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4章 妻与妾(3)
他一眼看清室内情形,脸色大变,再看一眼南瑾,神情更是震惊,忽然退后一步,大喝:“结阵!”
屋外风声急掠,四面八方都是,一阵细微熟悉的咔咔声响起,四周气温骤降,景横波抬头,看见屋顶出现无数条细微的裂缝,裂缝越来越大,露出森然的冰渣。
龙翟掠过来,看一眼宫胤,神色惊讶,宫胤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他皱着眉,似乎头很痛模样,第一眼便看向地下,看见景横波,倒没太多意外之色,看见南瑾时,却神色微微一震。
景横波很诧异,南瑾不是他摔出去的吗?摔一下没什么吧?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惊讶?
宫胤又抬头看一下四周,脸色忽冷,森然道:“出去,撤阵。”
“慢着。”龙翟上前一步,脸色铁青,“直接撤阵?您就不打算先问问怎么回事吗?”
宫胤看了南瑾一眼,抬起眼眸,眸光清冷也如冰棱,“哦?怎么回事?伯父似乎应该更清楚。”
龙翟脸色微变,随即指着景横波道:“对,我清楚!明珠给你送洗澡水,搬水出来时忽发巨响,我赶来一看,就看见这个女人,打伤了明珠!”
宫胤看也没看那木桶,“我倒不知道,南瑾来帮我搬洗澡水,用得着这样。”
他虽然没明说,但龙翟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南瑾衣衫不整,他到底心虚,脸微微一红,咳嗽一声道:“你似乎酒醉?”
宫胤不答。
龙翟淡淡道:“你便醉后有些失措之举,其实也没什么,你和南瑾,本来也可算是有婚约。如此也是顺理成章之举。只是从今以后,你需得对她负责。”
他说这话时,盯着景横波,景横波毫无表情,这消息对她没冲击力。
宫胤神情漠然,似乎连辩驳理会都懒得,直接道:“夜了,都休息吧。”
“家主!”龙翟怒喝,看宫胤毫无所动模样,一指已经晕迷的南瑾,急声道:“好,就算现在不提此事,可是家主,你没看出南瑾现在是怎么回事吗?”
宫胤仔细看了南瑾一眼,目光一闪。
景横波此时也发现南瑾不对劲,她露在衣衫间的肌肤越来越白,当真冰一样,甚至微微透明,在那些微微透明的肌理里,隐约可见一星微红闪烁。
“这是明珠护体真元,是她历经我龙家无数灵丹妙药培体之后,在丹田内凝化的内丹!只应该在丹田之内,待和你……和你有夫妻之实后,和你体内真气融汇交流,在此之前,万万不能逆行而上,破体而出,否则便能要了她的命……”龙翟似乎也已经情急,须发乱抖,“她好端端地怎么会这样?难道你能否认,不是这女人干的吗?”
景横波恍然大悟。
此刻才明白,南瑾那神情,明明就是放弃和诀别!
龙翟上次,一定是逼她献身宫胤,助宫胤和她自己逃脱生死关,她却不愿。只是虚以委蛇答应,在这镇上医馆开了两付药,一付是春药,一付是迷药,春药是开给龙翟看的,迷药是对宫胤用的,用迷药也不是为了占宫胤便宜,只是希望把他放倒,然后,将自己的真元给他。
至于她自己,没有经过交合强硬交出真元,只怕会伤及性命,看她刚才没有成功,已经逆血反冲,就知道后果多严重了。
景横波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南瑾做到这一步,可不能仅仅解释为责任义务,她明明,是对宫胤有情的。
只是,所爱的男人,只有一个,再感动,依旧是不能让的。
“启阵!”龙翟大喝!
他看到南瑾险些浪费的真元,心疼得眼前发黑,这可是关系龙家血脉正常延续的至宝!此刻急怒攻心,只想着景横波这女人的存在,必将是龙家崛起的最大阻碍,此时名正言顺,不除他更待何时!
头顶吱吱嘎嘎响声更烈,裂缝越来越大,无数尖锐的冰剑,无声蔓延而入,那股寒气越发凛冽,景横波都打了个颤。
她不想在此时申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不想令宫胤为难,他找到家族谈何容易。还是自己闪吧。
身子还没动,宫胤忽然从床上飘了下来,一把拉起她,就向外走。
龙翟原以为宫胤会阻止,他已经蓄势待发,宫胤阻止,他阴奉阳违,趁宫胤疏忽,务必要将景横波立毙掌下!
谁知道宫胤不按常理出牌,掉头就走,他倒怔住,愣了愣急忙拦住门口,“家主!”
“家主已换,你是家主。”宫胤冷淡地道,“让开。”
“家主!”
宫胤抬眼看他,清凌凌眼神,逼得龙翟转开眼。
“不换?那就退下。”
“……”
室内气氛尴尬地沉默。
景横波忽然格格格笑起来。
“老龙啊老龙,”她笑道,“这么剑拔弩张做什么?你还真以为你能拦住我?结阵?你有种结上十里的阵,否则姐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也拦不住你造不造?”
龙翟脸色一变,此刻才想起传说中女王的某些神异之处。
“别闹了。”景横波掸灰一样弹弹手指,“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我说你,好歹你龙应世家也是曾经的第一豪门,几百年的煊赫名声,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要逼一个女子牺牲一生幸福,自甘下贱做那春药惑人的事儿?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这老脸脸红。”
龙翟的脸白了,白完又青了,忽然猛地抬起头,大喝道:“撤阵!”
刚才那些话,可不能给龙家子弟听见,否则那些他拼命灌输的豪门骄傲,真的就此崩塌。
第1155章 给宫总裁赔罪(1)
龙家已经快什么都不剩了,不能不留点面子。
“这就对了。”景横波笑,斜眼一瞟宫胤,“要我说,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呢?谁稀罕你家家主?谁要来抢他?摊上你们龙家这么个一身破病还死要面子的烂摊子,谁愿意接收这么个麻烦?不过呢,你既然这么看重你们龙家,就听我一句劝,你们家主不是你可以随意捏的泥人,他要什么,不要什么,你少唧唧歪歪自作主张,不然陛下我宫里少个男人没关系,你龙家少个家主,就不大好办了是不是?”
龙翟脸色铁青,宫胤脸色更不大好看,景横波看也不看他一眼——男人就是不能太稀罕,她如今算是懂得了。
宫胤无声对外头摆了摆手,龙翟咬牙,只得一躬身,退了下去。
临走冷冷看景横波一眼,景横波对他笑吟吟挥手相送。
又一阵风声飞掠,裂缝在慢慢合拢,寒气渐渐散去,龙家子弟如一阵冰雾般,又消失了。
宫胤看景横波,景横波却不看他,对地上南瑾努努嘴,道:“去看看你的妾。”
一句话呛得宫胤脸色又发白,默然半晌,还是掠了过去,给南瑾把脉。
景横波正得意将他给呛着了,便听他忽然道:“嗯,多谢你终于承认是我妻。”
这回景横波被自己口水呛着了……
那边宫胤拍了几拍,南瑾呛出一口淤血,终于悠悠转醒,一眼看清面前的宫胤,不由一怔,正要说什么,宫胤已经冷冷道:“以后不许再靠近我屋子三丈之内。”
南瑾窒了窒,咬牙道:“你打飞我的?”
“自然。记住,无论谁靠近我,都是自寻死路。”宫胤神情漠然。
他此刻颜色如雪,眸光如在寒窟里浸润三年,冷入人骨髓。连景横波都觉得,这样的态度,只怕对病人刺激很大。
南瑾对宫胤有情,做这样的事,本来就羞怒无奈苦痛,再遇上这么个除了对她景横波对其余人都不大讲理的冰山货色……
果然南瑾被他这么一看,一口气上不来,猛烈咳嗽,脸上泛出淡淡的酡色,一边咳一边呵呵冷笑起来。
“好,好,好个无论谁靠近都自寻死路……那当初被人扒光睡了的,又是谁!”
诡异的静默。
三个人顿时都僵在了那里。
景横波脑子一空,一时傻住,她怎么也想不到,南瑾居然知道上回松林那码子事,居然会说出来。
南瑾说完就后悔了,满脸空白,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头脑发热的时候,一抬眼此时才看见,宫胤身后景横波那张表情震惊的脸。
木雕一样的南瑾也震惊了——景横波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愣愣对视一眼,目光同时唰一下望向宫胤。
她们并没有看清宫胤的神情。
因为宫胤忽然一拂袖,南瑾的身子呼一下飞起来,穿窗出户,飞向不知处,只听见外头惊呼,砰一声也不知道谁接住了她。
再“砰”一声窗户关上。
窗户关上那一刻景横波快闪!
身子刚刚一动,手已经被宫胤抓住,她还想挣脱,一股大力袭来,天旋地转,腾空而起,再“砰”一声,被重重甩在了床上。
景横波反应很快,翻身坐起就要跑,身后被子翻倒下来,绊住了她的腿,等她挥开被子,宫胤已经坐在了床边。
他坐着,微微皱着眉,似乎还在思考该怎么做,先前的举动只是震惊之下的直觉,直觉不能让她走,直觉扔她到了床上,此刻却又愣住,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似乎想要惩罚她,这样的事情简直无法想象,更糟糕的是居然还被别人看见了,男子的尊严仿佛瞬间一落到底,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捡起。
然而要怎么惩罚她?对着她,打骂出手都是万万不可能,难道要把她对自己做的事反过来对她再做一次……
此时才想起上次马车小行宫内的疯狂,当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景横波似乎太轻车熟路了些,也没有处子该有的羞涩和反应,而且总是想翻身上去……当时这些奇怪的念头模糊闪过,因他深信她的贞洁,不愿对她有任何怀疑,便自动忽略了去,此刻终知果然轻车熟路,原来早先就在他身上演练过一次……
床重重一响,景横波又蹦了起来向外闪,他想也不想,伸手猛地一拉,这一拉却又用力过度,景横波向后一仰,后脑勺重重撞在床架上,“砰”一声闷响,宫胤赶紧伸手去护她的后脑勺,不妨景横波身子一翻便要下床,宫胤手臂一挡,双手抓着她的肩将她按在床上,这回撞在枕头上闷闷一声,景横波脑子里居然在此刻掠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床咚”?
