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9章 他来了(1)
正说着,忽然隐约听见院墙后头竹楼内似有一声撞响。
夜静,这声音便听来清晰,似乎什么东西跌落,景横波一惊,一转头,看见院墙后人影一闪。
她立即闪身而起,下一瞬,砰一声,她和一个人撞在一起。
景横波“哎哟”一声,只觉得那人胸膛梆硬冰冷,撞得鼻子生痛,一时心中剧跳,险些以为宫胤来了,然而下一眼就看见那人黑色的衣襟。
她长长吐一口气,埋怨道:“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干嘛?”忽然眉头一皱,四面一看,又道:“大半夜你在这里干嘛?”
话虽然一模一样,语气却截然不同。
对面的黑衣少年,还是板着一张苍白的死板板的脸,指指她身后,道:“我上茅房。”
景横波这才注意到,这附近有个茅厕,好像也是单人独用,和她那个一样的干净。
只是她之前,还真没注意到这少年在这里如厕,这个厕所看起来很隐蔽,和她的厕所几乎处于同一直线位置,也处于竹楼的视线内。
“哦,那个,那你慢慢上哈。”景横波一点也不尴尬地笑笑,转身要走,那少年忽然道,“你在担心什么?”
“嗯,有吗?”景横波回身对他微笑。
那少年目光似有若无掠过竹楼,当先转身道:“走走吧。”也不管景横波有没有跟上来,直挺挺向前便行。
“架子倒大。”景横波笑呵呵揶揄一句,也跟了上来。
两人顺着院子转了一圈,这夜月色暗昧,模模糊糊映在井台窗下,似将天地间罩一片朦胧的白纱帐。
白纱帐中,一群身姿飘举的白衣人,在默默地游荡。
两人走过井台,那景横波帮她洗澡的女子,正在井台边洗衣服,一头青丝水一般泻下来,侧面鼻梁挺若玉峰,一双眉,乌黑地扬上去,青青黛色,远山葱郁。
连景横波都禁不住为她月下的容色,而驻足多看一眼。
“昀贵妃。浮水部唯一一位以贵妃称号的宫中贵人,是当初浮水大王破例向帝歌请封的,可见当年,荣宠之盛。”那少年忽然在她身后道。
景横波已经抬起的脚步,停了下来,回身,“贵妃?”
“是。”少年直视着她的眼睛。
景横波想笑,半晌却伸手,托住了额头,咕哝一声,“真是日了狗了……”
转过井台,那来了初潮的少女正对窗梳头,看见景横波笑了笑,看见那黑衣少年,脸却红了。
“你不要告诉我她真是个县主。”景横波道。
县主不会惨到来个初潮红着裤子到处跑。
不过贵妃似乎也不该一身虱子?
“安华县主。”少年道,“浮水大王堂弟的嫡长女。”
景横波叹口气。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要不得,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竹林边,一个脸都烂去半边的男子在练剑,虽然脸容可怖,然出剑大开大合,风雷隐动。
景横波赞一声“有气势!”,认出这位曾自称护国大将军。
“神武大将军东迟。”黑衣少年道,“以作战勇武、忠诚王室闻名于浮水。曾助浮水王室平定叛乱,得浮水大王世代君臣荣华共享之承诺。他最著名的事迹便是当初为了保护大王,被砍烂了半边脸,又号称半面煞神。”
“这砍得可真彻底。”景横波感叹。
“不,当初那半边脸,也就一条伤疤而已。这烂掉的半边脸,是大王赐给他的。”
景横波挑挑眉,忽然不想听了。
这世上负能量太多了,会在这里的人们,一定每个人都一大堆负能量,她不想接收。
少年大袖飘飘,依旧在前头行走,似一只无声渡越黑暗的蝙蝠。
经过一间屋子时,他道:“永王殿下,浮水大王亲弟。据说当年浮水老王属意于他接替王位,但他禅让给了哥哥。”
“历来禅让,有几个心甘情愿。”景横波一笑。
“你明白就好。”
黑影飘过一间间屋舍,一个个介绍,景横波听到后来已经麻木,那些贵妃王爷郡主大将军,果然都是真的贵妃王爷郡主大将军。
算了算,浮水王室,大概有一小半人,被生不如死地放逐在这湖水小岛上,走不掉,死不掉,死人一般活着看这四方的天空。
景横波手心有些发冷,树影幢幢幽深地盖下来,月光朦朦胧胧地罩在那些人的脸上,不知何时,那些人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无声无息地聚拢来。
深夜冷月下,那些高高低低的白色影子,长长拖在地面上,景横波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为什么会这样?”迎着那些目光,她不想问,最终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鼻端嗅见一阵药香,熟悉的香气,耶律祁又熬药了,他最近熬药的频率越来越高。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底有些烦躁,又问了一句,那些人不答,默默向前一步,将她围在正中。
景横波下意识退后一步,目光一转,忽然发现那黑衣少年不见了。
她心中一惊,刚才震惊太过,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走的。
忽然又是一声隐约的碎裂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打破。
景横波猛地一声,“不好!”
立即转身,她猛闪向耶律祁的竹楼。
身形一闪,她已出现在耶律祁的竹楼上,平常开着的窗子紧闭着,楼上没有人。
楼下呛啷一声响,砰一声整个竹楼大震,她闪到楼下,还没站定,迎面撞来一片黑影,她下意识一闪,黑影猛地撞在竹楼边柱上,咔嚓一声将边柱撞断,竹楼顿时塌了半边。
第1260章 他来了(2)
景横波还没看清楚撞出来的黑影是谁,没塌的那半边,已经有人对她招手,道:“横波,那边要塌了,过来。”
景横波听见这声音,看见对面影影绰绰,耶律祁盘坐于地,心中一定,掠过去道:“你怎样?”
竹楼靠近围墙,底下光线全无,她看不清耶律祁的脸容神情,只听他微微笑道:“不过宵小偷袭而已。”
景横波嗅到浓重的药味,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而下,想必刚才耶律祁在竹楼上熬药,被人偷袭,药罐子翻了。
此时半边塌了的竹楼下,挣扎出一个黑影,景横波看一眼,冷笑,“果然是你。”
那黑衣少年,冷哼了一声。
“你先前在茅厕那边,就是打算来暗杀耶律祁的吧?结果被我撞见,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干脆将那群病人的身份介绍给我,让我震惊恍惚,追寻真相,你再趁我听故事的时候,跑去杀了耶律祁。”景横波斜睨着黑衣少年,“看不出一脸孤高,玩起心计倒熟练。”
黑衣少年偏转脸,不理她,他苍白的半边脸,在黑暗中,一片纸般薄。
景横波手一抬,一柄匕首凌空而立,遥遥对着他咽喉。
“说,为什么要暗杀耶律祁,他哪里得罪你了?”
黑衣少年回过头,忽然皱眉道:“耶律祁?他是耶律祁?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道,“大荒左国师?左国师怎么会来这里?”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一次两次要杀人?”景横波气乐了。又想这些家伙被关了多久了?到现在还停留在耶律祁是左国师的记忆中?
“我要杀他,不是因为他是耶律祁,”少年冷冷答,“只是因为,他和我们的仇人有关。今天失败了,否则我杀了他,之后还要杀你。”
“杀人也得有个理由,你再不给出理由,我就无理由地杀了你。”
少年抬头,看了看那些流淌而下的药汁。
“因为药?”景横波一怔,“难怪每次他熬药,你的表情就不对。这药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这药,是浮水医圣开给你们的吧。我嗅出了其中一味他家才会用的冷门药物。”黑衣少年神情清冷,“那老不死,现在只服务于浮水王室,等闲人等,根本拿不到他的药方。你们能用他开的药方,自然和浮水王室关系匪浅。要么和浮水王室有关,要么就是他们派来杀我们的人,我怎能不先下手为强?”
景横波瞠目结舌——这误会闹大了吧?
“何况你还对她们示好。”黑衣少年一指隔壁,“这世上哪有人,无端端会对人示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景横波又给气笑了,伸手一挽收回匕首,摇头道:“被害妄想狂吗?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吗?难道这么久,你们就从没遇见过给你们温暖和帮助的人们吗?”
黑衣少年立即摇摇头,木然道:“没有。”
景横波窒了窒,心底忍不住唏嘘一声。世人多遇寒苦,时日久了,便纵向火,也不知人间温度。
“浮水医圣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们?”她问。
“看见那些人,你难道还猜不到原因?”
“他们……”景横波皱眉道,“难道不是原本就有病的?是浮水医圣导致的?”
“有病也不会这么多人有病,也不会只集中在王室。浮水人要说没病都没病,要说有病都有病。靠近聚气沼泽,时长日久,浮水人体内体气充沛。这种体气,会令浮水人壮年时身强体健,精力充足。但这样的充足是有代价的,过于充沛的体气,会消耗人的寿命。浮水人很难长寿,越靠近聚气沼泽越如此,而聚气沼泽,离浮水京都很近,是王室私产,所以王室的人,受影响最重。”
景横波恍然大悟,之前她知道浮水人肚子爱咕噜,也知道浮水王室为了改变这个咕噜很花了心思,浮水医圣正是因为帮浮水王室解决了这个咕噜问题,而被捧上神坛。当时她还嘀咕,咕噜改成打呃就好了?打呃不是更难受?此刻才知道,原来这里面还关系到浮水王族的寿命,难怪他们宁愿打呃给人看扁桃体,也不愿再咕噜。
“你们就是受影响最重的人群?是被浮水医圣治坏的一群?”
黑衣少年猛地冷笑一声,“你真是天真幼稚。你这种人,如果活在浮水王室,能活过一年算你命大。”
景横波眨眨眼睛——搞错咩?姐是不在浮水王室,可姐生活在帝歌!姐是在帝歌血火倾轧中成长起来的女王!
她摸摸鼻子,想想现在大喊我是女王也没人信,这群浮水人,见惯的是阴险鬼蜮,人心谋算,遇上坏理所当然,遇上好反而疑神疑鬼,这种说不通,只有等他们自己想明白。
“好吧好吧我天真我幼稚,那么成熟睿智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成了这样,被放逐到这里?”
“任何疾病的治疗,都需要一个研究的过程,尤其是那些世上根本没有听说过的病。”黑衣少年面无表情地道,“王室想要改变现状,自然要从王室开始治疗。但大王和他最重要的人,是不能先上场试验的,因为那意味着可能的失败与风险。那么,什么样的人最适合?”
