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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女帝本色txt下载     女帝本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选谁?

    黄金部疆域之外,有一座定风山,山势雄奇险峻,山内却有地域广阔的山谷平地,地气温暖,四季常绿。

    成孤漠的征讨黄金部的大军,就在这里扎营休整。

    去年冬,成孤漠便向国师讨印,征伐黄金部,黄金部却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休养生息,自有战略储备,更重要的是,黄金部金召龙吸取当年教训,将黄金部外围的几大沼泽进行了连通,形成了天堑,成孤漠的十万亢龙军,不得不在那样的天险面前止步。之后前半年,双方有过小股接触,虽然成孤漠都胜了,却没能给黄金部造成巨大损失,之后随着天气逐渐寒冷,沼泽气候更加恶劣,大军难行,双方在阵前僵持,更有几次,黄金部趁着夜色和地利的方便,潜入成孤漠阵营,造成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破坏。

    在这种情况下,成孤漠有心想撤回帝歌,但劳师远征,一无所得,回朝必受弹劾,他也知道自己深深得罪了国师,这样灰溜溜的回去,国师正好有借口解除他的兵权,他因此深深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一怒之下,主动请求发兵黄金部?如今骑虎难下,打不了,也退不成。朝廷的粮草已经越供越少,国师还频频发令,说近年底粮草紧张,命他就地筹措粮草,并速速惩治了黄金部,班师回朝。

    班师回朝是他期盼的,但前提得是惩治黄金部,还得自己搞粮草。成孤漠因此不得不将大军后撤,选定了定风山这座外有群山阻隔,内有平坦土地的地方,想在年底前,打一场漂亮点的仗,摆脱现有的困境。

    成孤漠此时正在山头上,看底下士兵在谷中沼泽里寻找收成,他也按照景横波的桑基循环种植法,在沼泽进行试种,只是时日尚短,一时难有收获,而朝廷拨付的粮草越来越少,士兵们越来越吃不饱肚子,只能整日在山上或者沼泽里找吃的,随着天气渐冷,食物只会更少。这样下去别说打平黄金部,不饿死一批就不错了。

    远远地,成孤漠看见一群士兵,似乎是两个营的,为争夺一只兔子,打起来了。推推搡搡似乎动了手……

    这已经是他今天看见的第三起,他阴沉着脸,挥挥手,自有执法队前去处理。执法队到了之后,一番呼喝叱骂,又各自抽了几鞭子,事态安静下来,底下劳作的士兵们抬头看看,眼神里都阴沉沉的。

    成孤漠抬头看着同样阴沉沉的天,烦躁地吁了一口气,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样的事情多了,靠硬性弹压是不成的,迟早会酿成兵变。

    兵变……

    当日自己以兵变逼宫女王和宫胤,现在一年风水轮流转,似乎马上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是国师的报复么?

    忽然身后有人幽幽道:“大帅不求破局么?”

    成孤漠一惊转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蒙面的灰衣人。

    对方那装束有些熟悉,又对他翻了翻手掌,掌心里一道上平下尖的烙印,有点像剑。

    他认得这标志。

    之前帝歌逼宫事件之前,此人曾经给他传报过几次消息,促成他和绯罗轩辕镜等人的联盟。

    时隔很久,这人又出现了。

    他一边暗惊自己想事情太入神,连这人靠近都没发现,一边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大帅被困在此处,进不得,退不得。”那灰衣人道,“何不挥兵北上,博一场新功业?”

    成孤漠眼睛一眯,寒芒顿现,“你说什么?北上?”

    “然也。”

    “北上哪里?你不会说玳瑁部吧?”成孤漠大笑,“荒唐!先别说北上路途遥远,士兵一路折损,就算我带兵过去,难道和女王抢地盘做江湖霸主?我堂堂大荒将军不做,去做黑水泽一地的江湖霸主?”

    “如果那里只有一个女王,还真不值得您冒险。”灰衣人不急不忙地道,“可如果再加上一个人。大帅此去,夺的就不是玳瑁,而是整个大荒了。”说完摊开手掌,掌心里一个“宫”字。

    成孤漠惊讶失声:“什么?怎么可能?他明明在帝歌!”

    “狡兔尚有三窟。”灰衣人道,“岂不闻替身一说?”

    成孤漠表情半信半疑,他离开帝歌已经有一阵子了,接到的朝廷文书都有玉照宫主人印,自然看不出什么变化。

    “既然知道他有替身,”成孤漠做了个砍杀的手势,“你等为何不趁机下手?”

    “杀或者挟持一个替身何用?何况他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有充足准备。”灰衣人一哂,“军权在他手中,这一年多,当初敢反对他的人,已经被他不动声色地各自贬谪,朝臣现在别说怀疑真假,连敢抬头看他的人都没了。否则他焉敢如此大胆?”

    成孤漠知道这是真的,当初玉照宫墙下,风雪之夜气势汹汹来逼宫的人群,这一年多,已经或被景横波,或被宫胤,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打入尘埃。很快,就要轮到他成孤漠了。若不是他掌握亢龙军,也坚持不到现在。

    但这种坚持,眼看着也是日薄西山的气象,宫胤有铁腕有心计,并且绝不会放过他,他不趁现在手掌大军,挣扎一把,那结局,不会比失踪的绯罗和残废的轩辕镜强。

    如果杀了景横波和宫胤,令玉照龙骑群龙无首,再带兵反攻他最熟悉的帝歌,这天下,可就真没人能和他斗了……

    成孤漠心中烈火灼灼烧起,却仍有顾忌。

    “可你也说他自有准备,若我大军一动,他怎么会不知道?”

    灰衣人听出他语气松动,笑道:“我家主人说了,只要您肯出兵,他自然也会帮您一个大忙。”

    “哦?”

    灰衣人展开一幅地图,指着图中一处道:“玳瑁现在有两处骑兵,分扼七峪关和宝田岭。这样两支骑兵,同样需要粮草运送。您可以出兵拿下这粮草队,以运粮为名,将士兵转移往玳瑁。”

    成孤漠顾不得问为什么会有骑兵出现在玳瑁,先急道:“那边竟然有朝廷军队?那就是玉照龙骑了!可抢夺并伪装粮草队,只能派步兵,步兵遇上骑兵,尤其还是龙骑,那不是送死!”

    “您出的当然是骑兵。”灰衣人笑道,“骑兵步兵,区别不就是马?您放心,到时候,马会有的。”

    成孤漠不说话了,他对这位的主子很有些信心,当初帝歌逼宫事件,可不就是在他的步步策划之下,硬是将女王逼出了帝歌?只是宫胤太厉害,毒蛇噬臂,壮士断腕,没有能彻底成功罢了。

    “那么,”他将地图缓缓卷起,“我再信他一次。”

    “愿大帅马到功成。”灰衣人笑。

    “愿所有该死的人,都死在黑水的土地上。”他答。

    ……

    庚申年十一月,黑水女王孤身顺利进出上元城,救出麾下女官。是日,百姓迎在城外,欢呼夹道。

    女王仁勇之名,遍传玳瑁。

    而在那几天,女王在上元的经历,也是上元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上元百姓提起女王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全部敌意,渐渐转为赞叹、警惕、担忧、观望等复杂情绪。

    上元城看似还是铁板一块,在黑水泽的前端静默,但内部,已经因为女王的出现,分化出一股股暗流。

    也因此,玳瑁乃至周边各部族的其余势力们,也不禁抬起目光,射向那片灰雾沉沉的土地。

    庚申年十二月初一,玳瑁江湖势力在映岚山会议,结成联盟,推举每门首领形成联盟长老会,共决事务。在会上,大佬们回顾了过往风雨,表达了彼此兄弟深情,展望了武林的美好未来,对将来的玳瑁江湖,进行了最诚挚的期许。

    在会上,大佬们热泪盈眶地说,这是玳瑁江湖自产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大联盟,也是大荒武林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联盟。充分体现了江湖人江湖情,江湖儿女一家亲的精神。

    对此,女王陛下说:“啊呸,说这么好听干嘛,不就是单打独斗打不过我,合起来准备打群架嘛,来啊,来啊,来打我啊!”

    女王属下们表示女王说话一向很贱,请大家不要太在意。我们是热爱和平的,我们只会和平地收服玳瑁,谁若不乐意,我们会和平地送他进墓地。江湖人江湖情,江湖儿女一家亲谢谢。

    大佬们表示:女王太粗暴。呔,好男不和女斗也。

    而在玳瑁之外,比如附近的沉铁翡翠商国蒙国,则对此各有不同态度。

    沉铁部是最不关心的,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忙碌。最近沉铁部连刮过的风,都带着血腥气,王城之内,每天都有战斗,每天都在死人,金属的森冷与血火的炽烈交织在一起,遮蔽了来自远方的任何视线。

    金殿之上,鲜血顺着汉白玉台阶静静淋漓,一身金甲的三王子铁风雷将长枪从地上的尸首背上抽出,听见了这一出,道:“呵呵,玳瑁和我有什么关系?女王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愁玳瑁,也等我抢到王位再说!”

    他拖着带血的长枪,大步而去,“你们还是赶紧打听一下,我那个七弟,到底到哪里了呢?我等那个废物,等得好急呢!”

    他的血脚印一路远去,一群士兵快步过来,有人大声嘱咐:“快,把二王子的尸首,赶紧送走埋了……”

    ……

    翡翠部爱财如命的女国主,玩着她最爱的翡翠,用一枚翡翠镜照着脸,喃喃道:“听说那个女王很擅长妆扮,她有没有办法,把我这脸上的斑治好呢?”

    ……

    蒙国国王在金殿上,读完了关于女王事迹的奏章,唰一下站起来,头顶快要触及殿顶的高帽子,砰一下撞在殿顶上。

    “暂停对玳瑁那几家的帮派的暗中支援,咱们要观望一下再说。”蒙国国王一边端平自己的绿色高帽子,一边嘱咐城下,“可以适当对女王表示些好意,但不必给其余人知道。”

    “臣等遵旨!”大臣们齐齐一叩首,头顶高高矮矮的绿色帽子,齐齐砰一声砸在地上,如同刚晒了一地莴苣。

    ……

    商国金殿上,群臣们也在议事,在如何对待女王的外交态度上争执不休,最后还是商国大王一言定鼎。

    他说,“biu……我们和别人不同……biu……我们一直以来对玳瑁江湖支援颇多……因为我国的不法商人逃过去太多……”说到这里他有些生气,接连“biubiu”两声,才继续道,“多年来仰赖玳瑁江湖……biu……帮我们控制解回这些商人……biu……牵连太深……啊,想到那些侵占国财民财的不法商人,我就biubiubiu……”

    “大王息怒,请保重玉体……biu!”群臣齐呼。

    大王激动时就会接连放屁,连放三个,说明情绪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

    “biubiubiu……”大王怒气却没消掉,“我不信那女王,能真正控制整合十五家……biu……一个外来新势力而已……biu……当然,如果她能帮我一劳永逸解决那群混账……biu……我自然可以考虑和她结盟……biu……不过那是……biu……不可能的!”

    “大王英明……biu!”群臣用一个齐齐的无比洪亮的屁,表达了对大王英明看法的衷心拥戴……

    ……

    易国国主正在自己寝宫内,对着镜子拔胡子,听着底下人的回报,一开口却是娇滴滴的女声:“哟,挺厉害的嘛。”

    想了想,又冷笑一声,道:“只怕是昙花一现。”

    这回声音雄壮,赫然是男子声音。

    再仔细看他动作,却又不似拔胡子了,倒似在粘着胡子。

    他细心地把胡子修剪整齐,格格笑了一声,这回却是太监的公鸭嗓,不辨男女。

    “我管她厉害还是简单,我们易国,离他们玳瑁还有段距离,不用操心太多。”他眯着眼道,“不过所谓远交近攻,她如果够聪明,应该迟早会和我们联络。到时候,你们告诉她,部族建交,也是交易,不过交易的东西不同罢了。如果她能帮我找到我的皇叔,我就考虑好好和她谈谈心。否则她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最后一句双眉一扬,杀气凛然。忽然却又格格一笑,扔了镜子跳上床,一转头道:“我美不美?”

    那张脸桃花面柳叶眉,眼波流动,媚态十足。

    “美!”臣下们齐齐答。

    他哈哈一笑,又是一转头,“俺俊不俊?”

    这张脸面白无须,长眉飞扬,一双勾魂细长眼。

    “俊!”

    他冷笑一声,再一转头,“本王威风不威风?”

    这张脸浓眉入鬓,一把虬髯枣红脸膛,一双眸子神目如电。

    “威风!”

    “呵呵。”他往床上一倒,刚才的精气神忽然没了,颓然道,“再美再俊再威风,遇上我那皇叔,都有点不够看。唉,我那敬爱的皇叔,多年前你造反失败流亡玳瑁,都说你死了,可我觉得,你这样的人,怎会那么容易死呢……唉,你在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快活……只要有人能找到你,我这心事也就放下了……”

    ……

    整个北部大荒泽,因为女王的渐渐崛起,风云暗涌。

    只有玳瑁的中心,上元城,却有两个人,以最平静最安稳的步伐,走近这座雄城。

    其中一个是孟破天,她走进了上元的宫门,以新选宫女的身份。

    她那晚没能进入王宫,却并不死心。转身就花掉了身上的所有钱财,买通了所有能买通的宫人,在第三天,替换了一个进宫的宫女,再次进入了王宫。

    王宫朱红大门缓缓合拢,拢住了她坚定的背影。

    而在宫门广场前,有人默默注视那巍巍宫门,仰首看洁白的鸽子,飞过朱红的高檐。

    然后她转身,背对宫门的方向走开,步伐坚定。

    她背影肥壮,移动时如同小山。

    她是柴俞。

    身为玳瑁王妃,她也有自己的办法进入上元,当然,她现在不打算进宫。

    两个背影背道而行,看似毫无交集,只有命运知道,所有的行为,自有其汇合之点。

    柴俞走在一个小巷中。

    她租了一间民房,租期三个月,上街抓了药方,开始每天吃药。

    ……

    进了宫的孟破天,还是用金钱攻势,买通宫人,让自己根本进不了管事公公的选拔之中,直接被发落洗衣房洗衣。

    她只洗了一天衣裳,便打听到了锦衣人还没走,换了地方住,在王宫西侧殿的“熙园”。

    熙园占地比凝雪阁还大,她很诧异,锦衣人掳人失败,导致明晏安颜面扫地,竟然还能呆在宫里,待遇还比原来更好?

    想来,是又达成了什么协议吧?

    又隔了一天,因为熙园需要人打扫,她被派往熙园。

    ……

    柴俞在院子里健身,她现在每天按照景横波的方子,吃那些固定的食物,练习不同的动作,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

    她事先称好和自己体重一样的一堆石头,放入小船,记下刻度。

    她住的小院子,连着一个小湖,每天天不亮,她就起来游泳,因为景横波说游泳是最能减肥,同时也最能打造全身体型的运动。

    她并不会游泳,却硬是摸索着自己学会了,第一次下水游的时候,虽然做了热身运动,但她还是对这冬天湖水的冰冷刺骨预见不足,险些抽筋。多亏她按照景横波的嘱咐,把猪尿泡吹气,做成一串“游泳圈”,好歹没沉下去。

    冬泳很耸人听闻,为免惊动别人,她都是凌晨时分便下水,那一刻热身子进入冰湖的感觉,彻骨难忘。

    但相比于她所经受的折磨痛苦和绝望,这算什么?

    咬牙跳入冰湖的时候,手臂碰撞那些碎冰的时候,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她便看一看远处王宫朱红明黄的檐角。

    明晏安,我要以全新的面目,走到你面前。

    再把当日你给我的,都狠狠地,还给你。

    吃药和运动的第三天,她在小船上称了称,便抛掉了一块石头。

    石头“噗通”一声入水,声响悍然沉重。

    ……

    孟破天在熙园扫地。

    她扫得很专心,绝不东张西望。

    事实上,她也不敢东张西望,因为这院子里,来来去去都是锦衣人的人,根本没有一个宫中的宫人。

    原本她以为,她是和一群宫人一起拨来,伺候这祖宗的。谁知道来了之后,她才发现,这院子里外人就她一个。难怪她去领打扫用具时,说自己是熙园粗使宫人时,那管事太监神情惊讶。好像看见了鬼。

    回头想想,锦衣人这种人,怎么可能用的惯外人?哪怕一个外院扫地的,他也一定嫌碍眼。

    那同意她来做什么?孟破天有种不好的感觉。

    她有种被猛兽盯住,被猛兽勾起爪子勾过来,关在笼子里戏耍的感觉。

    但到了这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

    屋子门开着,所有人坦然走来走去,说话也没小声,仿佛当她是隐形人。

    她却因此更加不敢妄动。

    锦衣人在屋子里,抱着他的三斤嫩黄柔锦被吃瓜子。

    一边吃瓜子一边对外看。

    他在猜,等她扫完,那层地皮是不是得陷下一个坑?

    “蠢,蠢啊。为什么现在人都这么蠢?”他摇头,叹息,“就她那样子,扫个地都扫不像,还想做刺客?真是看得我急。”

    “你聪明?请问你大腿上伤好了吗?头发长出来了吗?”有人在他身后,讥诮地答。

    锦衣人取下假发,摸摸光头,惬意地道:“我现在觉得光头也不错。”

    “我觉得你没有头,更不错。”身后人冷哼。

    锦衣人只是一笑,忽然道:“裴枢,景横波应该知道你没死了。有人又坏了我的事。”

    裴枢声音顿时高兴很多,“好极,我就说恶人,老天怎么会成全?”说完急不可耐地道,“放我走,不然景横波肯定又来骚扰你,你不会希望身上的毛也掉光吧?”

    “你去写封信给景横波,”锦衣人就像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道,“就说你和我一见如故,自愿留在这里,和我吟诗弄月,切磋武功……”

    “我干脆说爱上你自愿追求好了!”裴枢恶狠狠地道。

    “那也随便你。”锦衣人道,“我魅力无远弗届,男女皆拜倒我靴下,也是正常的。”

    “这信我不写。”裴枢怒道,“你就等着鸟毛也掉光吧!”

    “那我就杀了这丫头。”锦衣人呵呵一笑。

    身后顿时哑了声。

    “这样吧,你先看她一天。”锦衣人弹弹手指,“我想,也许,今晚过后,让你走,你也不会走了。”

    ……

    孟破天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觉得如果她是个刺客,也是个最无措、最不知如何是好的刺客。

    要刺杀的人,门开着。

    护卫们进进出出,当她不存在,没人看她一眼。

    院子内外没人看守。

    锦衣人就坐在正对着门的榻上,空门大开。

    护卫们边走边坦然说着主子今天的活动计划和各种生活习惯。

    “主子马上要喝蜜茶。”

    “主子半个时辰后要洗浴。”

    “主子一刻钟之后要解手。”

    “主子喜欢独睡。”

    “主子用的碗盏是那套白底金边胭脂纹的。用的茶盏是雨过天晴水洗瓷的。”

    “主子的筷子是乌木镶金的。”

    “主子喜欢睡在窗下靠东的一头,枕头一定要在床正中,头一定要在枕头正中。”

    ……

    孟破天很想对天狂号一声:什么意思!

    啊啊啊什么意思!

    这家伙到底还是不是人?

    她这个挟恨而来的刺客,现在感觉自己像个被一群人围观拨弄看笑话的小鼠好吗!

    什么样的杀气和勇气,在他的漫不经心似真似假前,都似乎变得可笑无稽,明明近在咫尺一剑便可了结的事,她硬是再迈不出这一步。

    这种事以前对她根本不可能,一怒拔剑,天也敢弑,所以她原名孟瑶,自己改名破天。

    现在她一把扫帚,扫不出身周三尺。

    他是个总能让人觉得自己很愚蠢的恶魔。

    “啊啊啊啊啊。”在护卫第三次提醒她主子会单独解手去的时候,孟破天终于忍耐不住,一把丢掉扫帚,冲上了台阶。

    榻上,锦衣人双手交握,闲闲等她冲进。摇摇头道:“六十分。”

    定力略差。

    “砰。”孟破天一掌拍在他案上,“给个痛快!”

    “是你要来杀我。”锦衣人闲闲喝茶,“你给我个痛快吧。等得我很急好吗。”

    孟破天瞪着他,心想你这种人不死,全天下人都很急好吗!

    “那么,”她恢复了平静,缓缓抽剑,“请你,给我一个公平对剑的机会。”

    “为什么?”他问。

    “你杀了裴枢,我为他报仇。没什么为什么。”

    “他是你的谁?”锦衣人嗤笑,“不会棺材里关一场,你就爱上他了吧?”

    “爱不爱是我的事。”孟破天一旦冷静下来,根本不会受激,“接不接受挑战,是你的事。”

    “你不是我对手。找死吗?”

    “裴枢让机会给我时,也知道井下就是死路。”她道。

    锦衣人默了默,他眯起眼,透过孟破天肩头,看前方悠悠浮云,雪白团团,似一张笑脸。

    忽然有点想念小蛋糕了啊……

    如果他有朝一日落入绝境,小蛋糕也会这样来报仇吗?

    好像不会……她才不会这么傻兮兮地做刺客呢……

    “我接受你的挑战,”他道,“不过,你先去看一样东西,看完再决定要不要来找死。”

    ……

    片刻后,孟破天在一间潮湿小黑屋里,看见一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药味混合的古怪气味,护卫们一进去就露出了恶心的表情。那人乍一看像一具尸首,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浑身缠满了白布,白布上犹自透出殷殷血迹,脸上没有包扎,因此便成了这屋子里最恐怖的东西——稀烂的,五官不清的,布满血洞的,连双眼都被戳成了两个深洞,在小屋朦胧晦暗的光线下,看来似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孟破天呆呆地看着那令人不忍目睹的“东西”,脸上血色唰一下褪去。

    “人还没死。”锦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报什么仇呢?”

    孟破天快步走上前,想要看出这人到底是不是裴枢,可她毕竟不够熟悉裴枢,只知道他的大致身形,但此刻这人面目全非,裴枢亲娘来了都未必辨认得出。

    “他……他……”孟破天颤声道,“他怎么会……”

    “吓着了吧?”锦衣人笑道,“这个人呢,当然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报恩的裴枢。”

    孟破天想骂,骂不出来,凝视着床上人,眼底渐渐盈出一汪泪水。

    “我给你两个选择。”锦衣人道,“第一,我不追究你试图刺杀我之罪,放你离开。”

    “那他呢?”孟破天立即问。

    “你都走了,他关你什么事?当然我也会因为你的执着,顺便救救他,你也看见了他伤这么重,能不能救活我可不保证。”锦衣人轻松地道,“不过这也和你无关。裴枢并没有为了救你而死,你也为了他,冒险闯入了这里,让我出手救他,他的恩你算是还了,心里已经可以过得去,不是吗?”

    孟破天不答,又问:“第二个选择?”

    “你留下,好好照顾他,他正在危险期,如果他能熬过三天,我就答应会为他好好救治,不说恢复容貌,好歹小命没问题。如果他不能熬过这三天,他死了你也得赔死。但是,提醒你一句,就算他给我救活了,你这一留,也得永远留下。”

    “什么意思?”

    “看我心情。心情不好,也许我会让你以命换命,他活,你就死;心情好,我会安排你嫁给他。怎么样?自己选。”锦衣人笑得玩味。

    孟破天目光落在床上那“人”身上。

    那么惨重的伤,脸已经全毁,可以想见,就算救活,日后也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而她的青春,她的命,就得全部赔上。

    自由,和死亡。

    选谁?

    ------题外话------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有句话九天没大喊觉得嘴好痒啊!

    你们是不是也挺想念的啊?

    来来来,听我吼:票!票!票!

第八十五章 有种你面具戴三层!

    锦衣人,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深谙人性,知道怎样击中要害。

    两个选择,看起来无须思考,锦衣人连借口和退路都给她选好了,她被催眠自己已经尽力,可以离开得毫无负担。她不再欠裴枢的恩情,也为他的生命做过努力。

    一条路坦然自由光明,一条路永生负累和黑暗。

    真的不必思考。

    她缓缓站起身,她身后,锦衣人唇角露出讥诮的笑意。

    世人莫不如此,所有的牺牲,都建立在先考虑自身利益的前提上。

    孟破天走到门口。锦衣人笑意更浓。

    孟破天忽然狠狠关上门。

    “砰。”一声门板险些撞破了锦衣人和护卫们的鼻子……

    锦衣人退后一步,摸摸鼻子,盯着门板,有点诧异。

    中文忍不住道:“喂,你什么意思?”

    门板再次被狠狠拉开,探出孟破天表情恶狠狠的脸,“温水!干净的白布!最好的金疮药,快!”

    啪一声门再次甩破了中文的鼻子,中文抹一把鼻血,恨恨地道:“你谁?凭什么要听你的……”

    锦衣人摆了摆手,他立即住口。

    “她要什么都给她。”锦衣人带一抹莫名的笑意,飘回了自己屋里,坐在榻上也不吃瓜子,抚着双膝,想一阵,笑一会,笑一会,叹一声。

    他觉得很有意思。

    半晌他对身后道:“觉得怎样?感动否?”

    身后裴枢的哼声闷闷的。

    “看不出你还挺有女人缘的,心疼了么?”

    屏风后走出裴枢,高挺的身材,一身黑衣简洁利落,眉头却皱着,道:“我要去见她。”

    “你去见她我就杀了她。”

    裴枢对他怒目而视。

    “别啊,这么煞风景干嘛?”锦衣人轻轻道,“亲眼见到一个人为你勇于牺牲,为你甘于吃苦,为你奉献一切,这种机会很难得。别破坏,先抓紧时间感动。以后人生再怎么黑暗,想起这段你都会温暖。真的,你会感谢我的。”

    “我倒觉得天下女人都和你有仇。”裴枢指着他鼻子,“要景横波伤心,要孟破天难受。她们怎么你了?你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被女人奸杀过?”

    一直随意笑着,拈着瓜子吃的锦衣人,忽然嘴里“嘎嘣”一声,似乎把瓜子咬碎了。

    声音很低,出现在他这里却不大对劲,裴枢动作一停,室内气氛瞬间凝固。

    不过只是刹那,随即锦衣人又笑了。

    “我觉得你伤没好,话太多,该睡了。”不由分说衣袖一挥,轰隆一声一道铁栅栏降下,将裴枢生生阻隔在内。

    裴枢没有试图去撼动栅栏,他已经失败很多次了。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个阴暗湿冷小屋,半晌,低下头,狠狠揉乱了头发。

    ……

    长长的黄土道上,逶迤着长长的车队,每辆牛车压印都很深,显然里头堆满了东西。

    这些车队不经过任何城池集镇,走的是便捷小路,但并不显得鬼祟,遇上官府巡丁盘查,他们能拿出最高等级的通关令。

    车队经过了一个沼泽,那沼泽外蔓延开浩浩荡荡的芦苇荡。

    最前面的人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下意识抬头遮眼看天,却看见伸出的手掌心,一道白亮的光。

    刀光反射!

    经验丰富的头领立即大叫“有敌!备战!”

    然而已经慢了一步,几块碎石骨碌碌滚出,堵住了车轮,几十条黑影从芦苇荡中掠出,刀光剑影,一阵砍杀。

    片刻后,遍地尸首,黑衣人们聚集在一起,剥下了死者的衣裳和各种令牌文书,占据了死者的赶车位置,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车厢,满车都是一袋袋的粮食。

    这些人撕开袋子,掏出干粮狼吞虎咽,一边抹抹嘴,笑道:“娘地,好差事,可以杀人,又可以吃饱!”

    有人却苦笑道:“啥时候咱们亢龙军,沦落到这般地步?堂堂帝歌皇军,饿狗一样遍地找食,最后出来一路抢山匪的干粮?”

    “犯了错误活该挨整呗。”有人拉长声答。

    “行了。少说几句。”一个领头人模样的汉子,沉声阻止。

    众人恢复安静,赶着这车队,一路往北去。

    领头人凝着眉,心中淡淡不安。

    这自然是亢龙军出来抢粮的队伍。成孤漠当然不会告诉士兵,他们抢的是自己同僚的粮车。他只说咱们没粮了,这一路都有山匪,去把粮食抢来,顺道北上,去执行一个军事任务。

    士兵们虽然疑惑,却也不会说什么,饿过的人,只要有粮食,什么都好说话。

    这个首领多少知道一些内幕,他知道是去玳瑁,一想到大帅竟然公报私仇,令亢龙军公然乱命,脱离战场,专程北上去打女王,就觉得心中发寒且不可思议。

    这是造反啊!

    抬头见日光刺眼,他只觉心中发冷,然而上命不可违,他只能呼喝一声,命属下加快速度。

    而这样的事,在襄国、在黄金部、在玳瑁周边的各处小道上,不断上演着……

    ……

    景横波最近已经从客栈搬了出来,搬进了一座庄园,那里原先是凌霄门此处堂主的私产。庄园不小,可以算做个小型王宫。

    至于在建的上元宫,那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工的,而且仅凭三县之力,要想搞定那么大一座王宫,也根本不可能,景横波当初划下那么大的地儿,完全是一种心理攻势,她的主要目标,自然是现成的上元宫。

    得知裴枢没事的消息后,她自然要想办法把裴枢接出来,却在此时接到裴枢的信,说他在锦衣人那儿没事,但暂时不能回来,让她不必担心云云。

    景横波理解为裴枢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一定要想法子报复回来,也便由得他了。

    裴枢是用的飞鸽传书给她的,飞鸽上还有一封信,锦衣人和她索要那顶怪伞。

    当日两人曾有约定,三道题结束之后,会对千金伞做个交换,但后来锦衣人狼狈而走,就没顾得上。

    景横波回信表示:“你想要,带你所有宝贝,出城来拿。”

    ……

    “想给我来个瓮中捉鳖?”锦衣人看完信,撇撇嘴,眼神一飘,道,“把我的男欢女爱双人棺拿来。”

    那个曾经折腾了裴枢和孟破天死去活来的包袱,被抬了来。

    锦衣人并没有重新组装,他只是在那些部件上敲敲打打了一阵,便唤来中文,道:“把这个送给景横波,跟她说,爱要不要拉倒。”又嘱咐了中文几句,随手写了几个字给中文,“她若胡搅蛮缠,拿这个给她看。”

    中文觉得这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因为女王陛下似乎和自家主子一样难缠,只拿一个双人棺就能打发得了她?不过他们向来没有质疑主子的习惯,背着东西便奔往城外。

    景横波和锦衣人约在仙桥山的仙桥谷,玳瑁多山,县多以标志性山峦为名。仙桥山山如其名,云岚缭绕如仙气,山势扁翘如桥,凹下去的一部分,正好是一座地势平坦的山谷。

    约定的时辰是天气晴好的上午,景横波一个人在谷中等候,当然,就在周围的山上,早已站满了想要瞻仰锦衣人德行的人们。

    英白很好奇锦衣人是怎么擒下裴枢的;七杀则表示此人能搞得景横波等人狼狈万分,完全是景横波她们太弱的缘故,等爷爷们出马,自然打得他落花流水;天弃则对锦衣人的相貌很好奇,听紫蕊说此人相貌风采甚好,不逊于两大国师,他很想亲眼瞧一瞧。

    结果从上午等到中午,再从中午等到下午,等得景横波心烦气躁,英白已经喝醉,天弃已经睡着,七杀互相打起来了又不知道打到哪座山头去了。山谷那头才出现一个背着巨大包袱的人影。

    景横波一看,来的居然是中文,顿时泄气,做了个手势让众人速速退散。人家不过来个护卫,自己这边再劳师动众地包围,会被锦衣人笑死的。

    不等中文和她说什么,她已经虎着脸道:“你家主子什么意思?自己不来?这是谈判的态度吗?”想了想又看看天,恍然道,“哦今天风大,他是怕被风掀掉假发吗?没有关系啦,咱们谁跟谁啊,他光大腿咱都看过,还在乎一个光头?”

    中文只能苦笑,不敢接话,他觉得这位女王陛下,和自家主子,以及文魔王,那个段位不相上下,都是一样磨人且不要脸的主儿,想多活些日子,千万别和他们斗嘴。

    不过他也觉得,主子不亲自来,肯定不是因为怕了谁,弄不好还真是女王说的这么回事……

    “我家主子让我把这个带给女王。”他规规矩矩地道,“主子说,这东西女王一定满意。”

    “什么?”景横波目光灼灼。

    “就是上次困住裴少帅的人形棺材。”

    “啊哈,我要这个做什么?”景横波嗤之以鼻,“我可没你家主子变态。”

    中文想不必客气其实你们差不多,脸上老老实实地道:“我家主子说,这棺材诸般妙用,足足可以变换一百零八式。可以练武,可以练习舞蹈,也可以锻炼身体柔韧,使身体做出各种高难度姿势,关键时刻用以保命,棺材内部还有三层设计,可做船,可睡卧,最里面一层的天心莲软胶,更有养颜塑体功效……”

    景横波有种在现代那世看电视广告的错觉……

    “不行不行,这些作用没意思。”她还是摇头如拨浪鼓。

    讨价还价就这样,哪怕已经心动,也要做出绝不接受的样子来。

    “我家主子还说……”中文不急不忙上前一步,庄重老实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不知算羞涩还是猥琐的表情,“这东西其实最开始做出来,是助兴闺房之乐的,只有在这上头,才能真正发挥出其绝世妙用。将来女王大婚,就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了……”

    “啊?”景横波眨眨眼,“情趣用品?”

    中文想女王陛下真是大胆啊,用词真是精准啊,和咱们那个文魔王一样精准,难道她们来自一个地方?奇葩得也太像了。

    “然也。”他羞涩地道。

    景横波“啊呸”一声,怒道:“啥意思啊?啥意思?姐看起来像是需要情趣用品才能助兴的人么?还是你在诅咒姐未来的夫君,需要情趣用品才能玩出花样?”

    “那当然不是,女王龙精虎猛,未来王夫花样繁多……”中文额头汗一层层逼出来,形容词各种凌乱。

    景横波才不肯一样换一样,关键她不肯换走千金伞,她约锦衣人来,是想问清那伞的马达动力哪里来的。这明明是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

    中文看她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办法只好掏出杀手锏,递出那封信。

    景横波一瞧,信上寥寥几字,“想知道千金伞的秘密,就换。否则你杀了这蠢货吧,我不养废物。”

    背面还有一行字,景横波翻过来看看,眼神一闪,骂一声:“字漂亮,心丑恶。”把纸揉成一团扔了,手一伸,“拿来。”

    中文大喜——果然主子出马一个顶万,三言两语就搞定难缠的女王。

    他不知道刚才主子已经把他的小命卖了……

    深谙人性的那个家伙,看准景横波骨子里善良,不愿因她的缘故导致人死亡,无耻地拿自己护卫的性命,要挟了一把。

    景横波将千金伞扔过去,迫不及待地问:“说,千金伞真正的主人是谁?在哪?”

    “我家主子说了。”中文规规矩矩地道,“伞呢,是用一个女人提供的原材料造的。”

    “好极好极,继续。”景横波眼睛发亮。

    “那个女子,在东堂。”

    和景横波猜想得差不多,她更加兴奋,催促,“是的是的,继续。”

    “他认识。”

    “废话,继续。”

    “但是又离开了。”

    “继续……啊?”

    “现在也不大清楚到了哪里,”中文耸肩,“不过我家主子可以提供一个线索。”

    “快说。”

    “好像是被南齐的一个女将军掳走了。”中文道,“此女性情残暴,凶悍恶毒,使计掳走了那人,现在不知下落。”

    中文想着主子关照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那个看似和善实则阴狠的表情……不动声色给太史阑竖了个敌人,主子看来还是对当初那事耿耿于怀啊……

    “南齐女将军?”景横波整天忙着活命和抢地盘,大荒又特别闭塞,自家的事还闹不过来,对外界各国动向,当真是一无所知。

    不过既然做到女将,必定是凶狠厉害人物。

    “这女将是谁?”

    提到女将,景横波莫名其妙便想到了太史阑,感觉这是一个很适合她的职业。记得以前问过一个假如穿越你想做什么,君珂说想做大夫。蛋糕说要做厨神,太史阑懒得理她,问急了就说了两个字:打仗。

    不过中文的回答立即打破了她的幻想,“主子说可以给您提供一个线索,这女将有一儿一女。”

    景横波呵呵一笑,心想原来是个老女人。这条线索倒也算清晰,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

    至于这一儿一女的女将和太史阑有没有关系?景横波觉得这还用想吗?当然……没有!

    这才多久?两年,她还在苦逼地为女王之路挣扎,给人甩得晕头转向,一个固定凯子都还没钓到,太史阑那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臭石头,怎么可能找到男人又结婚生子?想活活气死风流美貌第一的景女王吗?

    再说太史阑肯定是要娶老公的,这男权社会,有哪个男人肯嫁给她?呵呵呵呵太史阑要不是靠她来解决老公,她以后就用脑袋来走路!

    景横波鼻子里哼一声,一边想身边谁比较适合太史?一边又问:“在东堂那个,给你们提供马达的,又是谁?”

    “回女王。我不知道马达是什么。”中文憨厚地道,“而且主子说。按说一样东西一个答案,他已经厚道地回答了您很多个答案。别的再想知道,记得拿东西来换。”

    “让他去死!”景横波把棺材砸了出去,“有种他躲在上元一辈子不出来!我要让他完完整整回东堂我跟他姓!”

    ……

    中文背着千金伞落荒而逃了,女王煞气发作,闲人莫扰。

    景横波赶走闲人,自己蹲在山谷里研究换回来的新玩意。

    其实她对这东西挺好奇的,也觉得论起功用,这东西对她的诱惑绝对比那伞大。

    可惜锦衣人太精,打定主意不给她占便宜。

    她对着图纸拼接,这棺材有点像埃及木乃伊棺,连上面彩漆花纹都类似那种风格,这让她更加坚定地认为,锦衣人必定认识君珂文臻太史阑中的一个,这片大陆上可没有古埃及风格。

    但无法推断会是谁的手笔,因为神鬼传奇三部,四个人都看过。

    这东西上面有很多可卡入的接口,可以将同样质地的可活动的管子卡上。看上去像棺材伸出很多肢体,肢体可以调整转移到任何位置,棺材板背也可以调整,看起来诡异万分。棺材可以分成两半,一边一个人,棺材三层,最里层果然是软胶的,可以剥下来套在身上,第二层和最外层坚硬,看不出什么材质。

    每个关节都有小小卡扣,上次被景横波破坏后又修好了。看上去更精致些,景横波试着开合几次,都没有问题。

    她对这种可以调节各种角度的设计很感兴趣,觉得可以用来练习瑜伽,固定身体,又想这外面几层壳的,是不是也可以算作一种盔甲。

    她看看四周无人,人都被撵到别的山头去了,便兴致勃勃脱了外衣,亲自试一试。

    不敢试太特别的姿势,她就随便弄了个四肢张开形状,先套上双臂,再套上双腿,对着河水一照,感觉自己像个巨大的母螳螂。

    毕竟在荒郊野外,她没有扣上卡扣,试了试就打算脱下来,右手刚一碰左臂,“咔嚓”一声,卡扣锁上了。

    她一惊,急忙去捋右手的套子,咔哒一声,右手卡扣也自动锁上。

    她急忙去脱腿上的东西,咔哒连声,两条腿也给锁上。

    景横波看起来还不是很慌忙,因为卡住的是手臂和腿,但她的腿在地面,还是能动的,就是吃力点。

    但后头背着的棺材忽然轧轧一响,随即后背一震,射出两截链条,唰唰两声,缠住了她身后一株树,一个交叉,她顿时被拖到树上,后背的棺材不知道探出什么东西,夺地一声钉入了树身,顿时将她也困住了。

    景横波刚想呼喊,召唤可能在附近的属下给她解围,啪一声,棺材上头落下一个水晶罩子,将她的脸给罩住了。

    这下喊声也传不远了,景横波的武功,还不够传音。只好干瞪眼着急。

    暮色四合,天将黑了。

    她老人家还困在树上动弹不得,身后那株树挺粗,她可没没本事拔起。

    那群见鬼的,不靠谱的属下,不知道溜哪去了。

    山道上传来悠悠的山歌声,声音粗犷嘹亮,一个汉子扛着柴捆,走下山来。

    他并没有发现景横波,径直走了过去,景横波犹豫了一下,也没喊。

    但那汉子忽然被地上链子绊了一下,爬起身来时诧道:“哪来的锁链……”一抬头看见景横波的诡异造型,顿时直了眼,“鬼啊!”

    景横波:“呵呵。”

    汉子连滚带爬跑开几步,发现没人追来,便停下,躲在山石后仔细瞧瞧,觉得景横波似乎没什么威慑力,再看看她背上背的,手上捆的,整一个sm造型,顿时兴奋了。

    他慢慢走近来,一步三停,一直确认景横波毫无办法,才上前围着景横波转了转,看清了她的处境,呵呵笑了起来。

    胆子大了起来,他一把掀开景横波的水晶面罩,顿时眼睛一直,嘶地抽了口凉气。

    景横波皱眉转头,避开他的黄板牙,和喷到脸上的大蒜味儿。

    “我滴老天爷……”这家伙愣了半晌,忽然转身对着老天砰砰砰磕头,“多谢老天爷,多谢老天爷,您一定是听见了我日夜祷告,给我送媳妇来了……还送了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回头我一定给您日日烧香!”

    景横波吸吸鼻子,这叫什么戏码?嗯?

    那老光棍去搬景横波身上那板儿,搬不动,想了想,奔到树后,瞧了一会瞧出端倪,用柴刀将连着那板儿的部分树木都砍了下来,直砍得满头大汗。

    等他把景横波的板儿从树上弄下来,景横波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好重。

    那老光棍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着拖着景横波向村子里走,山谷离大路不远,路旁就有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

    路上有人看见,黑乌乌的也看不清楚,打招呼问:“大牙,这是拖着啥呢?棺材板吗?”

