北处的一座陈旧的阁楼。

    片刻后,上头传来呼叱之声,耶律祁已经和对方交上了手。

    景横波稍稍放心,她想不出两人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死局,心中却极为安定,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信任,只要他们在,只要宫胤在,这世上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仰头盯着宫胤,这个时候才有心情仔细看他,想知道他到底怎样了。耶律祁看样子已经大好,那么重的毒,想要痊愈不可能不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是谁付,已经成为她这段时间的心事,盘桓不休,此刻看见宫胤,她盯得一眨不眨,看他的脸,看他的身形,看他的姿态,然而隔着濛濛光线,只见一团模糊白影,似乎对自己做了一个“安心”手势,便飘然掠走。

    她只得在殿中静静地等,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耶律祁和斗篷人似乎在缠战,不远处高楼上不断响起急速的衣袂带风声,她心中微微有些讶异——斗篷人做好了这个布置,想看看自己得意之作的后果也正常,但一旦被发现,如果他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先行遁走,他还留在这里为什么?

    心底有点烦躁,总觉得这整件事说不出的诡异,时间似乎也过得很慢,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听见外头人声鼎沸,似乎浮水王宫正处于大乱之中,到处都是军靴咔哒咔哒踩地之声,武器兵甲相撞击之声,呼叱声命令声……隐约似乎还听见裴枢的大笑声,七杀的怪叫声,随即殿门口白影一闪,已经站下了宫胤。

    景横波一看他的造型,就忍不住想笑,左手抱着霏霏,右手拎着二狗子,那两个平日里跋扈嚣张的宠,在他掌心里乖乖耷拉着脑袋。

    说来也奇怪,哪怕裴枢杀气逼人,哪怕七杀恶搞不绝,霏霏和二狗子,从头到尾,都是对宫胤最忌惮,他只要一个淡淡眼神,霏霏尾巴就摇得如同白旗,二狗子的谀辞便潮涌如黄河水。

    景横波叹气,这就是气场……

    殿门口,宫胤随手画了几张图,给两只宠示意了一下那些藏在旮旯处的要命东西,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设置,才敷衍了事的拍拍脑袋,道:“去吧。”

    景横波正想着他颁下什么赏格,鼓励那两个无利不起早的懒惰宠物好好干活,就听见他道:“我还缺个皮围脖,有件孔雀金裘破了个大洞需要修补。你们如果碰到一根线,我的围脖和孔雀裘,就有着落了。”

    景横波清晰地看见霏霏和二狗子齐齐打了个寒战……

    二狗子在前,霏霏在后,霏霏的尾巴上,还被宫胤栓上了一根线。

    外头的火把燃了起来,远远地照着大殿,可以看见里面纵横的线。

    二狗子和霏霏俩,高抬腿,慢移步,踩着线的空隙,一步步挪了进来。

    景横波一眨不眨地盯着二狗子的翅膀和霏霏的尾巴,掌心里全是汗水,生怕这俩货无意中展展翅,或者摇摇尾巴,自己,两只宠,连带就站在殿门口一步不走的宫胤,统统都要玩完。

    好在冰山大神威压非凡,那两只走得从未这么小心翼翼过,二狗子走着走着,渐渐摸到了诀窍,在丝线缝隙间一蹦一蹦,时不时教训一句霏霏,“跟紧点!煞笔!往哪走!这边!”

    狗爷得意洋洋,一直都是霏霏抽它,如今可算轮到它呼喝小怪兽了!

    景横波同情地瞅瞅二狗子,希望这件事办完后它的鸟毛还够补孔雀裘,瞧霏霏那小眼神凶光毕露,事情完了不扒下一层鸟毛她愿意和二狗子姓……

    两只走到她身边,霏霏安慰地用尾巴抚抚她的脸,二狗子瞧见,敷衍地也用翅膀拍拍她的肩膀,昂头踱过。景横波报之以微笑,决定出去后,看见霏霏抽二狗子,绝对不对二狗子施加以援手。

    那两个都没试图解救她,因为她身上被丝线压得最紧,完全碰不得,得先把那些要命东西清除。

    景横波心又拎了起来,她不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到底是个怎样的设置,按说会有一个碰撞触发装置,才能发挥最大的破坏效果,这两只鸟兽,能搞定那么复杂的东西?

    帐幕微微波动,她看不见那两只在干什么,正因为看不见,分分钟都拎着心,等待一场安静或者惊天动地的爆炸,因此更加紧张,背心湿湿的,似乎被冷汗粘在了地上。

    这样紧张的心情,只有在看见殿口那条静静伫立的修长白影的时候,才能获得纾解。他只是从容地立在月光里,和月光融为一体,似人世间最安静的雕像,从遥远至现在,一直等待在那里。

    她的心,便似因此获得皈依。

    那一片冰雪月光,早早映射在心版,华光换影,暗香浮动,一支嫣红桃花斜斜其上。

    排雷鸟兽组从一处帷幕下转了出来,帷幕被掀开一条缝,正对着景横波,景横波这才看见,墙根处放着一个核桃大的灰黑色圆球,外头似乎是铁壳,圆球被带着弧形凹槽的木块半固定在地上,圆球引线被牵了出来,和那些透明丝线结在一起,绷得紧紧,圆球前方,丝线轨道上,固定着一块铁片。

    当有人拽动丝线,圆球被拉出凹槽,顺着丝线方向碰撞在铁片上,那一刻丝线齐齐扯动的拉力,足够火药丸子无需点燃,撞击铁片生火爆炸。

    很精巧很险恶的设计,东西都贴在地下,除非人趴下来慢慢弄才能排除,但丝线纵横,人呢是趴不下来的。

    好在有霏霏和二狗子。一兽一鸟合作默契,霏霏整个身体趴在地上,用舌头慢慢地舔铁片底座,时间仓促,铁片必然是用浆糊临时粘在地上的,不可能钉入地面,霏霏湿润的舌头将浆糊舔掉,小心翼翼移走铁片,二狗子再慢慢将火药丸子移下凹槽,最后然后两只再去对付下一个。

    景横波一看就知道,这必定是宫胤教它们的,难为宫胤根本看不见里头安排,也精准地猜出了击发设计。只是不知道二狗子将这些危险的火药球推下凹槽是为什么,火药球到处滚动,一样会有危险的。

    二狗子和霏霏很小心,踮着爪子,轻巧地越过火药球,过了一阵子,大概将藏在旮旯里的火药丸子都找到了,二狗子也不知道在哪翻腾的,找到一支柳条篮子,和霏霏俩轻手轻脚将火药丸子往篮子里装。

    景横波不知道这两只在搞什么鬼,这时候因为拆除了铁片改变了位置,丝线已经变松,除非大力碰触,已经不会因为拉扯之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时候完全可以把火药丸子和线分离,为什么冒险不分?

    那两只把火药丸子满满装了一篮子,放在角落。景横波眼见险情解除,也不用两只帮忙,自己把丝线解了,从网里爬了出来。

    她刚要出去,门口的宫胤忽然对她摆了摆手,随即身影一闪不见。

    然后景横波就看见那个装满火药丸子的篮子,也飞了起来。

    外头火把明灭,她看见一束丝线如流光,随着宫胤身形飞起。

    她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宫胤要做什么。

    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宫胤身形飞出,远远扑向高楼,高楼上,耶律祁正和斗篷人缠战,不下杀手,不直接接触,却一直缠着他,不让他有离开的机会。

    宫胤远远一喝,“让开!”

    耶律祁反应很快,立即退后三丈,掠下高台。

    斗篷人也不追,哈哈一笑,向后掠去。

    眼看他越过楼阁拐弯,身影将隐。宽大的黑斗篷,在拐角处一闪。

    白影一闪,宫胤和耶律祁擦身而过,手一扬,一束流光飞闪,缠上斗篷人的腰,将他生生拽住。

    斗篷人一惊,他此时可以脱下斗篷,却稍稍犹豫,只这一犹豫,白影翻飞如落雪,宫胤已经绕着他身形又缠了一圈,随即闪电般掠下高楼。

    耶律祁立即抬脚一踢,将一支火把,踢向半空。

    而此时,被那束丝线牵着的火药篮子,正飞向高楼,丝线的另一端,缠在了斗篷人身上。

    两人配合默契,兔起鹘落,黑影白影翩飞,追出来的景横波,瞧得目眩神移。

    火把迎向火药篮子的那一刻,宫胤和耶律祁暴退!

