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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女帝本色txt下载     女帝本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山雨欲来

    山野间回荡着姐弟俩欢快的笑声。

    两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与其一开始就和女王明刀明枪对上,不如智取。反正失败了,死的也是那个浑身是毒的俘虏,自己丝毫没有损失。

    也正因为这个计划的实行,王妃劝阻了巫维彦,不要再对姬玟动手,先用作人质,以免对方执行任务不力,临阵倒戈。

    巫维彦也觉得有道理,按捺下欲火,暗自决定等那边事毕,不管成功不成功,都要把这个气质优雅的“小村姑”给办了。

    对于姬玟来说,这着实是个好消息,贞操得保,耶律祁能吊住性命,不用费力去找女王,还有大军护送。

    只是巫维彦令人对她严加看管,王妃将她紧紧拘束在面前,她只能透过队伍里密密麻麻的矛影,看见队伍中间的大车,耶律祁就在那座车内,由浮水军中的大夫施治。

    有时候姬玟找借口靠近那辆大车,能够嗅见里头传出的各种药味,那些味道都十分奇特,这令她心头生出一丝希望。这一路上她也没少给耶律祁寻找大夫,都所经之处,群医束手,也许这种王室豢养的剑走偏锋的旁支巫医,还能有点办法。

    浮水王子迎亲的队伍,进了落云内陆,此事自然会报知王室。但落云朝廷对此也没有什么劝阻的理由,何况还有王妃的亲自护送。

    有相当一部分和左丘家族不睦,或者在这次左丘家事件中,落井下石过的朝臣,对此暗中期待——左丘默真要受到女王的庇护离开落云,将来一定会卷土重来报仇,众人自然不愿眼见这种情况发生。只是碍着女王的地位和威势,众人还在寻找较为和缓的解决方式,如今有性情暴戾的浮水部,先一步挑上女王兵锋,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包括大王葛深在内,所有人对浮水部军队的进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千巫维彦的护卫军队,很快靠近了王城。并和两千东宫护卫汇合在一起,隐隐和居住在城外的横戟军护卫对峙,但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当夜,两驾马车秘密进城,直入位于王宫附近的王世子东宫。

    当夜,葛氏姐妹探望“生病疗养”的王世子。

    两姐妹这次不是一起来的,一前一后,葛芍先进了门,送上礼物,带来了好些药物,和王妃攀谈了一阵,在表示了对王世子的慰问同情和对女王左丘默的愤怒讨伐之后,葛芍隐隐约约地暗示,王世子所中的那种药,之前她似乎听姐姐葛莲提起过。

    在她离开后半个时辰,葛莲也进了东宫的门,同样带来礼物和药物,探望了王世子和王妃,给王妃推荐了可以修补牙齿恢复容颜的名医,在表示了对王世子的慰问同情和对女王左丘默的愤怒讨伐之后,葛莲隐隐约约地暗示,当初葛芍的大哥,王府嫡出的世子,一个平日里谨言慎行的人,也是莫名其妙忽然淫兴大发,死于彻夜狂欢之中,之后的王爵,便落在了葛芍同母的弟弟身上。

    两人先后离开后,王妃端坐在榻上,接过姬玟奉上来的茶,注视着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忽然一声冷笑,“这两位,是在干嘛呢?”

    姬玟被王妃拘在面前看管,一开始众人自然防备着,但见她斯文端雅,乖巧温顺,行事说话,都十分妥帖老实模样,人前人后,言语都露出对救了她的王妃的感激。渐渐的众人觉得放她一个闲人在那看着也难受,也便安排她上来伺候,而王妃向来是个自傲的人,听多了那些感激的话,也觉得这个“村姑”的贞操和性命是自己救的,对自己心悦诚服理所应当,话本子里这样的故事多了是,心里还颇有些沾沾自喜,觉得做“恩人”的感觉,果然不错。

    人一旦自以为对他人有恩,便会放松心防,所以今日,原本只能廊下洒扫的姬玟,现在也能在门边站着,听听王妃的“垂训”了。

    此时有头脸的大丫鬟,七嘴八舌地笑着两位公主的殷勤,顺带捧着王妃的地位。王妃听着却觉得腻,珐琅镶金指甲拨弄得细瓷茶盏叮叮作响,唇边一抹冷笑。

    王室当然能查出来那些舞女到底怎么回事,说到底王世子是间接害在两位公主手上,只是她还没想好怎么追究,这两位已经灵活地找上门来,名为探望,实为道歉并剖白自己,顺便都把责任推在了对方身上。

    王妃想着平日里见着的这两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模样,忍不住撇一撇嘴,悄声骂一句,“什么生死与共的好姐妹,呸!”

    忽然看见姬玟垂头,不言不语,神态却似有些不以为然,忍不住高声问:“阿文,你觉得呢?”

    姬玟自称名王文,夫君名叶齐。众人都叫她阿文。

    姬玟也不推让,行了礼笑道:“娘娘。奴婢只是觉得,两位公主,还是很善良的。”

    迎着王妃诧异的目光,她笑得神情天真,“奴婢来到这东宫,觉得华丽阔大,无比威严。真是长了见识,只是也许威严尊贵太过,都没看见什么访客,显得有些清冷。您回来两日了,才来了这两位公主。也幸亏有了客人,奴婢觉得挺暖心的。”

    王妃呆了呆,瞬间色变。

    满心仇恨愤怒的她,此时才发觉,这几日,东宫的访客太少了!

    王世子“重病卧床”,换成往日,早访客如云,可如今,阿文说的对,她回来两天了,才看见这一对公主。

    其余人呢!

    王妃心猛然砰砰跳起。

    她想起自己丈夫的“病”,王室都知道,王世子是废了,而她至今没能为王世子生下一儿半女。小妾虽有儿女,但都被她赶在陋室,生活得猪狗不如,庶子女们养得蠢笨无知,根本见不得人。也就是说,王世子没有像样的后代,而从今后,也要绝后了!

    那么王室的承继,就会成为王室和朝廷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再传位给这样的王世子,一代之后,如何续国之宗祧?

    王世子之位危殆!

    而朝廷和王室,乃至大王,一定也有了这个意思,所以东宫才门前冷落车马稀。因为大家都知道,东宫将废,马上要立新王世子了!

    王妃正想得浑身冒汗,心跳不已,姬玟已经又慢条斯理地道:“瞧两位公主,尤其是葛莲公主,对东宫大小事,都是很熟稔并关心的,连您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该就寝都知道。而且待人也和气,奴婢方才送莲公主至二门,看见她对几位守门婆子,都含笑招呼,真真大家风范。”

    这话看似寻常,然而此刻的王妃,又听出了一手心的汗。

    此时才想起,两公主一直和东宫走得勤,王世子对她们爱理不理,自己却喜欢人趋奉,时常也招待着她们一起游园玩乐,对付左丘默的计划,她也有帮着出谋划策过,并说好事成后要分一杯羹。她对左丘家军权不感兴趣,却希望将左丘家在边境的一支军队撤走,以方便浮水部占据那里的一处秘密宝泽。

    为了掌握并控制左丘默那边的骁勇家将,她还曾带着两姐妹,和东宫家将部曲们秘密开过会,彼此介绍过认识。可以说,整个东宫的布局,乃至东宫的重要力量,那两姐妹都是知道的,并且如果她们愿意的话,现在想必已经能和那些重要部属混熟了。

    想到两姐妹平日待人接物的手段和心机,她越想越觉得此事极有可能,惊出了一身汗,却又不能说,只得心烦意乱地挥手,命人一起都下去,自己赶紧找幕僚来商量。

    姬玟不再多话,行礼后规规矩矩跟着看守她的婢子回下处,她低着头,唇角笑意淡而冷。

    一路上已经听过了女王在落云部的大小事,以她王室女的直觉,这两位公主才是最难对付的阴险人物,将来翻云覆雨,必有她们一份。

    如今她不动声色撒下怀疑的种子,以东宫这两人的性子,难免要做些蠢事,那两姐妹岂是好欺的?更不要说只怕她们的心思原本就是如此。

    落云部王室操戈,就在眼前。

    她很乐意看见。

    ……

    景横波这几天日子很平静。

    她还住在王宫,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在王宫出了什么事,都得葛深负责。但确实也是风平浪静,葛深毫无兴师问罪的意思,葛莲葛芍也没在她面前出现,就连那据说脾气最跋扈的东宫夫妇,也没有上门来要任何说法,王妃的弟弟带来了三千军,却停在了城外,至今没有进城,也没有任何进一步动作,景横波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

    她当然不知道,因为姬玟的几句话,暴戾而又多疑的王妃,已经暂时转移了目标,开始思考如何保住王世子的地位,以及如何防范乃至报复葛莲葛芍的渗入。

    而巫维彦那边,最近遇上了一个新的美人儿,被勾得神魂颠倒,无心世事。在他看来,一个毒人耶律祁出马,就够女王喝一壶了,多余心思,还不如用在美人身上。

    至于那美人缘何会这么巧地被他发现,他认为是缘分,但到底是不是,天知道,地知道,葛莲知道。

    风平浪静中过了几天,左丘家的人已经安全出了落云边境。景横波只等那所谓的选夫大会之后,便带着左丘默立即离开落云。

    只是她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落云只怕没那么容易顺利离开。

    这一日日光晴好,一大早晒暖衿枕,满室白亮。前来接女王观看选夫大会的左丘默,站在门槛前,盯着梳洗完毕缓缓转身的女王,一时间分不清日光和她哪个更耀眼,或者相映成辉,日光因她更晶莹透彻,她因日光更明艳璀璨。人间胜景都在视野里浓缩绽放,浮云之下,有一种惊心动魄叫容光。

    景横波看见她毫不掩饰的惊艳神情,满意地一笑,她如今在做生意,自己就是最好的模特,不会放过任何轰动世人的机会。妆容首饰,都是女子商场新近开发出来的品种,今日晴朗,天气微热,她选用一套白水晶配祖母绿的首饰,切面精致,色彩清爽,还采用了新颖的渐变色彩,硕大的凤尾耳环和凤尾项圈,底端祖母绿碎嵌,颜色越来越淡,由碧绿向浅绿向淡青直到纯净的白色,颗颗剔透。裙子也是一件改良过的渐变色淡绿纯白礼服,依旧勾勒得天独厚好身材,还采用了落云部常穿的白袍的一些细节,落云部的人看起来会更亲切些。

    妆容则自然色系,抹一点淡淡绿色眼影,眉色则是深咖啡色,胭脂以略带淡黄色的淡红色为主,唇膏也是近似色。夏日里颇为清爽的妆容。

    院子里停着彩凤步辇,她在玳瑁使用的那一座,由天弃亲自押送,昨夜刚刚送到。紫蕊和天弃留守玳瑁,听说了她公开巡视各部,觉得女王陛下没一座足够彰显身份的銮驾,实在有失身价。当即来信要送这轿子过来,紫蕊信中的意思是自己送来,景横波考虑之后,却让天弃送来。这事让拥雪等人颇为不解——女王应该更想看见闺中好友紫蕊才对,为什么不给她出来的机会?

    景横波对此不解释,笑着和天弃打了个招呼,便上了轿。轿子华丽精美依旧,为了遮阳,紫蕊还细心地加了一层鲛纱,纱质洁白柔密,闪着细密的珠光。景横波抚摸着飞凤翅膀的轿身,想着这轿子十有八九是耶律祁送的吧?也不知道如今他怎样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希望自己更加强大,不再需要他们牺牲自己保护她,谁敢欺负这些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先打他们满地找牙。

    出内宫之后王夫们跟上,出王宫之后,黑着脸等在广场上的裴枢带着三百精卫过来,将三位未来“王夫”挤到了一边。

    景横波也不理他,和天弃攀谈,人妖有阵子不见,脸上越发白皙细嫩,仔细一看还擦了粉。据天弃自己说,那是因为玳瑁承担着给女子商场研发化妆品护肤品的任务,紫蕊对这种事悟性不高,一直是他全权负责。按照女王的方子,研究出了兴趣,最后忍不住,自己也用了一点点。

    天弃用小手指比划,以示真的是“一点点”,一边比划一边脸上粉簌簌掉,景横波忍住笑,心想得给这个爱生粉刺的家伙专门研究一套才行。末了天弃还陶醉地说,新研究出来的深泽养颜珍珠焕光面膜真好啊,他用了三天,皮肤水润光泽,日日焕发新光彩。以后可以免费给景横波做那个什么“广告模特”,说着凑过脸来给景横波看他“变细的毛孔”,景横波却闻见一股没能去除的黑水泽腥臭味儿,又听见他自吹半天后,扭扭捏捏地问宫胤听说也在落云,国师大人最近好吗?有和女王陛下联系吗?

    景横波一看这家伙,顶着张簌簌掉粉的脸,抹着三斤头油,浑身散发还未完全研制成功的黑水泽养颜珍珠焕光面膜的暧昧古怪味道,用更加暧昧古怪的语气问起宫胤,满眼暧昧古怪的神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把他拍出了轿子。

    她在轿子里哼哼,想着当初出帝歌,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在襄国那个莫名其妙的天弃,是宫胤扮的吧?这人妖,早就被宫胤收买了吧?用什么收买的?美色?

    拥雪在轿子外,听见女王陛下似乎很响亮地磨了磨牙。

    过了一会儿天弃又扒了上来,在景横波再次施展神功将他拍出去之前,递出一封信,说是紫蕊请托他带给女王,再请女王有机会转交给铁大王。

    景横波收了,没说什么。外头拥雪等人又诧异地看她一眼。只看见女王面无表情地将信收在了袖子里。

    选夫大会还是在固定地点举行,靠近城门的一处集市,辟开场地成了一个小广场。今天是最后一场,选出来的十位精英角逐。至于十位精英是全部纳入女王后宫呢,还是优中选优一部分,全由女王亲自定夺。

    那处集市名叫阳春坊,景横波到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一半看热闹,一半等着看女王。

    景横波敏锐地注意到,今日这人数更多的场合,现场戍卫的落云兵马司的兵丁,人数还不如上次擂台会人多。

    她心中呵呵冷笑一声。

    景横波那座造型独特,大气精美的轿子,很有威慑力,轿子远远过来时,真如一只昂首的飞凤,自日光云端中冉冉降落。

    百姓本来看见女王銮驾降临,欢呼雀跃,要挤上去看个究竟的,然而一眼看见这轿子,顿时满眼惊艳,震在当地,等到反应过来追上去,女王的銮驾已经过去了,只看见飞凤长喙叼着的鲛纱珠帘内,隐约一个窈窕背影,因影影绰绰,而越发神秘撩人。

    待得女王下轿,往明媚日光里大大方方一站时,近处的人忍不住闭上眼睛,闭上眼又觉得吃亏,赶紧热泪连连睁开,惊呼声似波浪般,从里头蔓延到外头,再从外头裹卷回里头,以至于外圈的人拼命挤,里头的人屁股拱着不让,引发了无数争吵和骂架,幸亏裴枢有经验,黑着脸让人揪出几个闹得最凶的混混,往自己的剑上兜衣一穿,再往架子上一挂,所有人也只能在他剑前止步,眼睁睁看着那水莲花一样清爽又娇艳的女王,袅袅婷婷地到侧台观战。

    落云王室原本给景横波安排的是后台,以免女王抛头露面,但景横波要的就是抛头露面,哪里在意这个,遮阳伞下一坐,眼波一转,台上的人,顿时不会动了。

    景横波扫一眼台上,有点失望地微微皱眉。台上的人,相貌是好的,年纪也相当的,武功也不错的,可是她要的不是这种,她更希望遇见的是特别的,隐藏在荒野大泽中,拥有一两门奇特异术的人才。但不可避免的,这样的选拔,出现最多的,还是武士。

    广场上挤满了人,旁边酒楼也站满了人,只有几座最高档的酒楼,不是所有窗子都开着,但这并不意味着窗子后没人。

    葛氏姐妹,就站在其中一座酒楼的窗子外,听着底下的喧哗。一个微笑不改,一个脸色阴沉。

    姐妹俩在小小的疏远之后,很快又再次亲密地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因为就在这几天,她们遇见了新的攻击,这样的攻击,很容易让同一战壕的战友,迅速组成同盟。

    她们在宫中的眼线很多人被打入冷宫。

    她们在东宫交好安排的一些嬷嬷护院莫名失踪。

    她们刚刚砸重金获得友谊的一些带兵将领,被撤换或者调离,或者干脆联系不上。

    葛芍的弟弟被寻了一个错处,剥夺了世子继承权;葛莲的母亲刚封的贵人被降级,迁去偏宫。

    就在昨日,大王将她们召去,狠狠训斥一通。表面上说她们办事不力,没能除去左丘家族,暗地里的意思,却是说她们谋害皇嗣,并且不容二人解释,当即收回二人封邑,罚俸两年,并要求两人戴罪立功,务必将左丘家族,不留后患完美解决。

    两人都知道,虽然大王没有说再错一次后果如何,但只要稍有不慎,别说最后一个公主封号保不住,性命都难保全。

    这些攻击有些来自王室,有些却来自东宫。一向行事粗暴简单的东宫夫妇,这次反应如此快捷犀利,让姐妹两人很奇怪。左思右想,自然要把帐再次算在女王头上。

    “今日打算如何?”葛芍冷冷盯着景横波的远影,眼底的光芒,有女子的嫉妒,也有敌人的仇恨。

    “没觉得东宫那边安静太过了吗?这不是他们的风格。”葛莲笑容当真淡如夏日水莲,“你我现在步步受制,还不如先看戏。真要别人戏演砸了,咱们再接棒也不迟。”

    她微笑着,眼神掠过底下的人群,和更远处的重重殿宇。

    天好热,日光流火,整个落云都在沸腾。

    落云平静得太久太久,而她一直在等,那一捧沸腾朝局,重洗王室筋骨的薪火。

    ……

    ------题外话------

    这一章过个渡。

    没写到想写的内容,今晚要早睡,明早要早起,要赶去南京排那种人山人海的队。想想都觉得累。

    惭愧地对手指,明天大概也许或者可能十有八九更新不了,不过,小小声地说,最近更新字数还说得过去是不是……

    亲们明天睡前来望一眼。不更的话我还是会在留言区请假的。

第五十六章 竞选王夫

    满场静默。

    景横波目瞪口呆。

    落云部官员人人变色。

    那提问男子脸色发白,瞪着宫胤,下意识退后一步,又一步,而另外几个,早已躲到了擂台阴影里。

    台下女王拥趸们神情各异。伊柒瞪大眼睛,神情几分意外几分佩服,拥雪终于正眼看了宫胤一眼,绷紧的脸稍稍一缓,裴枢高高挑起的眉毛似要飞出额头,半晌“嘿!”一声拳头砸进手心,恨恨转过头去,天弃笑得满脸骄傲,活像宫胤那段话是对他说的。

    景横波呆了半天,绷着脸,侧过头,似乎恢复了正常,眼睛却在笑,闪耀着两朵小小星花,亮若水中珠。

    “还要比什么?”宫胤根本没看众人的反应,在他看来,知道这些都是应该的。从一开始到现在,她的一切,从来就巨细靡遗在他心中。

    一切以言语美饰的心意,都失之以浮华轻飘,留在心底,见于行动,才最可珍重。

    他抬了抬手,那人手中一样东西叮当落地,是一枚硕大的深红碧玺宝石,长圆形,色泽纯粹,在日光下光芒流转,映照得那人脚下一片区域,都成烂漫霓虹之色。

    成色相当了得的宝石,价值连城。

    那人看见宝石,心绪稍稍平静了些,吸一口气道:“避重就轻,似是而非,还倒打一耙!你这哪里是回答问题,分明是挑拨离间!”说完对景横波躬身,“陛下,这样的回答,评判对错有失公平,请允许我等,再挑战他一次!”

    “你这不是都准备好再来一次了么?”景横波笑吟吟地道,“继续玩呗。”

    她现在心情很好,因为听见他第一次那一大段话,因为此刻终于知道,他一直放她在心上。

    那些事,她相信,换成别人他一定不知道,可是如今,他倒背如流,甚至真的摸到了她内心深处,那些对紫蕊都不曾说过的想法。

    那个看似冷漠无关的人,他的天地,其实一直重叠在她的世界里,须臾不离。

    “世人难阻他人讥谗,”那男子恢复了从容,“但真正的心意,可以被表达。”

    他平摊掌心,掌心中宝石熠熠闪光。

    “阁下可会雕刻?不会,不妨立刻认输。”

    宫胤不看他,“你尽管做便是。”顿了顿又道,“总要你们都滚下去才是。”

    “吹得好大牛皮。别的先不说,你说女王需要的是留住男客,我却认为她需要最好的雕刻师傅,最神奇的雕刻技艺。”男子讥诮地道,“我蒋氏世家秘不外宣的独家雕艺,三面宝石浮雕,愿意无偿展示于女王。”

    台下起了一阵哗然之声,隐约不断有人说“三面宝石雕!”“浮光透影!”

    景横波也来了兴趣,宝石不比玉石,硬度高,难雕刻。祖母绿和碧玺作为单晶体宝石,有存在雕琢的可能,但是能做雕刻的还是很少很少,因为只要存在一点瑕疵和裂痕,在雕刻过程中就会出现碎裂,整块宝石就此毁损,因此很少有人敢于下手雕琢宝石。何况在这个年代,宝石刻面的工艺还没有发展,宝石雕刻就显得更神奇,单只雕刻宝石用什么工具,就让她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落云礼司官员赶紧凑上来,低声道:“陛下。湛州蒋家,是我部乃至整个大荒闻名的工匠世家。最擅长的就是玉石宝石的鉴定雕琢。他家售卖的宝石,向来是贵族的藏品。尤其是著名的三面雕,一颗宝石可以雕三面,却在光面那一面展示图像,非常神奇。您可千万不能错过。”

    景横波托着下巴,心想这技艺可不能错过,万一宫胤又赢了,她就无法得到这技术了。虽说她从未见过宫胤动雕刀,但他有智慧啊!保不准就用什么坑爹法子赢了,到时候她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这样吧,”她笑道,“你们要比雕刻是吧。只是这种评判太主观。每个人眼光不同,喜好不同,这样出来的结果,很难服众啊。”

    “我家的技艺,自然是天下第一,”那蒋公子却很自信,傲然道,“如果女王不放心,可以再加其他条件,在下虽不才,但以雕刻一道,总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景横波还没想好,宫胤看她一眼,忽然道:“那就比准确,所雕之物的准确程度。”

    “可以。”蒋公子一口答应。

    景横波立即道:“比试加点彩头才有意思……”

    蒋公子果然立刻道:“若我输了,我等四人立即退出,并将这三面浮雕宝石法无偿赠与陛下;若他输了,也没什么,给我四人一人磕一个头致歉,发誓永不出现在落云便罢。”

    景横波看向宫胤,宫胤还是那不在意模样,“可以。”

    那蒋公子看一眼他,还是不放心,又加一句,“我等不求其他,只求陛下公允评判。”

    这话有点无礼,摆明了对景横波不放心,大有担心她为美色所迷放水之意,景横波也不生气,笑眯眯吃零食,道:“放心,我很喜欢看人磕头。”

    换在以前,她倒真可能为美色放水,现在嘛,都吃干抹净了,早贬值了。

    宫胤看她一眼,想着真要磕头,那也是她先拜他,他再拜她。还是她先磕,他也挺喜欢看的。

    只是真有这么一日么……

    这么一想心间一痛,他轻轻转过头去。

    体内真气已经完全恢复,伤及心肺的针碎裂,他看上去比以前状态还好些,不再不能动情,也不再动不动咯血。但不会有人知道,经脉被那碎针长久阻塞,不通的经脉会导致体内沉痼余毒无法炼化,形成新的病灶,时日久了,就算将来碎针能够全部化去或者逼出,只怕都迟了。

    最关键的是他无法预料那是种什么变化,有可能痊愈,更有可能残废或者忽然死去,会在瞬间发生,于他来说他宁愿先精彩地活再痛快地死;但对她来说,那比缠绵病榻再死亡要糟糕很多倍,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因为会以为看见希望。

    该离她远些,他却做不到。

    尤其当他知道她将明月心给了他,更加无法完全丢下她,失去了可以护佑她的真力,真正遇到危险时,那点瞬移和控物,救不了她。

    明月心在他体内,慢慢涤荡着沉积的毒,但炼化的速度,比不上那毒经年累月向经脉血肉渗透的速度,景横波练武太迟太短,真气不够强大,他还需要更重要的东西。

    身侧的她笑颜如花,他只希望自己留在她身边时,最完整,最强大。

    只愿这如花笑靥,盛放于永夜。

    那蒋公子退入了帷幕后,他的独家技艺,当然不能被任何人看见。

    他也没说他要雕刻什么,宫胤也不问,似乎很有把握的模样。

    景横波也不见他取出东西准备,宫胤向来就不喜欢佩戴饰物,她见过的他唯一的饰物就是束紧领口的珍珠,现在连珍珠都不戴了。

    雕刻是样需要花费时辰的工作,景横波嫌无聊,干脆提议宫胤把那四个江湖人士也打发了。

    江湖出身的人,所依赖者就是武学,所以他们的提议还是比试武功。各自以自身绝学,挑战宫胤。

    挑战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车轮战,不过景横波才懒得为宫胤鸣不平,她正好想瞧瞧宫胤现在的状态到底怎么样。

    最先上场的是那个天生神力的高手,人看起来很平常,甚至有点黄瘦,轻轻巧巧上台来,并没有自报家门,景横波还猜他是那个号称“落云”的轻功高手呢,就见那家伙忽然走到景横波所在的侧台边,看一眼台面,“嘿哟!”一声大喝,猛地对台面一拍!

    这一拍轰然巨响,厚木板搭成的台面巨震,钉子四处乱跳,景横波给吓得一惊,一口茯苓饼噎在咽喉里,上不去下不来,她吭吭地咳着,满面涨得通红。

    此时四周钉子乱飞,烟尘弥漫,众人还在看那个举动惊人的大力士,竟然无人注意到女王快被一块薄饼噎死了。

    还好身边有宫胤,永远注意力在她身上,一只手伸过来,只轻轻一拍,便解救她免于被零食噎死的不光彩下场,顺手还抽出一块雪白的布巾,盖在那些零食上,以免被灰尘弄脏。

    景横波来不及对他表示谢意,转头瞪眼骂:“夭寿哦……”忽听那家伙吐气开声,又是“嘿哟!”一声大喊,随即便觉脚下颤动,眼前景物上移,底下百姓一阵惊呼,她低头看看,不知何时,自己连同那八仙桌,椅子,和脚下一块半丈方圆的厚木板,竟然一起被那力士举了起来。

    擂台以厚桐木搭成,所钉的钉子都是尺长巨钉,那家伙一拍,就全部拍了出来,更不要说半丈方圆木板本身的重量、她的体重、桌子、以及抬起需要的力量,加起来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景横波回头,看见那力士并不算强壮的臂上,肌肉突突颤动,硬生生将这一大盘女王,托过了胸、腹、肩……

    “嘿!”

    力士又是一声大喝,如同举重运动员一般猛然向上一举,生生将女王连同她的桌子椅子和脚下擂台板,全部高举过头!

    “好!”

    众人喝彩声几乎震翻了这条街。

    宫胤一直淡淡看着,忽然道:“这位壮士,能上台否?”

    那人瞪他一眼,举重者不宜发声,发声则气泄,只一步步沿着阶梯上了台,步伐极稳,高悬空中的景横波,身边桌子上的茶水都不曾溅出。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好……嗄?”

    喝彩声进行到一半,戛然而止。

    宫胤忽然不见了。

    再一瞬他出现在擂台边。

    和刚才那人动作一模一样,手按在擂台边缘,却没有大喝也没有拍下,只这么轻轻一按,擂台上咔咔一阵响,台面和木板之间的缝隙,忽然覆上一层薄冰,那力士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幸亏得同伴提醒,双脚向下猛然一踩,踩破擂台木板,死死卡住了自己。

    宫胤却不是要他仅仅滑倒,手一按即松,薄冰立即被烈日晒化,手再按上去,冰层又起,又一阵咔咔冻裂之声,如是两三回。

    随即他轻轻一拍。

    整座擂台的钉子,四溅飞起,在空中纵横交错,哗啦啦下了一阵钉子雨。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叹,宫胤一抬手,整个擂台都结成整冰一块,再一抬手,整个擂台都应声而起。

    “啊……”

    众人的惊叹声,带着目眩神迷的陶醉,和刚才那力士只抬起擂台上一块木板不同,这回宫胤一只手,轻轻巧巧抬起了整座擂台!更妙的是,擂台原本是木板合订的,任谁抬都只能一块一块,他却用冰冻裂缝隙,先起出了钉子,再用冰凝固了整座擂台板,一举而起。

    此刻,力士举着女王,他举着力士和女王。

    无须再比,高下立判。

    女王在力士手上笑呵呵吃瓜子,力士在宫胤手上满脸铁青,看着底下慢慢抬升的擂台板,不知道是该扔下女王认输呢,还是就这么继续坚持。

    不过他很快就不用发愁了。

    尊贵的大神,才不会亲自举着阿猫阿狗。

    宫胤手指一划,擂台板一分两半,正好在力士脚下裂开,那家伙站立不住往下栽,手上自然再托不住,景横波连人带椅向下掉,力士栽倒一边,万众惊呼声中,白影一闪,女王陛下落在了该落的怀里。

    女王陛下笑颜如花,手上用力,狠狠掐住宫胤腰间肉,一转,再一转,才心满意足地跳下来,满面春风地对台下挥挥手,“如何?”

    “高!”底下大喊。

    力士在呼声中满面羞惭地爬起,一声不吭,从破损的擂台边走了。

    宫胤放下擂台板,还是完整一块,连力士撬起的那一块,都完完整整嵌了进去。

    在万众喝彩声中,一个人小心翼翼走上来,像是怕被残冰滑倒,走两步,还垫一块土坷垃。

    底下轰然大笑,景横波也笑,随即觉得不对劲。

    眼前景物忽然变了。

    不再是擂台,也不见百姓官员,眼前赫然是一座悬崖,悬冰积雪,高达千仞。

    而她就站在悬崖边缘,面前是厚厚的,向下滑去的冰层,稍稍一动,只怕便要滑下悬崖。

    她心中知道这是幻象,这人就是擅长阵法的那个,想不到真有一手,不动声色间,阵法竟已布成,而且这一刻的悬崖,冰风呼啸,寒气砭骨,连拟态都很真实。

    因为太逼真,知道是幻象,她竟也不敢动,那危险近在咫尺,逼人心颤,她怕这一动,也许马上自己会从台上栽下去,裙子走光。

    忽然一阵大风从身边过,鼓荡得山林摆舞,她一怔,随即明白,设阵法的人,趁这一刻,对宫胤出手了!

    “砰。”一声响,眼前景物一阵剧烈动荡,湛清云海丝丝裂开,现出擂台土黄色的木板。

    宫胤还是好端端站在那里,在他的对面,那个刚才上来布阵的人也在,却缩在擂台一角,正满头大汗,拳打脚踢。

    景横波一瞧,那几块土坷垃,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位置,现在零散在那人周围。

    陷人者人恒陷之。

    底下百姓原本看不明白,只看见几块土坷垃先是围住了宫胤,然后不知怎的土坷垃就换了方向,现在台上两个人,都在很无聊地站着。

    百姓正觉得莫名其妙,忽然大声笑起来,对着台上指指点点——被土坷垃围住的那个布阵高手,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浑身大汗,满面通红,竟然开始脱衣服,脱了上衣脱裤子,脱了外衣脱里衣……

    如果不是景横波见势不妙,又嫌弃这家伙身材不好脱了不好看,命天弃上去破了阵法将他拉开,这位今天大概要在全城百姓面前裸奔了。

    天弃捧着羞红的脸骂着“死相,怎么好叫人家做这个啊……”跑下台去了,那被拉出阵中的家伙,还抱着一堆衣服呆呆站着,好半晌“啊!”一声大叫,衣服往头上一罩,狂奔而去。

    接连失利两个,还都败在自己拿手好戏上,败得极为难堪,其余两人看着,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拱拱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身形当真如一阵风,转眼就飘出了人群,景横波竟然没看清楚他的脸。

    想必就是那个轻功高手了,倒挺识时务,景横波对裴枢使个眼色,裴枢暗中下令属下跟着那人,有机会还是要好好招揽下。

    最后只剩下那个横练高手,这位还留在台上,是因为觉得宫胤,武功智慧虽然卓绝,但外家横练功夫却是不同,这是一门需要毅力的笨功夫,真正聪明的人不练,而且也需要天赋异禀,他就不信,宫胤连横练都练过。

    景横波知道宫胤没有外家横练功夫,别说什么刀枪不入,她记得他根本就不能受伤。

    不过宫胤既然说要让阿猫阿狗都滚下台,就一定不会是走下去的,这一点,她信。

    横练高手展示特长的方法,简单粗暴——拿把刀验过,请个人上台,像现代综艺节目互动活动一样,让人用力砍,狠狠砍。

    砍的人抡起膀子,青筋毕露,被砍的面带微笑,肌肉半裸,看砍的人目光发亮,喃喃自语,“人鱼线……八块腹肌……小鲜肉……”

    几声刀砍声音响亮,竟如砍在金属上,八块腹肌完好无损,女王大力鼓掌,“好!好横练,好身材!好肌肉……”

    宫胤默然,低头看看自己,忽然想以前那两次,都黑灯瞎火的,以至于这女人,对着那种三流身材,也一脸口水,实在是丢他的人。

    他心情不好,随随便便扔过去一把刀,示意那横练高手,“你自己过来砍。”说完伸出左腿。

    景横波看他身形,知道他有一条腿已经能动,所以最近不用小拐杖了,但那条能动的腿,似乎是右腿?