两人都是下意识动作,到了此刻才动作止歇,景横波感受到他按住自己肩膀的力度,呆了呆,忽然失笑——跑什么跑?心虚什么心虚?不就主动睡了他?是给他占了天大便宜好吗?都进行过这一步了,还怕什么惩罚?有种睡回来啊。
宫胤此时倒没她清醒,重重按着她,脑子里有点发乱,似乎生气,但又隐隐窃喜,促动得心间热血都似微微涌动,他只是下意识盯着她,想着下一步怎样做才能让这越来越无法无天的女人收敛点,然而忽然便看见她笑了,红唇如火,那般艳烈一绽,微露洁白牙齿,红白都各自色泽纯粹,晶亮炫目,她的唇微厚微翘,向来性感撩人,此刻这般的笑,联想到她的行为……恍惚马车里的一夜重来,天地都在微微摇晃,热血冲头,他猛地低下头去。
景横波并没有拒绝,反而迎上前去。
“可不许你再放肆……”
第1156章 给宫总裁赔罪(2)
景横波笑道:“不放肆,不放肆。”
他向下重重一压,压住了她不安分的手,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胸前一凉,衣裳竟然也被解开了。
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想笑,没想到这家伙学习能力这么强,于他记忆中也就马车小行宫那一次。
雪白帐幔下滑出淡红衣裙,无声萎落在紫漆脚踏上,景横波抱住了他的腰,感受着他丹田处微凉的气息,以前一心想他主动他不主动,此刻不能了他倒开窍了,一边想一边叹息,趁着他不注意,忽然往床下一滑。
还没能抱住衣裳,脚踝猛地一紧,她心中叫苦,讪讪回头,就看见黑暗中宫胤一双乌黑眸子,清辉闪烁,带三分怒气和七分坚执,紧紧盯着她。
“想跑?”他道,“敢做不敢当?”
她只得呵呵笑道:“不不,敢当,敢做……”很自觉地回到床上、,他似乎终于因为她这个合作的态度,挽回了一点面子,唇角似乎微微一弯,她也笑。
此刻她只想着三月未满,要想脱身,只能哄好王霸之气散发的宫总裁,一边努力回想着现代留下的记忆,一边卖力地“给宫总裁赔罪”。
金钩微微晃动,细声琳琅,遮住了低低语声。
“喜欢吗……”
“女王陛下亲自伺候你哦……是不是很新鲜有趣?”
“这样可以赔罪了吗?”
晃动的帐幔内只有她的语声,某个超级内敛的人咬牙、吸气、沉默、不语。只用肢体语言表达了对女王陛下识相赔罪的满意。
随即一只手探出帐子,摸索着随时放在床边的汗巾,又一只手伸出来,按住了,景横波呢声道:“擦怎么擦得干净,我自己找点水洗洗。”顺势下了床。
下了床,从容自若地穿衣服,宫胤透过帘子瞧着,忽然感觉这场景有些诡异。
景横波一边穿衣一边笑。
不过男人嘛,尤其是宫胤,这个时候一定反应不过来的,可怜清心寡欲的冰山,哪里见识过这些“放纵”手段,恐怕连惩罚她的事儿都忘了。
当然,在他醒过神来之前……
景横波从容而迅速地将衣服穿好,走到盆架边,说声“没水。”身子一扭。
片刻后。
帐子猛地掀开。
宫胤披着衣裳,看一眼那满满水的水盆,生平头一次怒喝:“景横波!”
雪山脚下的小山村,似乎千年如一日的平静着。
只是最近,村落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一些诡秘的流言,在村子和村子之间,悄悄地流传。
那些流言都差不多内容,说山上最近半夜总出现一个白影,白影一看就知道是鬼,双脚不着地,在半空中游荡,所经之处,枝叶摇动,风声如啸。有几次起夜的人远远看见,吓得尿在了裤子了。
看见的人多了,到了白天就有些胆大的猎人,结伴去山上看个究竟,白影自然是找不着,却看见隐蔽的拐角或者山凹处,经常死着野兽,而且都是猛兽,死状十分狰狞,猎人便将猎物抬回去,却发现这些野兽看似肢体齐全,内脏却都少了一两样,人们也没在意,将肉分来吃了,之后便有人暴毙,最惨的一家全部死绝。
死亡总带着晦暗的气息,四处游荡,令人畏惧不安,之后又有说法说死亡的人心中不甘,犹自在村中徘徊,曾有人看见有黑色影子,在那绝户家中出入,宁静多年的山村人心惶惶,开始有人搬走。村落空了许多,到了夜间更显得空寂,村人早早关门,晚上也再没有人敢出门起夜。村子的村长倒是很负责任,昨日出门向外求援,这里虽然是三不管地带,但临近姬国边境,真有生死大事,姬国边城关卡也会过问。
夜又深了。
村东头一座破旧小院,院门紧闭,白色的纸幡哗啦啦在墙头招摇,望去如一双双惨白的手,这是那家吃了兽肉全家死绝的猎户家,现在已经成了禁地。
一条黑影自夜色中浮现,须臾之间便踏着月光,飘过了院子的土墙。
如果此刻村人看见,大抵便要惊呼,这不正是半夜在绝户家中出没的那个鬼魂?
“鬼魂”飘过院墙,月色照亮他的脸,他的容颜比月色幽美雅魅。
耶律祁。
他似乎对扮鬼很熟练,趁着一阵风起,飘过墙,落在院中。
院子墙上还挂着那一天的兽肉,已经风干,自出事后无人敢靠近这里,自然没人收拾。
耶律祁走到那坨兽肉旁,他这几天都来观察这兽肉,一部分已经送到了姐姐那里,据三公子的意思,许平然在练某种天门传说的毒辣功法,野兽是她练手的对象,但挖去的那些不同内脏却另有意义,三公子也不知道。
耶律祁通过饮食上的试探,发现许平然练功的频率越来越急,时间越来越早,吃得也越来越少,今天天还没黑,她已经上了山,所以他才能毫无拘束地出来查看那些莫名其妙死掉的村人的情况。
耶律祁观察过那些野兽的尸体,许平然杀兽的手法非常人可以想象,而留在兽肉上的毒性,很明显一次比一次强,她的功力在迅速增长,而他还没找到接近并杀死她的机会。
所以今晚他想看看那些暴毙的村人的尸体。
那些人死后,因为被怀疑是瘟疫,都没敢抬到村中坟地,直接深埋在院子后的地下,并将周围都划为了禁地。
为了能好好查看,他很动了心思,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在许平然贴身侍女身上做了手脚,算算时间,今晚许平然会特别烦躁,去山上会更早,回来会更迟。
耶律祁开始挖坑,远处树上有个一动不动的黑影,那是给他望风的耶律询如,为了避免被雪山弟子发现两人间的联系,无论安不安全,两人都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
第1157章 纠缠(1)
耶律祁挖一阵坑,看一眼远处树上那道一动不动的黑影,心中便有了淡淡的安慰。
能看见姐姐在树上,好端端地看这天地,能知道景横波一切安好,能继续为这两个女人努力生存,他觉得生命至此,才有意义。
他已经隐约听说了临州耶律家族的事,许平然这边并没有放弃对外消息的探听,虽然没有听见全部真相,但耶律祁直觉认为,这事和景横波有关。
她还在搞风搞雨坏人家好事,这便很好。
想到景横波动作便加快了些,很快地上出现一个深坑,坑里是几具薄皮棺材,他跳下去,正要打开棺材,忽然听见上头有异响,抬头一看,远处那树上枝叶摇动,正是耶律询如打出的危险信号,再向前方看去,就见一道白影,流光般从山上泻下,转眼进入村中,直奔这方向而来。
白影衣袂飘飘,脚不沾地,手中似乎还拎着个人。
耶律祁一看那身形姿态,便知道是许平然,她今夜竟然中途折转下山!
更不妙的是,此刻以她的速度推算,他已经来不及掩埋好这个挖出的坑。
耶律祁急而不乱,远远地向耶律询如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赶紧离开,许平然现在,感觉如兽一般灵敏,方圆数里之内的风吹草动,很难瞒得过她。
那边耶律询如也打出回应的讯号,耶律祁却皱起眉头,果然他随即便看见黑影一闪,耶律询如下了树,直扑许平然而去。
耶律祁苦笑,这世上两个女人他没有办法,一个是询如,一个是景横波。
他眼看着耶律询如身子在许平然前方不远处一闪,没入草丛中,许平然果然停住,目光冷锐地转过去。
耶律祁在这一刻心念如电闪。
这时候逃走,终究还是瞒不过许平然,这女人半夜折转,应该就是已经知道了他的动作,要对他下手了,他便此刻逃回大院,也不过是逃回雪山弟子的老窝,等于自投罗网。
还不如冒险试试,成败在此一搏。
转目四顾,院子后面是一块菜地,空空荡荡,并无可以藏身处。
许平然的白色衣裙,近期显得越发宽大了些,在夜风中悠然蹈舞如无物,远远看去也似纸幡。
她原本要去小院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转向前方不远处的黑影,黑影移动并不很快,她似乎并无兴趣,目光淡淡瞥过,又抬脚想往小院中来。
忽然黑影后方,一道白影蹿过,将黑影拖了就走,速度如电,许平然目光一闪,抬起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这白影,这身法,依稀像是雪山中人独有,难道有哪个弟子背叛了自己?
此时此事的重要性超过了追查耶律祁,许平然脚步一转,追向那一黑一白两道影子。
那两人似对地形无比熟悉,东一折西一转,许平然好几次将要追到他们,都忽然失去了他们的影子,最后在一座废弃的水车房面前,许平然明明看见两人进去,然而转了几圈,都没看见一个人影。
月光下许平然的眉宇神情显得有些燥,看着空荡荡的废屋子,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黑暗中毫无声息,远处夏虫轻鸣。
好一会儿,在不知什么地方,有叽叽咕咕声音传来。
“……唔……臭死了臭死了……”
“幸亏这水车房后面还有半间屋子被墙堵住,只有一个小洞……只是怎么通往的是隔壁的猪圈……”
“呵呵呵高贵的天门宗主夫人,眼睛永远都是向上抬的,哪里会向下看狗洞呢……”
“便宜弟弟,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猪圈香不香?”
“啊……便宜弟弟,你说,给老不死传信这么多天,他怎么还没到呢?死哪里去了?”
灭门绝户的小院子,墙矮门残,透过月色凄寒。
雪白的裙裾拂在地面上,许平然的眸子,缓缓扫过四周。
追踪那一黑一白两个影子无果,她回到了小院,院子里空荡荡没有人影。
她眼底掠过一丝冷笑——趁机跑掉了是吗?能跑哪里去呢?以为还能逃过这一劫吗?