    “轰!”一声巨响,地面震动浮尘滚滚,附近的殿宇齐齐摇晃,刚刚冲出大殿的景横波站立不住,一跤跌倒在门槛上,眼看着天空中气流飞滚,猛地向内一收,再向外一膨,爆开一朵足有半座大殿大的黑色烟云,烟云边缘闪耀着红色火光,一座塔形的高楼,生生被削去了半个顶,鎏金琉璃瓦的楼顶,如断木一般缓缓倾倒。片刻后又是一声轰然巨震,刚从门槛上爬起来的景横波被震得又一跤栽倒在门槛上。

    白影一闪,宫胤从滚滚烟尘中掠了过来,伸手来拉她,景横波看见他顿时松了口气,一边递出手一边笑道:“这下可宰了这家伙了……”

    话音未落,她脸色突变。

    眼前未散的烟尘里,两点小小红光直扑她口中。

    景横波心中大骂该死!

    她怎么忘了嘴边上还有那两只要命的小虫,这两只虫对那花粉味道如此执着,竟然一直跟着她!

    电光火石,她来不及躲避。

    宫胤似也发现不对,立即伸手去抓那虫,同时一脚踢向她,喝道:“让开!”

    “别说话!”景横波凄呼。

    但已经晚了。

    宫胤大喝的气流和阻断的衣袖,令那虫一个转身,扑入了宫胤口中。

    ------题外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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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完了一抹脸,厚着脸皮和亲们推荐下一个朋友的书。大家知道我轻易不推荐的,怕大家嫌烦,也怕辜负大家信任,这位是以前认识的朋友,来潇湘写文了,初来乍到,万事开头难,我想尽量帮一把。也请亲们尽量帮一把,书是现代文,大家瞧瞧,给个收藏就好。可搜索“满城烟火”作者名,选择加入书架。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八十七章 抓胸龙爪手

    景横波什么也来不及想,猛地扑了上去,用力太过,砰一声将宫胤压倒在地。

    两人行动间产生的气流相激,生生将其中一只虫激飞了出去,擦着两人唇边而过,但另一只虫,景横波只能眼睁睁地看见那玩意已经进了宫胤的口。

    她大急,一把扼住宫胤咽喉,大叫:“吐出来!吐出来!”

    扼了一下觉得无用,又情急地把嘴凑上去,拼命对外吸,可吸得嘴唇都发麻了,也没有把那东西吸出来。

    她不肯放弃,姿势古怪地拼命吸着,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不知何时眼泪哗啦啦流了满脸,顺着脸颊落在他唇上颊上。

    这都是什么事儿!

    这都是什么事儿!

    老天爷为什么总给她这么多磨难!

    落云失散后她就没过过一天安心日子,先得担心自己的病和孩子,湖心岛之后又得担心宫胤的身体,一路从湖心岛追出来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总是梦见自己有问题害了孩子,梦见宫胤忽然死在她面前,梦见五色天地忽然一片苍白,皑皑大雪落了满地只留她一人绝望独立,好容易费尽心思追到这里,一重重拔除那些欺骗诡诈和阴谋,在大功告成的这一刻,却又要遇上这一幕。

    想着斗篷人说的话,心中的恐惧便如潮水漫涌,真话假话她分得清,在黑水泽呆了那么久,她知道大荒那些古怪的沼泽生出的生物非常的诡异可怕,这样的东西进入人体,哪里还有幸存的道理?

    到了此刻万念俱灰,不忍也不想见他任何惨状,她闭着眼睛,紧紧抱着他,舌尖在他唇齿之内拼命搅扰,也不知道是想要将那虫子吸出来,还是想要抓紧时间好好感觉他,还要想要和他一起被那虫子焚化为灰……人生如果已经进入倒计时,每一刻都价值千金,每一刻都天荒地老,每一刻她都不想浪费,那些没有做过的事,那些一直渴望的拥抱抚摸和亲吻,那些没有机会出口的言语,都在此刻唇舌间,纠缠中,交换的气息和吸吮里……

    时间仿佛静止,人流全部湮没,爆炸的余烬和不断的震动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外,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恐惧里,紧紧抱住他,如即将坠崖的人,抱住了突出的崖尖,身体和心都悬在空处,只看见黑黝黝的深渊和空茫茫的天。

    和着眼泪亲吻他的脸,他的肌肤光滑冷凉似冰似玉,却又渐渐有了热度,她忘情地贴靠过去,喉间禁不住软软呢喃,忽然心中一念迷糊……好像已经过去有一阵了吧?真要出事他的脸该更冷才对,为什么反而渐渐热了……

    这么一想便忍不住睁开眼,睁眼刹那心中有渴望有恐惧,以至于欲睁不敢睁,睫毛颤动不休,忽觉有气息逼近,属于他的清新冷凉香气,随即睫毛上微微一痒,香气越烈,似乎他亲了她的睫毛。

    她立即睁眼,就看见他正向后退去的唇,薄薄柔软,一线微红。

    随即便撞入他的眼眸,雪中黑曜石一般的清冷明澈,深邃如席卷了星空的宇宙,天地星辰都在其中翻转浮沉,每颗星辰都似倒映一个小小的影子,那是她,只有她……

    景横波有些发怔,摸了摸他的脸,他脸上湿润润的,当然不是他的泪,是她刚才放的水。

    他的温度也在,她的手背压过他的颈项,微凉肌肤下能感觉到经脉的跳动。她干脆伸手探入他的衣襟内,顺着颈项一路向下,想要真实摸到他心脏的跳动。

    手却被他按住,一声叹息响在耳侧,似嗔似不舍,“这个动作,现在好像不是时候。”

    景横波一怔,这才想起来抬头看看,头一抬,就看见耶律祁偏头看那边未散的烟云,好像那烟云无比好看,裴枢抱着胸靠着歪倒半边的殿门,仰头看天,胸口起伏,脸色涨红,很明显在压抑怒气,至于其余人,都在,各自扎煞着手忙来忙去跑来跑去,好像忙得很,只是每次经过时眼角都会对这边扫,而她自己,众目睽睽下趴在宫胤身上,手还猥琐地伸在他衣襟内……

    景横波叹了口气。

    确实不是时候。

    龙爪手留恋地在宫胤胸上揉了揉,又揉了揉,恋恋不舍地向外抽,她是真的很喜欢宫胤身上的气息,喜欢他飘逸冷香的肌肤,喜欢那般光洁微凉的手感,是可以被焐热的冷玉,暗处生香。

    可惜,现在不在暗处,现在也不是占便宜的时候。

    宫胤慢条斯理坐起来,不急不忙拢起衣襟,脸颊似乎微微发红,眼神神情却微微愉悦,尤其当他看见耶律祁和裴枢的神情之后。

    景横波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遍,确定他真的没事,这才舒了口长气,又有些莫名其妙,“到底怎么回事?那虫子……”

    “烈火沼泽的幽明虫吧?”宫胤道,“我找了好久,可算吃到了。”

    “什么?”景横波瞪大了眼睛。

    裘锦风灰头土脸地从一丛矮树后转出来,他刚才可吃了苦头,爆炸导致砖瓦木头四处飞溅,砸了他一头,此刻没好气地盯着宫胤看了一眼,嫉妒地道:“这也能被你遇见。”

    想了想又摇头,“烈火驱寒,都是极端手段,总用这种极端手段治疗,说到底是损伤本元的……”

    宫胤飞快地截断了他的话,牵着景横波道:“我们去看看斗篷人怎样了。”

    景横波却不肯走,盯着裘锦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这虫子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对他造成影响?他体内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裘锦风看了一脸寒霜色的宫胤一眼,挑挑眉道:“他修炼的是什么真气你是知道的,冰雪真气,又是最寒最凶狠的一种,时日久了本就容易淤塞经脉,而他受剧毒戕害,又曾受禁锢之创,经脉僵硬脆化淤塞自然更严重,久而久之,就算是最好的情况,不良于行,躯体瘫痪是免不了的。所以,以大热之物攻伐,驱散寒气,也是一种治疗的方法。而对于他这种已经寒到极点的体质,一般的大热之物是没有用的,只会冷热交激,加重病情,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自然需要最热最凶猛的药物,入体则立即焚五脏为灰的幽明虫,就是其中之一。”

    他有点遗憾地道:“可惜只进入了一只,如果再进一只,也许能彻底根除也说不准……”

    景横波“啊!”了一声,心头的懊恼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她做毛要多事,把那虫子扑走了一只!转身就四处乱找,还有一只呢?还有一只在哪里?