“大王的仇人、大王忌惮的人、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被陷害的人、或者拥有太多,对他人造成威胁的人。”景横波慢慢答,“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然也。”黑衣少年双目一闪,有点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对于此道,也如此精通。”
景横波格格一笑,怎么能不精通?怎么敢不精通?不精通还能活到现在吗?
第1261章 他来了(3)
“那么,”她道,“贵妃是因为身为大王枕边人,知道了太多秘密,又或者有人陷害排挤;大将军是因为功高震主,又掌握军权,令人忌惮;王爷是因为拥有能够威胁大王王位的地位。”
“是,至于其他的,也逃不开那些原因,因为各种理由,成为王室、或者家族的牺牲品。”
“你们应该更恨大王。”景横波道,“而不是浮水医圣,他只是个大夫。为此迁怒使用医圣药物的人,就更荒唐了。”
“我们不能确定医圣是否以治病为名,做了大王排除异己的帮凶;正如我们也不能确定你们使用着医圣的独家秘方,会不会一定是浮水王室的探子和杀手。”黑衣少年淡淡道,“我们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在裘公子庇护下苟且偷生,我们不能再冒一次险。”
“我们使用的药方,是司容明开的,他是医圣的弟子。司容明是我的朋友,”景横波道,“浮水王室,浮水医圣,我们并没有见过。”
“你们是不是探子,不重要了。”那少年疲倦地挥挥手,“反正我也杀不了他。我本来想着杀了他,趁你遭逢大变心神波动,再杀了你,但既然做不到,那我任凭处置。”
“你为什么不干脆在我的药中下毒?我虽然不吃送的饭,却必须喝药。”
“裘锦风不许。他治病就是治病,不会允许任何借助他的药坏他名声,我们还需要托庇于他,不能这么做。”
“不过,”黑衣少年忽然恶意地笑了笑,“我觉得我是多此一举了。因为不需要我动手,有人也活不长了。”
景横波霍然转头。
她忽惊觉耶律祁一直没开口。
他一直倚在柱子上,似乎在微笑倾听,然而当她转头,却没发现他任何动静。
景横波扑过去,终于看清他的面色,心立即“咚”一声,沉了下去。
耶律祁额头那一片青紫之色,又出现了!
身后,那黑衣少年慢悠悠地道:“任何毒性,压制越久,爆发越狠。医圣的药方,治不好他体内的毒。他增加喝药的次数,妄图压下毒性,最终只会令反弹越烈而已。”
景横波根本没认真听,快速背起耶律祁,就往外跑。
身后黑衣少年似乎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身形连闪,已经离开了院子,越过篱笆,扑入密林。
进入林子之后,原本眼前一片漆黑,忽然光芒大亮,轰然声响,左边一团烈火,右边洪流滚滚,俱扑向正中的她。
她冷笑一声,一闪,上了最高的树梢,再一闪,已经出了阵法。
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阵法能够拦住她,她心意所动,天下任行。
闪上树梢的那一刻,她低头下望,似乎看见底下有黑影闪动,下一瞬她已经出了林子,身后风声猛烈,居然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出来。
她闪过,那东西撞在前方一块石头上,竟将石头击碎。
景横波仔细一看,是一根儿臂粗的铁杵,半截深入石内,可见这林内机关之狠,完全是要人命的设置。
她心中恼火,随手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往身后一抛。
林中枯叶败枝极多,火头立即燃起,片刻漫染开一片跳跃的橘红。
景横波烧林子,一方面泄愤,一方面要惊动裘锦风,今儿裘锦风一定不肯好好给耶律祁医治,那她就要大开杀戒!
火光闪动,隐约可见林子内,似有一条乱撞的人影,看见火头,立即扑了过来。
景横波心急如焚,抛出火头后根本没有看身后,闪身就走,直奔岛东边裘锦风的住处。
此时,湖心岛入口不远处,一艘小船,在月光中荡漾。
一人坐在船上,衣衫同月光一色。
他身后,船家浑身抖索,结结巴巴地道:“大侠……大侠……这岛不能随便进啊……会死人的……”
“不用你进去。”那人答,声音清冷。
“那……那……那……”船夫哭丧着脸,一句话想说又不敢说——那你也不能占着我的船好多天,又不理人,又不说话,又不上岛,就守着这岛转,到底想干啥啊!
想想自己的命运,他就欲哭无泪。自从上次送一对男女去岛上,半途他被吓着跳水弃船后,倒霉事儿就接二连三。
跳船第二天他到岛边,取回了自己的船,回来后就遇上一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一把刀勒着他脖子,要他送人上岛,他不肯,还没求饶,就被那家伙一刀背敲出一个大包。
他只好再送,故技重施,在半途逃走,反正船只要到湖心岛附近,最后总能找回来的。
逃走后他第二天回湖心岛找船,没找到,远远看见那个不男不女的人,摇着船顺着岛转,知道这个家伙上不了岛,他生怕被发现再挨一顿揍,只好逃之夭夭。
回去后他唉声叹气,结果有天晚上,又被一群人拎了起来,这群人一看就知道是浮水士兵,个个彪悍勇武,揪着他问上次抢走他船的人是谁,什么样子,问了许久之后又命他带路,他没敢带,生怕一去不回,趁人不备逃了。
这一逃便逃到了附近浮水边镇上,打算在亲戚家暂住一阵避避风头,他总觉得这几批人都有问题,近期要有大事发生。
结果还是祸从口出,某天他在摊子上吃面,忽然闻见一阵香气,那香气特别馥郁诱人,他一时迷醉,想起那次运送那把头脸包得紧紧的一男一女,其中那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身上似乎也是这种香气,忍不住唏嘘了声,道:“还是这香气好闻。”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1262章 情深意重(1)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居然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身在船上,船不是他的,船上坐着个背对他,面对着湖心岛的白衣人。
在船夫的眼里,白衣人很神秘。
因为对方一直在船头,几乎没有回过头,所以船夫一直不知道他的模样,只看他背影,便觉得这样的人的脸,一定是尘世里不能轻易得见的,自己这样的凡夫俗子,下意识地便不想靠近,远远地缩在船尾。
白衣人不怎么说话,除了一开始,问过他,前几日送过哪些人,那个香气很好闻的女子什么模样打扮,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说委实没有看见那女子模样,她的头脸都被包得紧紧,但身形极美妙,说话声音语气也很特别,是个让人难忘的人,她身边那个男子,虽然也看不清脸,但修长高大,感觉也是极优秀的人。船家说着说着,便不禁有些神往,絮絮叨叨地道那一对人,看着便让人觉得,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等他感慨完,船头白衣客忽然就不理他了。
不仅不理他,而且原本是允许他在船尾烧饭的,现在也不允许了,他只好吃活虾生鱼。
虽然湖里的鱼虾生吃也很肥美,但他还是希望早些脱离这个看起来特别遥远不可捉摸的家伙,奇怪的是这位明明想上岛却不上岛,呆在船上,绕着岛慢慢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时候能够看见一点他的侧脸,精美如冰雕,目光远远的,在岛上葱郁的绿荫间掠过。
那似乎是一种思念的味道,却如此清浅不想被人察觉。
今夜又是绕岛漂流的一夜,船夫乏味地看着船头月亮里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打了个呵欠,翻身准备睡觉。
眼皮刚刚闭上,忽然觉得亮光刺眼,一睁眼,就看见岛上蹿起了火光。
他惊了一吓,更惊吓的是那好多天不动的白衣人,忽然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整艘船便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射向他始终没有靠近的湖心岛。
那突然的加速,险些把船夫给抛出去,船夫魂飞魄散地扒着船帮,不敢大叫,一抬头看见湖心岛已经近在眼前,果然岛南部一片火光,蔓延得极快。
“啪。”一声轻响,船已经靠岸,白衣人并没有立即下船,船夫头一抬,正要提醒他这岛主性情古怪,莫要触霉头,蓦然看见黑压压一片东西,自半片斜坡上冲了下来,眼看就要淹没船头,隐约光线里,那些东西一片一片,乌黑赤红,长身长须,足爪密密麻麻,望之令人浑身发瘆,竟然是无数毒虫的洪流!
船夫浑身汗毛竖起,一声惊叫还没出口,白衣人手一抬,一股濛濛气流闪过,那些瘆人的足爪相击嘈嘈切切之声忽止,化为一片冷白的固体。
毒虫流变成了冰流,斜坡皑皑一片霜色,在那些晶莹的固体间,船夫甚至可以看见那些恶心的毒虫依旧昂着身子挥着灰黑的鳌爪,凝固着前一刻的狰狞姿态。
船夫疑惑地抬头看看夏夜的月色,搓搓忽然发冷的光臂,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是否还在人间。
冰还在结着,顺着船向下蔓延,湖面上也结了冰,衣衫单薄的船夫抵受不住,连滚带爬地准备再次跳水,跳下去的时候却撞在了冰面上,冰已经厚到足够承载他的体重了。
船夫顺势在冰面上滑远,在冰湖之上连滚带爬地跑走时,他最后看见白衣人衣衫飘飘,从容上了岛。
那传说中神秘无比,各种诡异,有去无回的岛,在那人脚下,如入无人之境。
船夫心中纳闷,既然上岛如此容易,之前为什么不上?