三天前她发现了近身侍女兼关门弟子素年神情不大对劲,仔细观察后终于发现,素年竟然是动了春心。
动春心的对象不用说也是耶律祁,这男子有着雪山弟子们不能有的优雅潇洒,久经风浪的从容自然十分迷人,何止一个素年,雪山女弟子一半以上,目光在他身上都收不住。
别人许平然不会管,但素年是她的近身人,不能出任何岔子,果然这一注意,就发现素年给她的饮食中有问题。
不是毒药,没人能给她下毒,问题出在饮食上,都是些和她本身功法相冲相克的食物,有时是调料,有时候甚至就是在碗沿浅浅抹一层,手脚做得非常隐秘高妙,很多药物一次两次看不出问题,结合在一起,就会发现某段时间内自己吃的东西,累积的作用非常不利,这种手法,透露出下手人不仅具有超凡的智慧和耐心,而且已经知道了她在练习天邪。
天邪,顾名思义,自然就是天门的邪功,九重天门一直以世外宗门,名门正统自居,但再怎样的名门正统,都难免有三灾六难,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想数百年在各种更替变幻中屹立不倒,有些隐秘的手段必不可少。这天邪就是天门某一任宗主,在和某势均力敌的对头相抗时,为了确保胜利,以不大光彩手段夺来的一部功法。功法本身略有残缺,又对练功人武学底蕴要求极高,非是宗主级别的深厚功底,不足以修炼这武功,可宗主级别的人,谁又愿意抛下基业,冒险去学这残缺的、未必能成的功法?更不要说这功法练起来十分恶心,白衣如雪的天门中人不管内心有多龌龊,表面都是很爱干净的。
第1158章 纠缠(2)
许平然一心夺国,如今眼看事有不利,天门已经回不去,慕容筹未必肯放过她,打入帝歌又被逼出实力大损,想要再次集聚起势力,首先自己得足够强,无奈之下,练起了这门传说中若成虽可独步天下,但却终身如被诅咒的邪功。
想到每晚被逼按照要求,吃下或者用更恶心的办法,使用那些血淋淋腥气冲天的猛兽内脏时,她眼底寒芒更冷,而在这一阶段过后,还有更为残忍冷酷的过程,让如她这般心如铁石的人,也不禁对着此刻发黄淡红的月亮,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月色如此不洁,就好比那些生吞下的……
她觉得心头越发燥热,也不知道是功法的副作用,还是耶律祁的手脚导致,这种燥热令她生出强烈的杀意,她决定今晚不要再杀兽,而要杀人。
要和杀那些兽一样,慢慢地、无声地、一寸寸撕裂……听见血液落地声响,浓腻又火热,心间却是冰凉。
她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踱步,手中拎着的人微微发出挣扎,她阒然一醒,才想起手上还有一个人。
她垂头看了看,手中的女子满头乱发间,露出一双有点惊惧却还算安静的眸子。
这是她今晚的猎物,她先前上山时,看见山下有一批人刚到,正要往村落中来,她认出这些人是姬国王军的制式打扮,直觉和自己有关,干脆在下山时,顺手将那群人中看起来地位最高的人掳了来。
她天邪之功的第一阶段即将圆满,第二阶段就要需要活人,而且最好是女子,那女子的根骨很符合她的要求。
地面上有些浮土,证明这里曾经被挖过坑,想必就是那些吃了兽肉死亡,被就地掩埋的一家人了。
她将那女子抛下,伸手取了院子里的铲子,草草挖了几下,露出浅浅一个坑,坑底的泥土下,隐约露出尸体的深色衣襟。
许平然并没有在意,她有心事,也不打算将尸体挖出来,眼看看见尸体,便停了手,抓过一边的那个女子。
泥土簌簌而下,落在耶律祁鼻尖上。
他一动不动。
铲子挖得漫不经心,好几次铲在了他身上,他也没有移动。
他就是那个“尸体”。
许平然进来前一刻,他跳进了坑里,躺在底下的尸首上,把泥土盖在自己身上。原想着许平然走到这地域就暴起发难,但许平然一直没走近,走近后就开始取铲挖坑,面对面谁也不是许平然对手,他不敢动作,在等待机会。
万万没想到许平然在挖坑,她挖这尸首做什么?耶律祁已经做好准备她继续挖下去就出手,然而许平然在还隔浅浅一层土的时候,停住了。
耶律祁心中舒一口长气,随即觉得背后有些发痒,有种阴冷的感觉慢慢浸入骨髓,他皱皱眉,想起身下正是那传言里瘟疫而死的尸首。
瘟疫是假的,有毒却是真的。
许平然站起身,将铲子扔了,脸偏过一边。
好机会!
耶律祁腾身将起!
“砰。”一个人忽然被扔了下来,正撞在耶律祁身上,将他欲起的身形生生撞停。
耶律祁脸上的土被撞掉,下意识睁眼一看,撞上一双无比惊骇的眸子。
隐约这眸子十分熟悉,因为惊吓太过,身上的女子张嘴欲喊,却忽然停住,咬了咬牙。
耶律祁只觉得那女子脸容熟悉,心头一惊,本来想要不顾一切出手,立时停住。
只这么一停,上头许平然已经回来,然后土纷纷而下,盖住了两人。
那女子也机灵,大惊之下竟然控制住了自己情绪,装作晕倒,一动不动贴在耶律祁身上。
耶律祁只觉得她贴在自己胸膛上的姿势,透着点无言的亲昵,但此时也不好推开,只得等着冰冷的泥土盖下来。
许平然似乎没什么心思,随便盖了几铲,覆盖住了两人,便停了手,停手后却不走,在坑边徘徊不去,似乎在等待什么。
土坑里两人一动不动,土盖得松,缝隙里有空气,暂时还不至于窒息。
女子淡淡香气传来,耶律祁觉得好受了些,又觉得这香气似乎也有点熟悉。
脑海里忽然掠过一辆华丽的马车,一双主动凑上来的温暖红唇……
忽觉胸上微痒,那女子用手指在写字,他仔细辨认,却是:“别来无恙?”其后还有一个单独的字,似乎是落款,他揣摩了两次,随即恍然。
姬玟!
这位姬国王女,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还被许平然掳了?
但此时他已经不能清醒地思考——背后忽然很痒,越来越痒,痒中还有种彻骨的阴冷之气,顺着骨髓慢慢上行,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黑气,正在慢慢蔓延自己全身。
他微微颤抖起来,姬玟一直紧紧盯着他,此时感觉到他颤抖,不知是以为他在激动,还是担心他抖动剧烈惊动许平然,更紧地抱住了他。
她趴在耶律祁胸膛上,位置稍稍往下,胸部正紧紧压着耶律祁的下腹,这般紧紧一抱,肌肤摩擦,耶律祁身子一颤,只觉得背后其寒如冰,前腹却忽起热浪。
冷热交煎,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耶律祁越控制不住颤抖,姬玟越紧张抱他越紧,几番循环之下,耶律祁痛苦地闭上眼——他发现自己竟然有反应了!
这实在是一种糟糕的境地。
上头许平然竟然还不走,忽然咕哝了一声,“差不多是时候了……”
耶律祁听着,一开始莫名其妙,忽然心中巨震。
许平然不会莫名其妙扔姬玟下来!
第1159章 遇见那个人,再活这一生(1)
这坑中没别的,只有那尸首,许平然扔姬玟下来,应该是想让她和尸首接触。
和这样的尸首接触是为了什么?
毒人!
尸首遍身是毒!隔着衣物也能传染!
这坑里不能再呆!
上头浮土一阵颤动,许平然已经伸手下来去拎姬玟,姬玟立即放开了耶律祁,眼神隐然告别之意。
耶律祁来不及再思考,猛然蹿起,手中早已抓紧的短刀,越过姬玟的身体,直插许平然心口。
他这一击用尽全力,以至于身下泥土都被带飞,直上数尺,泥尘散开,噼噼啪啪打在三人身上脸上。
许平然只看见姬玟身下忽然有黑乌乌影子乍起,一惊之下还以为诈尸,她毕竟是女子,也忍不住后退一步,随即耶律祁真力带动的风声便让她明白过来,但这时泥尘扑面而来,她眼睛被迷,只得又后退一步。
姬玟十分灵活,不顾一切身子猛地一侧,耶律祁身影如游鱼从她身侧滑过,短刀光华濛濛,直入心口。
“铿。”一声金属交击般的微响。
耶律祁心中一沉,感觉到手中短刀竟然如遇上冰面,生生滑了过去,“哧”一声微响,割裂许平然胸口衣衫,却未见血花绽出。
和这样的高手动手,一着不成,便尽失先机。
耶律祁急退,被抓在许平然手中的姬玟,忽然猛抬脚踢向许平然下腹。
许平然似乎冷笑了一声,并没有避让。
“咔嚓。”一声微响,肌腱或者骨头断裂的声音,姬玟一声惨呼。
许平然的手,已经越过她抬起的腿,抓向了耶律祁。
终究是被姬玟挡了一挡,给了耶律祁再后退一些的机会,许平然只抓住了耶律祁的外裳,“哧。”一声,耶律祁里外的衣裳,从领口到下腹,被她尖锐的指甲齐齐撕裂,只差一毫便要开膛破肚。
耶律祁出了一身微汗,许平然又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再补一记,忽然目光无意中落在耶律祁下腹部。
她目光先是漫不经心扫过,随即猛地一震。
那腹部好像有图案……
她猛然转回目光,看向耶律祁腹部,耶律祁此时又在后退,但速度已经减慢,他中的毒已经发作,隐约眉宇一片黑气,更有大片青黑色淤痕一样的东西,正自他背后向前半面身体蔓延,只是许平然目光转回这一霎,那片黑气已经弥漫到腹部,正好遮住了耶律祁露出的一部分腹部肌肤。
天色黝黯,小院毫无灯火,此刻在许平然眼里,就看见耶律祁裂开的衣裳下襟内,隐约半黑半红,模糊一片。
这模糊一片,令她收回了杀手,扔下姬玟,身形一闪,抓向耶律祁衣襟。
耶律祁此时闪避动作已经极慢,毒性在体内恣肆,两条腿渐渐麻木不听使唤,用尽全力,不过倒纵三尺。
姬玟猛扑过来,要抱住许平然的腿,还没靠近她身体三尺之内,就被许平然衣袖一甩,甩出院墙,轰然落地。
许平然的手指已经够着耶律祁的胸前衣裳。
月色微光下她的手指闪着暗蓝色的光芒。
耶律祁此刻不再逃,微微含笑,齿关抵住了舌尖。
落在许平然这样的人手中,结局比死还悲惨,之前他逃过这么久,只是因为许平然还有爱才之念,总想留他做大用,经过今夜,许平然知道他不可留,修炼邪功性情又变得更加阴冷毒辣,他绝无幸理。
与其落入许平然手中,害姐姐拼死来救,或者将来成为傀儡毒人,失去个人意志去对付景横波,那还不如现在结束了好。
许平然的脸近在咫尺,他已经感觉到了暗蓝色指甲的微腥阴冷。
齿关用力——
将落那一霎,看见院墙上挣扎翻下的姬玟身影,忽然便想起那个倏忽来去的艳丽女子。
愿这一生海阔天高,永任你行。
景横波。
齿关将落。
忽然一条人影猛冲而来,一个翻滚就滚入了许平然怀中,伸手一扯扯掉了许平然裙子,大喝一声:“夫人!奴家好生倾慕你!”