    “不过也有可能用药过度,瞬间还是将他给焚了。”她正跪在地上乱摸,身后裘锦风忽然又凉凉补了一句,“他这种病例谁也没见过,谁也不能保证到底多少幽明虫的分量才适合他。”

    景横波霍地站起身,怒目瞪裘锦风,这个贱人,如果不是要仰赖他医术,一定把他嘴缝起来。

    裘锦风耸耸肩,冷笑一声,有些话他真要说出来,只怕宫胤第一个要缝起他的嘴。

    以大热攻大寒,哪有这么简单,但凡极端手段,必有后患,此时看不见,不代表以后没有。

    “那他现在体内,基本正常了吗?是个什么情况?”景横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想象着宫胤冰封凝冻的血脉,现在如野火烧过春草再发,血液流畅地汩汩流淌……

    裘锦风再看宫胤一眼,含糊地“唔”一声,说声“好累……”摇摇晃晃走了。

    景横波真恨不得把他那双招子挖下来,装在自己眼睛上。

    宫胤似乎不愿意她再纠缠她的身体问题,拖着她便往那已经炸断的高楼奔,景横波瞧他身形,果然已经流畅许多,但他的轻功,却好像在退步,拖着她飞掠的速度,不如从前。

    她心中暗暗叹息,他身体遭受的戕害太多了,幽明虫驱散了寒毒,却不能修补已经造成的损失,他所失去的真力,终究不能很快补回来吧。

    高楼下已经一片废墟,一群人在断木残垣间不断寻找,终于找到几截躯体,拼起来,就是一个大概的人形。

    景横波忍着呕吐的欲望,蹲下身,在一块残肢上拈起了一片没被烧毁的绸缎,黑色绸缎边缘微微卷起,似乎正是斗篷人所穿斗篷的布料。

    景横波心中有微微的茫然,斗篷人死了?

    就这么死了?

    似乎没什么可以疑问的,斗篷人面对的是宫胤耶律祁联手,在不止一双眼睛注视下,死于爆炸之中,千真万确,无可怀疑。

    景横波捂着鼻子,用树枝不断拨动那些躯体碎块,耶律祁上前拉开她,道:“别看了,太恶心。”

    “我不放心……”景横波喃喃道,“这人太会搞事了,我必须确认他真的死了……”

    她忽然停下手,面前是一截背后的尸块,在下腹处,有一处淡淡的圆形伤疤。

    景横波凝视着那伤疤,半晌,虚脱般地扔下树枝,长吁了一口气。

    那道伤疤,是她给斗篷人留下的纪念,那次在易国与翡翠部交界处,她和宫胤在马车里被斗篷人追杀,马车落下山崖之前,她操控一根木棍,刺伤了斗篷人,留下伤痕的位置,非常要紧,她一直牢牢记着那个伤处,以此作为将来确认斗篷人的证据。

    如今,她看见了这个伤疤。

    心里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似放心,似茫然,这个阴魂不散的心腹大患,一直也算她心头阴影,莫名其妙的仇恨,再突如其来的死亡,一切都来得太快,以至于她觉得不真实。

    好半晌她才舒了口气,笑道:“可算宰了这魔头了。”

    众人都默然,脸上表情复杂。

    景横波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远远守在王城之外等着接应的孟破天,正在仰头发呆,然后看见了从高空掠过的几个古怪的人影。

    ……

    刺鼻的烟气扑来,景横波咳嗽几声,回头看看裴枢等人,发现少了昀贵妃。

    外头很乱,士兵们狂奔来去,但却奇怪地没有往这里来,有的奔向宫门,有的奔向大王寝殿,景横波若有所悟,指指那里,“死了?”

    裴枢点点头,景横波叹口气,王室终结者又要多一项纪录了。

    她趁乱回了一趟大王寝殿,看了看那宝座下的机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面震动的原因,那导致浮水大王王后和昀贵妃死亡的绿矾油池子裂了,那些足可将人腐蚀成白骨的绿矾油泄了一干二净,干了的池子露出了底下的设计,居然是可以活动的双层设计,一边是绿矾油,一边存放着很多箱子,景横波打开一个精致的箱子,发现里面都是白玉小瓶,显然东西十分珍贵,而且小瓶底部都有专门的秘密敕造字样,景横波嗅见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打开一瓶,里面都是丸子,色泽发黑,她嗅了嗅,脸色神色顿时古怪起来。

    再看箱子底部,有一些单据记录,发往落云、易国、姬国、乃至帝歌都有,尤其以落云记录最多。她掂着小瓶,心中恍然大悟。

    一直以来觉得浮水和落云关系好得异乎寻常,而且落云部似乎有点受浮水钳制的倾向,两个相邻部族,国力疆域都差不多,也没有打败仗要称臣纳贡的说法,何至于一个对另一个低头,原来浮水是靠了这个。

    这是万寿丸和黄金丝的升级版,也就是当初真正致明晏安失败的罪魁祸首,在现代,这东西,叫毒品。

    现在景横波手里这个,比普甘的万寿丸和黄金丝更加精炼纯粹,想必也更有价值,看巫咸小心翼翼藏在寝宫宝座下的态度,这东西一定只用来特供各国王族。

    用这东西来戕害各国王族,实在比派出百万大军还狠毒,软刀子慢割,一刀刀淋漓带血。难怪落云王室对于浮水王室的很多要求都无法拒绝。

    景横波想到巫咸将这些东西藏在这里,暗夜里数着瓶子,计算着用其中多少攻陷一个国家,就觉得不寒而栗。

    尤其那些单据里,还有帝歌的购买记录,好在因为路途遥远,数目不算多。

    景横波拿走了那些单据,带走了几个瓶子,然后,点着了一把火。

    出了寝殿后,她又去了一趟专门留存王族记录的宗人司,取出了浮水王族的全部资料。随即便和宫胤裴枢等人,趁着宫中大乱时机,出了王城。

    当夜,暗影蹁跹,刀光如电,刚刚乱起的浮水王城,迎来了一场毫无预兆的集体暗杀。

    浮水王世子在带兵赶往王城的路上,被杀手伏击,堕马身亡。

    三王子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砸破屋顶从天而降的巨石压死。

    四王子住在城外别庄,星夜策马往王城赶,却在经过一道狭窄转弯时,收势不住,掉进了路边水沟,竟然在浅水沟里淹死。

    五王子在自家后花园被毒虫毒死。

    远在浮水边境巡视边军的六王子,得到消息想要回去继位,却在出营帐的那一刻,被强弩射杀。他是浮水王室拥有一定势力的男性继承人中,最后死亡的一个,那时候,距离巫咸之死,已经过了半个月。

    ……

    大半个月后,浮水王室能够继承王位的所有人,统统暴毙。

    大荒震动,各国王室人人自危。

    这道绝杀令,是景横波下的。

    如果不是发现了那些小瓶,她无意对任何王室造成绝灭性后果,毕竟杀戮引发的,可能是更多的暴动和更纷乱的大荒。只要一个王室愿意臣服帝歌,并维持好辖内统治,一动不如一静。

    然而毒品这东西,绝不能令其在大荒土地上蔓延,她来自现代,知道这东西拥有的足可毁灭一切的力量。

    当危机滋生,只能以最残忍的手段迅速斩草除根。她不知道浮水王室是否都参与了这些膏丸的制作,却相信任何人都喜欢走捷径,一旦有了一个可以控制别人的好法子,谁也不会放弃。