    “是咧。”光棍大牙乐呵呵答,“捡回家烧了!”呵呵一声低笑,“正好烧了俺的老干柴呵呵呵……”

    打招呼的人没听见后一句,等他走过,冷笑嘀咕:“穷疯了,棺材板也敢捡来烧,也不怕招惹晦气……”

    那人嘀咕着,一抬头,忽觉远处似有白影一闪,他揉揉眼睛再看,白影已经没有了。他激灵灵打个寒战,心想棺材果然晦气,这不就见了鬼了……

    大牙得意洋洋回家,那是两间草房,院墙低矮,他顾不上点灯,甚至顾不上把景横波拖上床——那造型其实也拖不上去。人还没站稳,就张开双臂淫笑着扑向景横波,“小娘子……你我今儿这叫天作之合……我来也……”

    景横波吃力地让过,抬手往下一拍,她手腿被那壳子包住,关节都是可以活动的,倒也不碍行动,就是背后的板儿连着半棵树,那分量着实沉重,影响了她的行动。

    那大牙山间行走惯了,十分灵活,一闪闪过,转到景横波背后,嘻嘻笑出一嘴大牙,抬手一推,道:“小娘子不乖,别怪你夫君不怜香惜玉哦。”

    景横波还没完全掌握好平衡,给这一推顿时倒下,一时四肢挣动起不了身,乱划如落水鳖。

    那大牙嘻嘻笑着,费了好大力气将她翻过来,景横波想要起身,那大牙一脚踩住那背板,背板一翘,顿时她便动不了了。

    大牙一看这招果然有用,十分兴奋,踩着那边儿,站在景横波两腿之间,先做了个不堪的动作,才慢慢弯下身,一边搓手,一边眯眼笑道:“小娘子这姿态好销魂的,也不知道哪位老财好这一口野趣,自个没享用上,倒便宜了大牙我……哟哟这肌肤,这胸……哥哥给你焐热了怎样……”双手便向景横波胸前抓来。

    他的脸向下俯着,正欢喜陶醉着,忽然遇上了景横波的目光。

    微冷,厌恶,似笑非笑,透过他的脸,似乎落向别处。

    他一怔,有些心惊,但看看景横波毫无动静,胆子又大了起来,眼看黑暗里那女子姿态奇怪又诱惑,破损的衣物间露出一抹肌肤如明月光,而容色灿烂,难以比拟的艳与美,一时只觉得人间的好运道都归了自己……

    手指离景横波身体只差半寸。

    忽然“咻”一声微响。声音轻得像针落了地。

    他觉得体内似乎也忽然插进了一根针,凉,痛,一直痛到了心底。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结成冰,他闷声不吭地倒下去,明明正面对着景横波,不知怎的就没倒在她身上,重重摔在一边,整个人体内似乎都成了冰,咔嚓一响。

    屋内安静而黑暗,窗外有风掠过,景横波忽然哎哟大叫起来,声音痛楚。

    窗外那股风立即飘了进来,一道白影直掠入内,扑向景横波,弯身查看她的情况。

    景横波身上忽然发出啪啪啪啪的声音,密集如爆豆。

    那白影一顿,似乎惊觉了什么,闪身就要退。

    景横波忽然弹身而起,以猛虎扑羊之势,猛地将他扑倒。

    她还带着半副板儿,身体沉重,压上去砰然一声。

    白影将她一推,她滚到墙角,一抬手掷出半幅棺材板儿,板儿上还连着两条腿儿,腿儿上的卡扣不知怎的便掉了下来,咔嚓一声卡住了他的脚踝。

    他纵身要起,哗啦啦一阵锁链响。

    他顿住。

    屋角里,景横波扬了扬手,手中一截锁链,尽头正连着拴住他脚踝的卡扣。

    她笑得像一只终于抓住飞龙的狐狸。

    他眼神似惊异似无奈,也不管她手中锁链,依旧纵身扑向窗口,她却将手中锁链往屋中一根立柱上一栓,一个饿虎扑食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双腿,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抬手就在他脸上摸索,嗤啦一声,果然撕下一张面具。

    月色下他回头,一张陌生的脸,她并不为所动,冷笑一声将面具扔掉,伸手又是对他耳后一撕。

    他抬手阻止,脚踝被锁住,他的手还是自由的,手一扬便似有风雷之声,她让也不让,还把脑袋凑过去,冷笑道:“来呀,来拍呀,有种拍烂我脑袋呀。”

    那手一停,风雷之声立止,景横波毫不犹豫一撕。

    又是“嗤啦”一声轻响,手中又是一层更轻薄柔软的面具,她呵呵一笑,笑声中有得意有愤怒,他却已经又急速转头,将后脑勺留给她。

    景横波啪地拍了他后脑勺一记,恨声道:“回头呀,回头呀!怎么不回头了!”

    他干脆趴地上不做声了。

    “有种你钻进泥地里!”景横波把第二层面具揉巴揉巴也扔了,“有种你戴第三层!”

    ------题外话------

    ……

    呜呜呜,俺出门九天没断更你们都不给票!

    摸下巴,要不要放个大招,断上个七八天,再来个超大肥更,你们就觉得我好了?

    最后,我还是善良滴说,四六级考试的孩子,祝通过啊。

第八十六章 咬痕

    他似乎轻轻叹息一声,这声调听得她越发恼恨,骑在他身上,伸手去摸他的脸。

    只要他没了面具,她不信摸不出。有面具也没关系,一层层的撕,有种他戴一万层!

    他手一抬,挡住了她的手,她想抽手,他却不让了,趁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不肯放弃,挥过另一只手,他精准地捉住,将她两只手都裹住,拉住往自己胸下一压,不动了。

    景横波被他拉得往下一压,砰地撞在他背上,手被压在他胸下,这下她也起不了身了。

    她压着他,他却又压着她的双手,看上去,似她将他紧紧环抱。

    两人就以这样诡异的姿势躺在地上,月光斜斜铺一片白,似覆了一层温柔又带着凉意的毯。

    刚才的尔虞我诈你来我往之后,两人似乎都感到疲倦,一时都静静不说话。

    他到了这情形,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一直以来和她靠近,似乎机会很多,但实际每次都很奢侈。他在极力避免,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是矛盾的,知道这样接近不妥,不希望她发现,真正她有所怀疑,他内心里却又有小小欢喜。

    正如此刻,真正这样被她抓住,一霎惊讶之后,心中却是微微喜乐的,虽然这喜乐里难免带了几分苍凉和无奈,但此刻她在,肌肤生香,呼吸湿润,柔软的发落在他两肩,背上就是她的躯体,饱满而美好,悠悠颤颤,是一团最温软的云被。

    景横波压在他背上,身下身躯的感觉,似陌生似熟悉,轮廓近似,却多了温度,而且那温度很有些奇怪,忽冷忽热,气息也发生了变化。

    人有种思维惯性,对以往熟悉到惊心的人,留存下的记忆,轻易很难更改,所以她总记得他没有热度的身体,淡淡清凉的气息,总觉得那才是他。尤其热度,她记得他的武功,是不能太热的,也就因为这一条,她无数次怀疑,也无数次推翻。

    然而此刻,静下心来,拨开迷雾,透过那不正常的体温,她知道他肩膀的宽度如此熟悉,手臂触及的锁骨的感觉如此熟悉,呼吸拂过的颈项的肌肤如此熟悉,连身体的起伏都如此熟悉。唯一有点不对劲的似乎是头发,她偏头想嗅嗅,他却让了过去,满头乌发刷过她的脸,流水般泻在半边地面,她恨恨地用下巴重重撞在他背上,他一声不吭。她越发恼恨,一张口,咬在他肩上。

    一开始只是心中郁愤,看见什么都想咬一口,然而那口一下,心中长久的疑惑和压抑便似潮水奔涌而出,有种情绪呼啸着在胸膛里碰撞咆哮,而他又一声不吭,让她没有发泄的出口,她沉溺在自己的澎湃里,毫无意识地越来越用力,忽然感觉口中有了一股腥咸的味道,她并没有停,脑海里有血与雪闪过,有雪堆上翠姐空洞仰首的尸首,有殿前冷漠相逼的人们,有宫道尽头白衣如雪的他,有从胸膛里拔出的匕首,染着他的鲜血和她吐出的黑色毒血。

    她的眼泪忽然就汹涌而出,顺着唇角沥沥而下,一声哽咽即将冲喉,她拼命忍住,以至于发出奇怪的噎声。她因此不得不松口,一低头,看见他肩头已经浸染一团鲜红,边缘有些濡湿,正在缓缓晕开,她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而此刻她不想流泪。

    旧恨新帐,纷繁复杂,有很多要和他算,有很多问题要弄明白,否则她便是到死,都不能瞑目。

    她稍稍一动,锁链哗啦啦地响,锁链很结实,锦衣人提供的东西总是好的。

    锦衣人虽然实在不是个好人,但最起码这件事帮了她,这也是他交换千金伞的真正条件。他写在那封信背面的几句话,就是告诉了景横波,那棺材的机关已经做过了变动,看似卡死,实则可以随时打开。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要再不知道怎么做,那脑袋就白长了。

    但他永远这么难搞,到了这一步依旧有办法不面对她。此刻她也被压住,完全动不了,连想摆脱他,都要看他放不放。

    这是不是也预示着,在这段关系里,她永远是被动的?被控制,被压迫,被代表,被戏耍?

    半晌她冷声道:“放开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荒唐。

    他不说话,动了动脚踝,用哗啦啦的锁链声,对她做了回答。

    想我放你,你先放我。

    “呵呵。”景横波阴狠地道,“我发个信号,我的人就会来,你能压住我到几时?”

    他叹了口气,道:“以后想要害人骗人,不要脱衣服,你手很冷。”

    景横波一怔,这才发觉,他压住自己的手拢在心口,是一个取暖的姿势。

    他在用自己的胸膛,焐热她的手。

    这让她心间心绪复杂——她真的不懂,真的不懂,他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般决裂,却又这般相随;为什么一刀决绝劈下,却又时时予她款款深情。

    这样很好玩吗?

    掌心就是他的心口,热,暖,此刻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动,似乎比一般人稍急,练武人的心跳异常是正常的,她并没有多想,忽然起了怒气,指尖向他心口一戳,杀气凛然地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就戳穿你的心脏……”

    他忽然一声闷哼,浑身一颤。

    这声音竟然颇痛苦,她一惊,没想到他的反应是这样的,一时有些惊慌,随即想起自己这指尖一戳,什么真力都没用上,就算小孩都不会戳伤,顿时明白这人又装样骗自己,怒声道:“你有必要这样吗……”

    她话声顿住,因为她忽然发现,身下躯体在迅速变冷,体温就像潮水一般逝去,她亲眼看见他脖颈肌肤上慢慢蔓延开一层冰晶,而乌黑头发之下,隐约白光一闪。

    她有些震惊,因为这么久,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一直控制着自己,从不在她面前露出冰系内力,现在怎么回事?

    手忽然一松,他压住她的力道没了,她抽手,手指在他唇角擦过,隐约一丝粘腻,她抬手要看,他却忽然重重拉下她的手,她手指被按在泥土中,沾了一手的泥,刚才的粘腻液体,看不出了。

    他身躯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景横波疑惑地盯着他,现在她对他的一切表现,都充满了不确定,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她被蒙蔽太久,她疑惑了太久,久到她快对世间事物认知发生错乱,对一切都充满怀疑态度。

    寒气越来越重,他似乎在外放真气,又似乎无法控制,他伸手推她,低声道:“下去……下去……”

    她也呆不住了,再靠近他她会冻死,只得翻身下来,蹲在他身边,一时也不敢翻动他,就紧紧地盯着他。

    冰雪已经从他的身上开始向外蔓延,沿着脚踝上的锁链一路延伸,她眼睁睁看见锁链一路挂冰凝雪,甚至结出如剑的冰锥,那冰雪嚓嚓地越过卡扣,蔓延上屋内柱子,柱子一瞬间成了冰柱,冰片从冰柱顶端咔咔地又开始向屋顶延伸……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这恍如冰雪奇缘里女王一招手,便缔造冰雪宫殿的场景,这一幕美而神奇,然而她又开始迷惑了,这真是宫胤吗?她记得他以前虽然凝冰刹那,般若雪非常神奇,但似乎也没到这境地。

    屋子里最起码温度下降了几十度,她单衣薄衫冻得瑟瑟发抖,却执拗不肯让开,她有话要问他!

    他却似乎在全力抵御着什么,脸埋在冰雪里,她直觉这样不对劲,非常想不通怎么就那随意一戳就变成了这样,忍不住伸手去扳他肩。

    “让开——”他忽然低喝,声音急迫。

    她下意识猛地扭头。

    一道冰剑自他肩下电射而出,嚓一声擦她颊边而过,只差毫厘就戳到她眼睛,她眼皮差点就被立即冻粘了起来。

    她急忙后退,他却又喝:“后面!”

    她下意识向前一趴,身后锁链上一根冰锥忽然断裂溅开,擦着她背心掠过,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再次凝结,当啷一声落在冰面上。

    她趴在地上,惊魂未定,他已经急声道:“快起来!”

    景横波这才惊觉,热皮肤遇上冰雪是可能被粘住血肉的,她想抬手,果然已经抬不起来,只得猛力一拔,指尖一层薄皮被留在冰雪上,留下斑斑血痕,痛得钻心。

    “走!”他道。

    景横波一抬头,看见连屋檐茅草都凝结成冰,范围还在不断扩大,这里已经成了雪屋,不能再留。

    但他……真的没事么?

    她身子闪出一半,又停住,回头看看他,他还趴在冰雪之中,身下冰面越来越高,他还在微微轻颤,以至于那些凝了碎冰的锁链,发出叮当碎响。

    这声音提醒了她。他还被锁在柱子上!

    她立即过去想解开卡扣,卡扣却冻成厚厚一团,她先发出求援信号,然后拔出腿间的刀开始砍柱子,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直觉告诉她,这样留下他,他会死!

    再多恩怨,再多愤恨不解,她都不能这样撒手一走了之。

    刀高高举起,狠狠挥下,每一下都用尽力气,铿然声响,竟如金铁之声。

    冰雪碎片溅到她脸上,火辣辣的痛,她没擦脸,瞪大眼睛,发现刀上刹那已经挂了一层厚厚的冰,成了冰刀。

    而刚才砍掉的,只是柱子上的冰,柱子连个缺口都没,更要命的是,就在这停刀一霎,那被砍开的缺口,迅速又结成了一层很厚的冰。

    太冷了,她牙齿格格发颤,手背毫无血色,手指冻得僵直,只觉得连血液都似要凝结。

    这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冷,相比之下当初在雪谷,简直可以算温暖如春。

    冰刀击在冰柱上,除了碎冰四溅外毫无效果,砍开的冰立即又凝结,一次比一次厚。完全是无用功,更不要说严寒天气下的任何动作,本就极其耗费体力。

    她却不肯放弃,一下一下猛砍,屋子里当当之声不绝。

    敲不开,那就一起死吧!

    此刻心中并无后悔,只有对老天的无穷愤怒——我不过想要一个真相,何至于置我于绝境!如果穿越是逆天而行,那就让我死在这里!

    力气将耗尽,脑子里一片空白,此刻她被愤怒燃烧,被严寒冻住大脑,竟然已经不愿思考。

    身后他忽然道:“走!”

    这一声极其坚决,随即一股大力卷来,她被卷起,撞破屋顶,飞了出去。

    她落了一头一脸的雪和冰,却依旧勉力睁开眼,倒飞那一霎,看见满屋凝结的冰雪一停,然后迅速消失,似乎他正在努力,让冰雪重回他体内,这努力一定很艰难,有如高手已经出掌却又回力打在了自己内腑,她隐约听见了一声闷哼,随即那闷哼声被轰隆一声淹没,屋子倒塌了,她看见半边屋顶倾毁,冰雪四溅,整个天地都似成了水晶天地,透过模糊的雪雾,隐约见一条人影从窗中飞出,身后拖拖连连,还栓着半根柱子……

    他竟在最后一霎挣断了柱子。

    柱子一断,屋子也就塌了,景横波看见半边屋顶砸在他身上,好在是茅草顶,不至于重伤。

    他身形有些歪斜,柱子远远拖拽在身后,累累赘赘在天幕上掠过一片雪影。

    她手中匕首飞出,咔嚓一声断了柱子,他身子一轻,如断线的风筝,斜斜飞过山谷。

    身后脚步声杂沓,属下们赶来了,看她一身狼狈,都十分惊诧。

    属下们自然是得了她的嘱咐,远远避开的,等赶过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众人都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谁知道自己设的局,也会把自己整这么狼狈?

    天弃一直转头对山谷那边张望,众人纷纷询问,景横波垂下眼,只觉得心中无比沮丧。

    她知道自己不必去找,他既然挣出,就不会再给她机会找到自己。

    有过这一次,以后再想他上当露面,几乎毫无可能。

    除非生死之境……

    她吸一口气,伸出手,五指指皮被冰雪冻掉,血迹殷殷。

    十指连心,痛得钻心。

    痛得钻心。

    ……

    此痛,钻心。

    他按住心口,砰一声跪倒在地。身边草丛立即刷拉拉结出一层冰,凝固了洁白的叶尖。

    身后,他所带来的一大片冰雪,如飞毯般逼近,再无声无息没入他体内,内力强迫回流,自然要反噬在自己身上,他身子微微一倾,一口紫血喷在冰面。色泽鲜明,美到肃杀。

    他轻轻喘息,心口犹自尖锐地痛,那是一处不能碰触的区域,以前倒还无妨,近期在逐渐前移,渐渐到了体外碰触也会引发剧痛的地步。景横波明明是轻轻一戳,却就那么巧地,碰到了关键位置,那一霎穿心之痛,他以为自己会在她面前死去。

    那一刻他很恐惧。

    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如果自己这样死在她面前,如果自己是因她而死,她后半辈子是否会沉浸在无限内疚里,是否还能幸福生活?

    他知道以她的善良,哪怕恨着他,也绝不能接受他这样因她的失误而死去,那他所做的,所努力的一切,便都失去了意义。

    他要她在他所不能及的天地,自由而强大存在,身周永久光明,再无阴影笼罩。

    他怎么能让自己,成为她的阴影?

    心间剧痛的那一霎,心中一片冰冷。

    其实景横波锁住他并扑过来的时候,他心中也闪过一个念头。

    就这样吧,不必再瞒再骗再躲了,是非恩怨,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清楚明白吧。

    八方来敌,四面楚歌,虽然还没完全做好准备,但是既然来了,就面对吧。

    这么久的追逐和保护,是赎罪,是歉疚,也是放不下。他想早日看见她的成长,确定自己能放手多少。

    至于他自己,是否被原谅,还真不那么重要。

    而当般若雪无法控制,冰雪蔓延,险些连她都伤害的时候,他一霎前的冲动,忽然就打消了。

    不,不能。

    他并非不能和她并肩作战,但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明处和暗处的敌人。

    他们真正敌不过的,只有时间。

    那一根要命的针,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破体而出。

    到那时,要她如何承受?

    不原谅更好。

    恨他更好。

    身周有脚步声,护卫默默地围拢来,并不敢靠近,因为此刻的他真气外放,很容易伤人。

    “主上。”护卫轻声道,“亢龙军似有异动。”

    他目光一闪,抬起头来。

    来了吗?

    这些消息并不能让他愤怒,只能感觉到时日紧迫,暗处的敌人一拨又一拨,哪些该直接处理,哪些先搁置一边,哪些需要暂时隐瞒,哪些可以给她练手,都得分析分明,各自处理。

    他面前亦有珍珑棋局一盘,每处落子,精心设计。

    他微微沉默,似在思量。

    今天的突发状态,很是危险,不能出现第二次。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将危机稍稍推后,但付出的代价,也许是永生的衰弱。

    但话说回来了,命都未必能长久,还怕什么永生衰弱?

    无论如何,不能此事重演,再伤她一次。

    他坐定,合上双目,脸色渐渐一片霜雪之色,冰晶般透明。

    一缕般若雪真气,直上心间,慢慢将那根针周围的血管凝结。

    冻住那根要命的针,可避免短期内它的再度移动。

    当然,这样的要害,以一缕寒冰真气长久冻住重要血脉,付出的代价,就是心脏的健康。

    护卫们眼底隐隐忧色。

    而他岿然端坐,身周隐约白色雾气,如长久巍巍于大地上的,皑皑雪山。

    ……

    孟破天觉得,小屋里的日子,真真可算是地狱。

    床上的人伤势太重,一直昏迷不醒,之前也不知道是药用的不好,还是疏于照顾,他很多伤口都已经化脓,包扎的布条一打开,那满身腐肉的臭味,几乎能把她熏晕过去。

    而打开布带后那伤口,更是触目惊心,黑的黄的红的绿的,难以想象的颜色在那些绽开的红色洞里涌出,气味可怕,视觉更可怕,有那么一瞬间,她这样大的胆子,都想扔下布巾,尖叫逃跑。

    然而她死死咬住了唇,跪在床边,用温水给他一道道清洗伤口,盆里的水的颜色很快同样恶心,布巾一条条地换,温水一盆盆地换,清洗完全部伤口,用了十八盆水,她浑身也湿漉漉的,连头发都粘在额上,似被一盆水从头浇过。

    之后再上药……包扎……洗伤口的时候,注意力全在那些血肉上,她还不觉得,此刻洗干净了,她才惊觉面对的是年轻男性一丝不挂的躯体,这让她又想扔下布巾逃脱,然而她最终还是咬牙站住,一个洞一个洞的塞药,伤口很多贯通伤,她得抱住那身体翻来翻去,血脓沾了一身,那躯体软绵绵如一堆死肉,丝毫使不上力,她不得不抛下少女的矜持和羞涩,拉开他的身体,抬起他的大腿,抱着他轻轻翻转,少女光滑的脸颊,贴在那几近丧失生命力的腐烂身体上……

    太疲累太紧张,她没有注意到,窗外悄悄站下的人影。

    锦衣人似笑非笑,裴枢眼神晦暗如夜。

    当日救孟破天,是他身为男子的责任感驱使,他没有想过要回报,也没有想过和感情有关的事,他遇见过那么多女人,也因此明白,自己现在喜欢的,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然而此刻,那臭气熏天,寻常人一进去就要吐出来的小屋里,那少女默默所做的一切,让他如铁石坚刚的心,都隐隐震动。

    是什么让她这样坚持,这样勇敢?

    ……

    夜色渐渐深了,疲惫欲死的孟破天,拒绝了锦衣人护卫安排的睡觉地方,只要求了一条长凳,睡在床上人的身边。她累得沾凳子就睡着了,但一翻身就掉下凳子醒来,一醒,她就立即扑过去看看那人伤情,查他的体温和脉搏,拭去他身上冷汗。轻轻帮他翻身,以免背后伤口压迫化脓。大半夜的又换了一次药,厨房里整夜开火烧着热水,满地里扔下的带血布条,黎明前天最黑的时候,她刚刚擦完那人额头,头一顿就睡着了,脸靠着那狰狞的脸,屁股滑稽地远远拖在板凳上。

    窗外,一直站着裴枢,乌黑的眸子如夜色,闪着明灭的星光。

    ……

    这样的日子近乎煎熬,才第一天,孟破天的脸就瘦下了一圈,整个下巴都尖了,眼神幽幽的,也像个鬼。锦衣人倒不虐待她,好吃好喝都给她一份,可是那潮湿难闻的小屋里,面对那样的伤口和脓臭,谁吃得下?孟破天不过随便喝些水,精神倒是十足的,可是那精神看起来又有点不大正常,目光灼灼,两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谁都看得出来,这姑娘是把巨大的压力都担了过去,可要是不成功,她就会像绷紧的弦一样断了。

    裴枢已经无数次和锦衣人抗议,要么停止骗人,要么放他出去,锦衣人置若罔闻,也根本不靠近他,倒霉的护卫便成了火气很大的裴枢的发泄玩具,最倒霉的是拉丁文,他在一次给裴枢送饭时,被他勒住了脖子,险些直接给勒死。

    这日子到了第三天晚上,除了锦衣人乐在其中外,所有人都觉得受不了了。

    然后那间小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片刻后,屏住呼吸的所有人,听见了孟破天的哭声。

    那个人,那个她辛辛苦苦伺候三天,一心想要保住他性命的人,终究还是死了。

    孟破天抱着那扭曲可怕的尸首,压抑三天的泪水终于落下,她哭,哭的是苦心白费,哭的是生命无常,哭的是以为遇见希望结果最后还是绝望,哭的是十七年首次少女心思如春水,到今日付诸东流……

    她哭得撕心裂肺,夜鸟惊飞,院子里护卫默默听着,那些见惯生死,自诩也算铁石心肠的护卫们,默默排队走到了锦衣人的屋子里。

    锦衣人一看见他们那架势便道:“滚出去。”

    他可以自己心软,却不喜欢侍卫们心软,属下心太软,敌人就有空子可钻。

    护卫们默默退了出去,中文临走的时候却道:“主子,你一定也不愿意文姑娘这么哭。”

    锦衣人手一顿,片刻,叹息一声,忧伤且寂寞地道:“我明明是为她好,在帮她,为什么所有人还是看我是个恶人呢……”

    所有人撇撇嘴——有你这么帮的么?你帮人哪次人家不是生不如死?难怪文姑娘给你的生日蛋糕上都写:“死有余辜,恶贯满盈”。

    锦衣人怔了半晌,叹口气,按动了一个按钮。

    一道旋风从他身边卷了过去,差点把他从榻上带下来。

    小屋里,孟破天已经不哭了。

    痛痛快快发泄完,下面清清爽爽上路,不要等到人家来催,太不好看。

    她拔刀,雪亮的刀背映出少女的脸,三日已憔悴,眼眸深幽无光。

    这人世间最美的时光似乎已经过去,就在那日的棺材里,轮盘上。

    她觉得此生无憾,她遇见过最明烈的少年,和他吵过,闹过,亲密接触过,在生死顷刻间,被他拿命换命过。

    哪怕她明知他给的不是爱,但那依旧是美的。

    刀举起,映出自己的眉眼,还有一双……乌黑的眸瞳。

    裴枢的眸瞳!

    刀呛啷一声跌落地下。

    门砰一声被撞开,他从外头踢进来,她从里头踹出去,门板粉碎,两条腿撞在一起,裴枢眉头一扬,孟破天“哎哟”一声,含着泪笑了,含着泪,扑入他怀中。

    裴枢又想把她向外推,孟破天一脚踩在他靴子上。

    “我就知道你没死!可你怎么忍心装死!”

    裴枢手臂有些僵硬。怀里的少女身躯微微颤动,她在哭,嘴里却在恶狠狠地骂,这感觉让他有些恍惚,想着景横波遇上这场景是不是也会这样?

    “孟破天,我要告诉你,”他轻轻推着她的肩,推不动,干脆在她耳边道,“我喜欢的,是景横波。”

    怀中的身躯一僵,哭泣停止,片刻后孟破天直起身子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她清晰地道。

    裴枢偏头看看她抱住自己的手臂。

    孟破天松开了他。

    裴枢刚要松口气,孟破天忽然踮起脚,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

    裴枢的俊脸顿时扯扁了……

    还没来得及甩开或者咆哮,他迎上了她的眼睛。

    因为瘦显得更大,此刻光芒闪耀,竟似逼人,他没想到她似乎毫不受挫折,一时怔住,忘记动作。

    她踮着脚昂着头,捏着他下巴,迫使他正视她,一字字道:“我也要告诉你。我喜欢的,是裴枢。”

    ……

    ------题外话------

    ……

    捏着小妖精们的下巴,一字字道:我要告诉你们,我喜欢的,是月票……

第八十七章 人间有情最美

    女王属下们最近都觉得,女王自从仙桥谷回来之后,很有些失魂落魄。

    她经常在议事的时候走神,回答问题驴头不对马嘴,比如现在英白问她,三县以往的很多治理条例显得过乱,是否应该让幕僚们重拟,女王发了半天呆,痴痴地道:“乱,确实乱,他把我脑子搅成浆糊他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下了雪,老夫子们正在咏雪,她忽然变了脸,道:“我最讨厌冰雪!”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这算怎么回事,她在仙桥谷受什么打击了?

    因为女王常半疯癫状,所以一些不大重要的事,护卫们也就不来打扰她,比如今天有个风尘仆仆的访客,在庄园外要求见女王,被护卫们客气且坚决地拦驾了。

    “陛下事务繁忙,不见外客。”护卫们虚虚拦住门口的黄衣男子。

    “在下只是路过,其实无暇过多打扰陛下。”男子俊朗温和,语气虽微微焦灼,却仍不失教养,“实在是有要事,要告知陛下……”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护卫忽然殷勤地打招呼,“紫蕊女官,出来给女王采买吗?”

    夏紫蕊站定,含笑点头,目光飘过来,忽然一定,不可置信地问:“铁世子?”

    铁星泽对她微笑颔首,苦笑道:“可有人认识我了。”

    紫蕊有点忘形地上前两步,醒觉身份,脸上一红,急忙站定,问:“怎么,不给你进去?”看护卫的神色,已经有点不好看。

    “没有。”铁星泽却最是宽容好性子,笑道,“护卫小哥多问我几个问题,也是尽忠职守。”

    紫蕊看看铁星泽难掩的焦急之色,也没多问,便将他带进去了。

    留下护卫好大没趣,却又生气不起来,摇头笑道:“难得看见夏女官脸红呢。”

    “你说这个铁世子和她什么关系?”

    “少在那乱猜,不过这位铁世子性子倒着实宽容温和,和夏女官很配啊。”

    “那是。”

    ……

    铁星泽和夏紫蕊一前一后走着,两人都很沉默,因为这沉默,便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两人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竟然还是夏紫蕊先开口,声音很低:“世子最近可好?怎么会忽然到玳瑁来?”

    “家父薨逝,我获准回国奔丧,经过玳瑁时,发现了一点问题,干脆绕点路过来通知女王,也好探望旧友。”铁星泽温和地解释。

    他说“旧友”时,望着紫蕊,眼神温柔又闪亮,如星光璀璨。

    紫蕊给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不禁又红了脸,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道:“请节哀。”

    “谢姑娘关心。”铁星泽颔首,又看她一眼。

    夏紫蕊想对他从容地笑笑,和对其他人一样,可不知是久别重逢生出了陌生感,还是他的笑容太醉人,她无法控制心头的微跳,只得微微偏转了脸。

    路上经过的人,都诧异地看她一眼,觉得平日里雍容端庄的夏女官,今儿看起来有点不大一样。

    到正堂的路平日里觉得很长,今日却似乎有点短,夏紫蕊看着前方铁星泽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在家乡的未婚妻,听说他一旦回国,就要成亲的……

    她有点心乱,停住了脚步,铁星泽诧异地回头看她,很君子地停在一边等她。

    “女王就在正堂……你自己进去吧,”她轻声道,“她看见你一定很欢喜……”

    他对她笑笑,点头转身,她惘然若失。

    他却又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凝视着她,柔声道:“我这次回国,可能会遇上些困难。所以也想向女王讨个主意……”他一笑道,“比如如何保命,以及如何尽量不影响他人的……解除婚约。”

    夏紫蕊霍然抬头,但头抬到一半便知不妥,赶紧又唰地低下去。

    他却是个体贴的,就当没看见,从容地道:“女王聪慧,紫蕊姑娘心思细腻,都应该有好计教我,还请姑娘不要介意,帮帮星泽。”

    说完他一本正经一揖。

    夏紫蕊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男子水晶剔透心肝,照出她一棵心内桃花,她又有得遇知己的欢喜,又有心事被看穿的羞涩,还有对自己忽然情动的诧异,一时脸颊滚烫,呐呐不成言,等到她从一团乱麻般的思绪中抽身,抬起头来,他却已经衣袂飘飘走远了。

    她立在道边,遥望着他的背影,冬日一地霜雪,心却像开出了漫山的花。

    ……

    景横波见到铁星泽的时候,十分欢喜。当日两人在帝歌城门之前,未及告别便分隔城里城外,事后她各种忙碌,也很少想起他,或者说不愿意想起——想到铁星泽,便会想起那日静庭红枫三人共酒,真心话大冒险和桥头落水。那一日的枫叶如火,那一次的湖水彻骨,那些记忆太深刻太鲜明太多牵扯,总会激得她心中一痛,下意识地便要避开。

    然而故友相见,终究是关心的,不过她对他的回话反应截然不同。

    “回国奔丧?”她皱起眉,“你父王没啥征兆就去世了?那你兄弟们岂不是要抢王位抢疯了?他们能给你活着进入沉铁部吗?”

    “陛下历练久了,越发敏锐。”铁星泽温和地笑道,“多谢陛下关心。不过想来无妨,终究是亲兄弟。”

    景横波鼻子里哼一声,以示对“亲兄弟”三字的不屑。

    夫妻父子都使恶毒手段呢,比如明晏安那一家,兄弟算个毛。

    “我来只是想告诉陛下,”铁星泽道,“我觉得我好像在玳瑁部看见了亢龙军。”

    景横波目光一闪,有点不敢相信——亢龙军全军在黄金部打仗,擅离战场那是死罪,怎么可能在玳瑁出现?

    然而铁星泽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他温和的目光,和冲淡却诚挚的语气,能让所有人觉得,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

    景横波下意识便要召集幕僚,好好讨论这件事,成孤漠视她为大仇,他的亢龙军出现在玳瑁,哪怕只是一个人,都不是好兆头,必须慎重对待。

    然而她举起的手,在半空忽然停住,迎着铁星泽疑惑的目光,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道:“也许是你看错了?”

    “我在帝歌呆了那么多年,不需要标记,也认得亢龙军。”铁星泽语气肯定。

    “出现的人多不多?”

    “那倒不多,是一个运粮队伍,十来人,而且完全是普通装扮,如果不是我熟悉亢龙军,还真看不出来。但正因为这样,才更可疑。亢龙军怎么会出现在玳瑁?还打扮成普通人运粮?明显有阴谋。”

    “我听说亢龙军在打黄金部,战事胶着,军粮短缺。”景横波笑道,“保不准成孤漠急了,偷偷派人抢粮,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那也不能抢到玳瑁来……”铁星泽有些发急,却被景横波一口截住,“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瞧你这一身的灰,赶紧先去歇歇,让紫蕊给你做几道好菜。回头咱们再商量。”说着不由分说,便推着铁星泽出去,铁星泽给她一路推着,哭笑不得地道:“哎哎,陛下,您不能……不能……”想要赖着不走,又觉得不妥,犹豫间,早已给景横波格格笑着,一把搡在门外,正撞在匆匆过来的紫蕊身上,铁星泽急忙伸手去扶,紫蕊慢慢站定,抬起脸,双颊如笼霞光,一片艳艳的红。

    “我……我来瞧瞧陛下有什么吩咐……”她似乎对自己偷听很不好意思,全然没了平时的从容。

    铁星泽含笑收回手,站在一边,体贴地转开眼光,以免她更尴尬。

    景横波瞧瞧紫蕊,再瞧瞧铁星泽,心中好笑又诧异。当初在帝歌的时候,她就看出紫蕊对铁星泽有几分意思,但那意思并不明显,没想到相隔一阵子再见,那春心不仅没消减,反而又盛了几分,难道这就是缘分么?

    不过她此刻没心思拉皮条。铁星泽虽然好,但他身世太复杂,麻烦太多,未婚妻啥的还纠缠不清,从私心来说,她不希望紫蕊坠入沉铁那个烂摊子里去。她可是听说沉铁部目前诸子争位,手段凶残,紫蕊可不要沉铁王妃做不上,先把命赔了。

    不过……她眯着眼,看铁星泽和夏紫蕊相携而去的背影,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一对,当真算得上男才女貌啊……

    身边忽有人道:“陛下脸上似有春意,可有什么好消息要和我等分享?”

    她嗅见一股淡淡酒气,转身,果然看见英白英睿的眉眼,一只酒壶永远遮住他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一半酒意一半飞扬的飒飒之气。

    她凝视着他,忽然想这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呢,谜一样出现在她身边,谜一样地帮着她。

    这么久,她没问过他为什么愿意跟随她,肯定不是因为她王霸之气散发,他虎躯一震什么的。但心里也明白,不必问,问了也没靠谱的答案。

    或者,她自己也不想问吧。

    如今亢龙军的异动,这位玉照龙骑原大统领,知道吗?

    心里心事盘旋,脸上却盈盈地笑,“有朋自远方来,当然高兴。”

    英白向铁星泽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铁世子风尘仆仆,脸上似有焦灼之色,而且似乎他来这里也不是顺路,有什么要紧事吗?”

    景横波嬉笑着指向铁星泽和紫蕊背影,“来见见心上人,算不算要紧事?”

    英白瞥她一眼,笑容如酒光流荡,“哦?我怎么记得铁世子是有未婚妻的?”

    “结了婚还可以离婚呢,未婚妻算个毛毛。”景横波嘿嘿一笑,“想要,就勇敢地撬墙角,各种唧唧歪歪的,算什么呢。”

    英白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叹了口气,最终他不过仰头灌了口酒,对景横波扬扬酒壶,“没事就好,我去打酒。”

    “别醉死了,咱们还要干活呢。”景横波挥挥手,漫不经心地道,“我总觉得,铁世子的沉铁部会有麻烦。沉铁离咱们又近,保不准近期我要去沉铁部一趟呢。”

    英白手一顿,随即一笑转身。

    景横波凝视着他衣袂飘拂的背影,慢慢眯起了眼睛。

    ……

    这一晚,景横波并没有去打扰铁星泽,也没有如惯例一般,吃完晚饭后找紫蕊拥雪一起散步。晚饭后她独上高楼,看见前方花园小径弯曲,一池碎冰如乱琼,紫蕊和铁星泽在池边散步,常青的香樟和杉树间,逶迤着月白的锦袍和淡紫的裙裾,月光下铁星泽眉眼柔和,凝视紫蕊的笑容优雅,而紫蕊微微仰起的脖颈雪白,乌发流水般泻下来,遮住一泊水光盈盈的眼神。从景横波的角度,看见她唇角笑意三分羞涩,三分春意,如一抹春光,点缀了这冬日微微肃杀的庭园。

    景横波双手扶着栏杆,心中隐约想起一首关于明月,关于小桥,关于谁装饰了谁的帘栊和梦的诗,不记得词句,却记得那意境,便仿佛此刻。

    或者人间有情最美,陋室里也可以开出莲花。

    她心底却微微肃杀,想着那山谷里的小屋,小屋里蔓延的冰雪,往昔也是一枚冰刀,在心上一圈圈滑出痕迹,缠缠绕绕,没个尽头。

    她自认为是个心量宽大的人,然而此刻她觉得嫉妒,不想看见这样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这一刻的月光,是他人的团圆镜,却是她心头的三尺冰。

    她转身下楼,长长的裙裾在木质楼梯上滑过,曳走一片冷月光。

    底下铁星泽忽然抬头。

    沉浸在甜蜜之中的紫蕊,下意识地跟着抬头,便看见高楼之上的女王背影,深红的披风被月光染一片雪色,白日里热热闹闹的那个人,这一霎身影孤凉。

    ……

    次日铁星泽向景横波告辞,他要继续赶路回沉铁。

    景横波不由他分说,便命紫蕊和天弃送他一路回国。

    铁星泽自然坚决拒绝,景横波的意思很明显,目前沉铁部已经被三王子铁风雷掌握大权,铁星泽回国,必然要面对危险。景横波派出这两个人的作用不是护送,只是表明女王的态度。希望铁风雷会因此有所顾忌。

    铁星泽拒绝的理由也很坦然,不希望尚未站稳脚跟的女王,因此树敌。

    “我只是想回去拜祭父王,给他守灵三年。”他道,“三哥应该不会为难我,何须夏女官和天弃大人跑这一趟。”

    “就当请紫蕊和天弃,代我前去祭拜令尊,替我在灵前上三炷香吧。”景横波笑得很诚恳,“听说你那三哥,很是个暴烈性子,连坐骑都嫌马不够凶煞,硬是空手驯服了一匹黑豹来骑着。据说他已经杀光了你的兄弟们,难保下一个不想对付你。和这样的人物打交道,你总不能连个伴儿都没有。”

    四周众人都有愤然之色——铁星泽的身份,回国不说迎接,也是该带护卫的。但目前窃夺了大权的三王子铁风雷,千里送诏令,命令铁星泽在进入沉铁部周境一千里内,就必须取下兵刃,驱散护卫,单身入境祭拜。

    身边一个人都不许留,这分明是欺辱,铁星泽竟然也接受了,当真在离沉铁部还有一千里的时候,便取下兵刃,交给护卫,带回帝歌。

    众人为他不平的时候,心中也不免非议他缺少血性,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作为朋友,能做的,也就是尽量帮他一把了。

    在众人看来,景横波只派两个人,也是尊重铁星泽意思,又不放心他安全,只希望天弃和紫蕊到时候能保护他安然离开。

    景横波也摆出一副绝不多事的态度,在送行时殷殷叮嘱天弃紫蕊,绝对不要多事,只要沉铁部没有问题,就早早回来。紫蕊当然是她说什么听什么,一心以为她要搞事的天弃却大失所望,连声道:“我以为你想帮铁世子争位呢,难道你真的没这打算?”

    “他自己都没这打算,我干嘛要多事。”景横波睁大眼睛,一指点在他额头,“我又不是坐拥千军的大王,当真要四面树敌?我告诉你,去沉铁,记得夹着尾巴做人,在人家的地盘上,谦虚点,容让点,少给我惹事。我可经不起你们折腾。”

    天弃挥掉她的手,诧然看着她,总觉得最近的景横波不大对劲,这分明不是她的风格,以她的性子,看朋友受欺负,肯定立刻操起家伙来一发,哪有这么忍气吞声了?

    “我们要做安静的美女纸,啊?”景横波拍他的脸,笑得那叫一个温柔慈爱。

    天弃带着满腹的不解和怨气,悻悻地走了,景横波看着地平线上消失的三条背影,慢慢负起了手。

    “都准备好了没有?”她问身边拥雪。

    “是。”

    景横波转身,她身后那一大群幕僚,立即谦恭地退后让到一边,不敢面对女王。

    女王虽然年轻,嬉笑无拘,但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觉得她的笑意,渐渐少了当初的散漫,眼神转侧间,多一分不经意的凛冽。

    当初那个明媚烂漫的女子,如今已经成长,是隐藏威重气质的未来女王。

    景横波注视着正在建造的巍巍宫殿,工地上匠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四面百姓挎着篮子穿梭来去,时时指指点点。

    气氛祥和,这是她治下的土地。

    她笑意慢慢有些古怪。

    “我的地盘,我的子民,”她悠悠道,“怎么能任人在这里,厮杀抢掠,搞破坏呢?”

    ……

    灯下,他轻轻展开一幅地图,牛皮纸上绘着玳瑁及周边诸部,很多地方已经打上了红点。

    雪白的衣袖在牛皮纸上拂动,他的手指慢慢将那些红点连成一线,正对着七峪关和宝田岭。

    他慢慢闭上眼睛,烛火在他额间明灭,他身后护卫,屏息不敢言声。

    半晌他问:“女王还没有动静?”

    “没有。”

    “亢龙异动的消息,你没传递过去?”

    “属下原本想传递,”护卫恭谨地道,“正好铁世子经过玳瑁,也发现了亢龙军的异动,已经向女王做了提醒,属下怕再传递消息,引起女王怀疑,所以没有再有所动作。”

    他“嗯”了一声,道:“铁星泽已经离开帝歌了?”

    “是。他上书求回国奔丧,您已经批准。算着时日,正该此时到达。”

    他眉头微微皱起。

    既然她已经得了亢龙有异动的消息,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当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还是……

    “您或者出面……”护卫试图建议,他微微一摆手,护卫噤声。

    烛火在他清冽的眸光中浮沉,他眼前浮沉的是这天下大局。

    景横波绝不会不把成孤漠的行动不当回事,她一定另有打算。

    可不管她怎么打算,都可能给他的计划造成变数。

    他在和时间赛跑,她却似乎只想留在原地。

    他轻轻叹息一声。

    “雪山那边,打听到消息没有?”他忽然转了话题。

    “回主上。”护卫道,“雪山上,关押人的地方有多处,就在前天,最后一处,咱们的人也进去查过了,没有。所以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人不在雪山。”

    他慢慢闭了闭眼睛。

    没有,没有。

    五年时光,用尽心力,一点点渗透,查遍了雪山每一寸密地,最后的结果,是没有。

    那个女人,到底把他的家人,都关在了什么地方?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这世上能让他怎么也找不到的,或许只有已经死亡的人……

    这么一想,心中一痛,一冷,他抬手按住心口。

    不,不可能。

    偌大家族,数百人口,就算遭受血脉反噬,但仅凭多年第一世家底蕴传承,就不是许平然一个人能全部解决的。

    家族于他,其实并无太多情分,但只有寻回了家族,才有可能探索血脉反噬的秘密,找到血脉延续的希望。

    以前他不怕死,宁可死也不想被挟持,但如今,他想活。

    多活一日,多看她一日,多看她强壮一分,直到能抵御这世间寒冷。

    “范围扩大,查许平然的一切对外来往,包括她嫁入九重天门之前的来往。”半晌他冷声道。

    “是。”护卫又奉上一封雪白书简,火漆密封,他层层拆开,是蒙虎转述的雪山来信,那内容让他眉峰一聚。

    雪山要求他速速登基称帝!

    雪白的信笺在掌间粉碎,他凝望帝歌的眼神肃杀。

    登基称帝……

    一旦正式登基,景横波会怎么想?

    一旦登基称帝,雪山还会提什么要求?许平然志在天下,要他登基只是第一步,她的目光之下,不会允许任何分裂王权存在。

    到时候,黑水女王,能否在黑水安静地壮大?