随着白衣人上岛,蔓延在湖中的冰终于止住,船夫噗通一声堕入湖水,在水中凫水时,他看见岛上,那一片火海周围,忽然出现了无数黑影。
宫胤不急不忙地上岛。
湖心岛的阵法当然不仅止于这些毒虫,甚至也没刚才那船夫以为的那么简单,但是在船上绕着岛转了那么多天,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将岛上的阵法,处理得差不多了。
不上岛,是因为要先解决这些阵法,也因为景横波。
这女人既然躲着他,自然有必须躲的理由,他以前为难了她那么多事,现在他不想再令她为难。
如她所说,学会尊重她的意志。虽然这话有些拗口,但只要她想,他现在愿意尝试。
在落云王宫地道没有发现景横波,却发现了那些染疫的尸首和衣物,他便隐隐猜到,这女人大概又是怕连累别人,自己跑了。
找她并不很难,总归是要看病的,一路大夫寻访过去。更重要的是,她太爱干净太爱美,可以不看病,不可以不用香水,去她的女子商场问问便有了线索。
只是最后一次她在商场拿了护肤用品后,在落云和浮水之间失踪,他在附近镇子上来回梭巡,随身携带着她最后一次带走的香水,然后便听见了船夫的那句话。
这湖心岛的信息很快也弄明白了,居然是那个裘锦风的地盘。她既然留下,自然是在治病。
他忍住立刻上岛的欲望,以免给她的治疗带来波折,只让小船一日日在岛边梭巡,等着第一时间接她。
直到这夜火起。
宫胤走在冰霜凝结的路上,脚下碎冰里的毒虫都没有被踩碎。
景横波真是个惹祸精啊,在这与世无争的小岛上还能搞出事来。
前方有人迎上前来,气色败坏,一边向他跑来,一边还在扭头看岛南边的火。
裘锦风此刻一定很为难,入岛阵法被攻破不能不管,可岛南边的火也是个麻烦。
他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想要先把悍然上岛的这个混账家伙赶走。
第1263章 情深意重(2)
然后他就输了。
他没什么武功,阵法被破,擅长的毒虫药物,对宫胤这种早已中毒多年的人,影响不大。
被宫胤制住前,他微微泛着金光的眸子扫遍他的全身,狰狞地喊:“你不能得罪我,你才是满身是病需要救治的人……”
宫胤就好像没听见,拎着他向前走,原本是向岛南边去的,因为此时两人都发现,不知何时岛上出现了很多人,在火影中纵横来去,裘锦风不住怒骂:“见鬼!哪来的这些人!怎么回事!都是你带来的走狗吗!”
宫胤不答,人当然不是他带来的,他最近一直守着岛,如果有人能上岛,必然是在他之前。
这些人应该很擅长潜伏,上岛后没有动作,想必是因为阵法太多,寸步难行,但他绕岛转了几天,将岛上阵法破坏了不少,间接地帮了这些人的忙。
裘锦风怒骂不休,宫胤却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一条影子,忽闪忽现,正向这边掠来。
那速度人力难及肉眼难追。宫胤微微舒口气——景横波没事,她来了。
“你的住处在哪?”
裘锦风傲气地翻着白眼不理,可惜他的老家人已经颤巍巍地从一个院子里开门迎了出来。
宫胤拎着裘锦风进了那院子,留了院门,进了屋子关上门,就听见外头景横波在乱蹿,大叫:“裘锦风!你在哪!”
宫胤静静地站在窗前听着,景横波声音里的焦灼,风也遮挡不住。
裘锦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讥嘲地笑了笑。
“心情如何?”
宫胤不理他。
“她看样子是要找我救人,她那个同伴,中毒很深,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支撑着不想被她发现,如今轮到她背着人,半夜来求我,这一对,可真是情深意重呢。”
裘锦风恶意地微笑,等待面前这个冰山一样的人暴走。
火势越发地大了,映得半空红光明灭,映照在宫胤脸上,并无一分暖意。
“说起来,这位对她也真是掏心掏肺,当得起她这么为他半夜奔走,不惜放火烧山,摆出一副我不治就要和我拼命的架势。”裘锦风越发说得滔滔不绝,“我把她安排住在鬼院,他就在院子外搭竹楼相守,一夜起来很多回,为她赶跑那些窥视的半疯病人;她自从住进去后,饮食都是他一手操办,为此我的厨房都快给拿光了,她的药汤他会先尝,怕我下毒;如果她在睡觉,院子里那些病人声音大些,都会被他用石子驱走;他也不允许那些人太过靠近,有时她想和病人们分食,他宁可为她再做一份,以免她染上那些人的疾病。更不要说诸多生活细节,操心劳力。一个男子,为女子做到这等琐碎地步,我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佩服得很,因为我做不到。”他笑问宫胤,“你做不做得到?”
你做不做得到?
这一霎这问题,在宫胤心底也回荡一声。
他抿紧了嘴唇。知道没有答案。
他的视野,笼罩的从来都是景横波的王者之路,家国天下,皇图霸业,以及,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生存。
他为她,安排的是权谋局,筹划的是帝王业,谱写的是血火章,谋算的是天下弈。
那些生活的琐碎,人生的细节,在他那浊浪排空的人生里,无暇顾及。
他的心力,已经全部用于替她迎接或者拍平那些风浪。
可或者,那些生活上的温暖,无时不在的体贴和细腻,才是一个渴望爱情并无大志的小女子,真正想要的吧。
“你做得到吗?看你的模样,一定做不到。”裘锦风的声音还在响起,不屈不挠,“我观察了她几天,觉得她不失是一个善良细腻的女子,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子,你觉得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火光映在眸中,也似燃在心底,灼灼地热。
裘锦风在笑,很有几分得意,“你上岛来又怎样呢?看着别人郎情妾意吗?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是看了好多天了!”
他忽然扬声对外头大喊,“你要做什么!”
院子中人影一闪,正四处乱找的景横波已经闪了进来,一头的汗,一张脸满是黑灰,红红黑黑的像个高原女子,背上背着耶律祁,大声道:“裘锦风,出来救人!”
“我发过誓不救!”
“你不救,我发誓让你不得好死,连同你的家人族人以及所有和你有关的人!”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你治我也不过是被迫,我不用领你的情。现在就答我一句话,救不救?”
“我倒也不想面对一个女王的威胁,但是让我违背誓言,你给我什么报答?”
裘锦风问完这句,对面无表情的宫胤眨了眨眼,悄声道:“想不想知道你喜欢的女人,心中另一个男人的分量?”
外头,景横波毫不犹豫的回答已经传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裘锦风开心地笑起来,瞟瞟宫胤,他觉得最近受的莫名其妙窝囊气,已经报还了一部分了。
可惜看不见这冰山的表情,不过从下降的温度来看,应该不会太美妙。
裘锦风决定再加一把火。
“如果我要你让出王位呢?舍不舍得?听说你的王位,可来得不太容易呢。”
“你坐得住就给你。”
“如果我要你给我磕头赔罪呢?”裘锦风冷笑。
然后他感觉到杀气,剑似地抵在背后。听见宫胤森然道:“你让她膝盖软一分,我便让你一辈子硬不起来。”
第1264章 情深意重(3)
裘锦风实在想不到这样的威胁居然是从这冰雪一般男子口中说出来的,但不得不承认真的很有杀伤力,他还没娶妻生子呢!
外头景横波若无其事地道:“你当得起我也跪!”
“你听听,你听听,多情深意重,不惜任何代价。”裘锦风冲着宫胤窃笑,“自古都是男子爱江山不爱美人,如今也有美人爱男子不爱江山了。这事儿,足可以写成话本子,在大荒永世流传呢。”
宫胤看了他一眼,裘锦风不想闭嘴的,但忽然就闭紧了嘴。
那股寒意太瘆人,他觉得再说一个字,自己的骨髓一定会冻起来。
然后他觉得自己太无聊。
眼前这个男人和耶律祁不同,他眼神太坚定,巍然山岳,也许自己能给他造成小小刺激,却永远不能动摇他的心志。
关于他理解的,爱和坚持的心志。
“说完了?”宫胤问他,“说完,就把病人接进来。”顿了顿道,“别让她进来。”
裘锦风对外头喊:“回头再和你算账,现在留下人,你去帮我灭火!”
景横波还想说什么,裘锦风不耐烦的声音又在催她,“出去,出去,别耽误我救人!”
景横波不放心,她总觉得事情有点奇怪,裘锦风也许品行不坏,但性子极其自傲执拗,他发过誓不救耶律祁,如今因为自己放了一把火,说了几句威胁,就肯救了?
她本来以为,最起码真的要磕头赔罪的。
老家人在她身后颤巍巍地道:“姑娘,这么久了,你对我家公子的人品还不知道吗?他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答应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害人的。”
景横波叹口气,事到如今,只有试一试了。
一转手将老家人拎在手里,她对惊恐的老家人笑了下,一挥手将耶律祁送入屋内,高声道:“人给你留下了,你负责给我治好。你要玩什么鬼心思,我就宰了你的老家人。他陪你在这孤岛上居住,想必对你也很重要吧!”
她眯着眼睛,看着那木屋的门,刚才送耶律祁穿门而入,好像看见了一点什么……
“我现在觉得,你果然适合当个女王。多疑卑鄙,恩将仇报!”裘锦风的骂声传来。
景横波听见他骂,倒觉得放心,耸耸肩,拎着老家人闪出了院子。
屋子里,裘锦风在宫胤的监视下,给耶律祁搭脉。一开始神情还挺轻松,渐渐脸色就变了,鼻尖渗出点细微的汗珠。
宫胤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已经认出这是雪山秘藏的某种强大阴毒功法留下的毒性,这种功法可不是谁都能练的,当然也绝不容易清除。
裘锦风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废然道:“他的肝脏已经坏掉一半了,体内血液也受到了影响……”看一眼宫胤,他又道,“和你的问题倒有些近似,只是你的凝聚在一处,他游走于全身,一旦攻心,必死无疑。”
“办法。”
“没有办法。”裘锦风额头汗珠滚滚而下,“我可以冒险尝试给他开膛破腹,取下那一半坏掉的肝脏,这种手术我也是很少做,毕竟没几个人敢尝试,我的老家人可以给我打下手,也知道怎么做,但他已经被掳走了。另外,我还需要一个高手,在手术过程中,始终以内力护持着他的元气不灭,并想办法将血液中的毒逼出,这其间耗费的真力,足够让一个高手就此废了……谁愿意耗费终身功力,冒着就此废了的危险,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忽然咧嘴笑了笑,盯住了宫胤。
“你倒是符合条件的高手,甚至你的冰系内功,可以最大程度帮我清洁环境,杀灭毒害,护持他不受感染,但是,你肯么?”
看着宫胤神情,他慢慢地,又补了一句,“你肯冒着成为废人的危险,来救你的情敌。然后无能为力地看着被你救活的情敌,抢去你的女人么?”
“你、肯、吗?”
远处的火头,已经渐渐灭了。
渐渐暗下的红光,一闪一闪地在漆黑的岛上明灭,将宫胤永恒清冷凝定的眸子,映得一片冰晶般的亮。
他立在窗前,却在想着刚才的景横波。
一头乱发,满脸灰尘,鼻尖上不知是急是累的汗水,顺着肌肤冲出一道道灰黑的沟。
那么爱美的人,忘记自己一身的狼狈。
他甚至看见,那一刻,她微微发红的眼圈。
宫胤慢慢地,闭了闭眼。
身后,裘锦风一边叹息懊恼,一边微有得意地,犹自声声在问:你肯吗?