    只有断绝这个邪恶家族的存在,令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她才能稍稍安心。

    虽残忍,却不悔。

    浮水王室被屠戮一空,临近浮水的落云自顾不暇,与之国土接近的易国沉铁,自然难免要去分一杯羹,景横波已经着人通知易鄯和铁星泽。

    至于浮水将来命运如何,顺其自然吧。

    从浮水的血与火中走出的女王,现在已经是整个大荒王族最不欢迎的客人。王室不欢迎她来又不敢拒绝她来,据说无数王族关在宫里对着各种神像拼命磕头,希望女王陛下巡视中头脑一昏,忽然忘记自己的存在。

    景横波听闻之后,对自己荣膺大荒头号“拒绝往来户”深表遗憾。

    她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好孩子,打算干脆就此结束对各国的巡视算了,有时间去找找紫微老不死和耶律询如,杀了许平然,然后回转帝歌。

    然而却在此时,她破天荒地接到了一封请柬。

第八十八章 绿帽子

    盛夏已经过了,大荒的秋是大荒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天高云淡,稻麦金黄,日光灿然又温柔,连往日里深黑翻浆的沼泽,都泛着微微的金光,让人不住想起丰饶、富余、饱满、收获这样美丽的字眼。

    景横波行走在道路上,脚下这片土地广袤而肥沃,左边是一大片沼泽,已经被开发成桑基鱼塘,可以看见里头在淤泥里钻来钻去的肥美的鲶鱼,有农人赤足踩着淤泥,将一些老藕捞上来,带回家去炸藕饼,附近有大片的桑林和果园,采桑季已经过了,桑枝正被农人折下来准备磨碎了养蘑菇,到了冬天桌上就有了鲜嫩的菌子可吃。

    而在沼泽的另一面,是大片麦田,田中老农一边收割一边笑,“今年可得有个好收成!想不到种了两年黑苜蓿,真的将这块地土质给改了,瞧咱这麦子,颗粒饱满吧?”

    “那是托赖女王陛下洪福!”远远的另一片田地里一个汉子直起身抹一把汗,笑道,“咱们这穷山恶水,以前沼泽废着大块地,盐碱地也废着,一年到头看不见收成,粮库跑老鼠,粮缸不满底,哪年哪个村子不饿死几个人?嘿,要不是女王在当初迎驾大典上说的那一番话,各国这些年慢慢开始施行果然见效,哪有咱们如今的饱肚子!”

    “外头说女王陛下是罗刹,是天煞,是白虎,是不祥妖物呢你们听说过没!”

    “啊呸,别听那些官员老爷们胡扯,他们嘴里能放出一个好屁来?我老头子活了这么久,只知道一件事,谁让咱吃饱饭,谁就是最好的王,女王要是站我面前,我老头子非得请她尝尝咱们这的鲶鱼蘸酱和藕饼不可,至于那些老爷,只配吃屎!”

    “死老头子,又吹上了,女王稀罕你的鲶鱼和藕饼?你敢让谁吃屎!赶紧自己先吃上罢咧!”一个老太太摇摇晃晃从田埂上赶过来,将热气腾腾的饭篮子,塞在了老头子的怀里。

    “哈,鸡蛋卷饼炖茄子,好饭!”老农掀开篮子盖布,喜滋滋叫一声,啪嗒啪嗒上田埂来,正要吃,忽然感觉身边站了人,抬头一看,眼睛一眯,笑道:“姑娘饿了?”

    景横波笑眯眯看着那老头篮子里的饭,点点头。她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心情很好,当年提出的桑基鱼塘和改善大荒土质的建议,如今慢慢已经看见成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吃饱饭更重要?大荒占地百分之七十的沼泽只要能用上一半,那国力民生就会是一个突飞猛进的结果,将来统一各国各族,走出沼泽,和各国通商之后,大荒要想成为第一大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头慷慨地抓过一大块卷饼递过来,笑道:“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吃吧吃吧,今年年成好,姑娘尝尝我们的新麦子!”

    老太婆有点心疼地撇撇嘴,咕哝道:“说胖就喘上了,鸡蛋也不是常吃的……”

    老农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几个女人都有点犹豫,景横波却毫不犹豫接过来,笑道:“多谢老丈。”

    随手将饼子分分,留下一块没被老农手指捏过的,一边吃一边随意地聊,“老丈,你们这是自家田还是佃户啊?”

    “佃户呢,这片田和那边的桑园,都是濮阳郑家的,郑家家大业大,王城有人做大官,还管着教导咱们全蒙国的士子。咱们这濮阳大部分土地都他家的。不过郑家人好,交租少,从不催逼,灾年开门放粮,逢年过节府里还给佃户送猪肉……”老汉滔滔不绝,景横波含笑听着,嘴里是香喷喷的鸡蛋饼,眼前是金浪千倾的麦田,这一路来的血气和郁气,都似乎在瞬间被这畅爽秋风和愉悦笑声涤荡干净,风轻云淡,天地畅朗。

    吃了一角饼子,悄悄在老汉的饭篮子里放了一角碎银,她回到另一边的树荫下,宫胤正在那里盘坐调息,景横波捣捣他的胳膊,递过去那块特意留下来的饼子,道:“这一角是干净的,我特意留给你的。”

    原以为宫胤必然不肯吃这种粗食,谁知道他唇角一弯,接过饼子,慢慢撕了入口。

    景横波心情大好,展颜道:“这就对了,做人要接地气。回头进了城,给你买几件颜色衣服,别总是白惨惨的,去人家家里做客不喜庆。”

    她眯着眼想象了一下宫胤穿着绿的黄的红的蓝的衣服,却总是接受不能,不禁摇摇头。

    要他接地气,其实自己还是喜欢这家伙衣衫如雪不染尘的无上洁净吧?从眼睛到心底,都是一场清澈透亮的欢喜。

    宫胤只是笑笑,并不反对她的安排,相遇至今诸多分歧和苦楚,在这些小事上,他渐渐学会了放开,只要她喜欢,愿意给他戴个蒙国的高帽子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景横波为什么,一进入蒙国,对蒙国人头上的绿色高帽子就特别敏感,整天指着笑个不休,好几次险些引起误会打架,也不知道绿帽子在她那里,到底又有什么奇怪的典故。

    “打听过郑家了?”他问。

    “风评不错。”景横波满意地点点头,“原先接到那么突然的消息,还以为蒙虎受了什么委屈,谁知道是我多想了。”

    宫胤唇角一弯,眼神也很满意。

    半个月前,浮水事件刚刚清理完毕,景横波接到了一封请柬和一封告假书,都是蒙虎发来的,驻守帝歌的蒙虎,原本是蒙国人,跟随宫胤多年未曾回归家乡,前不久接到家族信息,说是家中老太君身体欠佳,就记挂着还有一个孙儿至今没有成家,亲自给蒙虎聘了一门佳妇,让蒙虎速速向女王交卸职务或者告假,回去成亲。

    蒙虎当然很意外,但是多年不见的祖母身体欠佳的消息也让他颇为心急,当即向女王发了告假书,为表尊重,连请柬也给女王附了一份,可巧浮水过去,可往琉璃也可往蒙国,景横波便打算去蒙国,一路慢慢玩过去,正好参加蒙虎婚礼。她给蒙虎的回复要先送回帝歌,蒙虎估计还在路上,她便打算趁着自己先来,瞧瞧蒙虎的媳妇,给自己和宫胤的最亲信的大统领,把个关。

    如今已经进入蒙国境内,一路打听过来,蒙虎未来的丈人家郑家,在蒙国是出名的书香大族,朝中有人做着礼司司相和文阁学士,手下还掌握着在蒙国乃至大荒都很有名气的碧峰书院,传承百年,家风严正,从没有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事。郑家的小姐们个个可以称得上贤良淑德,德容言工,向来是蒙国官宦士族乃至王族趋之若鹜的当家主母人选。蒙虎家族虽然算王族,但在这样的清贵家族眼里,还未必就是良配,只是郑家老爷子早年和蒙虎的祖父有些交情,才允了蒙家老祖母的求亲。

    景横波知道后,忍不住为蒙虎又喜又好笑,很难想象蒙虎那个粗人,娶了这么一个书香门第规矩谨严的世家小姐,以后的日子会不会换种活法。

    蒙虎的家族在蒙国也算煊赫,是王族的一个分支,祖父爵位郡王,传二代后降为国公,蒙虎的伯父袭了国公爵,父亲则为蒙国最大的两支边军之一的叱虎军将军,蒙虎是次子,自小没有继承家业爵位的负担,早早就离开蒙国去大荒各地游历,也早早被宫胤收纳,成为他的心腹亲信,跟随在身边多年,算起来年纪比宫胤还大些,早就该成亲了。

    “离这不远就是濮阳城,今天时辰还早,干脆早些进城逛逛?”景横波一提议逛街,那边几个人目光灼灼便转过脸来,景横波吸吸鼻子,叹口气——跟屁虫太多,很烦啊。瞧裴枢那眼神,瞧耶律祁那微笑,真是吃不消。

    好在跟屁虫身后也有跟屁虫,孟破天忽然蹿了出来,一把抓住裴枢道:“前日你打坏了我的翠玉钏,你答应赔我一个的!如今正好去濮阳城买!”不由分说便将正要往这边蹭的裴枢拉走了。

    而耶律祁那边,温文尔雅的姬玟,温文尔雅地站在耶律祁面前,微笑款款道:“到了蒙国上野郡,姬玟就要取道上野近道回姬国,此去相见无期,不知公子可愿趁这不多相聚时日,陪姬玟再看一眼蒙国风情?”