    想要解决雪山,必须先解决许平然,可那女人躲在雪山秘境,从不下山一步。

    他原想慢慢来,将雪山的力量,一步步拔除,可逼近的脚步愈发急迫。

    人若逼我,我亦反逼之。

    剑在鞘中,寒光已可伤人。

    他脸色如霜雪,深红烛火染不热眉间的温度。

    双手一撒,掌间纸笺碎片飞到火上,“哧啦”一声,烧灭。

    ……

    肃杀的气氛,同样蔓延在沉铁部的大地上。

    入境关城前,两对铁钺嚓地一架,将铁星泽等三人,挡在了城门外。

    “大王有令!”士兵长声呼喝,“所有对外关卡一律戒严,许出不许进!来者何人,速速退回!”

    天弃怒声道:“早就给通传过,这是回国奔丧的七王子……”

    铁星泽拦住他,递上通关文书,和声道:“我得三王兄允许,回国祭拜先王,想来你方应该得到照会,还请核对。”

    天弃翻翻白眼,想要发作,想着景横波“低调”的嘱咐,只得忍下。

    但他随即怒气又起来了,因为那小兵,看也不看文书,冷哼一声道:“原来是七王子,失敬。不过请七王子注意称呼,大王已经继位,不要再称三王兄,该称呼大王才是。”说着将人向外一拦,“还请七王子在此地等候通报。”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连耐性不错的紫蕊,都忍不住问:“请问何时可以入关?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因为大王仪仗过来得比较慢?”

    “哪来的大王仪仗?”那士兵眼睛一翻,“是通报我们的守门长官!不过长官好像今天不当值,晚上他当值,你们再等等。”

    “欺人太甚!”天弃抬手要推开那士兵,铁星泽又一拦,轻声道,“再等等就出来了,反正也不急。”

    “你还有没有……”天弃的怒骂,被紫蕊一个眼色逼回,堵在咽喉里,梗得自己直翻白眼。

    铁星泽拉他们坐到一边,诚恳地道:“我等等无妨,你们不能和沉铁部的人发生冲突。女王根基未稳,不宜再树敌。”

    这么一说天弃只好不说话,紫蕊的眼神原本有些失望,此刻换了淡淡心疼和感激,叹息道:“你何必总替别人想这么多……”

    铁星泽只温和笑道:“也不是替陛下着想。咱们只有三人,一旦动起手来,终究是吃亏。忍一忍,我给父王上了香,以后就再也不来沉铁了。三哥知道我没那个心,就不会再有敌意,你放心便是。”

    紫蕊仰首看着他,他笑着,眉宇平和,眼底却微微有晶莹流动。紫蕊想着这个男人,少年为质,他乡艰难一人多年,如今父亲暴毙,千里奔丧,却还要被兄长们步步提防,堂堂王子,在关城在被无名小卒羞辱,他心中,又该积压了多少苦楚?

    她很想伸手,抚平他微聚的眉头,或者暖暖他的手,告诉他他不是孤寂一人,还有很多人关心他,然而女官的矜持让她只是轻轻转头,更紧地拢住了自己的手。

    拢住双手,却拢不住那一腔的怜惜和温柔。她的目光,忍不住更多地笼罩在那颀长身影上。她自幼父母双丧,也是在寂寥中成长,她懂天涯零落的苦。

    或许同病相怜的怜惜,会让女性更多母性温柔,她唇角笑意轻轻,不再觉得这冬夜等待多么难熬。

    然而这一等,竟然又等到半夜,在最冷的黎明,那士兵睡饱了,呵着白霜和寒气出来,告诉他们:“上头说了,你携带了不明身份人士,不得入城。”

    眉毛上挂着白霜的天弃,阴着脸一声不吭地听完,抬手一巴掌就把他呼了出去,“狗仗人势,什么玩意!”

    天弃始终记着景横波的嘱咐,这一巴掌看起来凶恶,其实只是巧劲,根本不会伤人。那士兵却似乎在等着这一招,一个筋斗翻了出去,跌在地下,干脆不起来了,大叫:“有人硬闯关卡!打伤官兵!快来人!”

    “反了你!拿下!”关城之上一声大喝,刚才迟迟不来的守城官,忽然便出现了,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大群士兵,二话不说奔下关城,将三人包围。

    ------题外话------

    最近会有必须的铺垫,为马上的一个高潮做准备,请大家耐心些,就酱紫。

第八十九章 相爱最实在

    天弃忽然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道:“白忍耐了。”

    紫蕊不说话。

    傻子也看得出,这不是忍耐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根本就是存心要欺辱,这里忍下了,别处还是会挑起来。所以天弃懊恼不如早点打个痛快。

    真心想欺负人的人,不会因为忍让就罢手。

    天弃和紫蕊只是有些奇怪,铁风雷这么嚣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景横波的面子?

    黑水女王麾下每日无数人来投,势力极速膨胀,本身一身神术,更有高手如云,换谁家势力都要掂量几分,轻易不肯树敌。这王座还没坐热,还要对付兄弟们夺位的三王子,当真一点也不当回事?

    他们却不知道,关城的守城官,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以为他们是铁星泽的护卫。

    他急于讨好新王,有意羞辱挑衅铁星泽。如果能将铁星泽擒下送交御前,大王一定很高兴。

    关城前早已备好数千兵士,铁甲寒光将人的视野染成一片苍青色,不容分说便出手,铁星泽和天弃避无可避,也只有一战。

    两个男人看一眼汹涌的人群,再互看一眼,毫不犹豫将紫蕊向外一推。

    “走!”

    “回去向女王报信!”

    紫蕊踉跄跌出,看见两个男人,已经被黑压压的大军淹没,一个关城一般只有百人队,此刻却有数千人立即涌出,显然早有准备。

    “天弃兄,你轻功无双,你也走!”铁星泽向外推天弃。

    天弃却如双足生根于地,稳稳站着笑道:“人家想知道,沉铁的大牢,待遇会不会比玳瑁好?”

    “你何必?”

    “人家还想知道,女王陛下到底把不把人家当闺蜜啦。”天弃又羞涩又不满又傲娇地哼一声,“她为紫蕊可以闯上元,就不能为我闯一次沉铁?”

    铁星泽被他一口一个人家,麻得浑身过电似地一颤一颤……

    伪娘笑声娇媚,身姿却矫健如鹰,张开的双臂如巨翅,一掠便掠过了黑压压的人群,直奔军中主将而去,“擒贼先擒王!”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士兵们惊慌大喊。

    一声惨叫,半空里抛出一只血淋淋的耳朵,似要将曙色染红,天弃快意的大笑响彻云霄,“叫你欺负人家,人家打你了啦!”

    “拿下!拿下!”叫嚷声惊动全城。

    铁星泽叹口气,转头看了看紫蕊离去的方向,扑入战团。

    这场战斗按说没什么悬念,向来万人敌并不存在,再高的高手,面对千军万马,个人能发挥的作用也有限。两人对千军,一人一枪就足够累死人。

    但铁星泽和天弃这一战,愣是将千军杀了个对穿又对穿,一条血路从人群中犁过去又犁出来,满天里溅开红红白白。遍地泥土染血粘腻,靴子踏进去一时都拔不出。

    这一战,从黎明战到中午,铁星泽和天弃固然成擒,但沉铁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带兵的副将给天弃撕去一耳,其余众队长多半有伤,士兵死一百余,伤三百余,遍地尸首和在血泊中呻吟的伤者。

    死伤惨重,守关副将牙关咬得格格直响,如果不是大王下令,不得杀铁星泽,他早就下了死手。

    被擒后的两人,被捆了个五花大绑,却神情淡定,站在尸首堆中聊家常。

    一个说:“人家今天杀得好痛快,早该如此!”

    一个说:“都是因为我,天弃兄才受了委屈。回头定还天弃兄一个痛快。”

    一个说:“我想杀了铁风雷,那才叫真痛快。”

    一个说:“我念亲情,奈何亲情不念我。真要狭路相逢,请天弃兄不必顾忌。”

    一个说:“当真?”

    一个说:“我愿兄弟敦睦。这兄弟,亲兄弟算,义兄弟也算。他人若不以亲情相念,我便只能以恩义权衡。天弃兄弟为我赴汤蹈火,我万万没有让你再为我委屈的道理。”

    一个哈哈大笑,“先前我还怨你毫无男子血性,此刻才知你原来心中清晰分明。好,你这朋友,我交了!”

    一个从容微笑,“共酒肉只能是朋友,共患难才能成知己。”

    两人脚踩尸首,相视而笑,瑟瑟冬风下,万军不过等闲。

    千军静默,一时凛然。士兵们并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般从容风采,令人肃然。

    士兵们也不是没见过在战场上,故作豪气的人,但那些人狂言乱语时,说不定偷偷尿湿了裤子。倒是面前这两人,不色厉内荏,从容谈笑,更令人不敢小觑。

    何况还有脚下这许多尸首,告诉他们谁才是强者。

    军中崇拜强者,因此此刻反而没有人再呵斥他们。

    倒是被撕掉半边耳朵的那名副将,阴阴地笑了。

    “七王子说大王没有亲情?”他呵呵道,“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大王可是很记挂七王子的,一听说七王子抵达沉铁,立即就派了亲人来迎接您了呢。”

    铁星泽目光一凝。

    那副将装模作样一拍额头,“我这健忘脾气,怎么忘记这一着呢?啊呀呀这要早点把人请出来,也许就没这场误会了……”转头呵斥,“还不赶紧请夫人?”

    天弃眉头一皱,心想不会是铁风雷挟持了铁星泽的娘吧?此刻他才想起铁星泽忍让的原因,他的母亲还在王城呢。

    看铁星泽神情,似乎也有这样的担忧,天弃不禁暗暗后悔。

    唉,都怪跟着女王,太顺风顺水,已经受不得任何委屈了。

    一乘小轿悠悠抬来,轿子华丽精致,一看就是女用轿子。

    铁星泽和天弃都有些紧张,眼看那停在三丈之外的轿子,被人轻轻掀起轿帘。

    掀帘的手雪白纤细,天弃正想着铁星泽的娘保养得真好,就看见那手指上,一枚鸽血宝石戒指,艳红到惊心。

    他感觉到身边铁星泽,身子一震。

    他抬头,一霎间竟似见铁星泽眼底水光一闪。

    天弃一震,几疑自己眼花。

    身边铁星泽似乎在缓缓呼吸,敏锐的天弃听见他气息有些杂乱。

    刚才一番拼杀,都没能让铁星泽乱了呼吸,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关城之下,一地斑斑血迹之中,轿子无声,凝望着轿子的铁星泽也无声。

    片刻,轿子里有人轻轻咳一声,又咳一声。

    声音娇弱,果然是女子。

    铁星泽身子又是一晃。

    天弃看一眼那阴笑的副将,心中若有所悟。

    他记得当初听说,铁星泽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却还有个一直在等他的爱人。

    如今来的,只怕便是其中之一了。

    果然,轻咳之后,那轿子里的人,轻轻道:“贱妾奉大王令,前来迎接七王子。王子远道而归,路上辛苦。”

    那雪白手指,慢慢挂起帘上金钩,隐约可以看见轿中人乌发云鬓,是已婚女子装扮。

    铁星泽便如再被打了一拳。

    天弃心中暗叫不妙,和铁星泽有瓜葛的两个女子,无论哪个以已婚女子形象出现,都不大对劲。

    而且那女子孤身前来,号称夫人,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要自己挂金钩,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手指一直搁在窗边,指上宝石熠熠,似提醒,又似刺激。

    天弃却以他的女性心理,注意到那手腕上还有金镶玉翡翠手镯,非常沉重华丽,和指上宝石颜色相冲。

    这女子给人感觉清雅荏弱,实在不像是会做这样浓艳打扮的人。

    铁星泽凝视着那手指,半晌缓缓道:“你如何换了镯子?”

    那女子静了静,答:“大王赐了贱妾金镶玉镯,更配贱妾身份。所以当初那个白玉镯,取下来了。”

    铁星泽闭了闭眼睛,又问:“如何鸽血宝石戒指不取?”

    “本来也取下来了,不过大王说,”女子声音柔婉,“今日既然前来迎接七弟,不妨也将当初七弟所赠之物戴上一件。你我如今也是一家人,原不必分什么彼此。”

    “那,”铁星泽缓缓道,“还未恭喜琇珑姑娘,受封王妃。”

    “七王子误会了。”女子柔柔地道,“贱妾只是大王第十二房妾,不敢当王妃之称。”

    铁星泽袖子微微颤抖,天弃转开眼睛,麻木地看路边一具尸首,他觉得尸首比此刻铁星泽脸色好看多了。

    那尸首身上十几道刀痕,他想着铁星泽此刻感受,也和那尸首死前差不多吧……

    半晌铁星泽才开口,声音第一次出现微微颤抖,“琇珑,关琇珑……你纵不能再继续等我,也不该这么……自甘下贱……”

    “七王子又误会了。”轿中人又轻咳一声,“贱妾完全是自愿。贱妾嫁给大王,心中十分欢喜。大王待贱妾温柔体贴,日日相伴。”她忽然笑了笑,道,“贱妾是女人,心志脆弱。贱妾早年太过幼稚,年华渐渐老去时,却有所醒悟。终于明白,和千里之外渺茫无期的虚无温柔比起来,相伴身边的良人,才是最实在的。”

    铁星泽踉跄一步,足跟靠住了一具尸首,才勉强控制住没倒下。

    那女子犹自不放过,还是那么轻轻柔柔地道:“七王子年纪也不小了。可早些把亲也成了吧,只是听说大王想让七王子回帝歌,促成帝歌与沉铁永世和平。也不知道萱亭小姐,愿不愿意背井离乡,随七王子永居帝歌?不过她今日既然没来接你,想必也……”

    “她不接,有我跟。”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轿中关琇珑愕然抬头,便看见一个女子,从一棵树后转出,缓缓步来。

    夏紫蕊在千军注视下,在铁星泽旧爱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得挺直。

    腰背笔直,裙角不动,每一步步距相同,精准得似乎用尺子量过。

    这样走出来的步子,翩然又庄重,最是宫廷上佳气度。

    她相信自己,虽然走在尸首之中,但此刻的步态,为一生最美最高贵。

    她就是要走出最美最高贵的步伐,好撑起那男子踉跄的自信。她要让关琇珑看清楚,被她弃如敝屣的那个人,依旧有人愿意跟随。

    哪怕此刻她并没有完全想好,但那几句对话,让她决定必须这么做。

    心底有火在烧,她脸容却平静,昂起的脖子最优美和骄傲的弧度。

    晨曦里,士兵们赞叹地看着走来的女子,他们不明白什么是久经锤炼的宫廷礼节,只觉得这女子很美。

    关琇珑那种荏弱里的凛冽,遇上这样的高贵,也不禁有些慌乱,咳嗽一声,问:“你是谁?”

    夏紫蕊却根本不理她,只上前,挽住了铁星泽的胳膊。

    “夫人在问你话!”有人呵斥她。

    夏紫蕊看也没看对方一眼。

    “良家子,何须理会贱妾。”她答。

    关琇珑挽帘的手一颤,咳嗽转烈。

    有时候,言语的刀,才最狠。

    铁星泽此刻完全失了先前的从容,木木的,夏紫蕊挽住他,他也没有反应。

    夏紫蕊此刻倒比他自然,伸手向一边的士兵一招手。

    “把我也捆上吧。”

    士兵拿着绳索,一时愣住了。

    “他下狱,我也下狱,他不走,我也不走,他离开,我也离开。”夏紫蕊仰脸看着铁星泽,一脸存心要气死关琇珑的款款深情,“背井离乡没关系,零落天涯没关系,哪怕沦落地狱也没关系。我是女人,心志脆弱,无论是年轻幼稚还是老来通透,都只知道,女子该从一而终。和出卖尊严换来的富贵荣华比起来,和踏实牢靠的那个人在一起,才是最实在的。”

    铁星泽臂膀微微一颤,霍然转头看她。

    轿子里关琇珑脸色惨白,似一张鬼面具,浮凸在一片黑暗里。

    夏紫蕊原本是故意要气人,说的时候只当说台词,然而说到后来,感觉到挽住的那个男人的颤抖,心中忽然也似有轻颤。

    那些词句太过灼热,灼着了他也灼着了她。

    风将挂帘的金钩吹落,掩住了关琇珑失色的脸。四面一片静寂,半晌,副将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拿下!一起拿下!”

    喧嚣声里夏紫蕊微笑,身边天弃担心地问:“你也来自投罗网,没人报信给景横波怎么办?”

    “无妨。”夏紫蕊眼眸里光芒闪耀,“我已经让鸽子报信,我想……”她笑一笑,看着上元方向,“沉铁要有麻烦了……”

    ……

    半天之后,沉铁新任大王,已经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他搂着新娶的第十三房小妾的腰,满不在乎挥挥手,“那就关着好了!”

    又不耐烦地道:“要不是当初老头子可能告诉他大王印在哪,我早杀了他!”

    摸了几把小妾的腰,忽然又道:“那个忽然出来,给他撑面子的女人是谁?带来我瞧瞧美不美。”

    最后才问:“对了,那一男一女是谁?”

    属下面面相觑,一场乱战,竟然都忘记了问天弃和紫蕊的身份。

    但这样的失误,不能在残暴的大王面前展露,回报的人便道:“是七王子的护卫。我等定会严加审问。”

    “那便好好审问。”铁风雷一挥手,推开身边女子,那女子犹自想要贴上来,他抬手便是一个巴掌,重重扇开,看也不看那婉转倒地娇啼的女人,大步走出了宫殿。

    院子里,有个全身灰斗篷的人,在阴影里等着他,一见他便道:“恭贺大王!”

    “哦?”铁风雷眯起眼睛,“何喜之有?”

    “在下为大王带来了一封信。”那人从怀中取出信,交给铁风雷,“大王看了,便知道喜从何来。”

    铁风雷一眼扫过,浓眉一耸,“成孤漠请求和我结盟?”

    ……

    “砰。”一声,景横波的巴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惊得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呔!”女王横眉竖目地道,“大胆铁风雷,竟然敢打伤天弃,扣押紫蕊,将我的人打下大牢!这是在打我脸的节奏啊!来人!随我兵发沉铁去也!”

    无人应声,一堂的人眼珠子圆溜溜地瞧着她。

    “陛下三思。”老成持重的常方瞿缇等人,急忙劝解,“您根基未稳,外有玳瑁武林虎视眈眈,内有明晏安拼死挣扎,不宜多方树敌,或者由我等先出面向铁风雷交涉……”

    “不行!等你们交涉,黄花菜都凉了!”景横波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女王最近很不正常啊很不正常……

    ……

    不正常的事儿还在后头。

    明明天弃紫蕊被擒的事件是突发事件,而且消息刚刚才传过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女王刚刚发飙冲出去,转眼麾下精英已经集齐。

    这段时间,景横波一路抢地盘,降伏收纳麾下者已有两万余。她麾下本就有最精英的中级军官,封号校尉和裴枢手下,打散了分到这两万人中,都是带兵的好手,转眼就成了建制周全的军队。景横波搭配管理,一个封号校尉搭配一个裴枢手下,再搭配一支军。谁正谁副?自己争;每支军队谁高谁低,配给如何?自己争。队比试、营比试、军比试,不断的竞争促使所有人不断地锻炼,不然就地位低下,吃不饱穿不暖,惹人嗤笑。最出众的就编入精兵营,一流配给待遇,务必让每个人都如踩笼子的松鼠一般,动个不停。

    两万人要养活,是个大开支,那就以军养军,开田辟地,自耕自产。另外这里还有黑水泽,富饶而危险的黑水泽,成了士兵们的探险地。有了天星宝舟,人人闻之色变的黑水泽,也变得不再那么不可接近,景横波控制着宝舟的生产数量,以免冲击市场,就算自己麾下军队,也是根据表现来配给。从黑水泽里得来的产出,无论是卖往内陆还是周边各国,都是价格高昂,足够维持两万军队的开支。

    景横波自己则以三县之地的税额,在大荒各地开始筹备自己的女子商场。她认为无论什么时候,女子的钱都最好骗。她要让自己的美容理念,风靡于大荒土地。女子商场和她在帝歌时设想得差不多,服饰首饰美容齐上,连面膜都准备好了,有营养液面膜,蔬菜瓜果面膜,以及招牌经典产品:黑水沼泽泥面膜。后者是景横波亲自去了一趟黑水泽,在黑水泽盛产名草名药的一处区域挖回来的泥,一般这种矿物泥都含有很多微量元素,现代那世也是高端面膜产品来源之一,景横波亲自试验,又加入了一些营养液,效果极好。这东西除非动用军队,一般人根本拿不到,景横波定位为高端产品,专门推销于六国八部的王族,价比黄金,务必要赚他们个屁滚尿流。

    因为暂时没有战事,很多人被景横波派出去,筹备商场,开荒辟地,黑水泽寻宝。平常在营中只有五千人左右,然而此刻众人一跟着出去,赫然发现足足一万人已经在校场等候,而且全部是排名靠前的精英队伍。

    不等众人表达疑惑,景横波快步上了阅兵台,她今天一身红色骑装,黑色马靴,黑色长发扎个大马尾在身后一甩一甩,手中黑色马鞭也一甩一甩,俏丽英爽,帅得令所有人眼前一亮。

    景横波很懂得利用年轻士兵对出众女性的爱慕心理,每次军前出场,从来都精心打扮,务必回回保证惊艳效果。这也是为了她的女子商场做准备,她是大荒的明星,她要用自己的明星效应,最大推动自己的商业王国,她的每一种妆扮,每一件出场的衣裳,乃至发饰发型,将来都会是她商场的主打产品,利用女人的虚荣从众心理,狠狠赚上一票。

    她站在台上,本身就是最美的旗帜,所有士兵仰脸望她,眼神发亮。都觉得她在看自己,都觉得她这么对自己笑一笑,为她去死也可以。

    美的力量无远弗届,据说很多人投军,就是为了看一眼传说中艳名远扬,人生跌宕的女王。

    她的军队,叫“横戟军”。

    “亲们!”女王向来对自己军队都这么称呼,大家也习惯并喜欢——这么一个美人,红唇白齿,笑吟吟对自己说“亲”,这感觉真他娘的好!

    “陛下!”万人轰然相应。

    “人说主辱臣死,如果有人辱我,你们打算怎么办?”景横波开门见山。

    “让他死,他不死,我们死!”

    “很好。”景横波一指沉铁部方向,“沉铁大王,骄狂暴虐,竟然敢公然向我挑衅,将天弃将军和夏女官下狱,你们说,怎么办?”

    “打他娘的!”

    “很好。”景横波跳下高台,“开拔!”

    万人队嚓地一声一个转身,似一片齐整的稻田,哗啦一下被风翻过方向。

    看着军队源源不断开出辕门,景横波才回身,看看自己的属下们。

    连七杀在内,所有人都还维持着目瞪口呆的造型。

    女王这是怎么了?

    她以前从来不独断专行,今天怎么这么大的事,商量也不商量,说出兵就出兵了?

    沉铁部大王虽然过分,但因此就二话不说出兵,这是要闹哪样?

    还大军倾巢而出,这背后的上元,要是乘虚而入怎办?

    伊柒扑过来,抱住景横波脑袋左瞧右瞧,喃喃自语,“脑子被门挤了?看不出来呀。”

    “你才被门挤了,你全家都被门挤了!”景横波一巴掌拍开他。转头对正在喝酒的英白笑道:“这是我横戟军第一次出战,务必打个头彩,震慑十五帮和周边诸部,我不懂军事,还请大统领偏劳了。”

    “不妥。”伊柒又道,“现在军中中级军官多半都是裴枢手下,你让英白去管算个什么事儿,好歹你等裴枢回来啊……”

    “就你话多!”景横波又一巴掌把他拍回去,笑看英白。

    英白目光一闪,扬扬酒壶,“行啊,不过出门之前,可得让我打满酒。”

    “这点小事哪用大统领亲自干。”景横波手指一弹,来了几个中级军官,当即簇拥着英白去了,景横波嘱咐,“你们几个,在出门这段时间,务必好好跟随照顾大统领,好好和大统领学学,随时准备聆听他的指示,明白了?”

    “明白!”

    一众幕僚面面相觑,隐约觉得不对劲,七杀开始奸笑,互相捣胳膊。

    “你说波波在玩什么把戏?”

    “这还不简单……”

    “啥?啥?”

    “……不知道谢谢。”

    “蠢货,用脚丫子都能看得出,她这不是软禁英白吗?弄那么一大堆人跟着英白,撒个尿都有人看大统领尿得远不远,你说英白还有什么自由?”

    “英白咋了?偷看她洗澡了?”

    “哎呀呀也许?我要去找他,问问他小波儿身材到底怎样?”

    ……

    “女王大军忽然出三县?”幽暗的室内,白衣如雪盘坐的人,忽然抬起了头。

    这消息令他也震惊,以至于他瞬间手背绷紧。

    “是。”护卫回答得简单,“我们发现时,军队已经出了三县,因为精英尽出,也因为女王出兵太快,周边三门四盟七帮等,都来不及反应,眼看着女王的军队,就要抵达沉铁部关城了。”

    “有无联系大统领?”他立即问。

    “大统领联系不上。”护卫答,“据说此次领军的就是大统领,但我们的人根本无法接近。”

    “天弃呢?”

    “天弃被派去护送铁世子,没有回来,我等怀疑就是天弃在沉铁出了事,才导致女王出兵。”

    他默然。

    黄昏的夕光打在他眉尖,浓眉坠着沉沉的心事。

    直觉和分析告诉他不对劲,关切和心情让他不能安坐。

    半晌,他掷卷而起。

    “去沉铁。”

    ……

    从玳瑁到沉铁,抄个近路的话,其实比玳瑁东部到南部还近。

    景横波大军出辕门时气势汹汹,却在一出三县之地就分散而行,直到临近沉铁部关城附近,才集聚军队,直扑关城。

    所以当关城守门官,忽然看见城下出现一片黑压压人头时,直接傻了。

    之前派来擒下铁星泽的军队,已经撤走,现在关城上数百人,哪里是大军的对手。一刻钟,大军便碾压过了关城,将那个守城官脱光了吊在城头。

    景横波连关城都没登,甚至也没去大牢寻找铁星泽三人,她知道三人一定已经被押解去王城。她好像就是来骚扰的,把关城打了个稀巴烂,甚至没派人驻扎,抽身就走。

    她维持着这种速度,连下沉铁部边境三城,每次都是打垮了城门,就转身离开。她在沉铁大地上一路疾走,拖一把闪亮的刀,一路哧哧剖开沉铁毫无准备的城防,所经之处,人仰马翻。

    军中一些老成持重的将领,原本不赞成她这么贸然专断地出兵,如今看她兵锋所指,侵掠如火,算着照这速度,完全可以打沉铁一个猝不及防,还可以在上元有所动作之前,迅速打一个来回,也便稍稍放了心。

    谁知道景横波连下三城,在接近沉铁中心的东宁城城头,她破例上城,在欣赏了一番沉铁士兵的狼狈之后,对那抖抖索索的城主道:“点燃求援烟火。”

    这下别说那被俘的城主不敢相信,连将领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王疯了?

    孤军深入敌国,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敌人,唯一的胜算就是以闪电战快速打个来回,让别人来不及钻空子,眼看女王也是这个打算,怎么在这关键地方,竟然要对方点燃烽火?

    狼烟一起,四面告警,战略意图立即被发现,闪电战从容进出就成了梦想。这支孤军,会被沉铁军和其余想要趁火打劫的军队,堵死在沉铁内部!

    众将觉得不可思议,纷纷劝阻,劝阻无效之后便寄希望于总统领英白大人劝阻,但让人更加掉下巴的是,不懂军事的陛下犯傻,百战统帅的英白也犯傻,他竟然一言不发,捧着酒壶,眯着眼睛看那烽火无可阻拦地被燃起。

    滚滚黑烟上冲云霄,在深蓝天幕上写一道如剑如惊叹的警告。

    英白眼底的神情也很奇怪,有人隐约听见他喃喃道:“这回可算是下了决心了……”

第九十章 女王之霸

    女王和统帅的脑子同时被门挤了,众人也无可奈何,只得悲壮地看一眼烽火,想着老子这回要完,也罢,和女王陛下一起玩完在沉铁的土地上,也算不亏。如此有去无回,更得打个痛快。之后的行动果然更快,一路快走,又连拔三城,三日之后便逼近沉铁都城周边县廓。

    而此时,周边果然闻风而动,翡翠部快速出兵,以骑兵闪电出城,占据了沉铁相邻的关城,堵住了景横波的退路。

    其余周边各国各部,有的在观望,有的在调动军队,陈兵边界,随时等着黑吃黑。

    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和上元城,几乎在烽火燃起的同时,迅速进入了战备状态,双方越过三县之地,秘密联系频繁,在景横波横戟军进入沉铁王城县廓的次日,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从外向内,上元城明晏安从内向外,以一场偷袭,向夹在当中的三县之地,展开了进攻。

    景横波将文官留在三县,正在群龙无首之际,裴枢携孟破天回归,也不等人任命,裴枢当即接管军务,紧急下令全员集聚,以计诱上元军队出城,利用黑暗与复杂地形,以及江湖帮派联盟的松散性,让上元军队和江湖联盟军队碰在了一起,打了一场乱仗,自己再率骑兵突进,趁火打劫,接战之下,大败联盟军,擒双方俘虏数千,一战成名。

    到此时人们才知,当年龙城少帅,并没有被数年天灰谷岁月消磨志气,他由出鞘剑转为在鞘剑,沥一杯烈酒依旧光生,流啭剑华上烟尘。

    裴枢那里声名大震,稳定后方,景横波那里,却在沉铁腹地停住了。

    她的兵锋抵达王城县廓时,铁风雷还在王宫之内,刚刚杀掉了一名反对他的大臣,踏着血泊,欣赏着阶下女子无惧的神情,用沾血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狞笑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夏紫蕊?女王身边的女官?”

    阶下重重锁链锁着天弃和铁星泽,两人怒瞪着铁风雷,可惜连喊都喊不出。

    夏紫蕊倔強地扭过头,铁风雷手指用力,又将她的下巴扳了过来,笑道:“好个烈性的小娘子,瞧你这性子,我对咱们的女王更加期待了,把她压在身下,听她婉转呻吟,一定很有意思。或者你们两个一起上哈哈……”

    笑声未落,有将领闯宫急报:“大王!黑水女王一路急攻,已经逼近城下!”

    铁风雷手指一颤,夏紫蕊趁势挣脱,铁风雷冷笑一声,一挥手道:“牵黑风来!”

    侍从牵上一匹黑豹,那凶兽一身纯黑皮毛,油光水滑,体型彪悍,金黄色的眼睛里,有种睥睨人生的残酷森冷,和铁风雷的眼神很像。

    那是铁风雷的坐骑,名叫黑风。

    铁风雷又是一挥手,“带着人质!本王上城,去和黑水女王会一会!”

    他气吞山河地骑坐在黑风背上,拍拍它笆斗大的脑袋,笑道:“好好杀人!听说那女王细皮嫩肉,十分可口。等本王享用了,便送你尝尝。”

    那豹嗷地一声,啸声兴奋,竟似听懂人言。

    “来人。”铁风雷又一挥手,“将我那七弟,栓在黑风后面,我要他做我的豹伕!”

    当即有人将束住铁星泽双手的锁链,套在黑豹背上的鞍鞯上,他脚上还有锁链,只能跟着黑豹踉跄而行。

    夏紫蕊脸上血色全无,尖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士?士?”铁风雷大笑,“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屎而已!”

    他衣袖一挥,有风雷之声,黑豹纵跃而起,铁星泽无法控制身形,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当即被一路拖了出去。

    夏紫蕊控制不住地尖叫,再被铁风雷属下驱赶前行。眼看那一地烟尘翻滚,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片模糊里,她看见那男子勉力挣扎,先支撑起身子,半跪于地,黑豹前冲之势未止,他的膝盖当即被石地拖得血肉模糊,在汉白玉地面上曳一道艳红血痕。

    他却并未倒下,一个翻身,终于站起,之后的奔跑虽然踉跄,但终究完成了自救,不会被活活拖死。

    一地烟尘,烟尘里他犹自不忘回首,给夏紫蕊一个安慰的笑容。

    笑意似暖阳,在这冬日有些萧瑟的黄昏,绽放光辉。

    泪水终于走珠般从颊边滚下,夏紫蕊此刻只想扑入他怀中,问他一声疼不疼?

    黑豹风一般地前行,先经过御花园,铁风雷喜欢在自己的宫殿中驰骋,他不喜欢花花草草,觉得那些东西碍事,所以他的御花园里没有花树,却养着许多珍禽异兽,甚至还有仙鹤,迈着细细长腿,在浅浅的湖水中徜徉。

    那些优美的动物,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是他的观赏物,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过是黑风的零食。

    现在就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一只仙鹤忽然飞起,遮住了他的视线。

    “打下来!”他指着那鹤,暴戾地下令。

    御林军搭箭欲射,那鹤却忽然半空里翻了个筋斗,御林军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还没动手,鹤便坠了下来。

    下一瞬那斜飞而下的鹤,长喙狠狠地啄在黑豹的眼睛上!

    所有人连同黑豹,都猝不及防,黑豹一声惨嘶,下意识一个翻滚,将铁风雷翻下了背。

    铁风雷撞跌于地,顿时怒吼一声,“孽畜!”抬手就是一鞭挥了过去。

    “啪。”一声,鞭子抽上黑豹的脊梁,那畜生痛极发狂,又被自己鲜血激发了野性,抬爪一抓,竟生生抓住了铁风雷的鞭,按在爪下。

    它怒极之下,便要抬掌,将爪下的人一掌拍死,然而听见铁风雷的声音,它硬生生忍住不动。

    铁风雷夺鞭,夺不动,一抬头看见黑豹一只眼睛金光闪闪,另一只眼睛血红涔涔,望去狰狞如妖兽,顿时大惊,连声下令:“这孽畜发狂了!杀了它!杀了它!”

    御林军张弓搭箭,万箭齐发,黑豹仰头怒吼一声,啸声里无限悲愤,踩着铁风雷的手臂,纵身跃起。

    夕阳里它跃起的身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无数箭矢从它光滑的背上擦过,竟然无法钉入它的肌骨。

    最后一声啸悲愤留恋又决绝,黑豹半空一个翻身,将背上象征主人的鞍鞯甩落,一闪不见。

    空地上只留铁风雷一声惨哼,他的手臂被黑豹临去那一踩,断成四截。

    有人要上前救治,被他一把推开,他怒指紫蕊,厉喝:“是她搞的鬼!本王看见她先前对仙鹤打了个呼哨!给本王先杀了她!”

    箭手的箭立即转了个方向,齐齐盯住了夏紫蕊。

    铁星泽忽然扑了过去。

    他原本被栓在黑豹身后,黑豹甩落鞍鞯后,他跌落一边,此时他如风雷般扑起,拖拖拽拽带着鞍鞯和锁链,一把扑倒了紫蕊。

    与此同时天弃也一脚踢翻看守自己的人,从另一个方向扑了过来。

    三人滚倒在一起,两个男人护住了下面的紫蕊,箭矢从低空咻咻地过,漫天里都是铁器的森寒气味。

    夏紫蕊被压在最底下,听得那铁箭飞掠碰撞声响,感觉到身上男子微微震动的身体,澎湃的心血和热泪一同横流,她忽然一手抱住铁星泽,一手拉住天弃,大声发出一串怪异的声音。

    蹄声踏踏,扑翅连绵,御花园里无数的飞鸟走兽,如同得到命令般齐齐奔来,兽扑向箭手,鸟覆上人身,箭矢扑簌簌穿过那些鸟兽的身体,漫天里闪着无数扑扇的翅膀,飞了一地苍青雪白的鸟羽。

    御林军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惊愕,手上一慢。

    天弃一把扯住紫蕊和铁星泽,咬牙说声:“下水!”三人骨碌碌滚入一边湖水。

    噗通一声,湖面上洇开一片淡红。

    夏紫蕊入水时,只觉得寒冷彻骨,头砰地一声,不知撞上什么东西,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只隐约看见一线黑影,自眼前飘过。

    ……

    铁风雷受了重伤,去不了城门,只得命亲信大将先上城作战,自己回后宫疗伤。

    他是个多疑的人,因为太过暴虐杀人太多,所以也害怕有朝一日被人杀,谁都不相信。当他的随身坐骑兼护卫黑豹离开之后,他竟然觉得,让谁护送自己回宫,似乎都不大妥当。

    他害怕被人趁人之危下手,因此携带武器的护卫一个不带,命一群太监宫女,护卫着自己进入内宫。

    他夺取王位之后,就将自己的寝宫做了改造,在那里,有无数的机关,可以保他安全。

    进入寝宫,要先经过先王的灵殿,先王丧期未过,按说这里该祭祀香火不绝,但此刻那里冷冷清清,连看门的人都没有。

    铁风雷从那殿门前过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发现殿门竟然半掩着。

    他有点生气地想,这是哪个偷懒的看门人,连门都不关好。

    换成平日他也许就要杀人了,但此刻臂膀剧痛,他做什么事都没心思,冷哼一声便要走过。

    便在此时,门忽然缓缓开了。

    没有风,没有人,门向外缓缓推开,吱嘎一声长响,响在凄清的宫道上,听来瘆人。

    铁风雷不可自控地停住脚步,一眼看进门内,一色夕阳光影里暗殿深深,正面对着自己的,是黑暗背景下的明黄巨棺,那棺上四爪龙怒睛如火,似在眼前。

    他浑身一冷。再看看身周那群太监,个个如冬日鹌鹑般,青白抖索。

    他暗悔自己失策,受伤之后疑神疑鬼。还是应该带几个高手才对。

    此刻他不想多留,紧紧衣裳想要快步走过,却在此时又听见一种声音。

    嘎嘎声响,木头和木头在摩擦,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缓缓推开,一阵悉悉索索声响,这回是厚重衣服摩擦木头的声响,再然后咕咚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蹦到了地面上,沉重而笨拙,然后就是一阵一阵的“咚、咚、咚……”声音,伴随着厚衣裳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响,一步步逼近,一步步蹦在了人心上。

    这声音实在太让人能发生某些不好的联想,太监们的脸色已经由惨白变成惨青,人人张着嘴,想要惊呼,却又不敢惊破此时诡异的气氛,又怕声音一出,就会引起那门后的“人”凶猛的扑进。

    铁风雷却站定了。

    作为出名凶人,能杀掉几乎所有兄弟,占据王位的最暴虐王子,他的骄傲和血性,不允许他在此刻退让。

    诈尸了?诈尸了又怎样?如果让自己老子的尸首在宫里到处窜,他还不如不要做这个王!

    当初敢杀他一次,现在就敢杀他第二次!

    他甩开太监的搀扶,走上台阶,一脚踢飞了大门。

    大门敞开,能看清楚里头内殿的灵堂,一眼就能看见,那巨大棺木,果然已经开了盖。

    所有人汗毛都站了起来——此刻那开启的盖子之下,老王的尸首,还在不在?

    不敢想。

    铁风雷也怔住了,随即他发现门后似乎有不对劲。

    门缝之下,露出一角明黄色的衣袍,风正将袍角瑟瑟吹动。

    这颜色,除了他,只有死去的爹能穿。

    真诈尸了?

    铁风雷冷笑一声,忽然出剑。

    剑光一亮,穿入门板。

    管你门背后是人是鬼是僵尸,这一剑,神仙来了,也要对心穿!

    剑哧一声穿过木板,他却觉得手感不对,门后似乎没有东西!

    那那一角衣袍怎么回事?

    闪电一念,他来不及拔剑,急退。

    背后的门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他断掉的臂,把他狠狠向内一拉。

    他猝不及防,剧痛之下无力抵抗,一个踉跄栽入门后。

    砰一声,似风推动似人关阖,双扇大门立即轰然关上。

    随即一阵怪异声音响起,挣扎、扑闪、撕咬、啃吃、断裂、喘息……蒙昧而沉闷,空气里隐隐的血腥气息。

    台阶下太监们怔怔地立着,浑身里外透凉,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不敢猜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每个人都明白,里头一定发生着世上最为可怖惨烈的一幕……

    一个眼尖的太监,忽然发出一声低呼,指了指台阶,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众人看见深红的血液缓缓渗出,漫过汉白玉台阶,血蛇一般慢慢逶迤向脚下……

    一霎死寂之后。

    惨叫惊呼声,在寂静肃杀的宫廷爆开。

    “大王被老王诈尸杀啦!”

    ……

    纷沓的脚步声,将寂静宫道踏响,声声慌乱。

    只有灵堂里的步声,从容,自在,宛如行走于春光之下御花园。

    伴随着那从容的步子,悠悠的声音响起。

    那人道:“唉。你这样好像有点惨。”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不死,我要如何留一座空城,请女王入瓮呢?”

    那步声渐渐远去。

    “砰”一声响,双扇红门被撞开,一个人,或者说一坨肉从门后,跌跌撞撞挪了出来。

    仔细看那坨肉,似乎是铁风雷。

    其实他已经可以算是个死人,却一口气息未绝,挂着满身淋漓的碎肉,有些地方已经露着白骨,喘息着,一步一个血脚印,不死心地向外挪。

    濒死的人神智已经昏聩,唯心中执念未绝,他记得自己是大王,掌管这沉铁的疆土,现在有外敌来犯,有内敌将他重伤,他要挣扎出去,他要求援。

    青石宫道上,一道血痕,歪歪扭扭地曳出去,比先前铁星泽被拖拽出的那道血痕,更宽,更艳。

    ……

    “哗啦。”一声,天弃从湖水里冒出头来。

    四面的御林军已经没有了,都因为大王的被害而赶去救援,天弃在水下闭了一阵气,等到完全没有声音才出来,他喘息一阵,在湖里一阵摸索,将险些被水草绊住的紫蕊拖了出来,正要寻找铁星泽,忽见前方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个人。

    那人实在也不能算是人,满身血肉零落,狰狞之状,惊得天弃眼珠子都大了一圈。眼看那人踉跄扑来,正正撞向岸边的紫蕊,一双半白骨的手在空中飞舞,血色发黑似有毒。

    天弃毫不犹豫一剑飞出,电光一闪,穿心。

    那人喉间格格一声,架在他剑上不倒,天弃隐约觉得这人熟悉,还要仔细看时,忽听身后铁星泽的声音,悲声道:“三哥……”

    天弃一惊,这才看出这一团烂肉是铁风雷。可不过这短短一段时间,刚才还凶残狂傲的铁风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回身看铁星泽,他脸色苍白,黑发湿漉漉贴在额头。

    “你要为你三哥报仇吗?”天弃轻声问。

    铁星泽凝视着铁风雷,铁风雷卡在天弃剑上,至死都没闭上眼睛,那双凸出的眸子,似乎依旧残留着震惊、不解、愤恨、后悔……种种复杂情绪。

    铁星泽伸手,将铁风雷眼皮慢慢抹下。

    他轻声道:“不,我说过,亲兄弟是兄弟,义兄弟也是兄弟。若狭路相逢,请你快意恩仇。若他伤害你,我也会亲自出手。”

    天弃默然,半晌狠狠捏了捏他肩膀,“交了你这兄弟!”想了想又忸怩地道,“人家不太适应兄弟这称呼,要么叫大哥?”

