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慧锦荷
锦华的阅历,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楚绛有心维护林茜檀。
但她明知是这样,却是只要楚绛愿意邀请她一起吃茶,愿意对她展颜一笑,她也甘之如饴,甘愿飞蛾扑火。
自然,有楚绛在,林茜檀不必再遭为难。但她也不想喝什么茶,只想快些回去,沐浴清洗。舟车劳顿,旅途辛劳。
偏偏锦华公主在楚家一坐就坐到了傍晚。
林茜檀怎么被欺负,宋氏、锦荷等人自然都是看在眼里,可恨人微言轻,不敢得罪皇家公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受委屈。
倒是林茜檀安慰她们。
宋氏在那儿愁眉苦脸了一会儿,才舒展了道:“还是表少爷体贴,来了一个围那什么……救什么来着……总之体贴就对了。”
宋氏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几个词,林茜檀听了就笑起来,搂了搂乳母,补充道:“围魏救赵。”
“对对对,就是围魏救赵……”
她们已经回到嫣然居的内室里,用过晚膳之后,宋氏正亲自给林茜檀揉捏脚丫子,两人名为主仆,情同母女,再加上锦荷、待梅两个丫鬟,屋子里说说笑笑,欢声笑语。
林茜檀只觉得和她们待在一块,一日的劳累都可以没了。
她没发现到,楚绛有走到过嫣然居的院子里,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才面带笑意,悄然离开。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的人不知怎么又说到了林家身上去。
还是宋氏打的头,林茜檀时不时应答两句,宋氏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虽说侯府不靠谱,可有总比没有好。”她们就这么进京,一时半刻无依无靠的,难免像白天时候那样,屡屡被人欺负。
林茜檀却是道:“林家人就是在又如何,家里除了祖母和大伯母对我稍有几分真心,难不成还有别人记得我才是三房的嫡长女、林家的七小姐?”
林茜檀这么说,宋氏也无话可说。
林茜檀在林家就是个彻底尴尬的存在,以林家人一向对待林茜檀的态度,也确实……不太可能在某些事情上为林茜檀撑腰。
林权更是一向以“教养女儿是母亲的责任”这个理由,把林茜檀的事全权交给阴薇。阴薇安排林茜檀一个千金小姐独自出门,府里却也没个谁出来帮忙反对一下。
以前林茜檀不会去想,现在林茜檀却是第一次产生疑惑。按照阴薇后来对她的“关照”,林茜檀知道她的继母对她的确没安好心。于情于理都有可能在她脱离大队伍漂流在外时做点什么才是。
可叫她独自上京,她无论前世今生都平安地到达了京城,什么事也没发生。她也是听了宋氏等人平常唠叨,受到启发,不由才多想一些……
想归想,林茜檀却还是忍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困意。宋氏帮她按压了一通脚上,那极有技巧的手法让她再也没有精力说话,几乎稍稍一碰枕头,便睡了过去……
林茜檀当然不会知道,阴薇确确实实是在她前往京城的路上安排了一份“大礼物”给她,只不过这份礼物她还没来得及拆阅,就半道上被一群强盗拦路给搅黄坏了事。
而那个在前世里和林茜檀有着莫大关系的男人——前夫董庸,就在林家原本安排好给她歇脚的庄子上等着和她发生一些不应该在闺阁中发生的事情。
谁知林茜檀半路上突然转了道,董庸自然是白等一场。
董庸的娘是阴家的庶女,他是阴薇的亲侄儿,前世的林茜檀就是在楚渐的寿宴上不小心喝醉了酒,被他捡尸。阴薇也正是以此为由,最后成功促成她嫁入董家。
这一夜,林茜檀梦见了自己的这位前任的丈夫。
曾经以为他虽不说貌比潘安,起码也是五官端正、身材中等;不说才华横溢,起码也是通晓经义、勤能补拙。林茜檀被迫嫁给董庸,本来不求大富大贵,至少也期待能相敬如宾。但她实在是太高估了董庸——试问一个会趁人之危强占少女贞洁的伪君子,还能怎么善待妻子。
更甚至于,这个人后来的表现,简直就足以用下流无耻来形容。
一夜长梦,梦见的既是前世,也算得上是不到数日之前的事。数日之前,林茜檀还倒在雪地里,被她的好妹妹林碧香踩着脑袋侮辱呢。
这么一想,林茜檀便诡谲地很是期待,期待能够在寿宴上再见到董庸,期待林碧香快些跟随林家人进京,明知狗男女不会欲知后事,但还是幻想看到狗男女见到她没死时的表情是怎样的。
林茜檀睁开眼睛来,外面正好是天光大亮。她微微眯了眯眼,努力从梦中脱离出来。屋子里已经有人在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那是锦荷小心翼翼地在为将要燃尽的驱蚊香更换新的。而床边,待梅正拿着一柄圆扇为她扇风,怕她睡得不够舒服。
夏季炎热,林茜檀却睡得一夜安稳,想也知道是有人轮替着在床边服侍了。
林茜檀心里一暖,直起身来,而待梅早在她睁眼的瞬间,就主动地要凑上前伺候。林茜檀被她扶着起身,坐直起来,扫视一圈屋子却不见乳母宋氏,不由下意识问了句。
待梅道:“宋嬷嬷说是去找楚家药房上配一些安神茶来,叫小姐睡得更好些呢。”她们一路上带来的、林茜檀一向喝惯了的茶,在到楚家的时候正好就用完了。
林茜檀了然地笑了笑,说了句:“那你跟嬷嬷说声,叫她记得再给准备几粒药效强些的戒酒丸吧。”说完,她又作势把脚放到地面上,套进鞋子里。
待梅对于林茜檀的命令从来不会多想,锦荷却是状似无意地看了林茜檀一眼。她早就发现,自家小姐从船上醒来的时候开始便有许多地方都和醒来之前有些不大一样。她虽然玩笑一般笑话主子撞傻,可真一点一点意识到主子真的性情在变化,她反而又担心。
她不知道,林茜檀其实已经很努力模仿十五六岁时候的自己,但毕竟是吹过风霜的人,再怎么装,又如何可能装得十成十一样呢。
第17章 起因
楚渐官拜三公,是一品职衔,但太师职位说得好听,其实只是没有实权的虚职。平时他外出,多半并不是为了公事,而是因为私事。
林茜檀在楚家待了有几天,楚绛兄妹已经陪着她四处走动游玩了几趟,寿宴的主角才在寿宴前夕姗姗来迟地回来,说是他拜访老友,被老友留宿,不知不觉待得久了些。
外甥女远道而来,楚渐自然高兴。嘴里连声说着抱歉,甚至差一点就像林茜檀小的时候那样伸出手去将她抱起来。
都说舅舅疼爱外甥,楚渐这个做舅舅的,对林茜檀的确不错。林茜檀的母亲楚泠和他感情甚好。为了表达对妹妹的喜爱,楚渐甚至为自己的小女儿也起了一个和妹妹的名字谐音的名字。