    姬玟的微笑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她的语气神情也毫无哀愁,没有任何拿恩情或者心意来胁迫的意思,却让人觉得这女子的笑意空而远,体贴而亲切,兴不起厌烦的情绪,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尤其是耶律祁这种一向善体人意的雅人,对上这样的态度和笑容,这样的语气和言辞,也只能微笑,道:“这是在下的荣幸。”

    景横波看着那四人各自离开,吁了口长气,她衷心祈祷孟破天和姬玟能破垒成功。只是心里却又觉得,裴枢和耶律祁性格不同,但坚执却是这种优秀男子的共性,对于孟破天和姬玟来说,追逐爱情之路路漫漫其修远,需要恒心,更需要机遇。

    历经磨难得来的相聚,总是令人珍惜的,她牵起宫胤的衣袖,“走,咱们也进城逛逛!”

    为了能和宫胤两个单独逛街,景横波严令所有护卫不得跟随,现在她身边除了横戟军的护卫外,还多了一些左丘氏的家将,左丘默带着投奔她的其余家将,以及那两位“王夫”,已经先一步回了帝歌,即将暂时接替蒙虎,帮忙禹春统管帝歌玉照宫城防。

    甩掉了那些人,漫步在蒙国濮阳城的大街上,濮阳是蒙国南部较为繁华的城池,店铺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满街……绿帽。

    进入蒙国境内已经有好几天,景横波看见那高高的绿帽还是忍不住想笑,更妙的是,蒙国的绿帽以尺寸代表了身份的高低,地位越高帽子越高,所以只要看行人头上的帽子,就能知道他的大概社会地位。景横波很期待等蒙虎回国后,会穿着新郎红袍,戴着可以戳破天的绿帽子来接她那一幕。

    街边有两个绿帽子,似乎久别重逢,正在互相不住长揖,神情激动,“王兄好久不见?”“李兄别来无恙……”两顶高高的绿帽子砰砰地撞在一起,景横波格格一笑,忽然撒开宫胤的手,从两顶帽子形成的绿“拱门”底下钻了过去。俩老头齐齐大骂,“哪来的野丫头,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宫胤站定,看景横波格格大笑,窈窕的身形在绿帽子拱门间穿来穿去,忍不住淡淡微笑——这女人一路太多磨折艰险,少有放松喜乐时刻,便由她玩闹又何妨?眼看街上众人纷纷怒骂,有的脱下帽子要砸人,才轻描淡写从人群中走过去,顺手将那些准备砸她女人的帽子都收了。他一过去,就是一股寒气逼人,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四下寻找这金秋季节里哪来的如雪寒气,再回头时,看见的已经是那一男一女的背影。

    前头景横波才不管人家骂什么,笑意盈盈回头看宫胤,宫胤迎着她的笑脸,目光在她纤细的腰身上一溜,迅速又收了回来。

    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景横波怀孕了没有?

    怎么瞧都不像怀孕,胃口,体型,行事,没有任何变化,要说唯一令人疑惑的,就是景横波总是有意无意避免被他把脉,有一两次被他发现在喝药,事后却找不到药渣,再问的时候景横波说是上次疫病需要巩固药效以免复发。听起来合情理,他心中却总有疑问。

    和裘锦风一起呆在浮水王宫的时候,三个人三个房间,谁也不理谁,早几天他和耶律祁各自养伤,什么都顾不上,后来略好些,他问过裘锦风景横波的身体情况,裘锦风那神色颇有些古怪,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又被耶律祁打断,之后耶律祁就没让裘锦风和他单独对话过,这种举动也让宫胤觉得疑问,尤其裘锦风提起景横波时的不屑神态,总透着那么一分不合常理。

    可惜浮水王宫事情之后,裘锦风几乎立刻便和他们分道扬镳,回到自己族人那里,否则他打算好好问问的。

    也正因为这个疑问,所以他一直陪着景横波来到蒙国,终究不放心她的安全。

    体内忽然一热一冷,他稍稍停了脚步,垂下眼调匀气息。自从出手救了耶律祁之后,真力损耗并没有像裘锦风说得那样,立刻便被掏了个干净,而是在那之后,体内仿佛出现了裂缝一般,只要稍稍动用真气,便无可控制地流失更多真气,这不是一个好征兆,他却不敢想得更多。

    前头,景横波喜滋滋转过头来,对他招手,宫胤抬起眼,立即换上令她安心的浅浅笑容。

    阳光下那人灿烂如大丽花,怎忍让一丝命运的阴影覆上她的笑靥?

    “哈,你喜欢绿帽子?”景横波看一眼他手中的绿帽子,哈哈笑着走进一家成衣铺,要给宫胤买帽子。

    铺子里各式绿帽子,绸的缎的布的麻的,景横波忍住笑一顶顶要给宫胤试戴,最后却被宫胤握住手腕,在店家诧异恼怒的目光中拖出了店铺。

    就她那一边戴一边笑还没戴上头顶就已经笑得直不起腰的德行,实在像个疯婆子。

    景横波放弃了买帽子的初衷,她怕自己会活活笑死,倒是卯着劲儿给宫胤买了一大堆衣服,除了白色什么颜色都有,用她的话说,很快要去参加人家喜宴,难道也要穿一身白去?

    她还买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衣服佩饰,让老板给送到城外她的护卫驻扎地去,那是给龙应世家的一堆小伙子们的,那群家伙秉持龙应世家苦修的门规,一向简朴,而景横波认为自己作为家主的事实性女朋友,有责任打扮家主的花朵。

    至于什么玩意,零食,首饰,一大堆东西则由宫胤拎着,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要不赶紧体验一下“我负责刷卡血拼,你负责给我拎”的待遇,简直对不住自己。

    景横波觉得,手上拎着,胳膊上挂着,怀里捧着的宫大神造型,是她见过的最接地气的大神造型……

    一条街从头走到尾,无意中一抬头,景横波眼睛一亮,诧然道:“这里竟然也有丽人堂!”

    “丽人堂”是她的连锁女子商场的统称,景横波一路巡视,忙于事务,便将商场的拓展业务交给了柴俞,没想到柴俞速度这么快,竟然在蒙国也开了一家。

    看上去这家是刚开业不久的,装饰崭新,生意不错,来去之人不绝。门口香车宝马,时不时有戴着帷幕的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袅袅进了店堂。

    景横波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这家丽人堂的设计,不得不对柴俞的生意手段表示由衷的惊叹——这女人竟然将丽人堂顶部,设计成了高顶,铺上绿色琉璃瓦,活脱脱一顶绿帽子!