    横练高手冷笑着过来,刀光直劈而下,准确、凌厉、风声凛冽,赫然也是个内功高手。

    “铿。”一声响。

    一道雪光飞起,“呼”地在空中打了个转,直擦横练高手面门,那家伙大惊,下意识一个铁板桥,刀险险擦他鼻尖而过,他刚松一口气,刀忽然在他面门上方碎成三段,一段砸在他脸上,砸得他鼻血长流,两段落在地上,横练高手此时一个铁板桥堪堪起身,一脚踏上一段断刀,脚底一滑,他另一只脚急忙向后一撑,谁知好巧不巧,那里就是第二块刀片,这一脚再次踩中,横练高手这回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砰然倒地,一路滑了出去,在擂台台阶上砰砰乓乓几声,栽落尘埃。

    这回众人连叫好声都忘了,对横练高手看看,对台上看看,都没搞明白,怎么一眨眼,人又滚下来了?

    景横波却盯着宫胤的袍子,他正慢慢收回左腿,却很快地将袍子盖好,景横波眼尖地发现,他伸出的位置,是左腿脚踝关节处,那里的裤子靴子都已经被砍坏,却真的没有伤口没有血,惊鸿一瞥里,只看见分外苍白无血色的肌肤。

    景横波皱起眉——他那只腿,是还不能动的腿,明显和另外的手脚不一样,而那不一样,正是导致他不能行动的原因?

    是什么东西?必然坚硬,冻僵肌骨,以至于竟然有了横练的效果。

    她深深吸一口气——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她无法探知清楚的毛病?

    忽然帷幕一掀,打断了她的思考,先前那进去雕刻的蒋公子,兴奋地奔出来,将手高举,大声道:“成了!陛下和诸位请看!”

    景横波目光下意识一转,随即眼睛一眯。

    底下百姓们也发出抽气般的惊呼。

    “女王像!”

    用来遮挡擂台后侧的帷幕,应那蒋公子的要求,是雪白的。此时蒋公子站在雪白帷幕前,高举宝石,宝石小,雕刻自然看不清,众人看的也不是宝石,而是那帷幕上,忽然映射出一帧朦胧人像。

    淡红色,纤细玲珑,曲线鲜明,看那衣裳身形,分明便是女王。

    而此时日光下,那块红色碧玺,光芒流转,粉彩熠熠,蒋公子转动宝石,宝石上雕刻的投影,便在帷幕上慢慢变化,站立的女王、斜坐的女王、起舞的女王。

    虽然投影稍模糊,但宝石上的雕刻经过投影还能如此逼真,可见雕工妙绝人间。

    “三面浮雕!”众人惊叹。

    景横波走到近前,众人惊叹更甚——那帷幕上的女王像,竟然和女王本人,身形几乎一样,远远看去,就像女王身影投射在帷幕上。

    蒋公子满面骄傲地递上宝石,景横波仔细查看,看见宝石果然三面都进行了雕刻,三面都刻着她,三种姿态惟妙惟肖也罢了,更妙的是,左面背景浮云,右面背景碧树,后面背景盆花,分成上中下三个位置安排,最后却在正面光滑面上投射,又合成一副完整的浮云碧树鲜花浮雕。

    一色霞光般的艳红之中,这宝石无论转动到哪一面,都是一副最为精致的画。

    这才是这种雕功最为精妙绝伦之处,连景横波都平生仅见,一时间她竟然希望宫胤输,好把这个蒋公子,连同他的绝技,一同纳入她的后宫,可以想象,商场首饰的生意,从此多了高端品牌。

    至于宫胤赢……她真的不认为还有什么雕功,比这个更美更神奇。

    她转目看向宫胤,宫胤还是那平静从容模样,只看了宝石一眼,随即道:“稍候。”便也进了帷幕。

    景横波挑起眉——不会吧?他真的也要来雕刻一回?什么样的技艺能超过这种雕法?难道他还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绝技?

    不,不可能。她可以确定,这样的雕刻技法,绝对无人超越。

    正在好奇,忽然底下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正在过来,落云官员下台去问,过了一会满面春风上来,附在她耳边道:“最后两位参选者,终于赶到了。”

    景横波顺着他的指示向台下看去,忽然目光一凝。

    ------题外话------

    ……

    有点事耽误,更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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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我选他!

    宫胤的笑容猛然顿住。

    景横波从未看见过他脸上出现过这样的神情,真想多欣赏一会儿。只是那斗篷人出现得太让她惊讶,放下手指后她直接跳了起来,便要奔过去,一声惊喜的呼唤便要冲出口边,“耶……”

    此刻欢喜难以形容,似浪潮满了堤岸将盈。自从耶律祁为了护她被老妖婆掳走,这许久以来她没有一日不挂记,没有一日不担心,时常夜半噩梦,便是他被老妖婆杀了、废了、煮吃了、做成怪人了……此时忽然他如天降,好端端出现在面前,她欢喜得心都要飞了。

    这一刻真情流露,所有人都看见女王眸子盈盈生光,如明珠如耀日,映射心间花儿开放,那般巨大的喜悦,让看见的人,忍不住都微微勾起唇角。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心花怒放,宫胤怔了一怔,终于看了一眼穿斗篷的人是谁,眉头微微一皱。

    底下百姓在窃窃私语,不知道这位斗篷神秘男子是谁,能让女王如此一见钟情?

    对面,耶律祁却忽然对景横波使了一个阻止的眼色,退后一步,微微一躬,微笑道:“陇东州人氏叶齐,见过女王陛下。初次相见,陛下风采真真令叶某目眩。”

    景横波的脚步霍然止住,看一眼耶律祁神情,反应极快地立即将呼唤改成了欢呼,“耶!耶!好一个举世无双美男子!”

    宫胤和裴枢,同时脸抽了抽……

    景横波却已经从刚才的狂喜中冷静下来,立刻便发现了耶律祁的异常。这种天气穿斗篷,他没有汗,脸色过于苍白,眉宇间隐约一片深青之色,很明显中了毒,身形似乎也单薄了不少。

    她心间一痛——他是怎么逃出老妖婆魔爪的?到底吃了多少苦?

    另外,耶律祁似乎有顾忌,竟然不能对她表露身份,景横波目光对底下人群一扫,仔细观察,就发现很多太阳穴鼓鼓,腰间背后也鼓鼓的壮汉,目光锐利神情绷紧,一看就知道来意不善。

    那些壮汉人数不少,而且注意力都在她和耶律祁身上,耶律祁是被胁迫的?

    景横波胸中怒火蹭一下熊熊燃起——当着她的面,挟持她的朋友,花样作死!

    众人有点诧异地看见,女王的脸,唰一下红了。

    啊,难道真的对这位叶公子如此动心?

    景横波好一会才压下怒气,对裴枢使了个眼色,裴枢顺着她的目光对人群看了看,有点不情愿地起身,片刻后带着他的人混入人群中。

    景横波稍稍放下心来,决定先陪着耶律祁演戏,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再说。

    不过不管是怎么回事,谁把耶律祁搞成这样,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一定会把那货抓来、吊打、掐死。

    “叶先生,你终于赶到了。”她笑吟吟地道,“看见你,真令我惊喜意外。”

    她的意思听在众人耳中,都以为她是指叶齐本人风采出众,令她惊喜。众人好奇,纷纷仰首踮脚,想要看清楚这令女王一见钟情的黑马人物何等风采。只是耶律祁全身裹在斗篷里,众人只见他修长的背影。

    “叶公子还不赶紧谢恩?”那落云部官员也一脸惊喜地道,“女王一眼看中了你,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缘分。”

    “是啊是啊,真是缘分。你就是我喜欢的类型,看见你,别的阿猫阿狗也就不用选了。”女王笑得特诚恳。

    耶律祁微笑轻轻一揖,看一眼面若寒霜的某人,才道:“叶齐承蒙陛下厚爱,幸甚如之。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之前诸位参选者,都曾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中选,叶齐不敢后来居上,或者也该经受考验才是。”

    众人都有些诧异,心想这人傻了?女王一眼看中,免了比试,正改赶紧接受才是,还是自己找事?

    “这样啊……”景横波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眼看见伊柒似乎漫不经心地晃上台来,便拖长声调,笑嘻嘻敲着桌面似在沉吟,眼角瞟着伊柒。

    伊柒往她桌子边一靠,随手拈颗果仁吃了,一边嚼,一边有细细声音传来。

    “底下那群人,是便装的浮水军,浮水王子带来的亲卫,还有东宫的人。抓了两个人拷问过了,说是这个叶齐,是他们东宫和王子联合派出的要紧人物,用来控制加害你的。具体怎么做这些喽啰不知道,不过这些喽啰说,东宫和王子的大巫医,在这人身上下了药引,发现不对,或者他没完成任务,巫医就会启动药引,这人就会立即毒发,周围三十丈之内,无人能活。”

    “哦呵呵……我想想啊……”景横波笑嘻嘻继续敲桌子,声音拖得更长,眼神却一层层冷了下来——东宫!浮水!敢动她的朋友!还敢阴谋害她!真特么活腻了!

    “巫医在场不?”她低声问。

    “不在。”伊柒答得干脆,“必有秘术,远程操控。”

    景横波总算明白耶律祁为什么不肯靠近,为什么提醒她“初次相见”,又为什么不肯这么轻易应了王夫之选,他怕她露出认识他的迹象,太轻松就过关成了王夫,会引起对方怀疑,引发毒药;他也需要拖延时间,让她迅速应变,先麻痹对方,抽出空找到那个巫医!

    “……你说得也是!”景横波立即大声对耶律祁笑道,“既然公平选拔,自该人人接受考校。不过……”她转头四处看看,考校,考什么?其余人都滚下台了,裘锦风气跑了,剩下就一个撵走了所有男人的宫胤,难道让他们两个打一架吗?

    果然耶律祁笑道:“陛下身边那位备选王夫,在下正想讨教。”

    那“备选”两字咬得可重,景横波立马感觉身边温度又低几分。

    “不比武功啊!”景横波立即摆出条件,“打打杀杀神马的,朕最不爱看了!”

    无论如何,得先把事情控制在免于流血杀人的范围内……

    “当然不比。”宫胤忽然开口了,语气很平静,只有寥寥几人能听出那种冰桶里拨冰块般的冷,“在下还不至于以武凌人。”

    这是明摆着说耶律祁弱鸡不是他对手了,景横波呵呵笑一声,心想好了,开战了。

    赶紧大声道:“题目我来定,你们比……比……比烹饪!”

    七杀“噗哈哈”地笑起来,一阵嘻嘻哈哈挤眉弄眼。

    身边宫胤淡淡道:“你确定?”

    景横波有点心虚,这放水也太明显了,醋坛子受不了这公然的偏心,一怒杀了耶律祁怎么办?

    “那个……比裁剪?比家务?比各种活计……”景横波在某人杀气的侵袭下,声音越说越低,不是害怕,而是忽然生出一股颓丧的情绪——到现在才鲜明地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好像一点也不宜家宜室,做夫君最实用的技能,统统欠奉啊……

    她的表情大概刺激了宫胤,男人最怕被人觉得无能,哪方面都不行!

    他忽然开了口,“比心意。”

    “嗯?”好奇的眼光都投过来。

    “心意有高下之分,高者,相通也。”宫胤淡淡道,“既然都为女王而来,欲待成为女王夫君,自然当与她心意相通,方能琴瑟和鸣。你我猜度女王最想看见的一幕,各做一个场景,可以由物表现,也可以由人表现,最终如何,由女王选择。”

    “啊呸。”裴枢嗤之以鼻,“这还不简单,只怕你们做出来场景都是一样的。都是自己和这女人成亲的场景吧!”

    “成亲的场景统统出局。”景横波格格一笑。

    “如何?”宫胤不理她们,只盯着耶律祁。

    耶律祁笑笑,拱拱手,“在下觉得甚好。”

    景横波也觉得甚好,不动干戈,没烟火气,还有作弊空间。

    到时候她两个都说感动好了。

    宫胤向来不多话,摆摆手,示意各自准备。擂台被清理出来,两边各自拉上帷幕,隔开,互不干扰。

    耶律祁忽然道:“陛下可喜欢驼羊?”

    景横波一怔,随即眯眼笑道:“喜欢。朕还有一支驼羊军队呢。”

    耶律祁笑道:“在下有次游历姬国,看见驼羊,直觉陛下会喜欢。果然如此。在下此次来落云,原本也购了一匹驼羊代步,只是中途失散了,否则正可以送给陛下。”

    “那倒是可惜,”景横波道,“驼羊内地无售,想要再买还得去姬国。你要这喜欢,朕送你一只便是。”

    “在下念旧,何况那驼羊陪我甚久,甚至救过我的命,也是因为护我,才落于猎人追捕,和我失散。”耶律祁唏嘘道,“在下奢望,能找到它。”

    景横波凝视着他,一笑道:“心诚则灵,会找到的。”

    耶律祁一笑,不再说话,进入帷幕。

    景横波呵呵笑着,说声“看了好久,好累。朕先找个地儿休息会儿,好了叫我。”摇摇曳曳下台去了,一边走,一边和靠在擂台边的七杀天弃,使了个眼色,天弃靠过来,景横波低声道:“办该办的事去。另外,注意下浮水王子或者东宫,看姬国王女是不是在那里。”

    天弃领命而去。此时午后天气正热,百姓们都先散到树荫下,那群东宫和浮水王子的人,也放松了警惕,各自先找地方休憩,趁着人流涌动,七杀天弃等人混入人群不见。

    片刻后,这群人进入一个黑暗的巷子,巷子里严严实实捆着两个东宫探子,刚才的消息就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

    又过了片刻,七杀天弃分头出了巷子,其中伊柒和天弃,已经换了两个东宫探子的装扮,直奔东宫而去。另外几人则奔往城外,浮水王子巫维彦的大营。

    女王在擂台旁边临时征用的民房内休息,拥雪带着霏霏牢牢地守在门口,谢绝了落云官员等人送酸梅汤等各种关切,落云部的人很热情,进不去也不离开,满满当当地守在门口,听着里头女王时不时发出的呵欠翻身之声,脸上的神情都很放心。

    屋子里黑沉沉的,床上被褥凌乱,看不见人体起伏的轮廓。桌子上,二狗子啃着金灿灿的玉米粒,吃几粒,满意地“啊……哦……”几声,声音慵懒,如女人春睡正浓。又时不时跳到床板上,踱上几圈,踩得床板嘎嘎直响,听起来像在翻身。

    ……

    这个时辰,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懒散困倦的气氛中。

    百姓们在树荫下休憩,等着另一场有意思的比拼。

    巫维彦和王妃在对酌,姐弟俩一边喝酒一边等着擂台那边的消息,目前传来的消息让他们很满意,那酒喝得就更痛快了一些。

    落云部官员在守着女王和左丘默,并且监视着裴枢,这三人都管军,她们不动,落云就不会有事。

    帷幕内透出耶律祁和宫胤身影,两个人都在认真忙碌。

    高树蝉鸣,日光流火,时间似乎在这一刻祥和安宁地停滞。

    只有两双目光,依旧灼灼闪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擂台附近女王休憩的屋子。

    葛氏姐妹。

    占据了高楼最好位置的两人,视野正好笼罩了擂台及其周边的所有位置,所以她们很容易就发现了人群中七杀等人的离开。

    但两人没有动,只紧紧盯着景横波的屋子。

    片刻后,那屋顶人影一闪,速度如此惊人,以至于让人感觉不过是阳光刺眼,造成的幻觉。

    葛莲却忽然道:“走了!”

    葛芍道:“果然!”

    葛莲凝视下方一阵,对身后道:“往东宫方向。”

    脚步声急速下楼去了。

    葛芍“咦”了一声,道:“左丘默为何不动?”

    她看见左丘默好像竟然被宫胤拉到帷幕里去了。

    葛莲也在思索,随即道:“只怕此事与左丘无关,是女王要对东宫下手了!”

    葛芍听得浑身一颤,急声道:“为何?女王毕竟客居落云,如何突然对东宫下手?”

    她眼底按捺不住的兴奋之色,眸子微微发红。

    “因为东宫先对她出手了。”葛莲缓缓道,“刚才那个斗篷人,我猜就是东宫和巫维彦对女王的报复之计。只是不知为什么,女王识破了这个计策,而且被触怒了。”

    “现在选王夫结果未出,而且女王表现得对那斗篷人十分喜爱模样,东宫一定被麻痹了……这时候忽然出手,比结果出来出手更出人意料,”葛芍骇然道,“好深的心机!”

    “是个对手。”葛莲轻轻一笑,“毕竟是先废后立,几起几伏,从帝歌风云中成长起来的女王呢!”

    “我们怎么办?”

    “女王除了要找的人,不会这时候对东宫下死手。”葛莲温柔地道,“可东宫眼看要对咱们下死手了。这可怎么行呢,必须让东宫快点解决才行。”

    葛芍的眼睛亮起来,亮而冷,杀机森然。

    “那么……”她缓缓道,“咱们就去……添一把火!”

    ……

    七杀等人进入东宫并不很难,但却在潜入东宫不久后就被发现。东宫最近风声鹤唳,加派了很多侍卫日夜守卫,密密麻麻全是人,伊柒天弃武功再好,在接连闪过三次关卡之后,还是迎面撞上了东宫的守卫。

    “什么人!”对方呼喝。

    伊柒笑嘻嘻地走上去,一把将那家伙搂进了自己臂弯,“伙计,不认识我了?我是前院守卫老王啊!”

    “谁认识你老王老李!”那人在他胳膊下挣扎,冷声道,“东宫加派侍卫,左卫率、五城兵马、王世子亲卫都在此值守,这么多人谁认识谁?王世子有令,一律以口令通行,答不上口令者格杀勿论!快报口令!以免误伤!”

    “哦,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咱们就玩不成了……”伊柒惋惜地叹了口气,胳膊一夹,一拐。

    一阵瘆人的“格格”之声,那人的颈骨,以诡异的角度猛地垂了下去。

    伊柒大笑着将那人往身后一人身上一推,笑道:“那我们走了啊。”话音未落,和天弃双双飞起,踏着守卫头颅而去。

    “啪嗒”一声,先前那人尸首栽落地下。

    片刻寂静。

    随即,锣鼓声叫喊声,猛地迸发。

    “全宫警戒!有敌来犯!”

    整个东宫都被惊动,人群如沸腾的粥锅一般,一窝一窝地向外涌,一大部分人扑向内宫,赶紧去保护王世子。

    景横波站在东宫的围墙上,看见的就是一窝一窝纷乱的人群。

    她知道伊柒等人偷偷摸进去,找到姬国王女和巫医的计划失败了。此刻这般纷乱也不是坏事,最起码她可以一眼看清,哪里是东宫最重要的地方。

    最重要的地方只有一处,就在内宫南苑,一大堆人喊着“保护王世子”向里冲。

    景横波皱皱眉。她不认为巫医会藏在王世子内宫里,她知道在这些王室里,巫医地位很低,不可能和王世子和世子姬妾安排住在一起。

    姬国王女,很可能是姬玟,姬玟会在哪里?

    景横波闪上最高的殿顶,居高临下,仔细搜寻着东宫内院。

    随即她发现了一点异常。

    有一个院子,很华丽,位置和王世子宫殿很近,大小规制也差不多,按照王室惯例,这院子该是王妃的。

    很明显王妃不在,因为守卫不多,院子里都是些莺莺燕燕,此时听到警报,都慌乱地往屋子里跑,唯独一人,自院墙根儿溜出来,正偷偷向外走。

    走不了几步,被一个婆子拦住,似乎正在受盘问,远远看去,那人神态从容,还抬手掠了掠鬓发,却在掠鬓发的刹那,忽然从袖子里拔出一把菜刀,一刀砍向了那婆子。

    景横波笑了。

    身形一闪,已经立在那人面前,笑道:“王女好久不见,依旧英姿如昔。”

    姬玟刚刚砍倒看守她的婆子,正自有些心跳,蓦然听见这一句,下意识挺刀便刺,忽然想起这语气熟悉,急忙收手。

    一道风从她身边掠过,肩膀被人拍了拍,“好了,没事了。”

    姬玟一个踉跄,惊魂未定地回头,果然看见景横波微笑的脸。

    她吸一口气,忽然眼底便有了泪,看一眼景横波身后,神色一变,呐呐道:“他……”却又立即停住。

    景横波一听这语气,就忍不住心中叹息。

    又一个为情所苦,却又强自按捺的女人。

    “耶律祁没事。”她简单说了一句,便拉起姬玟,“先跟我走。”

    姬玟也是干脆人,一声不吭跟着她,景横波带她闪上殿顶,果然从她口中确认,为保万无一失,王妃已经亲自带着巫医,去了城外巫维彦的营地。

    景横波问明她事情发生经过,姬玟一一说了,越说越心惊胆战,因为她发现对面女王,越听笑得越明媚灿烂。

    完了景横波道一声,“你等我一会。”也不等她回答,身子一闪便不见了。

    她直接去了王世子的寝宫。

    王世子还躺在床上,寝宫外围得密密麻麻全是人,连宫内屏风外都站满了人,却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王世子上次“夜御十八女”,直接伤了元气,之后请医延药,为了重振雄风,什么方子都敢试,越试越精神萎靡,直接躺倒起不来了。

    病倒之后他怕光怕响声,寝宫所有窗户都用黑丝帘子沉沉垂挂,遮住了外间所有光线,以至于现在还是白天,殿内就需要数根明烛照明。

    葛蘅身体不佳,自然更精神紧张,他让侍卫守在屏风外,正沉沉睡着,忽然惊醒,一头冷汗,瞪着殿顶藻井,大叫:“有人!”

    众人急忙拥入,四处观望,哪有人影。

    “刚才!殿顶!我看见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葛蘅大叫。

    众人又看向殿顶,殿顶藻井粉彩艳丽,龙凤腾舞,哪有眼睛?

    葛蘅目光一转,忽然指住屏风,“她在屏风外面!”

    众人急忙又赶出去,屏风外面空荡荡的。

    “殿下。”他的亲卫首领按捺不住,委婉地道,“咱们都在呢,您放宽心,这里不可能有人混进来的……”

    “她进来了!”葛蘅惨叫声如杀猪。

    这回没人肯信了,那亲卫首领无奈摇头,吩咐道:“人太多了,反而令殿下不安,去一部分人殿外把守……”

    话音未落忽然轰隆一响。似乎重物倒地,伴随着葛蘅一声惨叫。

    “啊!”

    众人再度冲入,就看见床边矮几已经翻倒,沉重的烛台正砸在葛蘅腿上,火已经燃着了被褥,葛蘅痛得肌肉抽搐,“啊啊”叫着拼命把腿向外抽。

    众人急忙奔过去扶矮几,拿烛台,抽被褥,抬葛蘅。正忙得一片乱糟糟,忽然眼前一黑,殿内灯火全灭了。

    “怎么回事?”

    “刚才没风啊!”

    “快送世子出殿!”

    葛蘅杀猪般大叫:“有鬼!女鬼!”

    一行人急忙将葛蘅向外抬,屏风后只有床榻,位置狭小,人又多,一时挤住。忽然“砰”一声,似乎什么被踢中,随即什么东西倒了下来,有人惊叫“屏风倒了!”,葛蘅又是一声惨叫——他被抬着向外冲,屏风自然首先倒在他身上。

    众人急忙又放下他,去搬屏风,黑暗中你踩了我的手我踩了你的脚,葛蘅抱着腿在一边哼哼,众人刚将那沉重的屏风抬起,忽觉一阵风从身边掠过。

    葛蘅同时爆发出一声大叫,“女鬼来了!”

    “啪啪啪啪啪!”脚踹声同时响起,快捷、迅速、绵密、有力、凶狠!

    伴随着女子的怒骂。

    “叫你敢和姐作对!”

    “叫你敢害姐的人!”

    “叫你敢玩那些阴谋诡计!”

    “不教训你一顿,你不知道自己贱!”

    “先给你一顿开胃菜,回头给你上大餐!”

    ……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声音清脆,这么脆的声音,可想而知踹的都是骨头。

    葛蘅皮球般满地乱滚,一大群护卫在黑暗中满地扑爬着寻找,“殿下!殿下!殿下你在哪里!”

    有人身上带着火折子,好容易想起来赶紧点燃,火光一亮的同时,忽然眼前一道黑影掠过,如风如鬼魅,带来一股香气和凉气,“扑”一声,火折子灭了,“啪”一声,他挨了个脆亮的耳光。

    这下众人心里也开始冒凉气了——这速度非人所能及,难道真是女鬼?

    那一阵风过,四面陷入恐惧的安静,人们不敢再点火,怕自己成为靶子;葛蘅也不敢惨叫了,他发觉惨叫会暴露自己所在,迎来更凶狠的大脚丫子猛踹。

    一殿护卫,尊贵王世子,一大堆人,就在黑暗中屏息凝神,惴惴不安地凝视着眼前那一团黑,大气也不敢出。

    殿顶上,景横波望着下头一堆鹌鹑,轻蔑地笑了笑。

    心中有气难平,她干脆过来抽了这家伙一顿,敢动她的朋友?先揍葛蘅,马上去教训浮水那对姐弟,如果他们不识相,她不介意连浮水一起对上!

    她身形一闪不见。

    殿中人不知她已经离开,犹自在黑暗中窝在一起,紧张地等候。

    一阵风起。

    一群灰衣人忽然出现在东宫围墙上。

    此时景横波已经携伊柒天弃姬玟离开东宫,前往城外浮水军营。外院护卫,大多被这几人吸引过去。

    那群灰衣人阴冷地看了看那边的纷扰,反方向掠入东宫内宫。

    他们直奔王世子寝殿。

    到达寝殿门口,正巧此时所有守卫都已经奔入殿内保护世子,领先灰衣人眼看殿前竟然无人,大喜。手一挥,一个灰衣人迅速上前,一把锁锁住了殿门。

    其余人分别守在每处窗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制好的烟花一样的棒子,点燃,投入窗内,然后迅速关紧窗户。

    殿内人已经听见了窗户那里的动静,换成往常,一定会出去查看,此时却被景横波吓成惊弓之鸟,听见诸多窗户都有动静,顿时大惊,心想女鬼如此之多!

    众人急忙护住葛蘅,有人道:“殿下!外头光亮,任谁也不能搞鬼,咱们还是先出去!”

    “好好好……你们护着我……”葛蘅忽然咳嗽几声,“……咳咳……哪来的烟……好呛人……咳咳……”

    众人此时也发觉殿内雾气沉沉,那雾气呈现不祥的青绿色,咽喉和胸臆开始疼痛,脑间一阵阵晕眩。

    有人大呼道:“不好!毒烟!快屏住……”话音未落声音戛然而止,也不知是被呛住了还是晕倒了。

    “快!快走!”葛蘅拼命催促,众人拥着他奔往殿门,一拉门,哗啦一阵金属撞击的脆响,有人大叫:“不好,门被锁住了!”

    “啊——”葛蘅发出一声哭音浓重的惨叫,“天要亡我!”

    “窗户!从窗户出去!窗户没法锁!”又有人呼喊。

    接连遭受打击,已经乱了方寸的人们,赶紧又朝窗户涌去。

    向着死亡之路,涌去。

    黑丝帘子砍断,窗棂砍碎,人们争先恐后向窗外跳,跳一个,“噗嗤”一声,跳一个,“噗嗤”一声。

    刀就等在窗下,白进红出,划一道道精准的雪亮弧线,准确、决断、连贯、狠辣。

    窗下,长刀算好角度横刀相待,那些跳出窗的正将咽喉迎上,一刀入喉剖开胸骨,至死连惨叫提醒都发不出。

    刺死一个立即拖下一个,往院子里一扔,里头的人还在傻傻向外跳。

    葛蘅被两个人架着,从东侧第三个窗户向外跳,窗户不够三个人一起跳,那两个忠心属下将殿下先抬起往外一送。

    因为有个抬高动作,葛蘅出去时的角度便不同,那架在窗下的刀,刺入了他的肚腹。

    “啊!”葛蘅发出了今天第n次惨叫,却已声音嘶哑。

    身后护卫大惊,拼命抢出,然后泼溅开一天灿烂的血色霞光。

    一刻钟。

    不过一刻钟,这殿中数十护卫,都成了院子里的一地尸首。

    全部一刀一个,连补刀都不必。

    当殿内完全安静后,那灰衣人一声下令,所有尸首又都被扔回了殿内,随即这些人扔进了火把,砸在尸首堆上。

    火焰熊熊燃起。

    葛蘅还没死,灰衣人们给他摆了个造型,把他放在窗台边,一半身子在殿内,一半在殿外,双手长长地垂下去,在墙根上抹擦出大片淋漓的血迹。

    看上去就像从殿内挣扎爬出逃生,却在最后一刻力气用尽,死在窗台上一样。

    他们相信这样一个惨绝人寰、充满悲剧意味的场景,会引起宠爱王世子的大王,群臣、和落云百姓的所有悲痛和怒火。

    灰衣人首领蹲下去,抓住葛蘅的手,蘸着他的血,在墙根上,软软地写了几个字。

    葛蘅已经叫不出声,从喉间发出“啊啊”的呻吟和咕哝之声,另一只手,胡乱地在墙上蹭着。

    灰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两位公主,向您问安。”

    葛蘅的眼睛蓦然瞪大,张开嘴,似乎要呼喊什么,然而他永远没有呼喊的机会了。

    灰衣人站起身,一刀劈开了葛蘅的咽喉。

    鲜血没有溅开,被灰衣人经验丰富地用刀背接住,一路慢慢地沥下,浓腻沉厚,染黑土成红壤。

    他的刀上正反面都开有血槽,真正杀人老手的惯用武器。

    殿内的火已经烧起来,不大,但足够将残存的毒烟都烧没,在尸体被烧坏之前,这场火会很快被东宫护卫发现的。

    要的不是毁尸灭迹,只需要毁去毒烟的痕迹就行。在王室子弟当中,葛莲公主喜欢用毒药,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灰衣人们环视一圈,对眼前的一切造型都很满意。

    日光下灰色人影次第翩然飞过墙头。

    高楼之上,金尊玉贵的姐妹花,还在等他们的回音,等待这一刻的鲜血漫染东宫,揭开整个落云之乱的序幕。

    此时已近黄昏,因那霞光忽染天际如血,阳光至灿烂却也至凄艳,闪闪烁烁地泼洒在东宫王世子寝殿的翠瓦朱栏间。

    照见大殿内滚滚浓烟如魔影。

    照见葛蘅至死不闭的双眸。

    照见他鲜血淋淋下垂的手。

    照见墙根下斑驳的青苔被血染透,一大片一大片模糊的痕迹。

    照见那被握住手,写下的四个字。

    “女王杀我!”

    ------题外话------

    ……

    哎呀,今天字数好像达到我怀孕以来的最高峰值了!

    我知道你们又想奖赏我了……羞涩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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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爱你的人,该给什么

    帘子掀开。

    并无场景。

    也是一大片白板,遮住了后头,不过这白板上画着门,让景横波又惊又笑,笑的是这门实在没法和耶律祁那些场景的精美华丽相比,显然大神人缘真的太差了;惊的是这门的式样好像不是现今大荒的常见式样,白板上就画着一扇门,不是大荒的对开型,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靠墙中间位置画一个圆,就好了。

    如果不是这长方形的门画得横平竖直,圆圈画得滴溜圆,充分展示了属于大神才有的严谨准确风范,景横波差点就要嘲讽一句了——哪来的敷衍了事的涂鸦?

    门旁边有一个圆圆的筐子,看上去像普通人家的洗衣篮,只是里头装着些破纸片废布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脏兮兮的杂物,看起来实在碍眼得很。

    底下也在笑,确实,这一块光秃秃的白板,画这么简单的一扇门,还是半边门,画得再标准,也单调简陋,被旁边耶律祁花团锦簇童话般场景一衬,简直寒酸到了地板下。

    有人在大声笑,“只此一门,便输了。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现眼的?”

    还有人笑道:“还有那筐子,不放衣服都放着些甚?看着怪恶心的,就这样的一幕儿,也敢说和女王陛下心意相通?陛下喜欢的会是这些腌臜玩意吗?”

    景横波也笑,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咬紧唇,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门,仿佛那门下一瞬就会砰一下被推开,走出几个也许已经隔了时空、沉淀在记忆中的人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心中一遍遍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见她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众人有些诧异,有人以为女王失望已经放弃,看看天色,开始打着呵欠往家走。

    “砰。”

    白板上的单扇门,忽然被推开,挤出一只白白的小脑袋,那脑袋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四面看了看,才鬼兮兮地叼了一长条东西出来,一边向外溜,一边贼兮兮地回头看。

    底下人呆住,看了半天笑道:“一只白猫儿?”

    “不,白狗儿。”

    “不对,这眼圈怎么这么黑?画过了。”

    “叼着的什么?足衣?”

    众人纷纷猜测声中,景横波怔怔站在那里,嘴唇扁着,睫毛颤着,似哭似笑地道:“尼玛太含蓄了,这叼的应该是胸罩才对……”

    “啪。”一声脆响,一样东西从里面砸出来,里头一声大叫,“幺鸡!你又偷姐的内衣!”

    景横波又呆住,抖着嘴唇道:“尼玛,让霏霏画黑了眼圈扮演幺鸡,亏你想得出来……”

    门推开,不见人出来,却有一只手臂伸出来,利落地拎起“幺鸡”,往门旁边一个筐子里一投,“啪”一下“幺鸡”应声着陆,埋在一堆破纸烂絮里。

    里头有人骂:“尼玛,你把幺鸡扔垃圾桶里,我的袜子怎么办!”

    这声音语调慵懒,微微沙哑,生气也像在娇嗔,众人听着都笑,有人道:“像女王!”

    白板后又一个人回答:“捡出来再穿。”

    这人语气简洁利落,一字字特别清晰。

    “垃圾桶里的怎么能再穿!赔我新的!”