楚渐在外面自在自由,家里的事也就全丢给了江宁娘,但江宁娘仍然是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丈夫回家,人没到,她就殷殷切切地亲自迎出去大门,与对待林茜檀的态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这与江宁娘的一贯作风实在有些出入太大。
用楚灵的说法来讲,就是她爹娘感情好,楚渐不在的时候,江宁娘念叨的最多的,的确是丈夫。
可在林茜檀看来,倒并不像这么一回事。
若真的感情好,也不应该是江宁娘一头热。相比之下,楚渐对妻子的态度堪称冷冷淡淡。
不过这些真要细究,也许会牵扯到长辈们某些陈年旧账上去,林茜檀虽然心中对于这个,有些自己的想法,但并没有说出来和楚灵分享。
楚渐的生辰在五月,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又因为并不是整寿,并不大办。正好楚家的池塘子里荷花盛开,十分应景,楚渐便以咏荷为名,邀请了一些不得不请的宾客来举办生辰宴。
但凭着楚家的声势,即使只是小宴,也是还未开宴就已经门庭若市、送礼之人众多了。
江宁娘精力有限,林茜檀便趁机“不计前嫌”地帮她一起料理一些宴席琐事。她求之不得有人搭一把手,所以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
宋氏等人还觉得奇怪,不知道林茜檀怎么突然像转了性子一样。往年见到江宁娘,林茜檀一向是表现得对江宁娘没有好感的,怎么今年做寿,她上赶着去帮江宁娘。
林茜檀是这么解释的:“我哪里是帮她,我是在帮二表姐。”楚灵也有份参与寿宴的布置。
楚灵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江宁娘本来早就为她说定了桐州的一户人家。但阴差阳错的,那户人家的公子突发急病死了,以致于楚灵的婚事不仅被耽搁下来,还落得一个克夫的名声。
不过好在大商的女子成婚年纪普遍不算太早,像是锦华那样十七八岁还没出阁的也不是没有,所以楚灵十六岁不嫁,不会显得太突兀。
可即使如此,江宁娘还是不敢松懈,是经常把女儿带在身边亲自传授她管家理账的本事的。楚家名门,江宁娘总和女儿说将来出嫁嫁做人妻,绝不能丢了她父亲的脸。
但平常时候还好,一旦碰上像是寿宴这样比较大型的场面,江宁娘就不太忙得过来。家里上无公婆指导、中无妯娌帮衬,往下数,连儿媳妇也没有,她独木难支。
所以林茜檀提出帮忙,她想不答应也不行。
林茜檀这么说,十分能够取信于几个身边人。待梅点头如捣蒜还自己不知道。
宋氏和林茜檀说完话,就自顾自忙活去了,林茜檀坐在妆台前面转回来看向镜子,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
她说帮楚灵,既是忽悠人的假话,也同时是很实诚的真话。
因为,只有待在楚灵最近的地方和她尽可能时刻在一起,才能够监控她……不让她和东平郡王燕韶在寿宴上产生接触。
在林茜檀的记忆中,楚家走向迅速衰败甚至灭亡的序幕,是从楚渐四十三岁生日这一天开始的。而在寿宴之上,发生了两件叫楚家出大丑的事。
一件,是她这个外甥女和左丞相阴韧的外甥董庸无媒苟合,贻笑大方。另一件,就是楚家嫡出二小姐楚灵和东平郡王假山私会,情到浓时干柴烈火。
她自己那一件,姑且不论——
这些日子,林茜檀就是因为搞不明白前世里一向不曾表现过对燕韶有好感的二表姐楚灵,怎么会在当年跑去楚家假山林子里面和燕韶衣带渐宽终不悔,所以一来京城她就刻意和楚灵形影不离地借机打探。
而打探的结果就是,林茜檀无法从楚灵的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自己的二表姐对燕韶的爱意!
反倒是林茜檀还无意之中搅和了燕韶的一次好事。
林茜檀刚来京城那两天,楚灵提议带她去停兰阁制作几件本季度最新流行的衣裙款式。停兰阁后院当中,燕韶不知道怎么知道楚灵早就预定了停兰阁做衣裳,竟出现在了那里,还堵截住楚灵,表白衷情。
林茜檀也是不小心闯了进去,打断了大树后面一对男女彼此之间暧昧的氛围。而在前世,楚灵单独前往停兰阁,也同样被早有预谋的燕韶堵截,弄出了好一桩逸事。而之后的假山私会根本只是这一件事的后续罢了。
而今生,有了林茜檀打断,燕韶自然不了了之,随后,燕韶临走前拔去了楚灵头上一支凤凰栖梧桐的发簪,林茜檀走过去扶住楚灵,再之后,她们姐妹两个刚刚转身而出,就碰上成群结队一群的女眷“正好”路过。
前世时林茜檀是险险地赶上舅舅的寿宴,一到京城就忙着准备寿宴当日要穿的衣裳首饰,自然也就不会去关注外面都有哪些风言风语。根本就连楚灵在外面和燕韶发生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
而事实上,当时的京中流传着一个对楚家十分不利的流言。说是楚家的二小姐楚灵,之所以拒绝皇帝征召进宫为妃,并非是因为原本另有婚约,而是由于看上了废太子的儿子,东平郡王,燕韶。
第18章 前夫
有林茜檀和江芷悦帮忙,江宁娘肩头的麻烦少了许多,自然也就把寿宴所需的诸事收拾得妥妥当当。
到了寿宴当日,楚家中门大开,广迎宾客。表姐妹三人也都以主人家的身份,站在二门处帮着迎接客人。
寿宴被设在池塘边上的观景水榭当中,沿着宽阔长廊摆开桌面。又以池塘为界,粗略划分男女席位,男左女右,分列两边。
一拨又一拨的客人陆续到来,说是小宴,其实以楚家地位,规模仍然不小。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五品官吏,连同阖家女眷,但凡有资格登门的,大都亲自上门来庆贺。
锦荷机灵,被林茜檀带在身边帮衬,她敏锐地感觉到,林茜檀身体线条有些僵硬,那紧盯前方的模样,就好像,在等什么人来似的。
迎面右丞相顾屏正带着孙女进去,林茜檀神色有异到甚至引起了顾家小姐顾晴萱的注意。顾晴萱回过头来,朝着林茜檀甜甜一笑,林茜檀却并没有注意到她。
耳边是丫头婆子趁着暂时没有客人正窃窃私语:“…都说右丞相大人疼爱孙女胜过孙子,真是名不虚传呢。”这种场合,不见几个孙子的影子,却单独只带了唯一的孙女来。
江宁娘扫过去一眼,那边几个嚼舌根的立马就安静了。
林茜檀并没把仆人碎嘴放在心上,她和顾家并没交情,她一心一意等待的,是她前世的两个仇人。
直到把忠义郡王府、郑国公府、广宁伯府等多家贵客全送入门内由丫鬟婆子领着去宴会场地就座,林茜檀左等右等,终于在又几批客人之后,看到前方有两个她十分熟悉的身影正一前一后踱着步伐不疾不徐走了过来。
瞳孔猛地收缩,胸腔之中骤然窒息,以恰到好处的姿态摆在小腹交叠的双手一个不小心,就用力过大地用指甲戳得直接破了皮,任凭林茜檀是做过许多遍心理准备,真的再看到阴韧和董庸这两个人,她还是心里惊涛骇浪,翻江倒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阴韧位尊,自然一马当先走在前面。而董庸这时不过是托了一层甥舅关系的缘故而在左丞相府做了个小小的门客。能陪着一同来,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他自然分毫也不敢夺了阴韧的风头。