    景横波又想笑了,笑了半天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没说的,绿帽子丽人堂她看着碍眼,但对于蒙国人来说,一定看着特别新奇亲切,所以这家丽人堂里,连男子贵客也是有的。

    丽人堂门口还停着不少马车,其中有一辆金色马车,雕鞍饰轮水晶帘,宝顶翠盖锦绣幄,阳光下闪闪发光,简直可以闪瞎人眼。景横波笑得更是见牙不见眼,大户啊,好多大户啊,好多银子啊,都向自己飞来啊……

    欣赏完了,景横波心情很好地靠近丽人堂,刚走上台阶,就听见里头热闹非凡。

    “黑水泽蔻兰珍珠焕颜系列一套!烈火沼泽朝阳本草眼精华系列一套、兰黛美人系列美白娇容月光精华一套、自然女神去鸡皮润肤皂一打、爱丽细腻贴肤不晕染彩妆一套、黑水泽去黑头深水泥面膜一盒……”店小二在高声报顾客所买商品。

    景横波听得眉开眼笑,这都是丽人堂的高端产品啊!在丽人堂价格也是响当当的,这位顾客一定是大户,一次性买这么多,不行,自己得去插一脚,争取让她连“蓝海之谜恒久奢华黄金面膜、思希黎明眸紧致钻石星辉眼霜、伊丽莎白魅惑夜影七号香水、娇月诗护肤纤体紧致提拉霜……”统统都买下不可!

    她快步往店内走,忽见人流哗啦啦地向外涌,险些将她挤下台阶。滚滚人潮一会儿就从店内冲出来,散到了大街上,很多小姐仓皇地提着裙子快步走出,在嬷嬷扶持下赶紧爬上自己的马车,快速驾车驶离了丽人堂,转眼台阶上只剩下了景横波,而门口也只剩下那辆镶金嵌玉特别华丽的马车。

    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样东西从门内飞出,劈面向她砸来。

    “这面霜里有皮屑!”

    景横波伸手一抄将东西抓住,却是一个蓝色的水晶盒子,里头是洁白的膏体,她认出是她旗下明星产品蔻兰珍珠面霜。

    还没来得及打开盒子看看,唰唰几声,接二连三又有东西飞了出来,红色的玉瓶、白色的水晶盒、紫色的木盒、七彩琉璃罐……都是她这里的明星产品,刚刚卖出去的那些。

    一个微微有些尖利的女声,从里头毫无遮拦地传出来。

    “肥皂里有黑点!粉底里有虫干!面膜里有蛇皮!你们这什么黑店,敢拿这些不干不净的恶性东西卖高价!来人啊,给我把这店砸了!”

    ------题外话------

    ……

    今儿摔了一大跤,手破了,膝盖破了,裤子破了,脚扭了,就算这样,爬起来我继续把没写完的更新写完,介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被自己感动得呜呜直哭……快给我安慰!

第八十九章 恩将仇报

    话音未落,里头砰砰乓乓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还有女掌柜女店员的尖叫,有人大声道:“你疯了,你不知道这是女王陛下的产业……”

    “开国女皇都不行!”还是那尖利声音,“这里是蒙国,不是帝歌!”

    景横波抓着那堆盒子瓶子,打开来看看,笑笑,走了进去。

    里头一片狼藉,柜台被推倒,各式瓶子盒子滚了一地,两边对峙站着不少人,景横波看见两边都有女子,用长裙遮掩住滚到自己脚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大概打算等会浑水摸鱼,毕竟柜台里的那些东西,都价值不菲。

    看见她忽然走了进来,两边人都怒目而视,齐声道:“出去!”

    景横波倒笑了,又闹事,又不愿意别人介入,这事儿闹得有意思。

    “哎哎别这样嘛,”她笑道,“大好天气火气这么旺何必呢?我来帮你们做个和事老好不好?”

    “你算哪根葱?”又是异口同声的拒绝,加上内涵一致的轻蔑眼神。

    景横波摸摸鼻子,被吵架双方同时鄙视这事儿还真是少见。

    “我算哪根葱,你们等会儿就知道了。”景横波懒洋洋地把东西往没倒的柜台上一搁,“不过对于这些化妆品,我有话说。”

    “轮到你说话?”那声音尖利的女子转过脸来,景横波看见了一张眉目姣好,却因为浓施脂粉而显得有点苍老俗气的脸,那脸本来也看得过去,却被身上那些华丽却配色不当的锦绣衣裙,和同样华丽却显得累赘的首饰给破坏了整体美感,景横波第一感觉就是眼睛好累,她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全身上下衣裳颜色最多不该超过三种吗?

    女子一看就出身豪门,眉宇间的骄矜之气只有经年累月的养尊处优环境才能培养,身后一帮丫鬟家丁,穿着也是不俗。

    而对面丽人堂的掌柜也是女子,是个中年妇人,颧骨微高,面色苍白,两道眉描得高高挑起,妆容到神情都透着一股精明强干的味道,这该是丽人堂需要的掌柜气质,但景横波瞧着也不大舒服,这妇人眼神太活,一眼就将她浑身上下扫遍,发现她衣着并不算华贵,脖子上戴着的居然是木质项链,那态度立即转了个三百六十度弯。

    此刻那女掌柜向后退了一步,淡淡看那贵妇咄咄逼人,竟然没打算给景横波解围。

    景横波见惯了这种人,多看一眼都懒得,懒懒道:“是人都有说话的权力。”将那肥皂盒子点了点,“尤其看见蠢货当面,叫人忍住不说实在不人道。”

    “你说谁蠢货?”妇人的眉头快要挑到了额头上。

    “这种问题一般都是蠢货才会问。”景横波格格一笑,打开肥皂盒子,“什么叫肥皂里有黑点?这黑点明明是深水泽黑珍珠屑,磨砂效果,方便更加清洁肌肤。你不懂就好好问问,别急着丢人现眼。”

    那妇人怔了怔,脸色一变,没等她说话,景横波又打开那紫色木盒,挑起一点黑色的皮屑道:“黑水泽去黑头深水泥面膜,你说的蛇皮就是这个?唉,我真不想笑话你孤陋寡闻,这是蛇皮?这是黑水泽独有的黑螭皮,黑水著名凶物,价值千金,磨碎了的黑螭皮,拥有丰富的胶原蛋白,能细致肌肤,延缓老化,这种细小螭皮的存在,正说明了这盒面膜的货真价实,要是帝歌贵妇们看见这点螭皮,不知道多开心,不过凭蒙国贵族的眼界,认不出来也可以理解,下次千万记得在帝歌亲朋面前不要闹这样的笑话,我怕你因此被列为拒绝往来户,那就是我丽人堂的罪过了。”

    “你!”妇人脸色铁青。

    一边的丽人堂掌柜,却微微皱起了眉,转头对后堂打了个手势。

    “我可以教你的东西多呢。”景横波笑盈盈地又要打开一个盒子,那妇人面色铁青,看一眼外头越挤越多的人,退后一步,怒道:“轮不到你来教我!”转头吩咐侍女家丁,“我们走!”

    她刚刚转身,景横波曼声唤:“且慢。”

    那妇人怒极转身,狠狠瞪着景横波,景横波依旧笑得慵懒自如,指指地上一片狼藉,“麻烦恢复原状。”

    “凭你们也配使唤我们!”

    “丽人堂分号遍天下,今日夫人闹场是丽人堂今年第一大事,这事儿丽人堂会为夫人传遍天下,”景横波笑眯眯地道,“好为夫人家族在整个大荒传播声誉。”

    那贵妇死死盯着景横波,大抵想用自己的尊严和杀气令对面的人退缩,可惜景横波除了对宫胤的媚眼会有反应,其余人眼睛瞪掉也顶多觉得不够美。她的妩媚笑容八风不动,不生气不蔑视,一切皆如蝼蚁。

    好半晌,那妇人不得不自己转开眼,狠狠挥了挥手,几个侍女家丁不得不上前,将柜子扶起,东西收拾整齐。忙好后妇人急匆匆要走,景横波又喊了,“且慢。”

    “还有什么废话!”

    “请贵属将藏在裙子底下,后来又悄悄塞到袖子里的丽人堂货物还回来。”景横波指指那几个丫鬟,“您家下人眼皮子虽然浅点,但只要及时还回来,我不会逢人就说的。”

    那妇人脸色霍然铁青,怒斥道:“胡扯!我家一个下人,也比你高贵三分,怎么会拿你们的腌臜东西!”