    铁星泽一笑,“随你。”将铁风雷尸首背起,道,“无论如何,他是我兄长,我想先安排他的后事。”

    “快去。”天弃挥手一笑,“你的兄弟们都死啦,现在这个王,不是你也得是你的了。哈哈哈得失天定,不到最后看不到结果呐。”

    铁星泽摇摇头,苦涩地道:“若非得这般生死厮杀,亲人凋零才有这王位,我倒宁愿做个普通人……”

    天弃看着他背着尸首的背影渐渐走远,感叹地和刚刚醒来的紫蕊道:“老铁真是个好人呐。这沉铁王位,该他坐!这么重情重义的人……你也是有福呢。”

    紫蕊望着铁星泽背影,微微苍白的脸上,泛一层浅浅幸福红晕。

    ……

    王城城门前,仗还没开打。

    景横波梭巡城下,等着铁风雷出场。轻骑突进,趁人不备,连下边城是可能的,但要连王城都一举拿下,那就是做梦了。

    但景横波有自己的想法,她的瞬移天下无双,最适合擒贼先擒王。以她对铁风雷的了解,这种凶顽之徒,一定会亲自上城,而这种凶顽之徒,未必能得民心,只要她拿下了铁风雷,现成的有铁星泽在,她自己不染指沉铁王权,沉铁的抵抗就不会太剧烈,就可以实现王权的顺利过渡。

    说到底,她不是来抢地盘的,完全是来替朋友撑腰的。

    铁星泽多年质子,于国有功,当年老王送他为质的时候,亲口说过待他熬过这些年,会将王位传给铁星泽。沉铁官员民众现在慑服于铁风雷的淫威,不代表不知道王权正统应该在哪里。

    但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铁风雷没有出现。守城大将不予接战,城上城下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想先开战。

    众将都有些焦躁,已经打到了这里,宁可真刀真枪立即拼杀一场,最怕的就是被人耗住,回头被人包了饺子。

    然而无论怎么叫骂激战,城头上都没有回应,守城大将看来就是个守城的,没有大王指令,不敢接战。

    可见铁风雷霸道专权,这种控制欲极强的人统治下的王权,一旦出现裂痕,很容易立即崩塌。

    景横波身边,英白忽然耸了耸眉,道:“城内有异动。”

    而七杀已经飞跃而起,在半空里叠成罗汉,抢着爬到第一个看里头的场景,大笑道:“哟,里头在干吗?唱戏吗?”

    景横波过了一会才听见城里,人喊马嘶,蹄声急速,直奔城门,听起来像是出了大事故。

    她看见城头上士兵惊惶下望,看见那大将匆匆下城又上城,下令加固城防,听见城内号令哨声不绝,城头上也有骚动。

    直觉告诉她,时机到了!

    “帮我一把!”她一拍英白。

    英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弓,是极其少见的三石重弓,全部包铁,寻常人拎都拎不动的那种,那弓在他手中轻松成满月,啪一声,一道圆溜溜的东西,射上半空。

    城头所有人目光,下意识追过去。更多人涌向那守城大将,撮着他向后让。

    现在女王神异之名,已经传遍大荒,众人都知女王轻功无双,神出鬼没,都防着她忽然出手掳人,死死挡住了主将,宁退也不接战。

    那圆溜溜的东西在空中一个翻滚,造型熟悉,赫然是个酒壶。

    酒壶足有五斤量,生生被重弓射起,这一箭却不是向着城头的,已经越过牒跺,直飙城墙上方,城头众人齐仰首,就见黑银色一团悠悠放大,遮蔽阳光。

    然后炸开。

    一霎溅射烈酒如喷泉。

    四散炸开的清冽酒液,在黄昏阳光映照下,幻化五色迷离霓虹,跨射天际,炫得人眼花。

    眼花之后便是头晕,众人被那绚丽慑了眼目,忘记了酒可以是烈酒。

    终年泡在酒缸里的人,所喝的烈酒,不是一般人能抵受的。

    几乎刹那,城头众人眼神都有些发晕,步子略飘,围护住主帅的圈子,也不由自主慢慢松散。

    也不知道是云上酒光一闪,还是人影闪,城头上下了一阵酒雨,雨过,人群里多了一个人。

    她轻捷地行走在人群中,一脚踢开面前还在发晕的人,一根绳索半空中飞出一根优美的旋儿,套住了人群中主将的脖子。

    另一只手飞刀一闪,咔嚓一声旗杆断,城头降半旗。

    底下哄然一声,齐声大叫:“铁风雷被杀!主将献城投降,还不快快开城门!”

    城内疾奔而来的骑兵,听见这声,不禁勒马,大惊道:“他们怎么知道大王被杀?难道有人和他们里应外合?”

    城头上士兵眼看主将被擒,也算反应快捷,齐刷刷弓箭手对准景横波。

    “你杀了王将军,也离不开这城头!”副将大喝。

    “那可以试试。”景横波一笑,身影一闪。

    下一瞬众人眼中失去她踪影,只听格格一笑在头顶,再一看她在塔楼上,衣袂飘飘。

    黄昏阳光正聚于塔楼顶端,楼内弩弓流转深黑的光,而她的日光中对比鲜亮。

    众人凛然,乱了呼吸。

    景横波扬扬手,她手中还牵着绳子,因为她的移动,守城大将王安被拽着吊在半空,脸色发紫,已经快要勒死。

    “射绳!”有人大吼,无数刀剑匕首弓箭,直奔那绷得紧紧的绳子。

    但那窈窕人影又一闪,消失于塔楼上,下一瞬她站在碟跺上,将手中绷直的绳子弹得崩崩响。

    绳子在不住颤动,显然被吊着的人在死命挣扎,但他被吊在了正对敌方的城墙上,城头上的人无法援救,城下景横波的军队,却随时可以将他射成刺猬。

    城头众人心急如焚,却不敢接近,甚至不敢再对景横波射箭,她一落城头,主将也必死无疑。

    众人仰头,看一色苍茫晚霞中的女王,她在战阵之上依旧穿裙,一袭红裙如火,在风中猎猎,底下的人看见她极细的腰身,被风吹起的鼓荡的丝质长裙,有时风将裙子贴在腿上,便能看见那般修长笔直的腿,和周身宝瓶般的轮廓。似从夕阳中走出的女神,艳过霞光。

    然而那美,却让人觉得艳烈又肃杀,似乎她此刻绳拎敌将,背对敌军,徜徉城头,并不是胆气包天,也不是故作王霸,而是内心里自有激越杀气澎湃,故意要赴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

    景横波在城头略略停留,笑声慵懒而响亮,“他现在吊在城门上,我会荡三下,三下之中你们开启城门,还有机会抢下他救治,否则……”

    她一笑抬手。

    几乎没有人来得及思考,有人大吼:“快去开门!”

    好几条人影射起,直奔城下——这时候没法思考,景横波也没给他们犹豫的机会。王安在城门前被荡起,确实只有打开城门,才能抢下他割断绳子。女王给出了一个别无选择的选择题——要么开门,要么死主将,一样是大败的结局。

    她的霸气,藏在慵懒笑声之中,谈笑之间,逼人入死胡同。

    绳子悠悠荡起,底下七杀大笑:“人风筝,真好看!”

    景横波却有些出神。

    似乎还是不久前,她还是毫无心事,在那人窗前荡秋千的少女。将笑声洒落他一窗,用尽力气,只为他抬头一顾盼。

    转眼沧海桑田,什么时候她成了凶狠残暴的女魔头,立在敌国城墙之上,将活生生人命,系在手上荡秋千。

    是什么让她改变?命运?敌人?无情?还是这世间难以解释的深情?

    心中忽起怆然厌弃之感。

    她手一松。

    轰然一声,城门恰在此时开启,几条人影电射而出,将奄奄一息的王安接住,准备刀割绳索时,却发现绳索已经脱落了。

    景横波身影一闪,下城。面对敞开的城门,轻轻一笑。

    “进城。”

    ……

    ------题外话------

    平安夜快乐。

    烤鸡会有的,卖女孩的小火柴也会有的。

    月票有没有?

第九十一章 得知真相的她(高潮开始)

    这一场战役,号称大荒历史上最快的下王城之战。

    在传奇里,这一幕被编成戏曲,“黑水女王秋千荡主将,龙骑统帅酒箭醉全城。”永久传唱。

    故事里的人奇招妙计,风华无双。但那些多年后缅怀故事中的人风采的人们,并不会知道,故事里的人满腹心事,从不求成为传说,只求活在当下。

    这场战役很快传遍了沉铁周围,几乎所有冷眼观望的势力,都心中一惊;所有蠢蠢欲动的部族,都凛然按捺。新兴的女王势力和她的军队,第一次经受战争的洗礼,给出一份亮眼的成绩,这令许多原本不屑轻视的部族属国,开始重新审视黑水女王,并慎重考虑,是否要在这时候趁火打劫。

    漂亮的战役能震慑一部分心思浮动者,但却并不能阻止真正敌人的决心。

    玳瑁大地上,怒马如龙,黑甲蔽日,正向沉铁逼近。

    明晏安加紧了对三县的骚扰,想要在景横波回来前,先吞掉她的后援。

    而在上元城的隐蔽小院里,柴俞加紧了对体型的改造。一天一个变化,某一天的清晨,她又将小船上一块大石掀进水里,噗通一声声音沉重。

    河水倒映她的脸,粼粼清光里,已现清丽轮廓。

    玳瑁大地暗流汹涌,一地烽火,群雄凝神,聆听那女子叩响城关。

    景横波叩关入城,却眼见他兵败如山倒。

    城内乱成一片,没有人组织进行有力的抗争,没有传说中的街垒和掩体,没有士兵组织百姓在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节节抵抗。军队在抢掠,百姓在呼号,越靠近城中心宫城,乱象越明显,在宫门广场前的街道上,她甚至看见很多明显是太监宫女的人,抱着各种包袱,神色仓皇地藏入各处大街小巷,而更多的宫人,正从宫城中纷纷逃出,宫城前本该戍守的御林军,也丝毫不见踪影。

    一派乱世景象。

    她才刚刚进城,没有进行攻打,也没有下令烧杀全城,这乱象,完全是沉铁自己造成的。

    景横波马鞭敲打着手心——看样子,难道故意乱喊的喊中了?铁风雷果然出事了?

    乱象是从宫中开始的,那就先直接占据王宫吧。

    她当即下令军队找到王城官府,询问铁星泽等人的下落,对方果然说三人已经押解进宫。

    景横波要进宫,又遭到了老成将领的劝阻,都说铁星泽还没找到,沉铁方的军队只是一时大乱,建制未散,这时候进宫,很容易引起抵触和误会,一旦沉铁军队集结,将自己堵在宫内,就麻烦了。

    这实在是老成持重之言,所有人都在点头,只有景横波和七杀摇头。一个说朕又不是来做女王的,说什么一锅端?一堆说来了王宫不在黄金马桶里拉泡屎,怎么能算胜利?

    女王带着七个逗比呼啸而去,将领们遥望着女王的背影,齐齐摇头,都觉得这一次女王频频出昏招,往日她虽看来性子放纵,实则行事很懂得尊重属下意见,这次却作风大改。当真是胜利太多,年少气盛,以为自己凭自己的特殊能力,便可以走遍天下,予取予求?

    宫门大开,景横波果然还是没遇见有组织的抵抗,询问了几个宫人,说是大王被鬼杀了,御林军几位头领原本就不合,当即争执打了起来,后来又说大王也死了,沉铁部已经没有了直系继承人,大家忽然发觉,谁掌军权谁拿到玉玺谁就可以称王,现在没人管大王尸体,都在搜宫抢玉玺呢。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众将也瞠目结舌。一路赶进宫中,果然满地尸首,遍庭血迹,衣衫绣鞋零落,宫妃娇娥仓皇,隐约喊杀声从内宫传来,一波波纷扰不休,可怜锦绣皇殿,化为血腥修罗场。

    景横波只管在人群中寻找天弃紫蕊铁星泽,反正有英白替她指挥,也不知道为什么,英白并没有下令士兵散开趁火打劫,反而严令所有队伍收束一起,紧紧拥卫在女王身后,并看守住了皇宫各处门户,拿下四处散布惊怖消息,制造恐怖气氛的宫人,将混在宫人中的士兵甄别,统一安置管理。

    此时如果从上方俯瞰沉铁王宫,就会看见一幕奇特的景象,人群如蚂蚁到处乱窜,内宫里几支同样建制服饰的军队在短兵相接,前殿则有一道兵锋,如巨大的红色箭头,直插沉铁主殿。

    景横波还是在靠近后宫的宫巷里,发现了天弃和紫蕊,那两人也是一脸惊讶仓皇,一身湿漉漉的十分狼狈。

    问起他们到底怎么回事,铁星泽哪里去了,两人却也不大清楚,事情都发生在他们沉湖之后,之后铁星泽抱尸而去,不见踪影,有听说他因为抱了铁风雷尸首,被认为身上藏了大王玉玺,被御林军统领裹挟而去,现在副统领正和几位将领在一起,准备夺回铁星泽,或者抢了玉玺自己当大王,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

    景横波只得再往内宫深入,参加到抢铁星泽的混战中去,因为那批人是在后宫引发争斗,主要战场在内宫,为了她的安全,众将都不得不将所有人带齐,好帮女王抢人。

    黑压压的人群直奔后宫,前方喊杀声越来越近,景横波一边急走一边摇头,和身边人笑道:“这真是一场乱仗。这时候要是有人忽然进城,将咱们堵住,咱们就玩完啦。”

    众将对女王怒目而视——战场凶危,能说点吉利的吗?

    英白还在点头,“是啊,别说有人忽然进城堵咱们,就是这沉铁内部的军队,如果出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将所有散乱的队伍整合起来,回头一个对冲,咱们也就困死在这里了。”

    众将转而怒视英白——你都知道?你都明白?你知道你明白你为什么不劝阻脑子被门挤了的女王?

    然而意见再多,还是老大说了算,众人只得跟着。

    抵达内宫战场,必须要经过一段狭窄宫道,景横波的队伍被挤成一条长长的蛇,在内宫里游弋。

    前方忽然轰然一声炸响,响声直冲云霄,刹那间地动山摇,众人耳朵一阵嗡嗡大响,一抬眼看见烟尘大起,面前一座雕梁饰栋的堂皇大殿,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慢慢崩塌,连带着整条巷子的琉璃瓦墙发生一阵抖动,似酥软的面包,在案板上颤动,眼瞧着便一段段地向下倒……

    “后撤!后撤!”各队队长立即发令,声音高亢,响过此刻崩塌之声。

    这种大型建筑物倒塌,会导致周边围墙都一段段崩塌,而此时军队正被拉成长蛇状,行走在巷道中,很容易受伤不说,整支队伍马上就面临一段段被截开的情况。

    景横波的军队,虽然成立时日短,但带兵的却都是牛人,这种情形下,依旧慌而不乱,无人返身无人乱嚷,后队迅速后撤,给前队留下转圜的空间。

    但这样一撤,景横波和自己队伍的距离,也便拉开了。

    而此时,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前方某物吸引。

    就在刚才那霎,天崩地裂那刻,腾起的烟尘里,她隐约似见一道白影掠过。

    那白影身姿飘举,步伐有种奇特的,雪花飘飞般的韵律,这姿态,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一时忘却身后军队,忘却身前危险,忘却这宫中争权夺利战斗未休,身影一闪,已经穿过烟尘,追了进去。

    看她竟然身入崩塌大殿,众人大惊,但一时要收束队伍,一时要照管士兵,又赶不上她的速度,一声惊呼未出,女王身影已经没入烟尘不见。

    七条人影飞闪,七杀已经追了出去,扑入滚滚烟尘中。

    大殿还在慢慢崩塌,这种塌很奇怪,没有轰然倒塌,倒是被人长期挖空地下一般,一点点慢慢酥软,以至于这殿中所有的物事,都在渐渐扭曲变形,看上去,有种时空错乱般的诡异感。

    烟气一簇簇腾起,似浮游的雾气。

    雾气中人影一闪,景横波出现,一脚踩上了一件衣裳。

    她心中混乱,下意识要踩过,脚下忽然一停,弯身捡起那衣裳,眯起了眼睛。

    那是件青黑色太监衣裳。

    这里看见太监衣,一点也不稀奇,但问题是,沉铁的太监衣裳,是红色的。

    青色镶黑边,是帝歌皇宫的太监服饰。

    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衣裳?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忽然将那衣裳捧起,捧到鼻子下嗅了嗅。

    入鼻是一股淡淡清凉的气味,还有点药味,还有极其隐约的一点血腥味道,那味道,在前胸位置。

    她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

    好半晌之后,她把衣裳举起,虚虚地比了比身高,又比了比那隐约血迹的位置。

    前胸,靠近心脏。

    手一抖,衣裳落下,她急忙伸手捞住,手臂一时竟然有些僵麻,血流在这一瞬间,竟似忽然不畅。

    轰然一声,身后半幅墙倒塌,险些砸到她脚后跟,她却似毫无所觉。

    满地砂砾碎石乱滚,硌着的不知是她的靴子,还是她的心。

    她忽然将太监衣一裹,栓在自己腰上,继续向前走。

    白影已经不见,可她还有更多谜团,等待解答。

    或者,今天,这血火的宫廷,这崩塌的大殿,可以给她一个完整的答案。

    脚步声沙沙,和倾覆的砂石声混杂,隐约有七杀的呼喊传来,她不想回答。

    此时此刻,她不要被拽出这大殿,失去也许是唯一一次探查真相的机会。

    前方轰然一声,半截横梁倒塌,砂石滚滚而下,同时落下的,似乎还有一样东西。

    她身影一闪,将东西抓在手中。

    是个面具。

    泥制的土地公公面具,已经被劈裂了两半,斑驳的印痕裂在唇部上方,看上去似正在大笑。

    笑什么?

    笑世间痴迷愚昧,真假难辨。

    这张面具,被天弃戴在脸上过,被她抓下来过,她抓裂了面具,却没有抓开真相。

    面具粗糙,磨砺着她的手掌,微痛的却是心。

    她痴然半晌,才将面具包在衣服里,继续向前走。

    倒塌的震动引起回旋的风,有什么东西被刮了过来,她伸手一抄。

    还是一件衣服。

    还是一件太监服。

    青莲色,镶白边,和刚才那件差不多大小,她深吸一口气。

    本来应该记不得,但此刻忽然就想起,这是襄国王宫里看见过的,太监衣裳。

    曾有一个人,穿着这件衣裳,跪坐在她对面,轻轻替她系上腰带。

    彼时他青莲色的衣襟便垂落在她膝边,白边和月光浸染成一色。

    再次抓起衣裳嗅嗅,这回衣裳上,有霉味,有灰尘味道,有苦涩气味,还有点极淡的朱砂气息。

    她在衣裳下摆,找到很多红色的泥点,很细小,她用指甲抠了一点,闻闻。

    然后在记忆中找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一日摸爬滚打,一地丹泥遍身沾染。

    衣裳在掌中无意识地搓揉,一颗心也似落入炉鼎,配以水银朱砂,灼以熊熊烈火,练一颗九转回肠真相丹。

    这件衣裳她也收起,栓在另一边腰上。

    继续向前。

    一座屏风,“轰”地倒塌,屏风上一件衣裳,落入她眼帘。

    是一件连帽黑色紧身衣,江湖大盗的常用装扮。

    衣裳上的味道,有泥巴味,有稻草味,衣裳一角有轻微的烧灼痕迹。

    曾有一个人,说他是个盗墓者,挖地道到王宫避难,和她共度一日夜。

    那时候他一身黑色紧身衣,连帽头罩将五官遮得严严实实。

    脱下那层伪装,看清楚真相。

    头顶上有一样东西在飘扬,那是一件灰色的,毫无特色的衣裳。

    但那衣裳上有个面具,是普通的半边面具,边缘上沾着点血迹,这面具,是当初裴枢在擂台招亲的时候,戴过。

    嚣张的裴枢,复出后踢到铁板,一个灰衣人撕下他的面具,给了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那面具当时被裴枢丢弃,是什么样的有心人,将它捡起?

    ……

    “当”地一声响,一枚酒壶滚落她脚下,扁扁的,不大,壶口凹了一块,造型熟悉。

    她蹲下身,认真看那酒壶,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酒壶,是斩羽部初遇“英白”,“英白”和裴枢一场大战,从阴无心屋中打到屋外,砸坏了的。

    后来那“英白”就不怎么捧酒壶了,再后来离开温泉后的英白,又捧酒壶了,而且换了个酒壶,比这个大很多。

    与其说换酒壶,还不如说,换了人。

    ……

    头顶忽然有风声,声响尖锐,她偏身一让,嚓一声,一样东西钉入她面前地面。

    前端是一截管子,后面是铲子形状。

    七峰镇坟地,十三太保秘密基地,那白发的僵尸,递给她一把这样的铲子。

    挖个洞,过地道,在那里她得了三门四盟的秘密,也在心中种下了一个难解的秘密。

    ……

    “嘎吱”一声响,似乎有什么在殿后碎了。

    她转过殿后,看见一个横倒的柜子,砸碎了不知什么,柜子下露出一只木轮子。

    这间屋子幽幽暗暗,里面有个人偶,穿着青衣,梳着顺滑的长发,脸上却戴着面具。

    半截的银面具。

    她凝视那人偶半晌,慢慢走过去。

    坠落声轰轰,却遮不住步声沙沙,那不是向前的脚步,那是向后的回溯,是将过往一点点重新以脚步丈量,告诉自己离真相曾有多近。

    她一步步踏在泥尘之上,听见心脏也似被磨砺的声音。

    精美的银面具,在暗处幽幽闪光,嘴角似噙一抹神秘的笑意。

    她轻轻掀开银面具,下面还是一张面具,人皮面具。

    她再掀开那面具,下面还是一张面具。

    因为木偶是黑色,而面具是白色,所以这面具的接痕,便特别清晰。

    在胸膛处。

    她盯着那胸膛黑白一线,身子忽然细细颤抖,如风中叶。

    当初她的手指也曾在那面具上盘桓,只差一线便能掀开第三层。

    是没有发现,还是心中隐约,不敢不愿,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那许许多多的过客,那些莫名对她好的人们,都是他,都是他。

    那逃亡密道里,挨她一刀后不去疗伤,等在那里,吃力背着她,给她指引出穆先生和新世界的老太监。是他。

    那襄国夜风里,和天弃互换身份,伴她于屋顶上,偷听耶律祁和绯罗夜谈的人,是他。

    那和婉寝宫前,在雍希正的杀机下,将她带走,带她到那地下密室丹炉,以一场假打,骗她吃下那颗王室传说中的金丹的太监,是他。

    那在襄国监牢里,以一个挖错洞盗墓者形象,从地底钻泥而上,解了她体内毒性发作,替她抚平金丹燥性的黑衣人,是他。

    那招亲擂台上,给了裴枢一个难忘教训的灰衣人,是他。

    那在斩羽部追蹑而来,在热泽药池中,相伴她和战辛斗智斗勇的英白,是他。

    那在七峰镇坟场地道下,拖她进棺材,陪她闯密室,助她得了许多江湖秘辛的白发僵尸,是他。

    那忽温柔忽清淡,忽熟悉忽陌生,忽近忽远的穆先生,有一个,是他。

    不,不止这么多个他。

    襄国大户宅院中,放倒她,给她疗伤的,是他。

    把她的戒指,生生变成领花的,是他。

    斩羽部夜入她屋中,静静凝视她睡眠的,是他。

    伴她一路马车同行论玳瑁江湖大势的,是他。

    丹棱山一袭斗篷夺命雷生雨,第一次让她对穆先生产生混乱的,是他。

    在九重天门追杀下以命相护的,是他。

    乡村里娶了她这个假新娘的假新郎,是他。

    曲江之上横槊赋诗,一路掠阵的韦隐,是他。

    上元城戏台之上,道情“三万里天地一口钟,万物懵懂,犹在梦中”的,是他。

    上元王宫地底吸出血痰的,是他。

    凝雪阁隔间量体拥舞的,是他。

    ……

    是他,是他,是他。

    她抱着那些衣裳面具,立在簌簌泻落泥灰烟尘的大殿之中,仰天四望,身周来来去去,身影变幻,都是无数个他。

    换了无数皮囊,掩了一身清凉,改了声音气息甚至身高体温……一人千面,密隐神踪,不做本来那个他,用无数个他,迷惑了她。

    那些片段的怀疑,是零落在路上的珍珠,到今日倾毁的殿前,才被完全串起。

    她想过或有一部分是他,却依旧不敢相信,所有,都是他。

    天旋地转,光影颠倒,崩塌的洪流里是一路时光的倒影,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一层层叠加在那年玉照宫前的雪和血上。

    那一夜他和她的鲜血落在雪上如桃花。

    这一程她和他的记忆足迹纷繁伴天涯。

    要如何面对自己,如何将这一切解答?

    她仰起的脸,接了一殿簌簌的尘,却无法洗去心上霾眼前雾,找回自己的魂。

    “为!什!么!”

    一声大喊惊落碎石,在另一半横梁轰然砸下之前,她身影一闪,上了殿顶。

    刚刚立定,便有另一声轰鸣声响起,离王宫还远,声势却丝毫不逊于她脚底的动静。

    她抬头,远远地看出去。

    前方,越过广场,街道如血管纵横,人群流动似血液,从先前的向外流转向向内,城池的另一端,隐约有千军万马蹄声,将大地踏响。

    似乎是城门的方向。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军队还在宫中,被纵横狭窄的宫道,和崩塌的宫墙,分割成一片一片。

    而在更远处,隐约有数骑狂飙而来,马头插着翠羽,那是留在后队、负责掌控全城情况的斥候队。

    斥候队这样狂猛地在街上狂奔,说明一定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情。

    不过不用猜测了,因为就在斥候队后方不远,她已经看见了几股洪流,滚滚而来。

    有黄黑色的沉铁军队,还有一大片纯黑色的骑兵,虽然毫无标志,但那骑兵齐整彪悍的策马动作,狂奔时身子微微俯低的姿态,和经过街道时怒马入龙的熟悉气势,都告诉了她,这是亢龙。

    在她孤军深入,将自己关入沉铁王宫之后,一直隐藏在一侧的亢龙军,果然和沉铁军联手,将她堵在了城内。

    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的军队规模来看,这批人的人数加起来,应该有近五万之众。

    五万对一万,包抄对孤军,有利地形对不利地形。外有强敌,内有抵抗。

    天时地利人和,此刻全都不利于她。

    绝地。

    她终于把自己,陷入了绝地。

    她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底下士兵刚刚感觉到不对劲,就听见了大笑声,笑声狂放似又凄怆。一抬头正看见女王红衣如火,抱着一大堆衣物,立在半倾的殿顶,残破的大殿遮没夕阳,她似血的身影和晚霞相接,半幅衣角被风卷起,掠过她脸颊,伴黑发共舞。

    美得肃杀。

    众人却没来由地忽觉怆然。

    平日里见她美玉琉璃光华,这一刻却似见古玉沁血,温润背后是沧桑。

    景横波没有看底下惊呼的人群。

    她遥望滔滔来敌,对着大地,对着晚霞和落日,对着这苍莽天下难解虚空,慢慢伸出双手。

    那一大堆衣物从她肘间坠落。

    她立在高处伸手的姿态,像要揽住这黄昏落日,唤停永夜,求一个明朗璀璨艳阳天。

    ……

    宫胤。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回答。

    我有很多爱恨想听回声。

    我等待迷惑了太久,在曲折的道路上蹒跚,时时遇见搀扶的手,却总触不及真实的指尖。

    我不想再在混沌中走下去,不想这一生的爱或恨,在虚无迷惑中幻化烟云。

    我千里转移战场奔来异国。

    我一步步封死自己的退路。

    我愚蠢地奔入沉铁宫廷。

    只为此刻,千军将我包围。

    我将自己陷于绝地。

    我将自己困在这四面高墙的宫廷。

    宫胤。

    如果相见,必须要等生死那一霎。

    就让我自入死角,将手中刀架上自己咽喉。

    宫胤。

    生死就在这一刻。

    再回避就是我的死亡。

    你来不来?

    来不来?

    ------题外话------

    ……

    这章其实也可以叫《烽火逼宫胤》。

    字数少,以后有空会补。

    今儿也算写到关键情节了,以此算送给亲们的小小生蛋礼物。反正,烤鸡会很香的。

    生蛋快乐。

    昨晚我已经买好了加大加档加厚连裤袜,挂在床头,等我的生蛋礼物。票票啊什么的都好。嗯,应该够放了吧?

第九十二章 天下之重,她最重

    沉铁的风,携了那般厉烈的气息,穿越玳瑁大地,掠过万千人的视野,同样拂动了上元宫廷的深帘。

    深帘后有人在喁喁低语。

    “女王已经在沉铁被包围……她一路过来时,亢龙军就尾随在后,等她入城后,亢龙军直接堵住了城门……”

    “女王平素看来也不是笨人,如何这次大失水准,自寻死路?”

    “她当然另有打算,可惜胆子太大。要知道打算得再好,也难免会有变数是不是?”

    “变数何在?”

    “大王您,不就是变数吗?”

    “我?我还在和裴枢打仗,那家伙看似暴烈,其实用兵狡诈如狐,我哪有多余的精力,再远赴沉铁去攻打女王?”

    “何须您远赴沉铁,您只需要坐镇此地,绊住女王的后援便好。”

    “后援?她的后援便是裴枢,他已经被本王绊住了。”

    “可在下说的后援,不是这个,女王真正依仗的,也不是裴枢。”

    “哦?难道还有人在帮她?”

    “影阁穆先生,最近发急令,点齐了属下所有分舵,大抵是要开拔沉铁。”

    “呵呵,山野乌合之众也。”

    “那宝田七峪两处骑兵如何?”

    “……你的意思!”

    “大王糊涂了。您既然觉得那两处骑兵,停在宝田七峪两处按兵不动,是为了监视您和女王公平竞争,又怎么猜不出,一旦女王真正有难,那两处骑兵便会出动呢?”

    “如果真的那两处要出兵,女王所谓的死局就立刻可解。甚至可以一劳永逸解决沉铁。但我身在上元城,四处有敌虎视眈眈,我无法跨越玳瑁大半疆域,去拦阻那两支速度极快的骑兵啊!”

    “可不需要您去拦骑兵,岂不闻擒贼先擒王?”

    “哦?先生可有教我?”

    “您且附耳过来……”

    声音渐低,嘈嘈切切,隐晦和暗昧,暗示和明指,无数关联天下大势的阴谋阳谋,没入深帘后,连风都听不见。

    片刻后,帘子一掀,明晏安亲自送客,客人一身灰衣,戴着面具,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赫然便是之前去成孤漠那里,给他献计的那个。

    他身影没在黑暗中,如一只狡黠的灰狐,明晏安看着他消失于幽幽宫道,心中盘算着等下的计划,正要回身,忽然眼眸一凝。

    前方宫殿檐角上,似乎有个人影。

    虽然离得还远,明晏安还是心中一紧,快步过去一看,赫然是锦衣人抱膝在殿顶看月亮。

    看见锦衣人,明晏安脑袋就嗡地一声,他觉得刚才的密谈,可以给世上任何一个人听见,可千万不要是锦衣人。

    明明这家伙托庇在他宫中,最近似乎很安分,可他就觉得,这人才是最大变数,是一只随时会亮出獠牙的黑水黑螭。

    “殿顶风寒,先生在此做什么?”他仰头高声问。

    锦衣人转头瞥他一眼,道:“晒月亮。”

    明晏安觉得和这人实在很难对话,只得继续问:“小王不解,月亮有什么好晒的?”

    锦衣人取下假发,摸摸头顶,慢条斯理地道:“晒月亮可以长头发,当然你是不懂的。”

    明晏安决定不和这个人纠缠晒月亮长头发的问题,每次看他那种“你们愚蠢的人类”的眼神,他就觉得堵心。

    他看着锦衣人,实在不能确定他到底听见那密谈没有,这么远,换别人一定听不见,换他,可不一定。

    想了想,他还是试探地道:“殿顶太冷了,先生要么下来,和小王把酒论道御寒。真不巧,刚才小王有客,不然早就拉先生一起下来喝个痛快了。”

    锦衣人对着月亮,抱着膝,淡淡道:“你有我帮忙还不够,又去找东找西?贪心不足,反受其害,你就自己折腾吧。”

    明晏安表情一僵,心中烈马奔腾——他果然还是听见了!

    怎么办?

    锦衣人却已经不理他,摸摸已经长出发茬的头皮,似乎很满意这一轮晒月亮的成果,自顾自戴上假发,走了。

    明晏安凝视他背影,脸上神情变幻不休,一忽儿犹豫一忽儿阴狠,半晌,终于狠狠咬咬牙。

    事情重大,不能有所闪失,他既然已经听见,就不能再留!

    他既然还在自己地盘上,那么,先下手为强!

    ……

    锦衣人悠悠在道上走着,中文拿着他的披风,迎了上来。

    锦衣人心情似乎不错,中文知道,每次有乐子了,主子心情都不错。

    他怕烦又怕不烦,寂寞太久他会生锈。

    锦衣人走了一阵,忽然道:“今晚可能会有杀手,好好招待。”

    中文应了,想了想又问:“您真的听见了明晏安和客人的密谈了吗?”

    他正想着主子武功似乎又进步了好高兴,就听见他家主子悠悠道:“那么远哪里听得见?”

    中文默了默,想着果然!

    这就是个爱故意找事的!

    “听不见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锦衣人无所谓地道,“听说女王攻打沉铁,被堵在了王城,有人一定会去帮她,明晏安想做的,就是堵住帮她的人呗。”

    明晏安此时若听见,一定会出一身冷汗,但现在出汗的是中文,“主子,您可别再和女王做对了……”

    头发还没长出来呢!

    “我什么时候和她做对了?”锦衣人奇怪地道,“我帮她救了人质,最后全部还给了她,还送了她一副我精心制作的男欢女爱双人棺,哪里对她不好?”

    中文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

    “将来如果小蛋糕知道了,你务必得把这事和她说清楚,就照这样说。”锦衣人忽然想起这件要紧的事,关照他的老实属下。

    老实属下老实点头,觉得这样说也是没错的。

    “那您再帮帮女王?”中文总觉得主子的逻辑不大对劲,有心想要帮他弥补,“文姑娘知道,会更欢喜的。”

    锦衣人托着下巴,半晌道:“我又不喜欢景横波,为什么要帮她?要我帮她,看情况。”

    中文眼睛里写满了“什么情况?”,锦衣人瞥了一眼愚蠢的人类,难得肯耐着性子解释道:“要我出手,得有理由。明晏安如果今晚老老实实,看在他对我供奉殷勤的份上,我不想坏他的事;如果他真的派人来灭口……”

    他笑一笑,笑得充满期待。笑得中文又出了一身冷汗,禁不住在心中祈祷。

    老明,赶紧派人来杀主子吧!

    他就是欠砍!

    ……

    夜半的时候,锦衣人暂住的宝月宫殿顶,忽然有嗖嗖的风掠过。

    深夜里似乎有猫在叫,随即断绝,空气里弥漫淡淡的血腥气,将夜色侵染得越发迷离。

    衣袂将风割裂,风将夜割裂,夜又将生死割裂。

    隐约有噗通之声,也不知道谁堕落了谁的陷阱。

    这样的声音循环了好几次,几乎贯穿了整夜,宝月宫的灯光始终没有亮起,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不过夜里搞出再多动静,似乎都没妨碍某人的睡眠,天亮的时候锦衣人打开门,迎着阳光,仰头呼吸了一口清晨的清气。

    院子里有杂沓的脚印,有血迹,有一道道拖拽的痕迹,护卫们有老大的黑眼圈,他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踩着那些血迹去洗漱吃早饭,吃完之后道:“出门。”

    他带着护卫出宫,特意绕道从明晏安门前经过,特意去和明晏安道了早安,对着明晏安惨白心虚的脸,说了一大堆关心的废话,还和周围如临大敌的侍卫们微笑点了点头,最后摸了一把门框,走了。

    他一走,一直憋着气的明晏安就吁出一口长气——他生怕刚才那家伙恶性发作,一巴掌拍过来,或者一把毒粉先撒了。

    好在没有。甚至看起来很正常。

    真是谢天谢地。

    因为憋气太久,胸肺欲炸,明晏安这一口气便吁得狂放,吸得深长。

    然后他看见门框上忽然腾起一股淡淡的烟气。

    门框上似乎原本有粉末,一遇上风就会散开,而明晏安吁气吸气,本身就会引动气流。

    他一惊,下意识要屏住呼吸,但已经来不及。

    一点点淡黄的灰,随他尽情的呼吸,没入他鼻中。

    刹那间明晏安脸色一僵,砰地向后一倒。

    侍卫们大惊,急忙来扶,眼看明晏安脸色发僵,啊啊地张着嘴,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惊恐的呼叫,瞬间传遍了上元宫。

    “大王中风,速传太医!”

    ……

    一队轻骑,疾驰在山间窄道上。

    他的雪衣已经染上风尘,胯下骏马的速度却丝毫不减。

    集结七峪和宝田两支骑兵的命令已下,他要立即赶去汇合,带领两支骑兵进入沉铁境。

    一路疾行,报信的跟不上他的速度,他并不太清楚沉铁境内现在怎样了,但他却了解景横波看似好脾气表象下的疯狂决断,她如果真的要也来一场宫城相逼,那一定也会做得淋漓尽致,绝不会给她自己留退路。

    她为了保证三县的安宁,只带走了一万人,不能不孤军深入,直入沉铁王城。而沉铁的军力和亢龙军的军力,最起码也有五万左右,何况她还是客场,这一场,他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她必死无疑。

    她竟以死相逼。

    她竟以天下国土为棋局,执军队为子,操兵锋为盘,将他入死角!

    他怎敢不疯狂打马?这时候连停一停等信报都不敢。发间满是灰尘,他都来不及擦一擦。

    身后马蹄声杂沓,可怜的传信骑士坐下训练有素的骏马,都已经赶得口吐白沫。

    骑士呼叫声音高亢,“报——女王横戟军已入王城!与此同时,沉铁边军调动,让开关城,放亢龙军入境!”

    他听着,面无表情,和他猜测的一样,唯一意外的是,景横波入王城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快很多。

    她果然越来越厉害了,都会用这一手逼他了。

    她破城极快,这让他心中生出一丝希望——破城快,她进入是要找人的,如果亢龙军沉铁军赶不上她的速度,她还来得及找到人再安全撤出王城……

    他现在唯一祈祷的就是,她不要脑子被门挤了又挤,找到人了,还硬生生要故意留在王城,等人来围剿她。好逼他出来。

    如果她真敢那么做……

    如果她真敢那么做,他一定要好好惩罚她!

    忽然便想,景横波如果知道此刻他心中所想,会什么反应?

    八成红唇一撇,眼眸一掠,说声:“呵呵,我好怕呀……”

    然后我行我素。

    他苦笑一声。

    他和她,其实都是倔强自我的人,谁也拿谁没办法。

    那么,就只好祈祷,她能忽然想通放开,不再拘泥于知道真相,不再选择用这样决绝的方式,逼自己,逼所有人。

    只望没有人故意刺激她……

    身后忽然有翅膀扑扇声,伴随一种特殊的韵律,那声音熟悉,他霍然回头。

    一角雪白羽翼从视野从掠过,一样东西啪在落在他掌心。

    他接住,是一个小小的锦囊,已经十分陈旧,边缘发暗,锦囊上,白龙浮沉于云霞之上,五爪金光闪闪。

    这是家族的徽记!

    当年开国女皇打击家族,在她的遗命下,大荒皇族世世代代封杀毁灭和家族有关的一切传说和物件。家族徽记,他也就机缘巧合看见过一次,据他这么多年查访所知,现在只有家族剩下的最后一批人,还可能携带带有徽记的东西。

    这么多年,他在寻找家族,其实也就是在寻找徽记。家族的人,必然和含徽记的东西在一起。

    遍寻多年不获,却在此刻忽然得见!

    一生追逐,谜团终结,生死攸关,家族承续,乃至整个大荒,甚至可能影响他和她未来和结局的最重要线索,忽然在此刻出现!

    他手指捏紧锦囊,抬头看天际,刚才雪白一角翅膀早已不见。

    并没有看清楚那送信白鹰,到底是不是雪山训练出来的,雪山向来这么神秘,首尾无踪。

    冬日风冷,他是冰雪之躯,从不知寒冷为何物,然而此刻他捏紧锦囊,只觉得从发丝到足尖,都瞬间冰凉彻骨。

    一生里最大的为难,忽然这么寒光森冷,逼至面前。

    往前的局,事关她生死。

    往后的局,同样事关她生死,甚至关系更多人生死。

    往前或者往后,都可能影响她生死!

    他甚至不能派遣他人前去,属于他家族的秘密,是他最大的秘密,除了他本人,也无人有能力真正鉴别。

    穷尽多年才得这一丝线索,如果错过,也许这一生就再也没有机会。

    纵知这是阳谋,也不得不停驻。

    捏紧锦囊,他迟迟没有打开,他有预感,打开会更为难。

    打开,会有更有力的证据,告诉他线索在哪,只要他亲身前去,就可以解决多年疑问,可以结束多年寻找,可以获得自己和家族的生机。

    无比的诱惑,以至于冰雪般的人,掌心也渐渐汗湿。

    护卫们凝神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被他此刻眉间神情所惊,屏息等着下一个影响重大的决定。

    他维持着捏紧锦囊的那个动作,足足半刻钟。

    半刻钟里,翻江倒海,惊涛骇浪,无数回忆和旧事纷至沓来,那些艰难的岁月,苦熬的人生,穷尽心力的寻找,为了寻找所付出的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岿然不动,心却被巨浪一波波冲击,在前进与后退中饱受折磨。

    半刻钟后。

    他捏紧的手指,微微一动。

    然后,五指松开。

    锦囊慢慢落下他的五指。

    自始至终,他没有打开锦囊。

    一直凝视着他的首席护卫,唯一一个知道一点内情的人,忽然泪流满面。

    只有他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只有他知道,主子为这个线索所付出的代价,而那代价还将继续付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这铁打的汉子,并不是为主子放弃线索,自己接下来还得苦苦寻找而流泪,他只为这人生里多少的无奈和放弃而震撼——那些沉默做出的牺牲,甚至不能为人知。

    他已经转过头去。

    决定了就不后悔。

    这天下之大,万事之重,不及她安危一半。

    “走!”

    未及策马,锦囊却忽然一震,自动裂开,一张轻薄的东西,飘了出来。

    他下意识转目,但眼角余光已经看见那东西,那一霎他心中巨浪又起。

    那半截绸缎……

    是当年他襁褓的布料,独一无二的世家铭文,上面会有一些关系真相的家族密记!

    这东西,足以证明这个锦囊不会仅仅是个骗局,必然有一些极其重要的线索。

    设这个局的人,根本不愿意给他放弃的机会。

    他目光从那半截绸缎上掠过。

    然后衣袖一拂。

    一股劲风卷起,卷向那半截软绸。

    护卫露出遗憾和痛苦之色——主上心志坚毅,决定放弃就不肯再动摇,真相机会摆在面前,为了避免自己受不住诱惑,干脆打算毁了。

    这一毁,就毁了多年心血,只剩越发渺茫的希望。

    他闭上眼,不忍看。

    那股风忽然一停。

    护卫睁开眼,就看见一道人影卷过,唰一下掠走了那半截绸缎,那人影并不停步,直卷向主上马匹上方,半空里挥出一掌,掌力雄浑,四周草木如被狂风吹起,哗啦啦飞了半天,众人都忍不住闭上眼睛。

    一片灰暗混沌之中,只听见砰啪两响,有劲风从头顶卷过,护卫急忙向中间靠近,再睁开眼时,就见两条人影如弹丸掷过长空,没入了远处的芦苇丛中。

    ……

    “砰”。一声,宫胤和锦衣人,齐齐落入芦苇丛中。

    宫胤落地便要起身,锦衣人却扑过来,压住他的肩,手中半截绸缎对他面前一晃。

    宫胤转头不看,冷冷道:“你喜欢,拿去玩。”

    “真的?那我拿去玩了。”锦衣人当真将那绸缎收起,宫胤看他动作,神色复杂。

    锦衣人回头手一摊,“拿来。”

    “嗯?”宫胤挑眉。

    “人皮面具。”锦衣人挑起另一边眉,“你不是很会伪装吗?你身上会没有近似你自己的面具?”