    “能赢我,就赔你。”还是刚才那人回答。

    忽然又一条手臂伸出来,在垃圾桶里翻翻捡捡,找出那袜子,道:“没弄脏,还可以穿呢,我帮你洗洗就好啦。”

    这人说话声音娇脆,明显年纪比较小。

    “不要不要。”袜子的主人却依旧很嫌弃的口气,“扔了扔了!小透视,不要什么地方都去翻,垃圾桶哎,脏死了。”

    忽然又一个声音插进来,“喂喂喂,好烫好烫,谁来帮忙端一下哈!”

    这最后说话的姑娘,声音软甜,每个字拖着点翘翘的尾音,令人感觉甜美可人。

    唰一下白板后静默了,只有一个人蹬蹬跑去的脚步声,“我来我来。”是那个被称为“小透视”的姑娘。

    第一个声音道:“我吃我吃!”

    “幺鸡”从垃圾桶里一跃而起,撞开“门”冲了进去。

    里头最后一个姑娘声音软软地笑,“好吃吗?嘿嘿嘿我还没放盐呢。”

    里头“啪”地甩筷子声音,几声冷笑,“就知道!”

    ……

    底下百姓看得莫名其妙。

    景横波却早已浑身发僵。

    她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僵直,发鬓钗环无风自动,白板就在面前,走上几步就可以打开,她竟一直没有迈出那一步。

    白板后至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语言对话却极为鲜活,众人都已经被吊起胃口,都期盼着女王赶紧上前开门,见她不动,众人也发觉她的异常,窃窃私语渐起。

    裴枢紧紧地盯着她,皱眉看看她看看宫胤,表情似乎在思索这女人又有什么秘密只告诉了宫胤?耶律祁唇边依旧一抹微笑,看不出失落,只是眼神微微萧索。

    忽然白板上头,黑幕将落,似乎代表黑夜降临一般,再掀开时,众人“哗”地一声。

    景横波浑身一颤。

    面前,场景已变。

    靠墙两张床,床却很古怪,是上下两层的,看上去可以睡四个人,做工极其粗糙简单。

    两张上下位的床,四个床位,却是各具特色。靠墙左边一张床的下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淡绿色的床单和被褥,十分的小清新。

    这张床的上铺,却是风格惊悚。全黑的床单被褥,毫无别的色彩,床单铺得一丝褶皱都没有,视线平齐看过去就是一条直线。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豆腐块似的,四面有如刀裁,简直让人没法相信那是人睡的床。

    隔壁那张上下铺,又一种风格。底下那张,粉红的床单被褥,白色心形图案,很甜很少女很梦幻的那种,不算很整齐,被褥软软地窝着,特别蓬松特别厚,看上去非常舒适温暖,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是个享受派。

    这家伙的上铺,是四张床里真正最吸引人视线的一张,因为……太艳丽了!

    床上被褥床单都是闪亮的大红色,虽然干净,却随意地堆在一边,在床上的其余地方,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包裹、盒子、袋子、还有一些袜子、色彩鲜艳的衣服裙子,从栏杆上长长短短地挂下来,看上去像六国八部聚集时的万国旗一样。

    “太客气了,太含蓄了……”景横波喃喃地道,“正常情况下,挂下来的应该是我的内裤和胸罩才对……”

    两张上下铺前面是一排桌子,一共四张,每张桌子的风格完全可以和四张床对应上,一看就知道哪张桌子是哪张床主人的。唯一的共同点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圆圆的像脑袋一样的东西,大小也和脑袋差不多大,纸糊的,做得很抽象。

    众人在底下好奇地看着这新奇的场景,指指点点说那床有意思,节省地方,又猜那圆圆的东西是什么,景横波一开始也茫然不解,想了半天,回想当初四人宿舍时的布置,才恍然大悟。

    那是电脑!

    电脑!

    某人对“电脑”这种高科技产物毫无概念,也无从想象,仅凭从她嘴里听过的这个词,猜测既然有这个“脑”字,想必和人脑差不多造型……

    真是难得看见某人智商搁浅啊……

    看见这一幕的巨大冲击,她一直胸间澎湃,欲言不能,此刻因为这颇有喜剧效果的“电脑”,倒稍稍缓过来点,想笑,心里还是酸酸的,一丝微笑唇边尚未完美,眼底已有微光闪烁。

    忽然幕布又一落,景横波退后一步,听见里头脚步声和拉动桌子声音。

    幕布再掀起时,她睁大了眼睛。

    布景基本如前,还是那屋子,四张窄桌拼在一起成了一个方桌,三个人各据一边,手里各自抓着一叠硬硬的纸。

    白板后亮起灯光,高高地照过来,光线下最明显的,是左侧面的黑衣少女,说是女子,只是感觉而已,事实上这人有宜男宜女的俊美,连坐姿都透着男性的利落。短衣长裤高腰靴,一头黑发一丝不乱地扎起,露出光洁的高额头。一只脚蹬在旁边人的凳子腿上,唇角紧抿,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卡片,不苟言笑。脚边则蹲着霏霏扮演的“幺鸡”,正狗腿地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殷勤地擦她靴子。

    右面是个粉红衣裳的少女,奇怪的也是一身短衣长裤的,不合这个时代的短装。那少女雪白的圆脸,睫毛茸茸的乌黑眼睛,微微有些撅起的红唇,看起来甜美如蜜糖,只是那眼神一瞟一转之间,总不经意流露几分狡黠之色。

    她一边抓着那把卡片念念有词,一边顺手在手边的碟子里抓瓜子磕着,速度极快,瓜子壳雪片般从她齿间翻飞而出,她时不时还叨念一句,“五香味太浓,下次炒原味的……”

    背对景横波和众人的,则是一个浅黄衣衫少女,也是短装束发打扮,一头长发黑得发亮,坐姿特别端正优雅,规规矩矩抓着纸片,绝不像粉衣少女一样眼神瞟来瞟去,也不像黑衣女子那样一脸漠不关心。

    景横波久久盯着那三个人,觉得自己又无法移动脚步了。

    这是梦,是美梦,是留存在记忆中最美好的存在,是封在过往里不忍触碰的曾经,是橱窗里的水晶球,缓缓转动,氤氲着六角形的雪花,鸣奏琳琅的音乐,美到击中所有人心里的希冀,却又不能企及。

    她怕自己一靠近,彩云易散,水晶球破碎。

    这只是做给她看的场景而已。

    那三个人却不打算只当人肉背景。忽然一抬眼,都望向她。

    左边的黑衣少女,对她勾勾手指,也勾勾唇角,道:“三缺一。”

    背对她的黄衣少女,转过头很老实地笑,“快快快,就差你了。”

    右边的粉衣少女,端起那碟瓜子,哗啦啦地摇,“快点啦快点啦,今儿彩头,奥尔郎秘制烤翅哟。”

    三张笑脸,忽然绽放在眼前,景横波怔怔地吸一口气,抿抿唇,终于移动了脚步。

    她快步过去,拉开那张空着的凳子,坐下来。

    将那张桌子填满那一刻,心中的酸楚如海潮铺天盖地而来,她喉间一哽,险些哽咽出声。

    三年多了。

    失散三年多,一千多日日夜夜,她从未曾忘记这一幕,在梦里无数次重温,醒来时直勾勾瞪着屋顶,满面茫然一腹唏嘘。

    因为始终没有团聚,这心便似飘萍,在这异世尚未寻着根,扎不紧,落不下,悠悠地荡。

    而这一路风霜雨雪,艰难困苦之时,便分外想念三个死党,无数次想象如果她们都在会怎样?她一定不会那么狼狈被逐出帝歌,她一定不会被情伤得体无完肤还没有疗伤的机会不得不挣扎而起。那三个人,小透视会去拼命,小蛋糕会去下毒,男人婆会把她按在床上抽一顿骂她的蠢,再出手将包括宫胤在内所有人都抽一顿,嗯,男人婆更有可能在帝歌雪夜里,抓紧她握不紧的匕首,狠狠送进宫胤的心脏……

    和宫胤的爱太茫然太绝望,绝望到甚至不敢期待未来,所以那些内心孤独无依的日子里,对团聚的想象,才是支撑她行走到底的动力。

    要混得好啊,她无数次对自己说,混得好才有脸见基友。

    异世特么的太难混了,那三只一定不比她适应。不混得好一些,将来基友谁出了什么事,难道自己也要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吗?

    那三个人,在朦胧的灯光下转脸对她笑,恍然如真。

    她定了定神,才看出黑衣女子是左丘默,不得不说宫胤安排左丘默在最明显的地方,是用了心的,因为这种角度看来,她真的很像很像太史。

    有一个人特别像,那种真实感便扑面而来。

    她心中悠悠地叹息一声,知道宫胤还是看出左丘默的女子身份了,而且竟然猜出了她是因为左丘默像死党,才移情的。

    因此他做了这一幕。

    对面的“小透视”,是拥雪扮的,沉默寡言的小姑娘,不擅演技,因此背对她坐着,但那种姿态神情,还真有几分君珂的感觉。

    侧边的“小蛋糕”不认识,也不知道宫胤从哪找来,眼神很灵活,动作很自然,很可能是经常登台的戏子,做这一幕场景也驾轻就熟。

    再看一眼彼此手中的纸牌,她险些笑出声来。

    她曾在酒后发疯,和宫胤说过三个死党的外号,也曾在他建造的冰花之上,和他相拥一夜絮语研究所的一切,纸牌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和电脑,以及听错了的“奥尔良”一样,宫胤只得其名不得其精髓,每个人手中只有两张硬纸片,一张上面写着“纸”,一张上面写着“牌”。

    景横波看着那铁画银钩的“纸”“牌”,陷入了深深的无语。

    场上下一阵静默,众人诡异地瞧着诡异的女王,不明白这一幕的意思,也不明白女王参加进去是在做什么,是在占卜?占卜需要这么感动吗?瞧那眼睛闪闪的,似乎眨一眨就要流下泪来。

    那三个人在对她看,这么牛逼的“纸牌”,谁也不会打。

    好一会儿,景横波眨眨眼睛,将“牌”往桌上一扔,笑道:“我先出完!我赢了!”

    左丘默立即将牌一扔,站起身,喊一声,“尤里沙列克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洛夫斯基!”头也不回走了。

    “幺鸡”颠颠地跟在她身后。

    “小蛋糕”哈哈笑一声,端出一盘炸得金黄的肉,弯起眼角道:“哎呀,忘记说清楚了,今儿的彩头是奥尔郎秘制鸡翅,赢的没份,输的共享呵呵呵。”

    “是吗?”景横波笑吟吟地作势起身,“人家才不稀罕,油腻腻的弄脏衣服……”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一个转身,劈手去夺盘子,“……也要吃!”

    “就知道你来这手!”那边“小蛋糕”哈哈一笑,把盘子往君珂床上一扔,“吃呀,快吃呀,友情提醒,被窝里好多螨虫哦。油炸鸡翅伴螨虫,想想也是新菜式呢……”

    “哎呀!我的被子!”老老实实在一边收拾桌子的“小透视”,一声惊呼,扑上去就去抢救自己的被子。

    景横波已经扑向了“小蛋糕”,将她扑倒在床上,一手以虎爪之势紧紧抓住了她的小笼包,一手从上铺栏杆上抽下一条袜带,在手中绕了几绕,淫笑着逼近“小蛋糕”,“姑娘细皮嫩肉,给大爷我奸一下……”

    那“小蛋糕”格格笑着挣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她的胸,笑道:“你的目标物比我明显……”

    “哗啦”一下,幕布降下。

    避免了让千万百姓看见女王有失尊严的一幕。

    但千万百姓已经傻了,张着嘴,瞪着眼,直勾勾盯着那一块黑布,想不明白尊贵慵懒的女王怎么忽然变成采花的淫荡恶棍,更想不明白这几个姑娘是干啥的?什么身份?怎么能这样和女王没大没小动手动脚?还有她们说话怎么都那么奇怪……

    他们死死盯着幕布,等着下一幕开场,虽然看得云里雾里,但不知怎的,就觉得很舒服很亲切,虽然女子们行径太大胆了些,但隐约间似乎有种特殊的感情在流淌,让人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也禁不住微微向往。

    那是封建制度下被礼教束缚的人们,内心深处对自由和放纵的自然向往。

    然而众人屏气凝神等了许久,幕布也没有再拉起。

    幕布后,灯光已熄。景横波已经不笑了,伏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久久不动。她身下那个扮演小蛋糕的少女,有点惴惴不安地挪出自己的身子,站到一边,左丘默和拥雪也站在角落地,默默地看女王的背影。

    虽然暗影里那女子的轮廓不动不言,但众人忽然都觉得,空气里起了淡淡的湿意。

    那扮演小蛋糕的少女,虽然演技最好,但也最摸不清情况,见状有些不安,上前想要对景横波施礼,忽然一只手将她拨开。

    她回头,就看见宫胤。

    宫胤神色清浅,对三人挥挥手,示意不要在此刻惊扰,左丘默点点头,带着两女下去。

    宫胤在景横波身侧坐了下来,景横波趴着没有动。

    宫胤垂眼看着她微微耸起的肩骨,纤细的腰肢,隐隐颤动的流水般的长发,静默良久,眼底淡淡怜惜。

    他伸手,似要拢起她的长发,却最终拨开她的发,手指落在了她的背脊上。

    感受着指下有点单薄的身形,他垂下眼睫,手指在她背心的穴道上轻柔地抚过,替她理顺气息,调气舒郁。

    知道她在哭,他不阻止,有些积郁,需要抒发的机会。

    景横波埋脸在柔软的被褥里,这被褥都还原了她当初的描述,是普通棉布,温暖妥帖,仔细看能发觉下面的锦缎,可见仓促时间之内,他找来被子,还不忘记直接在外面加了一层棉布。

    棉布的朴实和阳光般的味道,再次将她心底的思念和感激唤醒,她埋脸在那团柔软里,痛痛快快,将粉红色染成深红。

    因感动而哭,因触动记忆而哭,因这一幕,成全了她内心想望而哭。

    如果这一生,真的和她们无缘再聚,有过这一幕,也算一次微带心酸的弥补。

    原以为他会布置一个和她成亲的场景。

    想来对他来说,这一幕才在他心中最重,这一幕也说得上和她心意相通。

    然而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只因为一直以来,他一直将她的事,她的在意,她的牵记和思念,凌驾于他自己的愿望之上。

    这世间有无数人七窍玲珑,可只有最爱你的那个,才能将深藏的渴望击中。

    她趴着,不肯抬起脸,只觉得身体软软的,心也软软的,似被泡在适度的温水中,四周没个着力处,然而便是那漂浮,也是灵魂到身体都安适似在云端,四面透着亮,看见湛蓝的天和明媚的日光。

    听见他轻轻语调,还是那般清冷,似乎不带太多感情,然而只有她知道,那正是因为感情太深太重,才被他层层压封,比热潮狂涌的爱情,更多密度。

    他道:“横波,耶律祁说望你过上最好的生活。而我,只望你在世间的一切执念,都能获得成全。你的思念如是,挚友如是,人生里每一件事每一个愿望,都如是。”

    这一声淡若春雨。

    这一句深切心中。

    这一句让她霍然抬头,再也按捺不住久抑的心潮,猛地扑入了他怀中。

    ------题外话------

    ……

    不知不觉,女帝开文已经一周年。

    一不小心又打破我连载期记录,从半年到八个月到一年,故事越写越长,似乎一直在路上,无意中回头看经过的路,觉得心惊。

    这一年,不能说美好的一年。每一年都比前一年更坑爹。正因为如此,才觉得一路陪我自开文伊始到一周年的读者,真特么太不容易了。

    一年了。

    抱歉没能持续给力更新。

    抱歉没能摒弃所有干扰,给亲们纯粹愉悦阅读环境。

    抱歉评论区黑子太多,多次影响大家心情。

    抱歉成绩不那么完美,总让大家忧虑操心。

    操着操着,也一年了,我没有爱上这个故事,却爱上那些在风浪面前,悍然挺身相卫的人们。

    愿爱我的人,在世间的一切执念,都能获得成全。

    最后说一句煞风景的话:喂,一周年,兜里有票的,掏出来庆祝下?

第六十二章

    他立即将双臂圈紧,并无一丝以往的犹豫。下巴搁在她发顶,轻轻摩挲,一声叹息凝在咽喉,欲吐不吐。

    心间同样微微酸胀,有淡淡喜悦,也浅浅释然,有轻轻惆怅,有无数怜惜。

    喜悦的是这红尘情意烟火气息,他渐渐嗅见,如同转过一道弯,眼前一亮,在一色皑皑如雪人生路上,终于看见人间烂漫四月天的胜景桃花。

    释然的是当初知道她这些执念,原是有些不快的。他的人生看似拥有天下,其实一片苍白逼仄,被她的鲜亮涂满后,就再容不下其他,也容不下她的人生里,还有别人的位置,只望她的天地中,满满都是一个他。但如今忽然觉得,她心中藏着这些美好的人和事,有牵记和绊挂,也好。可以让她在风霜磨折中依旧有可以想起便微笑的往事,可以让她在跌宕迷茫中依旧有可以坚定去寻的方向,可以让她在万一失去他之后,还有可以依靠支撑的肩膀,不至于一片空茫。

    惆怅的是现在只能给她一个美好场景,终究不能将那三人真正带到她面前;怜惜的是她在他怀中,已经千磨百练过、近期几无柔弱之态的女子,此刻的姿态依旧是依赖的,柔软的,全心贴靠的,无论外在已经锤炼得多么强大,在内心深处,被唤醒的总是那个以慵倦面目,掩饰内心孤独和不确定的女子。

    他只恨自己不能给她更多。

    他只恨自己怀抱不够温暖。

    他只想此刻将她抱紧更抱紧,用紧拥的力量,告诉她,一切善意和牵记,自会有上天关怀。

    景横波感受到这股力量,舒服地叹息一声,将脸往他怀里贴了贴,这个时候顾不上装逼别扭,抓紧机会享受他的主动和温柔先。

    天知道下一次说不定他又因为什么原因跑开,能抓住的时候,一定要狠狠揉散他,揉透他,像揉一团死筋的面,下了死力气,等他喧腾地发开来。

    她觉得他已经有点开窍了,怀抱不再如以前总有些僵硬,显得柔软而放松,手也很自然地搁在她腰窝,她有意无意地将胸往他面前挤了挤,感觉到他颤了颤,但以前那种下意识微退的动作没有了。

    景横波心中一乐,又有些唏嘘——早点这样开窍多好,当初也不用费那么大事,现在开窍,睡也睡不了了。

    外头已经有了喧哗之声,大概是看两人在黑帘子里呆那么久,很觉得有些古怪,景横波听见裴枢有点急躁的脚步声,在帘子外转了好几圈,估计很快就耐心用尽,要闯进来了。

    她起身,擦擦泪痕,对宫胤一笑,宫胤有点贪恋又有点遗憾地,起身掀开了帘子。

    外头的人神情各异,裴枢满面愤怒,耶律祁微带怅然,景横波看看台下众人期待的神情,才想起这一场选夫还得有个结果。

    她歉意地看了宫胤一眼,无论如何,耶律祁她是要留下的,有太多疑问要问。

    宫胤一看她的眼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弯弯唇角,此刻不想计较。

    他本就无心争这什么“王夫”,除了她心中最重位置,其余一切都可忽略。会出来搅场,固然有看着那些人不大愉悦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觉得她此举蹊跷,想知道原因,以及觉得那些人动机不纯,怕给她带来危险,想为她剔除罢了。

    刚才她的举动,已经说明一切,其余虚名,何须在意。景横波天性良善,要她不管历劫归来的耶律祁,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微微皱皱眉,看来某人在她心里,地位还是颇重啊……

    景横波看他那复杂的脸色就想笑,宫胤现在越来越有人间烟火气了,冰山一般的姿态出现了裂缝,她已经可以轻易窥见他内心情绪的几番变化。

    就像他已经懂得,相爱须得心意相通,相爱需懂得成全一般,他在走近红尘,走近她。

    “各位,”她心情愉悦地道,“今日选夫结果……”

    身边宫胤忽然皱了皱眉,随即裴枢也转身,向人群外瞧看,耶律祁精神不佳,稍微慢一步,抬起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景横波警觉地住口,看向三人,她的明月心给了宫胤,再无修炼真气时的耳聪目明,但这三个人可是高手,三人同时露出“发现不对劲”的表情,就说明应该有了事儿。

    她四面望了望,发现落云官员们,忽然也不见了。

    人影连闪,天弃和七杀已经掠了出去查看,景横波想莫不是东宫和浮水王子在这布置的人,得到命令准备动手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浮水王子和东宫现在奔逃还来不及呢,哪有工夫管这里?

    不一会儿天弃回来,悄声道:“外头有仪仗接近,侍卫很多,大概哪个王公贵族经过过,在疏散百姓。”

    随即景横波便见落云部的官员们,越过人群挤了回来,当先礼司司相抹抹满脸的汗,赔笑道:“陛下,是我们大王听说此处擂台精彩,忽然起意,想要来恭贺女王,您看……”

    景横波这才释然,笑道:“大王太客气了,如此,朕去迎一迎。”

    “您先宣布王夫人选吧,”那官员道,“百姓们都还等着呢,不然不肯散开……”

    景横波听着这话有些奇怪,随即想这天色确实已晚,人群再聚集在街上有危险,便一边向台下走去迎接葛深,一边随手笑指耶律祁道:“今日选王夫啊,先定一个人选就是他……”

    ……

    天色已晚,落云城外四大营经过一番乱象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为了推卸责任,以及避免被落云两大营夹攻,横戟军的女王护卫营,已经后撤十里,选择了安全的地方重新宿营。

    浮水护卫营已乱,很多人还散在山间不知所踪。

    入夜的时候,山上山下都燃起了点点星火,那是落云和浮水残部,在用火把召唤散失的士兵。

    山路上有喘气之声。

    “呼哧呼哧呼哧……看见那些火把没有?”

    “看见了,殿下。”回答的声音婉转娇媚,“这是咱们的人吧?咱们要不要也顺着灯火下山?妾身上还有火折子。”

    “先别这么莽撞,”巫维彦的声音,在经过半日亡命奔逃后,已经变得沙哑,“说不准是咱们浮水的人,还是横戟的人。别说横戟军,就算是落云部的军队,现在也不能盲目相信,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和女王达成了什么交易……你,先去找一个最近的火把,看看是不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就扶我去汇合,不是我们的,还得继续藏匿。”

    “是,”黑暗中女子眼光流转,笑容温柔,似乎并不觉得一个男人,在这荒郊野地驱策自己一个弱女子走山路有何不妥,她甚至掏出香帕,给巫维彦找了一处树干,铺好帕子,扶他坐下,道,“殿下您在这歇息,妾去去就来。”

    巫维彦不耐烦地挥挥手,忽然又道:“记得找点吃的来。”

    女子笑应了,袅袅走开,巫维彦看着她曼妙的背影,一边捶捶自己酸痛的腿,一边满意地笑了笑,想着这捡来的美人真是个可人儿,温柔体贴,忠诚可靠,还吃得了苦,受得了罪,这半天逃奔山路,自己一个练武的大男人都觉得吃不消,她却还能支撑……

    这么想的时候,他忽然一呆,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

    混沌的脑子打了结一般不清楚,他托住额头,正在思考,忽见前面女子转过身,对他嫣然一笑。

    他呆了呆,只觉得这笑容灿烂娇美,下意识也回以一笑,却见那女子笑着,忽然从身后抽出一张弓来。

    弓极大,真正的铁胎巨弓,连箭都比别家箭粗上三分,黑暗中架在女子身前,箭尖森冷如鹰眼。

    巫维彦怔住,此刻竟然在想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她一直单薄衣衫,藏不下任何东西,这弓哪来的?

    这弓是本来就藏在这边树后的!

    这里是可心扶他过来的!

    那他现在坐的位置……

    巫维彦如被咬了屁股一般,猛地要跳起来。

    然而他没能跳起来,因为屁股真的被咬住了。

    臀下垫着的本是美人香帕,此刻却像是带毒上胶的刺毡,火辣辣地刺痛肌肤,却又粘住了他的屁股,他双腿无力,一时竟挣扎不起。

    身后鳞皮剥落,灌木围绕的老松树后,忽然伸出两只手,手中一条宽宽的布带,猛地兜住了他的脖子!

    巫维彦大惊挣扎,双脚猛蹬地面,铲得泥皮纷飞,身后勒住他脖子的力道,却始终如一,既不过紧勒死他,也不过松放开他,似乎只是要他留在原地一般。

    在挣扎的间歇,巫维彦仍然清晰地看见,对面,可心在拉弓!

    不急不忙,姿态从容,他甚至能感觉她眼底从容的笑意。

    那样的重弓很难拉开,除了少数一些专修此道者,很少有人能用这弓射快箭。

    一轮惨白的月在密林山道间游移,辉光时隐时现,远处黑暗中那些游弋的火把,此刻看来似幽冥之地的鬼火,巫维彦无法呼救,也不能自救,他的手胡乱在空中抓挠,却只够着阴冷的空气,身后有更阴冷的笑声,他绝望地看见,镀着冷月清光的铁箭,猛地一闪。

    “咻。”

    重弓之箭,势若破风。

    极速黑光如电,被黑暗淹没。

    在箭抵达之前,巫维彦身后的人,猛地抽掉了布带,并一把抽掉了巫维彦身下的带毒的帕子。

    巫维彦下意识起身欲逃,一个前倾的姿势。

    下一瞬“嗤”一声,箭尖倏至。

    巫维彦身子一僵。

    一霎血光如红樱。

    箭穿咽喉,再碎喉骨,犹自入木半尺,几乎穿透那棵百年老树。

    鲜血甚至没能喷溅出来,而是顺着碎裂的喉骨,倒流进了松树内部。惨白的树瓤,一片淋漓的红。

    来年这树若还能活,不知会否剥下树皮,可见淡红树身。

    一条黑影,从树后缓缓转了出来。

    对面,可心在慢条斯理地收弓,一边收一边嘶嘶吁气。

    “左丘家的重弓,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玩的,据说左丘默能用这弓一步瞬射三箭,真是不可思议。”

    她的虎口已经被箭震裂,满手鲜血,她嘘嘘地吹着,不断地摇着头,“如果不是你在那边用布带勒住他,这箭给我五步之内都射不出。”

    “没这本事,做得像也行。”那男子将布条缓缓收起,弯身看巫维彦伤口,满意地道,“我们多虑了,还怕布条留下印子引人怀疑,特意选了这么宽的布条,没想到这箭这么重,这家伙整个脖子都碎了。”

    可心端详着巫维彦的姿势,他至死保持着身子前倾的姿态,点点头道,“你时机把握得正好,箭至那一霎放开他,他起身那一霎被箭钉死。除了左丘家,谁家有这样的重箭?除了左丘家,谁家使用这样的重箭还能须臾杀敌,让对方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男子轻蔑一笑,“那当然,这天下,谁比得过公主善谋?”

    “很快,”可心悠悠道,“左丘默会知道,托庇于女王麾下,一样会有麻烦;女王也会知道,一个王者的尊位,并不足以让她护住所有人,包括左丘默,和她自己。”

    夜风里,冷月下,巫维彦尸首前,两人相视一笑。

    ……

    景横波指向了耶律祁,那落云官员目光一闪,随即躬身微笑,道:“那下官理应前去拜见。”说着带着他身后那群始终弯腰控背的属下官员,向耶律祁走去。

    景横波此时的注意力在外头,因为前头仪仗导引,百姓让路,葛深已经到了。

    她去迎接葛深,裴枢和宫胤的注意力,自然在她身上。

    景横波刚往台下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她霍然回首。

第六十三章 你的正宫只能是我!

    第一眼,看见擂台又塌了。刚才台上的人,包括耶律祁,全都不见了。

    她第一反应是这擂台咋这么不结实?随即见裴枢一声怒叱向擂台急掠,立即反应过来——耶律祁出事了!

    她立即反身,身后传来葛深热情的招呼声:“陛下今日选夫结果如何……”她理也不理。

    身形一闪就到了擂台裂口处,那时她已经看见裴枢在裂口边立住,眉头紧皱,心中一沉,顿知不妙。

    低头一看,擂台上裂了个半丈宽的大洞,刚才站在那里的是耶律祁和几位落云官员,现在全部都在洞里。其中有两个落云“官员”被踩在耶律祁脚下,另外四位,脸上有震惊之色,背靠着木茬尖锐的洞边,四剑交错,将耶律祁困在正中。

    四剑明光如水,两边都开了刃口,交错成一个正方形,从四个方向紧紧贴靠耶律祁的脖子,只要稍稍一动,就可以预见咽喉被割断的结局。

    所以裴枢不敢再靠近。

    所以景横波又惊又怒,却僵在洞口边。

    耶律祁倒还平静,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两个人,半晌慢慢抬起眼睛,叹息一声笑道:“到底身体最近差了些,只一次解决了两个……”

    他语气中,为给景横波带来麻烦,而满含歉意。

    另外四个“落云官员”,脸色却更加难看了,他们当然不是官员,是落云王室精心网罗的高手,冒充官员上台来拜见王夫,原本打算和外边里应外合,不惊动女王,一举擒下耶律祁,毕竟台上这几个女王亲近的人当中,明显这人身体不支。谁知道这个看起来病歪歪的人,遇袭那一霎,反应竟然犀利得惊人,一霎间踩断擂台提醒女王,在落下那一刻,居然还来得及出手伤了两个人,踩在脚下,避免了受到陷阱底下毒刺的二次伤害。

    此时百姓已经被驱散,擂台下不远处,站着脸色阴沉的落云部大王葛深,他慢慢拢起袖子,将刚才没来得及发射出去的麻药小弩,收了回去。

    原本打算女王下台,他大步迎上那一刻,射出这淬毒淬麻,十分小巧的箭,先制住女王的,谁知道女王却被擂台那一声巨响,给唤回去了!

    在他身后,一排衣甲严实的护卫,以同样的动作,默默收回了袖子里,可以无声发射的弩箭。

    这些弩箭,原本计划在大王对女王动手的同时发射,射向裴枢宫胤等人的,也因为大王计划的夭折,不得不放弃。

    葛深冷冷看了一眼台上,先退入护卫保护中,深深皱起眉。

    他两手准备,对女王下手并挟持新中选的王夫,就是害怕出现意外,最起码还可以有王夫为人质要求女王退让,本来目标是裴枢和宫胤,但王宫高手看出这两人扎手,他便选择了新出炉的这位。

    只是不知道这新选的王夫,能否让女王怜惜退步?

    景横波一眼也没看身后。

    她知道事情有变,落云部已经翻脸,虽然不知道翻脸原因,但对方既然敢这么做,事情已经糟糕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而她也不愿意挽回!

    尤其当她看见耶律祁在这样的境地,犹自抱歉没能一次解决六人,抬眼看来的微笑歉然而又温柔时,心中也似忽然裂了一个洞,被滚滚而来的酸楚和歉意充满。

    她不该抛下身体虚弱的耶律祁独自在台上的!

    她不该让他面对那些陌生落云官员的!

    她不该先入为主,认为这几人就是刚才那几人,没有仔细看过!

    她不该对自己自信太过,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拿了药惩治了王妃,落云王室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她低头,看见那被耶律祁垫在脚下的两个杀手,胸口透出尖锐的棱刺,已经死了。

    就是刚才,这擂台下还埋伏了人,如果不是耶律祁反应快,现在胸口被棱刺穿心的,就是他。

    而他在那样危急时刻,还不惜耗费宝贵功力踹裂擂台,只为了提醒她。

    景横波慢慢抬起眼,看定耶律祁。

    因为大力动作,他的斗篷风帽已经完全落下,连带衣裳都撕裂,此刻她看清楚他的脸,苍白淡青,透着股淡淡的死气。因为妄动真力,他只说了那句话,一直在低低咳嗽。

    一年多之前,他在她危险之时以身相代,被许平然掳走;一年多之后,他好容易归来,她却还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伤害!

    景横波心中充满了对落云王室和对自己的愤怒,那怒火冲在胸臆之间,回旋激荡,她慢慢咬紧了后槽牙。

    宫胤已经掠了来,立在她身边,本想按住她的肩,劝慰她不要冲动,然而此刻见她,只有眸中烈火燃烧,身躯表情都纹丝不动,心中不由微微一叹。

    她已成长,成为真正宠辱不惊的女王,在付出无数代价之后。

    景横波看清楚洞内情形后,只冷冷看了一眼那四人,随即转身。

    擂台下,原本热情相迎的葛深已经退入护卫保护之中,刚才的一脸笑意,化为此刻冷面寒霜。

    景横波声音也如寒霜,“葛深,你真想好了,要和朕撕破脸皮?当真以为我客居你落云,就杀不了你吗?”

    “陛下已经先一步撕破了我落云的脸皮,为何还要问这句?”葛深一掀眼皮,眼底恨意深毒,“当真以为你是女王,我落云就不敢报仇吗?”

    “东宫王世子妃,伙同浮水部王子,挟持我的亲朋故友,试图暗害朕,朕如何不能还以颜色?”景横波冷笑,“为浮水的王室子女,落云大王不惜和朕开战,浮水落云真是一家亲啊!”

    “他们便有罪,陛下也当小小惩戒,交由我王室处理,如何能灭我东宫满门!”葛深愤然道,“便王妃有错,我子葛蘅何罪?陛下先设计令其成为废人,再残杀于东宫殿内,何至于此!我子被废,落云一句未曾怪责陛下,如此忠诚,难道换来的就是陛下的变本加厉赶尽杀绝吗!”

    景横波瞪大眼睛,“朕什么时候杀过你儿子……”她转头四面寻找七杀,伊柒远远地招手大叫,“咱们没那空!”

    景横波心中一沉。

    有人捣鬼!

    有人在她离开东宫后,杀了王世子!

    是谁,钻空子这么巧妙?