    那群丫鬟慌忙地掩着衣袖,悄悄地向后退。

    景横波不答,笑着弹弹手指。噼里啪啦,那群丫鬟袖子里,落下一堆五颜六色的盒子瓶子。不等那些人慌忙要捡,景横波飞快上前捡起一个,对着外头晃晃,笑道:“丽人堂标记,瞧,刚才踩住的脚印子还在呢。”

    外面立即捧场地哄堂大笑,有人大声道:“果然是名门家教,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那妇人脸色由青转紫,再由紫转青,忽然返身“啪”地一巴掌抽在身边一个丫鬟脸上,叱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她手上黄金流苏镯子宝石戒指一大堆,宝石的割面擦过那丫鬟的脸留下重重血痕,那丫鬟不敢喊痛也不敢捂脸,噗通一声跪倒连声求饶,那贵妇冷声道:“拖走!回去仔细你的皮!”说罢刚刚转身,又听一句,“且慢!”

    妇人霍然转身,怒喝:“你有完没完!”

    “砸坏柜台和货物的赔偿夫人您还没赐下。”景横波摊开手掌,“紫檀柜台,砸坏一角需要全部重做,被砸坏的货物……”她回身看了看,露出满意笑意,“蓝海之谜恒久奢华黄金面膜、思希黎明眸紧致钻石星辉眼霜、伊丽莎白魅惑夜影七号香水……”噼里啪啦报完几十样之后,飞快地得出心算结果,“承惠白银计一万三千二百一十四两,念在初犯去掉零头,赔偿一万三千两便好。”

    外头一阵骚动,有人惊呼有人窃笑,妇人气得满头珠翠琳琅乱响,咬牙道:“你这是敲诈勒索!我要向府尹大人申诉!”

    “请便。”景横波无所谓地道,“丽人堂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价,在你砸场之前便挂着牌,丽人堂的东西大多卖给官员贵族,都是好东西,容不得一丝瑕疵,相信府尹夫人那里也会有丽人堂的货品,她会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敲诈勒索,不仅她,整个蒙国乃至整个大荒,都会知道丽人堂有没有敲诈勒索,以及您有没有胡搅蛮缠想要赖账。”

    那妇人脸色又变了变,她听懂了景横波的意思,这才想起丽人堂走高端路线,货物专供各大官员贵族,堂中女伙计行走高门大院,和各地官衙向来关系不错,真要闹到府衙,虽说自家是豪门,府尹要给面子未必会输,但一定会传到濮阳乃至蒙国所有官员贵族的府邸内,到时候各家夫人聚会,各家府邸往来,自己哪里还有颜面再去参加?

    她恨恨地从袖子里摸出几张金票,往地上一扔,尖喝一声,“走!”这回步子很快,生怕再听见那句要命的“且慢”。

    围满台阶的看客默默让开一条道,又默默目送她离去,虽然慑于权势一言不发,却不妨碍他们用眼神表达鄙视,那妇人气得浑身乱颤,却又无颜发作,只得快步低头急走,只想快点离开,直到爬上自己的马车,进入之前,才猛然回身,浑身颤抖地指着犹自在店堂中微笑目送她的景横波。

    景横波迎着那发颤的亮晶晶笔直戳过来的指甲,笑吟吟给她一个飞吻。

    那妇人猛地甩袖,一扭头钻进车厢,声音不仅尖利已经近乎瘆人,“走!”

    马车以近乎逃的速度离开了街道,景横波目送那辆金闪闪特别华丽的马车,皱了皱眉。

    随即她回身,看见那女掌柜已经将那几张金票捡起收进袖子中,对她微笑施礼,“多谢姑娘仗义相助,姑娘似乎对我丽人堂货物颇为熟悉,可也是我丽人堂中的管事?”

    景横波笑了笑,不置可否,那女掌柜便邀她入内喝茶,说要好好感谢,景横波对一直站在阶下看着她的宫胤招招手,道:“一起来尝尝丽人堂的茶。”

    宫胤捧着一大堆东西过来,一堂的女子都呆呆地盯着他看,宫胤顺手便把那一堆东西交在一个女伙计手中,道:“麻烦代为保管。”东西沉重,压得那姑娘一个趔趄,却立即站住了,不仅一句怨言没有,面上还笑得一朵花儿似的,道:“公子放心,稍后自会帮您送回府去。”

    宫胤不过淡淡点头便走了过去,他向来眼中只有景横波,闲杂人等在他看来也就是个人形架子。

    景横波看着那些叽叽喳喳满面绯红扭来扭去的丫头们,撇了撇嘴——丽人堂什么时候管起帮人家送非丽人堂货物的事儿了?一群花痴!

    又恨恨白宫胤一眼——招蜂引蝶!

    宫胤过来,看她一眼,再顺着她眼光看那群丫头一眼,很识相地抬手给她理了理发鬓,道:“乱。”

    “你懂什么,这叫蓬松云鬓,我刚研究出来的新发型。”景横波立即转嗔为喜,挽住他就往里头走,脑袋爱娇地搁在他肩上。

    宫胤唇角一弯——其实知道她不是吃醋,也不是玩小儿女心思,经历丰富的女王陛下怎么可能还玩这么幼稚的把戏,她只是借着这些貌似撒娇吃醋的动作,拉他自云端下凡尘,多体验人间烟火和世情温暖罢了。

    用她的话来说,叫什么……接地气?

    不习惯被人贴这么近一起走路,感觉腿都不知道怎么迈了,很担心步子会绊到步子,真难为景横波穿着长裙步子一丝不乱,他有点想推开她,更多的却是舍不得,心间翻覆了好几遍,最终却是轻轻抬手虚虚扶住了她的腰,怕她走跌了。

    景横波微微低着头,唇角渐渐漾起一丝笑意——宫胤,真的慢慢开始接地气了,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但愿他的身体状况也在好转,她不怕人间磨难,就怕老天不给她更多时间去经营幸福。

    那女掌柜在前头带路,直将两人引入内院深处,命人奉上好茶,一改先前排斥态度,笑意盈盈和景横波攀谈,景横波向来也是个自来熟的,两人说了半天话,那女掌柜神情越来越明朗,笑道:“难怪姑娘对我丽人堂货物如此熟悉,原来姑娘竟然是帝歌丽人堂的管事。”

    “是啊。”景横波笑吟吟道,“做一行精一行,掌柜对咱们的东西,也精通得很啊。”

    女掌柜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这是咱们丽人堂的起码规矩,自个都弄不明白自己的东西,还谈什么经商呢。”

    “是啊,必须懂,简直太懂。”景横波颔首,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一盒粉饼打开,手指拈起一小片白色片屑,笑道,“所以我想向掌柜请教,这粉底里的虫干,又是什么玩意儿?”

    那掌柜面色一变,捂袖咳嗽一声,“这个嘛……”

    景横波又变戏法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拔开瓶塞闻了闻,道:“娇容月光精华,居然有股哈喇味儿,是新品种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哈喇味儿的精华?”

    女掌柜霍然站起,盯着那瓶子,半晌冷冷道:“你是来砸场的?”

    “坐下,坐下。”景横波敲敲桌子,“我如果真的是来砸场子的,这话我刚才就说了。说句实话,刚才那个撒泼的妇人,说肥皂和面膜有问题虽然是胡扯,但这粉底和这精华,确实是次品,甚至……是赝品。”

    “哪有此事!”女掌柜正色道,“丽人堂出售,从来都是货真价实的正品,您焉知这不是刚才那个妇人为了敲诈,将东西掉包了呢?”

    “丽人堂的东西,如果真的做赝品,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得经过专门培训,熟悉这些东西形质的人才能仿造。就好比这粉底,其实主要工序还是不错的,却在晒制的时候没有经过例行的三道筛箩,导致有杂物混进。别人要想拿赝品来敲诈,只可能拿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景横波往椅子里一靠,笑得从容。

    宫胤只管喝茶,看她——论及自己熟悉的领域侃侃而谈的景横波,那般自信从容,比任何时候都迷人。

    那掌柜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慢慢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金票,默不作声,双手奉上。

    景横波扬起眉毛,似笑非笑,“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从帝歌远来蒙国,想必是奉总店之命做半年例行巡视,一路辛苦,车马劳顿,这点心意,聊慰姑娘辛劳。您拿去添只镯子,也是我的心意。”

    景横波瞄一眼那金票,数额不低,是刚才赔偿数额的三分之一,买一百只金镯子也够了,好大手笔。

    商人重利,万事以得失衡量,舍得放多大的血,就意味那件事本身值得她这样投资。

    而一盒粉底、一瓶精华的区区瑕疵,是不值得这样的投资的。

    银子给得正好那叫感谢,银子给多了那叫祸患。

    景横波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多了几分贪婪,接过金票,笑道:“您真是太客气了。”

    女掌柜似乎舒了口气,站起身笑道:“前头还有点事务,请容我处理后再来赔贵客,您且在这里休息,稍后我令伙计给您安排住处。”

    “掌柜请便。”景横波还在翻来覆去琢磨那金票的暗押,一脸全神贯注,头也不抬地答。

    掌柜匆匆出了门,还细心地将门带上,人刚出去,景横波就将金票扔下来,呵呵一笑。

    宫胤同时道:“她去外头叫人了。现在走不走?”