    宫胤默然,半晌道:“为何要给你?”

    “因为我要代你去。”锦衣人指指怀中绸缎。

    “不需要。”宫胤立即拒绝,“我可以另派护卫前去查看。”

    “你当我是景横波,好哄?”锦衣人笑意讥诮,“第一,你的护卫对这种事肯定没有什么办法;第二,你怎么知道对方猜不到你会这么做?对方也许就是故意要调走你护卫,等你孤身一人了,自然还有后招绊住你。”

    宫胤默然,他当然看得出,但交托给锦衣人,那一样不靠谱。

    这人足够智慧武力,却未必有忠诚和道德,又无制约。谁知道他玩心一发,又搞出什么来?

    “对方既然有备而来,那么,去查探那件事,也一样危险。”

    “真好,我就喜欢危险。”

    宫胤又默了默,转头看了看沉铁的方向。

    他一生行事谨慎,步步为营,然而自从认识了她之后,他开始学着和人生做赌。

    此刻他也打算赌。

    赌锦衣人真心帮他,赌他有帮他的理由。

    他忽然起身,开始脱衣服。

    这下轮到锦衣人惊愕了,“你要做什么?”

    宫胤也不理他,把自己外袍脱了,顺手一扯,把锦衣人外袍也扯开了。

    锦衣人赶紧向后一让,目光顿时由散漫转为警惕——嗯?有特殊爱好?此乃双刀?

    难道宫胤其实不爱景横波,真正目标是他?

    这下有点麻烦,那自己插这一脚,是不是被他误会为示爱?

    小蛋糕会怎么想?

    复杂的大脑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宫胤已经把自己的外袍扔在了他头上。

    “换上。”

    “嗯?”锦衣人抓下头上衣服,眼神颇有些不善,似一只被随意挑衅了的大猫。

    “扮成我,怎么能不穿我的衣服?”宫胤语气清淡又嫌弃,“我什么时候会穿你这样颜色恶心的衣裳?”

    锦衣人低头看看自己特殊织料制成,闪着暗蓝淡紫斑斓色彩的长袍——哪里恶心了?

    但宫胤的话很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只得脱下锦袍和宫胤换了,顺手也扔了一张和自己近似的面具给宫胤。

    他们这种人,出来混,这些东西都是有备无患的。

    宫胤换了他的衣裳,二话不说掠出芦苇荡,半空中冷笑一声道:“你已经是强弩之末,还敢和我对招!”一伸手掌风一卷,芦苇荡芦苇哗啦啦倒了一片,赫然和刚才锦衣人施展的那一掌,看起来差不多。

    锦衣人冷哼一声,听起来也是宫胤那清冷的声气,一抬手芦苇断裂,唰地凝上一层冰雪,漫天雪影,直刺宫胤。

    他这一招,看起来竟然也有宫胤几分神韵。

    都是高手,模仿一两招经典招式,还是能做到的。

    他们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人监视,既然做戏就做个全套。

    两人“交手”一招,各自折身,锦衣人做踉跄状,宫胤则直扑自己的护卫队伍,一伸手夺了首席护卫鞍鞯上的包袱,向前掠去。

    护卫带着的物事,自然也有些重要物件,当然不能这么被抢走,当即护卫便追了上去。

    片刻,一道白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似乎犹豫一顿,随即向反方向离开。

    全套剧本不需演练,智慧人物的选择,本就差不多。

    锦衣人疾行在风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对劲,他低头看看身上。

    此刻才发觉,素来白衣如雪的宫胤,这次的衣裳竟然像是三天没换,看似还是白的,但衣裳边缝里,满满是土。

    锦衣人顿了顿,险些从半空掉下来。

    半晌,风中传来一声怒哼。

    “亏了!”

    ……

    “报!亢龙军忽然出现在城外!即将攻打城门!”

    “报!一支沉铁骑兵忽然出现,打开城门,联合亢龙军,已经进城!”

    “陛下!我们必须现在出战,趁他们立足未稳,还有一线机会冲出城外,绝不能在城中等死!”

    “传我号令,全军收缩,退入内宫,凭借宫墙死守!”

    “陛下,这是下策!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你是女王还是我是女王?”

    “陛下!”

    “守!”

    ……

    她在崩塌高殿之上,遥望玳瑁方向,过往与现实交织,铁军伴血火同行,前方,城门处,亢龙和沉铁果然早有默契,一个及时攻城,一个打开城门,两队精兵,如两柄尖刀,同时插向她的两肋。

    她还有机会,在两军还没合围的时候突围。

    她却只在殿顶沉默,红衣飘飞,将自己站成不动不言的雕像。

    宫胤。

    我在一步步进入死胡同。

    一生只犯这一次傻,这次输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你在哪里?

    ……

    他在疾驰。

    在下一个路口,宫胤打发走了一半的侍卫,下下个路口,又有一半侍卫离开,到快要接近玳瑁边境时,他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

    他要做出已经回去寻找家族秘密的姿态,以免暗中之敌,一着不成,再来一着阻拦。

    放在平日,他不在乎和谁慢慢斗智,但此刻时间就是生命。

    那价值千金的锦衣,又落了一层灰尘,穿着衣裳的人,甚至来不及掸一掸。

    玳瑁靠近沉铁的边境,最近的一条路很少有人走,因为那里有一条白蒲河,附近有白蒲林,这是玳瑁独有的一种树,终年不凋零,树上会生一种白色的茸毛,秋冬季节尤盛,这种茸毛看起来和白花一样,开得繁茂的时候拥拥簇簇,很美,但一旦被那茸毛沾上,会出现眼睛红肿刺痒,难以视物,严重会导致失明。这种树很少,只在玳瑁边境有,以前很多人赶近路会从这里走,吃多了亏后便很少有人从这里经过,这段地域成了废弃的路,只能容小部队通过,所以当初景横波带兵穿越玳瑁沉铁边境,也没从这里走。

    宫胤选择了这条路。他没有时间。

    此时,另一个方向,也有一群人,正往这条道路上疾驰。

    夜色被归鸦唤醒,天幕渐渐换了沉凝的色彩,一骑快马冲破黑暗,眼看就要接近白蒲林。

    夜空中无数白色的茸毛缓缓飞舞,越靠近林子越多,宫胤自然要避开林子,正打算远远绕过,忽然目光一凝。

    林中有异响。

    再一抬头,就看见林中最高一棵树上,吊着自己的首席护卫。

    护卫眼睛红肿,双泪长流,却努力坚持不发出声音,以免惊动主上。此刻看还是被发现,不禁连连挣扎,示意主子快走。挣扎中茸毛不断落下,眼看着眼睛肿如桃子,连睁都睁不开。

    宫胤一伸手,勒住了马。

    他看了看那护卫的位置,眼神一闪,有一霎的犹豫,但终究停住。

    他一停,那些被他行动间气流拂开的茸毛,立即纷纷拥簇过来。宫胤撕下一截衣襟,绑住了眼睛。

    随即他腾身而起,并没有扑入林中,半空中身子一旋,一道冰雪之光自腰间掠出,夜空里绚烂如圆盘如新升的冷月。

    “咔嚓”一声,吊住护卫的树被击断,隐约似有轰隆一响。

    他衣袖一振,冰雪锁链一飞三丈,栓住护卫的腰向外拖出,护卫被拔出,身下却连起一道黑色的线,那线似乎还拖拽着什么东西,哗啦啦一阵响,隐约轧轧之声和衣袂带风之声不绝。

    他听着声音不好,振臂将护卫远远送出,自己向后便撤,这一撤忽觉身后似有物体,而他明明还驻马在道路上,四周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阵法!

    护卫身下联动阵法,他先前就看出来了,但,不得不为。

    有阵法没关系,没有阵法能够真正拦住他,但此刻他不能睁开眼睛,无法判断方位,会很容易被阵法困住。

    多困一刻,景横波就多一分危险。

    对方果然还有后着,根本没指望以阵法杀了他,只求绊住他的脚步。

    宫胤身形闪动,如翩飞的雪花,那些也如雪花的茸毛,也沾不着他。但四面鬼影幢幢,星转物移,他一时却也出不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月色走一半苍穹。

    他心急如焚。

    横波!横波!

    ……

    “报!亢龙和沉铁军已经形成合围,现正向宫城逼近!”

    “陛下,此刻占据后宫,从后宫破开道路突围,正好借后宫后山地利,还有机会从山道出城!”

    “所有人不得出城接战,不得擅离队伍。守好宫墙便行,必要的时候,我允许你们砸了沉铁王宫,拿所有可以用来对敌的东西来杀人!”

    “陛下!砸烂了沉铁王宫,也不可能阻挡两军合围。您请不要再逞意气,请为我上万儿郎性命着想!”

    “我会保住他们!我还会夺下这沉铁,信我!”

    “大统领,你劝劝陛下!”

    “陛下,可知世事多有变数,便纵想操纵棋局,也难免潜藏大龙暗中生事,还是不要太过逼迫自己的好。”

    “我敢信,你不敢信?守!”

    争执求情劝说焦灼……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在所有人的不安和惊疑之中,只有她呆在殿顶,天风之下永不后退。

    宫胤。

    我抗住如山压力,我肩负儿郎生死,我拼死任性这一回。

    只因我内心深处,依旧选择信你。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于我,于你。

    你在哪里?

    ……

    白蒲林茸毛与雪花同浮。漫天星光下,是雾气一般浮沉的茸毛,和光芒璀璨的冰雪飞星,旋转浮游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又似一座星团,在黑暗的背景中熠熠地亮着。

    夜色中看来是一幕奇景。

    远处一队同样匆匆赶路的人,都仰起脸,有点惊讶地望了过去。

    “还有人和我们选择一样的路……”有人喃喃道,“不过他看起来遇见麻烦了。”

    领头的两人,骑在马上,都披着青色的大氅,男子风流繁艳的眉目中,有种慵慵的懒,看一眼那些冰雪,轻轻一笑。

    “就知道他一定会去……”

    声音肯定,又若有憾焉。

    他身边,蒙着眼睛的女子,灵敏地四处转头,抽抽鼻子,道:“好冷。”

    男子侧首对她一笑,立即脱下披风要给她披上,给她一手挡住,不耐烦地道:“小祁,心思不要只用在你姐身上,有机会多缠缠小波儿就行。”

    耶律祁笑笑,道:“这不去缠她了么?”

    耶律询如耸耸肩,忽然道:“被困住的是谁?”

    她耳目灵敏,已经听出前方动静。

    耶律祁看了一眼,随意地道:“你弟弟的情敌。”

    耶律询如快意地一笑,大声道:“好极,咱们走!”

    耶律祁二话不说,跟着她姐的马头,耶律询如策马却不快,走出几步,又停住。

    ------题外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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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扒人者人恒扒之

    耶律询如辨了辨那边的风声,一笑道:“他很急呢。”掰掰手指算了算,又道,“如此他可以在一刻钟之内破阵而出……啧啧这速度,真了不起,老不死阵法精绝天下,来了也不过如此吧,不过这样他会受伤呢……”

    “怎么,姐姐心疼?”耶律祁的马也走不快,立即停下,他在马上侧首笑看姐姐,眼眸里光芒流动。

    “我只心疼他死不掉。”耶律询如嗤地一声,却又叹了口气。

    耶律祁同时也叹了口气。

    姐弟俩对望一眼,都无可奈何地笑了。

    “真不想管啊,这世上哪有管情敌的道理?”耶律询如喃喃地道,“可是宫胤既然这么急,说明景横波那里真的非常危急。那两支骑兵只有他去才能指挥,景横波等的也一定就是他,所以有人想把他绊在这里……耽误了他,也就是耽误了景横波啊!”

    耶律祁默然,这真是让人非常不甘心的事儿。

    耶律询如怔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弟弟肩膀,道:“事情不能这样想。现在的关键是宫胤去不了,景横波就会出事。景横波出事,你就没媳妇儿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能因小失大,所以,我去也。”

    耶律祁听着前面还在点头,听到后面一惊,他知道自己这个姐姐说干就干的德行,来不及劝阻,先赶紧伸手抓她,耶律询如却已经从马上蹿了出去。

    她最近身体好了些,看上去好像暂时死不了,还莫名其妙地有了一身好轻功。耶律祁问过她原因,她神神秘秘笑而不语,耶律祁也就笑而不语。管它哪来的,反正姐姐不吃亏就行。

    耶律询如背对他挥挥手,“这阵法我在七峰山遇见过,只有瞎子适合去闯,我去替换他出来,放心,肯定要他付出点代价才行。”

    她咕哝着蹿了出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等下要好好敲诈宫胤,还得不让他看出是替耶律祁敲诈的才行。

    ……

    宫胤运剑十八周,真气浑然一体,已经点过了十八道阵眼。如果不出意外,大抵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出阵。

    这当然极其耗费真力,但他已经顾不上。

    心里依旧是焦躁的,半个时辰,依旧太长。

    为了节省时间,两支骑兵已经接到他的命令,直接开赴沉铁边境。为防万一,他下令如果他没能及时赶到,骑兵可以不用等他,直接入境。但因为军事保密,也为防止人心浮动,骑兵并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亢龙军。战场凶危,对敌人估计不足,猝不及防之下,很容易吃大亏。

    一旦军力折损,就很难在最快时间内敲开沉铁王城,那么景横波……

    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离他和骑兵队伍约定的时间,也只有一个时辰,还有近百里的路程,如果再在阵中耗费半个时辰,那就绝对来不及。

    而骑兵时间一到就开拔,进入沉铁境,如果在那里遇见亢龙军队……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这阵的最快破法,此时如果有个懂阵法的人,从阵外叩阵眼,待阵法略停的那一霎,进阵以身相代,他就可以最快脱身。

    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有人未必懂阵法,懂阵法未必愿意以身相代,以身相代还得不怕白蒲茸毛,进阵刹那白蒲涌动,会遮蔽视线,一霎没有摸准方位找到他,那么进阵也不过多陷一个人。而且这种阵法武功越高越受制,没武功的人才有可能安然无恙……简直是各种悖论,懂阵法怎么可能不会武功?不会武功又怎么能迅速进阵换人?到哪去找懂阵法又不会武功又不怕白蒲刺眼五感敏锐的人?就算有,又怎会此刻出现?

    心一层层地凉,胸口隐隐作痛,他并指于胸,一线真气导引,隐约指尖光芒闪烁,如将点燃引线。

    点燃的是真气的引线,一旦将潜藏的护身真气触发,后果他自己也难以预料。

    指尖即将触及心口。

    忽然他感觉到周身浮游的白蒲一停。

    他立即停住动作,抬头,然后他听见了外头呼啸的风声,听见某处咔嚓一响。

    有人从外触动阵眼,正在进阵!

    一霎狂喜,为此生最为欢欣时刻。但他仍旧警惕退后一步,手中冰雪锁链微微一扬。对着来人的方向。

    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无比期盼,这人能最快找到他所在方位。

    下一瞬一个躯体,真的扑了过来!

    他手中冰雪锁链下意识飞起,却在瞬间垂下,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没有武功。

    真的没有武功!

    真的找到了阵眼!

    真的算准了他的方位!

    甚至不受白蒲影响。

    他一生漠视老天,自恨命运薄凉,此刻却忍不住要感谢上苍,谢命运将他厚待。

    他忽觉不对——那身体直扑向他怀中!

    这姿态……

    不愿和人接触的人又想后退,忽然想起此刻自己一动,阵法改变,对方就可能找不到自己所在,只好又站定。

    下一刻一个躯体撞入他怀中,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宫胤浑身都僵了。

    第一个动作就是把人踢出去,想想不能,再想把人撕下来,想想还是不能,最后伸出手指,准备尽量客气地把人拎起来,顺便道个歉什么的。

    结果手还没伸出来,那人就呜呜哭道:“可让我想死了,找得我累死了!”

    声音是女子声气,呜呜噜噜,还捏着个细嗓子,听起来不大清楚。

    但这话一说,宫胤顿时又不敢动,听起来对方是熟人,可声音很陌生。

    “你是……”

    “你不认识我……”那女子嘤嘤哭泣,“可我认识你,自从当初曲江一见,我便对你……对你……”羞涩地抽噎两声,“我找了你好久,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

    宫胤有一霎茫然。

    他如今坐拥大荒,权倾天下。少年时境遇跌宕,步步挣扎,无论是早期底层沦落,还是后来尊贵太过,都会让女人不敢接近,尤其他还是个清冷性子。

    所以多少年,除了景横波,他真的没有再遇见谁当面告白过。

    和景横波当初是一路相随共难,水到渠成,也没这般突如其来的热辣辣。

    他神奇的注意力,此刻都在曲江之上,曲江他以韦隐身份去给景横波掠阵,因为一直藏在小船之上,没有露面,所以他是本来面目,但当时他几乎没有出船,怎么会给这女子看见?难道是上船下船的时候?这是渔家女儿?

    如果不是,这女子怎么能一口报出曲江,他就那一次没有戴任何面具。

    但他随即在心中否定,不可能,没那么多巧合,这渔家女儿也不可能在这里破阵,此人必是了解他的熟人。

    不想拉下挡眼的面巾,他还需要带兵赶路,不能令眼睛受伤。

    也罢,看看对方到底想要什么,无论什么,脱身最重要。

    “原来是你。”他没有甩开女子,低头温和地道,“想说什么,起来说好么?”

    耶律询如一愣,没想到宫胤是这反应。她几乎和宫胤没有直接接触过,但也知道这人清冷尊贵,最是不愿人接近,扑过来抱的时候,是有心整整他的,如果这家伙忍耐不住把她扔出去,那就是自己作死,可怪不得她。

    此刻宫胤不按常理出牌,她却也是个反应快的,嘴一撇,飞快地站起,却仍旧搂着宫胤的腰,顺便还掐了他腰一把,一边想这腰怎么比小祁还细?哼太细腰的男人最丑。一边也不管耶律祁看不看得见,偷偷对阵外比了个胜利手势,这手势还是和景横波学的。

    “你好像有麻烦……”她抽抽噎噎地道。

    “是的,你能帮我么?”他开门见山。

    “嗯……嗯……”她吭吭哧哧,盘算着怎样才能令小祁不亏本。

    “但有要求,尽管提。”宫胤有点不耐烦,他认定此人趁火打劫,也做好决定,无论要什么,先答应再说。

    “我要……我要……”耶律询如眼珠一转,一把抱住了他,“我要你!”

    宫胤一怔,忍住把她狠狠撕下来的冲动,轻轻一笑,“别玩笑了,说吧,要什么?”

    耶律询如却已经想好了。

    “我要你。只要你。”她仰起脸,盯着宫胤线条清俊的侧脸,一边心里不甘地承认宫胤确实也算配得上景横波,一边情意绵绵地道,“我一路跟随你,冒死来救你,你感动不感动?戏本子里,这时候,都要以身相许,互定终身的……”

    宫胤想这是哪里来的奇葩?这世上有一个景横波已经很神奇了,怎么又来了一个?

    “所以,你就拿终身报答我吧……”耶律询如动作很快,一边求婚一边顺手在宫胤腰上摸索,宫胤却是个不喜欢戴饰物的,她并没有摸到玉佩之类的东西,好容易在腰带夹层里摸到一个锦囊,伸手就取。

    “放手!”宫胤忽然变脸。

    耶律询如哪里理会,一边继续摸一边娇滴滴地道:“你舍不得吗?别这样啊,人家可是拿命来救你的呀……”

    宫胤伸出的手,半空生生顿住,一瞬间姿势很僵硬。

    耶律询如低头,掩一抹得意笑意,将锦囊大大方方取下,塞在自己怀中。

    “这算你答应我了吧。”她仰头看着宫胤,感觉靠着的身体微微颤抖,心中也笑得发抖。

    宫胤不答,她也不说话,反正急的也不是她。

    半晌才宫胤含糊地“唔”了一声。

    耶律询如表示能把俯瞰天下的宫胤逼到这地步,她可算给弟弟报仇了。

    她“含情脉脉”地伏在宫胤胸膛上,把玩着他的衣襟,轻轻道:“人家现在就算你未婚妻了。也许会死在阵中,为你死也没什么遗憾,如果人家没死,将来拿着这定情信物找你,你可不要不认……”

    又是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宫胤更加含糊的“嗯”一声。

    耶律询如摸着宫胤的衣服,感觉到这不是传说中大荒之主的白衣,想到他假扮弟弟,占了很多便宜,顿时怒从中来。

    她从身后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她一向随身带着弟弟的衣物,时不时缝缝补补,不是贤惠,纯粹就是锻炼自己而已。

    “你这衣服不大好,有一股乱七八糟脂粉味儿,”她已经自动代入“未婚妻”的角色,一边去扒他衣服,一边道,“换这件。”

    宫胤只好拂开她的手,自己去解衣服,想着现世报来得快,扒人者人恒扒之。

    没什么好说的,先哄着离开就行。

    脱下外袍,换上耶律询如给的衣服,“未婚妻”殷殷嘱咐:“这是我一针一线亲手做的,你可别换了。”

    宫胤一边想有空立即换一边点头。

    耶律询如呵呵一笑,“你发誓不换。”

    “我发誓。”他十分合作。

    耶律询如却不上当——什么内容都不说,发啥的誓?

    这么奸的人,波波就不该跟他!

    “你发誓,”她慢条斯理地道,“如果你在三天之内,换下这件衣服。或者用别的衣物掩盖住这件衣服。你要做的事情不能成功,你要挽回的所有不能挽回,你一生的愿望就此付之东流,天上地下,再寻不回任何希望。”

    宫胤眼眸一厉。

    他已经做好发那种死全家下地狱之类的誓言,没想到这女子开口的誓言,比他想得更要紧更恶毒。

    他怎么能令事态不能挽回,横波丧身此役?

    这女子是谁?

    步步紧逼,刀刀要害。

    此刻耽误不得,他只得顺着发了誓,将衣服穿好。

    纵知必有陷阱猫腻,也只得向前继续。

    看他动作很快却又僵硬地穿好衣服,耶律询如想某人已经到临界点,再玩下去就适得其反了,见好就收,见好就收呵呵。

    “那好。你出去吧。”她踮起脚,拍拍宫胤的脸颊,感叹地道,“皮肤真好,真光滑,真美,如果不是不大方便……我真想现在和你提前把事儿办了……”

    宫胤浑身一颤,本来还有把锦囊抢回来的心思,顿时断绝,转身就走。

    此时阵法正停,耶律询如时机把握得很好,一线清光,在前方幽幽地亮,在宫胤看来,那就是景横波生的希望,为了追逐这道光,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他推开耶律询如,身子一闪,出阵。

    连谢都没说。

    没法谢,这就是个趁火打劫的。

    暗处,耶律祁看着宫胤飞身而去的背影,目光复杂。

    “啪”地一响,一个锦囊从阵中飞出,落入他掌心。

    “姐你怎么不出来?”耶律祁喊。

    “哎呀我被困住了。”某人躺在地上,拂开那些白蒲,一点也不紧张地喊,“紫微那老不死好像快回来了吧?你走你的,派一个人往七峰山方向走,叫他来救我!就说我被开天辟地举世无双斗转星移移山搬海绝世大阵给困住了,他不来救我就死啦,我死没关系,这万一一尸两命……”

    耶律祁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姐姐你怀孕了?!”

    耶律询如摸摸肚子,撇撇嘴,心想真有就好了,一边曼声道:“这可说不准,也许呢?有些事很神奇的是不是?反正你就这么说。”

    耶律祁在冬夜里抹一把额头的汗——能不这么善于利用时机么?能不这么吓人么?

    彪悍姐姐赖在阵里不出来,他也便算了,反正能害她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

    他回头看看沉铁的方向,捏紧了手中锦囊。

    宫胤唯一贴身珍藏的锦囊,里面,会是什么呢?

    ……

    风声烈烈,骏马疾驰如光如电,他俯低身形,长发被风扯直在背上。

    横波,你怎样了?

    ……

    “报!亢龙和沉铁已经逼近宫城!沉铁军扼守住各要道,亢龙军开始攻打宫门!”

    “传令下去,一旦亢龙军势大,不必在宫门抵抗,以内宫靖元殿前宫墙为护墙,所有武器集中在那里!”

    “不!陛下!我们不能步步退缩,迟早会被敌人压缩在内宫死角,等到退无可退,就是死期!”

    “陛下!我们的探子侦查出后宫有地道,我们可以在前宫拼死抵抗,您和精锐们从地道出去,出沉铁后召唤裴帅,从后头给沉铁和亢龙一击,这是唯一解救大家的办法了。”

    “那会死很多人,我不要!”

    “现在死守,一个都出不去,最后会死所有人!”

    “我不会让你们死。我带你们出来,就一定会让你们完整地回去!传我命令,不必拼死抵抗,以免过多杀伤,咱们会有转机。如果老天害我,真到了最后时刻,你们全部投降,一个都不许反抗!成孤漠野心勃勃,这一手之后他没有退路,必定造反,他最需要兵力,绝对不会杀了你们,只会将你们收编,所有人都可以活着!”

    “陛下,那您自己怎么办?”

    “凉拌!”

    “陛下,此事不可儿戏!先别说儿郎们愿不愿意投降,就算我们弃械,您呢?您一定活不了!成孤漠绝不会放过您!”

    “能决定我生死的,不是成孤漠!”

    “陛下,明明还有生机,为何您一意孤行,要自蹈死路!”

    “因为我信,我不会输!”

    ……

    她在宫中最高处,遥望街道如血脉,而黑色的亢龙军便是毒血,正源源逼向这沉铁的心脏,很快就会浸入瓣膜,然后心室心房……

    而她,在心脏的正中。

    如所有人所说,万一那毒血入心,便纵她另有准备,便纵其余人不会有生死之险,她却绝无生路。

    天日高高,烽火高高,风云高高,她站立的角度,高高。

    在我成为所有人靶子之前,我要你先将我看见。

    你会不会视而不见?

    王城的大门已经打开,宫城的警钟已经敲响,城下无数人忙忙碌碌搬运,我嗅见火器和铁器交织的气味,燥热又森凉。

    宫胤。

    你在哪里?

    ……

    他在马上。

    烈马狂驰,甚至来不及带着受伤的手下,在沉铁边境,最后一刻,和两支骑兵会合。

    一路上注意到,并没有骑兵开拔的信号,他心中不由一喜,随即听见风中隐隐飘来的兵器交击之声。

    他身影如流星泻过天际,在半空之上,便看见自己的骑兵正和一支军队厮杀在一起。

    看那军士衣裳建制,竟然是属于上元的军队,所幸虽然精锐,但是人数不多,毕竟要想绕过裴枢的军阵,穿过大半别人的地域,在这玳瑁和沉铁相连边境设伏,不可能劳师动众。

    他一到,军队便有了主心骨,很快将上元军杀退。上元军并没有恋战,因为他们从前几天接了明晏安命令,日夜赶路前来设伏拦截,之后就没有再接到大王的任何命令,也不敢擅自行动。

    明晏安已经给锦衣人毒得小中风,暂时无法有任何后续指令。

    宫胤也不恋战,带着骑兵抽身便走。他还是令原本的骑兵队长带兵,自己隐身于士兵之中,一路疾行。

    沉铁境已经陷入了混乱,接连几拨军队的叩关,导致边境数城至今没有恢复正常秩序,宫胤的骑兵从小路行进,一日夜便到了沉铁腹地。

    向山是沉铁的内地边境分隔之山,是去王城的必经之地,山势不险,却山分两半,夹窄道其间。

    骑兵队首尾相接,先派斥侯探地,人马未出,却有人衣甲破烂,踉跄自山道冲出,一边冲一边大叫:“前方有险,速速改道!”

    骑兵们警惕勒马,那人直冲到近前,一身衣甲十分熟悉,龙骑骑兵有人骇然道:“莫不是亢龙军?亢龙军的兄弟,怎么会在这里?”

    那亢龙军小头目也骇然抬头,道:“莫不是玉照龙骑的兄弟?龙骑怎么会在这里?莫非和我们一样,是接到了国师的密令,前来沉铁驰援的?”

    龙骑骑兵立即接道:“正是。原来亢龙军也接到了密令,那么请问兄弟,前方何故?”

    那亢龙军小头目道:“前方有人埋伏,我等已经吃了亏,特来报信。”

    这边一问一答,人群里,宫胤慢慢抬起头。

    目光一闪。

    果然。

    他抬头看看天色,亢龙设在这里的伏兵不会很多,但要解决还是需要时间。

    时间,时间。

    又阻一步。

    天边层云飞动,沉沉地压一片暗影。

    横波,你怎样了?

    ……

    “报!亢龙军已经攻破宫门!”

    “退到内宫!”

    “陛下!”

    “退!给我先守住内殿宫门!木头不够砍大殿,砖头不够拆墙,燃料不够下帐幔,先守死靖元殿宫墙!”

    她站在高高殿顶,脚下是那一堆衣物,她还在等,等着一个答案。

    她知道将领的眼神已经不对劲,知道士兵的眼中充满迷茫,知道关心她的人们各种讨论要打昏发昏的女王送走她,知道底下所有人都在仰望着她,猜测着她,包括后来得她士兵解救出来的铁星泽,都在担忧地注视着她。

    在她没得到一个解释之前,她不想解释。

    这个答案关系她之前所有迷茫和之后行走的方向,她不愿再在黑暗中摸索,对每个影子怀疑自己早已发疯。

    如果这就是疯。

    如果你想我疯。

    那就让你好好瞧瞧,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疯狂。

    宫胤。

    我坚持不了多久了。

    你在哪里?

    ……

    他在向山。

    手中冰雪锁链,唰一下从地上一具尸首的胸膛抽出。带出一抹血红的光影。

    鲜血飞溅,染满身。

    不记得污脏,也不记得亢龙军还算是同袍。

    当他拿下那批伏击的人的首领,出示身份,却并没有获得这些人的忠诚之后,他毫不犹豫下令,杀。

    阻我救她者,死。

    为了节省时间,他亲自上阵,沉铁的枯草和他的袍角,在硝烟中飞扬。

    从尸首堆中走过,这些原本都是他的属下,他的军队。

    到死,也许有些人都不明白,自己如何会死在异国,死在同袍手中。

    上位者有无可奈何的悲哀,小人物有不能自主的悲哀。

    士兵捧上衣裳,要帮他换了染血的衣袍,虽然黑衣看不出鲜血,但那气味污脏,不是他能受得了的。

    他摆手拒绝,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黑色,宽袍大袖,领口敞开得很低,腰却束得紧,实在不是他的风格,倒很像另一个人的穿衣风格。

    想到另一个人,就看见了那个人。头顶一道黑影掠过,带着自己的属下,在他这边忙着从战场上抽身的时刻,越过他远远去了。

    宫胤看着耶律祁背影,他也不轮椅了,也不一袭青衣穆先生了,如果远远单看一个影子,他觉得说不定现在自己看起来和耶律祁很像。

    这叫什么?报复?

    越过耶律祁肩头,他看见远方彤云一层层涌动,天快黑了。

    横波,你怎样了?

    ……

    死守已经进入了第三天。

    从王城城门到宫门广场,从宫门广场到宫门,从前殿宫门到内宫宫门,他人一步步紧逼,而她一改一开始狂霸之风,一步步退让,直到在靖元殿前宫墙停住,陷入胶着。

    宫中砖瓦木料火油和食物都丰富,能够支撑短时间的使用,但毕竟有上万人,到第三天上午,大家就几乎没什么粮食了。

    景横波这三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也没合眼,一直在殿顶,累极了就坐在那些衣物上,遥望远方,甚至不看眼皮底下那一步步逼近。

    高处的风,能将一切异样气味带入鼻端。

    她嗅见了大批量火油和火石的气味。

    而脚下群殿,大多木石结构。

    天色幽冥,压下危城。

    宫胤,你还不来!

    ……

    天色幽冥,他在狂奔。

    只差百里路程,便到王城。

    斥候打探的消息却让他心凉。王城城门紧闭,铁甲森严。沉铁并没有因为全力在城内逼迫景横波,就放弃了对城门的把守。

    相反,他现在面对的城门,比当初景横波还难开。因为这回还多了一部分,对龙骑十分了解的亢龙军。

    骑兵野战是好手,攻城战却因为轻骑突进,无法携带重型武器,本身就不大有利。如果敌人闭城不出,拖延时间,短时间谁也没办法。

    他最怕的就是时间。

    风卷旗帜猎猎,他在旗下仰望城头,铁甲和守城士兵眼眸同光寒。

    无法将骑兵全部带入城了。

    他能做的,就是将骑兵留在城门前,全力牵制住城门军队,令城内沉铁和亢龙联合军队,不得不放弃对景横波的压迫,回头救城门。

    黄昏的时候,来不及休整,他已经指挥军队,对城头展开了第一轮的进攻。

    没有重型武器,玉照龙骑却有世上最为有力急速的随身劲弩,身上轻甲,以雪铁制成,可谓世上最轻最韧,一点也不妨碍爬城。

    王城前有宽三丈的护城河,内有毒水和利刃,飞鸟难渡。仅凭这一点便阻碍了多少来敌。

    之前英白景横波,并没有渡过护城河,一个箭射酒壶醉满城,一个鬼魅瞬移控主将。而此刻,吸取之前教训,所有人连鼻子都捂住了,而天下也没有第二个,可以一步十丈,瞬移得毫无痕迹的景横波。

    宫胤在护城河前驻马。

    不过淡淡一眼。

    随即他下马,踏上护城河。

    城上城下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见他脚下泛着泡沫的黑水,忽然凝固,化为黑冰,无声无息向前蔓延。

    他在护城河上行走,步伐无声,脚下却有嚓嚓声响不断,那些翻涌的水随着他的步伐,寸寸凝结,在黑色的冰面下,能看见冻住的利刃惨青的光。而面前,一条嶙峋的冰路,在不断向前,向前。

    且跨沟壑三千尺,凝冰大道城关前。

    ------题外话------

    ……

    啊,月票,你在哪里?

    啊,月票,你还不来!

第九十四章 相见(第二卷 完)

    且跨沟壑三千尺,凝冰大道城关前。

    城上士兵连射箭都忘记。

    数日之内,他们接二连三地被震慑。自黑水女王瞬闪惊城头后,他们再次看见有人,一步冻长河。

    玉照龙骑用最崇敬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主上,他们知道,继女王之后,他们也将以最快速度,夺下城头。成就龙骑战争史上,名垂青史一战。

    宫胤一个来回,护城河冻出一条冰道。

    再一个来回,冰道更加坚实。

    第三个来回,冰道成了一道黑色的桥,四面黑色河水簇浪起伏,那些河底利刃,成了冰桥之骨。

    第二个来回的时候,城上人醒悟过来,纷纷射箭,宫胤周身罡气激发,箭在半空都被冻断,坠落时凝结冰雪,叮当有声。

    从城上看,黑色冰桥在下,中间从容走着大袖飘飘的男子,其上罡气如星团,浮沉闪耀,无数箭矢如雨下,遇上星团镀一身银白闪亮,如断翅的蝶纷落天际。

    这一幕如诗如画。如神祗展示风华。

    从未见战场凶杀如画。

    目眩神迷之间,冰桥已成。

    宫胤停下,微微垂眼,无人发现他脸色微微苍白。

    便纵般若雪独步天下,但将这三丈护城河化一道冰桥,所耗费的真力,也难以估算。

    他已经不剩多少真力。再不进城,就没了机会。

    接下来的战役,还需要人指挥。

    分身乏术,而天色已黑。

    身后龙骑,踏着冰桥越过护城河,开始上城。

    冬夜寒气彻骨,身后将领要为他披上大氅,他想起自己发过的誓,一摆手拒绝。

    对横波但有一丝危险,哪怕是个虚无的誓言,他也不敢尝试。

    他仰望高高城头,似乎嗅见从城内传来的硝烟和烈火气息。

    横波,你怎样了?

    ……

    “陛下!亢龙军似乎要点火!”

    “我知道。”

    “陛下……”

    “你们,投降吧。”

    “陛下!”

    她摆摆手,疲倦地吐出一口长气。看向已经全黑的天色。

    今夜无月无星,天黑得没有任何色彩。

    是为了令等会的火光,闪耀得更加鲜明吗?

    可是再闪耀的色彩,再鲜明的标杆,如果有人执意不要看见,都没有用。

    三日三夜等待,心由灼热翻涌至平静至此刻凉如冰。

    至绝望。

    算算时间,轻骑快进,早该到了。

    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期待。

    是她想多了,那些伪装,那些相伴,那些护持,或许只是假象,或者只是他另外的计谋安排,和爱情无关,和心意无关,和她无关。

    虽然她不信,不愿信,但三日空等告诉她,似乎就是这样。

    没有关系。她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这也是答案。

    有了这个答案,她便可以将过往斩绝。

    如果说之前她还雄心万丈,想要称王称帝,打回帝歌。可当她确认她一直在宫胤掌握中,一直被他监视戏耍着时,她所有的信念,便已崩塌。

    何必呢,做个小丑,在别人安排的局中生活,为自己的每一分成就欢呼时,也许掌控一切的人,正在一边冷冷嘲笑。

    在别人安排下走出的路,最后会抵达什么方向?反正肯定不是她想要的。

    她宁可放弃一切,也不要莫名其妙为人摆布。

    得到这个答案,她便可以让所有人解散,士兵归于成孤漠,算是对间接害死他儿子的补偿,而基业、宏图、女王、帝业……统统都见鬼去吧。

    她等到最后一刻,等到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亡,然后,永远地离开这里。

    很想念三个死党呢……

    头顶的天如此沉重,她觉得疲倦。

    抬起眼眸,前方城门隐隐星火。

    宫胤。

    你竟不来!

    ……

    城门前,第一轮攻击被打退,正在进行第二轮。

    火光里宫胤脸色如雪,在阵前一步不退。恍惚里还是当年玉照宫,曾也有一场战役,他也曾重伤在城头一步不退。

    那时候他是为自己的权位挣扎,此刻他在为她的生命坚持。

    横波,你怎样了?

    ……

    “嗤。”一道火红痕迹掠过天空,将黑色天幕刺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

    火箭落在倾塌半边的大殿上,顿时点燃了那些木制的结构。

    随即,更多的火箭如流星越天,扑向大殿,火势由小到大,渐渐蔓延过那些断壁残垣。

    火光映亮士兵们茫然又惊惶的脸。

    外头有人在喊话,让士兵投降,弃械不杀。虽然已经得了女王命令,士兵们还是犹豫不决,至于其余将领,都在大殿之下,一个都没走。

    七杀难得的很安静,坐在地上猜着拳,似乎根本不担心战役胜负,他们猜拳的内容好像是景横波到底会在上面坐多久,以及等会到底谁最先抢她下来,输的人三天拉屎不许擦屁股。

    英白除了一箭惊艳醉城头,其余时候都不像个主帅,似乎根本没对指挥这支军队有什么兴趣,他只支着腿,喝着酒,和景横波一样看着远方。

    他心中也盘桓着同样一句话。

    你怎么还不来?

    ……

    第二轮攻城。

    不断有士兵增派上城,宫胤几乎可以确定,内城的兵力,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被引到了城门前。

    但他不能确定对景横波的压迫,是否已经完全消失。

    正要下令再进一轮,忽然感觉到天光一亮。他抬头,就看见远处天际,火光映红半天。

    最后一丝血色从他颊上褪去,他身子一晃。身边将领急忙扶住。

    他只紧紧盯着那方向,连唇色都已经发白。

    火攻!

    那位置不用猜,一定是沉铁王宫!

    最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果然用火逼她!

    她的瞬移,原可以不怕任何攻击,但她绝望愤怒之下,是否会自毁?

    身边火把热力熊熊,他却觉得如堕寒窖。

    再顾不得城前军队,他忽然拔身而起。

    此刻真气所剩无几,硬闯城关把握不大,更不要提丢下军队之后是否还会有变数,但所有不利,都已经顾不得。

    她在城中,她在火中!

    一声长啸,人影如逆行流星,拔地而起,脚底带起腾腾雪气,直扑城头。

    城上人早有准备,大弓劲弩轧轧连响,箭如幕布般凶狠地罩下来。

    三丈城头,一气上冲,还要抵御第一波的箭雨,需要一口极其雄浑绵长,生转无休的真气。

    而他远奔无休,不断应敌,更在城门前凝冰成桥。

    眼看离城头不过三尺。

    他心口忽然一痛。

    真气流转,遇见了心口那根针,稍稍一顿。

    刹那真气一泄,身形一阻,身前罡气顿现缺口,一道乌黑的箭尖,已经旋转着飞逼他眉心!

    他可自救,但必落城。

    落城后想再起,绝无可能。

    他咬牙不落,半空中生生扭转身形,想要避开要害,以一箭之伤,换上城离开。

    忽然脚底风声一响,一双手轻轻托住他靴底,将他向上一送。

    那双手出现的刹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音低笑,“去吧,救她,军队我来!”

    一股真力直飙,送他上云霄。

    他一声清啸。

    城头士兵停了弓箭,看见一道人影火箭般自城下飙上,越过城墙,越过牒跺,越过他们头顶,他们仰起脸,视线跟随那一道烟云般的轨迹,脖子齐齐转过三百六十度,眼见那道如仙如烟云的影子冲上云霄,越过城头,落进城内的黑暗和火光中。

    太过震惊,以至于城上无声。

    好半晌才有人醒悟,大叫:“有人飞过了城头!”

    城墙前,另一条宽袍大袖的人影,飘飘下落,落在龙骑前,宫胤先前骑过的马身上。

    面对龙骑惊讶疑问的目光,他手一摊,掌心是宫胤的锦囊。

    “国师有令,”他道,“从现在开始,你们由我指挥。”

    宫胤的锦囊,有他的独门标记。群将俯首听令。

    耶律祁收了锦囊,微微一笑,随即敛了眉头,注视着天际的红光。

    他先一步到了城门前,一时却也无法进城。本想等宫胤打开城门,捡个便宜,谁知道却看见了城内的大火。

    这个时候,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

    当然他更希望是宫胤送他进城,可惜他清楚地明白,景横波等的不是他。

    虽说他也觉得景横波瞬移不怕火攻,可他也怕景横波犯傻。

    他也有私心,不愿成全情敌,可和景横波安全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

    有万一之一的危险,都不能忽视。

    耶律祁摸摸鼻子,心想以后这笔账必得加倍地讨回来。

    当然如果他做出这么大牺牲,宫胤都救不回景横波,宫胤也别回来要他的军队了。

    他想着燕杀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次来本来想联系上他们,一起来救景横波,谁知道传信的人找到燕杀军的暂时驻地,却发现已经营地一空。

    燕杀桀骜,还保留游牧民族般的风俗习惯,时不时游荡在大荒土地,这次看来很不巧。

    他只得带着属下奔来,在这王城城墙下驻马。

    天尽头大火冲天。

    他目光微冷,一扭头,道:“攻城!”

    ……

    离沉铁王城不远的郊野之上,也有一队队伍,在匆匆前行。

    最前方有彪悍的将领,有沉默的小姑娘,还有尾巴毛茸茸的小动物,在马头上跳跃,越靠近王城,那跳跃越急,似乎有所感应,感觉到主人巨大的危险。

    ……

    大火冲天。

    一团团火舌盘旋而上,舔舐着砖石梁柱帐幔器物……最近的火焰,离景横波不过数丈。

    士兵已经在景横波勒令之下,放弃了反抗,满怀郁闷和不甘地,频频回头。

    景横波在赶那些不肯走的同伴们。

    “走吧。”她面对着众人忧心忡忡的目光,故作轻松笑一笑,“我只是在想事情,现在我想通了。你们陪在这里干嘛?马上大家都会烧死。”

    “不行。”铁星泽道,“你为我而来,如果折损在沉铁,我还不如陪你一起死了。”

    “谁说我是为你来的?我另有想法,只是现在也不必说了。”景横波耸耸肩,“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不会自杀。更不愿意因为我的原因导致别人伤损,所以你们必须走,你们一走我就走,你们不走,那就一起烧死吧。”

    众人都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七杀叽叽咕咕地道:“我看波波不会自杀。”

    “她有瞬移呢。”

    “啊呀呀我可不想被火烧掉一头好头发。”

    “那就走吧。”

    伊柒还不肯走,被逗比兄弟们拖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喊:“波波你可不要犯傻啊啊啊……”

    景横波挥挥手,一反手打昏紫蕊,塞给铁星泽,“你一定熟知道路,带我的女官走!”不等他拒绝,又道,“我把她交给你了,你要磨磨蹭蹭害她性命吗?”