    心念电转,已经想到两个人,目光一扫,果然没看见那两人,一时心中恨得牙痒,恨不得将那两个贱人拖出来,杀了再杀,但此刻也只得按捺住,尽量平心静气地道:“大王,只怕其中有误会。朕没有对东宫动手,必然是小人作祟……”

    话还没说完,就被葛深悲愤的笑声打断,“我子死于东宫主殿,属下所有护卫尽亡,我子临死时欲图跳窗逃生,却还被丧心病狂的凶手,刺杀于窗棂之上。临死之时他亲笔写下,女王杀我!陛下,葛蘅有必要拿生命来污蔑你吗?还是你觉得我葛深愚蠢,杀子深仇,仅凭三寸之舌轻巧一翻,便翻过了那一殿尸首,王室血案?”

    景横波对天狠狠翻了翻白眼。

    凶手既然要栽赃,自然要做全套,解释何用?

    到这种时候,只有拳头开路,才有机会敲醒榆木脑袋。

    她看一眼那洞里用剑架在耶律祁脖子上的人,始终目不斜视,一动不动,根本不为外头对话影响,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用眼神先后询问离洞最近的裴枢,和身边的宫胤,那两人都用眼神回答她——不行。

    剑离耶律祁太近,又是四柄。就算一霎冰封杀人,也来得及往里一切。

    除非四人注意力同时转移。

    但对这种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很难。

    “你要怎样?”她忍住气问。

    葛深看一眼眉目凌厉的裴枢,再看一眼神色冷漠的宫胤,脸上的愤意忽收,垂下眼皮道:“本王不想怎样,既然陛下自辩,本王也愿意给陛下一个机会,要么,您随本王去宫中,好好坐下谈谈?”

    他语气客气,神情却冷漠,顿了顿,道:“一个人。”

    他挥了挥手,一群护卫上前一步,人人神色冷肃,目光精锐,手中还拿着精铁锁链。

    葛深淡淡道:“陛下神通,来去自如。所以我等不得不防,如果陛下有诚意,相救你这王夫,还请自缚。”

    “不行!”裴枢抢先开口。

    宫胤忽然嘲讽地笑了一下,“真是异想天开。”

    景横波想说话,手指却被他悄悄紧紧扣住,而洞里,耶律祁微微仰头看她,用眼色写满拒绝。

    那眼神,她很害怕她一旦答应,他会不会先撞到剑上。

    她只得先沉默。

    宫胤的嗤笑,引起了葛深的注意,他立即看向宫胤。

    对于这人,他总觉得眼熟,但也总想不起来是谁。正因为如此,直觉告诉他,此人很重要,很不好对付,而且看女王对他的态度,也存在微妙区别,所以此刻他明明不想理会任何人的话,却还是下意识转过了目光。

    宫胤却一眼不看他,只冷而讥诮地道:“落云部人的脑子,果然和衣服一样的简单直白,居然还真以为女王选中的王夫是他。”

    葛深皱眉,随即冷笑,道:“巧舌如簧,妄想乱我心思?女王神情,当真如此吗?”

    “你懂什么女子神情?”宫胤冷笑一声,忽然拽住景横波,“走!”

    “你干什么!”景横波猛地甩开他,“这时候犯什么醋病!当真一条人命都不管吗?”

    “你想选的明明是我,何必拿他来气我?”宫胤又飞快地抄住她的手,一把拖到自己身边,“这么矫情地全国选王夫,这么大张旗鼓地摆开擂台,不就是等我过来?到现在还演什么戏?”

    “胡扯!”景横波怒目瞪他,“少自恋了!谁特么的等你诱惑你?你算哪根葱?朕看中的就算他,一见钟情!”

    “你对谁都一见钟情,选一堆歪瓜裂枣,连女人都可以一见钟情!”

    葛深呆了呆,忽然看见了左丘默,想起这位,好像前几天刚刚被女王“一见钟情”“狂热追求”?

    女王的一见钟情,可真是容易……

    再看这俩人争执,一个强势霸道,一个娇纵矫情,怎么看,都是一对闹别扭的情侣……

    “我爱对谁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一堆歪瓜裂枣,也比你这个不解风情好!”景横波被宫胤拉出几步,一条腿拼命向后赖,“放开!别影响我救王夫!这个王夫,朕要封为正宫!”

    “你的正宫只能是我!”宫胤猛地一拉,砰一声景横波撞上他胸膛,宫胤用力竟然奇大,景横波撞得七晕八素,张嘴要骂,猛然眼前光影一暗,香气一近,随即口舌一热又一凉,他的舌已经滑了进来。

    景横波霍然瞪大眼,瞪得眸子都快散光。

    裴枢张大嘴。

    冷笑的葛深笑容猛地一僵。

    所有人齐齐一偏头。

    连那四个人的眼神,也不由自主转过来。

    ……这……这也太惊世骇俗了吧?

    大庭广众……那个……光天化日……

    景横波已经顾不了周围人的眼光,也顾不上呼吸了,宫胤第一次大庭广众下的主动,让她震惊得忘记了思考和动作,她就算拓展出全宇宙的脑洞,也想不到大神竟然能做出这种动作,一时间脑子里糊糊的,眼前却星花乱爆,在一片混沌和爆炸中,还能感觉到他的唇舌滑而凉,再也没了当初的生疏,辗转吸吮、轻挑慢捻、纵横游走……每一次吸吮她身体便软一分,每一次挑捻她体内的热潮便汹涌一分,似火山即将喷发岩浆,内部搏动着艳红的火焰,又或者跨入了热海,身体的每一处都被灼热地抚慰。她心中乱糟糟的,一边觉得这样当众接吻时机不对,一边心里也明白这必须配合,一边还要操心后面的动向……忽然唇角一痛,竟然被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抬起眼,正撞进他乌黑的眸瞳,凝聚了千万年宇宙深邃和天地星光,亮到惊人,那光芒旁若无人,她只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忽然他眼角轻轻一瞟,景横波在倒影的尽头,看见背后那四个人,眼光已经转了过来,但还直挺挺维持刚才姿势,握剑的手还很紧……她忽然轻轻一笑,踮起脚,站上他的靴子,抱紧了他的脖子,猛地将唇压了上去。

    ……

    葛深眼睛已经快要瞪出眼眶。

    裴枢眉毛似要飞到天上。

    耶律祁的眼神,浅浅的,几分无奈几分怅然。

    比一个男人当众强吻女人更惊世骇俗的,是一个女人不仅没羞怯,还当众强吻男人。

    那四个人,终于忍不住微微一转头。

    宫胤忽然一抬手,星芒爆射,空气骤冷。

    四人立即回头,便见剑身一沉,剑上忽凝一层厚厚冰雪。

    四人剑往里一收,要切耶律祁脖子,但凝了冰的剑,从耶律祁脖子边滑过。

    只此一霎。

    耶律祁猛地向后一仰,一个头锤,砰一声后头那位倒在坑边。

    头锤的同时屈膝一顶,啊一声惨叫前头那位弯腰如大虾。

    “砰砰。”两拳,裴枢的拳风如擂鼓,狠狠擂在已经震掉剑上冰雪,要刺中耶律祁的左右两人头顶。

    那两人猛然软倒,但耶律祁身前那位动作却快,弯腰同时,腰带“啪”一下弹出一截乌黑刀刃,正插向和他距离极近的耶律祁。

    但此时景横波已经到了。

    “啪。”一声一块石头砸下,生生将那截刀尖砸扁,石头砸在那人脚背,那人一声大叫要跳出洞外,迎面便遇上了裴枢的拳,景横波的刀。

    分不清谁更快,骨裂和刀尖入肉声音同时响起,听来瘆人,那人虾子一样的身形在半空反弯如弓,溅射鲜血一簇直上夜空。

    景横波手一挥,那尸体砰然掉落在葛深脚前,惊得他顾不得发号施令,一退再退。

    宫胤此时已经掠到洞边,伸手将耶律祁拉起。

    这一切不过刹那之间。

    四人第一次联手,完美成功。

    但葛深的狞笑声依旧响亮。

    景横波抬头,就看见无数兵士,如潮水般狂涌而来。

    看见擂台四面,所有居高临下的楼阁之上,都响起机簧嘎嘎之声,啪啪啪窗户不断推开,一架架重弓迅速推出,乌黑的箭头,对准这方圆三丈之地。

    看见所有向外而行的通道,都已经被密密阻塞,一眼望不到头,长达数里之外,连四面屋顶之上,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看见天弃和七杀因为先前去探查情况,被隔绝在半条街之外。

    看见自己的护卫,带进城的本来就不多,先前被落云部官员麻痹,都已经被带离了擂台附近,现在都团团被落云的士兵刀对枪指,陷入重围。

    在援救耶律祁的这段时间内,四面敌人汇聚如大海。

    擂台和她,成了孤岛。

    ------题外话------

    ……

    你们的月票只能给我!

    pia。

    默默蹲墙角……

第六十四章 王者大风

    景横波一瞬间心中发凉。

    只觉此刻所遇,才是人生至此最险。

    落云至这一刻,彻底撕开脸皮,此刻全国皆敌,而她正在这部族的核心之处。

    当初被逐帝歌,有宫胤乔装守护,有耶律诚心相留,有全城百姓悍不畏死保护,而此刻,从核心向外走的路途还有千里,一国人人都是敌,身边寥寥几人虽然都是高手,但谁都知道,个人武力再强,也无法冲垮庞大的国家机器,再充沛的真力,都会被那源源不绝的军阵武力,消磨至最后一滴。

    便纵能闯出一两人,必得有人拼死,可这里的人,她谁也不能折损。

    宫胤裴枢耶律祁左丘默,都聚拢至她身侧,几个人除了左丘默说了一句“陛下你先走!”之外,都一言不发,只挡在她面前。

    他们都知道她,便纵此时只有她能走,她也一定不会走。

    对面葛深在冷笑,眼底寒光闪动,景横波看他眼眸一片血红,显然之前有痛哭过,心中一动。

    听闻葛深对葛蘅十分宠爱,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他能为了葛蘅悍然和自己这个女王翻脸,不怕给落云带来祸患,可见他对凶手的无比憎恶。

    只要找到真正凶手,给出确凿证据……

    她眼角一瞟擂台侧边,那一排酒楼高楼,一处深青色檐角之上,有白影一闪。

    忽然她觉得擂台上,似乎少了一个人,她带来的姬玟呢?

    稍一寻找,就在台下角落站着姬玟,她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武功,怕耽误正事,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擂台,此刻她正机灵地缩在擂台的阴影角落里,和先前落云朝廷安排的一批伺候茶水的侍女站在一起。

    正好她穿的也是侍女的衣裳,看起来和她完全无关。

    景横波心中一喜,向姬玟方向缓缓走了几步,道:“葛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凶手另有其人,今日你的举动,不仅不能替葛蘅报仇,还会给你带来祸患。这会让那个暗地里的凶手,何等快意?”

    葛深狰狞一笑,道:“陛下此话,听来甚是熟悉。但凡凶手想要开脱自己,都会这么故布疑阵的。”

    “我觉得你时而精明时而糊涂。”景横波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想,我客居此地,身处你落云核心,带进落云城的护卫不过百余,而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城中军队就不下五万,我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想到要对你的爱子下杀手?我如果真想发这样的疯,又何必只带百余护卫进你落云?”

    “听起来很有道理。”葛深冷笑一声,“只是陛下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声名么?你不是一向以放纵狂野,恣意无畏著名的么?你刚刚被接入帝歌,就杀了大祭司桑侗,将帝歌朝廷搞了个乌烟瘴气,被逐出帝歌,还走一路祸害一路,到哪里哪里死人,打回帝歌刚当上女王,就将你帝歌群臣诱反,斩杀近三分之一,那时候你在帝歌立足未稳,按道理不也不该这么疯么?你那样的事都做了,在落云城杀一两个王世子算什么?如果不是我子临死挣扎写下你的名字,我又如何敢轻易怀疑你,你这个凶手,到时候还不是得被我恭敬送出落云?那才叫亲者痛仇者快呢!”

    “听起来对我很了解,我都没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景横波眯着眼睛笑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台下姬玟,“但你也只了解了皮毛。往日里我杀的,都是和我有过深仇大怨,或者涉及权争的对头。你落云世子,和我还上升不到这个级别。我真要杀,也该对葛深你下手才对。葛深,你我都一国王者,王者应该清楚,对王世子的杀戮,更多时候,和本国内政有关。到底谁能在这场争斗中获益,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而不是我这个过路客!”

    葛深似乎微微震了震,首次露出思索的神情,随即却摇摇头,“还是那句话,说得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葛蘅是我适龄之子,稳坐世子位多年。为了他的安危,其余王子,除一个刚刚三岁的,都已经外放其余州郡封地,你不会意指我那只会啼哭的三岁幼子,是杀他哥哥的凶手吧?”说完大笑。

    景横波悠悠道:“一定是男人么?”

    葛深笑声忽止。

    景横波趁着他一霎变色,对姬玟使了个眼色,手指指尖微翘,指向那座酒楼。

    姬玟明显已经接受到她目光,但却对她的指尖指向方向有点茫然,四周兵士太多,酒楼略远,景横波又不能抬手去指,她一时难以领会。

    宫胤忽然微微侧身,借着裴枢身子遮挡,嘴唇蠕动几句,景横波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却见姬玟眼睛一亮,垂下头去。

    过了一会,她悄然在人群中退后,消失。

    景横波心中舒了一口气,幸亏身边几个都是人精,猜到了她的用意。宫胤一定已经传语姬玟,指示她去那酒楼找那姐妹二人。

    至于去了之后如何说,刚才景横波一番话就是暗示,说得隐晦,她不能确定姬玟到底能做到何等地步。

    一切就看天意安排了。

    葛深似乎终于被她击中了敏感之处,陷入了稍稍的沉思,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一方的小小动静,随即他还是摇头道:“不可能……她没这么大胆子……”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景横波还是听见了,微微一哂。

    挺好,看来葛深对那俩姐妹,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葛深,我这边虽然人少,但个个是高手,你也知道。”她深吸一口气,道,“城外还有我的横戟军营,一旦我们开始猛冲,我们固然损失巨大,你们也会死伤无数。”

    “我知道。”葛深阴沉地道,“但只要留下你们,就值得。而我们,一定能留下你们。”

    “甚至不惜元气大伤,引来帝歌军队,导致战火连绵,最后被周边浮水等部族虎视眈眈,趁机蚕食?”景横波讥诮地笑,“真是个伟大的父亲啊!”

    “那你要如何?”葛深沉默半晌,眸子深深地盯着她,“想要我放你走?绝无可能。”

    “给我一天时间。”景横波道,“我负责给你找出真正凶手。”

    宫胤立即道:“我等愿束缚武功,留作人质。”

    裴枢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话他本也想说的,这货平时冷冰冰的,抢话倒快!

    “你不行。”葛深一口否决,“你才是最主要的人物,是凶手,何况又身有神异,来去自如。放跑了你,我留他们又有何用?”

    景横波叹一口气,“那我留下,放他们出去?”

    “不行。”那几个这回都很快,同时道。

    “想得倒美。”葛深嘴角一撇,“这几位都是高手,裴少帅还掌管横戟,这全部放虎归山,我先得担心会否有人引兵来攻落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怎样才行?”景横波动气,“都在你面前自杀行不行?”

    “本王愿意给陛下一个机会。”葛深淡淡道,“除了你,你们之中,派一人出去,寻找所谓真正凶手的证据。其余人锁住真气,留作人质,一日之内拿出证据,小王自然要给陛下赔罪,若不能,说不得,只好得罪。”

    “那让……”景横波心知这事讨价还价不行,目光在几人中掠过。裴枢头一昂,“我不去,我陪你一起。”

    耶律祁微笑不语,一脸任其安排状。

    宫胤淡淡道:“我倒想陪着你,只是不敢将你的生死,交于草包之手。”

    “你说谁草包?”裴枢怒目而视。

    宫胤根本不理他。

    左丘默上前一步,“陛下若信我,让我去,我毕竟对落云熟悉些。”

    景横波摇头,左丘默去?一个时辰就被那俩姐妹害了吧?

    其实现在也只有宫胤合适了,只是他始终看起来行动不便,此去必定危险,她微微有些犹豫。

    那边葛深嘴角却泛出一丝冷笑,慢条斯理开声,“本王好像没有答应,由女王指定所去之人。”

    景横波眉毛一挑,“你什么意思?”

    “应该由本王挑。”葛深眼神不怀好意地掠过台上台下,“在女王身边所有人中挑一个。”

    景横波听见“所有”两字就觉得不好。

    她眼光掠过台上下,天弃七杀被隔得很远,过不来,现在身边……她忽然看见了拥雪站在擂台帐幕旁边,肩膀上蹲着二狗子。

    葛深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景横波暗骂一声无耻,掠掠发鬓,抢先笑道:“大王不会看中了朕那只鹦鹉吧?哈!有些人,长着张脸皮,真不知道有个鸟用!”

    葛深老脸一红,掩饰地咳嗽一声,道:“当然不是!这样吧,抓阄!抓到谁就谁!”

    景横波暗骂一声真是爱计较,只好同意。葛深便让人送上抓阄用具。过了一会一个宫人送上一只盒子,经过拥雪身边时,脚踩着微微塌陷的地板,身子一倾,拥雪并没有去扶,那宫人下意识抓住她衣袖站住了,拥雪立即抽手,那宫人歉意地笑笑,继续向前走。拥雪看看自己的袖子,发现没什么东西也便罢了。

    箱子送来,一个水晶制的箱子,里头几个圆球。葛深给每个人一一看过,道:“有一只较沉,谁拿到谁负责找凶手。记住,各位只能捡取一次。”

    裴枢抢先上前,拿了一只出来,抛了抛,道:“轻飘飘的!”

    宫人道:“不是。”

    耶律祁拿了一只,也不是。

    葛深对拥雪招手道:“这位如何不来?”

    景横波看一眼宫胤,对拥雪点点头,拥雪过来抓阄,手刚伸进箱子,脸色就一变。

    箱子是水晶的,能看见手进入后的动作,众人都发觉,拥雪手一伸进箱子,一只球立即滚到了她掌心。

    她根本还没来得及有抓捡的动作。

    景横波上前一步,去抓拥雪的手,那宫人却先一步抓起了拥雪的手,取过那圆球,笑道:“沉球,中了!”

    她手势极快,快到竟然连景横波都没看清动作,那球已经到了她手中,她将球往盘子里一扔,当地一声响,很明显那球中间应该塞了铁。

    而先前那一撞,她可能在拥雪手腕上已经放了磁环,只是刚才那飞快一夺,想必又收了回去。

    景横波唇角一勾,盯着那宫人的手,笑道:“好快的手。”

    那宫人谦虚地笑笑,退后一步,将手藏进了袖子里。

    葛深唇角微微一抹得意笑意,道:“既然如此,就请这位姑娘……”

    “我还没抓。”宫胤忽然打断了他。

    葛深眉毛一挑,道:“已经抓到了……”

    宫胤不理他,伸手进箱,抓出一只球,往盘子上一抛,“当。”一声巨响,那声音震得几个人耳膜一阵嗡嗡直响。

    “这只最沉。”宫胤道。

    景横波险些笑出来。尤其当她看见葛深脸色的时候。

    葛深僵在那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球明明做了手脚,必然是那小姑娘捡去,凭那小姑娘,一个人找凶手,须臾可毙之。而女王这几人束手就缚,可以不动声色做掉,如此仇也报了,自己的人也不用折损,正是最好的方案。

    含铁块的球只有一只,为什么这只球更重?

    想说球换了,但那球明明还是原来的。

    想说抓到铁球才算抓中,但明明先前说的是最沉的那个抓中。

    拿秤来称了,确实宫胤抓的那个更重一点。

    葛深只好咬牙不语,挥手令宫人将东西拿下去。那宫人一脸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走一边将那球掏出来看,拥雪抓的那个,铁块包在木心中,虽然小,但还在。她最后拿起宫胤抓过的那个,脸色霍然一变。

    一股寒气如利剑,断筋裂骨,猛地插入了她手指经络中!

    “啊!”

    一声惨叫,箱子翻倒,木球滚落一地,众人一惊回头,就看见那手势特别灵活的宫人,抱着手指滚倒在地,惨叫声撕心裂肺。

    那十根手指僵硬地在空中伸展,似在寻求援救,但刹那之间,已成青白霜色。

    葛深骇然变色。

    宫胤面无表情地看着。

    景横波微笑,笑意媚若新莲。

    她的怜悯心不会用在这时候,刚才如果真给这宫人得手,让拥雪出去寻凶,那么这里的人都得死。

    死道友不死贫道,必须的。

    那些球骨碌碌滚了下去,其中一颗,在擂台边缘撞裂后,滚到擂台下的青草丛中。

    所经之处,一路冰晶撒落,群草皆白。

    台上,宫胤不再看脸色难看的葛深,只轻轻抚了抚景横波的发,道:“等我回来。”

    景横波觉得这话听起来真是无比熨帖,能让她因此延伸出无数美好的感觉,眼睛放光地连连点头,笑吟吟招呼那几个,“我们留下,正好凑一桌麻将。打完了,事情也就解决啦。”

    裴枢哼一声,转过头去。不愿见景横波此刻满满信心,眉飞色舞的表情。

    便纵性子恣肆无羁,此刻也不禁酸溜溜想——换成自己去,她是否还会如此放心?换成自己说这一句,她是微笑还是不安?

    裴枢拒绝再想下去,有些答案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耶律祁一直在微笑,他也看出了刚才的猫腻,也有办法解决那一霎危机,但他不想去争。

    她最放心的是宫胤,此刻最适合去的是宫胤,如他逞能要去,会令她不安紧张,何必?

    一路相伴,历经生死,从帝歌城下看她狂笑当哭开始,他便渐渐改了心态。他想要她平安闲适,想看见她从容自如,争斗也不过为博她一笑,而不是为了自己能拥她入怀。

    景横波看见几人神情,也微微一笑,这一霎,她觉得便危机当前,身陷囹圄,心中亦幸福。

    宫胤转身。

    他转身一霎,右腿忽然发出“咔”一声轻响,他有简短的停顿,随即一步步走了出去。

    步子不快,却极稳。

    景横波笑吟吟看着,忽然皱起眉头,想起之前,他的来去一直是飞掠,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正常走路,感觉他还有一条腿不大方便。

    现在这是……

    不等她询问,宫胤已经下了擂台。葛深阴沉着脸挥手,士兵们自动让开一条道,手中武器却没放下,刀剑枪箭,寒芒四射,都近距离对准他的要害。

    宫胤自始至终没有看一眼。

    修长的白影渐渐没入铁黑色的甲群,所经之处,人群如潮分开,裂出深黑色的海,他往潮心去,不被巨浪卷没。

    那些竖起的刀矛之尖,在他身前,一片片如草偃伏。

    葛深遥望着那个从容而去的背影,心中那种隐约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那种熟悉令他感觉不祥,仿佛看见王者负杀气而去,终将携刀甲而来,那些偃伏的武器之林,因大风而掉转,冷芒寒刺,入他心肺,穿王城国器,血、溅、三、丈。

    ------题外话------

    ……

    想写的情节没写到,就这样吧。

    最近感觉,越来越不能久坐了。

第六十五章 诱惑与扮鬼

    擂台边的高楼上,葛氏姐妹看着底下的谈判成功,并没有显出失望之色,只是冷笑一声,将斗篷的高领竖起,挡住了脸,准备下楼。

    虽然很希望女王和葛深引发火拼,最好一个被乱军射死,一个被女王身边高手杀死,两败俱伤,便宜她们来捡。但自幼在宫廷和豪门中博弈生存的两位公主,都很明白,越是王者,对于流血厮杀越避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相比于杀人,他们更喜欢用计。

    葛深心思深沉,女王也并不是鲁莽蠢笨的性子,这一场杀戮,果然没进行得成。

    但只要多想点法子,火头总会燃起来的。

    葛莲刚刚要走,视线一转,忽然“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东宫那边的侍女?这时候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葛芍也认了出来,道:“是那个阿文。”

    两人探望王世子时,姬玟曾经以王妃侍女的身份,送两人至二门。姬玟这种人,哪怕布裙荆钗,都会被人仔仔细细看在眼里,尤其女子,对美丽女子更有种天生的敏感和记忆。

    此时两人看见姬玟,正在对面楼下街道上躲躲藏藏行走,因为此时士兵锁街,街上几乎没有人行走,姬玟神色慌张,似乎没有想到这边有这么多士兵,一路上掩藏行踪,不断从楼下店家的廊檐下,招牌下躲躲闪闪穿过。

    两女默不作声凝视着她,看她走了一截,发现前方全是士兵,无法前进,终于唏嘘一声,满脸失望之色,慢慢按了按怀中什么东西,往回走。

    葛莲立即道:“跟上去。”

    两女匆匆下楼,坐上马车,放下帘子,一路慢行跟着姬玟,葛莲不断掀帘观察姬玟神情,示意外头车夫做好准备。待到姬玟走到一处窄巷边,此时葛莲的马车行驶在她身侧,挡住了外面街道行人的视线,巷子里也没人,葛莲喝道:“上!”

    车夫猛地伸臂,一把将走在车下的姬玟掳住,飞快往车厢里一扔。

    姬玟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叫,刚张开口,嘴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

    马车车窗暗门猛地拉了下来,啪一声脆响,随即车子飞驰,黑暗中有人轻轻一笑,道:“别喊了,留着点力气等问话吧。”

    姬玟惊恐地睁大眼睛,辨认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道:“莲公主?芍公主?”

    那两人不答,葛芍的鞋子压在姬玟膝上,压得她起不了身,悠悠道:“阿文是吧,你不去伺候你家王妃,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姬玟张嘴欲答,忽然一脸警觉低下头去,呐呐道:“奴婢奉命出来采买……”

    葛芍冷笑一声,“东宫人都死了一堆了,还有心思采买!”

    葛莲目光冷冷瞟过去,葛芍惊觉失言,扭头不语。姬玟的脸色,恰到好处地变了变。

    这一变正好看在葛莲眼里,更加验证心中猜测,慢悠悠道:“瞧你行路方向,似乎是要出城,是出城给王妃送东西吗?”

    “啊是是……”姬玟下意识答,随即神色一醒急忙改口,“啊不是……”

    葛莲微微一笑,示意葛芍放开脚,温和地道:“我们和你家王妃是闺中密友,怎么会难为你,起来说话。”

    姬玟战战兢兢起身,葛莲又赐坐,姬玟小心地挨了半个屁股坐了,还没坐稳,忽听葛莲道:“你衣襟松了。”

    姬玟一惊,立即伸手去掏衣襟,葛芍忽然身子一倾,劈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拉,笑道:“藏得什么好东西,给本宫也瞧瞧。”

    “啪嗒”一声,一个小盒子滚落在地,落地时华光一闪,姬玟啊呀一声扑过去欲抢,葛芍一个巴掌便将她打了回去,葛莲一抬脚,将东西踩住,款款笑道:“妹妹仔细划伤了美人的脸。”

    葛芍本倒不在意,此刻不禁看一眼姬玟,眼底妒色和杀气,一闪而过。

    姬玟心中一凉,默默咬住嘴唇。

    葛莲一句话把杀人的活儿丢给了葛芍,自己捡起了盒子,拿在手里便一呆,失声道:“继宗宝函”?

    这一声再不复她平日永远镇定微笑,连声音都微微变调。

    葛芍直接忘记杀人灭口的事,直勾勾瞪着那盒子,话都说不出来了。

    姬玟低下头去。

    “继宗宝函”,顾名思义,是存放足可继承大宝之位的玺印的宝函,在大荒,一般指的是存放王世子宝印的专用盒子。

    开国女皇拓元三年,立长子为皇太子,当时以紫金为盒,镶嵌九色宝石,重锦为里,内存羊脂玉太子印。玉照殿前太子玉冕衮服,纹章九饰,三跪九叩后从女皇手中接印。自此大荒六国八部,都依此制作继承人存印宝盒。

    宝盒外圆内方,象征天圆地方之意,外圈黄宝石,以示大荒煌煌厚土沼泽,内圈六角形镶嵌六颗红宝石,以示六国光耀大地,最里面八角棱镶嵌八颗绿宝石,以示八部勃然生机。最中心是帝歌地形图,镶嵌一颗硕大的黑曜石,以示女王如苍天,光泽四方。

    这是六国八部所有王族子弟,自幼启蒙便必须知道的常识,在那些王族律典里,关于宝函的形状制式,图样也清清楚楚。虽然只有一人拥有,但所有王族子弟都认识。

    所以葛氏姐妹一看就知道真假。

    所以她们震惊到不能发声。

    姬玟垂下的眼底,掠过一丝诡谲的笑意。

    所有都是戏。

    只有这宝函是真的,不然不足以骗过这两个奸诈的女人。

    宝函当然不是葛蘅的,是她的。

    从商国回去后,因为在商国表现佳,她已经被姬国女王内定为王世女。因为诸女争位,而女王久病衰弱,为免发生意外,女王提前将世女印给了她,她这次边境巡察,有调动边军可能,便将世女印带在了身上,谁知道竟然在此时派上用场。

    宝函里的印当然和落云世子印不一样,可宝函的开启有技巧,她敢打赌这姐妹俩不知道。事实上,这种宝函上的宝石,是由开国女皇陛下统一安排制作发放六国八部的,采用的宝石都是同一原石内的宝石,每个尺寸都有讲究,根本仿造不来,也无人敢于仿造。

    所以她不怕被发现。

    至于将自己的世女印拿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身在异国,和耶律祁一路相依为命,此刻没有什么,比耶律祁的安危更重要。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葛莲紧紧地握着盒子,呼吸急促。

    葛芍在一边贪馋地看着那盒子,看葛莲藏在袖子里,连看都不舍得给她看一眼,脸色微微一变。

    “奴婢不知道这是什么……”姬玟颤声道,“是王妃飞鸽传书,命奴婢速速去东宫殿内某处,将这盒子拿出来,秘密出城送给她……”

    “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一人送出城?”葛莲眼光一闪。

    “有三队护卫大哥,和奴婢分头出城的,只是奴婢不知道他们带着的是什么。”

    葛莲长长“哦”了一声,自以为猜到了王妃的计策——故布疑阵,让几批人带着假宝函出发,却让一个看起来最没有用的小宫女,带着真正的宝函,算定就算有人注意到,也想不到她如此大胆。

    葛莲几乎要放声大笑——老天护佑!竟然让她误打误撞碰上了!这不是上天的意旨,又是什么?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葛莲袖中飞快地转动着宝函,心念电转——王世子极其受大王宠爱,可调动落云城内除宫卫外其余人马两万人,只要持世子宝印便可。目前王世子被杀一事,暂时被大王封锁,消息还没传出去,自己如果真的要行动,就得速战速决……

    马车内光影黯淡,她的面容沉在一片灰黑之色里,只鼻尖隐隐一点白亮,那点白亮渐渐开始滚动,竟然是渗出了汗珠。

    葛芍有点诧异地看着这个妹妹,她一直以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此刻葛莲的神情让她也紧张起来,悄悄在车板壁上抹去了满掌心的汗水。

    姬玟的脸也隐藏在黑暗里,悄悄观察着葛莲的神情。渐渐唇角掠过一抹森然的冷笑。

    这表情很熟悉。

    当年,谋反事败被凌迟的她的二姐,在动手的前一晚,也是这样的表情。

    葛莲已经心动了。

    不枉她冒险将宝函拿出手。

    狐性天生贪婪,近在眼前的诱惑,怎舍得放弃?