景横波将老家人绑住,扔在一个隐秘的山洞,自己跑去救火。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她觉得自己的疫病已经好了,裘锦风嘴坏人难缠,做事却有品格,她能感觉到那些药不仅不会伤她的孩子,甚至还有助益。只要这次能解决了耶律祁的毒,她就可以离开了。
只是不知怎的,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完满解决——自从她当了这劳什子女王,任何事情,就没有顺顺利利解决过。
她抬头看看那边的火头,其实已经小了,而且没有蔓延到病人们住的院子。这让她松了口气,院子里那群古怪的贵族,最近对她很是照顾,朝夕相处,她已经对他们生出了几分感情,也怜惜他们际遇悲惨,一直盘算着如果可能,离开的时候带走几个状况比较轻的,就算不能恢复往日荣光,也该到让他们重回人间,过普通人生活的时候了。
前方忽然有叱喝声,还有刀剑相击的声响,景横波心中一紧,她记得这岛上没人有武器。
一条黑影蹿过来,如火如风,长发扬起,嘴角边寒光一闪,竟然叼着刀。
第1265章 我所爱,愿不伤(1)
这姿态实在熟悉,景横波呆了呆,一声呼唤还没出口,就看见后边嗖嗖又蹿出来好多人。
这些人轻功不错,浑身扎束得利落,一身黑,背上弓弩刀剑齐全,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那种人,不是杀手,就是百炼精英战士。
这一大群人都追着前面那一个人,看见景横波忽然出现,当先一人“咦”了一声,抬手就是一刀捅了过来。
景横波一闪避过,转手一刀直刺对方腰胁,她恼怒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杀手,反击也毫不留情。
对方猛地一闪,“嗤啦”一声腰间衣衫被滑破,隐约露出里头的土黄色皮革腰带,腰带上还有火纹印,景横波还没看清楚,那划破衣衫的人已经暴怒起来,低喝道:“这里还有一个!一并解决!”
呼啦一下一群人围了上来,景横波皱起眉,这防守严密的岛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多人?怎么上来的?
身后风响,有人猛扑了过来,低喝道:“追我就追我,别拉扯不相干的人!”
景横波一听这声音,一呆,叫道:“左丘默?”
那身影猛地转头,残留的火光里,她眉目中性俊秀,果然是左丘默。
看见景横波她也怔了怔,随即喜道:“女……”
喊了一半她止住,警觉地看了看那些人,景横波迅速和她会合在一起,问:“怎么回事?你怎么追上来了?对方是什么人,怎么看样子是在追杀你,还追到岛上来了?”
“落云城门前你们带着葛莲走,留下了线索给我,我便一直追着,远远保护你。你们上岛后,我先处理了葛莲,然后追了上来,一进这岛就困进了阵法,直到今天,岛上阵法莫名其妙都破了,还起了火,我撞出阵来,看见这火就奔了来,本想找您,谁知道就遇上了这群人,”左丘默顿了顿,冷声道,“他们是浮水天罗卫,隶属于浮水王室,专门为王室铲除异己,执行暗杀,惩罚背叛者以及侦缉监视百官,是浮水最具力量的一支秘密精英军队。”
“怎么就盯上了你?”景横波拉着左丘默就走,几闪之下就闪开了追兵,她直奔她的疯人院,心想这么一支恶军上了岛,这岛的宁静就被破坏了,必须立即通知那些人离开。
“不知道,先前对战时,他们中领头的一个,说我杀了他们的二王子。”左丘默一脸怒色,“我都没见过巫维彦,逃婚是逃婚,何曾杀过他来着!”
景横波一怔,想着巫维彦在落云,试图和世子妃勾结对自己下手,结果被自己抽身袭营,仓皇逃奔,当时自己赶着回擂台救耶律祁,没顾上追究这人的下落,现在看来,被人杀了?
浮水二王子被杀,导致浮水王室派出精英秘密部队,追杀左丘默,甚至追杀到了这个秘密湖心岛……景横波叹口气,心想这里头必定又有人做鬼。
“说起来也奇怪,”左丘默继续道,“原来追杀我的人不止这些,但火头起后,不知怎的,好像人忽然少了许多……”
景横波心猛地一凛。
浮水这支隶属于王室的军队上了岛,那大院子里的和浮水王室有滔天之恨的贵妃王爷将军郡主们……她猛地一拉左丘默,“快点!”
左丘默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跑,跑下树林,越过篱笆,不远处就是那个院子,远远地景横波就看见院门大开,心又是猛地一跳。
她快速掠过去,在将要接近那门之前,忽然脚下一软,绊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软软的,有弹性,似乎还有热度,景横波心中一跳,低下头。
就着林间残留的火光,她首先看见了一张惊骇的脸。
那脸上嘴张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准备呼喊,不知道是想要求援还是下意识的惨叫,但注定这声音不会再被人间听见。
景横波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小姑娘年方十三,前不久刚来了初潮,正式成为一名少女,她是一个大家族的嫡长女,自幼金尊玉贵地长大,却因为不肯成为浮水二王子的备选王妃,被家族抛弃。长久的疯人院生活,让十三岁的小姑娘渐渐模糊了世事,粗糙了内心,来了初潮也敞着裤子乱跑,直到景横波把她收拾干净,这孩子便似乎忽然被唤醒,眼睛里慢慢生了灵性和光彩。每天早晨景横波能看见她来问安,窗下时常有些她送来的新鲜果子,都擦得干干净净,衣服再也没脏乱过,借用的景横波的衣服,景横波送给了她,她似乎很喜欢,常常穿着。
此刻她就穿着景横波那件淡粉色暗花绸长裙,这件裙子景横波嫌不够艳丽才送了出去,现在裙子很艳,艳到刺眼——大片大片的血色,斑斓开满前襟。
裙子已经裂了,从腰下一直裂到胸上,敞开了半边怀,在那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小胸部,残留着几个带血的指印。
景横波凝视着那几个指印,浑身的血似乎冷了,凝如寒冰,心间却蓬一声炸开艳红的火星,哧哧地在肺腑间烧。
身边左丘默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卑鄙!”
景横波慢慢合上那孩子大张的嘴,尘世浊风,愿她这一生,下一世,不再吸入。
将衣服合拢,用带子绑好,她继续向前走,心凉凉的,明白有些事已经发生了。
果然没几步,又踢到一具尸首,这回是那位郡主,那位有继承权却禅位的永王的女儿,这大院子里大多是单人过来的,只有这一家来了两个,因为永王府其余人都已经死了。这是个孝女,在护持着父亲逃亡的路上,不惜卖身为父亲治病,以至于后来染上了脏病。
她对景横波并不友好,从不靠近她,一双警惕的眸子总是紧张地环视四周,似乎还沉浸在当初和父亲千里逃亡,一路风声鹤唳的日子里。现在她这双眸子再也不会紧张了,一泊死光,定定地凝在眼眶里。
第1266章 我所爱,愿不伤(2)
她已经发育成熟,比那少女更多几分韵致,因此身上也就更加不堪,不堪到景横波无法把她衣衫整理到可以蔽体的地步。
景横波也就没有整理,越过她,继续向前走,一路上果然都有尸首,那个羞羞怯怯的少年,喜欢在她的花瓶里插一朵野花,被发现了会脸红,他是某个郡王的庶子,在残酷的兄弟夺位之中被陷害驱逐,他死得一刀穿心,下手人还要暴虐地将刀转动,彻底绞碎了他的心脏,洒落的斑斑血肉,似那些天,他最爱送来的红色小碎花的野花。
这世上多少无心人,挖去了那些热爱生命者的心。
一路向下,她不住停下。
某个王府里争斗失败的正室夫人,血将茸茸青草染红。
大家族最优秀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读书种子,被嫉妒的继室夫人栽赃,送去做了试验品,然而命运的悲惨没有止境,死亡结束了试验,也结束了最灿烂的年华。
某家侯爵的不被后母所喜的妾生子、王宫里一个宫女所生的地位最低没有封号的公主、大族中的庶女、豪门士族里不慎失身败坏家族名誉的小姐……一路的尸首,一路的可怜人,命运已经扔掷他们至人生的泥淖,却在他们快要爬出的时候,再覆上带血的泥土。
这些人,对景横波有过敌意,也给过她温暖,就在刚才,她还在想着其中哪几个可以带出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等景横波推开院门,心已经凉透,一眼看去,遍地尸首。那些滟滟的红,刺入眼帘。
景横波木然站了好久,才一路过去,默默数了一遍,除了寥寥几人之外,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死光了。
其实从一开始看见那群人追杀左丘默,知道他们的身份后,景横波就有不好的预感,浮水的秘密军队,发现了那些本该早早死去的熟面孔,是不可能放过的,甚至这些可怜人,原本就该是这支军队的任务之一,天罗军,天罗地网,捕王室漏网之鱼。
命运如此阴差阳错,在这座无名湖心岛上,他们顺便完成了任务。
景横波有点茫然地,在井台边缓缓坐下,就在前一天,妇人们还在井台边洗衣,就在傍晚的时候,井台边的草丛里还生着浆果,现在那些鲜血和被践踏碎了的浆果混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
遍地尸体,满目血腥,她已经有很多次看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没有一次,心情这样悲凉。
这段日子,和这些人也算相濡以沫,这些在王权和大家族中争斗中的失败者,本性大多善良懦弱,不如此也不会失败至此。
然而世道残忍,善弱者死,酷虐者王。
夜风里满园白衣血衣飘荡,凄凄如丧幡。
她心底忽然涌起对浮水王室的巨大怒火。这些火灼灼燃烧着她的血液,以至于她的脸色比火光还红。
这是她一路行来,见过的最残忍无情的王室,也许是淘汰尽了善者和弱者,剩下的人都自私残虐,落云世子妃如是,浮水二王子如是,不用说,整个浮水王室,都如是。
当初浮水不愿她入境,宁愿送上选拔好的男子请她转道落云,或许就是不愿她进入浮水王都,发现浮水王室这样一个残忍的秘密。
命运的有些壁垒,越不过,绕不开。
身后隐约有些动静,她霍然回首,就看见井口里,缓缓升起一张可怖的脸。
脸已经坏了半边,现在还溅着斑斑血迹,月下满地尸的废院子里,这样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人头,足可以吓得人惊叫。
连左丘默都惊得退后半步,景横波却惊喜地“啊!”了一声,道:“东迟!”