    铁星泽只得咬牙,背起紫蕊,一边捡路往下走,一边犹自殷殷嘱咐:“无论如何命最要紧,一定要及时离开……”

    “知道啦,啰嗦!”景横波看看天弃和英白,天弃不等她说话,转身就走,道:“我觉得有些事不大对,我得先出去静一静。”身形一闪便不见。

    最后她看向英白。

    “不是这样的。”英白拿起酒壶,站起身,“别上了人的当。”他指指那堆衣物,“你不觉得这些,很蹊跷吗?”

    她微微翘了翘唇角。

    当然蹊跷。

    这东西,明显不是宫胤拿给她的,宫胤一心要掩藏,怎么会暴露在她面前?

    那么如果说有心人一路收集,也太可怕了,难道宫胤和她一路踪迹都在他人眼中?那人如果真那么厉害,早下手了。

    再说有些东西,宫胤根本不会留下来。

    殿顶三日夜,从激越情绪中平复之后,她开始冷静思考,翻捡那些衣物,然后发现,很多东西,其实对不上。

    衣服是可以仿制的,气味是可以混淆的,比如襄国太监衣裳下摆的红泥,仔细查看并不是那密室丹泥,而那土地公公面具,细看也不一样。

    连那洛阳铲,仔细看也不一样,不如宫胤当初给她的那个精致。

    她想,这里这一堆,其实都不是原版吧?

    事情都过去了很久,衣物上怎么可能还留有那些气味,这是最近的手笔。

    但对方对她很了解是必然的,知道她心中怀疑早已到了顶峰,无需原版,只要近似的东西稍稍一提示,她就会自动对号入座。

    对方绝不可能一直掌控着宫胤的变身,她觉得更多应该是事后推断。对方应该也是个牛人,综合各种线索,真的将宫胤大多数变身情况都推断了出来,以近似物唤起她的确认,直至疯狂。

    能推断准确到这个地步,还是有很大问题的,其中一定有些她暂时想不通的不妥之处,但现在她不想思考。

    对方低估她了。

    生怕她不疯,所以来了这么一招,却不知道,她本就是个疯子好吗?

    来自异世的灵魂,不管这时代种种拘束,她有自己的思想和原则,不惜燃起大火,驱散这眼前浓雾。

    “别赌气。”英白难得这么认真,凝视着她的眼眸,“和我先下去,他会来的。”

    “我会走。谁也不值得我自杀。”景横波心中冷冷热热,不知是痛是悲,只想狂歌痛哭,又似乎无法发泄,一伸手抢过英白酒壶,抬头就灌了大半壶,英白抢救不及,哎哎连声,也不知是在可惜酒,还是怕她喝醉。

    英白这种酒鬼,他壶里都是最烈的酒,连七杀等人都不敢轻易尝试。他盯着景横波,心想醉了也好,一捞就走,省得麻烦。

    景横波半壶酒下肚,没觉得烈,脑子却一晕,她闭了闭眼睛,努力稳定身形,不想被英白看出自己已醉。

    三天几乎没有吃饭,经不起烈酒挞伐。

    “走吧!”她挥手,“你要我信他,那么,你去接应他,把他带到我面前,我就信。”

    英白第一次出现犹豫。

    他也知道事态紧急,奇怪宫胤怎么还没到,但他确定,一定是宫胤遇见了麻烦。

    他确实很想去接应宫胤。

    “去吧。”景横波大笑,身影一闪,跃上前方一座竖向天的立柱。

    大殿连烧带塌,已经毁去大半,屋顶几乎全无,几根横梁几根立柱,孤零零地歪斜在一地断壁残垣之中,高处火势较小,但火舌依旧缠绕着那些柱子,缠缠绵绵地爬上来。

    “英白。”景横波立在那柱子上,居高临下对着凝视她的英白,“两年前,我来到大荒,那时候我还没遇见宫胤。那时候我还是凤来栖的头牌。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人生至今,最痛快的一段日子。”

    她仰起下巴,看向前方,废殿之下,亢龙军已经停了手,正用茫然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女王。

    到现在,普通士兵终于知道,他们化整为零赶了远路,抢了粮车,在这沉铁内部要剿杀的“叛匪”,竟然是女王。

    亢龙士兵知道自家主帅和女王的恩怨,大多数人也见过她,都知道去年帝歌逼宫之变,正是亢龙一手推动。用全营啸营,用七条人命的广场自尽,将放逐女王一事,推上高峰。

    那次事变,大多数士兵虽然算参与,但并没有眼见那年大雪纷飞下广场上女子苍白的颜容。心上的感触便也不强烈。然而此刻,面对大殿废墟,烈火升腾,废墟和烈火之上的红衣女子,看她衣袂飘拂于殿顶之上,身姿笔直而神情凄怆,他们忽然也觉得心底苍凉。

    他们是铁军,是皇家军队,是满载荣光,从来只为保家卫国而生的忠诚军队,如今,却为统帅私人恩怨,对这样一个并无过错的女子,一再相逼。

    那些劈出的刀剑,那些拼杀的呐喊,其实都早已失却正义的支撑。

    景横波却没有看他们,甚至也没看英白,只看着前方。

    “我曾有雄心壮志万千,但此刻我觉得我很无聊。我忽然想起当初我来的时候,以一舞,博得了在凤来栖生存的机会,那是我平生跳得最痛快的舞,再之后我做了女王,就再没有那样跳过。现在我想离开了,离开之前,我想再痛痛快快跳一回。”

    当初我曾痛痛快快地来,以一舞开启异世生活。

    最后我想痛痛快快再一舞,以此告别这人生浮华和虚妄。

    她一抬手,甩掉红色披风,里头是红色改良版长裙,贴身,勾勒一身起伏线条。

    长裙里还有紧身长裤,算适合作舞的衣裳。

    一股酒气上涌,冲得她心情激越脑中发晕,眼睛却越发的亮,亮过天星。

    英白被燃烧的火苗不断逼下,倒退中抬头看她,不得不越行越远。

    只剩下她,立在柱子顶端,俯瞰这巍巍王城,这静默天下。

    当初凤来栖以棍子做钢管,一舞动青楼;如今她以大殿废墟为舞台,以正殿梁柱为钢管,以万千兵甲为观众,这一舞,能动谁?

    如果想让他看见的那人没看见,那什么都无意义。

    扬手,踮足,起舞。

    刹那回旋。

    刹那深红裙摆旋开也如火焰,腾腾燃亮这夜空,她伸展开的双臂,拥有人世间最美好的姿态弧度,似一只涅槃的凤,在天尽头昂起头。

    底下的喧嚣纷扰渐止,众人昂头,屏息,目光灼灼。

    ……

    他在沉铁街道上狂奔。

    嫌马不够快,只将自己的身形扯成风。

    一生里沉静雍容,如山不动,他未有过如此奔跑,似夸父,在用生命逐日。

    ……

    她在殿柱顶端起伏纵跃,携了微醉的狂放,舞出这一生最烈的姿态。

    一字马大回旋,卷腰勾转转这人间烈焰人间风,身下的火是盛开的红莲,她是莲心里滚动的晶莹露珠,染了霞光的艳,在苍生的视野里灼灼。

    女子身姿的柔软,女子身姿的绝艳,女子久经锤炼的最美好曲线和韧度,成就一场舞的灿烂光华。

    飞跃的火苗,不及她灵动里的疯狂,诱惑中的颓废,发在激舞中散开,红色发带飞入火中化灰,那一霎黑发染墨了夜,星月在云层后为艳色而退避。

    ……

    前方宫门在望,他将力竭,速度却丝毫不减。守门的士兵只隐约看见白光一闪,未及喝问,便已经被踩着头颅而过,一瞬间头顶落下簌簌的雪花。

    ……

    她忽一个回旋,于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折腰而下如倒挂莲花,垂下的长发遇及火焰,嗤一声消失半截,万众惊呼,她却若无其事,在火焰之巅腾腾翻舞,似要将这一舞燃烧成灰,似要将自己在这样狂烈的舞中也燃烧成灰。

    深情总虚掷,心字已成灰。

    ……

    他闯入宫门,进宫之后反而速度更快,因为士兵都已经涌到后殿,去看那场火场中绝世之舞,就算被勒令留在原地的,也无心看守,都踮着脚看着那个方向的火。

    每个人眼神惋惜,为这世间美好事物,眼看就要从眼前永久逝去。

    惊天一唱,终成绝响。

    ……

    飞转粘缠,起伏勾沉,在翩翩的风中,她已经感觉到了火的热度,刚才还有距离的火焰,现在已经顺着梁柱爬了上来,四面的梁柱也已经起火,脚下的柱子也不如先前踏实有力,感觉随时会断裂。

    长发在无声无息化灰,很热,她一直调节着自己的明月心,保护着自己不被烟气熏死或者被烤死。

    但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再不走,她会葬身火海。

    一个探身,绕柱一周,她的红裙飞了起来,如一道华丽尾羽,绕火海红云而过。

    这火中的舞。

    这火中的告别之舞。

    脚下咔咔微响。

    她抬头,眼眸忽然一缩,看见一条人影,以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速度,电射而来。

    ……

    宫胤已经到了正殿之前。

    还没靠近,就能感觉到热浪扑面,一抬头看见这时候,她还在殿顶起舞。

    那一舞怪异又美艳,每个动作都极尽女子身体柔韧灵动之美,极尽女性天生诱惑,似一抹艳色红唇,将这天地所有懵懂和潜藏欲望唤醒,轻轻一勾,便销魂了人间。

    再在这大火映衬下,别生凄艳凄怆,惊心。

    他却根本无心欣赏,飞跃向黑压压的人头。有人已经看见他的到来,大喝:“何方来人!放箭!”

    他听而不闻,脚踩最外圈人头,高高飞起。

    箭矢如飞雨,扑出火场奔向他。

    几条人影扑出,是英白天弃等人,接下这无边箭雨。

    他看也不看,只向那火场方向。

    横波,我来了。

    你且住,看一看我——

    ……

    她睁大眸子,一支手臂犹自高抬,却忘记了下一个动作。

    然而下一瞬她的眼光就黯淡了。

    滚滚浓烟令她辨不清来人面目,但却可以大致看清那人衣着。深色衣裳,宽袍大袖,领口开得很低,露一抹平直锁骨,甚至还有半边胸膛……

    耶律祁。

    宫胤无论如何不会这样穿。

    绝望之后迸发希望,希望之后再绝望。这般滋味,最难熬。

    这一霎心灰若死,脚步一乱。

    咔嚓一声,头顶不远处斜斜的一截横梁,忽然断了,当头而下,堵住了她的去路。她要纵身闪开,又是咔地一声,已经烧得酥软的梁柱两半裂开,她脚下落空。

    烈焰逼人,酒气上涌,脚下没有凭借,浑身无力。

    她在万众惊呼声中坠落。

    身下就是火场。

    狂呼声如海啸。

    忽然一条人影,冲过高高人群,射入熊熊火场,撞上倾毁的横梁,踢开爆裂的立柱,一把抱住了她。

    然后。

    一同,坠入火中。

第一章 相认

    她在坠落。

    身周热浪灼天,长发几乎瞬间就化灰,她知道下一瞬她自己也要化灰化骨,在世上消失了无踪。

    明明没想这么窝囊的死的,不过跳一场舞,怎么跳成了这结果,她自己也想不通。

    一霎心中滚滚流过的,不是遗憾后悔,而是从前生到此世相遇种种,奇怪的是,那些痛苦记忆大多消失,似被这场火燃尽,似被这场舞舞尽,此刻眼前画面在火海中飞速过,却都是那些温暖、温馨、爱恋、扶持、记忆中美好的那些人的轻颦浅笑……

    “砰。”一声裂响,听在耳中如洪钟。

    接着又是砰砰两声,下一刻她身子一停,被一个身体紧紧抱住。

    熟悉的清凉冰雪气息,令她的身体顿时僵住。

    难道……

    泪水忽然涌出眼眶,没有理由。

    三日夜的等待,最后一舞的疯狂,最后一眼的绝望,坠落一刻她已经和过往告别,然后发现自己在他怀抱。

    可是……终究是迟了是吗……

    她记得身下熊熊火海,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立足的地方。

    他的身体如此清凉,这么久,他终于恢复了她熟悉的温度,不,比记忆中还凉上无数倍。

    在那样极致的冰冷下,她皮肤上的高温被迅速降低,身周发出无数细细的碎裂音,似乎有什么在迅速凝结又在迅速融化,循环往复,她感觉到身边的温度明显降了下来。

    火场前万军僵硬。

    人人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火场中那一幕奇景。

    烈焰之中,那人扑入火海,一开始火焰狂扑而上,但是瞬间,火焰一停,随即那人身上不断凝结雪色,刚凝便化,刚化便凝,在不断的循环中,火焰渐渐弱去,相拥的两人身周,现出一片火灭之后的焦黑,然后凝出一片霜色,那冰雪之色扩展出一片圆,以两人为圆心,在火场中不断向下,向下,直至延伸出一个透明的旋转的通道……

    “砰。”一声,那两人坠入烧毁的殿底,从众人视野中消失不见。

    ……

    “砰。”景横波和宫胤相拥着直撞而下,顺着立柱烧毁后留下的通道,最后重重落在滚烫的地面上。

    但他们并没能停下来,又是砰一声,身下什么东西塌陷,他们继续落,落下一层。

    天旋地转中他没有再以真力抵挡,只是用双臂紧紧揽住了她,始终将她护在怀中。

    景横波本就半醉,哪里经得起这样翻滚折腾,嘴一张就开始呕吐,她三天没吃什么东西,没什么食物可吐,吐的就是胃液酸水,她试图避开,不想吐到别人身上,他却紧紧按住她的头,任她一口口将秽物喷在自己衣上。

    她脑海中掠过一幕,也是醉酒,也曾将呕吐物溅他一身,那时他如今日一般,毫不避让,将她揽在怀中。

    她忽然眼中便盈了泪。

    从一开始到现在,变的到底是谁,到底什么可信,什么该质疑?

    若说爱,为什么风雪深宫里送来那一颗毒药。

    若说不爱,为什么一路变装随时扶持。

    若说爱,为什么非得她用这种方式逼自己入死角才肯现身。

    若说不爱。为什么又一路奔来满身风霜。

    若说爱,为什么让她一直等到绝望噬心。

    若说不爱,为什么甘心陪她身入火场。

    ……

    无论个爱或不爱的字眼从心头浮沉过,泪水刹那被热气烤干,她忽然觉得他身上凉气渐渐淡了。随即又觉得他抱住自己的双臂渐渐松了。

    她心中一惊,想着现在也算脱离危险了,这家伙不会又想跑了吧?那自己这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正巧这时,身后一个斜坡,眼看她就要滚下去,而他手臂松开,却像是要留在上一层。她急忙探臂扯住他,两人骨碌碌一阵斜斜滚落。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土阶梯硌得到处疼痛,好半晌之后她才停下,撞在土层之上,随即他又撞了上来,压得她哎哟一声,肚子里酸水险些再被挤出一发。

    她哼了一声,一把抓住他,二话不说先翻身骑了上去,双腿紧紧盘在他腰上,管什么道理礼教男女之防,她好不容易抓住他,怎么能容他再逃?

    很利索地从腰间抽出绳子,这绳子是她三天前就准备好的。三两下捆住他的腰,绳头栓着钩子,钩子钩在自己手腕的绳头上。

    吸取上次教训,不敢再用锁链,怕再次冻着出问题,也不敢栓在柱子等别的物体上,怕他不顾一切连柱子都扯走,干脆栓住自己——有种你走啊,拽我一起走。

    就这样还是不放心,伸指一点,指节叩在他下腹,锁住了他丹田真气。这是明月心心法中的一招,她练习了好久,才学了个半生不熟。

    他一动不动,任她摆布,似乎晕了,景横波感觉到他身子软绵绵的,身上一层虚汗,似乎脱力了。

    景横波才不信他,他已经很多次扮弱了,但一旦发作起来各种彪悍好吗?

    事情办完,她才吁一口长气,转头看看上方,隐约可见火光,可以看出这里是个地室,开关在上头某处地面,有个阶梯一直向下,因为比较深,也因为还有通风处,所以底下不热。

    上头有一处塌陷,能看见一点光线。地室内光线朦胧,她对这里有地室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大荒几乎所有的大户人家和宫殿都有地道地室,连她自己建造上元宫,都在属下们的劝说下,在几座殿宇里留了夹层和地道。

    底下最先开始起火,大概将原有的门户处烧软,再被他们高处落下的冲力一撞,直接塌了。

    火势一直未休,现在出去很危险,别人也进不来,就先在底下呆着吧。

    她转回头,一低眼看见他的衣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就是这见鬼的衣裳,险些要了她的命!没事打扮成耶律祁干嘛?

    衣裳上也沾了很多秽物,气味不好闻,她决定干脆扒了算了。

    扒了他,看他这么要面子的人,有没有胆量出去裸奔?

    想到这点她大悔,觉得上次仙桥谷茅屋逮他,一开始自己方向就错了,什么锁链什么闭穴,完全是多此一举,如果当初抓住他就把他扒光了,自己就不用这么辛苦来逼这一场,险些赔上小命了。

    她一抬手,嗤啦一声,外袍甩出。

    他似乎抬了抬手要挡,低低说了句什么,却语声模糊,她凑近去听,隐约是说不能?什么不能?别说得好像姐要强奸你好吗?

    我觉得能,就能!

    她恶狠狠地手一拨,把他横着的臂拨开,他的阻拦也根本没用力气,一拨便软软落在一边。

    景横波鄙视地撇撇嘴——装呗,心里不知道多想被扒呢!

    再一抬手,深衣也飞了。

    剩下亵衣,长衣长裤,她考虑了一下,这样造型他会出现在人群前吗?

    想想似乎还是不放心,她给他搞怕了。

    手指抓住亵衣领口,嗤啦又是一声,衣裳撕裂。

    却没能完全扯下,因为她看见了他的胸膛。

    看见他胸前那一线微红的痕迹,手指长,微微凸起。在一色玉般的底色上,鲜明。

    她顿住,盯着那线痕迹,只觉得刺眼。

    从产生怀疑开始,多少次她试图寻找这痕迹,谁知道他竟然把面具戴到胸口。

    她记得他般若雪原可以修补肌肤,令身体不留下任何痕迹,但这道伤口,不知道为何,却在他肌肤上铭记。

    她怔怔地盯着那痕迹,想起那夜的雪和这夜的火。这一路跌宕,多少言语在沉默中虚化,到今日,非得靠着伤痕才能应答吗?

    忍不住手指轻轻抚摸,指尖触及他胸膛不禁咦地一声——不凉了,甚至有点热。

    她想起他自伪装开始,就忽冷忽热的情况,正是这事儿,骗了她很久。她一直以为是他故意控制导致,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手指禁不住在他胸膛上摸索,果然,身体开始偏热,但却在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一处冰凉,极凉,她能感觉到那冰凉似乎深藏在体内,经久不化。

    她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照武学常理推断,那里可能是他储存冰雪真气的地方。就好比她储存真气的丹田。

    不是所有学武者,真气运转中心都在丹田。

    她记得上次戳了那里,导致差点出人命,心想这一定是他的命门,赶紧把手拿开。

    她这么在他胸膛上忙来忙去,忽略了自己不安分的柔软手指,对于男性的刺激,隐约听得他喉间细碎一声,似咕哝似呻吟,随即她手指便触及硬硬一点。

    她呆了呆,心想刚才怎么没发觉?他又哪里不对了,一低头就着隐约光线,却见眼底半幅肌肤如雪,一线锁骨似玉,雪玉般的肌肤上渗着微汗,黑暗中更加莹然生诱惑之光,而又有樱花之红,滟滟而生。

    她愕然,眼光下意识向下避,却又发现他腰线流畅紧束,乱七八糟的亵衣一直被褪到腰下,那等待蹂躏般的造型,让她鼻血险些喷了出来。

    她害怕自己真的喷鼻血到他胸膛,那就真的糗大了,急忙一手掩鼻一手抓起他分成两半的亵衣往他身上盖。

    朦胧中他却忽然发声,一声叹息悠长,随即他手一伸,拨开她乱摸的手,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脑,把她往自己胸膛上一捺。

    砰一声她鼻子撞上他胸膛,差点真的把鼻血撞了出来。

    她却顾不上擦鼻子,喜道:“你可算有反应了,快点回答我……唔!”

    她的唇被一双唇堵住。

    他按着她的后脑,把她紧紧压在自己身上,唇自动找上了她的唇,不必疑惑,不必犹豫,他千里远奔而来,只为这一刻奔入她的海洋。

    她的芳香之海,果然是世上最甜蜜最温暖的所在,是他记忆中永远无可替代的香气。多少变幻中行走的日子里,那些冷夜长风孤灯寒窗里,时光漫漫之长,就是靠这些美丽的回忆,将难熬的寂寞打发。到了最后,人生的苦不是苦,而甜也不是甜,只有心房中牡丹一朵,在蓬莱尽头摇曳,告诉他,为了她,要努力地活。

    这朵以他心血浇灌的牡丹,在今日已将长成,她亮出的刺闪着兵甲的寒光,她在血火尽头散发凛冽香气,引他扑入火中。

    火中,她的唇齿也是一蓬灼热的火,总能第一时间将他燃着,不知是他在颤抖,还是她在战栗,又或者都在无法自抑地激动哆嗦——别离太久,恨太久,爱太久,等待太久,似在无穷的追索中,已经将一生都渡过。

    相逢似简单又似太难,以至于这一霎两人都将一切纠结都先抛至一边,只放纵自己将久违的对方狠狠品尝。因为太激动,以至于两人的齿关在轻微碰撞,发出一连串细细的咔咔之声,最后他终于找准地方,撬开她齿关,冲撞入她的天地,她喉间发出低低咕哝之声,似乎犹有愤恨,嘴微微张开,似乎想狠狠咬下去,咬断这个内敛又霸道的男子的狂妄,然而张开唇的后果,是换他更加凶猛地挤入与品尝,她被撞得舌头都在发麻,只得由他攻城掠地,心中却不甘,手便在他身上乱摸,忽然触及他的小腹,柔软柔韧柔锦一团,光滑细腻又似有微微弹性,恰恰契合她掌心的宽度,她的手心覆上,忽然就不想离开,忽然就明白,哪怕这一路遇见无数英杰雄才,如群花竞妍,但她永远觉得他的温度最合适,他的身形最契合,他的香气最好闻,他的一切最令她贪恋。

    她爱的,从来都是他,从来都是本本真真的那个他。她的潜意识如此执着,以至于在恨着的时候,都不愿有所改变替代。

    哪怕这一路遇见无数的他,每个都有他的影子,但因为不是完整本真的他,她纵然有所疑惑心动,也不曾狗血地爱上“别人”。

    她景横波,永远是从现代穿越至异世的那个灵魂,她选择的那个人,永远是清清冷冷在她床上坐起,对她说“陛下,你可以逃三次”的那个宫胤。

    她逃得过山海遥迢,逃得过人间磨折,逃不过她给自己设下的心的藩篱。

    她心情汹涌又杂乱,手便很贱地在他腹上揉来搓去,仿若此刻同样被揉来搓去的心,却忘记那位置离某些要害也很近,隐约听他一声闷哼,随即那近乎凶狠的吻,忽然便转向温柔细密,辗转吸吮,翻覆进退,舌尖不断细细扫过她的唇齿,一波波似最甜美的浪潮,她在那般的凶猛中用尽力气蹂躏他,却在这样的温柔中浑身发软,隐约听见他喉间的声音,也细碎温柔,近乎销魂,她只是这样听着,便觉得好听得浑身发软,发热,发湿……

    她忽然也起了喘息,双臂不由自主更紧地箍住了他,他只觉得她的双臂似世上最柔软的锦罗藤,他愿被这样束缚一生,却又更想将她束缚在自己怀中,正如他想看她在天际高飞,却又不舍她飞出自己的视线。纷繁矛盾的心情,让他心底也难得起了燥意,只觉得压住她吻自己固然是好的,但还不够,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腰上有绳索和她绑在一起,这一翻绳子变短,她和他都觉得紧勒,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血液的沸腾,细胞的欢呼,青春肉体的躁动……景横波感受着身上躯体清逸又浓郁的男子气息,感觉到他的欲望和自己的欲望在刹那重叠,这一刻谁也不想讲话,无需解释和回答,只想将积淀了太久的情绪释放,在彼此的身体之上。

    这一霎她心中恍惚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一些岛国大片,其中似乎便有束缚助兴的法子……老天原谅她不是故意的。

    他在喘息,呼吸热热地喷在她脖颈间,她能感觉到那喘息频率过快,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涌起不安。想着他一路疾奔,精疲力尽,这时候如果来上一场,真的妥当吗……

    这么一想时,忽然又惊觉——为什么想着他妥当不妥当,不想着自己愿意不愿意?自己心中不是还有恨还有疑问吗?怎么就愿意这么轻率地给了?是不是有点贱?

    或许是正常生理反应,或许这段日子他的影子从未从心头淡去,日日疑惑中日日加深,此刻身体告诉她她想要,心理却告诉她似乎这还不是时候。

    他的肌肤更加烫了,似一匹被火烘过的光滑的绸缎,游弋在她身上,那些温润软腻的磨蹭,颤抖的呼吸和抚摸,足以点燃所有相爱的青年的理智,此刻空气是热的,土地是热的,连拂面的呼吸都是灼热温柔的,血管里血液在沸腾,每片肌肤都在呼唤,呼唤着亲昵的靠近,彻底的袒露,和凶猛的深入。

    她忽然觉得危险,只觉得绳子似乎勒得太紧,而他又太激动,就着昏暗的光线,能看见他脖颈绷起,感觉到呼吸过急。他的上身微微仰起,她无法得知他的心跳,但自己的心,已经奔马般跳起来。

    这么久,她已经养成了对危险的直觉,霍然一个翻身,再次将他压在身下,绳子又放开了,两人都一颤,她身子发软,无法控制地趴在他胸膛上,又感觉到那一丝渗骨的冰凉,比刚才更凉。感觉到他身子忽然一软,比先前更无力地软在地上。

    那种紧绷的紧张稍稍放松,她的心也稍稍安了,体内的燥火却没能消解,她昏昏乱乱地下意识伸手向下……他却忽然抓住她的手。

    “横波……”他似乎很疲倦,声音很低,带着鼻音,因此听来却更加低沉诱惑,“别动了……我不想现在……”

    她顿时气往上冲——说得好像姐想强奸你一样!明明是你先动手!先挑逗!

    愤怒之后是沮丧——怎么回事?别的先不论,就从生理上来说,姐真的这么没有魅力吗?每次关键时刻都是他叫停,不都是该女人矫情吗……

    沮丧之后又是愤怒——对,旧账还没算,有现在给他的道理吗?把事情说清楚再说!

    她唰一下抽手,自己都鄙视自己,很想扇自己一巴掌,却又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咬牙扼住他的脖子,“告诉我,为什么!”心想他千万不要一开口就是没有为什么,不然她一定会发疯的。

    他一动不动,微微闭着眼睛,咽喉被扼住,声音听起来更加低沉,也因此更加诱惑。

    “没有为什么。”

    景横波如同被针扎了的猫,唰一下坐直身。

    “再见。”她没了刚才的激动,冷淡地道,“这话我只说一次。下次再见,你我就是生死之敌。”

    “景横波!”他一伸手拽住她,声音急迫,近乎严厉。

    她狠狠甩掉他的手,“滚!”爬起身来,却忘记两人是用绳索连着的,她一起身,他也跟着被半拽起,眼看他腰上一道绳索深深勒入肉中,他却一声不吭。

    她看着,心中微痛,痛过之后却是更蓬勃的怒火。

    他到底要干什么!

    自虐?

    爱自虐自己到无人的地方尽管虐去,不要来牵连她折腾她玩弄她!

    她就一颗心,经不起这样一天天一月月地磨。

    “宫胤!”忍无可忍,她爆发了,坐在宫胤身上,指着他鼻子。

    “世上有你这种神经病吗?骗我,负我,逐我,再跟我,护我,耍我!要分手又跟着,要决裂又护着,要天涯不见又不肯离开,你犯的是哪门子失心疯?还是把我当成了好玩的玩具,试我的承受力忍耐度和弹性?有什么不能明说?有什么不可以解释?有天大的苦衷要你这样精分?你要精分你自己对着镜子分,不要来撕裂我,不要来撕裂我!”

    手在腿上一抹,一枚匕首寒光一闪,她去割绳索。

    既然这样他还不肯说,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若他坚持撕裂她,她就先撕裂他。今日割断这绳索,出得这地窖,她和他,就真的分道扬镳了。

    从今以后他不能再出现在她身边,因为她再也不会被他蒙蔽。

    他手指伸过来,又要阻止,她被气笑了,冷笑一声理也不理,他却也不让,嚓一声锋利的匕首切上他手指,顿时鲜血横流。

    那血却似火点燃了她的眼眸——苦肉计,又来苦肉计!

    以为苦肉计就能让她放弃吗?

    想来苦肉计?那就来点更狠的啊!

    她匕首向下一指,已经越过他手指,抵在他小腹上。

    冰冷的刀尖,压着要害,他睁开眼睛看她,目光澄明。

    “苦肉计是吗?来啊,来啊。”她狞狠地道,“不答我,不解释,那么我就只能记仇不记恩。你还是我的仇人,你背叛了我,险些毒杀了我,那么现在,我要废了你,是不是也天经地义?”

    他躺着,眼神冰晶般清清亮亮,一眨不眨地凝注着她,似乎只想这么抓紧时间一瞬不错过地看着她,多看几眼也好,至于她说什么,先不管。

    这种内含钢铁的软棉花态度,让她无可奈何,心中气苦,手中忍不住用力,刀尖微微入肉,沁一丝血迹。

    她正有点手软,他却忽然道:“如果这样能让你解气,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说完便突然起身。

    刀抵在他下腹上,这一起身刀就会入腹,她惊得赶紧手一撒。刀顺着他腰线滑落,当啷一声坠地。

    “你疯了。”她怒道,“你不知道这一刀入腹,你就一辈子做不了男人了!”

    “我知道。”他清清淡淡一笑,居然又躺了下去,“反正不能睡想睡的那个人,废了也无所谓。”

    景横波“呃”地一声,不能置信地看他,不敢相信这样粗鲁的话,居然是从清淡高贵的宫胤口中出来的。

    想睡的那个人,谁?

    当然知道是自己,想骂,却根本没有理由骂——人家又没明说是你,你用得着这么自作多情赶着认吗?

    心似被油煎般难受,被他这种软性不合作态度揉搓得五内俱焚又无可奈何,杀不得伤不了威胁没用,她只得跪坐在一边,抓着匕首对地上狠戳。戳得地面乱七八糟都是洞,像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宫胤微微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微有歉意。

    不是矫情,也不是故意要折腾她,被逼问是他下来之前便有的认识,但关键是怎么回答。

    如果她一逼一问,他就答,回答得太容易,她还是会怀疑。

    必须要她千辛万苦折腾出的答案,她才会认为真的逼出了真相。

    景横波忽然哎哟一声,伸手握住了手指。

    乱戳一通,无意中误伤手指。

    握住手指,下意识一抬头,正看见宫胤投过来的眼光,明显紧张。

    她撞上那目光,心中豁然开朗。

    真是傻了,怎么就忘了对付他的最好办法。之前不就是用这个法子才能逼他正面现身的嘛!

    他不怕死不怕伤,威胁无用。但她的苦肉计呢?

    冷笑一声,她一翻手,匕首对准了自己心口。

    宫胤目光一紧。

    “宫胤。”景横波冷冷道,“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是人,有血有肉有心。我受了你宫门相逼喂毒,我在帝歌失了最好的朋友,我在城头被所有人逼迫,我到最后被你们逐到玳瑁。我便犯有天大的错,这些罪也该够抵了。我没有道理再承受你们来回折腾,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快要发疯。我不该再为你的占有欲和自私买单,走每一步都被人在暗中窥视。宫胤,你如果是因为不放心我,我承诺永远离开,不涉大荒皇权;如果你是因为……”她冷笑一声,“因为你变态的所谓爱情,我在此拒绝。”

    他似乎一震,半晌轻轻道:“横波,我想,你是爱我的。”

    “曾经爱过,”她并不掩饰,“也许现在还在爱。我不会因为赌气抹杀感情。但我不要不纯粹的感情,不要充满疑惑的感情,不要步步犹豫不定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太纠缠太伤人,人生能有多少心力和光阴,去抵抗这样漫长磨心的伤害。和这样无法确定的感情相比,我更爱自由,爱做我自己,爱身为景横波,可以自己下决定的每一个日子。”

    “我想要你抵达的,正是这样的日子。”他微微闭上眼睛。

    “是吗?”景横波紧跟不放,“那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们自己,一个机会。”

    他沉默着。

    “我以死相逼,都换不来你一句真话吗?你真要这样耍我到底,让我到死都揣着谜团进黄土吗?”她愤恨而悲凉地道,“宫胤,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要遇见你?”

    他身子微微轻颤,她似见他发间雪光一闪,转瞬不见。

    “上辈子无法回头,这辈子无法掌控,但我还可以选择下辈子,”她咬牙笑道,“只求下辈子,不遇见你。”

    匕首往胸口插落。

    ------题外话------

    1、卷名释义:我本无心,因你多情。

    2、昨儿为了整体效果没要票,也觉得保不准相见了说相认才给,相认了说扑倒才给,扑倒了说生娃才给……

    3、每本书真正能让读者深深记住的大高潮都是有限的,必须要足够的铺垫和合适的大场景才能成就。草草提前,会留下永久遗憾。

    故事在你们眼中,全局在我心中。从无故意拖字数的打算,因为我只想早早结束。但我不能虎头蛇尾,不能草草敷衍,不能沉不住气,不能因为各种声音就改动布局,动一发而牵全身,后文根本无法继续。

    这段高潮,其实没任何灌水,只是你们心急而已。

    回头连起来再看,情绪积累,场景递进,才能达到效果。

    所以,真心希望女帝以最完美的姿态云散光收的读者们,请静心敛气,相信我,成全她。

    在此先谢过。

第二章 先给我抱抱

    他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匕首被他撞开,在他肩头划开长长一道血痕,落地。

    砰一声,两人又抱着倒地,他的肩撞在墙上,闷哼一声。

    景横波倒怔住了,她原以为宫胤会高大上地一弹指打掉她匕首,以他的武功来说这真是小事。哪怕被锁掉真气,也该有基本的能力。谁知道他和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一样,用身子来撞飞她匕首,此刻抱住他她才发觉,他身子还是那么虚软,整个人还在发颤,抬起的手毫无力气,他是真的,一点真力都不剩了。

    她心中一片混乱,手掌下意识按住他流血的肩头,掌心粘腻濡湿,心则一半在烈火中一半在深水中,不知该从何处打捞。

    他千里远奔,为救她,一身高深武功,竟至脱力。该说这是深情,可为何连一个简单答案都不给她?他难道不知道他越这样,她的心就越在火上烤,无从解脱吗?

    手指无意中抚着伤痕边,还有一处小小痕迹,似乎便是那日咬痕,也留了下来,她摸着那咬痕,眼泪忽然哗啦啦落下来。

    “你是要我疑问到死吗……”她哽咽着,不去动他肩上的伤口,只能掐那道已经愈合的咬痕,“你是存心要折磨我一辈子吗……”

    热泪落在咬痕上,微微凹陷的肌肤上,盈了水光的亮,他侧过脸,凝视着她水汽朦胧的脸,怜惜地拂开她被泪水濡湿的额前乱发。

    他不怕她骂,不怕她杀,不怕她一脸决绝说狠话,只要她还活力四射打打杀杀,她就还是景横波,心气不灭。

    他却真真最怕她哭。

    怕她这样在他怀中,心灰若死地哭。

    怕她因此再做不了她自己。

    怕她当真心灰意冷,连努力走下去的勇气都丧失。

    也怕自己,在这样的摧心感受中,一针激射,在她面前死去。

    那就这样吧。

    “好,我说,”他伸手来揽她。

    她傲娇地扭身一让,不想给他占便宜,却又怕傲娇太过,好不容易他肯开口又要变卦,只得别别扭扭任他揽着,用下巴对着他。

    宫胤忽然觉得折腾折腾她挺有意思的,还有福利,可惜总是舍不得。

    看她那哭哭啼啼样子,他无奈叹息一声,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也该猜得出来,当初,我有苦衷。”

    景横波顿时不哭了,把眼泪在他肩上擦擦,立即问:“什么苦衷?可别说是帝歌那些人。他们算老几,都不够我一口吃的。”

    他就喜欢看她这咄咄逼人骄狂嘚瑟样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道:“当然不是。当初逐你出宫,算是顺势而为。”

    “因为我在帝歌,树敌太多,步步陷阱,还得罪了亢龙,根本无法培植自身势力?”这么久,她也想了很多。

    他赞许地点点头,“历代转世女王,不是没有想掌握政权的,但最终无一人成功,就是因为大荒的政治格局设置,根本就是为了困死掌权者的。你如果在那样四面楚歌的环境下继续留着,迟早会被他们磨死。”

    “你不能帮我吗?”她冷笑,“我们携手对敌,不能吗?”

    这是个关键问题。不是不能,是不能永远能。他背负太重,时间太少,如果强硬扶她上位,他在位时她自然安全,但他一旦逝去,谁来护她周全?

    在帝歌,穷尽一辈子,她都很难获得势力,没有势力的她,再没有了他,要怎么安安稳稳活下去?

    不破不立,忍痛放她自由,在更博大天地,长出羽翼,直至可以翱翔于大荒大地。

    “你要我和全朝廷对抗,做光杆国师?”但他不能说,只能这样反问她。

    她立即哑了嘴,哼哼两声,心里却不满意——不都说真爱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吗?果然都是骗人的,哼,还是江山为重啊。

    有点不舒服,但还是觉得可以理解。她知道宫胤由白衣之身,一步步踏上至高位的艰难。她没为他做什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抛却一切?

    “你生气了?”他却很敏锐,“怪我没为你勇敢站出来?”

    “我没那么公主病。凭什么要你为我那样牺牲?再说你对抗全朝,没了属下没了权柄,那些人岂不是更猖狂,到时候我又有什么好下场?我还不至于那么脑残。”她挥挥手,自己便把那一点点不舒服给挥掉了。

    宫胤不说话,乌黑的眸瞳微微湿润,凝视着她灿然有光。

    就知道她骨子里,温暖而博大。

    其实他愿意为她抛江山,愿意为她和全朝廷对抗,其实他还有隐藏的理由不能说,他已经做好承受怨怼的心理准备,然而她永远让他觉得,这半生孤独,蓦然回首的那一刻,没有爱错人。

    心中万千谢意感激,没有出口,他只是更紧抱住她。

    “但我还有问题,”她却在挣扎,“毒药。”

    这是她心头的刺,一想起便笼罩大片阴影,必须早早拔去。

    他垂下眼睫,半晌道:“我给你的药,是回转丹。固本培元之用。”

    那就不是毒药。她心中这事已经琢磨很久,脸色慢慢苍白了,“所以,其实,翠姐给我的,才是毒药。”

    他点点头,“你先偷偷吃了翠姐的药,然后才服了我的药,我的药不是解药,所以你毒发了。”

    翠姐不可能给她毒药的,她此刻终于明白,当时自己忽略了至关重要一件事。

    翠姐的药,哪来的?

    她在那时候,已经挨了一刀,根本没可能去抢解药,这药,一定是有人送她手上,骗她说是解药。用的办法还一定很巧妙,所以翠姐当真了,用命,把这毒药,宝贝似送她手上。

    好深的心机。

    “明城。”她咬牙,一字字说得深深。

    宫胤没有说话。当初虽然掌控全局,大多反应都在算中,但终究最后出现了变数。细微小错酿成大恨,他不是不愤怒的,但想着这样能让景横波更决绝,和他的最终目的殊途同归。他不忍心,做不到,最后有人促成,也便不必再解释了。

    只是不解释,不代表不报复,那些一笔笔积攒下的帐,终究是要还的。

    她的心思却还在整个事件上,三日三夜,早已想得透彻,只待求证,“帝歌逼宫事件,你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你早就准备好了,在出事后,扮成老太监送我出城。包括后来的城门搜查,逐出耶律祁,其实都是你的意思。”

    “我后来,因为某些变故,没能完全照顾到你。派出去保护你的护卫,又失去了你的踪迹,以至于你后来在帝歌城内,受了些磨难。”他慢慢道,“你有理由怪我的。”

    景横波凝视着他,目光慢慢落向他胸口,那“某些变故”是什么,他不说,她猜得到。

    当时他受她当胸一刀,然后她闪身入广场下地道,他换装太监下地道相护,时间那么短,伤口根本没来得及好好处理,然后又是背着她,又是入水,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送走她后,肯定是晕迷了。所以才导致无法再继续追踪她的下落,出现了一段保护空白。

    因为没有及时以般若雪疗伤,他才留下了伤痕。

    “我要怪你,也不是怪你这件事。”景横波怅然地道,“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放逐我,却又不放心,一直追出。襄国,斩羽部,七峰镇,玳瑁,你都在。这些都是你早早计划好的。所以甚至你早早铺垫好了穆先生这个身份。宫胤,宫胤,你这是对我用情至深吗?可是你若真爱我,为什么记不得我的话?为什么记不得那天静庭红枫之下,我们和铁星泽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我们说过的话?”

    宫胤轻轻抚摸着她额头的乱发——如何不记得?如何敢不记得?她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在他心版上,拿硝烟熏过,拿鲜血洗过。

    双目相对,那日红枫下,似玩笑似誓言的对话,在彼此心头流过。

    “我只愿她在这世道安好,平静或者轰轰烈烈生存。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一条路可以供她一人行走,我会选择送她走上。如果那条路需要以所有人尸首来垫,可以从我开始。”

    “别那样。她未必就是你以为的弱者……有时候你放手,她或许比你想象得更坚强有力。所以千万别轻易说拿尸首来垫,或许她自己就能开辟一条路,或许她只愿和相爱的人普通过一生,或许在她看来,失去你才是最不想看见的。为所爱的人珍惜自己,才是每个相爱的人应该做的。”

    地室温暖,他的掌心却在此刻生凉。

    要如何告诉她,有些事不能放手,有些敌人还未浮出水面,眼睛看见的,并不是最可怕的。出刀捅着的,并不是最凶煞的。

    相伴一路,他早知她思想和常人不同。无视礼教束缚,一心向往尊重和自由。自己的做法,最不能令她接受的,就是不够尊重吧。

    不问她的意见,不问她到底要不要、想不想,一意孤行代她做了决定,掌控她的人生。

    不。不是这样的。

    他比谁都更渴望看见她展开双翅,在天高飞。

    他比谁都更渴望和她一起,自由普通地过一生。

    可是当她已经展露才华,想要再普通过一生,已经不再可能。

    他知她不会丢弃他,她和他命运由天相系,那么就必须彼此都更加强大,随时与天命搏杀。

    留在帝歌没有出路,而不给她凌厉一刀,她那懒惰粘缠性子,绝不肯主动离开他。

    她又那么爱自由。

    四面危机,群敌环伺,不强大,哪来自由?