    只要她们敢动手,落云必定大乱,姬玟相信,女王一定能从中找到机会。

    她要做的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的心放了下来,另一半的心却提了起来。

    黑暗中呼吸细细密密,眼神闪闪烁烁,那是近在咫尺的杀机。

    以这两个女人的心性,杀人灭口是必须的。

    姬玟正想着是不是拼死跳马车逃跑,忽然马车一声大震,停了下来。

    ……

    时辰回到宫胤刚刚掠出街道的时候。

    他没有从擂台旁边的街道走,而是反方向穿过军阵,远离葛氏姐妹所在的酒楼方向。

    正常人这个时候,都会选择先抓住葛氏姐妹,他却反道而行,直奔东宫。

    东宫戒备森严,刚刚发生的凶案被严密封锁,不允许泄露一丝一毫。东宫护卫已经被全部撤换,换了大王近卫,老远就看见铁甲军密密麻麻站出了半条街。

    东宫附近几个坊,都是朝中大臣居住的地段,此时家家门户紧闭,看上去比东宫还要死气沉沉,但里头四处探听消息的忙乱,各种猜测的惴惴不安,只有这些高墙内的人家自己知道。

    东宫忽然换防,封锁,大批军队开入,等于告诉豪门贵族,王室出事了。

    因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没有人敢出门探听,宫胤一路从各家府邸墙头过,看一眼底下纷乱,唇角神情淡淡。

    这才是刚开始而已。

    他直奔东宫王世子寝殿,那里自然守卫极其严密,但是想要挡住他,还是不可能的。

    一刻钟后他立在对面殿顶,遥遥看对面寝殿墙下,传说中王世子半身挂死之处的窗下,现在那里写着“女王杀我”的半截墙,已经不见了。

    宫胤微微皱皱眉,他直奔此处,就为这面墙。

    王世子挂身窗边而死,垂下的手指,如果写了什么,是很难被发现的。

    现在那面墙没有了,自然是被葛深整面截下,留作指控女王的证据,以免女王派人来毁证。

    宫胤并不急躁,遥遥看了看那面墙的墙面,趁守卫换班的间歇,又到那窗台前,低头看了看那些脚印,随即闪进殿内。

    殿内自然没人,已经被烧得一片焦黑,隐隐残留着一股焦尸的恶浊气味,宫胤的姿态,却依旧如当年他巡视静庭。

    他从容走到书架边,书架已经烧毁半边,他在完好的那半边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一批公文,随便打开几份,看了看王世子葛蘅的亲笔批示。

    然后他将东西放回原处,出了殿,行到寝殿另一侧一处,有浓荫遮蔽的窗台下,顺手杀了两个发现他的守卫,将守卫尸首往窗台上一放,观察了一会方位后,蘸着守卫的手,写了“女王杀我”四个字。

    他写得很快很自然,但如果此时葛深或那些凶手在,大抵要惊得目瞪口呆。

    他明明没有见过那面写了血字的墙,却将“女王杀我”四字写得和葛蘅留下的血字一模一样,甚至连笔划方向,字体大小,鲜血垂挂的痕迹,都差不多。

    这说起来似乎不可能,但有种人记忆力超群,且善于分析。看了葛蘅字迹就会模仿,通过地面留下的带血的脚印,就能判断代写血字者的身高体重和所站方位,根据这人当时的体位,可以确定他大概会写多大的字。

    写完字,宫胤揣摩了一下那尸首的姿态,在窗台的右下方,不起眼的地方,用指甲刻了一朵莲花,又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草字头。

    刻痕先重后轻,最后几乎看不见,线条浮弱凌乱,似将死之人手笔。

    然后他又去了另一侧窗台,如法炮制,也做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血字绝笔墙”。

    做完这一切,他凝冰为剑,将这两截墙面,完完整整截了下来。

    截完后不忘将护卫尸首绑石沉湖,顺便截断树枝,令浓荫垂落,遮住那截去的墙面的墙。

    这里本就是寝殿偏僻处,很少有人来,他做事又如此细致,短期内不会有人发现这墙被截了两块,发现了也想不起来为什么。

    宫胤一手拎一截墙面,跃上殿顶,扫视黑沉沉的东宫,最后确定了一处灯火密集之处,那里白烛惨惨,冷月下微光飘摇。

    宫胤直掠而去,居高临下一看,果然是王世子停放尸首处。世子被杀消息还没泄露,暂时必定停灵在宫内。

    宫胤没有看正殿,目光落在东厢一间上锁的屋子,掠过去一看,那截取的一截血字墙,果然在其中。

    他闪身进入,比了比,满意地发现这截墙面和他制作得,差不多。

    而且如他所料,在墙面的右下方,确实有痕迹,葛蘅临死前果然试图在墙面上留下线索,但他当时已经衰弱太多,一番擦划,只留下了模糊的痕迹,经过截墙搬运这些动作,根本无法辨识。

    屋外忽然有人影经过,宫胤闪身一侧,看见窗纸上一条黑影,踱着官员惯有的方步,慢悠悠地过去了,隐约还似乎听见这人忧心忡忡的叹息。

    一个人跟在他身后,道:“老爷何故忧心如此?王世子被杀虽是大案,但凶手清晰。咱们刑司这次可没有什么干系,只需要在此例行勘查便罢,算是运气不错了。”

    那男子沉声道:“你懂什么?此案凶手虽清晰,但却身份太惊人。如今大王心伤爱子之死,不惜和那女子对上。对方可是我诸部共主,麾下大军就驻扎在我落云城外,这一闹将起来,我落云城,乃至我整个落云,都有可能遭受不测之祸患啊……”说完不住叹息。

    后头那人道:“共主又如何?不过是名义共主。六国八部早已自成气候,还怕谁来。难道帝歌或者玳瑁,还能隔着好几部来攻打落云?再说只要咱们处理得隐秘,也未见得就起大波澜……”

    那男子摇头道:“我觉得这案子,总还有些蹊跷。别的不说,女王杀王世子,似乎实在无此必要……如若凶手不是女王,那暗处凶手敢杀王世子,又是何等心思心性?到时候我落云外有女王报复,内有心怀叵测夺权者,又该是何等糟糕的局势……也罢,先去拜祭世子,愿他英灵不远,予我指点……”

    窗纸上人影斜斜消失,宫胤眉头微微一挑,拿出自己先前伪造的墙砖,换掉这屋子里存放的这个,闪身出了东厢。

    片刻后,王世子停灵之所,落云刑司司相柳大人,正虔诚焚香三柱,准备祷告王世子在天冤魂时,忽觉一阵凉风掠过,随即身周一阵寒意泛起。

    那阵寒意如此瘆人砭骨,他身后家人激灵灵打个寒战,脸色苍白地注视着飘飞的雪白帐幔,失声道:“鬼鬼鬼……鬼来了……”

    “胡说!”柳大人掌落云刑狱司法,见惯凶煞死人,自认为一身正气,两肩阳罡,哪里愿意听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竖眉呵斥,“朗朗乾坤,浩浩天地,哪有鬼魂存身之处!休在此胡言乱语,滚出去!”

    那家人巴不得这一声,急忙屁滚尿流地爬出去,柳大人面不改色,继续点香,香头刚刚点燃,忽一阵风过,“扑”地灭了。

    柳大人一怔,拿起香头,凑近长明灯去点,“扑”又一声,长明灯也灭了。

    不仅灯灭,而且四周寒意愈甚,那种冷,绝非一阵冷风,或者气温忽降的冷,似冰雪忽然塞进了血液,冷月充塞了胸膛,周身上下彻骨之寒,骨头都似要在瞬间冻裂,发出嘎吱脆声。

    这样异常的冷,让柳大人也变了脸色,他缓缓回头。

    此时殿内白幔无声飘飞,朱栏穹顶,都笼罩在一片凄凄的暗色之中,暗色中隐约嘈嘈切切细微之声,辨不出是什么声音,却让人觉得这绝不是人声,幽远、凄切、苍凉而空寂。

    金棺之内的死人隐约可见脸容,惨白如一张纸,一阵风过,鬓发慢悠悠扬起来,整个人似乎也要飘起。

    柳大人定定神,退后一步,厉声道:“殿下!你若真英灵不远,含冤未白,请对柳元明言!”

    话音未落,那尸首“砰”一下坐起来!

    柳元惊得向后一退,踩着自己袍角,险些栽倒,一时之间便是胆大包天,不信鬼神,也不禁腿软。

    好在那尸首并没有更多动作,只是缓缓扭头,向东边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再转回来时,他的眼角嘴角,缓缓流出黑血来。

    柳元看得又惊又怕,颤声道:“殿下……您这是有冤情了……下官一定拼死为您雪冤……您请千万安息!”

    那尸首定定瞅他半晌,“砰”一声又倒下去。

    一阵风过。

    这次的风比先前暖和许多,随即长明灯亮起,光明复见,殿内光线淡黄柔和,葛蘅依旧平静地躺在棺内。

    柳元抹一把汗,心跳腿软,好半晌才勉强挣扎爬起,不敢靠近金棺,侧头向东面看去。

    他看见了东厢房紧锁的房门。

    柳元若有所悟,赶紧出殿,直奔东厢房,令人开了锁,点了灯,走到那血字墙面前。

    他蹲在那面早已看过无数遍的墙面前,举着灯,再次将那墙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蓦然他浑身一颤,惊呼出声,手中铜灯险些落地。

    “……这里!这里先前为何没有发现!”

    他霍然站起。

    片刻后,院子中传来刑司司首柳元大声的命令。

    “备马!点齐衙役!带着这面墙!我要立即面见大王!”

    ……

    柳元点齐人马,直奔王宫,要向葛深汇报这个重大发现,以免一场不必要的祸患发生时,宫胤的身影,已经飘过了东宫的高墙。

    澄清冤情这种事,被怀疑这一方举再多实证,也不如被害人自己人这一方,自己“发现”的证据有力,更令被害人相信。

    他是一国国师,掌大荒权柄,天下刑狱,都要由他批决。论起这些人心揣摩,他未必比那些积年老吏差。

    澄清一个所谓“冤情”,在他看来只是顺带的小事。景横波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人陷害冤枉?自然让整个落云都付出代价,才是正经事。

    他带着第二块伪造的“血字墙”,掠向了公主府的方向。

第六十七章 落云之乱

    “娘娘小心!”听见里头大乱,侍卫们纷纷上前阻止,丽妃却似被吓住了,站在台阶前一动不动,忽然还似站不稳,向前一个踉跄,正好此时大门被猛地拉开,她砰地撞入一人怀中。

    里头外头都一阵惊叫,丽妃一动不动,心砰砰直跳,嗅见一股浓郁的男性气息,更加一动不敢动,心下有些懊悔——她原以为冲出来的,该是女王的。

    此刻贴着这男子胸膛,感觉到他薄薄衣衫下微微贲起的肌肉,那是属于年轻男子的柔韧与爆发力兼具的肌理,满满青春和炽烈的味道,她身子不自禁地有些发软,忍不住想起葛深年近五十,肌肉松垮的身材和香料都掩盖不住的微微腐朽的气息,不禁心又颤了颤。

    她才十八岁,青春美好,都锁于寂寥深宫,平日里压抑住了,此刻危机时刻,莫名其妙地忽然就被唤醒了内心的狂野和欲望——危机也是契机!走出去!说不定会有更大的转机!

    头顶上的男子,却似乎没她这么眨眼间百转千回,春情澎湃,他微微一哼,伸手去抓她头顶,一个要扔开的姿势。

    丽妃急忙低声道:“你不想出去?”

    头顶的手一顿,随即一双眼睛慢慢俯视下来,丽妃抬起眼,接触到那双黑宝石一般亮而烈的眸子时,似被重锤忽然击中,心一阵狂跳,险些没听见他说的话。

    随即她听见后头有女声在叫:“裴枢!”

    黄金战神!

    丽妃睁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枢,心中狂喜,她觉得自己果然运气不错。

    “你什么意思?”裴枢眯起眸子,盯着怀里的女人。胸膛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有人要害我,我要出宫,而你们,正好也要出宫。”丽妃悄声道,“你们假作挟持我,我送你们出去,只要你们答应,保护我和我的儿子!”

    人影一闪,景横波到了,正好听见这句话,立即道:“你那里可有医师?或者有药?”

    耶律祁进宫之后便毒发,众人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在支撑。跟进宫的司容明开了方子,却没有药,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拿药?看守的护卫一直在阻挡,景横波和裴枢,这才和里面看守的护卫冲突起来,裴枢虽然被制住了武功,依旧一口气冲到了大门口,却撞上了丽妃。

    “医官此刻叫不来,但我那里有很多大王赐下的灵药,我儿子体弱……”丽妃话没说完,便被景横波打断,“好极,你还有儿子留在你寝宫是吧?正好去接你儿子顺带拿药,然后咱们护送你出宫!”景横波看一眼她的神色,补充一句,“别担心我们被制武功的事,光凭招数拳脚,这宫中也未必能留住我们。只是我们想尽量避免和落云流血冲突而已。”

    裴枢已经一手叉住了丽妃的喉咙,向外一搡,厉声道:“这是你们大王的宠妃吧?哈哈哈正好落在爷手里——都给我退开!”

    景横波的从属们都从殿内出来,天弃背着耶律祁,道:“得快,耽搁不得。”

    “让开!”裴枢厉喝。

    护卫不敢硬拦,尤其身为头目者,知道王世子已死,继承人很可能就是丽妃的幼子,现下丽妃可得罪不得,当下纷纷退开,一部分人赶去回报葛深。

    裴枢扼着丽妃的咽喉,按照丽妃的示意,往她的寝宫走,没多久葛深赶来,夜半惊起,连衣裳都来不及穿,披着件袍子,看见景横波的人挟持着他的妃子全部出来了,气得脸色铁青,怒喝道:“女王!你怎可出尔反尔!你答应不和落云冲突,等待真相洗冤的呢!”

    “你还答应只要我愿意为人质,就不伤我所有人性命呢!”景横波呵呵一笑,“我这王夫都快病死了,你的人却不给医官不管用药,难道让我眼睁睁看他死?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逼我为难,我就只好逼逼你的爱妃,让开!”

    葛深退后一步,面色阴沉,眼珠飞快转动,思考着放弃这个妃子的可能性。

    在后宫,女人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人,无论多宠爱,也不过就是一份给花瓶插上鲜花的心情。

    景横波对这点意识不深,她是被宠爱的女人,裴枢却很了解这一点,也不多话,带着丽妃快速移动,趁葛深思考的时辰,已经到了丽妃的寝殿,一脚踹开大门,让景横波等人先进去,随即猛地关上大门。

    葛深并没有追进来,在院子外怒喝:“重弩伺候——”

    “荇儿!荇儿!”里头忽然传来丽妃焦灼的呼喊。

    葛深霍然变色住嘴,才想起幼子在丽妃宫中,“等等!”

    女人可以如衣服丢弃,儿子却是骨肉。

    准备着重型武器的宫卫们停下。

    葛深恨恨地顿了顿足,“嘿!”

    ……

    殿门一关,景横波立即急道:“药!药!”

    司容明开出的药方,据他自己说治不了根,但可保一段时日之内无虞,里头相当多的珍贵药物,也就王宫这里最齐全了。

    丽妃却在那里团团转,“荇儿,荇儿呢?荇儿去了哪里?”

    裴枢忽然嗅了嗅,和七杀同时道:“血腥气!”

    众人一起望向地面,在主殿两排待客的太师椅下,左面第一张椅子下一大滩血迹。

    丽妃也看见那血迹,呆了呆,失声道:“芍公主!”

    她此时才想起,自己急匆匆出来找大王,将伤重濒死的葛芍丢在了宫中,当时看她伤重,自己又满心焦灼,也没有多想,现在人哪里去了?

    七杀在殿内转了转,从帐幔后拖出两具女尸,都是一刀毙命,血迹未干,丽妃一见神情更是崩溃,“这是荇儿的乳娘和教管嬷嬷!”

    “这宫中不能久留。”裴枢已经听丽妃说过了葛莲造反的事,立即道,“葛莲一旦进宫,首当其冲就是葛深和他的儿子。这里最危险。”

    “所以你们赶紧帮她找到儿子,带她先走。”景横波道,“我去拿药,稍后就来。”说完也不等回答,便往丽妃存放药物的厢房奔去。

    天弃背着耶律祁道:“他急需用药,我和你一起去,也节省些时间,顺便保护你。”

    其余人也纷纷要跟,哪里放心她一人留下,也不管丽妃哭号,都跟在后面,只是景横波的瞬移,和天弃的轻功,都是众人中最强的,眨眼间将众人抛在后面。

    丽妃跟在后面,本想说些什么,此时见众人都不帮她找儿子,也不理会她,心中大怒,站定脚步,恨恨咬住了下唇。

    丽妃有一间屋子,专门存放大王赐给她的各式物事,景横波远远转过廊角,看见那门虚掩着,大喜奔过去。

    跨过门槛的那一霎,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给忽略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不过她的脚程,她和天弃,一前一后,已经跨过了门槛。

    屋子里没点灯,一片黑暗,好在外头还有点月色,景横波记得丽妃先前说迎门的柜子里就是各式药材,扑过去一看,果然迎面就是一排柜子,却不是实心的,像个多宝格,陈放各式药物。格子下还用纸条标明了药材名称,她需要的老参鹿茸雪莲千年何首乌等等名贵药材都有,甚至还有不常见但方子里有的独角莲和鸡血藤。她大喜,先取出一支千年老山参,要天弃切薄片给耶律祁先含服,天弃便将耶律祁放下,靠坐在柜子旁边的椅子上。

    那边景横波随手撕了一截帐幔,拉开抽屉就往帐幔里一阵猛扔,扔着扔着忽觉手指粘腻,怔了怔,抬手凑到眼前一看,颜色深重,一股血腥气。

    她心中电光一闪,猛地向后一退,大叫“快出去!”

    但是已经迟了。

    她一动,腿上就一紧,低头一看,一截绳索不知何时已经套在了她腿上。

    她拔刀,弯身就去割绳子,忽然一团东西被从底下空着的格子里猛塞过来,她的刀险些插在那东西身上。

    景横波正要给那东西一刀后扔开,猛地膝上爆发一声大哭,她低头,才发觉被塞过来的是个小孩子!

    丽妃的儿子!

    她厉喝:“葛芍!”

    此时才想起来自己疏忽的是什么,葛芍伤重,必然想自救,这屋子里有药,她当然要躲在这里!

    药格子后格格一笑,声音虚弱又古怪,与此同时一阵怪响,柜子忽然一分为二,左边的柜子猛地向外砸了下来。

    那位置正是耶律祁和天弃所在,耶律祁靠里一点,刚服了一片老参,悠悠转醒。天弃还在忙着收拾用剩下的参,听见响动两人同时起身,耶律祁的速度竟然比天弃还要快一点,身影一闪已经扑到景横波背后,此时柜子轰隆一声砸下,正挡在了天弃的面前。

    而里头那一半也不安全,另一半柜子摇摇欲坠,景横波一刀割断绳索,正看见满身鲜血的葛芍,骨碌碌往暗处滚去,身后耶律祁猛地扑来,膝盖上那孩子哇哇大哭,身后隔着架子天弃焦灼地叫:“出来!赶紧出来!”

    葛芍一边向里滚一边嘎嘎大笑,“每个王宫都有机关,等我开了这里头地下的总机关,要你们统统死,统统死!敢害我……敢设计害我!”笑到后来声音凄厉,满是怨毒。

    景横波此时本已站起,抱着那孩子,拖住耶律祁,准备一起闪出去,听见这句,顿了一顿。

    外头天弃还在狂喊,又在砍柜子,此时裴枢等人已经赶到,丽妃听见里头孩子哭声,立即狂喊起来,“荇儿!荇儿啊!”

    一片纷乱中,景横波忽然把手中的孩子抛了出去。

    挡在她和天弃之间的柜子有不小的格子,孩子过去轻轻松松,天弃下意识接住,景横波道:“葛芍可能还有花招,我跟去瞧瞧,你们赶紧先走!”

    她转头看看耶律祁,还想把他送出去,耶律祁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景横波想要甩开他,抬头看见他的眼神,不禁怔住。

    那样的眼神,包容而又坚定,风一般地无处不在,感觉得到,逃不掉。

    外头裴枢暴跳如雷,“不行!不行!”扑过来先接过孩子扔给七杀,伸手要拽她,景横波手还没递过去,蓦然里头嘎嘎一笑,地面一斜,景横波的身影顿时从裴枢面前消失。

    裴枢大叫:“横波!”一发狠猛地一推,竟然将那沉重镶铁的巨大柜子推开,但此时“轰隆”一声,另半边柜子倾倒下来,将屋子一分为二堵得死死。如果不是天弃拉着裴枢猛退,脚趾头非得被砸碎不可。

    众人一时都有些站立不住,眼看着地面慢慢倾斜,一些杂物滴溜溜向后半间屋子下滑,这屋子竟然是个可以移动的。

    裴枢猛地回身,一把揪住了花容失色的丽妃,大声道:“这是你的屋子!你为什么不提醒有机关!”

    “我我我……”丽妃抖着唇,哪里敢说自己一时生气故意隐瞒,期期艾艾地道,“……我也不大清楚……”

    “开关在哪!”

    “我……我不清楚!”事已至此,丽妃也不敢再说自己知道机关所在,又想着不能再耽搁,必须赶紧出宫,干脆眼一闭,一口咬定。

    七杀围在一起看了一阵,伊柒道:“开启的机关不在这里,得慢慢找。不过这应该是逃生通道,每个王宫都有的玩意儿,危险应当是没有的。”

    “那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宫里啊!”裴枢烦躁地道。

    “逃生通道都是通往宫外的!”司思嗤笑一声。

    忽然外头喧哗声猛烈,隐约有人大喊:“宫门被攻破了!”

    “护驾护驾!”

    “哦哦真反了!”七杀兴奋地大叫。

    丽妃神情越发焦灼,忽然大叫道:“我想起来出口在哪了!在宫外!真的在宫外!在宫内除了这里是进不去的,你们保护我母子去宫外,我带你们找到女王!”

    裴枢想了想,只得咬牙道:“好!”

    他眼底凶光一现,抢过那孩子自己亲自抱着,一把拂开了丽妃伸过来的手。丽妃看着他深黑凶狠的眸光,心中一沉,忽然觉得自己先前为他那般男子气息心动简直是荒唐可笑,这世上男人,哪里把她们这种女人放在心上?葛深说不见她就不见她,裴枢自始至终就没正眼看她,女人在这个世道要想活命,只有像女王这样,拥有从属,拥有权力!

    远处灯火灿烂地映射过来。

    映出这女子,因变故眼底而生的权欲之光。

第六十八章 最后的疯狂

    丽妃在宫中寻求帮助的时候,大臣柳元正在一步步走向钟楼。

    钟楼附近是没有人看守的,因为不需要,四面塔楼的弩机,永远守住了钟楼。

    他拾阶而上,一边走一边看尽王城。

    这巍巍高墙,煌煌宫禁,这浩浩土地,熙攘落云,过了今夜,他就看不见了。

    楼在高处,眼神穿越空旷的广场,投射到前方道路。

    纵横经纬,清晰眼前,正对广场前方,是抵达王宫的必经之路,葛莲的军队如果来到,必然要经过这里。

    两侧的天官坊、赐福坊,则是所有朝中重臣的聚集居处,其后不远,就是六司官署。

    此刻那些高门大院远远看去并不宁静,隐约灯火悠悠,看来今日气氛诡谲的王城,很多人嗅到了不祥的气味。

    柳元满意地笑了。

    这样,等会钟声响起,这些人会很快赶来的。

    他迈上钟楼的阶梯。

    脚底微微一震,他听见四角塔楼隐约机关启动,嘎嘎作响,静夜中听来十分清晰。

    机关启动需要时间,直到走到钟楼一半的位置才会真正发射,这是设计者的苦心,希望误踏的人还有挽回的机会。

    柳元回头,隐隐看见那条通衢大道的尽头,烟尘起。

    那是一片黑色的云,悄然卷过长街,铁甲映照一轮冷月,矛尖挑着苍青的天空。

    落云只有军队才不着白。

    葛莲终于策动了军队,按照原计划踏上了谋反的路途。

    一介女子想要突然命令两支军队,其实并不容易。葛莲以为自己运气好,却不知道宫胤和他的子弟们,一直在帮忙。

    比如将一个心中存疑,召集了亲兵准备闯大帐阻止的将领,给顺手宰了。

    比如将京卫那个性情顽固,根本不打算听一个女子指挥,坚决要求王世子亲临才肯拔兵出营的指挥使给掳了,直接扔进了烂泥塘。

    两万军队,在此刻的落云王城,拥有绝对的武力话语权。

    柳元的目光收回,迈步上阶,在启动弩机的最后一级阶梯前,他顿了顿,回身,跪下,对着王宫,伏地三叩首。

    月光冷寒,照一鬓白发。

    这一霎天地间只有额头触及木质地板声音清脆,是大德之音,响彻寰宇。

    起身后,他换了个方向深深凝视。那个方向有一座小院,虽然他此刻看不见,但眼前却很清晰地描摹出那小院的模样——花石小道,青瓦白墙,墙根下覆着些青青野苔,窗户的老木经年日久深红发亮,唯一的装饰是老妻十年前挂上去的铜铃。风一过叮当作响,然而他从未于深睡中被惊醒过,因为这么多年,他持正、自省,立身,清明。

    那是他的院子,清贫而整洁,不比四周高宅大院华贵威严,却自有一份无愧于心的大自在。

    他凝视良久,换一声轻轻叹息。

    不负我主,不负于国,不负于民,就只能负自己妻儿。

    丈夫立身于世,大节之前,每一步都是生死。

    烟尘起,兵甲近。

    他撕下一截袍角,塞在腰间。回身,抬脚。踏上了上一级,也是生命中最后几级台阶。

    “嘎——”远处机簧微响,奏死亡之音。

    比想象中更快,机簧之音刚入耳,下一瞬风声已经猛烈飙至脑后,他来不及多想,猛地向前一扑。

    “噗嗤”一声,原本该射向他后脑的箭,射入了他的右臂,那弩机发射的力量如此宏大,以至于生生将他的手臂钉在了楼梯上。

    盘旋的楼梯上盘旋流泻一地鲜血。

    他咬牙,抓住箭矢,生生连箭带臂,将手臂拔起。

    并不停留,踉跄上前,三级之后,又是“嘎——”一声。

    这回他动作更快,还是一个猛扑,但受伤之后人反应变慢,“咻”一声箭钉入了他的右腿。

    柳元的身体一阵颤动,汗珠滚滚而下,他本就体质虚弱,如此重伤,自知绝无幸理。

    底下忽然似有凉风,他垂下眼,透过楼梯缝隙,隐约看见广场上似乎多了一些白影。

    他心中一惊,然而那些白影都一动不动,泥塑一般,沉默而又笔直地立着。

    柳元便也不管了,现在便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阻止他将这段路走下去,谁若阻止,他堕九层地狱,也必日日诅咒。

    右臂右腿都失去了作用,柳元开始爬。

    拖着已经被射断的肢体,他在楼梯之上艰难挪移,此生未有一段路如此漫长,楼梯是盘旋的,在拐弯时,他还得把断成诡异角度的肢体,先收拾着拎起。

    痛到极处便是麻木,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血液的流失影响最大的是体力,那平日里看上去几步可攀的台阶,此刻看来遥远如升天际。

    这一路到尽头,也如登天。

    鲜血一路下泻,一路上行。

    弩机无生命,只负责精准调校、瞄准、上弦、发射。

    “咻咻”连响之后,楼梯上爬着的只剩一堆血肉。

    血肉犹自挪移,一尺尺,一寸寸,一阶阶。

    在阶梯的最后一级,柳元抬起了头,头顶就是铜钟,巨大的黑影将方圆地面笼罩。

    山河如钟,以命击之。

    前方大道上,已经可见军队腾起的烟尘,灰黄色,上接天际。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下一瞬谁也不知阴还是晴。

    铜钟高悬,离地三尺,柳元已经无法起身。

    他将塞在腰间的那一片袍角取出,此刻只有那片布没有染血,他蘸着自己的血,开始写字,写完后将布系在铜钟前的汉白玉栏杆上,那一片布,便如血旗般猎猎招展开去。

    然后他解下腰带,将那血染的布帛,挂在铜钟下垂的钟摆上。再将自己挂在了腰带上。

    全身的重量拖拽着铜钟,他无力地荡来荡去。

    “当、当、当。”

    浩浩之音,穿云裂石,如大风掠过广场,掠过王宫,掠过整个沉睡中的落云。

    柳元费力地睁开被血黏住的眼皮,最后朦胧的视线里,似乎看见惊起奔走的群臣、狂奔烈驰的烈马、纷扰落血的广场、披甲狂呼的大王,看见叛军如洪水般来,化血潮般去;看见铁甲与兵戈相击,寒声上彻天际;看见汉白玉地面如一片皑皑的雪,染满新鲜的血迹,尸首散乱着无人收敛,血肉共野花同被铁靴踏碎。

    这都是人命啊……落云人的生命。

    天意如此寒酷,他只来得及做自己的那一份,以死。

    柳元的眼皮,慢慢耷拉了下去。

    “对不住了,老婆子……”

    “丈夫死于国……”

    声音渐散,英魂弥灭于天地间。

    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

    无数大臣从床上惊起,披衣出门,顾不得坐轿,疯狂打马,直奔王城。

    葛深霍然扭头,望向宫门方向,脸上先是一霎暴怒,随即便转为了震惊,蓦然伸臂大呼:“宫卫全数集合!前往宫门!着人火速前往御卫营,各营点齐自承天门入,速速救驾!”

    王城内外,无数士兵顶盔贯甲,铁靴之声敲响宫道,火把和人流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向王城集中。

    葛莲霍然抬头,凝望广场方向,脸色惨白。

    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敲响了诰钟!

    她知道有人作祟,也知道大概是谁,甚至明白对手的用心,就是要报复落云,挑起落云王室之战,正因为如此,她才认定对方不会破坏她的军事行动,她有机可乘,只要抓紧时机,灭了葛深,手上掌握了权力,再来对付那一批人也不迟。就算对付不了,给人搅乱落云后扬长而去,混乱受损的是落云,于她,只要获得权力就行,总胜过在那凉薄父亲欺压下,朝不保夕地过日子。

    算得如此清楚,她才一脚踏入对方的阳谋。

    现在,战乱未起,钟声怎么可能响起?

    这不可能!

    她手指微微颤抖,脊背却仍旧笔直,眼看周遭部下听见钟声神情不安,一指前方广场,厉声道:“听!国有难,诰钟鸣!除了大王遭难,谁还能敲响这钟?大王召唤我等救驾,还磨蹭什么!”

    将士们顿时神情紧张,扬鞭打马,对她的“大王被挟持需要救驾”越发深信不疑。葛莲稍稍放下心,想着京卫和五城兵马司各两万人马,御营一万人马。是落云城主要军事力量,此刻自己虽然只能调走京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一半人手,但大王因为来的是五兵马司和京卫,会疑心这两军都已经反了,无论如何不敢再调,那么能用的就只有御营一万人和宫卫五千人。自己两万余人对上大王一万五千,那一万还未必能及时赶到,胜算犹在!

    她心中稍定,一边加紧打马,一边心中犹自不安——为什么会有人敲响那钟?那背后搞风搞雨的人,为什么没有阻止?

    此刻。

    暂时还清净如水的广场之上。

    寥寥落了一群白衣人。

    当先是宫胤,正立在钟楼不远处,仰首看着钟楼顶,柳元的尸首,犹自因为高处的风摆荡不休,那铜钟的敲击,便在他死后,也嗡鸣不休,一声声,直至将整个落云唤醒。

    宫胤没有去打扰他。

    他其实先前就来了,来的时机很巧,正在柳元残废了右臂右腿,还在往钟楼爬的时候。

    宫胤知道按照自己的计划,该上去将他拉下来。

    然而他伫立不动。也喝止了所有子弟的动作。

    “看着。”他道。

    一群龙家高手,笔直端立,目送那臣子走上死亡之途。

    明知放他去敲钟,会让计划增添变数,会导致落云变乱难起,也会给之后他们浑水摸鱼的离开带来难度,但是所有人都没有动。

    有一种执着和风骨,必须尊敬。

    气节如此,敌犹尊之。

    钟声响起。

    宫胤微微俯下身去。

    他不拜天地君亲师,不管敌友胜负,只为气节折腰。

    他身后,白衣人群如落雪青松,齐齐一躬。

    ……

    钟声响起,景横波听不见。

    她顺着地面一路滚,这地面和跷跷板一样,倾斜出极大的幅度,她眼睛盯着前方,葛芍刚才就是从这里滚下去的。

    然而随即她睁大了眼睛——前方是墙!

    一霎间她犹豫是跳起来逃走以免撞个头破血流,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咬牙撞上去?

    身后有人快速地翻滚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往墙上撞去。

    景横波来不及阻止,只从那淡淡的药味上,感觉到是耶律祁。

    就在两人离墙壁还有三寸距离时,那墙似乎感受到了震动,忽然向后一撤。

    景横波觉得自己像一堆被撮进畚箕的垃圾一样,给撮了进去。

    大荒各国王室贵族,据说都喜欢在家里安置各种机关暗道,设计方法各自不同,这是开国女皇传下来的习惯,女皇杀人太多,树敌太多,看似强大,终有不安,在自己的宫殿底下,挖了一座同样巨大的地宫。

    如今这条道路,和景横波见过的都不同,人家细长,它扁窄,像一个扁扁的布袋,将人往下收拢。

    景横波惦记着那句“总开关在地下,我要你们全死。”

    虽然她不认为葛芍的身份,足够她知道能够毁灭整个落云宫廷的机关核心,但对这两姐妹的深深忌惮,还是让她追了下来。

    事关重大,她的从属全部都在宫中,宫胤不出意外,也应该很快能完成要做的事情,回来找她,万一落云宫中真有什么毁天灭地的机关,伤及他们,那不是她愿意看见的。

    哪怕只有千分之一可能也不行。

    滚下去的时候是下意识,身子一倒她就开始后悔——她生龙活虎,总忘记肚子里还有一个。

    好在耶律祁及时抱住了她,将她护在了怀里,这暗道又是光滑平直向下,并无阶梯,倒不至于造成伤害。

    一边滚落她一边在想,什么东西能造成整个落云王宫的灾难?

    想想觉得不可能,这个时代并没有杀伤力过于强大的武器,但心中总有隐隐不安。

    葛芍到死都要跑进来,必然有其执念。

    忽然耶律祁身子一停,景横波也感觉到了地头,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堵墙,墙上一个转盘,一半青色,一半黑色,转盘上沾着血,应该是葛芍的血。

    很明显这是个门户或者说是机关,葛芍已经开门进去了。

    这门怎么开?

    景横波可以瞬移,但瞬移的前提是,她对所要去的地方有空间概念,能保证足够的存在空间。

    而这墙背后,哪些地方是实的,哪些地方是空的,她不知道。她的意念很难找到准确的落脚点,为了避免危险,就会在意识中先切断移动的可能性。

    景横波想了想,和耶律祁各自在顶部,选择了一个确保任何机关也无法伤及的死角,在地上找到了一截断木,她远远呆在死角处,操控着那断木,缓缓推动转盘。

    向左推,射出一堆毒箭。

    向右推,地面轰隆陷下一层,底下一层都是密密麻麻的蝎子毒虫。

    耶律祁一直凝神听着后头机簧动静,忽然道:“试试先左三圈,后右一圈,再左一圈。”

    景横波照做了,这回整个轮盘都弹了出来,将对面石壁砸个粉碎,又迅速弹了回去。

    只是这一霎间,眼尖的耶律祁,已经看见了里头机关的构造,迅速道:“左两圈就够了,再右一左一!”

    这回“咔哒”一声,轮盘一分为二,现出两个密道。

    密道方向完全相反,都黑沉沉的,看不出任何不同。

    景横波知道走错了密道一样玩完。

    耶律祁趴在地下,仔细听了一会,道:“左边密道有细微的喘息声。”又伸手拈了左边密道口处的一块泥土,那土颜色微深,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葛芍在左边。”

    道路很曲折,挖得很有些粗糙,完全没有王家密道风范,地面都没铺青石,也没有任何灯火,这种地道是不可能设置机关的,两人走得很放心。

    走过三四个弯之后,面前赫然出现一道石门,这粗糙地方出现石门很奇怪,那门也分外的厚实笨重。景横波看着这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门看上去不像是给人推开的,倒像是堵住不许人进来似的。

    随即她忍不住一笑,心想护宝笔记看多了吧?