可林茜檀却知道这个牲畜,后来平步青云。他献妻求富贵,谄媚讨好阴韧,不过几年的光景,就已经位居吏部侍郎之位。哪怕在他坐上高位的时候,仅仅经历两代帝王的大商朝已经处于分崩离析的时刻。
若不是这样“年轻有为”,林碧香又怎么看得上他。
不过这时的他,暂时还只不过是一个身穿普通布衣的年轻郎君。面容端正,看上去一副勤勤恳恳的样子,扒下面皮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伪君子。
那边,伪君子像是能够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也将目光投射了过来。林茜檀却正好垂下双睫,试图压制压制胸口波涛汹涌的情绪,恰好并没有看到董庸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那略带轻浮的惊艳眼神。
董家破落,不过是靠着董庸母亲阴氏那一点嫁妆勉强过活。所以董庸从小就懂得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
家里虽然困难,但好在阴氏的头顶上到底姓阴,所以他家能和当朝权臣阴韧、皇贵妃娘娘阴蔷等人扯上关系。也因为一个“阴”字,他小姨母阴薇想要对非亲生的嫡女下手,会想到把这般好事交给他。
前面,阴韧正和江宁娘寒暄——
“许久未见楚夫人,夫人依然神采。”说着这话的,这是阴韧。
“丞相大人谬赞,不过是靠着几样胭脂水粉遮一遮老罢了。”这自然是江宁娘。
董庸一心两用,一边听他们寒暄一些客套话,一边偷眼再去看林茜檀,只见林茜檀已经抬起眼来,还正好目视过来。
董庸看过林茜檀的画像,对林茜檀十分满意:长得好,身材也是前凸后翘,虽然在财力上微薄了些,只怕将来嫁妆不多,但她还有一个楚家作为支撑,也足够了。
阴薇给他的任务,就是将林茜檀给破了身,生米煮成熟饭。只要办成,不仅有很大机会娶到美娇娘,将来更有阴氏一族扶持,他和母亲的生活也会大为改善。
林家的庄子上他已经失败了一次,阴薇在来信上已经有些不满,这一次楚家寿宴又是一次绝好机会,阴家的人已经做了安排,他只管负责快活。
心里想到歪处去,那双眼睛便贼溜溜地在林茜檀身上从头顶到脚趾扫视了一遍,简直仿佛林茜檀已经光着身子躺在那儿任由他欺辱,林茜檀像是有所感应,心头直直一阵作呕,反胃想吐。
林茜檀虽然极力压制,但毕竟是和前世的她关系不浅的两个男人,无论如何还是在对视起来的时候按压不住,泄露情绪。
董庸年纪还轻,不大看得出来。但阴韧却是交际场上的老手。他刚把目光放到林茜檀的身上,就从林茜檀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解读出了一股恨意。
“这边这位就是七小姐吧?”刚刚江宁娘已经优先介绍了楚灵和江芷悦,这会儿说到了林茜檀。阴韧不动声色,只当什么也没看出来,富有兴味地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外甥女,嘴角微勾,笑得诡魅。
阴韧人如其名,不仅长相阴柔,肤色白皙,就连声音也带着一股细腻阴滑,笑起来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十分叫人可怖。林茜檀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依然忍不住害怕到有些战栗。但她还是鼓励自己,勇敢地直直看进去阴韧的眼睛里,“腼腆”一笑。
江宁娘的声音也恰是时候地响起来:“丞相大人好眼力,正是她。”
阴韧在江宁娘话音落下之后半晌才看着林茜檀吐出个“甚好”二字,说完便越过她们,带着董庸走了进去。留下身后江宁娘等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这评语是个什么意思。
林茜檀更是抿了双唇,心头微悸。
第19章 无心之恶
水榭之上,等到客人都到齐了,作为主家的楚渐夫妇才正式出现在场地正席上。
由于是设置成类似曲水流觞样式的桌面席位,客人们走动相对而言自由。
水榭边上荷花正开放,花叶出淤泥而不染,莲叶硕大,连绵起伏。小池塘边上甚至贴心地为客人们准备了几只扁叶小舟,供客人们能够游玩荷间。
因为只是小寿,许多礼仪流程已经是能简化就简化。
主位之上,楚渐父子则负责和几位身份最为尊贵的客人同坐一桌,彼此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东平郡王燕韶被楚渐安排坐在仅次于主人的首座,地位高于顾相、阴相以及二皇子等人,居然没人觉得有哪里奇怪。
其实按照楚渐自己的意思,根本也没必要为了一个不逢整数的寿宴弄得人仰马翻。还不是因为锦华公主无意之中在天隆帝面前提了一嘴。
皇帝都亲自过问,他这寿宴是不办也得办。
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便渐渐热络了起来,客人们也开始端着酒杯酒壶相互之间窜门起来。
林茜檀坐在距离主位不太远的位置上,和京中几家有权有势的贵女坐在一起。不过似乎由于她并不经常待在京中,所以大家和她并不是很熟悉。
楚灵有意关照,为林茜檀引荐,林茜檀只好逐一敬酒过去,用了有一会儿才和桌子上的人勉强熟悉一些。她一心多用,人在桌上,心思又一直在留意主桌。
东山侯府林家的嫡出七小姐这个身份说来其实并不寒碜,林家也是顶级的侯爵家族,但林茜檀仍然被若有若无的排挤,首先一点,不外乎是因为贵女们也有贵女们彼此的小圈子。同一个小圈子的人结成一伙,相对排外。林茜檀乍然空降,想要和她们真正混熟,也不容易。
有善意一些的,彼此相视一笑,说些不容易犯忌讳的话题。自然也有恶意的,故意为难,嘲笑林茜檀是个连京城流行风向也不懂的乡下土包子。
林茜檀当自己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姐姐,并不和这些不懂事的小妹妹计较。但也架不住有人就尖酸刻薄,蹬鼻子上脸,非要说那么几句的。
态度并不友善的依然还是前世林茜檀知道的那几个,像是泸州侯府的五小姐就是其中代表。
有人找茬,也就有人出来圆场,不一会儿又有那看着桌上气氛有些不对的,跳了出来打哈哈,说好话,说什么相互喝上一杯,就把不愉快忘了。
一切看起来十分自然,宴席席面上难免喝上那么几杯,但以经历成长过之后的林茜檀看来,在座的群众演员演技还是太生硬了。她们要坑害别人,彼此私下眼神交流也实在露骨!