    当那日他求婚,问她是否愿意隐瞒身份,默默做他的妻的时候,她的回答,让他终于下定决心。

    哪怕痛,先给你自由,和更广阔的出路。

    他肩负重任,家族血脉反噬,似一道巨大铁索,锁住他一生的幸福。大夫断言,他难活过三十岁,所以他多少年清心寡欲,从未有家室之念。

    他不想害了任何好女子。

    然而忍不住啊,忍不住要爱她。

    无论是留她在帝歌,并肩对敌;还是和她抛下一切,逍遥山林。最后她要面对的,都是早逝的爱人,孤凉的一生。

    只有她靠自己搏来基业、拓开眼界、拥有疆域、身边拥卫了越来越多的人,身负更多责任,她才会更多牵挂,更多人生乐趣,更多存在的意义,才不会因为失去他,便失去人生全部色彩,从此在灰色天地里静数白发。

    如果她拥有很多后,不再爱他,因此遇见更好的人,她的一生,才能活得更饱满幸福。

    他愿她的世界只有他,他不能让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这万千矛盾心事,怎么回答。

    “你若爱我,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方式决绝?你就不怕我伤心欲绝,一死了之吗?你就不怕我从此丧失爱的能力,一辈子行尸走肉吗?”她问。

    “是我不好。”最终他只是道歉,“是我不够信任你,我觉得那情境,你留在帝歌太危险,又怕自己不能好好保护你,也知道你不肯自己走,只好逼你走。”

    她盯着他,总觉得这理由虽然说得通,但似乎还有什么要紧的没说出来。

    她不认为以他的能力,当时的情境,真的没有办法解决,非得送走她。哪怕亢龙不安分,他还有玉照龙骑,还有蛛网蜂刺,他根本不会把所有要紧势力交托给别人,成孤漠不会是他对手,谁都不会是他对手。

    他完全可以先控制那群怕死的,暂时安抚亢龙,然后和她慢慢收拾掉那群人。

    收拾掉那群人,慢慢换血,有他一直扶持,她还怕没有势力吗?所谓帝歌格局被动难破,那也要看是谁掌握大权,她不信他不能。

    而且那句“又怕自己不能好好保护你”,实在不像是他说的话。

    她可以理解他的难处,但她不喜欢到了现在,他还隐瞒她。

    “我觉得,”她缓缓道,“你好像没全部说实话。”

    他心中苦笑。培养她成长的后果之一,就是越来越难搪塞她。

    “这个时候,我有何必要再骗你?”

    “韦小宝说,撒谎,七分真三分假最难分辨。你那三分假,在哪里?”

    他却问:“韦小宝是谁?”

    景横波气结。

    “你如果用这个理由回答我。”她冷冷推开他,“那我就有理由不原谅你——我最讨厌不尊重我本人意志,一意孤行代我做人生决定,以为我好的理由,对我肆意伤害的人!”

    他却扯着她衣袖,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将我扮过的那许多角色,都理清楚的?”

    “早就开始怀疑,但在你演穆先生的时候,因为出现了两个穆先生,我一时混乱,又曾推翻了怀疑。”她哼一声,“当然,看见大殿里那些衣物面具,再不全部理出来,我的智商也就和猪一样了。”

    “大殿里的东西?”他声音却有疑问。

    她顿时停住,心中想到这才是关键,也暂时忘记生气,急忙道:“就这殿里,放着你用过的很多改装衣物。我先是看见一条像你的人影进大殿,就追了进去,然后看见这些东西,顿时将那些事都串了起来。也正因为这些东西,我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沉铁王宫等到你,问个明白。”

    宫胤的眼色慢慢冰冷,半晌慢慢道:“我用过的所有改装物品,事后都已经毁去。”

    景横波顿住,扭头看他,两人目光都似在瞬间冻结。

    细思极恐。

    如果这一路,都在他人目光之下……

    “不可能!”宫胤猜到她的想法,断然道,“没人有这能力。”

    “那就是事后拼凑猜测。”她想了想,“或者你身边有内奸,或者我身边有人有问题,或者我们两边都有人有问题。将各种线索综合,得出了这一路的脉络。”

    宫胤默然,眼神闪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景横波看他神情并不是很紧张,心中没来由也稍稍一安,忽然想到一事,唏嘘道:“我一直觉得,有个人在和我作对。从我进帝歌就开始了,赵士值府里,和最后那件官员遇害事件,明显都是有人背后作祟……”

    她又想起当初帝歌逼宫事件中,出宫时,遇见一人埋伏在暗中箭射她,又有人出矛挡箭的事,和宫胤说了。

    “出箭者,自然是背后暗害者。”宫胤淡淡道,“至于出矛救你的,你该猜得到是谁派来的。”

    景横波顿时明白,果然是耶律祁。

    她顿时心生恼意——这些男人个个都是蛇精病!一边害着你一边护着你,口口声声说爱着你还不妨碍他们快准狠地虐你,姐是正常人,玩不来这个调调!

    “都是一群蛇精病!”她一眼看见旁边扔着宫胤的衣裳,仔细看果然是耶律祁的,更加生气,“衣服换来换去的干什么?差点害死我!”

    宫胤的注意力再次出现偏差,“你怎么对耶律祁的衣裳这么熟悉?”

    “要你管?”景横波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他在吃醋?这个时候他还有脸吃醋?

    她此时才发现两人居然还是相拥造型,居然这造型搂着说了这许多话,还煞有介事地讨论阴谋阳谋,自己是不是也有病?习惯了他的身体和气息,下意识贪恋?

    越想越生气,伸手抓过那衣裳,团成一团,往他脸上一扔,“滚开。”

    他偏头让过,神情嫌弃,景横波才注意到那衣裳满是灰尘,还隐有血迹。这么久她就没见宫胤把衣裳穿这么脏过,心中又是一叹,正想问他怎么会穿耶律祁衣裳,忽听他喃喃道:“这是她自己脱下来的,不是我脱的,应该不会应誓吧……”

    景横波一听那个“她自己脱”,怎么听怎么刺耳,一翻身将他压过,怒道:“少给我自恋,我说过我对你已经没有……”

    “我对你有……”他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躺在地上伸臂将她搂住,“横波……要气我,恨我,都随你,先给我抱抱……”

    她想骂,想挣扎,想立即爬起走开顺便给他一个大脚印子,然而听见那句“抱抱”,她忽然就湿了眼眶。

    手臂忽然也软了,软成两根绸,也不知是要缠住他,还是被他缠绕。

    黑暗的地下有低低的喘息,她与他满身汗水的拥抱,或者这拥抱近于纠缠,彼此肌肤都泛着莹莹的光。

    心中犹有疑惑未解,犹有怨恨未平,然而思念和爱那么汹涌那么深浓,是决堤的河水,将冷硬的心防冲了个七零八落,一时间那些烦扰怨恨顺水去,不想追及不想理会,只想着这一刻似乎等了太久,他的真实气息离别太久,他清冷呼吸拂动耳边鬓发的感觉陌生太久,他分外契合自己的胸膛,空旷了太久……

    她不得不承认,她就是贪恋,她就是留连,她就是走过万千风景,一回头也总只看见那一株雪中高岭之花。哪怕跋涉过天涯,天涯的每个脚印,都写着他。

    也罢,就将旧事先搁一边,让这刻黑暗,遮掩了彼此心事烦扰。也许出了这地室,又要面对那许多难解的恩怨,一到人前,就会有更多的阴谋阳谋。人生烦恼无穷住,且尽此刻。

    丢下心事,顿时感觉到他的肌肤和气息,他本就给她扒了个七七八八,此刻暗室肌肤生光,玉骨透香。他似一尊玉像,在暗处愈亮,只是一个安静的轮廓,忽然便让人明白,沉静也是一种风情,美本身就是诱惑。

    她忽然就想起去年夜入他寝殿,看见的风情万种透明睡衣版宫胤。顿时感叹自己现在果真历练出来了,想当初一见宫胤那造型,顿时色授魂与,什么都忘记了,现在压着半裸的宫胤在地上,居然认认真真谈了半天人生理想和血淋淋的阴谋,真是了不起。

    两人还用绳索绑着,各种不自在,她想着现在捆着也无意义,伸手去解绳索,黑暗中也不知道碰到他哪里,只听得他一声抽气,喃喃道:“我就只剩条裤子了……”

    景横波立即缩手,顿了顿,反击,“就算脱光你,你敢动我一毛?”

    “是不能。”他道,“因为你锁住了我,要么解开试试?”

    他这么一说,她反而更加不好解开他真气了,不然倒显得她急着被试试一样。

    她心里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懊恼,在那发呆。

    宫胤在心底轻轻叹息。

    还得感谢她闭住了他的真气,让他有了个不起身被欺负的借口。其实他已经脱力,就算她不锁,他也根本起不来,这样锁了也好,省得她怀疑他的身体状况。

    景横波发了半天呆,慢慢解绳索,又想着要不要给他把衣服穿好,这样看着摸着的,惩罚的好像不是他是她自己,她快流鼻血了……

    他忽然伸手,给她拉了拉有点低的领口,顺手把一缕落在胸襟内的长发,给捋了出去。

    手势很快,她只觉得胸上一痒,又觉得他的手指,似乎碰到了自己的某处要紧的,而且觉得这手指运动的轨迹似乎有点不大对,好像完全可以避免?

    “你做什么?”她横眉竖目。

    “动你一毛。”他无辜地举了举手指,指间一根长发,他道,“你该保养头发了,好像有点分叉。”

    景横波听着觉得各种雷,这个清冷高傲的家伙,平常也很正常,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关心的角度各种诡异?

    说到头发,忽然就想起那年春光里,他为她洗头发的事情,那是她和他最为情浓的一段时期,那时她不知危机逼近,不晓敌人窥伺,全心全意爱着他,因此觉得春光最浓,春花最美,他手势世间最轻柔,自己人生最完美。

    一低头看见他粼粼眼神,似乎也倒映一天春光,他一定也是想起了那一日,那一日春花紫罗藤架下,他曾为她将手洗麻。

    她唇角微翘,然而眼神却微凉。

    往昔真的可以重回吗?

    那些最美好的回忆,是因为当时心境如琉璃不知人间苦,到如今风霜都历遍,便将同样场景重来,真的还能有当初那份最纯粹的心情吗?

    她笑一笑,伸手取过那发,一弹指,黑发没入黑暗不见。

    他的手慢慢垂下,却没有说什么。

    她心中犹有症结,并没有全部原谅他。

    没有关系。她越发坚持有原则,不再天真烂漫,不再轻易为感情所动,他该为她高兴才是。

    景横波默然半晌,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一直不穿上衣服,一直不起身?

    他可不是个暴露狂。

    “喂你……”她伸手要拉他,手指无意中拂过他胸前,忽然感觉寒气逼人,她一惊,正要探查个究竟,忽然外头似乎轰然一声,地面一阵震动,上头哗啦啦一阵响,什么东西塌下,顿时将最后一丝光线堵死。

    “烧塌了?”她看向上方,有点担心等下出不去。

    “不止。”宫胤道,“似乎远处还有大动。”

    “燕杀军来了吧。”景横波翘起唇角,眼神流动一分得意,“他们总是这样,到哪都要搞出最大阵仗。”

    他疲倦地笑一笑,燕杀军。

    他其实早该想到,但却一直到沉铁城关之前才想起她的后手,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景横波大胆却不轻狂,绝不会为一己私欲,置他人性命于不顾,燕杀,是她早就安排好的后手。万一他真没赶来,还有一个彪悍的燕杀。

    而且她算好了时辰,让燕杀来得稍迟一步,就在亢龙步步紧逼,横戟军彻底投降之后。那时候成孤漠看大功告成,一定心事落定警惕放松,这时候燕杀军冲城,从背后逼向成孤漠,而她属下那些投降的人,一定也会再次反水,前后夹击,正好将成孤漠包了饺子。

    她身入王城,引成孤漠包她饺子,等成孤漠成了馅,再将他反包。

    这本就是一石三鸟之计。利用沉铁之变,奔赴沉铁,将战场转移到沉铁,以免自己刚刚建立的基业受损,百姓遭殃。

    然后以此绝境,引出宫胤。

    就算引不出宫胤,还可以诈降,以燕杀里应外合,灭了成孤漠。

    成孤漠潜来玳瑁,必定要对她来一场战争,与其在玳瑁自己地盘上,被成孤漠、上元军、十五帮围攻厮杀,不如远引成孤漠到沉铁决战,可以将战损降到最低。

    这一路,宫胤也把这些事想了个清楚,此刻不觉气恼只觉安慰。

    或者,他真的可以放下心了。

    她本聪慧,只是懒得动脑,如今久经锤炼,已经完全焕发光彩,超越常人。

    有那么瞬间,他想把九重天门的事情告诉她,却在开口的一霎,停住。

    不,不能。

    她一旦知道九重天门的内幕,她就一定能查出他的真实状况,到时候,以她的性子,会发疯。

    “燕杀来了……”她此刻心事放下,忽觉疲倦万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后遗症,终于在尘埃落定的此刻发作,她顿时眼眸深垂,口齿绵软,“……我也可以放心了……”

    他伸过臂,轻轻揽住了她,“那我们来睡一睡。”

    这话她已经听不清楚,心里有抗拒,却抗不过体力的极度疲倦,脑子里已经模糊一团,下意识便向他怀里拱一拱,找个最合适最舒服的窝,眼一闭,瞬间进入梦乡。

    看她睡了,他才吁出一口长气,刹那四肢颤抖,全身狂涌一阵冷汗。

    忍了很久,生怕被她发现不妥,此刻他才能把手按在墙上,嚓一声,半墙凝冰雪。

    他不敢任冰雪覆满身,怕影响她睡眠,好容易把乱窜的气息导了出去,噗一声喷一口淤血。

    自从冻住了那根针,后遗症便是内伤永不愈,每日要导出淤血。他一直等到她睡去才敢喷出这一口。

    他还不忘记扒了扒地上的土,把血盖住,生怕等会她醒来,会嗅见血腥味或看见痕迹。

    做完这一切,更深重的疲倦袭来,他也再无力气,随便扒拉着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抱住了她。

    两人就这么相拥着,盖着衣服,在这火场地下泥地上,睡了。

    ……

    ------题外话------

    月底啦,掏兜啦,有票不扔作废啦,月月我都这么喊啦,月月都有人哭喊说忘记啦,你们天生都是磨人的小妖精啊!

第三章 留下还是离开

    火场外,又是一番景象。

    大火未休,谁也不能接近,众人一开始还等着宫胤抱着景横波出来。都觉得以两人之能,这火再大都不算什么,就算宫胤脱力,景横波还有瞬移。

    然而越等越紧张,越等越绝望。这么大的火,这么长时间不出来,骨头都化灰了。

    伊柒早已狂呼乱叫,要扑入火场,被其余师兄弟一拳打昏了。逗比们绕着火场转,试图从各个角度找到火小点的地方进入火场,然而这殿似乎原本就做了手脚,烧起来十分猛烈,已经被火整个包围。

    天弃盯着火场,满头是汗,喃喃自语,眼神不可置信。

    紫蕊一直昏迷未醒,省了很多事。铁星泽紧紧抱着她,坐在火场前的地面上,眼神凄怆。

    英白酒也不喝了,一直皱着眉头,他还算镇定,并没有多理会火场,安排着士兵投降的事宜。

    对于投降,所有人都有抵触情绪,很多将领都表示宁愿自杀,士兵们更是痛哭失声,大骂女王轻率。只有英白,这时候不像个主帅,倒像个大局为重的军师,以主帅的权威,勒令所有人放下武器,接受整编。

    有人失望,有人大骂,有人眼底浮现泪花,少年的骄傲在这沉铁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大挫折。

    失意之下无尊卑,很多时候英白也遭到怒骂,他不过笑一笑。

    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景横波没有及时接回裴枢,却让他做主帅,带着裴枢的队伍的原因。

    如果此刻是裴枢在,才不会管女王留下什么命令,一定让士兵拼死抵抗,自己扑入火场。

    而只有性情较为深沉持重,素来考虑大局的自己,才更适合这样的任务。

    他心中隐隐有感觉,事情不会以这种方式结束。女王连每个人的反应都已经算好,怎么会真的让所有人蹈入绝地?

    他要做的,就是顺应形势,等待转机。

    火场外,成孤漠的大笑声响起,虽然城门前的进攻,令他不得不投入更多军力去抵抗,但横戟军投降,女王和宫胤坠落火场的消息,还是让他狂喜万分。匆匆赶来,要亲眼看看仇人的大败与授首。

    火场前,一身黑甲的成孤漠仰头大笑,笑声悲愤又痛快,火势在这样的笑声中,都似猛烈三分。

    孤注一掷,千里远袭,终于在这沉铁王城,将杀子仇人彻底解决!

    老天不负他!

    横戟士兵听见这样的笑声,只觉得刺心,多少人频频回望火场,眼睛发红,只觉遭受生平最大屈辱。

    此刻如果手边有武器,如果有人说声“战”,那一定会不顾一切扑上去,战死算完!

    ……

    城门前耶律祁发动了第三次进攻,虽然宫胤的是骑兵,攻城不利。但临时组合的亢龙沉铁军队,那也没形成默契,合作对敌还出现各种指挥失误,尤其成孤漠不在,眼看上城的士兵越来越多。

    城头上在向城内发旗号示警,要求更多兵力支援,但有一部分军队要去接受投降,整编横戟军,也无法分身。

    成孤漠军队被绊在两处,而城门前旷野上,忽然卷来一片黑云。

    那黑云移动速度极快,伴随那云极速的接近,大地上隆隆之声响起,草尖颤抖,泥尘纷飞,整个地皮都似在微颤,城头上诸般物事,都在发出细微的颤音。

    城头守兵面面相觑——这分明是有军队接近,而且从接近速度推断,还是那种行进极快,气势彪悍的军队。

    是敌,是友?

    未等疑问落地,便听轰然大响,地平线上掠来一阵黑色的风,漫过山岗平野,忽然就到了近前。

    最前面白光一闪,一只小兽在半空中展开毛茸茸大尾巴,扫动“燕杀”血红大旗。

    旗下有大冬天袒露胸膛,露一身黑胸毛的将领,也有清清秀秀,不苟言笑的小姑娘。

    玉照龙骑露出警惕之色——想不到凶名满天下的燕杀军,竟然来了!

    来趁火打劫?捡便宜?

    耶律祁目光一闪,似喜似惊。

    她果然留有后手!

    当初帝歌城门之前,燕杀和她约定,相助三次,这是终于,用上一次了吗?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机会!

    燕杀军狂驰而来,还是那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对玉照龙骑理也不理,领头将领对耶律祁龇牙一笑,道:“公子爷,好久不见。”

    耶律祁觉得该生气的,自己的麾下,不知何时却成了人家的跑腿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们来得好像有点迟,我觉得不该算帮女王一次,半次如何?”他笑眯眯商量。

    “啊呸。”那将领瞥他一眼,脸一抹,“等你成了王夫,再来代表她,和我们讨价还价不迟!”一挥斗大金锤,“兄弟们,上啊!别给那些玉照虫骑的小白脸们,爬得比咱们快啊!”

    在玉照龙骑的怒目瞪视下,燕杀军连个顿都不打,狂喊乱叫着冲上去了。

    城头上早已乱成一片,士兵纷乱地奔跑,旗帜乱摇,不住有人大喊:“求援!向城内求援!向周边驻军求援!”

    耶律祁头一抬,看见城头角楼上,忽有飞鸽掠起,正向城内飞去。

    他一抬手,身边将领弓箭已经到他手中,张弓搭箭,一箭如流星。

    “唰。”一声,飞鸽落地,燕杀军轰然一声彩,耶律祁毫无得色,放下弓箭,目光微微思索。

    这信,是报给谁呢?

    而景横波和宫胤,安好吗?

    ……

    沉铁城头风云涌动,吸引着周边各部各国的目光。

    蒙国国主的案头不断递上最新的军报,大臣们挤在一起,绿色的高帽子相互碰撞,如一堆茁壮成长的莴苣。

    莴苣们研究着这场看起来简单其实却波谲云诡的局部战事,推测着这场战争将会带来怎样的格局变动和深远影响,并对整个战局里展现出来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和“一石三鸟远奔诱敌”的计谋精髓,表示十分的赞叹。

    不过大多数人都觉得,这只是一场局部战争,虽然精妙有意思,但不会影响到整个大荒全局,只有一个帽子不够高的家伙大声道:“非也!非也!此战局出现的几支军队,非同寻常。在下推测,此战必将载入大荒战争史册,并彻底改变大荒未来五十年政治格局……”

    “胡言乱语!”一批高绿帽子大臣,一把拍下了矮绿帽子……

    ……

    商国君臣也在研究战局,他们不关心谁是否名垂青史,只想着女王不在,裴魔王掌管玳瑁要害三县,作风粗暴,又为了战事不断扩充队伍,导致自己国内又有很多不法分子失踪,想到这些,商国国君的biubiu声越发激烈,他怒不可遏地道:“biubiubiu,女王什么时候把仗打完回来?那个裴枢……biu……居然发布了免罪庇护令……biu……允许一切投军者可以无需担保,不需报上来历户籍……biu……还表示可以庇护一切有军功者,庇护一切对军队有贡献者……biu……这分明是给我国的不法商人和流窜盗贼……biu……庇护…biu……等女王回来,我要找她算账……biu……怎么管的手下……biubiubiu!”

    ……

    易国国主根本没有看军报,他对着案头另一封火漆密封的信笺发呆。半晌大声道:“来人!”

    有人匆匆闪现于屏风后,他将信笺甩出,那人看见内容先是一喜,再是一惊。

    “皇叔有下落……可是怎么会在……”

    “只说可能在宫胤身边,”易国国主烦躁地道,“探子找了这么多年,现在就含含糊糊来这么句话!国师身边,是侍从还是护卫还是军人?玉照龙骑也算国师身边!更见鬼的是,怎么给他混到国师身边了?国师身边,我们怎么把他弄回来!”

    “那咱们还得去帝歌?”

    “谁告诉你宫胤在帝歌?”易国国主露出一丝诡谲笑意,抹了一把脸,刚才那张英俊小白脸,顿时又变了女子艳丽颜容,声音也变得娇声呖呖,“你就没看出来,参加对沉铁战争的那支骑兵,是玉照龙骑么?玉照龙骑只接受宫胤亲率,宫胤,一定就在附近!”

    “那帝歌……”那人倒吸一口凉气,没听说国师出帝歌的消息,难道帝歌的那个国师,是假的?

    那可是天大的秘密!

    “宫胤应该在帝歌有安排,或者他会迅速赶回去,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易国国主冷笑一声,“我们要做的,是趁宫胤还在沉铁,赶紧找机会潜入,把咱们那位伟大的皇叔,找出来!”

    ……

    沉铁王城和各国尔虞我诈,风云激变的那一刻,锦衣人已经远远离开玳瑁。

    按照锦囊中指示一路向前,渐渐接近的是翡翠部靠近边境的一处小村庄。

    他在路上花的时间,也将近三天。

    前三天,他还保持着宫胤的面具和打扮。虽然他认为,这事有人在背后搞鬼,但人数应该不多,弄不好是一人手笔,这个人当然要有属下帮忙,但他自己,一定是在最重要的地方,在目标所在的地方。

    比如宫胤所在,景横波所在。

    而那人既然能设这样的局,定非凡品,就算他和宫胤换了这一场,但那人迟早都能猜到宫胤还是去了沉铁,不用多说,沉铁王城前宫胤一到,那人就该知道了。

    换句话说,其余各路负责掌控安排,传递消息的,只是这人的手下。比如他这一路。

    那么监视他的人,一时是没本事搞明白他不是宫胤的,在传递消息上,不能及时给自己的主人提供信息,中间会有两天的缓冲。

    他算着时日,宫胤一到沉铁,他就可以做自己了。到时候就算跟踪监视他的人发现他不是宫胤,再通知也没有意义了。

    所以第三天,他在翡翠部最靠近那个小镇的县城,近乎欢快地扔了那灰衣般的白衣,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当然当晚他没睡着,因为那客栈最好上房的床,竟然坏了一角!

    无法忍受!

    所以他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心情很不好。

    据说东堂帝都的人,最怕三殿下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最是阴冷肃杀,必定会有一大堆人倒霉。

    所以他原本没打算动那个监视的人,这回却拎了出来,半刻钟后那人就哭着告诉他,真正的目的地在哪,怎么进入,然后就自杀了。

    锦衣人看也没看一眼,按照那人说的,直接去了那个小村——至于人家会不会骗他?他面前有人敢说谎?

    当然,小蛋糕除外,或许还得再加上个女王。

    村子早已败落,据说以前得过瘟疫,病者会夜半发疯,冲入人家中咬人,后来残存的住户都已经搬走,只在祠堂破庙里,住着几个鳏寡孤独之人。

    锦衣人并没有去那些祠堂破庙,直奔村子中心唯一一座瓦房……后面的猪圈。

    猪圈自然是脏乱的,哪怕没有猪。这种地方,换以前锦衣人连远远看一眼都嫌脏,但他有个好处,一旦被挑起兴趣,就不畏万难也要玩一玩。

    所以他很自然地走了过去,只是不惜耗费真气,也不肯落足那些沾了粪泥的稻草,衣袖一挥,草都到了屋顶上,他虚虚走过去,靴子离地面还有三寸。

    拂开稻草,地面上果然有个机关痕迹,这机关也太明显,凸出来一块石板,石板上有双膝的印子。石板上有一行字。

    “宫胤,此处地下,有你尊长;此间印记,只合你双膝尺寸,叩首三拜方可入门。若以它物随意替代,则与真相永远无缘。”

    锦衣人嗤地一声,笑得那个讥诮。

    这是在折辱宫胤呢,还是故弄玄虚,以此迷惑宫胤?

    只合宫胤的双膝?

    如果是真的宫胤到了这里,事关重大,他又性格谨慎,也可真的有可能试试。但锦衣人才不在乎。

    他抬脚就去踢那石板。

    身后不远处,唰地一声异响,他早已听见,霍地收脚,辨准方向,伸手一抓。

    “啊。”地一声大叫,一人给他劈空抓来,在他手上挣扎。锦衣人看也不看,将那人顶在身前,一踢他双膝,将那人踢跪在石板膝痕上。

    隐约“砰”一声闷响,石板没动静,整个猪圈却向后移动三尺,他回头,就看见原先猪圈的门下,露出一道台阶。

    他唇角一撇,将那人扔在台阶上,没有机关被触动,这才过去将人踢开,自己下地道。

    那个灰衣人一声不敢吭,颤抖地缩在一边,不敢兴起丝毫的反抗念头。

    锦衣人也没有带他下地道的念头,他不信这人会知道底下的布置。安排这一局的人,明显是个厉害人物,看他一路布置,每段路负责监视他的人都不同,这样做好处是谁都不会知道秘密太多,坏处也是谁都知道的都不太多,消息传递连贯上面,就容易出岔子。

    会这么做的人,性子一定多疑,怎么会让一个属下,知晓重要的秘密。

    这个灰衣人,充其量只知道石板强硬掀开会有机关,所以他作势要掀开石板的时候,那人不禁一惊,呼吸微乱,正被他摸准方位,一把揪出,代为跪上一跪。

    锦衣人看也不看那人,迈下一阶时忽然一指封住那人穴道,将那人塞在第一级台阶和地面之间。这样万一他在底下触动什么,这上头的入口也无法彻底关闭。

    他冰冷的袍角在那人脸上拂过,随意在他脸上擦了擦靴子上的泥,从容下阶。

    地室简陋,也就是在猪圈下再挖个坑罢了,也没弄什么机关,对方也知道,对宫胤这种人,做这个是浪费。

    猪圈下,果然有人。

    是个枯瘦的中年汉子,盘坐在地面上,在地室的另一端,看见来人,他睁开眼。

    一瞬间锦衣人觉得脸上似被刀割过,感觉到彻骨的冷与寒。

    仅凭眼神便能给人这种感觉,锦衣人之前遇见的人中,只有宫胤能够做到。

    那人呼吸悠长,有种奇特的频率,锦衣人知道凡是隐世名门,都有独门的练气法门,而且都带着鲜明的家族特色。此人的呼吸和气息,就和宫胤非常的像。

    那人盯着锦衣人,眼神冷漠而锋利。他虽然形容狼狈,却气度非凡,哪怕只是坐在猪圈下的泥地上,也像坐在华堂之上,端然而尊贵。

    这人,给人一看感觉就是:必非凡人。

    锦衣人想如果宫胤在这里,一定会有熟悉的感觉。因此,这个人的神情气度,气息举止,会让他有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会给人错觉。

    可惜来的是他。

    可惜他不会有亲近感。

    锦衣人心中冷冷一笑。

    两人隔着地室相望,谁也不开口,谁先开口似乎就是谁输。

    那人望定锦衣人,似乎算定他该先开口,谁知道他微笑着四处打量,什么都看就是不看他,看上去好像一点都不急。

    枯瘦汉子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伸手,对锦衣人一指。

    咔咔一声,他指尖迸射出道雪白气流,地面凝冰一段,瞬间化去。

    锦衣人凝视那一截冰花,心想宫胤若来,只怕要上前一步吧。

    然后他退后一步。

    那枯瘦汉子忽然激动起来,遥遥对他伸出双手,声音嘶哑,“走吧……走吧……”

    “为什么要走?”

    枯瘦汉子身子一动,隐约有锁链之声,仔细看能看见两条链子,穿过他肩膀,各自钉在两边墙上。

    “这链子……连着火药机关,单独扯动一边,就会燃烧……”

    他似乎被关了太久,连说话都已经忘记,每个字都很慢。

    锦衣人看了那锁链一眼,看出那锁链是可以取下的,但得同时按下两边锁头才行。不过也不难,只要一个人站在锁头之前,伸开双臂同时按,长度是够的。

    “你是谁?”锦衣人问。

    那人却急速地拍着地面,大声道:“走……走!”似乎很急。

    随着他的举动,锁链响声越急。

    “我不走。”锦衣人笑道,“你得告诉我,你是谁。然后,你是怎么过来的,这些年你在哪里,还有其余人在哪里?”

    那汉子低低咕哝说了几句,锦衣人听不清,上前两步,那人却忽然喘息激烈,猛咳几声,喷出一口紫血,那血溅到地面,唰地凝了一层霜。

    随即他两眼一翻,身子一软,晕了。

    锦衣人静静看着他晕去,没什么表情,缓步上前,看看那锁头。

    然后他伸开双臂,准备去按两边的锁头,救出那汉子。

    多少问题,都得把人救出来再问,宫胤来了,也一定这么处理。

    地上汉子静静晕着,呼吸急促,脸色发白。

    锦衣人站在他身前,展开双臂,去按两边锁头。

    忽然“嚓。”一声微响,地上忽然闪出两道金光,霍霍缠上锦衣人双足脚踝!

    而那两边锁头,也各自飞两道金光,咻咻缠上锦衣人手腕。

    此时锦衣人双足被困,双臂拉开被缠,空门大露,全身受制!

    背后风声急响,一支重箭,旋转直射锦衣人背心!

    此刻那“晕去”的汉子,忽然睁开眼睛!

    锦衣人眼底杀机一闪。

    那汉子却没有任何动作,怔怔看着锦衣人,随即反应过来,沙哑地道:“你……中计……”

    一霎他眉心寒气一闪,头顶现濛濛白气。随即他口一张,一道冰剑电射,当地一声掠过锦衣人腰侧,击上那支偷袭锦衣人后心的重箭。

    冰花飞溅,冰剑片片碎裂落地,重箭也一顿,擦着锦衣人衣襟滑落。

    那人又“哇”一声,一口紫血喷出。

    此时因为锦衣人已经按动两边锁头,轧轧一响,锁链脱落,枯瘦汉子获得自由,他立即伸手去解锦衣人脚踝上的金丝。

    锦衣人低头看着他,终于露出微笑,道:“多谢你,先前我还怀疑你……”

    那汉子喘息着,费力地给他解金丝,很快解开了脚踝,又去解他手腕。

    锦衣人等他帮自己解开手腕束缚,一边伸出手臂比对了一下,看两边捆痕有没有不对称,一边亲切地道:“你真的很不错,对了,为表感谢,给你看样东西。”

    他忽然一低头。

    一样东西从他头上落了下来。

    那枯瘦汉子解开他绳索,正在乏力喘气,听见这话一仰头,忽然看见黑乌乌一团落下来,正落在自己脸上,顿时遮住视线。

    他惊得身子向后一让,随即感觉到那东西柔软还带着香气,根本无害,顿时放心,伸手要将那东西抓下来。

    手伸到头顶,忽然触及一样冰冷的东西。

    那东西触感太熟悉,以至于他手指一僵。

    下一瞬一股尖锐的疼痛,穿过天灵盖,穿过大脑,直射入咽喉,他张大嘴,想要惊愕,想要惨呼,想要发出疑问。

    但是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

    “噗”一声鲜血激射,鲜血向前,人向后。

    锦衣人微笑着,从他的脸上拿走自己的假发,顺手毁了。又取一顶新的来戴上,一边弹弹手指,道:“我话还没说完。感谢你演的好戏,所以给你看看我的脑袋,是不是很圆很好看?”

    “砰。”尸体落地声沉闷,血泊静静迤逦,躺在血泊中的人睁大眼睛,眼底震惊不解至死不散。

    他一定到死都想不通,好端端地,自己还救了对方,怎么会忽然被杀。

    不说救命之恩,当真不想知道真相吗?

    他揣一怀至死不解的疑问去了阴间,不知道之所以这么倒霉,只不过是因为遇见了世上难有第二人的奇葩而已。

    锦衣人凝视着他的尸首,忽然取出一双手套戴上,蹲下身,手指虚空一划,尸首的胸膛被无声剖开。

    胸膛呈现一种奇异的状态:,以心脏为界,上半截血管粗大,有细微的冰雪痕迹,下半截却血液发黑,甚至连骨头也是黑的。

    “果然。”锦衣人喃喃一声,很满意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

    这个人,还是有问题。

    他身上的冰雪真气,是他人强力移上去的,不是他的本源真力,并不能维持几次。

    而他身体内部,早已种了毒,这毒先藏在内腑,现在已经渗透到了骨头,再下一步就是肌肤和呼吸气息,到时候无论谁和他接触过,都是必死无疑。

    严格来说,这是个毒人。

    锦衣人站起身,环顾简陋的室内一周,第一次对宫胤的敌人,产生了三分敬意。

    好个厉害人物。

    处处出人意料,不按常理出牌。

    所谓那开锁机关,根本不是为了杀他,只是为了让他打消对这枯瘦汉子的怀疑。毕竟像宫胤这种久经风浪的人,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相信谁的。

    这汉子在可以杀人的时候没有出手,出手相救,又一身冰雪武功,只要稍微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将人先带走。就算心中还有怀疑,但宫胤为了家族下落,是不可能那么干脆就杀掉这人,掐灭线索的。

    正常人,有利害关系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这一手对付宫胤,其实是相当厉害。宫胤对此事执念太深,不可能舍得放弃。

    偏偏来的是锦衣人,他对生命淡漠,行事无拘,又没有约束顾忌。他怀疑,就直接杀人,用尸首的真相,来证明自己的怀疑。

    至于会不会弄错,杀错人——他才不管。

    只是他也不禁对暗中那人刮目相看,明显这位也是个深谙心理擅长攻人软肋的高手,如果今儿来的是宫胤,后果难料。

    锦衣人又看了看尸首,想了想,手指一划,截了一截隐藏冰雪气息的血管。

    不管怎样,那人被移植的真气,还是和宫胤有关,不如此不能骗过宫胤。这本身就是个线索,这真气怎么移植的,对方出手如何,到底和宫胤家族有没有关系,可以从这里推断。

    他忽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手指向下一划,直探那尸首小腹,分拨血肉,看见下腹下端,赫然有一根针。

    他愣了半晌,忽然引起了兴趣,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人腹内情况,眼睛里渐渐闪出光芒,喃喃道:“好巧妙的位置……够狠……哦是从这里进入的……可以这样移动……”

    他也不嫌尸首脏臭,拨弄了半天,最后还把那针取出,另行包裹了收起。完了才出了地室。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将那堵在地室门口的人一抽,迅速闪身出了猪圈,果然立即地底一声闷响,整个猪圈向下一塌,弥漫出一股烟尘。

    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那地底一切已经被抹去。

    如果来的是宫胤,这会是宫胤带走人质时的最后一个机关,不是为了杀宫胤,只是为了制造危险感觉,好让宫胤更加相信这个人质的真实性。

    “是个布局高手呢……”锦衣人注视那簌簌烟尘,弹一弹手指,幸灾乐祸如是说。

    ……

    景横波本来睡得很香,她实在是太累了。

    她在做梦,梦中大火扑面,热浪灼天,有条人影在火中缓缓前行,始终看不清面目,她心中万分好奇,忍不住一路追逐,冲入火中却忽然没了灼热,迎头一波浪潮扑来,顿时湿了脸……

    她霍然睁开眼,眼前乌黑一片,上头的火光也不知道是熄灭还是已经被堵住,完全没有了。

    脸上湿漉漉的,难怪会梦见大水扑面,她正想哪来的水,自己睡出汗了吗?流口水了吗?轻轻一动,忽然便感觉脸下非常滑腻,似乎是贴在沾水的玉上的感觉……

    她一怔,随即想起睡前的姿态,这个这个……这脸下贴着的,不会是宫胤吧……

    再想到睡前他的姿态,她又汗了一把,这个这个,不会宫胤连衣服都没穿,就这么搂着她睡了?

    不穿衣服纯睡觉?

    这不像宫胤的风格,当然不是后半截,是前半截。

    鼻端气息清凉,确定是宫胤,似乎还没醒,呼吸却不大平稳。她轻轻一推,果然手下是他肌理平滑的胸膛,而自己肩头,滑落下半截衣裳。

    他维持着单手抱住她肩头的姿势,似乎也睡得很香,眼睫静静地垂着。

    她拉下他的手,坐起身,将衣裳拉拉,发了一阵呆。

    事情似乎已交代。

    那么问题来了。

    是心有芥蒂地留下,还是满怀遗憾地离开?

    ------题外话------

    今早网络怎么都连接不上,正心花怒放准备宣布因不可抗力断更,结果它又好了。

    唉,什么仇什么怨……

    12月最后一天啦,2014年最后一天啦,这个月有31号啊,2014年善始善终啦,快用月票来庆祝又成熟了一点吧!

第四章 解衣覆怀

    她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怒是怨是怅然还是纠结。好像和宫胤把什么都说明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真正理清楚。真相明白了,心事反而更没个定处。相比之下,之前记着仇恨着他,反而显得简单。此刻她却几乎不知,该恨还是该谅解?该放下从头再来,还是该放下就此离开?

    他的苦衷似乎是苦衷,可理由并不足以让她释怀。翠姐的死,她的心伤,那些日子近乎绝望的痛苦,都源于他的专断独行,她承认他爱她,相信他爱她,可为什么他就不肯相信她?为什么就不肯给她一个机会去努力一把?

    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尊重和信任,相爱的人在一起,哪怕死也心甘,不是吗?

    何况还有翠姐的死,这是横亘在她与他之前,一时难以跨越的沟壑。

    为了做戏更像,他放弃了翠姐。在他这样的人眼里,翠姐之流如蝼蚁,随时可以为上位者的需要牺牲。

    而她来自现代,她心中生命无比重要。和挚友的性命比起来,那些理由,似乎都显得过于薄软。

    无论多少苦衷,都不是轻掷他人性命的理由。

    这是她和他观念的最大冲突,是现代人和古代人,在人权和生命意识上的无法共通之处。

    她也承认自己爱他,可是她那颗心饱受创伤的心,尚未平复到可以轻易原谅的地步。

    有多爱,就有多怨。那些一路的苦难,她宁愿在他身边经历。

    如果就这么掀过一页,她也觉得对不起挚友。忘却他人的无辜丧命,只为自私地成全自己的幸福。

    她默然坐在黑暗中很久,心如乱麻难理。良久轻轻叹息一声,起身。

    理不清,就暂时不要再见吧。

    至于结果,交给天意与缘分。

    他要她自强,这点还是对的。或许等她更加强大,视野更开阔,很多事,自然就会知道了解决的办法。

    身后宫胤依旧静静躺在黑暗中,她隐约听得上头似乎有动静,也隐约听得他呼吸微乱,但她也心乱,一时没注意。

    走出两步,忍不住又回头,黑暗中,宫胤身上微微发亮,那是汗水。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宫胤这种体质怎么会一直流汗?

    忍不住回身,拿了宫胤撕裂的衣裳,推了推他,想要叫醒他,自己穿上衣裳,擦擦身。不然会受凉。

    宫胤原本一直维持着虚虚搂她的姿势,她这么一推,他身子忽然向一边一歪。

    景横波大惊。

    这姿势……让人联想太不好了!

    他怎么出现这样无力的姿势?

    景横波心砰砰跳起来,连忙去按他的心脏,心脏冰冷又吓得她一身冷汗,随即想起他这个位置本就是冷的,仔细感觉下心跳虽然慢但还是有,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去试他呼吸,他呼吸低微急促,脸上起了微微潮红,额头挺热,似乎在发烧,偏偏身体还是冰冷的,状态十分诡异。

    虽然她不确定他到底是病还是伤,但很明显他现在很虚弱,从微微颤抖的四肢和满身虚汗来看,脱力是肯定的。

    怨恨瞬间压下,内疚和心疼盈满心房——这一路狂奔,很不容易吧?

    当初逼他现身,并没有想过他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她事先计算过,给了他充裕的时间可以赶到沉铁,而无论以他的武功还是他的军队实力,这一路上都不该有人能够阻拦他才对。

    可以阻拦他的人,比如成孤漠,或者暗处那个人,应该都已经被她吸引到了沉铁,他不会有危险。

    正是事先将所有可能都已经考虑过,又留了燕杀那一手,怎么算,除了她自己,都不会有人会在这场棋局中受伤害,她才放胆一搏,逼他入局。

    但现在看来,他还是被阻拦,一路奔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关,险些来不及。

    景横波皱起眉,她觉得还是不对劲。隐在暗处的敌人真的那么强大吗?可以将宫胤一留再留?以宫胤的权势地位和能力,又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将他一留再留?暗处的敌人肯定在沉铁,留在路上阻拦的不过是对方属下,能将宫胤逼到这么衰弱?

    她心中宫胤无比强大,所以她才敢尝试冒险逼他。但现在的情况让她不安,她伸手去把他脉,抓了他手腕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不会把脉。只得悻悻放手。

    心中的疑问没法问,她知道宫胤不会回答,他现在似乎也没有力气回答,她抓过破碎的亵衣,给他擦身,准备给他穿上衣服,不然会受凉的。

    她之前照顾过耶律祁,手势还算熟练,手指拭过他胸膛,感觉到指下光洁温润的肌肤,她忽然有些心跳,耳根也微微热了。

    她有些发怔,抓着亵衣,想起自己当初给耶律祁擦身,虽然也觉得他肌肤甚美,身材极好,男色让人流鼻血,然而却能冷静欣赏,虽然有些紧张,却没有太多羞涩。全不似此刻,发春似的手指发颤,看见明月般的肌肤,擦着擦着总想摸,明月美玉上滟滟微红,摸着摸着还想揪,时不时就忘记人家还是病人,想睡觉,想发春,心潮澎湃得挡都挡不住。

    这是因为……喜欢吗?

    还是她只是个精虫上脑的女色狼?