    忽然她觉得有点光,仔细一看才发觉,石门的缝隙里,正透过隐隐的火光。

    她扒在门上看了半天,才看见里头空间颇大,就是一个空室,室内一个巨鼎,鼎上还古古怪怪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管子,鼎下风炉门火光闪动,显然已经点燃。隐约可以听见咕嘟咕嘟翻浆的声音。

    这一幕看起来像在炼药,难道是葛芍伤重,知道这底下有灵药,过来自救?

    鼎边一个人,穿着从头到脚的长袍,戴着蒙住整个头的面罩,整个人严严实实,像个移动的巨大坛子,如果不是因为她太虚弱,添火的时候时不时喘气几声,景横波简直无法确认那是不是葛芍。

    葛芍的这身严实装扮,和那根巨大的,明显通往上方的管子,让她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勒个去,这不会是啥生化武器毒气室吧?

    在这个时代,除了这玩意,还有什么能转瞬摧毁整座王宫的侵入者?

    “能不能推算一下,这管子出口位置应该在哪?”她悄声问耶律祁。

    耶律祁脸色也颇为凝重,闭目想了想,道:“应该是正对广场的宫门入口处。”

    景横波脸色变了。

    葛莲转眼就要进攻王宫,肯定是从正对广场的宫门进攻,宫内肯定要组织抵抗,几万军队都会聚集在那块地域,到时候万一裴枢宫胤等人被堵住,或者她的那群逗比来了兴致要参战打架,那么这些冒出去的毒气,就会杀伤她的同伴。

    而且她感觉,这封死在王宫地下的巨鼎,这整个的设计和安排,分明不是避难所,而是一块禁地。

    那么这散出去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也许比她想象得更糟糕——古代传播传染病的速度,向来非常惊人……

    耶律祁忽然开始撕衣襟,给她密密包住头脸,低声且快速地道:“我知道此刻我阻止不了你……答应我,不要呼吸,不要管葛芍,保护好自己,快速灭火,迅速离开!”

    想了想又加一句,“不管能不能灭火,你都得立刻回来!别犯傻!就算毒烟发散也需要时辰,他们未必在出口处,在外面也未必容易中毒,你在这里面才是最危险的!”

    景横波满眼感激,握着他的手道:“我以为你会装虚弱拖住我不许去的……”

    “我倒是很想……”耶律祁苦笑一声。

    他倒是很想拖住她,打翻她直接走,但总是不忍令她受伤。

    扛走她,真要出什么岔子,要她怎么度过这一生?

    “放心。”景横波拍拍他的手,闪身入门。

    下一刻她直扑那鼎前。

    然而到了面前她就傻眼了,鼎太大了,闪近了看才发现足有三人高。光三足就有她腿高,引燃的地方虽然在底下,火却已经上到鼎腹,鼎腹几分风门隐约火光闪动,还没靠近已经热浪滚滚。她闪身上去想开风门,还没站定就闷哼一声,猛地栽了下来,低头一看靴子尖已经烧没了。

    鼎身的温度已经极高,根本不能接近了。

    至于那管子,不用看,那比鼎还薄的管子,矗立在鼎中,直通上方,现在一定烫得直接可以炒菜,景横波贴上去,立刻可以变成烤横波。

    景横波一挥手,匕首飞起,猛割那管子,然而除了闪现几抹火花之外,连个印子都没瞧见。

    这整个鼎浑然一片,她竟然没有办法攻破。

    身后传来伴随闷咳的格格笑声,葛芍慢慢挪了过来,头罩里的声音嘶哑难听,却满满快意。

    “……想灭火?此刻火在鼎中,你要不要钻进去灭啊?”

    景横波紧紧盯着她,葛芍的眸子,满是将死者的疯狂,和即将报复成功的得意。

    “他们都会在宫门口,她会在宫门口,她说过有朝一日不再被人压迫,一定要带领大军,走上城楼,好好俯瞰一次落云……现在,她、葛深、整个王室、整个朝廷、还有你们这些敢和我作对敢害我的人……统统要给我陪葬!陪葬!”

    空旷地室内回荡葛芍嘶哑疯狂的笑声。

    此时,鼎中火焰伴随着葛芍诡异的眼神闪动。

    此时,那咕嘟咕嘟翻浆的声音更明显,隐约有一些液体流动的声音出现。

    此时,裴枢等人从宫内向宫外,宫胤从宫外向宫内,都正向着宫门方向聚拢。

    ……

    ------题外话------

    今天估计又有人会说凑字数。

    一本合格小言,似乎该围绕男女主各种情爱狗血,配角们和感情无关的故事,都不值得大书特书。否则就是灌水。

    然我总不甘,不是不甘心做小言,而是写到这种情节,总不甘心草草一句带过。

    自小一直崇敬那些风骨铮铮、气节凛凛的青史豪杰。将士赴难,视死如归;大夫身殉,与国同休。

    是热血,也是情怀。

    多年后做作者,写着狗血小言,却仍时不时想要拔高文本,拓展视野,触历史,刻浮生。

    于是会有千金笑里,成王妃高楼架薪自焚,骨灰遍洒故土,引尧国风云奔涌。

    于是会有今天,三千字写落云部一个打酱油的臣子,以命击钟。

    这是内心深处的“道”,无论走在怎样的路上,不忘书写。

    谢谢大家成全我的热血和情怀,让我“灌这一次水”。

第六十九章 最后的疯狂(二)

    宫门广场前钟声回荡。

    很快冲进来大批衣衫不整,帽歪靴丢,气喘吁吁的大臣。

    诰钟响十万火急,都是家国生死存亡大事,所有人冲进来时都脸色煞白,有人直接是从马上跌下来的。

    一到广场,臣子们却都傻住了。

    原以为此刻王城,定然烽火一片,兵甲连天,谁知道一片平静,月光如水。

    忽然有人道:“快看!”骇然对广场边一指。

    众人转头,就看见钟楼之上,人影晃荡,那般僵硬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死人,有人“哇呀”一声,向后便退。

    有胆子大的人,心中隐隐觉得不祥,上前几步细看,道:“那边挂着血书!”

    众人又惊又不安,正要上前,忽听蹄声震地,回头一看,大批黑压压的军队,已经出现在街口。

    军队自然是葛莲率领的,她一眼看见广场上一百多位大臣,不禁一惊,随即发现大臣后边并没有军队,宫门也并没有开启,顿时大喜,心知御卫营还没来得及赶到,立即让将士先封锁广场周围街道,自己单骑上前。

    那边大臣看见军队到达,也是震惊不安,落云大相首先上前,看见最前面的竟然是葛莲,不由怔道:“莲公主?您如何深夜来此?还带着这许多兵将?未得王令不得带入广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奉王世子令,率军勤王护驾!”葛莲厉声道,“丽妃挟持大王,重伤王世子,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谋权篡位!王世子令忠仆夜送宝印于我,令我急调五城兵马司及京卫营救驾!诸位臣工,大王有难,被囚宫中,还不速速与我一同前去营救!”说完取出宝函,对众人一晃。

    火光下宝函宝石熠熠耀眼,众人都认得宝函制式,倒吸一口冷气。

    诸大臣都住在附近,靠近东宫,自然察觉到今天东宫内部的不对劲,只是葛深封锁消息,他们并不知葛蘅已死,如今听葛莲说法,倒是完全对得上,大部分人当即信了,怒道:“那妖妃!早说她必然狐媚误国,大王偏不听!”

    “走,我等虽为文人,当此国难,不可自惜此身!勤王救驾,诛除妖妃,匹夫有责!”

    文人有时候热血起来,比武夫还冲动易怒,一声出而百声应,当即便有一大群大臣,捋起袖子挥着拳头,要加入葛莲的队伍,有人已经去呵斥宫门护卫,让他们速速开门,因为“内宫有变,不可耽搁。”

    葛莲唇角浮起淡淡微笑,笑意温和,掩不住眼底轻蔑。

    这些读书读痴了的士大夫,骨子里都是一群套上笼头便乖乖乱转的傻驴,说几声风骨,道一句大义,就可以骗得他们前赴后继,尸骨垫地,到死,还以为自己坚持的是正道,死犹英雄。

    想到可以裹着这群大臣做人质叫开宫门,她笑得更愉快了。

    真是天助我也,瞌睡就有热枕头。

    那一群大臣正要跑过来。

    忽然人群后方有人大叫道:“看那个血书!”

    众人纷纷回头,就看见那挂在钟楼栏杆上的血书,忽然飘了下来,有人拿在手里,读道:“诸位当心,葛莲谋反……啊?”

    一时广场上猛地一静。

    葛莲脸色唰地一白。

    不得不说柳元,思虑周密,临死绝笔没有长篇大论,直接凌厉,开头就直指真相。

    众人被震住,下意识继续读道:“刑司柳元,以命告诸同僚。王世子已薨,葛莲公主偷取世子宝函,急调五城兵马及京卫大军,矫言伪饰,意图冲击王宫,挟持大王,趁乱袭杀丽妃王子,夺取大位。葛莲枭竸之心,行大逆之举,谋刺世子在前,栽赃女王于后,挑拨王室,祸乱落云,今有王世子临终绝笔墙为证……宫门长闭,告警不得,柳元诰钟悬尸,以命击之,诸我臣工,勿释奸雄!绝笔于此,家国且付,柳元顿首。”

    一段话读完,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死灰色。

    有人颤声道:“那面墙……”

    众人转过眼光。钟楼底部端端正正放着那面墙,上面的血字颜色已经发褐,柳元心细,还做了个记号,直指血字下方的莲花记号。

    落云大相毫无血色的脸凑近去,仔细看了看那莲花,苦涩地道:“这墙,是王世子寝殿窗下的墙……”

    王室所用之物都有规制,不同的砖在不同的窑烧制,王世子寝殿所用墙砖青灰色,出自名窑“龙青”,每块上都有小小五爪螭龙标记,是仿冒不来的。

    何况这些重臣,对王世子的字也熟悉得很,就算觉得略有区别,那也不过是因为临死时写在墙上自然字迹有些不同。

    众人僵硬地围观了那墙面一阵,又抬头看看钟楼顶,此时风已歇,钟声终于停下,垂挂在钟摆上的柳元,脸直直地垂着,似犹自目光严厉,狠狠逼视。

    落云大相慢慢转过身来,沉声道:“退后,不要靠近叛军。”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一直注意着他口型的葛莲微微一晃,随即眼底凶光一闪。

    文臣们默默集合在一起,开始往宫门前退去,守门的侍卫见势不对,已经飞快向首领报告,请示处理方法。

    大臣们一直退到守正门的侍卫们面前,排成几队,落云大相站在最前面,道:“钟声已响,如果大王无恙,一切都是葛莲谎言,大王就一定会出来。我们不能跟着她走,守在这里等待大王便好。”

    “葛莲公主,”副相道,“夜半挥师,包围王宫,非臣子可应为。你也许受了奸人挑拨,误以为大王被制,心急救大王,才贸然调兵前来。此时收手,犹未晚也。我等商量着,要在此处死守宫门,相信大王一定会安然出来,葛莲公主如果信我等,信大王,不如斥退军队,驻扎宫外,和我等一起守宫门如何?”

    “然也。”大相立即道,“公主也是受奸人蒙蔽,心忧大王安危,才出此下策。只要公主伴我等一起守门,等到大王出来,我等定会在大王驾前为公主剖明心迹,公主放心便是。”

    大相副相,都是宦海老臣,知此时千钧一发,杀机一刻,如果能稳住葛莲,令她悬崖勒马,自是最好不过。

    葛莲在马上,盯着两个老臣,眼底光焰一闪,尽是熊熊愤怒。

    那该死的柳元!

    这该死的群臣!

    居然在这节骨眼上,泄露消息,临门一脚,踢中她要害。

    都到这时候了,这两只幼稚的老狐狸,还想骗她束手就缚。她要真喝退军队,和他们呆在一起等葛深出来,明日这宫城之上,高悬的就是她的脑袋!

    群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这群老臣,还在希冀自己的“三寸莲花之舌”,能让莲公主悔过自新。

    葛莲忽然格格一笑,俯低身子,悄声道:“诸位大人,有句话,不知你们听没听过?”

    众臣诧异地抬头望着她。

    “有没有人告诉你们,”葛莲悠悠地道,“这世上,敢造反的人,也许未必最聪明,但一定是最大胆、最凶狠、最敢作敢当的人?”

    众臣望着她寒意森然的眼睛,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想起这位公主平日的温柔和善,一时恍惚,觉得面前仿佛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落云大相皱眉盯着她,“最大胆最凶狠又怎样?色厉内荏而已!我就不信你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青史刀笔,千古骂名,不惧王法森严,弃市戮尸!”

    “你都不惧,我惧什么?”葛莲语气悠悠,忽然闪电拔刀,一刀刺进了大相胸膛,“给你看看什么叫大胆凶狠!给你看看到底谁色厉内荏!我就不信你们对兵甲刀枪,人命威胁,真的不惧生死,死守宫门!”

    “嗤”一声血泉如飙,溅了葛莲一脸,葛莲冷笑抹去,劈手抓住瞠目指着她缓缓倒下的大相胸口衣襟,一团手帕先塞住了他的嘴,笑道,“老货,不识相就先上路!”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震惊太过,反而忘记发声。

    葛莲格格一笑,曼声道:“五千宫卫,对我两万大军,谁胜谁负?已经死了两个,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当真要拿这把老骨头抵挡我铮铮铁骑?也罢,本公主心地慈悲,给你们一个机会,我数三声,三声之内,自动退开,我便保证不伤你等性命。”

    她策马行走两步,群臣缓缓向后退,眼神畏惧,葛莲眼中闪过得色。

    数三声是假,威胁造势是真,只要此刻吓破这些人胆子,她便可长驱直入。

    她进一步,众人退一步,眼看排成的队列,便要不成模样。

    忽然风又起,钟声再响,众人头一抬,就见柳元尸首,悠悠晃晃撞在钟上。

    这一霎的钟声,撞入心扉。

    前有人慷慨赴死只为一声报信,今日他尸首之下,面临一女子威逼,群男子有何面目退之!

    “一。”葛莲平静地道。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

    葛莲一怔,厉声道:“二!你们真的不要命了吗!”

    又有人上前一步。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前来。

    葛莲眼中涌起怒色。

    今夜如此不顺!

    她嘴唇蠕动几次,几次都没能将那“三”字说出口。

    人越来越多,畏惧的,不畏惧的,在同一种热血氛围下,不能退避地走上来,一众瘦弱文臣都将胸膛挺起,直直站成一排,“一介女子,竟想牝鸡司晨,有我们在,休想再进一步!”

    葛莲抬头看看天色,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她眸子一分分冷下来,退后一步,对身边亲信护卫们,使了个眼色。

    护卫们会意,忽然上前,解下身后布袋,冲入人群,一阵乱撒。

    袋子里都是些石灰焦炭,葛莲手下什么人都有,什么手段都会使,这些东西,原本是准备拿来攻城用的。

    此刻忽然撒下来,众人都猝不及防,胡乱遮挡着,还是被撒了一身的黑灰白灰,顿时衣衫狼藉,面目模糊,辨不清模样,也看不清前方。

    那些东西里还掺杂了一些呛人的粉末,大臣们觉得嗓子火辣辣的,不住咳嗽,声音一时也发不出来。

    葛莲的护卫,再将那些人外袍扯掉,能显示身份的玉带官帽等等都扯掉,才冷笑着退了开去。

    葛莲手一挥,带着众人后退,微笑道:“且等着,马上就有好戏了……另外提醒一下你们,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众人模模糊糊看见她后退,都骂道:“贱婢,你现在反悔也来得及……”

    葛莲不理,带着人一路后撤,一直驰到街口,对等在那里等候下一步指挥的军队道:“大王果然被挟持了,现在宫门口有一批丽妃的探子,诸将,请随我一举歼灭之!”

    将士轰然听令,提枪上马,冲入广场,果然看见一大群人挡在宫门口,个个形容狼狈,嘴里大骂叛军,眼看他们堵死宫门口,顿时狂驰而入。

    领头将领还有些犹豫,“是否一次冲锋?”

    “救大王迫在眉睫,再耽搁不得,一鼓作气方好。”葛莲答。

    万蹄奔腾,踏破广场。

    葛莲冲在最前面,对着最前面一人曼声道:“现在跪下求饶还来得及……”

    “呸!”回答她的是一口满是黑灰的唾沫。

    葛莲微笑。

    奔驰的骑士,在这样短的距离之内,无法控制速度。

    碗大的马蹄翻飞,踏碎月色,转眼踏至人群头顶。

    “恢律律”长嘶不绝,烈马撞入毫无遮挡的人群,带来一阵瘆人的骨折筋碎之声,惨叫和狂嘶搅成一锅乱粥,乱粥里翻开淋漓的血色。

    只一照面,最前面一排文臣,便成了一摊碎骨血肉,剩下的人因为冲撞,也多有伤损,葛莲在人群中微笑,半边脸血迹斑斑,半边脸如月洁白。

    月下血迹殷殷,惨景惊动宫城守军,锣声急响,步声杂沓,宫内已经有了大批动静。

    “攻!”

    葛莲的声音在一片惨呼中依旧清晰,她染一身血,凝视着剩下的那些人,微笑如狞笑。

    剩下的人,依旧没有逃。

    他们挪动着,爬着,和先前在楼梯上爬着去撞钟的柳元一样,艰难地再次聚拢在一起,再次挡在了宫门前。

    葛莲脸色有一瞬的白。

    钟楼上是一个人的气节,宫门前是一群人的气节,一个人的气节唤醒了一群人的气节,这一刻的风骨不屈,是摆荡大地的风,浩浩掠过所有人心头。

    烈马难勒,又一批骑士无法控制地冲了过来。

    死亡越来越近,那群受伤跪坐却依旧脊背笔直的文臣,睁大被迷住的眼睛,静静地等待。

    不知谁喉咙恢复了一些,忽然有人嘶哑地大喊一声,“愿天佑我大王,天佑我落云!”

    “咚。”一个响头,对着宫门重重磕下。

    一静之后,众人嘶哑的喊声齐齐响起。

    “天佑落云!”

    “咚。”

    宫门之前,或苍老或乌黑的头颅,沾血的头颅,重重磕上青石地。

    染一地殷殷血,那是留名青史之血,大荒历史上未曾有之群臣共赴死之血。

    “臣等拜别!”

    浩然之呼,震天际霾云裂一线,霾云残月,映照领头将士惊骇的脸,到此刻他们终于察觉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

    “轰。”

    人群如血色的潮,被黑色的蹄和巨大的马身,高高撞起,飞在半空,再重重撞上深红的宫门,轰然闷响里翻开血肉的浪。

    最后一刻群体沉默的死亡。

    最后一刻鲜血浸透了王国。

    这一刻葛莲大笑,状若疯狂。

    “杀吧,杀吧,一战灭全朝,你们不反,也得反了!”

    这一刻宫门被撞开,一大群人首先扑出,人群中有一人看见这一幕,蓦然呆住。

    “……我的望气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死气!他们真的全是死气!天啊!”

    ------题外话------

    ……

    又没写到要写的内容,开了一下午的会。

    不过还是厚着脸皮拉个票,别紧张不是月票,是什么选掌门的票,我承认我是被“掌门”两个字吸引的,简直了,这个词儿对从小就做武侠梦整天幻想自己会飞上大学最爱打沙包舞枪弄剑的女汉纸诱惑力无比大好么?做梦都想当武林盟主呼风唤雨采阴补阳好么?不能穿越回古代当一回掌门,现在扮家家做一回也好呀。

    哪,规则呢,1到6月订阅满三十元的读者,都有票可以投,登陆电脑端,首页大封面上面小喇叭有个“2015类别掌门人”评选,点进去,第一个穿越类,第一个就行了,千万别手滑哦。

    俺要当掌门!俺要当掌门!俺要当掌门!重要的事说三遍!

    来吧我的侠女们,咱们成立个采阳补阴平沙落雁看尽天下小鲜肉派咋样?

第七十章 一霎咫尺,一霎天涯

    “你们都给我陪葬!陪葬!”葛芍在地下鼎炉边转着圈,打着滚,披发狂笑,对着虚空指指点点,点着那些在这里或者不在这里的敌人们,“葛莲!大王!女王!还有你们!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爬高踩低见利忘义之徒,在这巍巍宫廷里呆得舒服吗?让你们马上就葬在这里,尸骨和皇宫泥土混在一起,被万人践踏好不好哈哈哈……”

    景横波围着鼎炉转,寻找着缝隙,狠狠瞪她一眼,所有将死之人都是疯子,她大概是被葛莲逼疯的吧,口口声声忘不了葛莲,真是相爱相杀的一对。

    她早就知道这一对利欲熏心城府深沉的姐妹,看似好得穿一条裤子,其实只要有利益冲突,迟早分崩离柝,自相残杀。

    所谓姐妹情深,不过自我麻醉,岂不闻防火防盗防闺蜜?

    她忽然目光一凝,发现有一处风门,没有扣严,隐隐翘起一角。里头的火已经减弱,更多是用小火在焖烤,以便向上散发烟气。

    她盯着那门,看看葛芍,猛地咬了咬牙。

    葛芍还在又笑又骂,声音渐渐嘶哑,忽觉身边风过,景横波已经抓住了她胳膊。

    葛芍瞪着她,想甩甩不开,低头去咬,被景横波拎着头发狠狠拽起脑袋,也不由她说话,拖着就往鼎炉前走。葛芍挣扎,双手乱挥乱扯景横波衣裳,奈何被拽得头皮剧痛,啊啊惨叫。

    景横波一直拖着她到那没关严实的风门前,抓着她的手,往上一举,猛地抓住了风门的边缘。

    “啊啊啊啊啊……”葛芍的惨叫撕心裂肺,一股骨肉烧焦的气味冲鼻而来,景横波个子比她高,踮着脚抓着她的手狠狠一拉风门边,咔擦一声风门拉开,与此同时景横波猛地偏脸,躲到巨鼎一侧,风门里的热浪扑过来,葛芍的头发眉毛顿时没了,滚烫的黑灰扑了满脸,她张开嘴,要惨叫,却吸进一肚子的灰屑,她颤巍巍地抬手还想捂住鼻子,手一抬已成白骨,皮肉被烫得整块整块掉下来。

    景横波咬着牙,她已经做的事很残忍,她要做的事更残忍,但她不得不为。

    无数人的性命,总重过这个女人的一条贱命。

    风门一开,热浪滚滚,整个室内温度顿时上升十几度,一些碎屑烟灰扑出来,空气污浊得令人难以忍受,景横波呼吸急促大汗滚滚,几乎看不清面前景物。外头耶律祁在焦灼地拍门,要她开门,景横波哪里敢开门放他进来,这里情况这么糟糕,耶律祁中毒已深,不能再雪上加霜。

    她手一挥,虚空抓住了瘫倒在地不住颤抖的葛芍,闪电般往风门里一塞!

    鼎炉里头隐约一声不似人声的闷嚎。

    嚎叫只半声,戛然而止。

    里头温度太高,一触即死!

    妄想让人陪葬于王宫泥土中的人,首先死于王宫泥土之下。

    葛芍不算太瘦弱,偌大的人体死死塞住了炉膛,甚至连风门都堵住。炉膛里的暗火,顿时被压灭。

    咕嘟咕嘟的声音立即小了许多,景横波抬头看看那管子,她不知道那气体是什么,不知道气体散出去多少,但时间上算,还来得及。

    希望宫胤他们,能早点发现。

    四周灰蒙蒙一片,她勉强凭着记忆闪出地室。

    一脸焦灼苍白的耶律祁,看见她就舒了一口气,再一眼又大惊,“你身上……”

    景横波看看自己,身上沾满了黑黑黄黄的灰尘烟屑,一身的狼狈。刚才那一霎风门开启,她虽然避开了脸,但人不得不离鼎炉很近,那些鼎炉中的灰尘,不可避免扑了她一脸一身。

    虽然耶律祁帮她用布包满了头脸,但布料也有缝隙。

    景横波“嗯”了一声,忽然软软倒了下来。

    耶律祁赶紧接住,急急地就要拍她身上的灰,景横波费力推开他的手,“……别拍……我刚才看见鼎炉上端有各种衣物残片和人骨鼠骨……别碰……找水冲洗……”

    耶律祁如遭雷击。

    那句“衣物残片和人骨鼠骨”,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懂。

    深藏于地下的绝不会是正常人的骨头衣物,那必然是疫病死亡者的尸首,鼎炉是用特殊的方法烘烤,将疫气散发。

    这是人人谈之色变、几无救治之法的瘟疫之毒!

    景横波此刻也明白过来,不住苦笑,难怪葛芍敢说要所有人陪葬,这东西散播出去,要整个落云城死光,在这个时代,也不是办不到的!

    她此刻身体忽冷忽热,头晕目眩,力气似忽然被从身体里抽干,自知不好。勉强抽开耶律祁的手,笑道:“……包得严实……不至于……我有点累,在这里先歇歇,你先走吧。”

    耶律祁半跪在她面前,凝视着她,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景横波一惊,立即挣扎,“别碰我!放开!不然我呼你了!”

    耶律祁似没听见,只紧紧地抱住她。

    他的声音轻而软,听在她耳中却字字清晰。

    “做不到的事,别说了。正如你做不到不救我,我也做不到,在这个时候抛下你。”

    他这一抱,景横波身上尘屑顿时沾他一身,景横波变色去拂,手又被他抓住。

    “我会瞬移呢……”景横波勉强笑着推他,“比你快。只是一时有点累,让我歇歇不成?”

    “我们出去再歇。”耶律祁转过身,将她背起,景横波还要说什么,他忽然笑道,“我也中毒已深,能不能活还未可知。横波,你的一辈子只会留给宫胤,现在,留这短短一段时光,给我这个将死之人,都不行吗?”

    景横波垂下眼睫,待要出口的万千劝解,都化作心底一声叹息。

    耶律祁从不强硬,却总有办法击中她最软弱不忍之处。

    他并未第一眼爱上她,却在之后的时光中渐渐为她回首,这一转身就是一生,就是一无所有。

    因为她,他失去了尊位、家族、安定尊荣的生活,乃至现在的健康。在遇见她之前,他还是帝歌叱咤风云长袖善舞的左国师,他本可以这般光鲜从容下去,他本有机会在宫胤萌生退意时趁乱而上,一手攫取大荒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他舍得下、放得开、忘却她。

    然而此刻,在这阴暗污浊的地下,久别重逢的他,苍白着一张脸,只要求最后一段时光的相守。

    她只能以沉默回答。

    那就这样吧。

    可能已经染上要命的病,耶律祁又不可能丢下她,她最后,也只能拖累他了。

    忽然隐约听见里头声音震动,地面也似在微震,景横波喃喃道:“不会是要爆炸吧……”

    那鼎炉虽然设计古怪,但似乎并没有机关,按说没道理爆炸。

    “不管怎样,走!”耶律祁背起她,向前狂奔。

    身后震动越来越烈,耶律祁背着她飞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转眼射出几丈,刚转过一个弯,便听身后地室“啪”一声裂响,像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刺耳尖锐,景横波回头,就看见不知何时,那紧闭的铁门已经被撞得变形,凸出长长的一大块,那造型,竟然像是被一个巨大的管子给戳出来的。

    她一时不解,要爆炸也是鼎炉爆炸,管子怎么会飞出来撞坏铁门?

    但此时不及多想,鼎炉如果爆炸,导致塌陷,两人就会被生生埋在地底。

    耶律祁也知道利害,身影如电光掠过,甬道里此时一片黑暗,两人跑了一阵,忽然觉得这道似乎比来时长,再回头看时,这道路好像已经不是先前那一条。

    黑暗中跑岔了?

    两人面面相觑。

    耶律祁毕竟重伤未愈,还是先前靠那些药支持了一阵,此时一停,顿时接续不上,景横波听着他压抑的喘息,急忙从怀中掏出先前收起的药,又道:“歇一歇吧,这么远,就算爆炸,也伤不着咱们了。”

    耶律祁也不客气,接过她手中的半只何首乌,好在景横波收得严密,药物被布包住,丝毫没有污染。

    他撕下内衣,将何首乌再擦了擦,包住手一分为二,递了一半到她唇边。

    景横波也吃了,虽然决定要拖累他,但能少点拖累也好。

    两人靠坐在潮湿的土壁上,恢复体力,忽然听见脚步声传来。

    ……

    时辰回到一刻前的宫门前。

    宫门前群臣的鲜血,将汉白玉石阶染遍。

    只这一闯,落云死一朝堂,塌半江山,便纵重新收拾,也必元气大伤。

    纵马的带兵将领,看那一地残肢断臂,隐约察觉不好,然而葛莲在他身边阴测测地道:“是非对错,此刻难道是较真的时机吗?此时较真是非对错,如果真错了,还会有好下场吗?”

    将领们一呆,想到事已至此,如果踏遍的真是落云重臣,此罪株连九族,绝无可恕。整支军队都已经被逼上绝路,不搏一搏,就算此刻放下武器,等来的也是家破人亡结局。

    还不如蒙头向里闯,此时己方人数多胜算大,赢了开新朝有从龙之功,输了也不会有更坏的结局——一个死字而已。

    此时士兵尚未明白过来,将领们心里终于灵醒,但便是此刻恨毒了葛莲,也只有一声不吭咬牙,跟着向宫门内闯。

    宫门此时已经被撞开,守门的人看见底下群臣被践踏,怕再不开门担上干系,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慌忙开门,直接导致叛军一拥而入。

    此时葛深已经带人冲到宫门前不远处,看见这种情形,脸色大变,宫卫首领急令退后结阵,保护大王。

    此时裴枢等人也已从宫内冲出,正遇上两边军队撞上,裴枢急着找景横波,无心恋战,只将自己这一群组成战团,护着丽妃且战且走,寻找着丽妃所说的出口。

    会望气的方诚,也是在此刻看见宫门口遍地尸首,震惊之下竟然热泪滚滚——哭的不是死节的群臣,而是自己的本领没有错。

    此时葛深悲愤莫名,隔着宫门和军队,看见自己的重臣一战死尽,看见自己的女儿挥兵相向,口口声声,“大王被叛军裹挟,容我来救!”,看见自己的军队举刀相逼,要求“交出大王”,自己的宫卫寡不敌众,节节后退。

    葛深老泪纵横。

    心疼这满地重臣,很多人跟随他不下十载,今夜若非他们以肉身对铁蹄阻住宫门一刻,也许不等他这里聚集宫卫迎战,叛军已经冲进了宫廷烧杀抢掠。

    心疼自己的女儿拔刀相向,自小心知她心性深沉野心极大,防着防着十余年,到最后还是眼见白莲花如血罗刹,狞笑阵前。

    心疼自己一时之失,竟然让落云生生遭受浩劫。此刻悔断了肠子,不用想也知道,事情演变成这样,必然有女王的原因。一夜间巨变如此,这推手是谁,自然是昨日号称去“洗冤”的白衣人,只一人翻云覆雨,算尽人心,一夜之间死群臣,乱宫门,迫使父女拔刀相向,连他这个安坐王位的大王,此刻也面临人生最危急时刻,风雨飘摇。

    此时身在乱中,犹自困惑难解,忍不住一遍遍想,那是谁,那是谁?

    白衣人影一遍遍脑中闪过,高颀、修长、笔直、步姿疏离而平稳……

    忽然一道人影自记忆中电般闪现。

    大典之上,红毯之间,缓缓行来白色人影,于万众目光中从容拾阶而上,姿态疏离而平稳,偶尔清凌凌眼光一掠,全场人呼吸一窒,似心头下了一阵冰雪。

    他立在台下一侧,只看见那人如天神雕塑的侧面,高高的衣领,衣领上淡金珍珠熠熠。

    两条人影缓缓重叠……他浑身一震,猛地吐出一口长气。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想明白了却更觉摧心。

    记忆中的熟悉本是命运好心的提醒,然而他心性浮躁,生生错过。

    葛深蓦然抬头,四面张望,目光没有寻找到女王和宫胤。

    但他犹自不死心地狂喊起来。

    “陛下!国师!是葛深有眼无珠,冒犯贵人!求你们看来同为大荒一脉份上,看在落云也是帝歌忠心臣属份上,看在落云若乱,伤的终究是我大荒宁静份上,谅我一次,帮我一回!”

    “求你们,谅我!帮我!”

    葛深的喊声令将士们面面相觑,担忧大王是不是受不了刺激,发了失心疯。

    对面的葛莲一惊,陛下她知道是谁,可国师?

    她只愣了一愣,便反应过来,脸色一变,急令,“冲!”

    此战犹有变数,不能再耽搁!

    “那是大王!”京卫将领变色。

    “若我今日得胜登基,明日你们便是大相副相。我以性命起誓,保你家族世代荣华不替!”

    一瞬咬牙之后,攻击令响起,鼓声三擂,擂一霎宫门战火。

    葛莲眼底森然笑意,宫门后地方狭窄,仗着人多,几个冲锋便可以冲散宫卫结阵,杀了大王。

    马蹄滚滚向前,踏在青石板上起断裂之声,葛深的喊声还在继续,纷乱中听来凄惶又坚定。

    众人都当他此刻受刺激太过,失心疯了,也不管他说什么,纷纷急道“大王莫喊了!臣等护你先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国师!”葛深一边被护卫们裹挟着往宫内退一边拼命伸手叫喊,“今日深若能得您护此残躯,铲除叛逆,必立下死誓,落云生生世世是女王陛下忠心臣属,落云一半军队矿产,献于女王驾前,落云世代王者承继,需得女王及其后代同意。若违此誓,我落云至此而绝,葛氏代代男为奴女为娼!”