动作奇特,角度刁钻,语言惊悚。
以至于连许平然都不禁一呆。
只这么一呆,那人已经滚入她怀中,一边猛地推开耶律祁,一边望天大喊,“紫微!夫君!你老相好打我,你帮谁?”
许平然怎能容人近身,冷笑一声“找死”,手已经触及耶律询如天灵盖,听见这一句,又是一怔,一霎间眼神恍惚。
随即她便醒神,这回连冷笑都懒得了,眼底冰寒一片,封住无限怒气,抬手便劈,指掌间黑气与雪气交替一闪。
然后头顶风声急响,她听见一声,“平然。”
轰然一声,如被雷击。
这声音暌违数十年,原以为早已忘记,然而多年后再次听闻,却仍新鲜清晰如昨日初聆。
仿佛还是数十年前他笑吟吟站在山口,明明还有几位师叔师兄,可一眼就看见他。
仿佛还是当年,山河浩荡,遍地花开,他摘一朵浅紫兰英,唤一声:“小师妹。”
仿佛还是那些空屋枯坐的练功日子,梁上窗外会忽然垂下一抹浅紫衣襟,一朵花落在她头上,上头有人笑,“小师妹,花和我,哪个更好看?”
仿佛还是慕容筹上山那日,她因为终于做了师姐而盈盈微笑,他立在她身侧,看着玉树临风,眼眸深邃的新来的十师弟,笑得意味深长,“你俩笑起来,眼睛里的神情,一模一样。”
第1160章 遇见那个人,再活这一生(2)
一模一样啊,同样的野心和奢望。
那个散漫自由,笑起来真的比花还美的男子,琉璃般的光彩眼眸,因不涉尘世而无限通透,其实看得见这人心深处,最暗昧最阴私的隐藏。
一语成谶,一模一样的人,最终走在一起,那师门后山的土坑边,她和慕容筹并肩而立,看师兄弟们的尸首,陈满脚下。
看见土坑里的他,面容苍白,仰面向天,零落的泥土里,露一抹似乎还在含笑的唇角。
多年来她一直在想,他在笑什么,那个时候?
笑自己看错人?
笑结局原来是这样?
笑她不知聪明还是愚蠢,为了权欲放弃他放弃师门,多年来山高人独立,雪衣抵风寒?
和慕容筹双双走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最后一眼。
依稀见他的手,搭在坑侧,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指尖向着她的方向。
很难说清是告别,还是挽留。
或者那时候他已无心,只剩下她自己,在要到想要的一切后,于高处忽觉寂寞,满目琼楼如雪冷彻,时光到此刻恒定缓慢,只留她于其中,将往事一幕幕捕捉咀嚼,演绎成无数问题,却永远找不到答案。
她微微颤抖起来,心血如沸,几欲喷出。
那个声音近在咫尺,数十年的分离,数十年的诀别,多少年来她听着他的消息,不敢走近不能走近,他似乎也在避着她,走遍天下,盘踞七峰,却远远绕开雪山及其周围百里方圆之地,留她在白雪之中的四季山谷,对一池碧水,半山青崖,满目紫色的紫微花。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转头,一低头,眼前是一张不算美丽,却满是勃发生气的脸,那脸上双眼极亮,毫无惧意地打量着她,她在这样的目光中忽然觉得自惭形秽——如此青春,如此大胆,如此恣肆,如此……没有任何心障的坦荡的脸……
然后她想起了那句“夫君!”
这让她有点震惊,眼前女子不够美丽,但足够年轻,紫微喜欢她?两人相差该多少岁?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合适……不不不,也许在紫微眼里,所有女人,都比自己合适……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一股怒气和杀气便从心底尖锐地刺了出来,她手指一紧,闪着暗蓝光芒的指甲便勒紧了耶律询如的脖颈,指甲立即向内一收。
她听见了耶律询如那句话,却根本无意挟持她和紫微对峙,凭什么她要面对紫微的选择?这个女人有什么资格和她平起平坐让紫微选择?敢说这样的话,那就去死吧。
或者内心深处,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只是害怕而已——害怕面对紫微的选择,害怕紫微最终选择为了救这个女子,对她拔刀相向。
那还不如先激烈地结束。
“咔嚓。”一声脆响,一截暗蓝指甲飞了出去,许平然脸色一变,愕然下视耶律询如脖子,她脖子上,竟然套着一段铁皮。
耶律询如迎着她的目光,满不在乎笑了笑,“就知道你这老妖婆,抓到人就会下手,怎么样,我的项圈好看吗?”说完还动了动脖子,那一截粗陋的铁皮,在她脖子上歪歪斜斜地挂着,被指甲戳裂了一个豁口,看在许平然眼里,似一个讥嘲的表情,冷冷地逼在眼前。
她慢慢吸一口气,冷声道:“哦?难道你的铁皮,能挂满全身吗?”手指慢慢地移下去。
身后有人慢慢吸一口气,又道:“小师妹。”
这一声比刚才的“平然”更清晰,听得许平然又是一颤,呆立半晌,百转千回。
之前一直背对,和耶律询如纠缠,不肯转身,归根结底,是怕见,惧见,不敢见,然而此刻听得这一声小师妹,忽然便心头一热,恍惚间还是数十年前青崖白云,山间楼宇,青葱岁月,俪影双双,他自清风岚气中来,淡紫衣袂系一抹山云,笑唤一声,“小师妹。”
她以为此生不可再听闻。
不想今夜就在身后,咫尺,天涯。
耶律询如一直紧紧盯着她,此刻见她脸上虽依旧冷若冰霜,然眼底神情汹涌澎湃,竟然言语难以描述,心中也不由叹息一声。
再冷漠的人,都有一处不可碰触处。是风中飘摇的烛火,漫天冰雪中的花,因易幻灭而珍贵。
又或许原先情意未曾如此深刻,只是年复一年的愧疚,将那段往事加深描摹,最后竟成绝版。
对面的紫微,脸色沉在高树的阴影里,看不出神情,只是耶律询如敏感地注意到,紫微上人一向披散的光可鉴人的长发,今日竟然简单地挽了起来,这一挽,便少了以往雌雄莫辨的阴柔之美,多了几分英挺之气。
连素来飘飘洒洒同样式样不辨男女的紫色宽衣,也束了根素色腰带,只是两处小小改变,容颜不老的妖孽,忽然就回到了当年,依旧烟雨云山春衫薄的翩翩少年。
纵然他此刻嬉笑如常,然而那些避让和改变,同样证明了那些往昔的位置,如狐狸歌一样,一唱就是一生。
耶律询如转开眼,看见地上一脸黑气的弟弟,只觉心间泛上淡淡酸楚——只恨未生铁心肠,世间有情便是苦。
许平然终于缓缓转过身去。
转身的同时,她将耶律询如一把扔开。
她不屑挟持任何人,更不屑在他面前挟持。她不要看见他的目光落在除她之外,任何女人身上。
隔着数十年岁月,隔着生死仇恨,两人终于再次相对。
许平然一眼看清紫微的脸,不禁微微颤抖。
这么多年,他竟没变,他竟……没变!
第1161章 遇见那个人,再活这一生(3)
有那么一瞬,她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看看眼角是不是多了皱纹,看看肌肤是不是失去了光泽,在近乎光彩照人的那张脸面前,她忽然开始惊心时光,害怕自己的苍老,再也无法和他并肩。
相比于她目光的飘忽,紫微倒一直在仔细打量她,在念念不忘的昔日恋人面前,那些嬉笑不拘都已收起,他面容显得平静,澹澹生光,微微上挑眼角飞出琉璃般湿润的眸光,转眼便将许平然上下打量了一遍。
然后他目光落在许平然眼角微带的红丝,雪白中微微发青的额角,闪暗蓝光芒的指甲,不禁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竟然还是许平然先打招呼,“紫微,别来无恙?”
紫微上人唇角一扯,微微一躬,“夫人可好?不过老夫觉得这句是废话,您瞧着好得简直不能再好。”
许平然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随即还是那平稳表情,“上人瞧着也挺好,竟然似乎比本座还年轻些,想必身无拘束,云游四海的日子,一定很是闲适自在。”
“当然。”紫微上人笑道,“很多事我都忘了。这么多年,我靠一首歌活着,活得糊涂,也活得简单,或者这就叫因祸得福。”
“哦?”许平然脸颊又抽搐了一下,并没问那歌是什么,“上人看起来果真活得很有福气。容颜不老,还有佳人相伴,虽然佳人丑了些,又瞎了一只眼睛,但好歹也是年轻女人,上人心态,足见青春少艾。”
“那是。”不等紫微上人回答,耶律询如已经接口笑道,“好歹我才不过二十许人,不需要鲜血养颜,不需要人肉遮鸡皮,不需要一把年纪了还白衣飘飘当自己是仙女,全然忘记当年干的那些不是人的事儿。”
许平然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冷然向着紫微,“一只眼能看也看不全,倒不如全废了;一张嘴长着不说人话,倒不如缝起来。”
“行啊,只要你做得到,反正我瞎惯了,不瞎还觉得累眼。”接话的还是耶律询如,笑吟吟一指紫微上人,“老不死,你看这女人,矫揉造作影响胃口,你以前眼光真真不好。”
紫微上人皱眉瞪她,“别闹!”
耶律询如笑得更开心,转眼瞧许平然,果然那老女人脸色由白转青。
老不死活再久武功再高也只是个男人,男人不懂女人的死穴以及勾心斗角的奥妙,这一声看似随意实则亲昵的“老不死”,这一句明为驳斥听来却暧昧宠溺的“别闹”,足够心高气傲的宗主夫人心底打翻醋壶了。
许平然的脸色随着语声,一同冷下去,“今天你拦着我,意欲何为?”
“自然是放了他们。”紫微上人叹息。其实他真的很想说,搞死耶律询如吧!可烦了!