    她又想甩自己巴掌了。

    好半天才收敛心神,快速地给他擦干,但他的状况明显很不好,一层汗水刚擦干迅速又泛上一层,湿漉漉的美男很诱惑,她却开始紧张,这样流汗,人会脱水,会出事的。

    不能总这样擦身了,擦也没用。她找过他的深衣,想要给他穿上,却发现那衣裳也染尘灰一层,几天没洗微微发硬,穿在流汗的身上,一定很不舒服。

    她想了想,开始脱衣裳。

    她外头的红裙已经烧毁,里头是红色的长衣长裤和内衣什么的。红色上衣还是干净的,而且是软缎的,很舒服,上衣宽大塌肩,是她自己设计的,保不准他能穿上。

    她把自己的衣裳往他头上套,他似乎有点清醒,又抬起手臂想抗拒,手臂抬起几寸正给景横波一把捉住,干脆抓着他双臂高举过头,扶起他,把自己的红色上衣给他套上了。

    果然好穿,对她来说塌下的肩膀处,对他正好,而他上身线条瘦不露骨,劲健流畅,毫无赘肉,触上去手指就能弹开的那种触感,套她的衣裳也没太大压力。

    套好衣裳她一瞧,忍不住扑哧一声。

    真好看。

    那人雪白的脸庞被如火的红衣一衬,越发晶莹得如玉如雪,鲜明至诱惑。

    他一向穿白,虽然极度衬托他冰雪霜冷的气质,但也显得太冷,不可亵玩不可接近的遥远。然而只是颜色一换,那种我在红尘外霜雪中的感觉忽然便少了很多,整个人显得清丽到近乎可爱。

    “你才该穿红……”景横波瞧得目光发直,喃喃几声,忽然有点恍惚。

    他该在什么时候穿红?

    洞房花烛……

    心忽然跳了跳,又冷了冷,她咬着唇,转头对墙壁发了阵呆。半晌回头,有点舍不得地狠狠看了几眼,才在自己的红衣外头,再套上他的袍子。

    至于最外面那件耶律祁的外袍,早已脏得一塌糊涂,还是算了。

    给他整理好,再看看他气色,觉得还是不妥。她起身看看上头,试了试,似乎被堵死了。不过也没关系,既然有地室,就该有出口。

    现在还算安全,她在他身边盘膝坐下,想着这状况会不会是她锁了他的真力引起?便试着给他解开。她回忆着明月心心法的独门解法,掌心按在他小腹,试图引出自己的那一缕真气。

    掌心微微一震,她能感觉到自己那点不算雄浑的真力,很快顺着经脉流出,但不妙的是,还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也顺着她的真气流了出来。

    她心中一惊,心想可别吸星大法一样,把宫胤的真气也吸了出来?那不是更糟糕?随即想起明月心法从来就没说过有这种功效,有这功效她老人家早天下第一了。

    那寒气很冷,她可以撤开手掌,却硬生生抵住,想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寒气入体,她便浑身猛地一颤,只觉得这冰雪之气和宫胤平时给她的感觉不一样,更加凶狠狞厉,还带三分火灼之气。入体是冰冷的,流转经脉时,却烫得连心尖都似痛了。

    她不止一次被宫胤以真气抚平经脉和疗伤,对纯正的般若雪有了解,那是近似于明月心的光明洁净泊泊然绵绵然的气流,她觉得形容起来就是清透如水润精华,绝不是此刻这种近乎暴烈的气息。如果般若雪是一把冰雪之刀,这就是一把淬毒的惨青的利刃。

    紫微告诉过她,真气不会随便乱窜,会四处逸散的真气,多半就不是本源,是对人体有害的。她心中一喜,自以为找到他虚弱的原因,他好像之前受了什么伤,把这外来的乱窜的真气导引出来就好了。

    所以哪怕此刻半身都冻僵了,相连他小腹的掌心如被针刺剧痛,她也没有松手,反而向前凑了凑。

    黑暗中响起格格声响,那是她牙齿打颤的声音,她被火烧断的碎发上渐渐凝了霜雪,再簌簌落下,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亮,转瞬消失,再亮,再消失……

    她努力和寒气对抗,一点点吸出他杂乱的气息,隐约看见他眉宇间青气似乎已经消失了不少,心中微微安慰。

    在吸取他的乱蹿毒气时,她忍不住以明月心法查了查他体内的情况,明月心法号称明月,本就有“明月在天,映万象纤尘”之意,能查探天下绝大多数功法的运行轨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能以真气探索他全身,只感觉到丹田附近的般若雪真气还算正常,也许是她还没练到家吧。

    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感觉到他下腹似乎有点不对,有一处的经脉特别宽,似乎那里的血肉少了一部分。

    武人的经脉一般都比较宽,但那宽是整体的宽,像他这样只有一处忽然变宽,很奇怪,而且能感觉到那里的经脉微乱。

    那不是什么要害,而且那里好像也已经愈合,她也没太在意,只是觉得那位置似乎有点奇怪,忍不住在那思索,这么一分神,忽然打了个颤,只觉得一股厉寒之气忽然扑来,唰一下便冲散了她的真气,直逼她的心脉。

    她一霎只觉似有利刃忽然倒插入五脏六腑!

    剧痛彻骨!

    这一霎她只来得及调集最后一点真力,护住了心脉。

    感觉整个内腑都似一震,浪潮拍岸,月光照崖,上涌的潮水终究还是不能抗拒天力,响应着月色潮汐,渐渐缓了下来。

    她睁开眼,喘一口气,一低头,噗地喷出一口紫血。

    喷血时犹自不忘回头看看,他还没醒,她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内外都又痛又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倒头躺下。

    然而她还是挣扎回头看看自己吐出的血,伸手在地上扒拉扒拉,用泥土盖住了血迹。

    完了她又觉得生气,恨恨地将泥手在他身上擦了擦。

    感觉到他呼吸终于平缓了些,她微微放心,那股凶猛气息她没有能全部导出来,也不敢再试,再试她小命赔上不要紧,关键这样就算救醒了他,他醒来看见自己翘辫子,八成还得自杀,那就白瞎两条命了。

    现在,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是一个人,都背负沉重责任和无数人的性命,谁也不能任性。

    人累到极点,什么恩怨都懒得理,她砰地倒下,又倒在他身边。倒下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冰人,体内冰碎一般咔嚓一响。

    她苦笑一声,心想这下可好了,这家伙伤病还没好,自己也倒下了,这要马上来了敌人,可就麻烦了。

    不过在地底,似乎也不用担心这个?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

    在景横波和宫胤地底没完没了纠结的时候。

    地面上的夺城之战,已经进入了尾声。

    城头守军,原本对付耶律祁带着的士兵,就已经很吃力,护城河失去效用,玉照龙骑个个都是好手。在燕杀军到的时候,耶律祁已经占据上风,彪悍爱争的燕杀军一到,战争立即就进入白热化的状态。那些粗豪的,大冬天都袒露着胸膛的汉子们,将战斧一扬,策马狂奔,一个箭步就上城头一半,旁边的人还要笑他太慢!

    在这种不要命的打仗风格刺激下,尊贵自矜的玉照龙骑也不甘示弱,一黑一白两支军队,比拼一样,一刻钟就抢占了城头。

    沉铁军不过是内陆军队,战事也少,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军队,再加上频频被震撼,几个照面,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燕杀军大总管,一斧头劈断城头旗帜,大笑道:“城头你们守,咱们去揪老成的尾巴去!”带着士兵呼啸而下。

    耶律祁羡慕地看着他背影,暗恨自己接下了苦差事,居然外人都能先进城探望景横波!

    他一转眼,忽然看见宫胤的护卫首领,接下了一只信鸽。

    宫胤的护卫首领,在宫胤后一步赶来沉铁,没有跟随进城,而是陪在耶律祁身边护卫,他身上带着宫胤密卫的标记,留下来也是为了帮助耶律祁安定军心。

    耶律祁眼看那密卫接到信时,神情一怔,心中对那信很好奇,但他无法向宫胤的护卫打听,只得作罢。

    那护卫首领看完信,将信纸毁去。从鸽子腿上抽出一根管子,看了看,里面薄薄一卷,果然是人皮面具。而且是极其精致的人皮面具,不然没可能这么薄。

    他心间有淡淡疑惑。

    主子需要人皮面具,帝歌寄面具来很正常,只是之前没有要,忽然寄来这么一张,怎么都透着点奇怪。

    他也没有多想,眼看战事激烈,将管子往腰上一揣,便加入了攻城的队伍。

    ……

    此时成孤漠正在宫城之内,大笑着俯瞰底下的投降士兵,他不急着训话,只盯着熊熊火场,火势越大他笑得越开心。

    至于人迟迟不出,那就更开心了。

    眼看火势由大转小,火场始终没出来人,他忍不住放声大笑,手中马鞭一指。

    “兄弟们,”他对那些满面羞愤的投降士兵道,“你们放心。今日你们降了我,就是我的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一口喝的,就有你们一口!”又转头吩咐军需官,“给兄弟们登记造册,编入各营。发放新军衣,不得怠慢!”

    军需官急忙应了,成孤漠注视着底下一万完整建制的士兵,心花怒放,想着女王这贱人,杀死了他的独子,如今拿一万精兵来赔,算老天有眼。

    “别这幅丧气样子!”他畅快地大笑,“景横波那贱人,值得你们恋恋不舍么?跟着个娘们很有脸?还是个光长脸蛋不长脑袋的蠢女人,就为了救一个朋友,孤军深入,生生把你们送入火坑!她的朋友的命是命,你们的命就不是命!如果不是本将军宽宏大量,你们现在就在万人坑里!这样的主子,值得你们掉一滴眼泪?”

    士兵们低着头,脸色闷闷的,觉得成孤漠的讲话有道理,但听着总觉得不舒服,而且还觉得,女王不是这样的人。

    她大火中殿顶一舞,如此凄怆绝艳,众人无法忘怀那一幕的壮烈与华艳,无法忘怀那一刻她的眼神。

    绝望与深情。

    这样的人,不会拿万千将士性命做儿戏。

    “至于你们!”成孤漠忽然一指七杀天弃英白等人,凶狠地道,“杀无赦!”

    不是不想收服这些高手,但看这些人眼神他就知道是奢望,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没人理他,都在望着那火,伊柒急不可耐地绕着火场转,烦躁地骂一声:“真吵!”

    成孤漠眼底凶光一闪,胸中嗜血渴望更加激越,手一挥,一大批亢龙军扑了上来。

    刀剑将鸣。

    忽有另一种声音响起。

    马蹄奔腾声。

    伴随奔马之声,还有大笑声,呼叱声,砍杀声,和燕杀军豪迈激越的挑战声。

    “成老儿!”有人远远大笑道,“威风逞完了没?逞完了该轮到咱捅你一捅啦!”

    成孤漠在马上骇然回首。

    就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卷过宫门,卷过甬道,刀剑的寒光映射在赤裸的胸膛,飞溅的鲜血铺满后方的道路。

    黑色大旗无字无号,染满鲜血,杀气凛然。

    燕杀军!

    成孤漠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

    百战将军,立刻便明白了通盘计谋,立刻便明白,上当了!

    燕杀才是景横波的后手!

    他将景横波包了饺子,景横波再反包他,馅人者人恒馅之!

    他曾笑女王轻狂,曾庆女王愚蠢,曾以为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任性自私不顾大局,将自己和大军蹈入死地。

    却不知到头来,不过笑了自己蠢。

    燕杀军狂扑而来的气势,便似一卷黑旗当头罩下。’

    成孤漠手下一个副将还算反应快,立即大叫:“先杀了这些俘虏……”

    他知道这时候俘虏必定反水,接下来面临的就是里外夹攻的局势,这是军队最怕遇见的局面。

    “唰。”一声响,一只酒壶穿云破电,如一道乌黑的光,撞上他的脸,他满嘴的牙顿时四处飞溅。

    英白的酒壶。

    俘虏们已经醒悟过来,欢呼狂叫着扑起,扑到自己刚刚上缴的武器堆里,随便拿起什么,就对着面前的士兵捅了过去。

    英白的声音及时响起,“亢龙若降,亦可不杀!”

    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燕杀军以及忽然反水的横戟军,震得呆住的亢龙军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刚还在接收队伍,一眨眼自己要投降?

    似乎也不甘心,可是打?燕杀无论如何也是本国军队,横戟是女王军队,都算友军,这场出师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此刻还要继续错误下去吗?

    刹那犹豫,燕杀军已经扑至面前,那些黑亮的肌肉突突颤动,手中的战斧反射血光和天光,看那些亡命之徒的表情,便知道这些人才不管什么友军不友军,不投降就杀你个三刀六洞!

    “不义之师,失道寡助!”英白声音清越,数万人听得清晰,“亢龙,此时回头,犹未晚也!当真要以叛变之军,面对玉照龙骑和燕杀齐齐围剿,死也要死个遗臭万年吗?”

    一阵死寂和哗然,随即不知谁大叫一声,“我们降了!英白统领!燕杀兄弟!我们也是被蒙在鼓里,事先并不知道围杀的是女王!”

    “迷途知返,可喜可贺!”英白大笑,“当浮一大白!”

    燕杀士兵们却在不满大骂:“扯蛋!没劲!滚犊子!老子冲这么远,刀都不给我劈出来!”

    成孤漠在那句“降了”之前,就猛地一击马,向外猛冲。

    事已不可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的亲兵护卫队自然不会降,护着他向后猛冲,此时横戟军还未完全武装完毕,还要看守亢龙军,他面对的只是燕杀。

    两方军马轰然撞上,刹那间最尖端便血色飞溅!

    属于沉铁之战的真正最后一场围剿战,打响!

    ……

    小半个时辰后,成孤漠的亲军,拼着死伤近半,终究还是护着他,突破了燕杀军的重围,向城外冲去。

    燕杀军人人性子狂烈,不喜布密密战阵,不喜事先围堵,看见敌人冲上去就砍,虽然悍勇先声夺人,却也容易给人可乘之机。

    但城前还有玉照龙骑,身后燕杀呼啸追来,成孤漠能否顺利出沉铁王城,真要看他的运气。

    景横波手下无心去追,眼看火势渐小,开始进入火场搜寻。

    沉铁军队原本奉铁风雷之命,和亢龙军合作。如今亢龙降了,铁风雷已死,王族剩下的只有铁星泽,必将接位,所以也很自然地便接受了铁星泽的命令,放下了武器,转而帮助搜寻。

    宫胤的护卫首领也赶到了,和英白通报了城门前的情况,加入了搜寻的队伍。

    宫胤和景横波相拥坠落的地方,原先在宫殿中心最高处,大火之后建筑物倒塌,一片废墟,难以辨认。众人只能估摸着大概方位,在那周围一点一点的找。

    “奇怪,这宫殿这么大,这火怎么会烧这么快,这么透?”天弃一边找一边疑问。

    铁星泽在他对面,抬起被火熏得乌漆墨黑的脸,道:“以前这里曾经是皇后寝殿,后来宫廷扩建,这位置好,便扩建成正殿。皇后寝殿号称椒房。四壁和墙壁夹层都涂了椒泥,地下还有火道。可能易燃物特别多,因此也烧得特别快。”

    天弃道:“你倒对王宫熟悉。也是,以后就是你的了。”

    铁星泽一声长叹,神情唏嘘,道:“先找到女王吧,找不到女王,这王位坐着也没滋味。”

    天弃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我觉得咱们思路都不对。怎么就忘记景横波瞬移的事,她又没受伤,怎么可能坐以待毙被烧死,也许当时便瞬移离开这里了,只是浓烟大火的,咱们都没看见。她那瞬移现在可以走很远,不如在附近也搜搜。”

    几人听了都觉得靠谱,铁星泽当即道:“我先带宫中护卫,去宫城附近搜寻。”当即点了人离开。七杀等人也觉得这个可能性更大,大呼小叫在宫内四处搜寻。

    倒是宫胤那个护卫首领,一直在废墟上搜寻,神情忧虑。他知道主子的身体状况,很担心他逃不了一劫。

    搜到一处高处废墟时,他脚下绊到一块松动的焦木,打了个踉跄,扶着一边的断壁站起,继续搜寻。

    遍地凌乱,他也就没注意到,自己腰上那个放面具的管子,已经在刚才的一跌中跌落。

    那管子滚下地面,穿越地面的缝隙,一路骨碌碌向下滚。

    最终“啪。”一声,穿越无数道缝隙和塌陷,落在了一个人的头上。

    “哎哟。”景横波摸着脑袋醒转,“哪个王八蛋砸我头……”

    她以为自己叫骂声很高,不想声音出口却很低,只觉得嗓子疼痛,浑身僵硬,低头看看,自己不知何时又拱入宫胤的怀中,大概是觉得太冷了,睡梦中不知不觉往他怀里钻。

    她觉得自己有点不大好,体内有一股冰凉的真气冲撞不休,撞得经脉疼痛浑身发软,而宫胤……宫胤还没醒?

    如果到现在还没醒,那就真的不对劲了。

    她摸摸他的手,好像已经不出汗了,又去摸他的脸,结果却摸到了他的唇,指尖忽然被咬了咬,他低低地道:“醒了?”

    景横波听他醒了,顿时放下心来。问道:“你怎么回事?”一边收回手指,恨恨在衣裳上擦,以示嫌弃。

    宫胤唇角疲倦地一勾,他是强迫自己醒来的,在昏眩中浮沉,意识犹自不断提醒自己,不能久睡,睡久了景横波会怀疑,这么不断喊啊喊的,竟然把自己喊醒了。

    以他现在的状况,其实应该休养一段时间,完全不用武功,让身体进行自我修复。身体选择长期自动沉睡是必然的,可他不敢就这么睡下去。怕吓坏了她。

    他隐约觉得在昏睡期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景横波的体温似乎也不大正常。心中有些不安,他想要去试试她的脉搏,指尖探出却无力,他只得停住。

    景横波已经敏锐地发觉,皱起眉盯着他——他似乎,很虚弱的样子?

    ……

    ------题外话------

    新年快乐!

    为感谢过去一年大家的给力支持,以及庆祝我又老了一岁,给大家发小红包,今天留言的都有十八币,2015大家发!

    2014因为你们,才有了女帝的诸多荣耀,小红包代表不了我的谢意,一切都在心中。

    一不小心这本书又跨年了,真希望在年底就结束啊叹气,女帝大概还要陪大家几个月,具体多久我也说不好,看故事走向吧。

    最后,2015年第一天,妖精们都抽到月票了吗?很期待今天的数字会不会比上个月再多点。加v至今,每个月月票都会比上个月高一点,就好比我这些年写书一样,每本书都比上一本人气高一些,从未有过起伏。祝愿亲们人生之路也能这样——哪怕只是缓慢进步,但一直在前进就好。

    ps:哪怕路走得很辛苦,但你们在,就好。

第五章 磨人的小妖精

    “前阵子有点走火入魔。”他这样和她解释,“一路急赶,真气调理不妥,现在状态不大好。暂时怕是行动不了。”

    “不是被我害的?”她很在意这个。

    “当然不是。”他立即否认,“般若雪很容易走火,所以我体温才不稳定。”

    她稍稍放心,走火入魔对别人来说可能很糟糕,但宫胤的般若雪,足可护持本元,总能恢复的。

    但心中总有疑惑未去,她伸手试试他额头,觉得好烫。

    “你好像发烧了。”

    走火入魔会发烧吗?这家伙又瞒着她什么?

    宫胤却皱起眉,因为景横波的手冰凉冰凉。

    她手太冷,才会觉得他额头过热。

    他没否认,虚弱无法完全遮掩,让她认为自己发烧生病,总比知道真相好。

    随即他发觉身上似乎有些不对劲,贴身衣衫忽然变得柔软舒适,再无先前冷硬难受,眼睛向下瞄瞄,似见胸口红衣一角,顿时一惊,伸手就去解,却被景横波一把压住,嘿嘿冷笑道:“怎样,嫌弃我?”

    “你的衣服……”

    “嫌弃女人?”

    他手指一顿,半晌轻轻叹息一声,道:“仔细你自己着凉。”

    “弄脏了,染了汗,我穿着不舒服,又嫌你衣衫不整地难看,脱给你挡着了。”她一脸鄙视地道,“你嫌脏,嫌女人衣裳不吉利,尽可以脱。”

    他握了握她的手指,没说什么。觉得她一脸冷硬地说倔强的话,可爱到令他心疼。

    衣服穿着有点别扭,更多的却是喜悦。衣裳温软香气淡淡,丝缎滑润熨帖,似第二层肌肤,将人轻轻包裹,他不禁便想起这衣裳先前正穿在她身上,然后,载着她的芳泽,拥住了他。

    拥住他的何止是这衣裳这淡香,更多的,是她那些别扭着不愿出口,却密密藏着的绵软心意……

    他忽然有些燥热,衣服簇拥在胸口,滑滑软软,他不由自主便要生出一些同样旖旎绵软的遐想,想起她身姿飞舞时也如软缎柔韧,想起她肌肤也如缎子一般光滑,想起她呼吸的香气如这衣裳香气,想起她缠绕在他身上时,和这衣裳一样,薄云软玉,销魂……

    似乎哪里有了点反应,他又渗出点汗,不忍流汗浸润了她的衣裳,赶紧收敛心神,忽然又觉得虽然还是无力虚软,但内腑先前那小刀攒挖般的剧痛已经消解了不少,这说明乱蹿的真气被引流了一些,而他并没有自己调息,难道……

    “你方才做什么了……”他皱起眉。

    “什么都没做。”她否认得干净干脆,立即转移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回到地面上?”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头一纠。忽然便想起很多事一旦面对又是不同局面。竟有点不想回去的感觉。

    “我怕是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他微带歉意地道,“身份暴露,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我不在帝歌……”

    “是了,你得尽快赶回去。”她慢慢答。心里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为不必现在抉择而松一口气,为马上又分离而失落。

    哼哼两声她道:“很好,快滚,我也不想看见你。”骂完又皱眉打量他,道,“但你这样子,自己出不去吧,还得我先把你送上去……”

    “不行。”他立即截断她的话,“我们不能公开出现在同一场合。”

    说完这话他有些后悔。他想还和她维持表面敌对关系,以免被雪山中人注意到。这事他本来想换个说辞,和她慢慢商量,以免她误会,此刻忽然说出来,只怕不妥。

    果然她立即变了脸,冷哼一声道:“死性不改!和我一起会死吗!”愤然摔开他过来拉她的手。

    他唇角笑意微微苦涩,很想说是和我一起会死。最终也不过轻轻叹息。

    景横波揉了揉头发,想的却是宫胤不肯和她一起,只怕是被帝歌的人知道了,提高警惕防备。这么想也便罢了,只是心中怨气难平,逆气上涌心头冰冷,忍不住咳嗽。

    听见她咳嗽他便来拉她,被她再次摔开,塞了个东西到他手里,道:“看看这是什么。上头掉下来的。”

    宫胤手指一触及,不禁一怔。

    正想说什么,忽然他一转头,与此同时景横波也诧然转头。

    两人都听见了异声。

    不在先前那处缝隙,而在身后另一个方向,从地形推测,应该是地道出口的方向。

    按说两人早该去查看地形,偏偏一个伤一个被伤,偏又不愿意让对方知道,都在死撑着,故作淡定坐在地上谈论局势,心中想着的却是如何忽悠蒙骗了另一个。

    此刻听见声响,两人都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一看这方向就知道不大对劲,大眼对大眼地望了望,都在想:“不好,这下要露馅了……”

    身后不远处有簌簌扒土的声音,隐约一点灯火摇曳,接着有步声踏踏而来。

    似乎不止一个人,地道里步声杂乱。

    一人道:“要说咱们也够倒霉的。大王说起来简单,找个人。天知道找个咱们易国的人得有多难!早上一张脸,晚上一张脸,一年三百多天不重样,怎么找?”

    “说人可能在沉铁,一句可能,就跑细了咱们的腿!好容易趁打仗混进这里,结果遇上宫殿塌陷,咱们险些被砸死!好容易找到地道藏身,刚想出来,上头火又烧起来了。真是处处不顺!我说,咱们出来之时,是不是忘记拜神了?”

    “呸,就你这杀人如麻的货色,拜神也没用!要我说,赶紧找路出去是证正经。至于皇叔,找了那么多年找不到,这次找不到,也不算咱们的不是……”

    景横波和宫胤对望一眼。

    皇叔?什么皇叔?景横波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叔叔,看看宫胤,他的叔叔也可以叫皇叔吗?不过他好像是个孤儿?

    宫胤眼神似乎也有几分疑惑,仔细想了想,忽然皱了皱眉头。

    他低头看看掌心管子,打开,从里头抽出一张面具。景横波隐约看见,惊讶的瞪大眼睛,她没想到那么细的管子,居然能藏下这么一大张面具,这面具的薄可想而知。

    越薄的面具,技巧越高。价值越高。她怎么会忽然捡到这么一个宝贝?

    “咱们走吧。”她用气音问宫胤。对方好几个人,平时不在话下,此刻她却根本瞬移不了,留下来就有麻烦。

    “嗯,走。”宫胤点头,道,“你先走,我把这几个人打发了就来。”

    景横波吸吸鼻子,“我看还是你先走,我把这几个人打发了就来。好久没揍人了,手痒。”

    “有男人在,要女人做什么。”宫胤对她示意上头先前的出口。

    “没女人,你们只能一辈子自摸!”景横波打下他的手,“滚,我不想看见你。”

    “你可以自己离开,不看见我。”宫胤坐着不动。

    景横波也坐着不动,垂下眼,过了一会冷笑一声,又笑一声。

    宫胤也不说话了,叹息一声。

    两人都是人精,说到这程度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就是两个人现在都走不了,还在互相忽悠。

    景横波垂着眼,面上冷笑,听着危机逼近,心中却并没有紧张畏惧,反而泛起一股酸酸的热,不知道是欣慰是难受是无奈还是愤恨,堵心。

    他若能自私无情些,她也能令自己割舍,可是这么矛盾周折放不下,她也就成了一团缠丝粘絮的乱麻。

    步声渐渐接近,既然走不掉,就要想个办法。总不能一对大高手,属下近在咫尺,却栽在一群乌合之众手中,那也死太冤了。

    景横波在全力思考,一眼看见宫胤拿着那面具发怔,神情倒看不出太紧张。

    不过她就没见他紧张过,除了先前那扑入火场一刻……

    “这里应该就有出口……”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宫胤拿着那面具,似乎准备戴到自己脸上,忽然手一停,想了想,戴到她脸上。

    景横波一怔,摸了摸脸,感觉是个男人。看一眼宫胤,忽起恶作剧念头,猛地往他身上一扑。

    宫胤猝不及防,给她一扑就倒,两人滚倒在泥地上,景横波一边想大神受伤唯一的好处,就是身娇体软易推倒,一边伸手就去拽他裤带。

    宫胤给她压在身下,正想这女人压他越来越熟练了,忽然感觉到她狼爪所探的方向,一时又惊讶又忍不住心中一颤,想要挡又舍不得,想要不挡又觉得实在不是时候,正在那里痛并快乐地纠结着,景横波的手却停了下来。

    她只略略解松他裤带,将衣裳向上撩起,将裤子稍稍向下拉拉,露细细一截腰部肌肤,然后一口啃在他耳后。

    宫胤的耳垂唰一下便红了,那红迅速蔓延过耳垂,染上玉色脸颊。

    他在到达沉铁时,便扔掉了锦衣人的面具,此刻正是本来面目,雪玉染明霞,连景横波都被这一霎的清艳惊得眼睛一眯。

    正在此时,火光一亮,一行人转过了地道,出现在两人面前。

    “啊!”两边人同时惊呼。

    出地道那几人惊呼,是因为看见了再也想不到的一幕。地下竟然滚着一对人,两人都看不清面目,只感觉身姿都很美好修长,躺在地下那人肌肤如雪,脸色微酡,衣衫不整,裤带半解,衣裳撩起,微露一抹腰间肌肤,只细细一线,便在火折子光下如玉生光。而那伏在他身上的人,似正在他耳侧喃喃低语。

    好一个旖旎情态,满室诱惑。一霎连黑暗地室,都似因此忽然馥郁香暖。

    众人面面相觑——地道行走到尽头,忽然看见这么香艳一幕,是福是祸?

    景横波的“啊”就是假装了,仿佛正自情浓之中被惊醒,一边惊叫,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宫胤拉裤子,放衣裳,各种“被撞破好事赶紧遮掩我的小情郎”姿态。

    给他拎裤子的时候,手背被狠狠弹了一下,景横波背对众人,对他龇一龇牙——呵呵,姐心气还没平呢,欺负的就是你。

    “你们……”那群人中领头的一个,抹一把快要流出来的鼻血,戒备地问,“这是……”

    另一个眼尖的,却忽然道:“头儿,这人脸上戴了面具!”

    那头儿原本被宫胤的美色摄了魂,没有注意景横波的脸,此刻被提醒,稍一凝神看看景横波的侧脸,惊道:“好厉害的面具!”

    易国人一辈子和面具打交道,也很少见到这种极度高端的面具,这绝非寻常人能做得出,就算本国皇族,能做出来的都寥寥无几,难道……

    几个人互相打个眼色,一时眼中狂喜——难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年咱易国皇叔,可是以一手最精妙的面具闻名易国!

    趁着几人打眼色,宫胤在景横波耳边悄悄道:“传闻易国现今的皇叔,失踪多年,当年这位皇叔,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结果事到临头却出了岔子,由现在的王接替了皇位。之后这位皇叔似乎还曾造反过一次,事败远走,自此不知所踪。不过据说此间还有纠葛……真相到底如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景横波这才明白刚才那些人说皇叔说的是谁,而且能一眼看出她这无比精巧的面具。易国易容之术甲天下,熟悉面具便如熟悉自己手指,只有他们才能一眼认出来。

    换句话说,宫胤给她戴这面具是有意的?他为什么自己不戴?难道另有打算?

    她其实是想复杂了,宫胤之所以改变主意给她戴,纯粹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女人给别人看而已。

    宫胤其实也想多了,景横波现在头发烧断,满头如狗啃,一脸黑灰,路边二癞子都没兴趣多看一眼,也就他还当朵花似的罢了。

    他眼里,满头狗啃那叫可爱,一脸黑灰不掩丽色。全世界的美女都套上树桩子站他面前,他也觉得景横波那个桩子最美。

    话说到这个程度,她也就明白宫胤的真意了,心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先出去再说。

    不过冒充皇叔,这些易国寻找大逆的人,不会立即杀人么?

    随即她就发觉,事情和她想象得有些不同,那些人怀疑她是“皇叔”之后,并没有露出杀机,反而收敛了敌意,收起武器,彬彬有礼地问:“敢问两位为何在此处?”

    景横波一边想还是宫胤眼毒看出有猫腻,一边想着该如何扮演皇叔这角色,邪肆狂放呢,还是高贵谦虚呢?还是满脸风霜忍辱负重呢,还是……

    耳边宫胤轻轻地道:“他们都没见过易国皇叔。”

    景横波心中大定,眉毛一挑,傲然道:“你等是谁?为何又在此处?”

    那群人对望一眼,道:“我等路过沉铁王宫,前来寻找一位旧人,无意中被埋入宫殿底下,得逢二位。”

    他越谦恭,景横波心中底气越定,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是无意中被埋入宫殿地底,这位,”她指了指宫胤,“是我朋友。”

    那几个人对望一眼,眼神里写着“怎么做?”

    “动手?”

    “还没确定,怎么动手?”

    “这两人体虚气弱,正好挟制,先抓来问明白再说。不然上头就有军队,被发现了咱们都走不脱。”

    “这万一真是皇叔怎么办?要么好好说,请他和我们走?”

    “这万一不肯走……”

    一群人打得眼色乱飞,景横波大致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抓紧时机调息,却发现先头给宫胤疗伤时,那一击着实太重,一股寒毒之气,堵住了自己丹田附近的经脉,真气不通还在其次,关键瞬移忽然也施展不开了,怕得花时间慢慢化解才行。

    所以刚才她压倒宫胤,让人误会她是荒淫无度,以免被发现两人不妥。

    现在只能先靠这些人出去,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几个人眼色终于打好,忽然抢上前一步,嚓嚓刀剑连响,逼住了地上的宫胤。

    “你们干什么?”景横波怒喝。

    “我等对您有些疑问,希望您和我们走一趟。”那领头人道,“不得已挟持贵友,不过您放心,只要您和我们走,我们不会伤他一根毫毛。”

    “啊呸。”景横波恶狠狠地道,“拿他来威胁我?瞎了眼吧?这不过是我一个玩物,你们喜欢你们拿去!”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快意和恶意,觉得真这样做似乎也很解恨?这么说似乎也很契合心境?然而一低头,看见他静静的眼色,他那么眸子黑白分明地看着她,明明看出她一霎的恨和恶意,眸子里却连一丝伤心沮丧都没有。

    明摆着那种,我爱我的,你骂你的,你骂我我也是爱你的,反正我不会骂你的。

    山一样的稳和坚。

    她爱他的岿然如山,也恨他的岿然如山,山一般矗立在她面前不动摇,绕不过躲不开,她踢脚踹过去,只能伤了自己。

    她觉得宫胤遇见她很倒霉,她遇见宫胤也很倒霉。世间一物降一物,她就是那宫胤的吉祥物。

    那边几个人在笑,笑得暧昧,眼神里满满都是“你刚才那个急色样子埋到地下了都不忘记来一场不知道多宝贝这美人儿还装什么装”。

    领头人道:“您捍卫朋友的方式真是奇特。不过我等眼还不瞎,您就别费精神了。跟咱们走,大家省心,如何?”

    景横波满脸被识破的无可奈何,半晌不情不愿地道:“反正我也要出去的,一起结个伴。”

    她本色出演,几分狡猾几分骄傲,加上做久了女王自有风范,倒也真有几分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叔派头,那些人事先得过嘱咐,越发不敢轻慢,却也不敢放松,当即命人将宫胤拉起。

    景横波看他们动作粗暴,其中一人似乎还想偷偷摸宫胤手腕,忽然上前一步,道:“我这朋友,先前落下时伤了腿,暂时不良于行。我来。”

    众人都露出讥笑神情——受了重伤还不忘玩一场,真是浴血奋战精神可嘉啊!

    景横波上前,将宫胤抱起,一边抱一边贱贱地笑了笑——哦呵呵呵,公主抱哦,你这辈子给姐这么抱一回,以后还想和姐逞威风?

    姐压过你,扒过你衣裳,解过你裤带,玩过公主抱!

    以后少和我叨叨!

    宫胤似乎也有点没反应过来,脸上唰地掠过一抹红影,想拒绝,又似乎有点小期待,还似乎有点舍不得,景横波没见过他犹豫不定模样,顿觉这模样更加令人着迷,“嘿哟”一声使劲一抱,却忽略了自己此刻的状态也很糟糕,只觉得双臂一软,身子向下一栽,把宫胤又给滑出了怀抱。

    多亏了旁边的人扶一把,才没抱着宫胤栽个狗啃泥,那扶她的人还不忘取笑一声,“事后容易腿软,您悠着点。”

    “小妖精太磨人啊……”景横波心有戚戚焉地长叹。一脸得了便宜卖乖的贱样。

    有人不以为然,有人神情艳羡,宫胤深以为然——小妖精是很磨人。

    最终还是由那群人中的一个汉子背了宫胤,景横波看宫胤没什么抗拒之色地由人背了,心中啧啧称奇,想着洁癖尊贵的宫大神,居然也能这么随遇而安。忽然想起那一路,他地也钻过,泥坑也滚过,血痰也吸过,早就说不起洁癖这回事了。

    这么一想心口又有些发堵,不知是喜是悲。眼看着那群人背着宫胤商量了一下,决定不从这头出口走,再从原来的地方挖个洞出去,以免惊动上头,因为此时上头的动静越来越大了。

    景横波倒希望从这边出去,分分钟就能遇见自己的人脱身,但宫胤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就没有再开口。在一群人看似客气实则戒备的拥卫中,顺着地道向里走。

    她自己也很虚弱,走着走着便由人扶住了,对方问她:“敢问您如何也弄成了这样?”

    “先前战阵中受了伤,多亏我这朋友拼死护我,我们滚入火场,却又万幸地撞倒了塌陷的地板,滚入这地室……哎哟可痛死我了。”景横波哼哼唧唧。

    那询问的汉子倒一脸羡慕,羡慕中又夹杂着对景横波的鄙视,大抵是觉得这谁谁这么情深意重,这“皇叔”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还重伤着呢,就这么浴血奋战了,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

    景横波此时烧得头发七长八短,衣衫是白衫红裤红靴,虽不整,却不显女性特征。而宫胤虽是男装,偏偏景横波给他在里头裹了一袭自己的红衫,外头衣裳的裂口露出里头鲜艳红衣,看在众人眼里越发觉得这位果然是只活的断袖。

    走了一截,到了原先的入口,入口已经被落下的东西堵住,三四人上前一起努力,将那歪斜的石板顶开,一线天光漏了下来。

    看见天光的那一刻,景横波身后的人忽然道:“失礼了。”抽出一条布条,飞快地将她嘴堵住。

    又有人想要堵住宫胤的嘴,宫胤却道:“你们应有短暂控声的药物,拿来。”

    那些人愣了愣,有心想不理,被宫胤那双眼睛清凌凌一看,不知不觉就摸出一颗药物递了过去,心中想着这小倌儿,居然也有这等气质。

    宫胤看了看那药,很主动地吃了。景横波觉得绑嘴不爽,干脆也要了一颗吃了。她此时却有了个想法。觉得宫胤如果此时不适合出现在人前,那就不要出现,把下落弄得扑朔迷离最好。这样敌人就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照这么说,这群人的出现,倒是瞌睡遇上了热枕头,不如就给他们掳走好了。

    想到这她踌躇了一下,自己这边还有军队,战事还不知怎样了,虽说觉得必胜,能够带兵的人也有,但战场凶危变数多,这万一自己不在有什么不妥……

    身后的人动作很快,从背后包袱里拿出两套沉铁宫廷太监的衣裳给两人套上,连带假发、假胡子假眉毛,种种易容装备伸手就来,转眼就把两人打扮成普通的太监,真不愧是易国人。

    景横波任他们摆布,装扮好了爬上地面,地道不长,自然还在内宫,身后不远处就是坍塌的大殿,隐约有大批军士在已经熄灭的火堆上挖掘,大概是在找他们。还有不少人在约束宫人,满地都跑着惊惶的宫人,尖叫的宫妃。显得很乱,景横波皱皱眉,心想大家都忙着找自己,也不先整肃下沉铁宫廷,还有铁星泽到现在还没掌握沉铁王军么?这样乱糟糟的,难怪给人乘虚而入。

    不过从自己的军队在挖掘废墟情况看来,还是己方胜了,就是不知道成孤漠现在怎样了。

    此时她稍稍恢复了点力气,自己觉得可以近距离瞬移了。四面都是她的人,只要忽然一个瞬移,脱离掌控,哪怕不远,她就可以获得自由。

    身边宫胤忽然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知道这是让她走。

    她用眼神问他:你呢?

    他以口型回答:随后就来。

    景横波心里呵呵一声:才怪。

    他忽然一脚踹在扶他的人的膝窝,那人哎哟一声向前扑出,他作势要跑,这群人都被惊动,齐齐扑出,连看守她的人都下意识追过目光,移动脚步。

    景横波知道自己现在可以闪了。

    她也确实动了。

    她扑过去,一把抓住宫胤,怒道:“菊花儿,你是我的人,你敢丢下我就跑?”

    宫菊花儿身子一顿,转头看她。

    一瞬间他眼神啼笑皆非又无可奈何。随即又转为怜惜和欣喜。

    这眼神太复杂,她转头不看,犹自咄咄逼人地道:“想走?也得等我玩腻你再说!”

    台词说得顺溜,心里却微微苦涩。

    刚才那一瞬,她确实闪过想走的心思——何必管那么多?何必放不下?他到现在还半隐半藏不肯坦诚,她又为什么不能一笔勾销一走了之?旧帐还没算清,牵扯只是无益,她该做最潇洒的自己,明白真相后别离江湖海阔天空,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

    他不过是借易国掳人之事正好隐藏行踪,难道还怕他真的身陷几个小毛贼?

    诸般想法都是坚决的,对自己的心理建设也是做足了的,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她的动作还是在理智之前。

    没法解释,她自己也懊恼,觉得感情真尼玛烦人。

    那些人吁一口气,赶上来又将两人围住。此时众人在废墟一角,四面人影乱窜,这一角的小动作,倒也没多人发觉。

    一柄硬硬的刀顶上了景横波后背,易国探子在她身后道:“请您及贵友自重,否则我等便要得罪了。”

    景横波摊手以示合作。

    此时沉铁宫廷内有人开始整肃秩序,将宫人各自赶回所属宫殿,这批人眼疾手快,拉着她和宫胤,混入了一群太监队伍,跟着进了最靠近外殿的漱玉宫,那是一位宠妃的宫殿。宠妃今夜受了惊吓,卧床不起,宫中诸人乱糟糟的各自奔忙,谁也没注意混进来几个人。

    这一夜宫中因为内乱和大火,也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到处乱蹿,被随便驱赶入各处宫中,此刻也无人查问,几个人随便找了间空出来的下房,便进去休息。

    景横波和宫胤老实不客气地占据了屋子里唯一一张床上,听那些人在商量如何出宫出城回易国。声音压得很低,景横波也懒得听,估计今晚那宠妃要倒霉了。

    太监房的床很窄,睡两个人着实不够,她觉得很挤,挨着宫胤的身体,她便忍不住想起先前扒衣撕襟,看见的紧致腰肢,修长双腿,流畅颈线,光洁胸膛,还有胸膛上滟滟落梅……

    忽然便燥热了,她不自在地向外挪,没留神挪到床帮子,哎哟一声快要掉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抓住,捞回来,按在了怀中。

    ------题外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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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介绍:
东方有泽,名大荒。
传言里,愚昧、贫穷、落后、蛮荒。
——扯蛋。
大荒女王,冷如霜。
由国师扶立,和国师金童玉女,恩爱情深,一对绝色,鸾俦无双。
——扯蛋。
女王暴毙,国师哀恸,依天命指示,跋涉千里,终寻回转世爱人,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
——扯蛋!
——我是真相和杯具的分割线——
她说:“人艰不拆!老娘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女王!转世,转你妹的世啊,老娘上辈子是研究僧!天定风华研究所,听过没?”
他说:“我定下那么苛刻的女王转世条件,你竟然合了。这是天意,天意让你砸碎命盘,落于我手,我怎么能违天而行?”
她说:“累觉不爱!莫装x,装x被雷劈!明明是前头那个女王和别人勾搭成奸,给你戴了绿帽子,你气不过把她给宰了,准备自己做皇帝。结果天上掉下个美貌景横波,占了位置。你看见我就想起她,各种郁闷!你现在很想宰我,很想!”
他说:“好好做你的女王罢,记住裙子不许那么短。”
她说:“明天再去裁掉三公分。”
他说:“明天你宫中美男统统送我宫中。”
她说:“…我擦你不就是恨我抢你位置了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成么?”
他说:“嗯?”
她说:“嗯…小胤胤,别生气了,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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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王夫好吗?
不要。
你领口怎么这么紧,我帮你解了好不好?
别动。
我身材咋样?是不是沟深峰紧一线天?
太宽。
我身上香不香?好不好闻?
狐臭。
……
这么久,我们分过,合过,分分合合过,好过,掰过,好好坏坏过,现在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现在我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我?要,就别再扣你的见鬼领子袖口腰带等等一切多余的东西,给我立刻!马上!速度!解开它们!……你又不理我!我就知道你还是不会理我!好吧,就这样吧……
好的。领子、袖口、腰带,从哪个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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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们语录:
“你抛媚眼的时候,左眼上移半寸,右眼下移半寸,脸部肌理移动七块导致嘴角歪斜,我总是有点很担心你会瞬间中风。”
“尊敬的陛下,你领口散了,赶紧替微臣束起来好吗?”
“你送我的这瓶指甲油,我决定忍痛拿出来做给你的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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