    喊声凄厉,在纷乱两军前回荡。

    宫门外,广场边,一条必经道路之前,白衣人影静静负手而立。

    他身后,整条街道,在这盛夏天气,竟然被冰雪覆盖,光溜溜硬邦邦一大片。

    冰雪之上,一队军队,在艰难地跋涉,他们的皮底靴,在这样的坚冰之上十分打滑,走两步滑一步,身上的薄甲武器,在冰面上撞击得叮当作响,常常被冻住。

    一大群龙家子弟乐呵呵托着下巴看着,对自家合力营造的冰街感到满意。

    赶来的军队是御卫营,王城的戍守卫队,本来来得及拦截葛莲的,却莫名其妙在盛夏天气遇上一条溜滑的冰街。

    葛深的叫喊隐约传来。

    宫胤沉默,直至听见最后葛深的誓言,忽然道:“撤冰。”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白影纷纷闪动,片刻之后冰屑纷飞,地面出现两条已经无冰的深沟,士兵们急忙踏沟而入,奔向广场。

    这支军队一赶到,登高而望的葛深护卫便已经看见,急报之后葛深大喜,急令打旗号发烟花,召唤这支军队“勤王救驾,铲除围攻宫门之京卫大逆。”

    葛莲感觉到后方队伍骚动,看见那支军队忽然出现时,脸色唰地惨白。

    这时机来得太不巧了!

    己方还没擒下大王,没有占据宫禁,一半宫门外一半宫门内,如今宫内对峙大王亲卫,宫外遇上御卫营,前后夹攻!

    这谁,掐时机如鸣琴,起承转合,步步都在他指掌间!

    “聚拢!合军!先猛攻宫内,拿下大王要紧!”她厉声喊,满额汗水,发披于面。

    几条白影从她身侧掠过,宫胤放弃阻拦之后,便直奔宫门,越过交战得一团混乱的落云军队,迎上还在焦灼寻找的丽妃等人。

    此时裴枢等人在宫门西侧,一处照壁附近转悠,丽妃满头大汗,四处乱转,不住叨念道:“在哪呢……在哪呢……时日太久真是记不清了……”

    “快点!”裴枢不耐烦地催促,如果丽妃不是女人,他大抵早已鞭子抽了上去。

    “底下到底有什么?”天弃问。

    “我不知道。”丽妃抹了抹额头的汗,“只隐约听大王说那屋子是重地,不允许人进去。大王对此很是禁忌,有次我趁他喝醉问起此事,他说那里万万碰不得,不是什么藏身逃难之地,是留着万一落云部遇上极苦困糟糕境地时,才会打开。他还说什么浮水部再敢玩花招,不惜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当夜他酒醉,带我夜游宫禁,曾经醉醺醺指着这方向对我说过,说开口就在宫门处,谁也别想践踏他落云宫廷的土壤,要他们只能进得这门,就永远魂守落云宫门……当时隔得远,隐约记得那里有一丛芍药,如今那花在哪呢……”

    拥雪忽然上前,默不作声在四面寻寻,指着照壁后方,靠近一方池子的一丛花树,道:“这里。”

    丽妃过去看,并没有看见芍药,对四周地形看了看,喜道:“像!应该是。”

    “你怎么看出来的?”天弃问。

    拥雪脚尖拨了拨树下草丛,那里隐约露出移栽痕迹,还有一些芍药花的断根残枝残留。

    众人急忙动手开挖,都是高手,干起活来神速惊人,不一会儿就现出一个洞口,丽妃凑过去看了看,道:“似乎有根管子……”随即惊道,“好热!”

    她猛地向后退,退开时众人看见她一脸黑黑黄黄的灰,与此同时洞口一股异味传来,说不出的腐臭难闻,裴枢离洞口近,闻见气味脸色一变,劈手便将凑过来看的拥雪推到一边,众人纷纷后退,七杀里最擅医术的司思和那个小医圣司容明,同时惊道:“这味道不对!”

    “砰。”一声响,众人回头,就看见丽妃已经栽倒在地,脸色青灰。

    “退后!退后!”司容明大呼,“这可能是疫病燃烧的浓烟……”

    没人退后,众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裴枢撕下衣裳捂住口鼻,就要往管子里跳。

    白影掠来,一把拉开了他,裴枢回头,看清来人,眼眸瞬间瞪得通红,“你!”

    宫胤甩手把他扔到一边。

    裴枢扑过来,“景横波在下面!”

    “我知道。”宫胤不理他,伸手召唤自家子弟。

    “这不是邀功卖好!救人你也要抢!”裴枢大怒,脖子上青筋别别地跳。

    “我倒不介意看你烧成人干,就怕她上来看见恶心着她。”宫胤头也不回地答。

    裴枢怔了怔,探头去看,才注意到那管子微微发红,还没靠近一股热浪,很明显已经被烧烫,自己如果真的跳下去,人干也好,焦炭也好,免不了。

    他眨眨眼,有点不能接受——不知不觉,欠了宫胤救命之恩?

    宫胤蹲在管子边,默默感觉了一会,吁口长气道:“她不在下面……但应该不远。”随即召唤子弟们,屏住呼吸立在洞口边,“冰封,同时,一、二、三!”

    白光如电,气温骤寒,龙家子弟掌心飞冰溅雪,团团射向那管子。

    一团冰雪,首先封住了管子出口,让那些能传播疫病的烟气尘屑无法散出。随即冰雪向下延伸,冷热交击,管子不断发出嘎吱裂响,砰砰砰砰震动声不绝,忽然地底砰一声巨震,又是“当。”一声大响,声音震得众人心中一跳,脚下不稳退后一步,听见宫胤道:“管子断了。”

    随即龙家子弟齐齐动手,将残留的管子上半截从地底拉出,小心地避开众人放在一边,众人看见管子里全是冰雪,裹着一团一团的黑黄物事,再回头看看被喷了一脸的丽妃,此时脸面青紫,呼吸微弱,眼看着竟然不行了。

    众人心中发冷,又焦灼万分——景横波也许就在下面!

    裴枢耐不住,第一个跳下去,一下去倒抽一口冷气。

    他看见了整个地室,此刻满是碎冰乱雪,同样裹着一团一团黑黄物事,那截管子撞在大铁门上,此时滚落一边,屋子正中一只巨鼎,还连着半截断管,整个地室,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裴枢呆了呆,先庆幸景横波不在这里,随即庆幸来的是宫胤,如果不是他家人的冰雪系内功,其余人的武功很难迅速降温,弄断管道,包裹隔离毒性物质。以冰杀毒,很快将这里变得安全。他们武功再好,奈何不能克制高温隔绝毒物,只能要么将出口堵死,要么自己跳下去被这些毒物沾染。

    身边凉气一盛,宫胤已经落了下来,一眼扫遍室内,走到鼎边,忽然弯下身去,捡起了一片布片。

    裴枢刹那间感觉到室内的气温又冷了几度。

    不想和宫胤说话,他还是忍不住问:“怎么?”

    宫胤不答,猛地将手中布片抛开,快步走向铁门。

    裴枢看见他脸色极为难看,扑上去抓住布片,一眼认出是景横波衣裳残留,又倒吸一口冷气。

    她来过这里!

    她什么时候来的?来的时候这鼎炉有没有烟出来?

    鼎炉半边风门开着,就在宫胤那个方向,他刚才没注意,此刻一转头,忽然看见一只人脚,从风门边缘伸出来。

    说是脚已经不像脚,一团爪型焦炭而已,裴枢这种杀人无数的魔王才能认出来,他凑到风门边,向里一看,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响。

    随即他猛地转身,大喝:“横波!”

    “哗啦。”一声响,宫胤已经打开铁门,快步走了出去,前方就是简陋的甬道,黑暗毫无灯火。

    宫胤的脚步声在甬道内回荡。

    这便是景横波听见的脚步声。

    她先前听见的那声以为是鼎炉爆炸的巨震,实际上是管子冷热交击断裂后,击打上铁门的声音。

    脚步声在耳边回荡,快速,稳定,只是微微有点僵硬的感觉。

    景横波在黑暗中静静听着,砰砰乱跳的心,渐渐归于宁静。

    这是宫胤,宫胤来了。

    心渐渐平静,却又渐渐沉下,因为身上的热,慢慢泛上来。

    他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她眨眨眼,热泪忽然涌上眼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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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冤家路窄

    也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宫胤具有准确的预感,他的脚步,不偏不倚向景横波这个角落走来。

    耶律祁张嘴欲呼。

    景横波忽然用何首乌挡住了他的嘴。

    她不敢用手,不敢用衣袖,何首乌被耶律祁拨开,两人在黑暗中对望。

    耶律祁眼底神色不赞同,景横波眼神却盈盈漾着哀求。

    别说话。

    不,你需要得救,他能救你。

    不行,我一出去,祸害的人太多。宫胤并不擅医,万一害他染病……

    没人嫌你祸害!

    不是他们嫌弃,是我不能!

    不!

    答应我!

    目光狠狠胶着,进行无声拉锯,景横波心跳愈烈,四周冰雪气息渐浓,她心中安慰而又微微酸楚。

    命运于她和他,总是不愿好好撮合,他逃,她追,等他终于愿意停下来找她,她却又不得不逃。

    黑暗中那双眸子渐渐蒙上莹莹水汽,似金刚石光华流转,诉说的却是祈求和脆弱。

    耶律祁盯着那双眼睛,只觉得心间疼痛而喉间发堵,想发声,咽喉里也似盈满那濛濛水汽。

    宫胤似乎又有了感应,竟然停下了,随即他轻声唤道:“横波……横波!”

    景横波屏住呼吸,随即发觉耶律祁的呼吸微微急促,而宫胤应该已经察觉,脚步声向她的方向移动。

    景横波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耶律祁向外一推,自己身形一闪。

    她用尽最后力气闪身,离开的那一霎感觉到手被紧紧拉住。

    光影一幻,眼前一片层层叠叠的黑暗,她虚软晕眩,一时竟然辨不清身在何方。

    紧紧抓住她手的还是耶律祁,他似乎早有防备她会将他推出去自己闪,被推的那一刻拉住了她的手。

    “还在王宫……”他看了看,低声道。

    前方隐隐约约喧嚣,火光冲天,喊杀声到此处微弱,却仍听得出凄厉哀绝,落云果然陷入了王城内战,一战之后,无论谁胜,都必然满目疮痍,从此凋敝。

    “走,走!”景横波推着耶律祁往反方向走,“你不听,我就自己闪……”

    耶律祁叹一口气,背起她,向着反方向走去,此时王宫一片混乱,所有宫卫都调往前殿抵抗叛军,其余太监宫女抢夺细软四散奔逃,哪有人来多问一句。

    耶律祁在路过某个宫室时,进去找了衣服,给自己和景横波都换上,两人又用布密密包了头脸,随着出宫的宫人一起向外逃。宫门有八处,广场附近四处正门正被攻击,其余侧门的守门人自己都先逃了,两人从西侧宫门出宫,耶律祁背着她一路寻找医馆,用王宫里拿出来的金银首饰,叫开了那些尚未营业的医馆。有两家说是风寒,耶律祁看看药方便撕了,寻到第三家,那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仔细切脉后脸色一变,说声客人稍待,老夫去抓药,便转出了堂。

    随即屋门便被砰砰关起,哗啦啦一阵锁响,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从廊下传过,原本在廊下的学徒都在快速离开,踩得地板咚咚直响。

    耶律祁和景横波都坐着没动,相识一笑,那笑意微微发苦。

    “这位倒有些医术……”景横波喃喃道。

    耶律祁不答,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

    “打算怎么出去?”景横波看看那门,不用看已经锁了,老大夫发现了她可能染上的是疫病,急着出去通知官府了。

    “不出去。”耶律祁道,“历来官府发现疫病,都会直接送往城外,你本来就要出城,正好有现成车可以坐。”

    而且可以避免被宫胤裴枢他们发现,景横波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快揉烂的纸,艰难地坐起身,耶律祁立即按她坐下,接过了那张纸,一看却是昨晚他毒性发作时,景横波让司容明给他开的解毒方子。

    他盯着那纸看了一阵,弹弹纸笺,自失地笑了笑。

    自身染上生死难料的疫病,还不忘记他的毒,这样的景横波啊,叫人如何能不爱?能放弃?

    她或许不失凶狠,或许难免奸诈,但内心深处,她怜悯生命,珍惜友伴,爱着所有爱护她的人。

    到得此刻,他忽然开始感激老天,这段自己中毒她染病的日子,或许是天意给的恩赐。恩赐他与她相携相扶的机会,人生路上,相濡以沫走一段。

    也好。

    看着耶律祁默默地配药,景横波叹息一声,“你应该留下来,去找宫胤。他或许有机会解你的毒。”

    “那你为什么不肯让他知道?”耶律祁动作麻利地将老大夫的药搜刮一空。打了个包袱背着。

    景横波默然,良久道:“对不住,我还是太自私……”

    疫病不是伤也不是毒,她不认为宫胤有解决的办法,她不愿意让他那已经问题多多的身体,再有万分之一染病的机会。

    只是不愿宫胤染病,却同意和耶律祁在一起,她觉得有点内愧。

    “不,”耶律祁坐在她对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于我来说,我只会感激你的信任和托付。”

    她抬起眼,眸中倒映他的笑意,耶律祁这种人,天生风流蕴藉,伤病了那么久,笑起来依旧风华摇曳,眼眸里似荡漾着凝练了全宇宙的星月之光。

    那笑意,从容、幽魅,不在意天地,却在她的世界里。

    外头脚步声传来,景横波往桌上一趴,装死。耶律祁笑笑,悠闲地坐定在椅子上,微微护着她。

    门开处,一群从头到脸裹得严密的官差冲了进来,那老大夫跟在后头,颤颤巍巍地道:“就那两个。女子病状,和五年前那场瘟疫十分相似,男子看着也似有重疾,这两人万万留不得……快,快来人打水准备洗地!”

    “送城外十里平安署去!”领头官差一挥手,上来两个医助,将两人往已经停在廊下的大篷车里一塞,密密实实关上车门就往外赶。

    两人也不反抗,在车内舒舒服服躺着,王宫的骚乱还没能影响到城中,外城尚算平静,但因为天未亮,城门还没开启,不过这种急送出城的疫病病人是特例,领头的官差上前去交涉,一个士兵看过大篷车后,跑步去请示上官拿钥匙开门。

    大篷车在路边静静地等,景横波不住掀帘看外头,很担心宫胤会忽然追上来。以宫胤的智慧,迟早能猜到她会以什么方式出城。

    然后她听见了马蹄声。

    景横波心中一紧,探头去看,马蹄声不止一处,前头似乎单枪匹马,一骑绝尘。后头则四面八方都有,人数众多。

    此时天色微亮,但起了浓雾,看不清人影,只见一骑冲破浓雾而来,骑士似乎十分急迫,连连抽鞭,还不住回头张望。

    景横波一看那丧家之犬的姿态就稍稍放心,宫胤就算沦落到尘埃,也永远不会出现这种形态的。

    没多久那骑士渐渐靠近,长街上可以看见的是两骑,一骑红马在前,马上骑士疯狂打马,一骑黑马在后头大约五丈远,紧紧追着,后头马上骑士,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前头红马上的人很快接近,戴着盔甲,小兵装束,帽檐压得低低,一阵风般冲过大车,一看城门关着,似乎震了震。

    守门的士兵也看见了这骑红马,走过来盘问,那人猛地勒马掉头,可一掉头,又看见那死追不休的黑马已经在迅速接近。

    这人焦灼之下目光乱转,忽然听见城头上有人大声道:“关牌已验,马上开门!”一转眼看见路边停着的大车,似要出城模样,顿时大喜,跳下马,一鞭抽在马屁股上将马放走,腰一躬,趁人不注意就钻进了大篷车。

    这人一进来,就狠狠拔出了腰间的刀,低喝道:“别出声!不然杀了你们!”

    景横波一听这声音,险些笑出声来。

    我勒个去,葛莲!

    葛莲从外头进到车内,本身车内黑洞洞一片,这车子是运送病人的篷车,破旧寒酸,她哪里想得到车里坐的竟然是死对头,她注意力都在外头,掀开窗帘一条小缝,死死盯着那边黑马的动静。

    景横波此时也发现,黑马上对葛莲穷追不舍的,竟然是左丘默。

    想想也不奇怪,左丘默昨夜也跟随她在宫中,落云王宫乱起时,她的注意力一定只在生死仇敌葛氏姐妹身上,看样子葛莲落败了,左丘默一路追出了王宫一直到这里。

    葛莲一眼也没有看景横波,盯着外头,满脸紧张,她的心此刻还在砰砰直跳,脑海里一幕幕,都是这一夜的血与火。是钟楼上吊死的柳元,是宫门前以肉身挡铁蹄的群臣,是宫中寸寸胶着的搏杀。一开始她是占据上风的,但御卫营到来并占据有利地形之后,她便处于劣势,葛深迅速站稳脚跟,不再后退,将士兵逼退一轮后临阵喊话,采用了和她一样的攻心之势,宣布所有将士都是被葛莲蒙蔽引诱叛乱,陛下英明烛照,早已洞悉此事真相。将士们不必有顾虑,只要此刻拨乱反正,剿杀首逆葛莲,不仅无罪,还有大功。如若执迷不悟,执意从逆,则三尺龙泉,将尽斩叛将九族之首!

    葛深为了取信将士,当即以落云王族世代血脉发下血誓,也难为他一晚上就靠两次发誓,扭转局势,护住了他岌岌可危的王位。

    葛深一发话,将士们也就没了顾虑,本就恨毒了葛莲欺骗,当即倒戈相向。葛莲一下就成了大军潮中被劈头盖脸扑打的漩涡中心,她也算反应机灵,那边葛深一喊话,这边她便知大势已去,并没有试图再挽回人心,当机立断,令一个亲信拨马就逃,其余人大喊葛莲逃走,引众人去追。自己下马趁乱砍死一小兵,抢过了他的盔帽戴在头上,混入军队,逃出宫门,再抢马狂奔。

    她想着冲出宫那一刻,满地尸首与鲜血狼藉,她在血肉堆里踉跄奔爬,心惊胆战地想到这些尸首大多是落云群臣的尸体,而杀戮的命令来自于她。这么想着便觉得腿软,濛濛雾气里,那些大张着的嘴,瞪大的眼睛,鲜血淋漓的脸,狰狞如魔,幢幢相围,脚下发粘,不知是被浓腻的血黏住,还是自己腿发软,忽然腿被拉住,怎么拖都拖不动,眼看自己的伎俩就要被发现,将士们就要追出来,她又惊又急,痛哭失声,不敢回头,闭着眼睛喃喃祷告,从九天神佛求到开国女皇,许的愿从办法事超度到愿以全部家产给对方风光大葬,什么都求遍了还是拔不出来,一回头看见左丘默从宫门侧飞马驰出,惊得魂飞魄散,此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脚被夹在了一处断裂的骨头里。她狠心砍断骨头抽出脚的那一刻,发现那一脸惊愕的死尸,正是最先死在她手下的落云大相。

    那一霎她心胆俱裂,冥冥中似乎听见报应桀桀的笑声,不顾一切挣扎而起,拍马就跑,已经被左丘默远远发现,一路追到了这里。

    此刻城门开启一缝,让大篷车过去,随即士兵便准备再次关上门,开门时辰还没到。

    左丘默也发现了这辆大车,此时此车最为可疑,连忙赶上要拦,大车已经辘辘地过了,守门士兵涌上来将左丘默拦住,被左丘默抽翻了两个,士兵们大叫车内只有两人,都是经过验证的瘟疫病人,万万不可接触,一边拼命堵住门,将左丘默拦在门口。

    大篷车里,紧张盯着城门动静的葛莲,终于吁出了一口长气,拍了拍胸口。

    拍胸口的时候,她的心忽然砰地一跳,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霍然转头,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猛地揪下了她的耳环。

    这一拽干脆凶狠,葛莲痛呼一声,耳朵顿时鲜血淋漓。

    车帘一掀,那硕大的带血的宝石耳环,嗖地一声穿过缓缓合拢的门缝,飞向左丘默。

    还在和士兵打架的左丘默眼疾手快,伸手一抄,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此时城门轰然合拢,左丘默却已经不管不顾,在城门口大杀四方,要立即出城。

    大车内葛莲的末日已经提前来到。

    捂住耳朵的葛莲,不得不说是个超级机变的人物,惨叫只一声,便忍痛往车下翻,甚至都没有去看出手的人是谁。

    不管是谁,都是敌人,保命要紧。

    一只手忽然伸出,平平静静点在她肩膀上,她只觉一股锐气如刀剑直逼心肺,痛呼一声顿时动弹不得。

    一个声音带着笑意,道:“居然是今晚的风云人物,说起来,你这样也是拜她所赐,你说,给她个怎样的死法?”

    另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笑道,“冤家路窄,自投罗网,这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就这么杀了,太浪费啦。”

    葛莲一听这声音,眼前一黑。

    绝望中忽然又生出希望——女王陛下不是那些只会杀人的亡命之徒,也不是快意恩仇和她仇深似海的左丘默,女王这种聪明人,一定懂得利用人的价值,只要自己还有价值,就还有生机!

    “陛下!”她跪得十分顺溜,猛地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别杀我!您需要什么,只要我有,必定献上,绝不让您后悔!”

    “你有?”景横波声音带着笑意,“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的?金钱?地位?美貌?哦对了,”她笑得开心,“你的失败,我没有!”

    “萤火之辉岂敢比皓月之光!”葛莲仿佛没听见她的讥刺,一脸诚恳拼命磕头,“但陛下一定有需要的东西……陛下,我……我在落云浮水两地人脉颇广,或许对陛下有助力。”

    “你现在是丧家之犬。”耶律祁淡淡道,“对于落水狗,昔日友朋,一般都会选择痛打。”

    葛莲窒住,额头汗水滚滚而下,忍不住抬起头,看见黑暗中两双眸子,明澈晶亮,照得见自己内心任何龌龊,她心中一阵绝望,知道在这两人面前利诱攻心,都是白瞎。

    忽然她听见车厢内微微急促的喘息,仔细一听却发现面前两人呼吸都不稳,心中不禁一喜。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敏锐地猜到,女王不和她的属下在一起,却藏在这大篷车中,且精神不佳模样,一定是遇见了麻烦,这麻烦,还多半和身体有关。

    再联想到这大篷车平素用来运送什么,以及女王出城的方式,她脑中灵机一闪,急忙道:“陛下可是感了风寒?我颇认识几位名医,有人擅治瘟,有人擅疗毒……”

    耶律祁微微一笑,看了葛莲一眼,明明这一眼笑意优雅,葛莲却浑身一冷,低下头去,知道自己机灵太过,引起对方杀机了。

    “是个机灵人,太机灵了。”耶律祁道,“留着夜长梦多,她也算恶贯满盈,杀了吧。”

    景横波却对葛莲的提议心动,她有病,耶律祁有毒,他们确实需要名医。何况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受了这病的影响……没什么比这事更重要了。

    “留着吧。咱俩这情况,不也需要一个人伺候?”

    “是是,奴婢愿意伺候陛下和公子。”葛莲立即换了自称,顺溜得很。

    “我倒宁愿亲自伺候你。”耶律祁却不大乐意。然而景横波一个婉转娇媚的眼神过来,他便一笑住了口。

    葛莲欢天喜地地爬起来,正琢磨着是找机会逃走,还是把他们骗到某个特别难搞的大夫那里去耽搁时间,忽觉眼前寒光一闪,随即手脚都一凉,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一声惨叫。再低头看时,左手左脚,已经各多了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

    对面,耶律祁还剑入鞘,云淡风轻地道:“你的手筋和脚筋,我用特殊手法,各自割开一半,在短期之内找到名医治疗,还有恢复可能。如若不能,你这辈子就只能拖着手脚办事。”他对葛莲和善地一笑,“你本来就要带我们找名医不是?正好,顺路。”

    葛莲迎着他幽魅灿美的笑容,却觉得寒意从心底渗起,急忙低下头,掩了眼神压下呻吟,笑道:“公子放心。必定为您寻到名医,万万不敢有任何异心,您若不放心,干脆再给婢子两刀便是。”

    “那么,名医在何处?”

    葛莲微微垂了头,顿了顿,答,“落云浮水两地之间的翠屏湖侧,住着一位名医。声名不显,性情古怪,但却真真是岐黄高手。尤擅疑难杂症。陛下和公子若能寻到他,日后定当无忧。”

    ……

    十日后。

    葛莲瘸着脚,指着前方一大片水域,道:“翠屏湖到了。”

    眼前的湖号称大荒中部第一大湖,连接浮水落云两部,东侧属于落云,西侧属于浮水。翠屏两字两层含义,一是指背靠茵翠群山如翠屏相围;一是指湖水碧绿宁静如翠玉之屏。此时群山倒影,湖面层层叠叠的绿,浅绿、碧绿、深绿、翠绿、蓝、湖蓝、翠蓝……极其干净纯粹的色彩,在一面湖中泾渭分明,似一道碧虹横跨大地,碧虹中央,隐约一座小岛洁白如翠屏上的宝珠。

    景横波在厚厚的被褥中打着摆子,抖抖索索地赞,“美……美……”

    耶律祁转眼看她,给她掖紧了被子,让葛莲去招呼船家,眼底有淡淡的忧色。

    两人出落云城后,没到那专门收治瘟病的医署便下了车,雇了大车,押着葛莲一路往目的地去。不得不说长袖善舞的葛莲,能屈能伸,当真一路上尽心尽力,给两人熬药,安排食宿,照顾茶水,忙前忙后,不敢有一丝懈怠,也没有下任何暗手。而且她确实对落云路途非常熟悉,很快穿过落云大部国境,抄近路到了这里。

    耶律祁按照司容明的药方,一直在喝药,堪堪将毒性暂时控制住。但景横波的情况却不大妙,她忽冷忽热,浑身疼痛,呕吐,发烧,手上起了一些疱疹,有时却又能自己消下去。一路上也看了一些大夫,渐渐都说是染了疫病,但又说比寻常疫病要轻,倒像是体内有什么,将那些疫病给压制住了,否则换成常人,在疫病攻击之下,要命不过是三五天的事。

    此刻见她支撑到了这里,耶律祁心中也略安慰。

    不远处有人影在暗自梭巡,那是左丘默,在半天后追上了他们,这当然有赖于景横波故意留下了线索。

    耶律祁没让左丘默露面,不知道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左丘默居然没有立即诛杀葛莲,而是一路默默护卫,跟到了这翠屏湖畔。

    葛莲在和船家商量去湖心小岛,那边一排船家,却个个摇头,都道:“那边是不许去的,有缘自能登岛。咱们可不能破坏了神医的规矩。”

    耶律祁许以重金,众船家虽然露出贪馋神色,还是频频摇头。

    “什么叫有缘。”景横波忍不住问。

    “俺们不知道,总之有缘就行。”船家们翻翻白眼,一脸“规矩不可破”神情。

    景横波也翻翻白眼——希望这位劳什子“神医”,有点真本事才搞这种狗血花招,否则她非得拆了他招牌不可。

    “管你天王老子,没那缘法都休谈!”那边一个船家高声大嗓地道,“前不久,啊,浮水的一个郡主,身份够高贵了吧?来求医,等了半个月硬是没过关,哭着回去了。吓!你们还能怎样?还能大过郡主去?”

    景横波呵呵笑一声。心想也许是银子没给足罢了。

    眼看天色暗了,没船可渡,只好先在岸边歇了,景横波寻思着,半夜偷艘船去岛上得了。

    谁知道天黑了,她看见船家在船上点火造饭,才想起来渔家的家就是船,日夜船上都有人,偷船这种事儿,想得太天真。

    不过天黑有个好处,就是适合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天黑透的时候,景横波透过马车缝隙,看见有个船家借着夜色掩护,偷偷过来找耶律祁,过了一会儿耶律祁过来,微带喜色,扶起了景横波。

    “搞掂了?”景横波问。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耶律祁笑道,“先前重金许诺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船家分外心动模样,只是碍于大家的规矩,不敢破例。我便暗示他天黑来说话,果然肯送,但去对那岛中人十分忌惮模样,说只能送我们到那岛附近,之后我们自己想办法过去。”说着将景横波抱起,两人趁着夜色上了船,葛莲跟着,讪笑着也要上船,耶律祁看她一眼,道:“你就不必了。”

    葛莲一呆,低头看自己手腕脚腕,伤口裹着的白布还渗着殷殷血迹。

    “手筋脚筋,断了也就断了,哪有断一半的说法。”耶律祁微笑得比这月光还柔美,“你一辈子骗人,如今尝一次被骗的滋味,是不是很新鲜?不必谢我。”说完抱着景横波上船。

    景横波格格笑一声,心间快意。

    留下葛莲绝不会是因为圣母,经历无数的景横波现在哪里还会对一只母狼慈悲,只是觉得这种人一刀杀了太便宜她,总得留她在世间多受几轮苦,多经历经历那些她曾加诸于别人身上的痛苦,才叫公平,才能让她下辈子,懂得该去做一个好人。

    小船悠悠荡开,湖面上回荡着景横波快意的笑声。

    葛莲盯着那两人身影,袖底的拳头紧紧攥起,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伤口崩裂,白布上慢慢渲开一片深红。

    她似不觉得,忽然望望小岛方向,再看看那两人,嘴角慢慢绽出一抹狞笑。

    狞笑未绝,她脊背一僵,却没有回头,只静静垂下眼去。

    自己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

    而在自己身影上方,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覆盖了另一条人影。

    ……

    小船欸乃,渐至湖心。

    湖心倒映一轮明月,圆润如银盘,船在水中行,如在月中行,桨声将月影捣碎,化作无数水晶闪鳞,覆满翠屏。

    湖上风来,清凉沁人,景横波吸一口气,正觉胸臆舒畅,忽然目光一凝。

    前方,月下,一个白白的东西,忽然顺水漂来。

    ------题外话------

    ……

    前方,一个白白的东西,忽然顺风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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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

    ……

    以上,月票软广告。以及,一个不能去电影院看电影的孕妇的怨念。

第七十二章 爱护

    远远看去,那东西直挺挺顺水流动,景横波探头去看,忽听那船家道:“别看!”

    景横波听他声音发颤,诧然回头,就见月色下船家脸色惨白,浑身颤抖,连桨都操不住,喃喃道:“不好了,神医又脾气发作了,今晚那岛万万不能去了,他谁都不会给治的,咱们回吧!回吧!”

    耶律祁眯眼看那飘来的物事,沉声道:“尸体?”

    “应该是……”船家颤声道,“落云浮水两地经常有来求医的,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大多被神医拒绝,这些人不识进退,被拒绝后往往有些不入流的手段,但怎样的手段都没用,他们会很快被毒死,扔到湖中,而每次发生这种事后,神医都会很多天心情不好,不收治任何病人,谁上门谁就挨毒……去不成了,无论如何不会救你们的,回吧!”

    “那可不行。”景横波恹恹地翻个白眼,“仗着有点本事脾气古怪的多了。要我说就两个字,欠教训!走你的,不用理。”

    话音未落,噗通一声,两人回头,就见船头船夫不见,一个脑袋迅速地自水面游远去,一边游还一边摆手,“算我倒霉,船钱不要了!你们自己找死,可别拖累我!”

    景横波无语地看那家伙,竟然吃饭家伙都不要,也要逃之夭夭,半晌道:“至于么?”

    忽然船帮被撞了下,一转头,景横波吓了一跳。不知何时那尸体已经漂到了她船边,月下脸色青白发紫,身躯僵硬,乱发披面,手足乌黑,果然是一具中毒极深的尸首。

    耶律祁忽然道:“还有呼吸。”

    景横波仔细看对方的脸,才感觉到那人乱发似乎微有起伏。

    “没死怎么不沉不溺?”她疑问。

    “可能和他中的毒有关系。”耶律祁用桨敲敲对方肌肤,竟然声若击败木。

    景横波转头看看四面水域,一片茫茫,这湖不小,这半死不死的人,得漂哪里去?迟早被鱼吃了吧?

    她摸摸肚子,心间泛上一股柔软的情绪。自从怀孕后,虽然还没感知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但她的心态情绪,都忽然柔和了许多,大多时候,更加易感和悲悯。

    比如此刻,一具尸体她可以不理,但是还有呼吸,就此不理似乎有点做不到。

    她自己也是待救的人,懂得那份渴望和不安。

    她伸手去拉那人,耶律祁按住她的手,道:“船家的话忘了?这人满身是毒,而且我们救了这人,只怕那大夫要更不喜欢。”

    “不是说他只要有人以非常手段骚扰,都会不喜欢么?反正已经不喜欢了,再多一点不喜欢也一样。”景横波气喘吁吁地拖那人,“搭把手。”

    耶律祁仔细看一眼那人,眼底笑意一闪,桨一挑,尸首落在船上。

    他那动作不大客气,那人落下来的时候,正撞在船头尖角,重重一声。景横波嘶一声抽口冷气,觉得自己背都痛了。

    那人的身子似乎扭了扭,景横波目光一闪。

    “咱们好药挺多,也有一些解毒药,不知道对不对症,拿来试试。”她转身,在药囊里翻找,咕哝道,“这款七星草,虽然中了以后会出现幻觉发狂,但有拔毒效果……或者这个翻浆果也不错,吃完很热,会把衣服脱光,说不定蒸一蒸,也能把毒逼出来……或者这赤胆虫干也不错,虽然吃了会上吐下泻一个月,但毒或许也可以就这么吐啊拉的出来啊……”

    “哈哈哈哈哈行了!”忽然有人大笑道,“这是要救我,还是整我呢?”