前世的时候她就觉得很是奇怪,为什么她从来也没得罪人,会有人揪着她不放。如今看来,桌面上分明是有人唱黑脸,有人唱白脸。
为的不过就是叫她稀里糊涂顺势多喝几杯而已。
跟着阴韧的时候,林茜檀无所不学,虽然都不精通,不过正好就懂得一点品酒鉴酒的本事,应付应付故意灌醉人这种小伎俩已经足够了。
林茜檀喝的酒明摆着和一桌子的人喝的酒都不一样,别人喝的是小女儿家玩笑一般用来增添席上乐趣的果酒,她喝的却是提纯过的烈酒。只是强行和果汁融合,调制成效仿果酒的味道。初尝不觉得和旁人喝的有什么差别,但后劲极大。若非她有准备,大概又要在同一个地方阴沟翻船。
林茜檀不动声色,一在闻出来酒杯里面被人动过手脚的时候就乘人不备把事先准备的强效解酒药丸给吃了一枚下去。
不说完全抵消酒劲,起码……也不至于昏睡到人事不知,被人吃干抹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茜檀自以为服药的动作小心翼翼,但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举动一直被人注意着。
阴韧就看见了,但装作没有发现,仍然面带微笑和楚渐谈笑风生,心里却是升起趣味,但笑不语。
他妹妹阴薇远程操控在京城里算计林茜檀的事,又怎么可能绕得过他,倒不如说,负责动手的人手还都是跟他借的。
本来他对林茜檀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女不很在意,所以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默许阴薇的谋划。毕竟,阴薇的行动也能为阴家谋取好处。不过在看见林茜檀长得和她生母楚泠越来越像之后,他就有些改了主意。
这会儿,看见林茜檀偷吃药丸,阴韧就知道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心里更是增添了一笔在意。心道她恐怕对于宴会上可能遇上的情况已经早有完全准备,妹妹这次计划可能又要白忙一场。
说起来,他的口袋里也有几枚品相、大小一模一样的东西呢。
他对林茜檀顿生亲切之感,却不知道,林茜檀曾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学生。虽说学艺不精,但还是学了师傅几分皮毛去。会做和他一模一样的酒红色药丸,实在没什么奇怪的。
旁边的人见林茜檀当水似的一杯一杯酒下肚,拿好处办事的那几位不着痕迹相互对视,都只当是阴家那边交代的任务,办成了。
她们不过是畏惧阴家权势,阴家那边又答应了给她们想要的利益,她们想着或许只是谁想教训教训这个林家的七小姐——反正只是灌上几杯酒,应该没有大碍,所以丝毫也不觉得,良心上会有过不去的。
她们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会给一个无辜的人带来怎样的命运变化。
远处,董庸也在时不时窥视着林茜檀那一桌上的动静。他隔得远,只能看到一个大致轮廓,但同样也看见林茜檀一直在往肚皮里灌酒。他想到姨母答应他的,唇角一勾,得意地笑了。
林茜檀没有在看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她再次喝下一杯酒,已经明显感觉到酒劲开始翻滚,她一边应付眼前的人,眼角余光看过去的,是东平郡王,燕韶。
第20章 鱼目混珠
燕韶是当今皇帝燕广的眼中钉肉中刺,燕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还是不得不为了名声而把燕韶当成一座政治牌坊一样给予善待。
谁叫他是燕勇的儿子。
早就有人说燕广的皇位来得不够名正言顺,民间怀念废太子的声浪也一直存在。燕广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通过对燕韶宽容来达到证明他心胸坦荡的目的。
这么做的一个后果就是养虎为患。当年的孩子渐渐长大起来,要跟叔叔叫板,要替死去的父王把他们皇室嫡支的荣耀讨要回来了。
然后皇帝就为了按住这个窟窿,只好拆东墙补西墙,纵容阴氏一族不断坐大,以达到平衡东平郡王府的目的。
真正是引虎驱狼。
到最后引火烧身,断送了江山,林茜檀也说不清应不应该同情他。
眼前的燕韶不过是二十出头,但和前世死时的林茜檀一样,已经快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和燕广也算是鹬蚌相争,阴韧是渔人得利。这时候的他还意气风发,但由于阴氏越来越崛起,右相顾屏也优先打击他,他在多方打压之下,势力其实已经开始萎缩。
也不怪乎会想到通过联姻来寻求政治上的结盟了。
燕勇在时,楚家就和东宫关系紧密,若要政治联姻,楚家是一个首选。楚家嫡出的小女儿楚灵与他年纪相仿,则是他优先选择的目标。
不过林茜檀还知道,郑国公府、文成伯府几家也都对他抛出了橄榄枝。嫡长孙的名头,看在各大家族眼里还是很有投资的价值。
林茜檀知道自己如果出手破坏掉燕韶和楚灵之间的一段孽缘,那么应该总会有别人来填补空缺。楚家不因为招惹上燕韶而直接入死局,那总得有别人来招惹。
不过这些都不是林茜檀所考虑的。
她只是想救楚家,仅此而已。至于会不会有别家因为蝴蝶效应而倒霉,她顾不上。
也许也是因为逗留在燕韶身上的时间太长了一些,燕韶本能地感觉到有人正在看他。他顺着直觉觉察到的方向看了过去,恰好看见林茜檀。
燕韶想要通过联姻巩固权势,自然不会只选一家,楚家是一家,郑国公府张家也是一家。但除了正妃人选,身为郡王是可以纳侧妃乃至侍妾的。
东山侯府的嫡七小姐……燕韶眼底闪过一丝兴趣。林家对他未成的帝业也有帮助,或许也可以考虑看看!