“若我不放呢?”许平然冷笑。
“打一场呗。”紫微上人不在意般微笑,“正好老夫也想知道,那雪山天门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强到值得夫人不顾一切代价去获得。”
“自然是值得的。”许平然抬起下巴。
“是啊。”紫微上人瞟了瞟她的额角和眼睛手指,笑得意味深长,“最起码昆仑宫,就绝对没有你现在练的这样霸道的功法。”
许平然又禁不住颤了颤。
他知道了……
想到练那功法的后果,想到也许这一日后,一些最可珍贵的东西便要慢慢逝去,或许不久之后,便再无法以今日冰雪容颜见他,她忽觉心灰意冷。
“你留下,陪我一段时日,我便放了他们。”
紫微上人沉吟,“不再伤害?”
“只要他们不主动。”
“要我留多久?”
“在我赶走你之前。”
“不怕我杀你?”
“咱们谁也无法轻易杀了谁。”
“好。”
许平然眼底浅浅蔓延一阵笑意——但见我,便不忘。你终究舍不得离开我。
一双手臂忽然亲亲热热挽住了她,一个讨厌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好,咱们夫妻一起留下来陪你。”
许平然愕然转头,就看见笑得甜甜蜜蜜的耶律询如。
已经快修成冰雪之性的宗主夫人,只觉得心间火气,蓬一声蹿起,恨不得一掌拍死这贱人。
手还没抬起来,耶律询如已经笑道:“只要我不主动出手,你就不伤害我,宗主夫人,一言九鼎。你要在昔日师兄面前自食其言吗?”
许平然的手定在胸口,微微颤抖,她倒是可以一掌杀了这贱人,可紫微绝对不会允许,她此刻胸间气血翻腾,烦闷欲呕,很明显先前耶律祁做的手脚已经起作用,她没有把握战胜紫微,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大打出手。
往事汹涌,人间寂寞,她心如此空旷,浩荡着山河的风,此刻只希望久别重逢的人入住,不愿再撕裂伤口。
一抖手甩开耶律询如。耶律询如也不生气,笑眯眯过去扶耶律祁,姬玟也一瘸一拐地绕着许平然过来了,耶律祁眉宇之间青黑一片,勉力睁开眼,对两个女人笑笑。
耶律询如也对他笑笑,问许平然,“喂,我夫妻在你这做客,也算有交情了,我弟弟的毒,给解了?”
许平然不看她,看她就怕自己会出手,冷然道:“尸身之毒是肉毒,无药可解。”顺手抛出一颗药丸,道:“可以多活几日。”
她顺势又看了耶律祁一眼,耶律祁裂开的衣裳内,一片黑色,根本没有红色痕迹,她暗笑自己果然心神浮动,居然会眼花。
耶律询如拿起药丸,盯着她,确认这骄傲的女人没有撒谎,又看看紫微,紫微难得皱起了眉。
第1162章 遇见那个人,再活这一生(4)
她发一阵怔,拍拍姬玟,道:“好姑娘,拜托你件事。”
姬玟对她十分客气,眼神甚至有几分崇敬,道:“您说。”
“带他去找景横波吧。”耶律询如萧索地道,“我知道难为你了,但是如果他真的要死,我希望他死在想见的那个人身边。”
姬玟怔怔地看着她,倒没有太受打击的神情,只是讶异这女子,为何不哭不闹不纠缠紫微争取救弟弟的办法,为何对生死之事,如此淡漠。
耶律询如不解释,一生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要她还能如何看重生死?
耶律祁紧紧握着她的手,虽然说不出话,但眼神满是劝阻,耶律询如呵呵一笑,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去找景横波,十有八九她和宫胤在一起,宫胤和雪山有关系又多年为敌,他保不准有办法……你放心。”她笑容忽转狰狞,笑出白森森的牙齿,“我跟着许平然,可不是为了争风吃醋。留着她,对老不死,对你,对景横波,终归是个祸害……等着,等我把她搞死。”
最后一句带笑说,眼睛里闪着光,声音极轻,一边的姬玟都听不见,却忽然觉得浑身一冷,汗毛倒竖,激灵灵打个颤。
耶律祁却似乎没听,只紧紧抓着姐姐的手,用力,每根手指的力度,都充满不舍。
耶律询如笑着,慢慢地,一根根地,毫不犹豫地,掰开了弟弟的手指,却又忽然搔了搔他的掌心,格格一笑,转身便走。
那边,许平然一直背手仰头,看也不看他们,只手上毕露的青筋,显示了她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
无人知道,她心中此刻也回荡着杀气腾腾的誓言。
“我一定要得回你。”
“谁若挑衅,杀谁!”
山路上蜿蜒着艰难的身影。
姬玟靠一根拐杖支撑,背着耶律祁,一步步向前挪移。
她想着翻过这座山头,找回自己的护卫,就可以护送耶律祁,去找女王陛下。
她背上,耶律祁微微闭着眼睛,服药之后脸上黑气稍稍去了些,但眉宇间青气不散。他想着的是见到景横波,可以将得到的许平然的信息和她分享,雪山宗主夫人如今越强大,离疯狂和灭亡时日,便越不远了。
眼前白影一闪,姬玟警惕地向后一退,首先便护住了身上的耶律祁。
白影落地,耶律祁认出竟然是三公子。
那白衣少年脸色越发的白,容颜颇有些憔悴,扔出一个纸卷,道:“夫人练的功法,我知道其中一小部分步骤……你们拿去瞧瞧,或许有办法。”
耶律祁盯着那纸卷,眼神波动,半晌道:“你在背叛宗门。”
耶律昙眼底掠过一丝茫然又冷峭的神情,没有说话,回身看了看山背后蒸腾的岚气。
忽然一道怒吼,穿越山野,刺入众人耳膜。
三人面面相觑,都听出这声音竟然是许平然的。
这位冰雪之心的宗主夫人,怎么会发出这样失态的声音?
难道是被耶律询如刺激的?
可他们才离开多久?
耶律昙久久望着那方向,片刻,眉宇间茫然阴霾之色渐去,换了眼底闪耀的光芒。
他道:“我在雪山多年,看见的是雪、是冰、是永远没有表情的同门,是比山石还严峻的门规。很多年后,我再次遇见了她。在她身上看见叛逆、不羁、无畏和坦然。我前半生为家族和天门所活,后半生,我忽然想试验另一种活法。”
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
耶律祁和姬玟,凝视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是的。
我们这一生,都是先这么浑浑噩噩过来的,然后在某一日某一时某一刻,忽然遇见了那个人。
然后,我想重新活一次。
哪怕因此,生命截短,半途崩折。
宫胤的怒吼声,回荡在客栈院子中。
这一声着实吓着了所有龙应世家的人——这是宫胤的声音吗?他居然会这样嚷?
子弟们蜂拥而出,却被老成的龙翟在门口一个个拉了回去——一听就知道家主安全无虞,只是遇上了非常丢面子的事,这时候跑过去,是要触霉头吗?
不得不说,睿智的龙家长辈,保全了宫胤颜面的同时,也保全了子弟们的安危……
喊出那一嗓子后,宫胤也没有追出去,一方面是衣服还没穿好,另一方面景横波提裤子走人,这天下没有谁能追得上。
而且宫胤自己这一嚷,怒火涌动,真气被激,忽然走岔,他不得不收敛心神,先行调息。
体内真气横冲直撞,触及了他自我禁锢在丹田深处的遗毒,他正要小心翼翼引力拔除,忽觉不对。
那处内视能感觉到的黑色流动一团,那处他用尽办法也不能减小消失,只能越来越紧实缩成一团的毒瘤,似乎小了一点。
高手可以内视,但所谓的内视,也不过是一种感知,那种变化极其轻微,他也不能确定。
他催动真气,小心翼翼往那处毒瘤进发,还没进入多少,就被反弹的毒力逼开,然而逼开的那一瞬,他感觉到那团黑气中,似乎有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仿佛光,仿佛玉石,仿佛空隙,是黑暗中的一点白,一处豁然开朗。
未及探查完毕,反击的汹涌毒力便令他不得不再次撤回真力,然而这一周天的调息,他仿佛知道了什么。
体内不会无缘无故多出什么东西,也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化掉他的陈年旧疾。
谁给的?什么时候?怎么给的?
第1163章 逃妃(1)
他垂下眼,缓缓抱起膝上薄被。
浅红锦缎上,淡香隐隐,迤逦不散,是她的香气。
大荒女王莅临落云部,并且一进落云部,就选了自己的第二位后宫男人,还在一路向落云部内陆进发,大有要在这里选第三位,第四位的意思。
这个消息,最近传遍了落云部的大街小巷,最让众人兴奋的是,据说女王陛下选男人的目光,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挑剔,第一位不过是个山野大夫,风度虽好,容貌也不过平常,第二位更是让人惊愕,就是一个什么都拿不出手,只会夸夸其谈的穷酸,据说女王陛下初遇那第二位后宫男人的时候,那人衣衫褴褛,快要饿死,如今却锦衣华服,俨然以未来王夫候选人之尊,前呼后拥随同女王衣锦还乡了。
这个消息立即让大家心热了,原以为女王尊荣地位容貌俱全,选王夫定然无比挑剔,如今看来,完全没有过高标准,说不定女王眼光特殊,能看上自己也未可知。
当下落云部各地关于选拔王夫的报名越发火热,擂台开了一场又一场,还有很多人并无一技之长,但想着那第二位未来王夫,当初衣衫褴褛被女王选中,说不准陛下心地善良,对境遇落魄之人别有情怀,是以纷纷找来自己最破的衣裳,等待于各处闹市道路,据说最近农家土布旧衣在市场上大热,被炒得比绫罗还贵。
但是他们失望了,因为女王自从选了第二位王夫之后,就没有再选中任何人,也没有在任何市镇停留,女王车驾以最快速度,穿过落云部各处城池,除了在落云最富饶的大城曲池停留过一阵,据说想在那开办什么商场外,其余各地都匆匆而过,很多时候当地地方官接出城外,却被告知女王已经过境,让那些准备好的“未来王夫”们,大失所望。
景横波才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她那天落荒而逃,当即下令连夜拔营赶路,反正躺在床上睡觉,提起裤子走人,她才不信以宫胤那别扭性子,好意思闯到她军营里,马景涛一般咆哮着问她,“你睡完为什么就跑!为什么就跑啊啊为什么就跑!”
她打定主意最近不和宫胤纠结了,肚子里有货了,这货质量怎样还不知道,她得赶紧找到最佳名医会诊,想办法调理好自己。和宫胤在一起,万一他知道了,再丧病地来一句“打掉!”,她是该当场阉了他还是杀了他?