浮水的神武大将军东迟,为保护大王被毁了半张脸,也因为功高震主被暗害的将军,毕竟武功基础尚在,在最危急的时候,藏入了井中保命,也真难为那一尺多的小井,是怎么塞下他粗壮身躯的。
东迟的脸上却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无尽的屈辱和难堪,爬上井台,默默看了满地尸首许久,猛地抹了一把脸。
粗豪汉子,丑恶的脸上一片濡湿。
他哑声道:“我该拼死力战护佑她们的……”
“那不过多一个死人而已。”不等景横波安慰他,一个声音冷冷地接话,景横波屋子后的厕所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眉如远山青黛,鼻挺似玉峰,一双眸子深邃浑圆,夜色中熠熠如野猫。
景横波没想到还有一个幸存者,就是那位昀贵妃,她看起来竟然毫发无伤,裙子上居然没有血迹。
迎着景横波目光,她道:“我在听见风声不对的时候,就躲了起来。那些人搜查了你的屋子,却没有想到再到后面看看茅厕。”
景横波长长吁了口气。
或许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活下来的两个人,一个是有武功在身的大将军,一个是在宫中原本长袖善舞的宠妃。只有这两人,不是纯粹的失败者。
不过,还有一个人。
“那个黑衣少年呢?”她问。
“火头一起,他就出去查看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景横波总觉得那个黑衣少年身份诡异,忍不住问,“他是哪家豪门之后?或者王室?”
东迟摇摇头,“什么都不是,他是平民出身。”
景横波有些诧异。
“我们这群人,当初互相不认识,各自从宫中家族中逃出来之后,得到了他的帮助,他将我们这群人集聚在一起,想办法逃出了浮水,一直投奔到这里。我们只知道他叫钟离志,是浮水一个普通平民,家中也学医,据说和浮水医圣是死对头,还曾经因为和浮水医圣斗医,导致中毒,所以才救了我们这样一批人。”
第1267章 我所爱,愿不伤(3)
左丘默忽然急声道:“那些人还在岛上!”
景横波转头,就看见一大群黑影在前方山坡上飞掠而过。
岛不小,也不大,这群人发现了必杀的目标,又下了手,就绝不会草草离开,一定会将整个岛都篦子一样篦一遍,不留活口才对。
景横波想起还留在裘锦风那里疗毒的耶律祁,顿时心急如焚,说一声你们好好躲藏,等会我来接应你们便要走。
但几个人都紧紧跟了上来,昀贵妃道:“浮水天罗军杀人一向斩草除根,事到如今,聚在一起才有生机,你如果不嫌弃我是累赘,带我走!”
东迟则道:“我相对熟悉浮水军队的作风,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景横波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再抛下他们也不可能,至于带走这两人,会不会引起浮水王室敌意,已经顾不得这么多。
东迟背起了昀贵妃,左丘默牵住了东迟,景横波在最前方,一起向岛东边掠去。
刚出了院子,进入树林没多久,就听见不远处风声急响,脚步唰唰掠过,几人立即俯下身,藏在还残留着烟火气的草丛里。
头顶有人在问,声音冷酷,“院子里都处理了?”
“回将主,已全部筛过一遍。”
“这岛上情形如何?”
“岛南边已经没有活人,岛东边还有几户人家,刚才已经逼问过了,是这个岛的岛主及其从属,这些人擅长医术,但没什么武功。”
“好极。”那将领狞笑一声,“既然没有高手,咱们也就不用偷偷摸摸了。甲队,你们回大院,将所有脑袋割下来,带回王都领赏。老天护佑,给咱们阴差阳错完成了这个任务,就算给左丘默逃了,也照样是大功一件。记住,所有脑袋,拿名册去核对,少一个都不行。其余人,跟我去岛东边,这岛主竟然敢收留我浮水叛逃大逆,咱们就灭他个满门!”
“是!”
景横波抬起头,月光暗昧,头顶上一张张狰狞的脸。
身边就有尸首,也不知道是谁的,一队士兵快速地冲了下来,要翻动尸首,割下头颅领赏。
不用问,马上就会冲到她们身边。
左丘默手已经按在刀柄上,景横波按住了她的手,手一挥。
身边尸首猛地飞起,直扑对面一个冲下来的士兵。
那士兵正往坡下冲,眼睛已经盯住一具尸首,忽然就见那鲜血淋漓的尸首,飘飞而起,猛扑而来。
半空中隐约还有幽幽忽忽的细声,“还……我……命……来……”
暗昧月光下,歪着半边脑袋的尸首似乎在狞笑。
那士兵“啊!”一声惨叫,掉头就跑。
他这边的动静,立即惊动了那些准备去岛东边杀人的天罗军,那将领霍然回首,就看见月下林子中,几条人影向大院里一闪而逝。
他来不及思考,立即大声咆哮,“有漏网之鱼,追!”
景横波一手抓住左丘默,左丘默抓住背着昀贵妃的东迟,又闪向了大院。
“我们为什么还要回去?”左丘默的声音浓浓不解,她觉得敌人去岛东边,自己等人正好趁乱逃走才是。
昀贵妃眼底不满之色掠过,却咬牙没有说话。
景横波没有回答,只在闪掠间歇,回头看了一眼岛东边。
她必须先引开这些军队,好为裘锦风救治耶律祁争取时间。
现在他们那边,还好吗?
宫胤立在窗前。
身后,裘锦风声声在问:“你肯吗?”
他声音里满满笃定,带着几分小小报复的得意。
宫胤却没有听进去,他在想着景横波,想着刚才景横波散乱的发,满脸的汗,微红的眼圈。
她真的,很看重耶律祁的生命。
她向来重情重义,得了他人的好,便愿意倾力报答,耶律祁自出帝歌的一路护持,在她最艰难时刻的不离不弃,对于景横波来说,想必是一辈子都不能忘却的最大温暖之一。
耶律祁若死,她会伤心。
没法看她伤心。
当初帝歌广场一刀断情,那一刻她眼底的绝望,令他恨不得自己死去。
女皇地宫里,背着她一路逃亡,听她声音空洞毫无生气,只觉得自己的生气,都似在瞬间泯灭。
城门前最后相送,她大笑吐血,神情爽快,眼底悲恸欲绝,同样他默默凝视,咽下一口又一口血。
那些时刻里他都曾恐惧过,害怕猛药过猛,伤心伤肺,她从此一蹶不振,彻底沉沦。
她的伤心,他见过,不愿再见。
我之所爱,但求不伤。
“哈哈哈就说你不会肯……”身后裘锦风讥嘲地笑。
“开始吧。”
裘锦风的笑声,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瞪着宫胤,“你说什么?”
“岛上有军队,”宫胤转过身来,“寻个稳妥地方,抓紧时间。”
裘锦风不可思议地盯着宫胤,却被宫胤的眼光逼得不敢再看,急急准备着药物器皿,一边忙碌一边嘀咕,“疯子,这也是个疯子……”
他忽然哎哟一声,道:“我还需要个熟练助手!可我的老家人被女王掳走了!”
院子里忽然有风声,有人扑了进来,宫胤目光一冷,裘锦风已经扑了过去,急声道:“别杀他,自己人!”一边喜笑颜开将那人拉进来,道,“嘿!我怎么忘记你了。钟离,你来得正好,帮我打个下手。”
来的正是那黑衣少年,一头的汗,也顾不上问宫胤是谁,急声道:“浮水军队上岛了!在杀鬼院的人!你赶紧走!”
第1268章 我所爱,愿不伤(4)
裘锦风一呆,随即怒瞪宫胤,“都是你,破坏岛上阵法,给那群天杀的闯进来了!”
“对错之后再论,”宫胤不为所动,“先救人。”
裘锦风看一眼鬼院方向,看一眼耶律祁,长叹道:“我现在也救不了那些人了,那就先救眼前这一个吧……钟离,你帮我一个忙,把这人移到里室里去。”
那黑衣少年看了看耶律祁,目光一闪,道:“好。”
“等等。”宫胤忽然道,“这是谁?”
“我的朋友,通家之好。”裘锦风道,“也是医药世家出身,后头鬼院那一批人,都是他救的,在这里呆了三四年了,总之信得过。我现在需要一个手术帮手,时辰又耽搁不得,你就别再多问了。”
黑衣少年冷冷道:“裘兄我倒觉得,你那密室如此宝贵,真要对这陌生人开启吗?”
“岛上机关都他破的,你以为那个密室机关真的能拦住他吗?”裘锦风苦笑一声,打开墙上一个门户,招呼黑衣少年帮忙将人抬进去,一边准备药物器皿,一边得意洋洋地道:“我也好久没有机会剖活人肚子了……”
那黑衣少年冷哼一声,摇摇头。
密室门户有点窄,黑衣少年挤进去的时候,宫胤忽然道:“小心。”伸手在他肩头扶了一把。
黑衣少年下意识一让,却因为地方狭窄让不开,他回首,宫胤的神情毫无波动,坦然回视。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随即裘锦风已经不耐烦地将两人都推了进去,“挤在门口磨蹭什么!快点!”
门户缓缓合上。
隐约传来黑衣少年钟离的惊叹声,“裘兄你这密室果然包罗万象,今日我终于得开眼界……”
还有裘锦风无奈又得意的笑声,“抱歉,族规限制,密室本不该外人进的,只是马上这岛都要没了,我也要卷着珍藏赶紧跑路,反正都要你帮忙,现在看看也不违规了……”
景横波在满地尸首的院子里,和天罗军捉迷藏。
她已经让左丘默带着东迟和昀贵妃,越过院子高墙,进入隔壁那个耶律祁的竹楼,竹楼塌了半边,先前天罗军一定已经进去搜查过,此刻再藏进去,短期内是安全的。
她自己留在院子里,然后天罗军的恐怖夜就来了。
持着武器小心翼翼向前搜寻,忽然躺在地上的尸首,会蹦起来撞入自己怀中。
好不容易甩掉怀中那个,树后面蹿出一条鬼影,猛然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把脖子上那个甩掉,头顶会砰然一响一阵剧痛,头一抬,一具尸首翻空落下,和自己脑袋顶脑袋,死不瞑目的双眼直勾勾对着。
这些尸首造成的杀伤力有限,但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惊人,更要命的是,这些尸首本身就很难看,死后状态更是超越人的想象极限,那些狰狞面目上再染鲜血淋漓,那些半边黑白脸上突出青白獠牙,那些滴答着脓水的残肢断臂,在眼前一摆一摆晃动,整个院子里回荡着幽幽的低低的格格的笑声,似有若无,从声音到气味到景象,全方位地让人发狂。
不断有士兵扔下武器狂奔出去,被惊得一路长嚎。
杀人无数的人,再强悍内心都是虚弱的,剩下的人在那将领的带领下,满头大汗,一步一挪地前行,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他们总怀疑那些尸首是被推出来,吊起来的,然而尸首身上没有绳子没有线,三丈外的尸首会和眼前的尸首同时暴动,有些人开始后悔先前自己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满院子的尸首,哪一具都可能忽然暴动,需要时时刻刻小心。众人额头大汗滚滚而下,想着这到底是鬼魂作祟,还是暗中藏了高手?高手还得不止一个,一个人无法以内力这么远距离操纵这么多尸首,高手如此厉害,为何不现身出手?