    景横波转头,船头上那直挺挺将死的家伙,已经坐起,揉着背,眯缝着眼道:“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这水流的方向,如果真是尸首,不可能正好漂到我们船边。”耶律祁弹了弹手里的桨。

    “再怎么古怪的医者,就算会抛尸泄恨,也不会抛出有毒的尸体,祸害这湖水和四周百姓。你要么惯用这手来吓唬别人,要么就是纯粹闲着无聊。要么,这就是你的考验方式之一。”景横波懒洋洋地道。

    “聪明。猜出我是谁了是吧?”那人呵呵一笑,“你说对了。三者皆有。其实只是某夜我自己下河漂着玩,不知怎的就传出得罪我会被我毒死抛尸河上的流言,有了这流言后,我发现我清净了许多,倒也懒得纠正。正好也可以看看,谁会冒着中毒和得罪我的风险,来救被我毒杀的人。这么傻的人可以治治她,因为傻子最起码不会恩将仇报。”

    景横波看他一眼,心想这家伙也是个被人恩将仇报过的倒霉鬼?

    对方调侃的“傻”,意思就是指善良,好心没好报的事太多,这年头救人帮人,也得先看品质了。

    景横波并不觉得惭愧,因为打算拉他上来时,是真心打算救人的,上船后才发现了疑点。

    她微微舒了口长气,一时善念,终究通过了这古怪大夫的考验,也算运气。

    那人坐在船头,指点两人划船方向,不知怎的,景横波总觉得那人身形语音,都好像有些眼熟。转头看见耶律祁,似也在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到了那小岛,岛不大,稀稀拉拉有几户人家,那男子介绍说是自己家族世代家仆居住,跟随他过来,帮他打理家务以及种植草药,岛上的砂砾都是纯白色,月光下如一片银海,点缀青枝绿叶和赭色木屋,美如童话幻境。

    一个老者在岸边接着那男子,看见他带人来,喜笑颜开道:“少主人又遇见好心人了。”

    男子哼一声,先上岸去,耶律祁扶景横波起身,景横波一偏头,忽然看见岛的东侧有一大片连着的房屋,隐约似有白影出没,笑道:“看上去好像还有落云的病人。”

    她是因为看惯了落云部的白袍子,看见那样宽宽大大的白影就认为是落云族人,不想那男子背影一顿,冷哼一声,道:“想要我给你们治病,第一件事,就是岛东头不许去。”想了想又冷笑道,“真要去送死,也由得你。”

    景横波一听便知,古怪的家伙规矩又来了,她可没兴趣现在和他抬杠,一笑了之。

    耶律祁扶景横波下船,景横波今夜觉得精神尚好,便道:“你注意你自己便好,我还行。”

    “扶着她点吧。”前头男子一边束发,一边头也不回地道,“也有两个多月了,胎像不算太稳,这上上下下的事,小心为上。”

    景横波一呆。

    耶律祁伸出来扶她的手,猛地一停。

    一时间两人在船头对望,景横波在耶律祁眸子里,看见震惊、迷惑、惆怅……随即是淡淡的释然,浅浅的无奈,像一团烟云忽然在眼前爆开,惊动云浪千滚,然而再怎么翻覆,转瞬之后,也只消散成一片淡淡的灰影。

    那般复杂变幻的情绪,竟如月下花影,丝丝缕缕都在眼底,她看得分明,一时心中也惆怅无奈,还有淡淡的抱歉,想要笑一笑,脸上肌肉却颇僵硬,最后只扯了扯嘴角,自己都觉得笑得一定很尴尬难看。

    那停在半空的手,还是很快伸了过来,托住她的臂,耶律祁的手依旧很温暖很稳,声音也和先前一般柔和低沉,“是,该小心些。”

    那男子似乎也感觉到这一刻的尴尬静默,诧异地回身,正好看见耶律祁的体贴姿态,满意地笑了笑。

    景横波这一刻脑子里乱糟糟的,麻木地被耶律祁扶下去之后,被冷风一吹,才猛地一惊。

    不对劲!

    她从未接近那男子,他怎么知道她有孕的?

    还未想清楚,那男子忽然站定,转身道:“你是染了疫病,但你体内存留诸多极品药力,早已淘洗锤炼过你的血液经脉,暂时还不至于传染他人。到我这里更不用担心,脸上别包这么紧了,看着怪难受的。”说着抬手解开了她围在脸上的面罩。

    他动作很快,景横波还在走神,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面罩落地,月光清晰勾勒出她的脸。

    月光也第一次清晰地,将那男子的脸容近距离显示,高瘦苍白,眸光看来特别深邃,一只眼睛似乎有微微的白翳。

    目光对视,两人同时“啊”一声,后退一步。

    “裘锦风!”

    “女王!”

    连耶律祁都怔住了。

    景横波猛眨着眼睛,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千里迢迢跑来找的神医,竟然就是当初选夫擂台上,以为她怀孕骗婚,一怒拂袖而去,因此被宫胤裴枢他们狠狠整治过的那个“日可察肌理,夜可明鬼神”的透视眼裘锦风。

    当初擂台上一时无心,得罪他可狠,她当时就想着补救,只是后来却没找到机会。不想今日,冤家路窄。

    刚才他乱发披面,逆着光,脸容不清,难怪觉得身形语音熟悉,难怪他一眼看出她怀孕。

    裘锦风愣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她道:“还以为在水上漂过这么多次,终于遇上一个值得一救的人,谁知道还是错得离谱!”看一眼耶律祁,他脸上神色换了轻蔑不屑,“是你,我想起来了,那个擂台上穿斗篷的。怎么,被女王陛下选中做王夫了?真是可喜可贺。不过瞧你方才神色,不知道陛下怀孕了是吧?也对,她怎么会告诉你呢,她可是需要你保护着来求医呢。女人嘛,有了姿色,自然能骗一群蠢货团团转。怎么,知道做了冤大头,还这么不动声色?佩服,佩服,你们这些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在下,特别佩服!”

    他说到“能屈能伸”四个字时,语气讥诮浓烈,对耶律祁的鄙视,竟似还超过了景横波。景横波听得倒吸一口气,转头看耶律祁,他脸上竟然不见一丝怒色,微微含笑听着,直到裘锦风一段嘲讽刻毒的话说完,才平心静气地道:“裘兄,我知道陛下怀孕。”

    裘锦风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还要说孩子是你的?啧啧,我更加佩服了。什么叫色迷心窍富贵逼人?这就是!连这种绿帽子,都要抢着戴!”

    “裘锦风!”景横波忍无可忍,怒道,“你不知道真相,少在这乱喷。我孩子是谁的,关你毛事!”

    “当然不关我事,我却有权力拒绝看见这样的奸夫淫妇。”裘锦风一脸冷笑,手一伸,“此地简陋,民风淳朴,不配留帝歌风云人物大驾,请!请!”

    “我也有权力不求你,不看你恶心嘴脸。”景横波转头就走,“耶律,咱们走。”

    这个裘锦风,面子比天大,当初台上众目睽睽之下被逼下跪,于他绝对是不可谅解的耻辱,所以她此刻也绝不打算自取其辱。

    耶律祁轻轻挽住了她的手,“别生气。等等。”

    “天下名医多了是。”景横波直视他的眼睛,“不需要用尊严和屈辱去换。”

    “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更何况……”耶律祁的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随即转开眼光,“别说话,让我说,行不?”

    景横波只得叹息。

    “裘兄方才,可是答应救人的。”耶律祁直视裘锦风。

    “救不救人是我的自由!”裘锦风怔了怔,脸色有些不自然。

    “哦,亲口答应的事,转眼反悔,还这么坦然自得?佩服,佩服,裘兄这种出尔反尔的大丈夫,在下,也特别佩服!”耶律祁笑意微微。

    裘锦风的脸色,就好像忽然被逼吃了一口粪。

    虽然心绪不好,景横波也忍不住想笑。耶律祁这话平常,其实却切中裘锦风的性格。这家伙傲岸自矜,清高犀利,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这种人对他人道德层次要求高,对自己同样如此,扣住了他的品德和面子,就等于扣住了他的软肋。戴绿帽子他不肯戴瞧不起,反悔赖皮这种事,同样做不出。

    “我是答应过出手,”半晌裘锦风哼笑道,“但我没答应救几个人。”他冷冷指了指两人,“只能救一个,你们自己选。”说完冷笑抱臂,大有“看你们怎么争”的意思。

    谁知他话音方落,两人同时开口。

    “救他!”

    “救她。”

    “呵呵。”裘锦风看一眼景横波,脸色略微好了一点,似乎有点诧异她竟然肯这个态度,只是面对耶律祁的时候,脸色更差了。

    景横波暗道要糟,按这家伙的道德评判标准,此刻看耶律祁一定是个“为了攀龙附凤不顾一切装模作样邀宠卖好的野心勃勃的小白脸”,他这种人最为不齿的那类型,这下希望更加渺茫了。

    “啧啧,情深意重嘛这是。”裘锦风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一招,那接他的老家人从怀中取过一张纸递上,裘锦风拿着在两人面前一晃,讥讽地道,“可惜你们这么高风亮节,都是媚眼做给瞎子看。我是答应你们救一个人,但是我这里也有五不救,你们自己看看罢!”

    纸上,白纸黑字,清晰分明。

    “男子趋炎附势者不救。”

    “男子杀伤妇孺者不救。”

    “女子不守妇道者不救。”

    “女子不敬公婆者不救。”

    “在下看不顺眼者不救。”

    “前面四句都是废话。”景横波喃喃道。

    裘锦风眼底满满是终于耍了一把的快意,在擂台上受的羞辱此刻都似报还,得意洋洋将纸卷收起,微笑着,伸手一让,“请,请。”

    景横波翻个白眼,转身就走,心想只要自己不死,迟早把这家伙的岛给掀翻了。

    耶律祁依旧没动,景横波叹气,正想说不必求他,天下自有名医在。却听耶律祁笑道:“横波,这岛上风景不错,回头给你搭个木屋自己住,每夜听潮,一定很有情致。”

    “去自己地宫里搭木屋吧!”裘锦风冷笑,“每夜听盗墓贼挖墙,也一定很有情致。”

    景横波不理他的讥讽,盯着耶律祁,这家伙有办法?

    “我说搭木屋,就一定搭木屋。”耶律祁拉拉她的手,对裘锦风笑道,“你答应救一个人?言而有信?”

    “当然。”裘锦风傲然答,随即弹了弹那张“五不救”,“不过很不幸,五条你们最起码中三条。”

    “那意思就是不救我们。”

    “当然。”

    “可是还有一个名额。”

    “那又怎样?”裘锦风不耐烦地道,“你们还能变出一个人来……”

    他忽然住口,脸色一变,景横波已经笑了起来。

    耶律祁真是太机智了!

    “确实还有一个人,”耶律祁笑意翩翩,指了指景横波的肚子,“还请裘兄施展妙手,救救这个无辜孩子。”

    裘锦风脸上表情,又像吃了一口粪,还是新鲜冒热气的。

    “有不救,就该有必救。”耶律祁悠悠道,“以裘兄品性,无辜婴幼,自然不会在你五不救范围内。一个医者,如果连无辜婴幼都不救,在下相信他此生执业,必将阴影永在。”

    景横波觉得裘锦风张口结舌的表情真的很好看,此生对他最顺眼时刻。

    和高智商学霸在一起就是爽啊,瞧这分分钟秒杀。

    “胎儿算人么……”裘锦风直着眼,喃喃道。

    “胎儿不算人,你从哪里来的?”景横波呵呵他。

    “这孩子或许会受母体影响,留下隐患,请裘兄救他。”耶律祁表情很恳切地道,“您完全可以只救胎儿不理母亲,不违背您的五不救,虽然这对医术要求极高,想来裘兄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景横波又想笑了,耶律祁损起人来真不怕雪上加霜啊。

    孩子才两个多月,在她肚子里,不先拔除她的病毒,怎么救孩子?神仙的医术也做不到这个。

    裘锦风的脸色经过青红紫白五六个来回,终于勉强恢复了正常颜色,恨恨看一眼耶律祁,大喝道:“那你这辈子永远别想我出手救你!”

    “随意。”耶律祁笑得随意。

    “你搞清楚,你自己才是毒入膏肓的那个!”

    “所以就不为难裘兄医术了,以免您辛苦维持的招牌,被我给砸了,您不必谢我。”

    裘锦风看样子又想暴走了,景横波想笑,鼻头却忽然发酸。

    耶律祁捏紧了她的手,不让她说话,低低道:“别让我前功尽弃。”

    景横波狠狠扭过头去,发誓只要留下来,抢也好偷也好胁迫也好,非得把这家伙架去给耶律祁治毒不可。

    “治就治!”裘锦风一声大喝,似要泄尽胸中闷气,随即袖子一甩,对老家人道,“东边,让她住东边!”

    “你刚才说东边不让去。”景横波诧异。

    裘锦风转回头,脸上满满恶意笑容,“贵客不该去,可是对某些用奸计留下来的人,在下不必那么客气!”

    他说完转身就走,似乎生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会气炸。

    景横波在他身后殷勤地道:“走快些!抓紧时间赶紧回去多翻几本医书,说不定可以找到治胎儿不治母体的办法呢!”

    远远的,裘锦风一个踉跄……

    景横波呵呵笑了半声,再转头看耶律祁时,笑容已经暗淡下来,道:“算了,走吧。”

    “别,”耶律祁凝视着岛东边,眼神深邃,“也许还有机会。”

    “他不会出手,那你怎么办?”

    “就在这白沙岛边结庐而居,每夜听潮,不是挺好?”耶律祁笑得自在幽魅,月华下脸容若有光。

    景横波垂下眼,只觉得心意太重太满,越发难以承受。

    “走吧,去看看岛东边到底怎么回事。”耶律祁搀起她,指了指已经在前方带路的老家人。

    两人跟着那老家人,一路绕岛东行,整座岛房子不少,却幽寂如死岛。尤其岛东边,山崖下一大排木屋,看样子足可住下一个家族,也能看见时不时有白色人影飘飘荡荡,但就是没有人声,像一座幽灵之岛。

    穿过半座岛,向下走,走过一个不算茂密的树林,越过一道明显看起来像是隔离带的上了铁刺的篱笆,眼前居然还有一座高大的围墙。

    在这样人丁寥落的岛上,居然还需要这样重重防护,景横波简直要以为里面藏的是核弹。

    老家人用布蒙住了口鼻,去开围墙上那个和围墙尺寸严重不符、窄得只能过狗的小门,锁竟然有三把,链条都粗如婴儿手臂。一动哗啦啦响彻小岛。

    景横波有不好的预感。

    她觉得门打开后,自己会看见一些很不想看见的东西。

    门锁哗哗地响了一阵,老家人忽然退后,用一根长竹竿,顶开了那门。

    “吱呀——”

    门开了。

第七十三章 禁闭岛

    门开了。

    景横波一眼看过去,愣在门槛上,作声不得。

    此时明明已经是深夜,众人安睡的时辰,可此刻,满院子都是人。

    可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第一眼,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群鬼,都是空空荡荡的白袍子,都瘦如竹竿,黑暗中眼光幽绿幽绿,在廊下、墙角、树后、石旁,飘着挂着蹲着悬着,诡诡地盯着人看。

    第二眼,她看见了那些人的脸,看见脸的时候,她忽然明白那不是鬼,是人。是有病的人,有的人满身碎鳞,有的人骨节扭曲,有的人皮肤脱落,有的人一半脸白一半脸黑,有的人脸皮像是不见了,只看见一团蠕动的微红虬结的肉,屋子里黯淡烛光铺开一片苍黄的背景,这幕景象似群鬼夜游图,只是那些人鼻子中都喷出淡白的气体,才让人察觉到这是活人。

    忽然那点灯光飘动起来,出了房门,游动了好一会儿,景横波才看出,那是一个黑衣少年,挑着一盏灯,步履稳定地迎了上来。

    院子里鬼一样的人们都穿白,唯独他穿黑,只有一张脸是白的,没别人那么恶心,就是特别的白,以至于那脸快要被灯光晕染,看不清五官。

    那挑灯人走到老家人面前,在老家人向后退避之前,自己先站定,道:“来新人了?”

    老家人指指景横波,道:“住你们这。”

    那黑衣少年点一点头,道:“跟我来。”正要转身忽然顿住,将灯挑到景横波脸前,景横波抬手挡眼,错开那灯火气。

    “她不是这病。”那少年道,“不能呆在这里。”

    “公子的吩咐。”老家人摇头。

    少年又怔了怔,唇角露一抹冷峭笑意,无可不可地一点头,“成。”看看耶律祁,道:“他也来?”

    “是。”

    “不是。”

    前一句是耶律祁,后一句是老家人和景横波同声。

    “我家公子说一不二,”老家人道,“你若想住这里,他连这女人都不治。”

    景横波也道:“你住进来,我立刻走。谁也别留这里受人气。”

    看这群人,她总想起神经病院或者麻风病人,自己反正也染了疫病,砸进来也罢了,再把耶律祁拖进来也不上算。

    “我是不是可以随便住在哪里?”耶律祁问老家人。

    老家人想了想,点点头。

    耶律祁一笑,自己退后一步,景横波吁了口长气,迈进门。

    几乎立刻,那老家人便将门紧紧关住,听着那一道一道上锁的声音,景横波心中颇有些郁闷。

    这明明白白就是个传染病临终关怀基地吧?

    不,连关怀都没有,大门锁死,四面气氛如鬼蜮,对面站着个冷冰冰的黑衣家伙,黑无常似的,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见她眼光转过来,黑衣少年,随随便便一指最东边一座屋子,道:“那间没人住,你去住。一日三餐和药汤自有人送来,如果裘锦风需要,自己也会来看诊。那边有个茅厕,你去洗干净,以后就归你独用。没事不要来惊扰我们,不过我看你也不敢来。”

    他眼底神情微微嘲讽,忽然又道:“其实你不必怕我们,我们不传染人,倒是我们该怕你才对,你染了疫病吧?看这症状,虽然不重,但和七年前落云的一场死了七千人的黑瘟相似,你最好离我们远些。”

    景横波更郁闷了,居然被一群满脸烂疮鬼一样的人嫌弃了!

    黑衣少年交代完了,也不理她了,自己提着灯回屋。那些鬼一样的人还在院子里飘着,他们身形好像特别轻,景横波总听见一阵奇怪的咕噜咕噜声响,有点熟悉,她四面望望,以为附近有池塘青蛙在叫,然而没有。

    她要走到那指定的屋子,必须先经过一院子乱窜的“鬼”,这景象着实有些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夜半,孤崖、满院子幽绿的目光、满院子如鬼的人群、满院子如鬼的人群闪着幽绿的目光不说话死沉沉地看着你……会有种转瞬就陷入饿鬼群被撕开生吃的错觉。

    景横波只好把目光放在地下,不去看那些人的脸,这么一看底下,顿时有了新发现。

    那群人的白袍子都很长,此刻拖在地下,虽然肮脏破旧,但她这个对服饰化妆非常精通的人,顿时看出了所有衣料都华贵精美,闪着暗光的绫锦、纹路华美的天丝锦、厚重幽沉的羽缎、富丽精致的提花绸……几乎全是大荒顶级贵族才能用上的布料,相当一部分大荒都产不了,得用宝石出沼泽和周边各国换来,所以昂贵得难以想象。

    就算在景横波的店里,这样布料制作的衣服,基本也只供高级vip,也就是各地王室。

    湖心荒岛,一群看样子已经在等死的被禁闭的病人,怎么会用这样的布料?

    她甚至在一个女子裙底的绣花鞋上,看见指头大的明珠,如果不是明珠有半边是干净的,她会以为那是一坨黄泥巴。

    景横波看着这些袍角裙摆,简直有点迈不动脚步,心底好奇越来越浓,她指着那绣花鞋上的明珠,刚想和这鞋子主人搭个讪,可是她头一抬,嘴一张,那群默默盯着她的“鬼”们,忽然呵呵连声,一溜烟地跑了。一时间满院子白影乱飞,真特么地像群鬼夜奔。

    奔的是一群鬼,吓着那群鬼的是年轻貌美的女王……

    景横波摸摸脸,更郁闷了,差点以为满脸破疮流脓皮屑掉落的是自己……

    她摸到额头几个痘痘,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想到如果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么一想顿时一点力气都没了,折腾了大半夜,还在发着低烧,她拖着脚步找到那间屋子,模模糊糊看见床榻什么的挺干净的,也顾不得那许多,和衣倒在床上就睡了。

    一夜做梦。

    梦里很累。

    奔跑、追逐、不停地打斗和纷争,一片乱象里还有一个白衣人影鬼一样地晃来晃去,鬼一样地在她耳边叨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瞒着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就跑了……

    梦里她烦不胜烦,破口大骂:“这特么的不都是你以前干的事吗!姐一报还一报而已!”

    梦里他不说话了,居然眼神幽幽地看着她,看得她浑身汗毛倒竖,一步步向后退,忽然两人之间开出花来,花里爬出个小小娃儿,二话不说就往他那里爬,嘴里咿咿唔唔地喊爸爸。

    她砰地一声炸了,上前抢了娃娃就跑,拎着耳朵大骂:“特么的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敢胳膊肘朝外拐……”骂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娃娃是男是女?赶紧将那小肚兜一掀——

    “啪!”

    什么东西一声脆响,就在耳侧,她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见一室亮堂,一团金光闪亮在视野的尽头,浑然灿烂如某人领口的珍珠,她抬起手挡住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自己睡觉竟然门没关,现在太阳正在门楣上方闪闪地挂着。

    随即她嗅见了一股非常清爽的香气,像新鲜松软的鱼肉伴着清香晶莹的米饭的香气,或者还有松针的涩香和鸡肉的浓香……

    她闭着眼,嘴角一抹笑意,喃喃道:“耶律祁你要是到了现代,绝对是人人争抢的暖男啊……”

    好像就在头顶不远的地方,耶律祁的声音响起,“什么叫暖男?”

    “就是你这样的……”景横波懒洋洋地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温柔体贴,细致稳妥,宜家宜室,可喜可嗔,像一团温暖的阳光,沐浴在人的全身……”

    “你这个说法,令我忽然产生了一些不知道该不该有的期待。”上头耶律祁若有所思地道。

    景横波立即道,“期待什么的还是别有的好。”听见上头耶律祁似笑似叹了一声,一团羽絮飘了下来,落在她鼻尖上,痒痒的,“起来吃早饭吧。”

    景横波“嗯”了一声,鼻音软腻,心中想着如果这话是宫胤问出来的多好,脑海中忽然就出现一个扎着围裙戴着高帽子的宫胤,面无表情地挥舞着锅铲,将一枚煎得滚圆比圆规画出来还圆的煎蛋放入盘中,喊,“吃饭了!”

    这么一想觉得很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一笑沐浴在朝阳的金光里,温软、美好、眉间眼角,满满对幸福的憧憬与期待,唇角微翘,似一瓣开得欢喜的合欢花儿,艳丽在清晨透明的金风日光里。

    上头盯着她的耶律祁,心尖忽然颤了颤。

    一直最爱她的笑意,妩媚的时候居多,妩媚的时候会令人觉得花都在瞬间增色,而日光灿烂华美,是一种近乎炫目难以忘怀的美,然而她这种温软的笑意,却最令他不能忘却,几分娇,几分软,几分恋,天地在这样弯起的弧度里,也似忽然柔软透明。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似透明了,成了一块完整的水晶,每一切面,都只倒映她的影子。

    然而便填得满满,她的生命,也已经被他人填得满满,再无其余人立身位置了……

    他唇角一勾,偏转头看远处风景。

    景横波睁开眼时,就发现头顶正对着床,居然有个倾斜的天窗,天窗里露出耶律祁半张脸。

    她眯起眼神,顺手去摸床边桌上的吃食。

    手却摸了个空。

    她一怔,坐起,转头一看,桌子就靠在床边,现在空荡荡一无所有。可刚才明明闻见香味,耶律祁叫她吃早饭的!

    景横波下床,走到窗边,呵,好家伙,一个热气腾腾荷叶包,一个青翠欲滴竹筒饭,现在正捧在别人手里呢!

    窗下,几个白袍男女正抢食着她的早餐,一个女子抱着竹筒饭蹿来蹿去,不住叫喊:“呔!你们敢抢本宫的饭!”

    一只大手忽然从树上伸下来,拎住了她的头发,“哈!鼎城郡主,快给本王将饭献上来!”

    几个人扑过去,拽裤脚的拽裤脚,拉裙子的拉裙子,嘴里一阵乱七八糟。

    “辅国大将军有权利吃一口!”

    “侯爵得分个鸡腿!”

    “本宫是贵妃!本宫是君,你们是臣,一个都不许吃,统统给本宫献上来!”

    ……

    景横波格格格笑起来,这群神经病扮家家太好玩了!

    她一笑,那群人立即不抢了,齐齐转头盯住了她,喝道:“呔!何方草民,竟敢哂笑我等!”

    “是是是,鼎城郡主、辅国大将军、侯爷、贵妃们,你们的扮家家玩完了吗?下次想要扮家家麻烦用草根泥巴好吗?这是我的早饭谢谢。”景横波双手扶着窗台,笑容可掬。

    那群鬼一样的郡主将军侯爷贵妃,瞪大眼睛,忽然一抬手,齐齐将手中东西砸了过来。

    “呔!何方鼠辈,胆敢对我等如此不敬!”

    景横波头一缩,噼里啪啦泥巴混着饭都砸在她窗棂上,外头那群还在大呼小叫,郡主吩咐大将军,贵妃使唤侯爷,王爷使唤郡王,都在要求“将这个胆大妄为,咆哮王室的贱婢给我拖出来乱杖打死!”可惜喊了半天,景横波头顶簌簌掉了一堆泥巴,那些将军王爷侯爵们还在争着使唤下级,谁也不动,扯着嗓子干嚷嚷。最后齐声道:“新来的贱婢,出来伺候我们!”

    景横波抬起头,墙壁上晶莹的米饭混杂着恶心的黄泥,鸡肉埋在了黑乌乌的炭灰里,她挑挑眉,想着这是耶律祁辛苦一早上的美食,现在全被这群见鬼的侯爵郡主贵妃大将军神经病给特么的糟蹋了,真是日了狗了。

    她站起身,“贱婢们在说谁?”

    “贱婢们在说你!”外头齐声答。

    “我凭什么要伺候贱婢们?”景横波问。

    “因为你地位最低。”外头那群昂起头,提裙子的提裙子,拂袍角的拂袍角,还有人掏出残破不堪的小镜子,照了照满是皮屑的脸,将一缕油垢厚厚的刘海,拂到脑后去,“这里按资排辈,你地位最低,来得最迟,大家商议决定,以后就你伺候我们了!”

    “是吗?”景横波弯唇一笑,外头那群齐齐一呆,景横波忽然手一挥,噼里啪啦,一大堆石子劈头盖脸朝着那群“贵族”砸了下去。

    一大群人抱头鼠窜哎哟乱叫声里,景横波声音清晰,“按你妹的资!排你蛋的辈!谁拳头大谁定规矩!我来得迟,你们要照顾新人!我是女王,你们要尊敬陛下!以后就你们伺候我了!”

    “是是是你是新人,你是女王!”侯爵贵妃郡主大将军们狂奔跑远了,景横波格格一笑,正要关门,忽然看见那黑衣少年,站在不远处廊下,冷冷地看着自己。

    这是个异类,她对自己说。

    和那群不着调的“贵族”不同,这位才真正像个贵族。他穿的是黑色粗布衣,眼神却像君临天下。他住在这个院落的最中心的一间屋子,他的屋子明显比别人干净。

    他的毛病似乎也没别人重,只除了特别苍白些,以及掉了不少眉毛,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很特别的肃杀英俊。

    景横波对他笑了笑,直觉这位才是需要慎重对待的人,然而笑容才展开一半,那黑衣少年霍然转身,“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景横波讨了个没趣,却坚持把那一半的笑容笑完,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回应你的善意,但好心情才是自己的。

    然后她转身,对上头看了看,天窗上已经没有了耶律祁的脸,她走出屋子,看见靠近自己这边屋子的院墙外,不知何时已经搭了一座竹楼,竹楼很高,高到可以俯瞰她的屋子,竹楼很简陋,却搭得精巧青翠,唯一的窗子开在对她的这一面。一股药香从竹楼里传出来,味道她很熟悉,是耶律祁最近一直在吃的,司容明开的方子,控制毒性的药。

    景横波对着竹楼发了一阵呆,笑着摇了摇头,耶律祁哪里是暖男,简直是奥特曼,一夜之间连竹楼都搭好了。

    他现在不在,可能是看早饭给糟蹋了,重新去觅食了。

    景横波自己去找水梳洗,忽然那边正屋门又开了,那黑衣少年直直走了出来,景横波以为他要和自己说话,正考虑要不要展开笑容,那少年已经目不斜视地擦过她身边,一直走到她屋子的墙边,仰脸望那竹楼。

    景横波以为他是对竹楼有意见,竹楼太高,能俯瞰这院子的大多数情况,正想解释两句,忽然看见那黑衣少年闭上眼睛,鼻子抽动,似乎在闻那药味。

    随即那黑衣少年睁开眼,面若寒霜,冷笑两声,又看一眼竹楼,转身就走。

    他来得突然,去得古怪,景横波竟然没有机会询问怎么回事,只觉得那家伙眼神不善,却又无从揣摩。

    看着那边紧紧关起的门,她叹了口气,就着井水草草洗了脸,又找了桶,拎了水,准备去打扫厕所。

    她发着低烧,浑身无力,泼泼洒洒拎了半桶水,到那简陋茅厕门口,做好准备面对一个肮脏恶心的茅厕,然而推开那半扇木门,不由愣住。

    茅厕还是简陋的,只有一个蹲坑,但干干净净,搭脚的盖板是新的,泥土重新翻过,墙面上居然还衬了一层原木木板。

    景横波怔了良久,软软地靠在墙边。

    半桶水映着她微微憔悴的脸,她抚了抚脸颊,苦笑一声。

    厕所不可能这么干净,也不可能是这群侯爵王爷贵妃给打扫干净,只有耶律祁。

    只是她没想到,连这种打扫女厕的活儿,他也给做了。

    昨夜他一夜没睡吧?

    有种情意深厚如山,巍巍可依靠;细腻如水,时刻在围拥。

    她却觉得承当不起,羞于领受。

    她在茅厕门口愣了良久,才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懒洋洋回去,上床发傻。果然不一会儿,耶律祁又空投下一个竹筒饭,里头新鲜的鱼虾拌清香的米饭,那鱼肉居然都挑去了刺,说不出的肥美甘鲜,她捧着热腾腾的竹筒饭,却觉得喉间哽住,吃不下去。

    不一会儿,“鼎城郡主”敲她门,将一碗药汤放在她桌子上,就忙不迭地走了,没敢逗留,脑袋上刚才揍出来的包还在呢。

    景横波端起药汤便喝,也没问裘锦风不给她切脉就开药是不是不妥当。那家伙有透视眼,切不切都一样。只是药喝完,碗底竟然能看见半只蜈蚣油亮的黑壳,她一阵恶心,险些吐出来,硬生生勒住咽喉忍住,心里知道八成是裘锦风的恶整,这货心眼真是忒小。

    喝药时,日光投射在桌子上,一片金黄油亮,她怔了怔,认出这是上好的黄花梨木。

    她放下碗,转了一圈。屋子很小,仅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仔细看就看出了不对劲,三样家具,都是名贵木料,做工精细,饰花鸟螺钿,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百姓家的凡品。

    这家具,就和她发现的那些“郡主王爷贵妃大将军”的衣裳一样,是一种超出此地实际的奢侈品。

    景横波心底升起浓浓的好奇,这个麻风病院一样的地方,有很多疑点。一个不像病人行事神秘的主事人,一个简陋却里头装饰华贵的院子,一群自称身份高贵却连食物都要抢的奇怪病人,还有那个性情古怪的裘锦风,还有这湖心岛所在的落云浮水之间的位置,这岛的禁闭和神秘……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哪怕避开世人,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岛治病,麻烦,迟早还是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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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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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介绍:
东方有泽,名大荒。
传言里,愚昧、贫穷、落后、蛮荒。
——扯蛋。
大荒女王,冷如霜。
由国师扶立,和国师金童玉女,恩爱情深,一对绝色,鸾俦无双。
——扯蛋。
女王暴毙,国师哀恸,依天命指示,跋涉千里,终寻回转世爱人,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
——扯蛋!
——我是真相和杯具的分割线——
她说:“人艰不拆!老娘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女王!转世,转你妹的世啊,老娘上辈子是研究僧!天定风华研究所,听过没?”
他说:“我定下那么苛刻的女王转世条件,你竟然合了。这是天意,天意让你砸碎命盘,落于我手,我怎么能违天而行?”
她说:“累觉不爱!莫装x,装x被雷劈!明明是前头那个女王和别人勾搭成奸,给你戴了绿帽子,你气不过把她给宰了,准备自己做皇帝。结果天上掉下个美貌景横波,占了位置。你看见我就想起她,各种郁闷!你现在很想宰我,很想!”
他说:“好好做你的女王罢,记住裙子不许那么短。”
她说:“明天再去裁掉三公分。”
他说:“明天你宫中美男统统送我宫中。”
她说:“…我擦你不就是恨我抢你位置了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成么?”
他说:“嗯?”
她说:“嗯…小胤胤,别生气了,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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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王夫好吗?
不要。
你领口怎么这么紧,我帮你解了好不好?
别动。
我身材咋样?是不是沟深峰紧一线天?
太宽。
我身上香不香?好不好闻?
狐臭。
……
这么久,我们分过,合过,分分合合过,好过,掰过,好好坏坏过,现在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现在我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我?要,就别再扣你的见鬼领子袖口腰带等等一切多余的东西,给我立刻!马上!速度!解开它们!……你又不理我!我就知道你还是不会理我!好吧,就这样吧……
好的。领子、袖口、腰带,从哪个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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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们语录:
“你抛媚眼的时候,左眼上移半寸,右眼下移半寸,脸部肌理移动七块导致嘴角歪斜,我总是有点很担心你会瞬间中风。”
“尊敬的陛下,你领口散了,赶紧替微臣束起来好吗?”
“你送我的这瓶指甲油,我决定忍痛拿出来做给你的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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