林茜檀偷看人还被人抓了个正着,连忙强装自然地扭开头去和楚灵说话,还不知道自己因为这样,也到燕韶的妻妾名单那里报了个名。
楚灵笑道:“看什么呢,发了半天呆。”
林茜檀脸色酡红,一副酒劲上涌的模样,见楚灵问她,她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脸,以示自己说的是真话:“喝多了酒,有些不大舒服。”
楚灵于是顺势道:“那要不要起来去休息休息?”
林茜檀也像前世时回答的一样:“好啊。”
两人于是动作有些迟钝缓慢地在丫头扶持之下,站了起来,朝着场地外面走去。
林茜檀心想,重来一遍,即使刻意改变行动,也还是有许多细节是无论她怎么做,都还是一样的。
这边她和楚灵起身,那边董庸果然就闻声而动,林茜檀眼角偷偷看去,目光随之变冷。
楚灵说要去上净房,林茜檀正好也吃多了酒水,尿意上涌,两人便一同进去,分开使用不同隔间的恭桶。林茜檀还刻意动作快些出来,偏偏肚子里太多酒,尿多到总排不尽,结果一出来就发现楚灵已经不在了。
林茜檀抓来据说是楚灵特意留下的丫鬟问了问,丫鬟说,二小姐有事离开一下。
没说几句话,叫蒲团的这个丫鬟就接着劝说林茜檀到净房隔壁的厢房里歇息,说是楚灵马上就回来。
林茜檀很想替这个丫鬟接上一句:是不是董庸已经躲在隔壁屏风后面等她了。
林茜檀不由好笑,上一次十五六岁时候的她怎么就白长了一双眼睛,愣是一丝半点也没看出来,这个自己声称是楚灵留下的丫鬟,其实并不是楚灵身边的人。
先是一张纸条,把楚灵引开去,又顺理成章地叫她到隔壁稍作等候。两线操作,哪边都不耽误。而刚刚还在外面等待她的锦荷,估计可能干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晕在了哪里了。
但心里想归想,林茜檀却是不动声色地顺着丫鬟的话应了一个“好”。那丫鬟舒了一口气,自然而然也就放了心,越过林茜檀正要给林茜檀意思意思往前带路,冷不防忽然脖颈背上吃了一痛,她没半点防备,因而眼前一黑,下一刻身子就精准瘫软了在林茜檀的怀里。
林茜檀本来以为也许暗处会不会还有别人埋伏,但她实在高估了算计她的人对她的重视程度。
阴薇没觉得林茜檀一个从小被她忽悠傻了的孩子,能侥幸避过一次,难道还有第二次的好运气?
所以等在净房外面的,真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而隔壁的屋子里,一片漆黑,董庸却的的确确是如林茜檀所想,正躲在屏风后面。
前世的林茜檀这个时候早就烂醉如泥,被人送进屋子里去,就是只有遭人肆意施为的份。
而今生,林茜檀不会有事。有事的,只会是这个不知道真正主子效忠的是谁的丫鬟。
林茜檀扶着叫蒲团的这个丫鬟,走上一小段路来到隔壁屋门半开的房间,刻意压低了嗓门模仿丫鬟的声音:“董公子,你可在?林七小姐已经醉倒了,奴婢有些扶不动了!你快来搭把手!”
屋子里果然立即就有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林茜檀竖起耳朵,听着那边董庸快步而来的脚步,掐算着距离,在董庸走到门前看清门外之前,将丫鬟用力往里一推,温香软玉一入怀,董庸本来就醉气醺醺,被胸膛前面那一撞更是酥倒了一半,没了理智。他神智微微不清,只当那是林茜檀,酒劲驱动之下,便立即顾不得辨认,不管不顾立马抱着人带进屋子里去办事去了。
第21章 刁钻
林茜檀闻了闻屋子里那一股叫人有些迷失心智的味道,心想某些人为了叫她必死无疑,还真是花了一些心思!而且能在楚家的地界上布置到这样的地步,也是很厉害了。
林茜檀贴心地为里面隐约可见已经急不可耐开始拉扯衣裳的两人关上了门,然后躲到了角落里稍微观察了片刻,果然就见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楚家丫鬟从远处跑了过来,侧耳在屋子门口听了听,然后转身跑开了。
林茜檀自己可是体验过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的,她可没忘记自己曾神志不清被人泼水醒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被人捉奸在床的狼狈不堪。
不过眼下这场好戏她就不看了,反正女主角也不是她。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还是要记得提醒一下舅舅,是应该清理清理府里的奴才了。一个一个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两姓奴才还真多。
锦荷被人打昏在了好几间房屋外面的一个杂草堆里,林茜檀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没醒,林茜檀皱了皱眉,看着锦荷脖颈上一道隐约可见的痕迹便有些恼怒,不知道是谁下了重手。她看了看锦荷身上衣裳完好,略微放了心,便试图将锦荷唤醒。
摇晃无用,便拔下头上簪子用来当作银针使用,林茜檀在锦荷身上的几处穴位尝试着做了几下刺激,锦荷咕哝着醒来,犹还不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茜檀没有工夫和她多做解释。如果她这边中招了,那么楚灵那边大概也已经和燕韶碰上了头。
锦荷反应也快,也不啰嗦。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看见自己昏倒在这里,也知道情况不对,林茜檀叫她快些跟上,她跟上就对了。
尽管后脖颈的部位还留下被重击的疼痛!
林茜檀没有料错,另外一边楚灵的确是被人叫开了去,说是燕韶在升和园的假山林子里等她。
升和园是楚家一处观景园子,前后两个方向开了月亮门和府邸其他通道相连。距离寿宴举办的水榭距离也并不算远。园中景色不错,但由于门口挂了“闲人免进”的木牌,来赴宴的客人们,并没谁误闯的。
楚灵被燕韶拔了头上的簪子,尽管林茜檀一再告诉她,簪子虽贵重,没了就没了,不过一件死物而已。但她还是被一张似是而非不知道是不是燕韶书写的纸条勾动心思,想着反正距离也近,过去一趟把东西拿回来就往回走,刚刚好。
反正是在自己家的地界上,又能出什么事?