为了彼此的安全计,他该干嘛干嘛去吧。
不过据说,他老人家带着家族,似乎也许大概,也往落云部内陆来了……
景横波心态一改,不再关注宫胤,专心自己的旅程。这一路都有城池在办什么所谓选夫大会,虽然帝歌那边一批老古董咆哮不绝,不断上书说女王此举伤风败俗,但各部各族可不管这些,能在女王身边留下一两个人,于本国本族自然是有大好处的事。
这一路疾行,自然也不会忘记寻访能人的事情,她会派护卫先一步抵达各个城池,查看选出来的那些所谓精英,结果自然都是大失所望。其实这也正常,毕竟能人哪有那么多,再说落云部京城落云城的选秀场面最大,悬赏最高,很多人直奔了那里,景横波也准备不浪费时间,直接去京城瞧瞧。
她也没避讳那个选中的第一位“小医圣”司容明,直接请他给自己把了脉,司容明把出了喜脉,难免诧异,面上却丝毫不露,如同一位尽职的大夫一样,好生嘱咐,提供了各种调养的方子,并亲自过问她的饮食滋补之事。种种细致体贴之处,虽然是他的职业习惯,但看在景横波眼里,却感慨万千,总是禁不住想到耶律姐弟,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哪,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只得又一次次下令,令蒙虎指挥蛛网蜂刺,在雪山附近扩大区域,好生探听。
司容明每天给她请脉,却对她的身体状况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判断。按他的说法,孩子如何只能从母体判断,而景横波的体质原本很好,近来却似有大伤害,以至于内虚不受,暗亏难补,看似无妨,其实没个三年五载,难以完全恢复,这种伤害是否会影响到孩子,难以确定。
景横波想着的是,这位毕竟不擅长妇科千金方,也不擅毒,自己体内,有无被宫胤血脉遗毒所影响,还得找到真正能对症治疗的能人。
五日后,她的车驾已经到了落云城外五十里,因为来得太快,落云城内还没能接到消息出迎,四千人马也不能随便逼近人家京城,她便让护卫军队就地休憩,自己带着身边人,在附近茶寮里喝茶。
她,二狗子霏霏,拥雪以及七杀,还有裴枢孟破天,满满地占了一茶寮,七杀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抢座抢桌,坐下来后就能发现,七杀的座位,巧不巧地正好隔开了她和裴枢孟破天。
那边裴枢黑着脸,景横波低头,装作喝茶,笑笑。
从那天裴枢和孟破天在小镇先后喝醉,又被景横波各自送回房间后,两人和景横波关系便有些古怪,两人之间也似有些古怪,裴枢不再紧跟在景横波身边,整天阴沉个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孟破天虽然没了之前的不满怨恨,但还是不接近景横波,却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往裴枢身边凑,三个人之间,总萦绕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景横波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心探问,对于这两人的情况,对于裴枢,她采取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她相信裴枢对她的状况未必全然不知,只是那牛性子不愿意接受而已。好在七杀看似逗比,实则人人都是剔透玲珑心肝,这些日子插科打诨,每每故意隔开三人,总算将尴尬难堪的气氛,悄悄隐藏了下来。
一群人倒隐约分成三派,各自一块,景横波面对着外头官道喝茶,顺便看着来去的形形色色的路人,这条路上显得颇为繁华,人流量极大,询问茶寮老板,才知道还是拜她所赐,这都是赶往落云城参加女王王夫遴选擂台的“精英们。”
第1164章 逃妃(2)
老板一边殷勤地给她添水,一边口沫横飞地道:“哇哈哈最近托女王的福,我这小店生意好了许多啊,桌子从早到晚就不曾空过!这般盛况,还是三年前大王子迎娶浮水部公主,两族贵族贺客云集,才勉强可以一比。本来近期倒也有桩大喜事,这回却是咱们的人要嫁到浮水去,听说也是天作良缘,盛况空前,小店还想着是不是趁此机会多做些生意,不想女王选夫,倒把那件事儿给比下去了……”
景横波笑着听他絮絮叨叨,正要喝茶,一边拥雪默不作声把茶盏推开,拿出自己带来的银杯,放入一个透明纱网小包,端起杯子,拿过店主手里茶壶,示意他让开,走入寮后,片刻后,听见她大力刷洗茶壶,重新取水烧水的声音。而一旁的霏霏和二狗子,早把她的茶水给偷喝完了。
景横波对目瞪口呆的店主抱歉地笑笑,道:“我情况有些特殊,喝不得茶,她这是要为我煮药茶……”想到那苦口的滋养药茶,不禁苦了脸,随口问,“落云部和浮水部关系很好吗?”
“历代都是姻亲……”老板显然还没回过神,怔怔地答,眼睛看着寮后。
“这回又要结什么亲哪?”
“浮水部二王子向咱们国主求亲,咱们已经定下送嫁人选了。按说该嫁适龄公主,不过听说……”老板话说了一半,忽然大步奔向寮后,“哎呀这位姑娘别擦了,再擦我这家传百年老壶就要破了!哎呀这茶垢才是泡出醇厚好茶的关键,姑娘你怎么都擦没了……”
景横波笑笑,拥雪的洁癖也是件要命事儿,自从她怀孕后,虽然除了有点嗜睡没任何不良反应,但拥雪的紧张程度却成倍增长,也不知道这姑娘从哪养成的警惕毛病。
百无聊赖,她目光便转向茶寮外,忽然一阵急速马蹄声响,自官道那头传来。
官道上人流来往不绝,因此大家速度都不快,此时这马蹄快速,显然是有急事,听那速度,难免冲撞,景横波将板凳向内搬了搬,以免万一有人被撞进来,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然而没有,那马蹄声虽急,惊动道上众人,但在众人飞速闪避之前,那马已经左一扭右一拐,鬼魅一般地绕过了所有人,速度不减,却毫不伤人,从景横波的角度,就看见一抹黑烟滚滚绕行而来,左冲右突,巧妙至极地绕过人流,狂飙向前。
这样精绝的骑术,叹为观止,景横波麾下由裴枢亲自训练的横戟精兵营,也没几人能做到,这一手便吸引了景横波全部的注意力,忍不住站起来眺望。
那马速却极快,只见一道黑烟掠过,转眼便过了她身侧,景横波一脸惋惜,忽然人影一闪,伊柒已经飘出了茶寮,伸手一挽那马鞍,笑道:“停一停,让我相好瞧瞧你。”
他轻飘飘一伸手,那狂奔的马便猛地一停,马上骑士霍然回首,一言不发,抬手就是一鞭抽下来。
景横波皱眉,本来要说一声跋扈,眼一抬看见那人侧面,如被雷击,猛然呆住。
“霍”地一声,鞭子如灵蛇光影一炫,却并没有抽实在伊柒身上,而是半途折向,绕着他的脉门一弹,伊柒以为对方要抽自己的脸,抬手反击,却正好和鞭子互击一空,那人的鞭子和其骑术一般灵活绝伦,唰一下绕过伊柒脉门,抽在了自己马身上,黑色骏马律律一声长嘶,扬蹄似飞,眨眼跃出三丈。
这回连伊柒都忍不住赞一声,“好武功!好应变!好马!”停了一停,又展眉笑道,“好英气的女子!”
这一声一喊,才将一直发怔的景横波喊醒,她猛然跳起,正要追出去,忽然面前人影一闪,裴枢已经挡在她面前,皱眉瞧着她。
景横波也挑眉瞧他,她才不心虚,你爱喜欢我是你的事,姐早就说明了,不欠你的。
“让开。”
“你又想追谁?”裴枢目光灼灼。
景横波闭嘴,一转眼就看见七杀嬉皮笑脸过来,搭着肩膀,在她面前组成人墙,大有“你敢再跑我们就组队追怪”的意思。
拥雪此时正端了药茶出来,裴枢抓住她的手,把她强硬地往桌前一按,硬邦邦地道:“喝茶!你最近气色不好,别想再瞒着我们东跑西蹿,有什么事,要去一起去。”说着端起茶,先嗅嗅,再试试温度,才塞到她手里,动作粗糙,神情严厉。
景横波挑挑眉,接了,一言不发坐下。茶水刚端出来,却温度正好,茶盏旁已经备好了酥糖,她看一眼站成一排的七杀,横眉竖目的裴枢,那边遥遥扭头的孟破天,和一脸不赞同看着自己的拥雪,轻轻叹了口气。
嘴上叹息,心中却觉暖流涌起,她孤儿出身,做了那许多年研究所小白鼠,和君珂太史阑文臻三人虽然性格不同,但内心深处,对于情谊和温暖,都极其渴慕和敏感。
这样的关怀,她当然感受得到,只得乖乖坐在原地,只是神情焦灼,身子不住往扭向路边张望。
匆匆喝完茶,连糖都不吃,便急急催众人起身,准备进城。七杀难得看见她这么急躁模样,故意磨磨蹭蹭,被她一人踢了一脚,才拖拖沓沓起身。
正要结账,忽然道上又是一阵马蹄急响,景横波神情一变,赶出去一看,方向不对,还是从来路往落云城去,而且不是一匹,是一队,一大队骑士策马狂奔,急惊风一般在黄土官道上扬起大片烟尘,气势速度,比先前那黑马女子还要凶猛,但这群人的骑术,和先前那个黑马女子完全不能比,一路上行人纷纷被撞跌。
那群人也来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茶寮侧边,远远听见领头人大声问老板:“掌柜的!方才可有一个黑衣黑马女子经过?骑术极好,善于使鞭?”
那茶寮老板大声道:“是咧,刚过去。”
第1165章 他的眼中,她的王夫(1)
那群人呵呵冷笑一声,策马更快,一个路人躲避不及,被撞入茶寮,稀里哗啦撞跌了一堆桌椅,那群人瞧也不瞧,便待离去。
忽然有人笑道:“哎呀,打翻了我的茶,赔。”
一个“赔。”字出口,那群人正要不理会继续前行,忽然面前就多了一堆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忽然自己连同同伴都被掼下马来,砰砰连响里,十几名骑士重重落地,吃了一嘴黄泥。
当先一人摔在地上半天才清醒过来,努力抬头,却看不见拦路恶客是谁,只看见自己背上大脚,不禁惊怒大喊:“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拦我等!快快松脚,否则死无全尸……”
一只沾满黄泥的脚尖,猛地踢进了他的嘴里,将他的威胁话连同两颗牙齿,一起踢进了肚子里。
四面静了静,没人骂了,其余路人纷纷躲避,看着那些骑士的装扮坐骑,脸上露出惊惧神情,茶寮老板早已溜得不见了。
寂静里,黄土官道上,淡红裙裾姗姗移动,出现在那群狼狈骑士面前。
景横波探下脸,微笑瞧着那踩在伊柒脚下的领头骑士,看这些人统一服装,彪悍神情,和打了烙印的马匹,这些人应该属于落云部朝廷的人,而且,所属主人应该地位不低。
“喂,追谁呢各位?”