高手只有一个,现在也额头大汗滚滚而落。
一心多用,同时多位操纵尸体这样沉重的东西,是非常耗费精神的,景横波的一心多用,是在七峰山就由紫微上人训练过的,技巧没问题,但这么大规模的使用还是第一次。
她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更糟糕的是,她现在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她要自保并保住那几个,但是也怕场景太恐怖,令这些人心生畏惧,放弃攻打,转而去为难岛东边的裘锦风。如果正遇上裘锦风救治耶律祁的关键时刻,那就太糟糕了。
用这些尸首来挡天罗军的路,虽然有些不尊重,但她想,那些死去的人,一定是愿意的。
事情总会向着最不利的方向发展,那领头的将军,在接连被尸首撞了好几次,险些撞断鼻梁之后,终于停下脚步,怒喝道:“何必和这些死人缠战!退出去!把尸首都一把火烧了!烧成灰,看他们怎么来吓人!”
士兵们如蒙大赦,立即后退,在尸首上浇上火油,扯下易燃物,远远地投掷火把。
他们一退出院子,景横波也就无法再操纵尸首吓人,院子里的火已经燃起,她只得闪身入井躲避浓烟火势。
外头天罗军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围着院子,眼看木屋群被卷入大火中,那些尸首并没有再诈尸,都长吁一口气,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终究心有余悸,也不想再在这鬼地方剿杀,首领手一挥,道:“咱们还是去岛东边,统统杀了烧了就是!”
士兵们轰然应是,掉转脚步离开。
景横波从井里爬出来,体力没有消耗,精神却觉得衰弱,一时移动不了,靠在井沿休息,眼睛频频看着岛东边。
拖延了这大半夜,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裘锦风的书房后面的密室,用具齐全,还藏有不少封皮古朴的书籍,看得出来这里也是裘锦风做实验的地方,有个专门的长台子。
第1269章 智慧(1)
现在密室里很冷,灯光很亮,宫胤的冰发挥了很大作用,将灯火之光折射得无比明亮,气温的下降可以杀菌。
只是气温太低之后,也会影响裘锦风的动作,所以宫胤一边要照管耶律祁,按照裘锦风的要求护持耶律祁的元气,逼出血毒,一边还要给裘锦风输送点元气,维持他的体温。
裘锦风白布包头,白绢捂嘴,戴着洁白的手套,全身上下纤尘不染,他一旦开始施治,一句闲话也无,只时不时向钟离眼神示意,让对方递上各种器具。偶尔看宫胤一眼,眼神颇惊异。
他惊异的是宫胤似乎对耶律祁所中之毒很了解,逼毒时的真气运行方式,比他安排的还巧妙。
他也很担心,寻常高手支撑不了这么巨大的真气用量,半途而废就糟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觉得宫胤的脸色不大好看,但宫胤的脸色本来就很白,一向贵族一般的清淡少血色,他实在无从判断这人到底感觉怎样。
裘锦风动作很利索,一个半时辰后,他开始缝合耶律祁的伤口,并示意钟离将盘子端过来,那上面有用药水煮过的极薄的柳叶刀,剪,还有一排大小不一的针。
到了此刻可以撤去内力了,裘锦风松了一口气,这个冰山终于坚持了下来。
他示意宫胤放手,宫胤放手的姿势,有点慢,有点僵硬,裘锦风注意到,他脸上忽然有青气一闪。
这是真气走岔的迹象,裘锦风一惊,正要出言提醒,忽然眼角瞟到盘子上的那一排银针,有一根颜色不对,似乎发蓝。
他一时以为眼花,下意识一低眼。
那针忽然一闪飞起,擦过他鼻尖,直射宫胤咽喉!
裘锦风大惊,猛抬头要提醒宫胤,眼角余光一掠,发现宫胤竟然已经不在原处。
那蓝汪汪的针“咻”一声穿越空间,不知落在了何处,随即“砰”一声响,那黑衣少年砰然倒地,却又猛地一个打滚蹿起身来,扑到门户处,急急开门扑了出去,走的时候还没忘从门边书架上抓走了一个小包。
这一连串动作变化都只发生在一瞬间,裘锦风鼻尖上的凉意还在,那黑衣少年已经踉跄着不见踪影,裘锦风怔怔地摸着鼻子,转回头,看见宫胤盘膝于地,脸色发白,对他指了指耶律祁,示意他立即给耶律祁缝合伤口。
裘锦风只得赶紧缝合,做完之后眼看耶律祁面色转好,才舒了口气,问:“怎么回事?”
“你这朋友有问题。”宫胤淡淡答。
“你哪里看出问题的?看你的样子好像早有防备?”裘锦风瞪着宫胤,很不服气在智慧上似乎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既然是你的好友,该知道你有专门的老家人做助手,你临时换人,他却一声不问老家人去了哪里,这说明他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宫胤淡淡道,“另外,真正的好朋友,知道你这密室的重要性,在踏进去之前,也会有所顾忌,而他的神情,却似乎很期盼。我想,他的目的,就是你这间密室吧。”
裘锦风怔了怔,看看书架,长叹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密室内藏的许多毒经古籍,是我族中不传之秘,他身为医家传人,觊觎的应该是这个。可叹他心机深沉,在我岛上一住几年,平时从不接近我的院子,时日一久,我便放松了警惕……”
他忽然一惊,道:“难道天罗军上岛之后,是得到了他的指点?否则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们一直没发现?难道鬼院的人遭难,也是他的意思?可是鬼院的人明明是他带过来的,住了几年都无事,没有道理现在忽然下手啊!”他敲敲自己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宫胤默然,想着自己终究是暂时真气全失,只能自保不能除奸,给这人逃了出去,可不要遇见景横波才好……
裘锦风给耶律祁收拾好,又喂了药,着紧收拾密室中的要紧书籍,喃喃道:“得赶紧走……”
“来不及了。”宫胤声音冷静而平稳,“天罗军已经到了。”
鬼院的一把大火,将景横波又给逼出了院子。
她带着左丘默,东迟和昀贵妃,远远地跟在天罗军后面,向岛东而行,无论如何出口在岛东部,谁也绕不过去。
景横波心中不安,很想先走一步,去看看裘锦风那里处理得怎样了,按说大半夜过去了,古人治病又不是动手术,不会需要那么多时辰,最好是裘锦风已经趁着这阵子天罗军被调开,离开了湖心岛。
她万万没想到,在那段时间内,裘锦风确实开展了一场大手术。
身前忽有风声响,一条人影远远地扑过来,直扑鬼院。
左丘默拔刀,景横波瞧着那身形熟悉,试探低唤:“钟离!”
那身影果然一顿,随即扑了过来,黑暗中一只巨大蝙蝠也似,就着渐起的晨曦,景横波看见那黑衣少年唇边隐隐有血渍,惊道:“你受伤了?”
那少年钟离志,看见她们也有一霎的惊异,随即道:“你们怎么出来了?鬼院的其余人呢?快走,天罗军上岛了!”
“鬼院的人都死了。”景横波惨然道,“你是不是遇见天罗军,才受了伤?”
“是。”钟离志道,“我睡觉警醒,听见风声不对,就出去查看,正好遇上天罗军,被他们的一支小队一路追杀,险些堕下山崖,好容易脱身,回来通知你们,怎么,鬼院的人都……”
东迟闭上眼,昀贵妃紧紧咬牙。钟离志脸色阴沉沉的,半晌嘿然一声。
“你可是从岛东头经过?”景横波焦灼地问,“裘锦风那边怎么样?有什么动静?”
“没有。”钟离志摇头道,“他那边黑沉沉的,应该已经离开,我知道一处可以秘密离开湖心岛的出口,那里还有备用船只,跟我来。”
第1270章 智慧(2)
众人正要跟着他走,左丘默忽然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天罗军的奸细?你刚才忽然不见又忽然出现,非常可疑!”
钟离志猛然回头,注视着左丘默,道:“你又是谁?”
“落云左丘!”
钟离志唇角浮上一抹讥诮的笑意,冷冷道:“落云左丘家,如雷贯耳啊。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竟是如此瞻前顾后,多疑畏怯之辈。也是,左丘家功高震主,在落云见惯了欺骗手段,便以为我们浮水人,也是一般模样了!”他轻蔑地看一眼左丘默,“你大可以不来!”说完扭身就走。
景横波盯着他背影,若有所思。东迟叹一口气,道:“原来是左丘家的女将军,你有所不知,钟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护持了我们好几年,他万万不会害我们的。”
左丘默神色有些尴尬,景横波拉拉她衣袖,笑道:“非常之时,你质疑也正常,他愤怒也正常。都别置气了,活命要紧,走吧。”
左丘默不再说话,一行人跟着钟离志向前,他对湖心岛明显非常熟悉,带着几人左拐右弯,果然离天罗军越来越远。
眼看眼前无路,钟离志忽然拨开一丛乱草,众人眼前一亮,就看见面前是个凸出的矮坡,矮坡之下栓着一条船。
钟离志指着那条船道:“赶紧上船,我们离开!”
远处匆匆奔来的脚步声猛烈得如猛虎下山。
正在急匆匆装自己的典籍宝药的裘锦风停下手,四面望望,道:“糟了,我们出不去了。”
他不用把脉,现在看看宫胤,也知道这个大高手此刻真元耗竭,连他都不如。
至于耶律祁,还没从麻药中醒过来,醒过来也是重伤号,最快速度也得七天才能行走自如,更是指望不上。
密室没有其余出口,他这湖心岛机关众多,从无外人上岛,密室只是为了存放自己的东西不受水湿虫咬,并不为逃生之用。
这时候冲出去,一定会撞上天罗军,裘锦风直着眼睛喃喃道:“这下好了,完了,得陪着莫名其妙的人一起死了。”
宫胤睁开眼睛,看见他将一大堆东西裹在一起,其中一样东西让他目光一闪,忽然问:“你会制作面具?”