可等她到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按照纸条所说的,来到燕韶请她见面的地点,正要伸手与燕韶讨要发簪,却猛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体里面忽然就上涌起来的一股陌生的欲念。
而对面本来正笑意盈盈以为是楚灵主动邀约的燕韶也是一样,面色连个过渡也没有,直接就红了,一看也是并非常态的红脸。
楚灵是未出阁的待嫁小姐,对身体的反应更多是惊慌失措,燕韶却是林子里的老鸟,他再清楚不过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但身体里一阵一阵的涌动,实在是他无法用理智去控制的。
而园子的门口处,楚渐正好就亲自引领着几个闹着非要游这园子的客人往里走。一边走,他一边为他们介绍园子里的景致名称与由来。已经距离楚灵那边很近了。
林茜檀找到楚灵和燕韶的时候,也只是比门外的客人们早了一步而已。
燕韶已经扑到了楚灵的身上,动手就要撕开对方碍事的衣裳,林茜檀已经听见没几步的石头林外面由远及近的说笑声了。
她没有多想,干脆也学了某些个别人,一个用力把一对因为药力控制失了心性的男女给打晕了去。
看着倒地的两人不正常的神色,林茜檀没有工夫细想缘故,吩咐锦荷一人一边扛起一个,先躲起来再说。
她们刚带着人躲进了假山石头的凹洞里,早就距离十分接近的客人们,就出现在了她们躲起来的地方拐角的地方,谈笑说事。
楚渐走在最前面,阴韧次之,就连顾丞相等人也陪在一旁。阴氏势大,皇帝姑且还让一让,何况像是楚渐这样的寻常臣子更要避其锋芒。
就说顾屏,同为丞相,和阴韧摆在一起,也是尊卑立见。
阴韧跟着楚渐走了一圈,直到离开假山林子,也没有看见自己预想之中的“刺激场面”,眸光微闪,却并不失望。
朝中势力划分,皇帝是一家,他是一家,再有一个比较强的,就是燕韶。他本来安排了一出好戏给燕韶,但若是燕韶不中招,也不奇怪。燕韶这小子,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他只以为是燕韶自己警觉,提前避开,但到从自己下属嘴里听见起因经过,才有些微微惊讶地知道,是一个他没怎么放在眼里的小丫头坏了他的好事。
而那时候,林茜檀已经带着正昏睡着的燕韶和楚灵,就近找到了空置的屋子安置了他们。
林茜檀将早就从燕韶身上拆下来的香囊连同包裹它的帕子一并扔进了火盆子里,烧了个干干净净的。
心里感叹,阴韧不愧是“博学多才”,就连一些刁钻的害人法子也知道。
楚灵今日身上佩戴了平日并不习惯佩戴的一种香囊,说是江宁娘告诉她,香囊内含解酒的成分,还是一位老朋友教给她的。
林茜檀也闻了,她舅母的确没有说错,这东西是能助人解酒。
不过世上的东西都是相生相克,谁人不知东平郡王最喜欢佩戴暮夜兰香的香囊呢?
巧的是,这两样香囊的材料碰到一起,再加上刚喝过酒,合到一起便是药力霸道无比的情药。
燕韶出门,凡是入口之物是一定会小心谨慎试毒的。他大概也想不到,动手之人不想叫他死,只想让他出一出丑。
这东西对林茜檀同样有用,她也喝了烈酒,只能是恼恨阴韧做事,也太……
本来林茜檀还无法确定动手的是谁,可这会儿一看,会懂得这些旁门左道的,除了她那个老师,还有谁。
第22章 首杀
林茜檀回到席中的时候,通身都是冰凉冰凉的。
旁人不见楚灵一道回来,还觉得奇怪。
林茜檀只说楚灵稍后就来。
而楚灵,果然在设法驱散一些药力之后,换了衣裳回到了席中。
反正大伙儿都多少喝了酒,她脸色有些异样的,倒也不算突兀。
好在大家吃吃喝喝,走走逛逛,大半日寿宴下来,也将近结束了。
没人发现楚家的二小姐在离开了一趟之后回来,有些不大对劲。
而随着净房那边一桩丑事突然传来,即将离席告辞、打道回府的客人们,就更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面色异常、身体姿态不和谐地扭捏着的楚灵身上了。
林茜檀牵着楚灵的手,跟着移动过去的客人们,一起去了上演好戏的地方。只可惜未婚的闺阁小姐们被以里面的丑事有碍观瞻为由,阻隔在了有些距离的外面。
不过也无妨。
林茜檀心道,戏应该还是那出戏,只不过主演的女人换了一个罢了。
她和那个叫蒲团的丫头无冤无仇,本来她也犯不着把自己的命运转嫁给对方。可是既然对方选择明知结果还坑害她,她也不必客气。
她们站得远,看不见那边,却能够十分清楚地听见被团团围住的屋子里,是怎么一通鸡飞狗跳!
哭嚎的、骂人的,自然更多的还是嗡鸣着议论的。
人们对待这样的事情,一向是既鄙视又感兴趣,即使身居高位的那些人,骨子里也许还是大多改不了八卦的天性。看戏不怕台高,任何道貌岸然的话也能从平日道德虚伪的人嘴里吐出来!
不一会儿,就在周围的议论声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又有人喊道:“哎呀,出人命了!”
蒲团被泼水醒来,发现自己赤着身子和董家公子正裹在一条被子里。而边上,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全是这一天来楚家寿宴的客人——
她羞愤难言,心神剧裂,全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她被人拉拔了起来穿了衣服,趁着架住她的两个婆子一个不留神,使出了全力,往柱子上就是一撞……
据说撞得脑壳也裂开了。
院子里闹哄哄地持续了有一会儿,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什么也有。林茜檀却是笑得开心:这些客人再也不会一边倒地讥笑楚家治家不严,丧伦败德了。
毕竟,她没事,楚灵也没事,倒是董庸这个仗着阴韧的身份跟着来的客人,跑到主家的院子里,侵污主家的丫鬟,还叫人死了!
这两者的性质可是有着天壤之别。
林茜檀很高兴地看着董庸像个灰头土脸的驴子一样,被人不客气地驱赶着出了屋子,再想想前世的时候他的模样,就恶心得想吐。
也许是她身上的憎恶感情强烈,引起了距离她最近的楚灵的注意。楚灵关心地问了她一句:“表妹,怎么了?”若说从前和林茜檀亲近,有几分施舍的意思,那么从今日相救的恩情过去以后,她对林茜檀这个在家里过得不算好的表妹大概会尽量真心!
林茜檀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她没事——
前世那时候,哭的人是她,她也和如今死了的这一个一样决绝,只不过是被楚绛拼死了拉住,才没当场死成。
而事后,事发时的激动一过去,她便没有勇气为了那一点如今看来全不值钱的贞操,年纪轻轻地就去死!