    “不走,我想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景横波笑,“我也想看看,这家丽人堂里,到底有多少次品?”

    她走到一边陈放货物的架子上,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打开,嗅过,对着阳光看过,半晌,将东西啪地一扔。

    “过分!”

    景横波的脸色很不好看,丽人堂是她的心头宝,是她一手创立,一心要在大荒营造女子时尚新风潮的产物,她拿出了她这辈子最喜欢也唯一擅长的东西,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丽人堂的产品、设计、机制、运营方式,处处都凝聚着她的心血。可以说,相比于天上掉下来的女王之位,丽人堂才是她自我价值实现的领域,是她的精神寄托,如今她的心血,刚刚走上轨道,正在最重要的发展期,还没在全国铺开摊子,造成她所需要的影响,居然就出现了这样的败类,叫她如何不怒?

    这架子上的货物,居然有一半以上,都纯度不高或者干脆就是假货!

    这样的东西,面对的又是高端客户,一旦传出不好名声,丽人堂的开拓之路,就能中道夭折。

    口碑的建立或许需要很多人胼手胝足地努力许久,但崩塌真的只需要一次信誉的毁坏。

    那个妇人闹事固然不对,可保不准人家也是先用过丽人堂的产品,觉得货不对版,却又没能找到实际证据,毕竟丽人堂的东西都是新玩意,没有参照物,人家花了钱却没得到预料效果,不忿之下过来找茬,也就可以理解了。

    难怪这个掌柜,关起门来任人闹事,看她出来解围,还一脸拒绝,发现她精通丽人堂产品后,更是一脸戒备。

    “人来了。”宫胤忽然道。

    外头脚步杂沓,一大群人涌进了院子,忽然几根火把被扔进了窗子,随即窗户被从外头关上,有人搬过重物,死死挡在窗前。

    门前也有脚步声,“砰”一声什么东西压在了门上,一听就是重物。

    这屋子就两窗一门,被压死之后人便出不去。

    景横波嘴一撇,对门外喊,“喂!你们打算干什么?”

    门外传来那女掌柜的声音,格格一笑道:“你说干什么?纵火呗。”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王法吗!”景横波继续摇门。

    “嗤,王法?王法是什么东西?”那掌柜冷笑一声,“再说谁触犯王法了?天干物燥,无意失火,这是你的命,怨得谁来?”

    “我刚刚还帮了你一把,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对呀,就是因为你刚刚帮了我一把,所以我杀你才没人怀疑嘛。”女掌柜笑道,“其实呢,是你自己蠢,你帮完我就走,或者不说出那粉底的问题,我也就罢了,说不定还真会感激你,送你点散碎银子。谁知道你非要留下来,你是丽人堂的人,又知道了我这里的问题,我怎么能容你活下来,去向总店柴大总管,或者女王陛下告状?”

    “就为这个你要杀人?”

    “这个还不够么?你知道我花费多少银两才拿到丽人堂蒙国主事的位置,但有半分可能,我也不允许被破坏!”

    景横波叹口气,喃喃道:“看来在任何地方,人,才是大问题啊……”

    外头女掌柜冷笑了一阵,随即窗子被打开,几桶液体被泼了进来,一股呛鼻的气味袭来,火苗呼啦一下蹿上屋顶——泼进来的是火油。

    与此同时,女掌柜已经惊惶地叫起来。

    “不好啦!失火啦!大家快来救火啊!”

    随着她的叫声,更多的火油被泼进来,在外人看来,倒像是这边在殷勤“救火”一样。

    左邻右舍已经被惊动,纷纷响起了开门声惊呼声脚步声,一片嘈杂里,那女掌柜格格一笑,忽然压低声音道:“别怨我,其实我也是帮你一把呢。你知道你刚才得罪的那位夫人是谁?那可是蒙家的媳妇!王族蒙家!国公的儿媳妇!你得罪了她,你会死得更惨,如今能痛快被烧死,你得谢我!”

    她大笑着走开去,刚走过屋子,就一抹脸,带着哭腔大叫,“救火!快点救回咱们的客人!快!”

    屋子里,景横波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盯着也一脸诧异的宫胤。

    蒙家?

    ……

    ------题外话------

    谈谈月票。

    忽想起千金凤倾时期,月票从v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几乎都在第一,最危险的一次,是只比第二多五票。

    至今记得当时大家的焦灼,忙不迭补仓。

    如今成绩远超千金凤倾、破我很多记录的女帝,却在我最出色的月票领域,被爆一次又一次,你爆他爆,早爆晚爆,爆到麻木,爆到呵呵。

    是女帝不如前两本?猪都不好意思这么说。

    女帝已进入完结阶段,老实说我今年很烦很累,顾不上其它,现在唯一愿望,就是女帝善始善终。

    我急,我怕来不及,我怕不能支撑,我怕女帝成坑。

    昨天为什么跌跤?因为走路太快,赶着回家快点写完更新,回家写文有压力,我妈的眼刀嗖嗖。

    行路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这纷争不断的恶劣环境,但望早日与诸亲共解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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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介绍:
东方有泽,名大荒。
传言里,愚昧、贫穷、落后、蛮荒。
——扯蛋。
大荒女王,冷如霜。
由国师扶立,和国师金童玉女,恩爱情深,一对绝色,鸾俦无双。
——扯蛋。
女王暴毙,国师哀恸,依天命指示,跋涉千里,终寻回转世爱人,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
——扯蛋!
——我是真相和杯具的分割线——
她说:“人艰不拆!老娘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女王!转世,转你妹的世啊,老娘上辈子是研究僧!天定风华研究所,听过没?”
他说:“我定下那么苛刻的女王转世条件,你竟然合了。这是天意,天意让你砸碎命盘,落于我手,我怎么能违天而行?”
她说:“累觉不爱!莫装x,装x被雷劈!明明是前头那个女王和别人勾搭成奸,给你戴了绿帽子,你气不过把她给宰了,准备自己做皇帝。结果天上掉下个美貌景横波,占了位置。你看见我就想起她,各种郁闷!你现在很想宰我,很想!”
他说:“好好做你的女王罢,记住裙子不许那么短。”
她说:“明天再去裁掉三公分。”
他说:“明天你宫中美男统统送我宫中。”
她说:“…我擦你不就是恨我抢你位置了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成么?”
他说:“嗯?”
她说:“嗯…小胤胤,别生气了,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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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王夫好吗?
不要。
你领口怎么这么紧,我帮你解了好不好?
别动。
我身材咋样?是不是沟深峰紧一线天?
太宽。
我身上香不香?好不好闻?
狐臭。
……
这么久,我们分过,合过,分分合合过,好过,掰过,好好坏坏过,现在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现在我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我?要,就别再扣你的见鬼领子袖口腰带等等一切多余的东西,给我立刻!马上!速度!解开它们!……你又不理我!我就知道你还是不会理我!好吧,就这样吧……
好的。领子、袖口、腰带,从哪个先开始?
————————————————————
神们语录:
“你抛媚眼的时候,左眼上移半寸,右眼下移半寸,脸部肌理移动七块导致嘴角歪斜,我总是有点很担心你会瞬间中风。”
“尊敬的陛下,你领口散了,赶紧替微臣束起来好吗?”
“你送我的这瓶指甲油,我决定忍痛拿出来做给你的聘礼。”
女帝本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女帝本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女帝本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