“当然。”裘锦风道,“擅医者多半擅长制作面具,真正的好大夫才能配制最好的药水,制作最细腻最符合人脸的面具。”
“那么,易容?”
“自然也会,我能看透骨骼,我易容能改变脸骨形状。”
“鬼院是个什么地方?都是哪些人?”
裘锦风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下意识道:“浮水王室的一群被放逐者,天罗军应该追杀的就是他们。”
“里面谁最重要?”宫胤紧接着问,“我是指对浮水王室还残留作用的。”
这个问题裘锦风回答不上来,正发呆间,忽然一个声音轻轻道:“曾经和浮水大王关系最密切者……”
耶律祁醒了过来,忽然接话。
裘锦风怔怔地道:“那应该是昀贵妃吧,唯一有贵妃封号的女子,大王的枕边人。”
“很好。”宫胤一锤定音,“易容,把耶律祁易容成昀贵妃,把我易容成钟离志,你还是你。快点。”
“此话不然,”耶律祁立即反对,“我大概知道昀贵妃什么模样,样貌可改,身形却和我极度不符,倒是你清瘦修长,勉强可试。”
“鬼院的人病得鬼一样,躺在担架上,容貌身形都有变化,你不来谁来?难道你能下地?”宫胤冷笑驳斥。
“自然能。”耶律祁吸一口气,慢慢地下了地,他这样的人,会因为毒生死难控,却绝不会因为皮肉伤就此倒下,毒素基本已去,耶律祁脸色虽然还是青白色,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他看一眼裘锦风,道,“他如何能在天罗军面前扯谎滴水不漏?他做不得裘锦风。”
宫胤默然,似乎也承认他的看法,随即道:“我不做女人。”
耶律祁的模样似乎很想翻白眼——谁愿意做了?
“那就他做吧。”耶律祁道,“你扮钟离,我扮裘锦风,他只需要躺在担架上装贵妃就行。也算我们对救命恩人一点报答。”
宫胤点头表示赞成,两人便这么自说自话把裘锦风的角色安排定了。
“喂!”裘锦风愤然道,“是你们现在需要我护佑!是你们需要我易容!凭什么你们自己不想做就安排我做女人!不是应该你们来求我吗!”
“武力不是唯一自救的途径。现在需要以智慧决定谁更适合上场。毋庸置疑,你最弱。”耶律祁微笑用刀拍了拍他脑袋,示意他听外头。
天罗军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开始吧!”耶律祁微笑道,“咱们先做俘虏,再俘虏别人。”
“快,快,”钟离志不住地催促景横波等人,赶紧下坡。并且从坡下面捞出一根绳子,道:“这里没有下去的地方,你们顺着绳子滑下去。”
“好极。”景横波探头对下面看看,大概也就三丈高的一个矮坡,只是地形突出,看不清坡底下景象,只能远远看见河岸边的船。
她笑吟吟地道:“你先。”
“你们先。”钟离志道,“我熟悉路径,我给你们断后。”
“好。”景横波却没让东迟和昀贵妃上来,自己双手抓住了绳索。
钟离志退后一步。
景横波格格一笑。
绳索忽然从崖下飞了上来,灵蛇般在钟离志脖子上一绕,霍霍声响里景横波一抽,已经套了一个活结。
第1271章 追逐(1)
钟离志脸色发白,拔刀割绳,猛然身子向前一冲,一霎间张嘴欲喊,但景横波眼疾手快,已经将一团烂泥塞进了他的嘴里。
钟离志倒在地下,浑身抽搐,背后,左丘默踩着他的肩膀,缓缓从他胁下抽出带血的刀。
对着钟离志诧异惊怒的目光,左丘默无辜地摇摇头,“别看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接到女王配合拿下你的暗中指令而已。”
“你这是干什么!”东迟猛然拔刀,挡在钟离志面前。
“蠢货!”景横波不笑了,目光冷然,“这个时候你还护着他!他还是导致鬼院灭亡的奸细!”
“不可能!”昀贵妃激烈反驳,“他救了我们,护佑了我们四年,如果他想下手,有的是机会!”
“那是因为你们有利用价值,裘锦风有利用价值。”景横波冷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所谓逃离浮水,到这里隐居治病,都在浮水王室控制之下,而负责控制你们的,就是这个人。之所以没杀你们,想必是因为你们中的一个人,掌握了一个你们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浮水王室需要不惊动人地知道这个秘密,才数年如一日地派这个人看守监视着你们,不让你们离开这里。否则你们为什么会病成这样?不就是治一个咕噜病吗?个个搞得鬼似的,我疫病都被裘锦风很快治好,为什么你们几年了却越治越重?裘锦风和你们都是蠢货,怎么就想不到,是一直有人在破坏药效?”
“那为什么天罗军又忽然来杀我们?”
“天罗军未必知道浮水王室的真正意思,或者浮水王室也觉得,等得太久了,这么久都查不出,那就换一种办法。正好趁这上岛机会,对那些已经排除嫌疑的人斩草除根,留下的人,自然就是浮水王室觉得,可能掌握秘密的人。”景横波看一眼东迟,“否则一个一尺多的小井,头一伸就能看见人,为什么视而不见?”再看一眼昀贵妃,“否则已经搜查了我的屋子,凭什么不搜查我的茅厕?那茅厕如此干净,难道不该去看一眼吗?”
那两人呆若木鸡,半晌还是摇头,“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秘密……”
“你们如果知道的话早就死了,鬼院的人早就死了。必然是你们无意中接触,浮水王室以为你们知道其实你们不知道的事。”景横波摇摇头,“还是不信?不信咱们就试试。”
她忽然将钟离志从山崖上抛了下去。
几乎立刻,凸出山崖下,那些看不到的死角,哧哧连声,爆射细箭无数!
景横波手一招,将钟离志又拎了上来,这家伙浑身抽搐,身上钉满了细细的竹箭,左丘默上前看了一下,道:“不致死,但有迷幻成分,很厉害,估计是裘锦风的珍藏。”
景横波拔出竹签仔细看看,道:“这东西你要早拿到,你的任务早就完成了,想必裘锦风藏得很紧,幸亏他藏得很紧。”
东迟和昀贵妃脸色煞白铁青,看得出来此刻心情很崩溃。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钟离志死鱼一样张大嘴对天喘气,迷迷糊糊犹自不甘地问。
“你装过头了。”景横波眼波流转,“你装得不认识耶律祁,还说他是左国师,对世事的记忆,停留在四年前。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会知道左丘家被落云王室陷害排挤的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落云王室针对左丘家,是近两年才开始的。”
钟离志不说话了,翻起的眼白真像一条死鱼。
“我该如何处置你呢?”景横波探头看着崖下,笑吟吟地道,“崖下死角处,藏着一支天罗军小队吧?只要有人下来,就以带迷幻药的竹签将人擒获。不过,迷幻药应该是你刚拿到的,分量应该不多,你说我要不要把你多吊下去几次,让你消耗掉所有带药物的竹箭之后,再解决这支小队?就是不知道这种不致死的迷幻药物中多了,会不会也会死人?”
“你……你好毒……”
“世人总是这样双标,自己杀起人来砍瓜切菜,轮到别人也这么对自己,就开始要求人性。”景横波冷笑,“鬼院那些全心信赖你的人们死的时候,那些小姑娘被凌辱的时候,那些和你朝夕相处四年,视你如亲友的人们死在你面前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
钟离志血红的眼睛瞪着她,眼底满是不甘,景横波也煞气十足地回瞪,她觉得对这个无耻之徒,用再狠的手段都不为过。
如果这里有小倌馆,她会第一时间把这个没心肝的人扔进一群壮汉堆里,让他死前好好尝尝那些小姑娘们受过的凌辱。
“呸……”钟离志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气喘吁吁地道,“你……你休要得意……你以为你胜了?裘锦风根本没跑掉……他……还有你那个耶律祁……还有一个白衣人……也是来找你的吧……三个人为治病已经油尽灯枯……现在……现在想必已经落在天罗军手里……哈哈哈天罗军的酷刑……可比你对我狠多了……哈哈哈哈……”
景横波霍然抬头!
“你说谁?”她脱口而出,连声音都变了调。
钟离志似乎很开心看见她这般模样,笑得不断喘气,“……还有谁呢……你的姘头吧……千辛万苦上岛找你,裘锦风需要一个人提供真气救耶律祁,他竟然也同意了,啧啧,那真气耗费得……我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他都不能奈我何,你说这强弩之末……遇上天罗军会是怎样……哈哈哈……”
“砰。”一声,他身子向后猛地一栽,整个脑袋都被打偏了过去,他张了张嘴,“啊”地一声,几颗牙齿晶亮地飞出来。
恶狠狠踢完一脚的景横波,已经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地对左丘默道:“崖底下那支天罗军小队就交给你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全歼。然后你们带着这个混账,先上船等我!”
第1272章 追逐(2)
不等左丘默回答,她身子一闪不见。
山林在眼前飞掠成直线,她按住心口,压下砰砰乱跳的心,不敢多想,全力狂奔。
宫胤!耶律祁!不要出事!
密室里,裘锦风在匆匆易容。
他出身落云密族,族中颇有些异术,他的易容手法不算太精致,但脸模子非常像。
今天的易容其实也没什么难度,天罗军第一次上岛,没见过裘锦风,和钟离志刚刚接头也不过夜间见了一两面,昀贵妃当初身份高贵,久居深宫,这些丘八也没道理见过,就算见过,几年重病生涯,病得失了模样也是正常事,所以只需要草草装扮,像个女人也就是了。
裘锦风咬牙切齿给自己画了个女人妆,披散下长发,随便找出一件白袍,反正这岛上人都是不辨男女的落云部常用白袍。
宫胤罩上一袭黑衣,钟离志本身就气质冷淡,宫胤不用学就十足十,他把长发披散下来的时候,有种萧萧轩举之态,惹得裘锦风不满意地频频摇头,觉得这人气质太出众,钟离志也算个清冷有气质的少年,跟他一比,立刻显得粗陋,有心想叫他神情猥琐些,想想又不甘心这样暗捧宫胤,干脆就把头发弄乱点,调了些青色的颜料让他看起来惨一点。
至于耶律祁,扮起裘锦风更没难度,翩翩世外神医之态,比裘锦风还裘锦风,裘锦风的脸色越发难看。
天罗军早就进了院子,搜索无果后并没有离开,他们有确凿的情报证实裘锦风就在这里,身边可能还有重要人物,在屋内仔细摸索了三遍之后,一个稍通机关的将领,打开了裘锦风密室的门户。
屋内的三个人抬起头,一人卧着,一人手捧银盘,一人正在搭脉施治,正中正在搭脉的人霍然抬头,先是怒道:“不是说过不许打扰……”随即惊道,“……尔等何人!如何闯入在下密室!”