那掉了两颗牙齿的男子,艰难地抬起头,看见面前明艳含笑的女子,“呸。”一口吐出满嘴的血和断牙,嘶声道:“死到临头的人,爷爷凭什么回答你?没看见咱们的令旗标记吗!”
景横波看了看马头上插着的小旗,紫色底子上白云飘拂,镶着一道金边,她挑挑眉,询问地望向七杀,七杀齐齐摇头。
那群人冷笑更剧,一脸“等死吧”的表情。
片刻后七杀拎来了茶寮老板,老板战战兢兢地道:“姑娘,您闯了大祸了,这紫云金边旗,是咱们落云王室的标记……”
景横波一听王室就笑了。
怎么到哪都会招惹到王室?
不过这次还真是自己主动招惹的,听见这群人似乎在追杀那黑衣女子后,她就决定不管追兵是谁,一定要管闲事了。
那个黑衣女子……
惊鸿一瞥,震惊无伦,她一定要追寻个究竟。
“哦?王室?”她懒洋洋地踢了踢领头人下巴,“王室在追谁呢?”
那人震惊地瞪着她——他原以为会看见震撼惊惧的神色的。
“想掉了所有牙齿吗?”景横波笑嘻嘻地道,“这里可没有能装假牙的哦。”
有时候笑容比冷脸更有威慑力,这时候景横波的笑,看在对方眼里,就成了深不可测,此时知道身份吓不死对方,也只得稍敛气焰,咬牙道:“我们奉王子之命,追捕敢于违抗王令,破坏两族重大联姻的逃妃。”
“逃妃?谁啊?刚才过去的那个骑术很精的黑衣女子吗?”
“是。”那人冷笑,“不过,马上应该成为逃犯了。我们已经命人快马入京急报大王和王子殿下了,想必也该快到了。”说完斜睨景横波,大意便是识相些赶紧放人。
景横波就好像完全不懂,犹自兴致勃勃蹲他面前追问,“怎么就成了逃妃,被你们追杀呢?”
对方只好气恨无奈地道,“身为大王亲自钦点的浮水部二王子王妃,在我族送嫁往浮水的路上,竟然敢忽然反悔,打伤护卫,偷马逃出送嫁队伍,一路闯关连杀关卡护卫十三人,回奔京城似欲对我大王不利……这不是逃妃逃犯是什么?”说完横眉竖目,“休得啰嗦,快点赔罪放了我等,还能饶你一命。否则耽误了事儿,万一真给这凶悍女人闯入京城,伤了大王,你百死莫赎!”
“奇了怪了,”景横波还是好像没听见他的威胁,皱眉道,“听你口气,送嫁队伍已经走了一阵子,这女子武功又高,一开始肯定是愿意的,才会跟你们出本族。好端端为什么忽然反悔,不惜闯营杀人,也要逃走呢?逃走之后不遁入山野求得自由,反而自投罗网奔向京城,这不是找死吗?正常人怎么会这么做?”
对方猛地窒了一窒,转开了眼睛。
景横波一看那神情,便知道她问到了关键。
她直起身,眯眼看着前方滚滚烟尘,这件闲事,虽然蹊跷,但以她的身份,不该管也不方便管,可此刻,因为那惊鸿一瞥,因为那一霎侧面掠影,因为那种无比熟悉到惊心的感觉,她决定,这事儿,她管定了。
因为那胆大包天、行事决断的逃妃,行事风格,也是惊人的熟悉呢……
京城方向,忽然又马蹄声急响,这一片蹄声凶猛浩瀚,远远便扑起大片的烟尘。
一看便知道,大部队到了。
泥地上的骑士们,露出狂喜得救的神色,那领头人大声道:“此刻速速放开我等,弃械跪下求饶,或可饶你们一命……”
他话音未落,前方旌旗飘扬,矛尖闪亮,一队骑兵狂驰而来,当先紫云金边旗下,一人沉声道:“何人敢阻我敕命王军!当真不知我落云军威!虎螭军,拿下!”
景横波摇摇头。
每次都是这种台词。真是毫无惊喜。
这边一动手,就有人去通知护卫队伍,算算时辰,四千护卫也该到了。
那边军队开始驱逐行人,并大喇喇包围过来,皇家军队作风狂霸,一群铁甲士兵上前,“嘿”声大喝,矛尖齐齐一挑一掀,轰地一声整座茶寮的茅草顶盖就翻上了天。
景横波趁着屋顶被掀翻那一刻,一把抓起二狗子往天上一抛,大叫,“哎呀,他们砸死了狗爷!”
第1166章 他的眼中,她的王夫(2)
二狗子十分合作,僵硬地跌落,伸着爪子,翻着白眼,头一偏。
女王陛下刚才答应过它了,合作一次,以后就不让霏霏揍它。
“岂有此理!”景横波拎起鸟,勃然大怒,“何人敢掀我屋顶,杀我爱宠,横戟军,揍他!”
茅草乱飞烟尘滚滚里,女王陛下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喂喂你又来了给我站住!”反应最快的裴枢冲过来,伸手就抓——这女人又要浑水摸鱼跑路了!
可惜前一刻还看见乱草纷纷里景横波窈窕身影,下一刻手边就只剩虚影,人影一晃,对面马上大旗下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一道影子闪过,随即“砰”一声脑袋剧痛,眼前金星乱闪,“啪”一声栽落马下。
一大波惊叫声响起,“保护殿下!”“殿下落马,快救!”“有刺客!”,夹杂着裴枢七杀那边的“她又跑了!”“他娘的她又跑了!”“快追快追,肯定进城!”的嚷声。两边都叫得热火朝天,那群落云部军士去扶他家殿下,手还没够着人,就被一群大脚丫子当头踩过踢过,鬼喊鬼叫地跑远了。
裴枢七杀等人忙着追景横波,无心管这群阿猫阿狗,落云部的那位王子被军士艰难地搀扶起来,一张脸一半脚印一半粘着断草泥尘,一发飙眉头上的茅草簌簌向下掉,“什么人!什么人敢侮辱王室!虎螭军!结阵!封锁官道,格杀勿论!”
轰然一声,是无数马蹄踏地之声,震动得大地微颤,人人变色,那王子正洋洋得意转头,要赞一声自己的军队反应迅速,结阵快捷,不想一回头,就看见前方道路上烟尘滚滚,滚滚烟尘之中隐约黑甲森然,竖立的长刀溅起刺眼的日光,如一队魔神开疆辟土而来,分明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时呆住。
他还没回过神来,那边一腔怒火无处收拾的裴枢,已经慢慢走来,对他笑出一口森森白牙。
“今天我侮辱你定了。”
一巴掌再次将那倒霉家伙掼进尘埃,少帅脚踩殿下背脊,笑得阴森。
“记住,我叫裴枢。”
今日落云城注定不安宁。
城外莫名其妙一场战斗,城内,也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一骑黑马,于黄土道上长飚狂奔,马上人黑发被风扯成一道直线。
黑马直奔城门,守城的士兵明明远远就看见有马飚近,可还没来得及道一声“来马止步,下马受查!”,就感觉到一道黑旋风扑到面前,骏马响鼻喷出的湿沫子溅了一脸,还没来得及抹一把脸,就听见一声,“国公府勋之后,免查入城!”随即眼前一花,身后“啪。”一声,感觉到柔软发丝从脸上拂过,隐约一股淡淡香气,再回神那黑马黑影,已过城门十丈。
再回头,就看见自己身后摊开的登记册上,盖着一个大大的印记,鲜红异兽图腾昂首抬爪,迎日月山河千万里。
那士兵呆了呆,骇然道:“护国公府印记!”
又有人道:“方才那是护国公府大小姐!”
有人道:“大小姐果然好骑术,从头至尾就没下马!”
有人气急败坏地道:“现在还说什么这些有的没的!你们怎么忘记了,大小姐已经被选送嫁给浮水部二王子,送嫁队伍已经出城五日,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落云城的!”
四面猛地一静。
片刻后,众人失惊,纷纷猛然站起,撞翻桌椅一地。
“快!加急警报,报送京卫、兵马司、以及王宫!”
一骑黑马踏风行,如一柄黑色的箭,射入城内,一往无回。
在黑马身后,一道旗花火箭,“咻”地飚射上天,“啪”一声如乱云炸开。
火箭炸开那一霎。
京卫急报。
五城兵马司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无数扎束整齐的司卫结队涌出。
王宫宫城前护卫下城,快马向宫内驰报,身后,十八宫门一扇扇关起。
一座城,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回归,被惊动。
那人依旧马上,不言不语,前行。衣袂如铁,割裂这夏日燥热的风。
今日城中人流熙攘,因为正在举办为女王选夫的擂台会,所有街道上都行人不断,很难有人还能策马前行,唯独那一骑黑马,进城后依旧没有减速,灵活如黑蛇,在人群中曲折前行,行人往往只能看见一抹黑影滑过,根本感觉不到那居然是一匹巨大的黑马。
马上人面容如霜,嘴角紧抿,看也不看前方广场上擂台会的热闹,纵马一跃而过。
这样的飞马,很容易惊动京卫和负责落云城内外城戍守的五城兵马司,前方一阵骚动,有人拨开人群艰难行进,向这边奔来。
前方因为擂台会,大批人群聚集,根本没有马可以前行的地方。要么绕行,要么直冲而过。
黑马上黑衣女子,冷冷抬眼看一眼那些攒动的人头,不急不忙抬手,拨落发上金玉首饰,将有些散乱的长发,用一根黑丝带束起。
只这一束,她那原本宜男宜女的俊秀精致容颜,顿时摒弃了属于女性的娇柔细腻,再衬着她冷凝的脸部线条,紧抿的薄唇,忽然便完完全全风华清俊的铁血少年。
前方五城兵马司的司卫距离她不过五丈,四面八方都有,最前面的领头者,隔着人群对她拼命摇手,大声呼喊,可此时百姓正在兴高采烈围观擂台会,喝彩声不断,将那些声音湮没。
她冷冷一扯唇角。
不听也罢。
不过就是不可违抗王命,赶紧悬崖勒马,此刻闯城为大逆,须得为国公府千余人口着想云云。
第1167章 他的眼中,她的王夫(3)
她已经听烂听腻,快要会背。
如果不是为了国公府着想,她这千里荒原才能存活的鹰,如何愿意折断翅膀,远嫁浮水?