那时候的董庸是怎样的呢——他温柔而歉疚,深情而惭愧,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对她说,他只是太喜欢她了。
而年少的她天真傻气,心里想着既然已经是他的人,应该是要从一而终的。
林茜檀看着这时灰败的男人在众人指指点点之下狼狈地离开,比对比对从前,心中不禁升起快意,想想自己曾经老妈子一样伺候了这个男人几年,最后才二十出头就不得善终,就再一次决心总不能叫这人一下就死透了。
还得小火慢炖才煮得烂。
他离开了,而蒲团不过是个奴婢,谁又会管她?不过是增添一则逸闻笑料以添饭后谈资。
客人们也渐渐在楚家管事的疏导之下离开了。林茜檀见没什么可看的了,就对楚灵道:“表姐,咱们回去吧,你还难受着呢。”
楚灵药力未退,虽然有理智,但身体上的不适消退,总需要时间。她闻言,立即点了点头,挽起了林茜檀的手,腼腆地笑了笑。
两人相携而去,没看见身后江芷悦嫉妒地看着她们——她也是楚家的表亲,但表哥从小就对她不如对林茜檀亲近,凭什么?
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华,她哪一样不是远胜过林茜檀那个不过稍有几分姿色的狐媚子?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勾得表哥为了她抗拒姑母。不然她江芷悦早就是楚家名正言顺的少夫人了!
何至于走在楚家府邸还成天被人喊一句表小姐?
如今可好,就连二表姐也被吸引了过去!
她心中不忿,积怨已久,便忍不住都把情绪写在脸上,江宁娘看见,顺着她的目光朝着已经走远的两人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揽住她道:“你跟她气什么气?她哪里和你比!就她那个家里,没爹疼,没娘爱的,怕是随便个林府稍有门面的丫头都比她强些。”而自家的侄女就不一样了。不仅和儿子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两家的长辈也都极力赞成他们结合。在她心里,悦儿早就是她儿媳妇了。
江宁娘看也懒得看正在被草席一卷抬出去乱葬岗扔了的尸首,并没觉得奴才的命也是命,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想到了丈夫——
丈夫虽然不同意和江家的婚事,但估计也是还没能看到悦儿的好。等他明白了,这婚事,应该总能成。
一日的寿宴结束了。宾客们吃饱喝足,又看了一则丑事,个个满意地尽兴而归。随着一辆一辆马车从楚家门前离开,楚氏的府邸也慢慢在夕阳之下从喧闹回复平静。
无人留意,阴氏的马车还一直停留在角落之中,不曾开远。一个身穿布衣的男人一身狼狈,趁着人都走光,才硬着头皮,来到马车跟前。
第23章 林家进京
董庸在楚家门房的鄙视目光注目之下,踩上了马车,外人只能远远看见车中像是有一个人正手靠坐在车壁上捧着书卷翻看,只有董庸看得见,被阴韧捧在手里的,似乎是一本医书。
阴家的马车很快就动了起来走远了,楚家门房上的管事想了想,决定把门口的这一件小事,报告给府里的主子。
楚渐知道后,也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转过头来又恢复笑容,拉过外甥女,非要把林茜檀上上下下再仔细看看。
林茜檀和舅舅也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上一次见面时,林茜檀还只有十三岁,如今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
虽说夏商两朝的女子并非都是早早嫁人,但十五六岁,总该有个婚约。
本来这事也不应该由楚渐这个做舅舅的来过问,但楚渐知道林家方面至今也没给林茜檀定下过什么正经的婚事。
他说起这事时眉头都是皱的:“你母亲怎么回事?”他指的“母亲”说的自然是林茜檀的继母阴薇。
林茜檀温婉笑笑:“母亲自然是疼我的,但是继母难为,也许她有‘别的’打算。”譬如有可能给她安排一个如意郎君,不用三媒六聘就能成就好事的那一种。
若说来京路上她还没有证据明确证实自己跟董庸的事有阴薇的手笔,那么既然楚灵那边有阴韧出手的影子,她这边,不用另做他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过林茜檀也不愿意和舅舅多说这些。
舅舅楚渐对自己不错,也一向对林家不满——好好一个嫡女,楞是给养得呆头呆脑,有大家闺秀的壳,没有大家闺秀的魂。
可喜的是,时隔许久再见,楚渐看到眼里的外甥女,有一个十分明显的蜕变和成长。目光不再畏缩,身形也挺直,说话做事也真正有几分大家小姐的气度。
林茜檀在心里道,这些倒是得感谢阴韧对她的“培养”。
阴氏势大,分明阴家的人在楚家的寿宴上弄出了事,楚渐却还要尽力大事化小。董庸虽然遭人嘲笑一通赶了出去,但他并不会受到实际的责罚。
反而楚家赔上了一个丫鬟,据说那还是江宁娘身边有些身份地位的。
由此也可见阴韧的手伸得有多长,简直都要伸到楚家内院里面搅和去了。
林茜檀在楚渐书房里待了有一会儿,方才回去,又是劳累一日,她决定改日再和舅舅提一提清理清理府里的人。但回去以后她还不能歇息。她清洗了身子,好不容易躺下,却有门房上再次送信进来告诉她,林家即将抵达京城了。
东山侯府林家,才算是林茜檀名义上真正的家。上有祖父祖母,中有伯父长辈,平辈的兄弟姐妹也有不少。
虽然这个家对待林茜檀并不友好,但聊胜于无,最起码,在这宗族遍地的时代,林家确实提供了避风港给林茜檀待着。哪怕港口之内一样不缺风雨摧残,但,一个人是不能失去家族庇护的。
本来一屋子的人都有倦意,一听到这个消息,不免都有些兴奋起来。宋氏更是笑出弧线来:“好了好了,侯爷他们进京了,小姐好歹有个靠山了。”
谁知林茜檀倒是神色淡淡的,像是林家进京与否,都和她关系不大似的。她还特地半开玩笑似的和乳母点明出来:“嬷嬷又说错了,咱们已经住在山里了。”林家不是她的靠山,楚家才是。江宁娘再怎么挤兑人,起码该她的吃穿用度,总是一分不少。
哪里像林家,一个月那一点月银,能干什么?随便动一动,就花完了。
她面露不悦,宋氏和待梅也收了神色,不再提了。锦荷今日遭了罪,闻言也不啰嗦,立马就一只手扶着脖颈,一边嘀咕着“睡觉睡觉”就走了开去。宋氏斥责她无礼——
“小姐都没说话,你怎么自己先走了!”
远远的,锦荷的说话声由远及近传来:“还用得着说吗我的好嬷嬷,您是不是没瞧见小姐那张便秘脸……”
这一夜待梅值夜。
林茜檀本来心里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听见锦荷这话,怎么也忍不住在唇角处浮起一点笑意。这个丫头,那张欠收拾的舌头真是招人恨。
早晚给她割了。
什么叫便秘脸!