天罗军的将士一听,便道:“你是裘锦风?”
看一眼旁边黑衣不语的男子,天罗军见过钟离志,但是三更半夜哪里辨认得清楚,自然认为这是那个留在岛上的内应,也没有多问,眼光下意识往床上一扫,却见一个女子,一身白袍,半面狼藉,气息微微,长发散乱地披下来。
将士目光一凝。
以宫胤和耶律祁智慧,看见这神情,便知其中必有猫腻。先前宫胤选择让裘锦风扮昀贵妃,只是想着那女子身份特殊,毕竟是浮水大王枕边人,如果胡诌些秘密什么的,或者可能引起天罗军兴趣,不杀人先带走。如今看天罗军神情,分明就是认识这个女子,且本来就要寻找她的。
既然歪打正着,宫胤和耶律祁何等人物,耶律祁当即皱眉怒道:“你们是浮水军队?你们在我岛上意欲何为?这些人已经是可怜人,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宫胤则对为首将官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昀贵妃”。
那将官微微颔首,厉声道:“都押起来!”
士兵们立即冲上来,裘锦风装昏就行,耶律祁象征性反抗几下,也没什么力气抗争,士兵们看出他确实虚弱,心中自然更无怀疑。天罗军收到的信报里,就说裘锦风只擅长神眼异术,不擅武功。
至于宫胤,最是好命,他扮的是钟离志,天罗军心照不宣的内应,自然手下留情,象征性扣了条链子,当先推了出去。
出了密室门,那将领跟出来,低声问:“里头是昀贵妃?”
宫胤点点头。
“还有一个呢?”
天罗军指的是东迟,在浮水王室的命令里,东迟和昀贵妃是需要被留下性命,进一步试探的两个人。
宫胤不知道东迟,但也不妨碍他不动声色地答:“没看住,忽然跑了。”
“可是怀疑了什么?”天罗将领深深皱起眉头。
“依我看,里头这女人才最要紧。”宫胤从容地道,“观察了这许久,应该和她有关。”
他久掌大权,精擅人心,自然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这句话什么情况都能套得上。果然天罗将领点点头,道:“上头也是这意思,那就先把她带回去,东迟跑不掉的,我留一队人搜寻就是。这女人怎么了?先前我们故意放她一马,并没有伤她,如何忽然晕了?”
“出来呼救的时候落下山崖,想来无大碍。只是撞着了脑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宫胤淡淡道,“将军准备走了吗?这岛上还有外人在呢,如何处置。”
“是了,岛上是有别人在。一个是左丘默,还有一个,我不确定是谁。”那将领道,“先前在鬼院里,有人操纵尸首袭击我等,左丘默应该没有这等本事,你在岛上这许久,可知道是谁?”
宫胤心中微微一定,景横波没事。
“哦。说来奇怪,”他道,“这人是前不久来岛中求医者,据说染了时疫,平日里紧紧捂住头脸,为了预防传染,吃住都和我们远远隔开,我至今不知来历。只是奉劝将军,还是不要理会此人的好。”
“怎么说?”
“此人出身似乎十分诡异,在下亲眼看见过她夜半在岛上徘徊,所经之处,万物飞舞,草木皆亡,只怕是个不能接触的毒人……”宫胤的语调冷冷森森,也似带着几分血腥月光的寒气。
那将领听着这语调,脸色微微一变,眼前飘过先前那尸首横行的诡异一幕,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只是天性桀骜,并不肯服输,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忽见耶律祁被士兵推搡着出来,听见最后一句,耶律祁笑道:“哪有此事,那人不过是一点风寒罢了,已经快好了,在本大夫手下,难道还有治不好的病吗。”
他笑得得意洋洋,宛然就是裘锦风占上风时的神态,眼神却闪烁着诡谲的光。那将领一见,冷笑一声道:“裘大夫好深的心机!故意这么说,是想骗我们兄弟去和那毒人斗一斗,好染上重病全军覆没吗!”说完也不理耶律祁,转头吩咐属下道,“留下一支小队搜寻东迟便行,其余人立即随我离开,传令下去,如果遇见行踪飘忽,善于操纵物事者,万万不可靠近!”
第1273章 追逐(3)
“是!”
躺在担架上的裘锦风,看看耶律祁宫胤,再看看那个一脸得色自以为睿智的将领,悄悄对天翻了个白眼。
哎,浮水军队,遇上这么一对配合起来天衣无缝的奸人,能活着看几天太阳呢?
景横波风驰电掣般闪到岛东头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行人,上了岛边的船。
一大群军士,中间似乎还押着人,但隔得远,看不清楚。她毕竟来迟了一步,对方接应的船只已来,眼看着那群人都上了船,船已经开启,要追已经来不及。
她站直身子,想要看清楚宫胤和耶律祁到底在不在里面,有没有受到伤害,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一只担架,这令她更紧张,整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忽然有人厉喝道:“谁!”
景横波侧头,看见侧面冲来一队士兵,就着大亮的天色,看清楚是天罗军。
她想也不想,手一挥,一大波碎枝乱叶就劈头盖脸冲那些人抽下去。
随即她做好了作战或者闪的准备,谁知道那些人一看有东西悬空落下,顿时脸色大变,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脸色如同见鬼。
景横波眼看那些人不战而逃,也似见鬼一般呆住。天罗军据东迟说颇为精锐彪悍,怎么会几片叶子就给吓跑了?
她当然不知道宫胤耶律祁自己被俘虏了,还不忘帮她去除障碍,此时天罗军士兵哪里敢和她对战,生怕染上瘟疫,在这个时代,瘟疫这东西,比恶魔还可怕。
景横波怔怔地看着那些人跑远,再看看那大船,已经驶离了湖心岛,她咬咬牙,先到裘锦风那里看了下,只看见一地狼藉,密室大门开着,架子上很明显被人收走了很多东西,屋子正中有个铺着白布的台子,台子边的银盘里,散乱着很多精巧的器械,似乎用酒煮过,有浓烈的酒气,旁边有不少干净白布,而在地下一个筐里,则是一大筐血迹斑斑的白布,景横波将筐子翻了翻,脸色就变了。
她在这筐里,看见自己以为这辈子绝对不可能看见的东西。
有一瞬间她险些以为小透视来了,随即想起裘锦风也有透视眼,可以看穿病灶,但是万万没想到,裘锦风竟然真的能做外科手术。
这是大手术,成功了没有?
屋子里还残留着寒气,在这什么条件都欠缺的古代,宫胤到底付出多少真力来维持这场手术?耶律祁又能否经得起这样的重创?
更何况他们还在手术中遇见了天罗军!
白布上的血迹刺得景横波眼前发花发黑,心从看见那筐子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狂跳,以至于有一阵子她恶心欲呕,才想起作为孕妇,心情平静是要务。
她闭上眼,抚上小腹,默默念了几句,放松紧张的情绪。
事已至此,忧急无济于事,只会造成伤害。在没有看见宫胤耶律祁尸首之前,她不能自乱阵脚。
她在裘锦风那里,找出他给自己配的药丸吃了,回到了左丘默等人所在,左丘默正在擦刀,刀上血迹殷然,看见她便道:“幸不辱命。”
东迟和昀贵妃,已经带着奄奄一息的钟离志,坐在小船上等她。
“上船吧。”景横波默默看了一眼湖心岛。
“我们去哪里。”
景横波冷笑一声。
“去把大荒最肮脏的部族,从大荒版图上彻底抹去。”
十日后。
黎明的雾气,在天地间犹自朦胧,通往浮水王城的黄土道上,这个时辰一般还没有人影。
忽然雾气动荡,一条人影破开晨雾,踉跄而出,向前冲出几步之后,似乎已经精疲力尽,踉跄扑倒在地上。
这人扑倒时,手拼命向前伸出,前方不远处,就是王城城门,此时犹自紧闭,对那人的祈求姿态,毫无呼应。
那人脸贴在冰冷的黄土上,绝望地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被拖回去,然后,下一次,这种的疯狂奔跑和追逐还要重演,每次她都以为自己有了机会,每次都会被绝望地再拖回地狱……
忽然一声哨声嘹亮,刺破晨曦,她睁开眼睛,隐约看见对面的城门,忽然开了!
此时离王城城门开启,还有一个时辰。
趴在黄土地上的人,瞪大眼睛,眼神里闪过希冀,可是随即她便听见背后,淡淡的笑声。
那笑声令她如堕冰窟,抖了抖,将脸埋下,不敢露出脸上任何可能给自己带来灾难的神情。
“葛莲。”身后的声音,慵懒而又冷淡地道,“接下来,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你表现得好,也许,我会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泥土地上的人抬起脸,吃力地擦去脸上的黄泥,并不敢看身后,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城门。
虽然已至绝境,即将面对的也是深渊,可她这种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幻想着人生下一步就是转折。
城门开启,浓雾被骏马飞驰的气流拨开,一队人马,隐隐约约向城外驰出。这个时候能提前出城的,不是身负重要军令,就是在王城地位特殊。
景横波一身落云军士装扮,高踞马上,看似漫不经心敲着马鞭,眼睛却紧紧盯着地上的葛莲,和前方城门的人影。
她身后,是一群和她一样制式服装的人们,看上去这是一支执行任务的落云军队小队。然而,那些盔甲头巾之下,是裴枢乌黑闪亮的眸瞳,七杀狡黠带笑的眸瞳,天弃目光浮游的眸瞳,左丘默肃杀警惕的眸瞳。甚至还有孟破天,姬玟……集聚了景横波带出帝歌的所有亲信朋友。
在人群的最中央,两个帽檐压得特别低的,则是那两个落魄的浮水王室放逐者,东迟和昀贵妃,此时两人紧紧盯着浮水城门,眼底光芒闪烁,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怀念往事的悲凉,有审视如今的凄怆,更多的,则是难以抑制的仇恨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