如果不是因为忠于王室,她这功臣之后,百战伤痕比年纪还多的落云女将,何至于为他人所骗,在替王室流尽半身血之后,还要替王室代嫁?
今日闯城,早已做好准备有去无回,射出的箭收不回弓,她宁愿断弓折箭,只想在落云宫前,问问那两人,问问这外表富丽内里腐朽的王室贵族们——亏心否?亏心否?
五城兵马司的司卫,已经距她只有三丈,人数数百,形成包围之势,而前面,人潮千百,如汹涌大江,拦于道路。
她不过冷冷一哂,脑海中闪过茫茫草场,十二岁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女,面对着生性最为凶悍的边境边戎,当时也是这样四面包围,面临横江,那些闪亮的刀尖,汇成白色的霓虹,劈进眸中。
那时她怎么做来着?
伸手,挽缰三道,手中鞭子,高高扬起,在半空中旋出飞云一般的鞭花。
“啪!”
“律——”一声长嘶,黑马扬蹄,腾身而起,黑色油亮的身体在半空中猛然舒展,兵士们愕然停住脚步,仰头看那黑马躯体展开如黑旗,看那肌肉在皮毛下优美滚动,看腾空的四蹄舒展成极限的角度,一飞三丈,越过所有人头顶,看那女子黑色衣袂如铁剪,将风一剪。
“砰。”
巨木擂台上忽然凌空而降一人一马,巨大的冲击力生生将厚木地板踏碎一个大洞,正在比试的两个人猝不及防,只感觉头顶忽然一暗,似日光被黑云遮没,随即身子一倾,双双滚到了马踏碎的洞里。
而旁观的人连那三丈头顶的飞跃都不曾感知,只看见忽然一人一马踏碎擂台,马上人黑发一扬,手中短枪一投,哧啦一声,擂台上垂下的幕布生生撕裂,那一人一马,再次飞起,越过幕布不见。
如天神初降,转瞬来去。
众人张大了嘴。
片刻后,惊呼如潮,吞没天地。
“天哪,这是何人?”
“也是参加擂台会的吗?”
“如天而降,骑术精绝,如此风采,方才那些,忽然都觉不够瞧!”
“如此霸气,方能展现我落云风采,方能配那传奇女王!”
有人开始大喊。
“王夫!王夫!”
更多人跟随喊起,声音上冲云霄,“王夫!王夫!”
喊声里,五城兵马司的司卫惶然相顾,一头冷汗。
“赶紧通报京卫和宫城!”
喊声里,有人自高处缓缓回身,一身白衣如雪,在这满城白衣的落云部,并不十分显眼,但若有谁看见那双眸子,便觉这天地都似在这眸中冰雪冷彻。
“王夫!王夫!”的呼声淹没一切声音。
他微微皱了皱眉。
飞马跨三丈,过我满城潮。
落地后她未曾停息,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那破裂的擂台,和汹涌的人潮。
身后“王夫”的喊声听在耳中,根本不在意,她一腔悲愤,满腹心事,哪里还注意这人间男女,你情我爱?
世间一切皆骗局,她不要再入局中。
过了这段最热闹难行的路段,之后的道路渐渐宽敞,但宽敞不意味着安全方便,她是军中宿将,自然知道,越往中枢之地,越地形宽阔,被围剿逃脱的机会越小。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身热血,早已打算洒在这一路上,耗尽一身一万八千滴血,她不信自己走不到那宫门前,问不出那一句话!
前方又有马蹄急响,她一扬眉,须臾之间便已听出,骑兵过百,步兵无数。
身后却忽然一重。
有淡淡热热的呼吸喷在后颈!
她想也不想,一个翻身,衣袂风车般在半空团团一转,那一霎她眸光已经厉烈地扫过马上。
没有人。
可身后,湿热呼吸仍在。
身后是,空无!
她扬眉,不见恐惧,眼底杀气爆现。一抬手,一柄鎏银枪鬼魅般从她胁下闪射而出,枪尖斜斜向上。
如有人此刻在她身后,必一枪贯之!
枪尖刺在空处,身侧似有风掠过,隐约似乎还有一声低笑响在耳畔,慵懒而微微沙哑。
她应变快到不似人类,竟然毫无惊讶之色,枪尖如流水一摆,赫然由直刺变成横拍,要将这跗骨之蛆给拍出去。
这一拍自然也落在空处,这时她已经落在马上,还是和原先状态一模一样,身后有人轻轻吹气,气息温暖湿热。
她冷笑,不再出手,对面就是狂奔而来的京卫,那些精兵原本以为她要停马,都“咔”一声,刀出鞘,枪成林,严阵以待。
众人看她莫名其妙一阵翻腾,眼神也颇莫名其妙。
黑衣女子眼中闪过凶狠之色。
忽然扬鞭,抽马。
骏马一声长嘶,四蹄踏飞,直冲京卫阵营。
那边轰然大乱,没想到在这狭窄街道之上,结阵挺立的矛尖之前,这位凶悍著名的大小姐,也敢横冲直撞!
黑衣女子却在冷笑,在狂驰之中,俯低身形,声音依旧一字字清晰。
“跟着我是吧?我撞入枪林,你有种也跟来!”
矛尖如林,雪亮刀锋,斜斜挺立,她直起身,大甩背,一个如脱衣的姿势,宁可自己先撞个窟窿,也要将身后鬼魅影子扯出来。
第1168章 他的眼中,她的王夫(4)
她不允许这样在她背后装神弄鬼,谁也不行!
身后人悠悠叹息,似喜似忧似无奈,最多却是惆怅。
“你真的很像很像她啊……可惜,你不是。”
一双手从黑衣女子背后伸出,轻轻挽住了缰绳,用力一勒。
那双手雪白修长,指甲竟染鲜红蔻丹。如十片玫瑰花瓣,在雪地上招摇。
这样属于艳丽女子的一双手,让黑衣女子眼神一缩,万万没想到,自己怎么甩都甩不脱的身后人,竟然也是个女子。
那双手勒住缰绳,轻轻巧巧一抖,骏马一声长嘶,在离枪林刀阵半丈之处,赫然停步,转身,飞跃。
“好马!”
慵慵懒懒声音也有了惊讶欣赏味道。
黑衣女子不理,转向就转向,竟然也不管身后人,拍马便走,转入一条小巷。
京卫想不到她忽然冲阵又逃,急急改变阵型,又是一阵乱象。
趁这一阵乱,黑衣女子已经冲进小巷一半。
身后人在笑,问她:“高姓大名。”
原以为她不会答,不想片刻静默后,黑衣女子道:“左丘默。”她昂起下巴,“其实你不必问,今天过后,落云会贴满我的名字。”
闯宫大逆的名字,会昭告天下。
身后人好像根本没懂这什么意思,笑呵呵地打招呼,“哦,左小姐。下午好。”
左丘默嘴角微微抽搐,默一默,才答:“姓左丘,名默。”
“哦。”身后人一点也不尴尬,“左丘小姐,可不可以问问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不明敌友,我为何告知你?”
“我瞧你似在寻死,你带着武器,冲向的是王宫。”
“知道便好,下去。”
“下去之前,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寻死?”
“活腻了。”
“好死不如赖活,这话没听过吗?”
“那是愚夫看法。在我看来,赖活不如好死。”
身后一阵沉默,片刻后,慵慵懒懒的嗓子嘟囔,“真特么的像啊,连说话都这么气人……”
这声音,自然是景横波的。
她在黑衣女子身后,抱住了她的腰,看她顺滑的束起的黑发,笔直的背,修长有力的手指,眼底神情,万千烟云,万千惆怅。
不是……太史阑啊。
官道边惊鸿一瞥,那般挺拔那般身形那般中性的帅,那般侧面如刀刻的鲜明轮廓,那般利落行事风格,一眼过去,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失散的基友。
才有不顾一切拦下落云王军,才有现在死缠烂打的追逐。
刚才马上翻腾避让,起落之间,终于将左丘默的脸看清楚,那一刻,不是不失望的。
那是陌生的脸,风神气质俨然太史阑,却绝不是她。
她已经打算离开,然而此刻,几句对话,却发觉这女子竟然连语气性格都和太史近似,而她心间似藏无限悲愤,这使她不同于太史的冷峭,而如一簇烈火在熊熊燃烧。
也不知是爱屋及乌,还是思念太过,这一刻她忽然想留下来,看在异世这个风格酷似太史阑的女子,会怎样做接下来的事。
想知道她心里的那把火,到底为何烧起。
她还记得浮水部迫不及待送她王夫,将她送出浮水境的急躁,直觉告诉她浮水部有猫腻,而这左丘默身为浮水逃妃,落云和浮水关系暧昧,或许能从中摸到线索。
或许这都是借口,一切都只因为,她像太史阑。
而她,想念太史。
想念文臻君珂,想念四人党相依为命的岁月。异世颠沛流离,数年历经人生磨难,越往上走,越觉心底空冷,是一片凄然的冷月光。
谁的影子,在彼岸那头长长投射,投射在心上。
左丘默的发在风中飘扬,连发质都和太史一样,偏硬。
从背后看,持枪驱烈马,铁衣照寒光的左丘默,看上去比太史阑,更像一个夭矫男儿。
她心中思念和柔软无限,忽然想假如这是太史多好,假如这是太史在带她骑马多好,假如这一刻是还在现代,她们已经出了研究所,得了自由,一起在外面广阔天地学骑马,太史带着她,文臻带着君珂,多好。
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搂紧了左丘默的腰。
或许怀孕后心态变化,她愿更加放松自己。这一刻心中柔软思念,反射在眉间唇角,是一片温暖柔情,是一抹融融浅笑,是无限欢喜向往。
这一刻神情,因此看来,便似怀春少女,春心得归,依着心爱人儿,绽一抹喜悦甜笑。
她自穿越后,磨折艰难,苦痛不断,看似无谓风流,内心空虚无依,看似俯瞰天下,实则幸福难得。
唯有此刻,在那个最最接近太史的幻影之前,在自己幻想的美好之前,她找回了内心真正的笑容。
真正的笑。
穿越至今第一次,唯她第一次。
唯他,也是第一次。
他在。
他在高树之上,正在俯视。
他一直在。
看见那“少年”跃马入城,看见她紧追不舍。看见那“少年”怒踏擂台,听见全城大喊“王夫!”
看见她一路追去,眼神从未有过的急切,似见思念已久的故人。
看见两人在马上你来我往,看见她依靠那人言笑晏晏,看见她一声叹息,搂紧那人腰,脸贴在那人背上,唇角自然勾起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