想归想,还是下意识看了一眼目之所及处搁着的镜面,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锦荷这么一搅和,屋子里果真再没什么人说话了。只有待梅熄了灯,窸窸窣窣躺下的时候,又说了几句。
她们进京的时候,只带了那么点必备的生活物品,行李箱子什么的全在后面跟着大部队呢,林茜檀就是换个衣裳也要现买。
林茜檀没怎么回应,她也不在意,反倒是自个儿在那里轻声细语地念叨,也不知道是说给她自己听还是说给林茜檀听:“箱笼钥匙全在晴川手里管着呢,她来了,咱们也好把自己的东西给用起来,也不用老是去跟舅太太要……”
一片暗沉当中,待梅自顾自说着,当然看不见屏风另外一边林茜檀听见待梅提及“晴川”二字时眼睑松开,露出底下乌黑如墨的眼珠。
待梅说了几句,见林茜檀果真没了声音,便以为她睡着了,但她不知道,林茜檀其实醒着。
晴川和待梅、锦荷一样,是林茜檀身边拿一等份例的大丫鬟。林茜檀印象中,前世的自己对这个人牙子送来、由她亲自挑选出来的丫鬟很是信赖。
而她也是扮演林茜檀军师的一个角色。
林茜檀先一步进京,她以替林茜檀看管行李为由,滞留在后面和侯府的人一起,原先的林茜檀并没有对此怀疑过,可从后来的事情来看,林茜檀觉得,这个丫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忠诚”。
林茜檀嫁给董庸,而这位最受信任的丫鬟,却留在林家成了林茜檀同父异母的弟弟林子业后院里的姨娘,林茜檀死时,她刚刚给林子业生下来一个儿子。
第24章 罚跪
东山侯府林家在京城原先就有一座御赐的宅邸,只不过多年没有住人,荒废已久。
现在主人家回归,里面那些负责看守空屋的奴才,也终于勤劳起来,该打扫的打扫,该收拾的收拾。
到侯府的人抵达京城门口的这一天,府邸中俨然已经是拔除了杂乱的草木,焕然一新。
不仅如此,管事的还穿戴整齐早早地来到京城门外,迎候主人。
东山侯林阳德年近古稀,却老当益壮,当年被皇帝外派云州任职。如今年事已高,向天隆帝请旨,举家返京。
回到熟悉又陌生的京城,林阳德感慨万千。京城变化不小,光是城门楼外的景致便变化过一番。
如今回来,是预备在京城颐养天年了。
林家管事将他、将大排长龙坐车跟回来的林家各位主子恭恭敬敬地迎回侯府。跨火盆,拂柳枝,又特地在门外燃放了一节炮竹,以示喜庆。
然而林阳德还是不悦地皱了皱眉。
林阳德虽然一字未提,然而只要稍有脑子的,动一动脚指头也就明白了。
举家回京,提前一步进了京城的三房长孙女林茜檀,却没有等着恭迎各位长辈!
一个身穿荷花样式石榴长裙、梳着牡丹髻的中年妇人,正在婆子的扶持下,跟着公婆走在府里的中轴大路上,她见到公公有些不大高兴,知道原因,唇角微弯。
可还是要叫人问一问情况的。
这人便是林茜檀的继母阴薇,三房的平妻,同时也是当朝皇贵妃阴蔷、左丞相阴韧的嫡亲妹妹。
虽然已经三十有七,她却保养得宜,一颦一笑更是风雅,让人舒适,她低头吩咐一个随手招来的小丫鬟,叫她去打听林茜檀去哪儿了。
丫鬟自然是跑去了楚家,然而一问之下才知道楚家兄妹恰好带着林茜檀一道去了京外的白马寺过夜没有回来,林茜檀并没听说林家的人已经比通知的时间还早提前一日到了。
林家丫鬟于是只好马不停蹄地又往山上去。
等到消息送到,楚绛这个与之其实无关的外人反倒比林茜檀还要着急一些,也是看林茜檀全然没有立即动身的意思,才安静了下来,闭口不言。
林茜檀安抚地笑了笑:“表哥,昨夜下雨,山道路滑,咱们还是慢慢走得好。”
林茜檀说的是实话。
前天傍晚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雨,又是即将天黑,下山太过危险,所以他们才会留宿一夜。
一大早起来,天上虽放晴,但地面滑石太多,反正迟都迟了,冒险赶路若是倒了霉出了事岂不是不划算。
不说别人,就说眼前赶来报信的小丫鬟,膝盖腿上可不就是破了一个窟窿。
林茜檀都这么说,楚渐自然也没什么好劝的,至于楚灵,就更不会多嘴。
林茜檀毕竟是客居在楚家,总没有一直住在楚家的道理,楚家兄妹也是想着趁林家没到,带林茜檀散散心。可既然知道林家已经到了,他们自然收拾收拾下山,只不过路上行车的确缓慢,一切以人身安全为首要。
等林茜檀将近这一日晚膳时分回到林家,连从云州而来的行李也来不及看一眼,就去了正房给长辈请安!
一家子的人正齐聚在了饭厅子里吃饭,林茜檀的出现可以说是又尴尬又突兀。林茜檀知道自己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索性什么也不说,只等长辈训示。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祖父非但并未疾言厉色说些什么,反而只是平平淡淡地叫她先坐下吃饭再说!
再去看周围除了她来时抬头看了看她、这时正寂静到鸦雀无声埋头吃饭的众人,林茜檀忍不住觉得古怪到了极点。
林家何时这般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
还是庶妹林抒尘抓住机会偷偷告诉她,林阳德在回来京里的路上便说了,京中并非云州那样的乡下地方,世家大族是最看重规矩的。在云州那样的地方放肆一些也就罢了,进京之后,谁要是敢闹笑话,他亲自收拾。
林茜檀不禁讽刺。
临时抱佛脚又有什么用,反倒画虎不成反类犬。
一家人在正房处吃过了饭,又饭后说了说话,这才按着各自房头各回各的小院落。林茜檀是三房的人,自然跟着林权夫妇往外走。
一路上,前面林权和阴薇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并没有转过头来理会林茜檀姐弟几人。直到到了岔路口的地方,林茜檀以为自己即将过关了,林权却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叫林茜檀跟着他去书房。
“是,父亲。”林茜檀很是平顺地答应了一句,只当没看见身后林碧香幸灾乐祸的眼神。
她背对着林碧香,林碧香发现不了,她眼中的杀意。
林茜檀跟着林权去了书房,阴薇照例是要为林茜檀说些好话的,她不说还好,她越说,林权火气越重。但林权毕竟懂得把控情绪,并没有如何说教,只叫林茜檀在书房里跪上两个时辰,时辰到了,才准许回去睡觉。
林茜檀二话不说在书房中间刚硬的石砖地面上跪下,眉头也没皱一下。林权见了,满意之下也消退了一些恼火,不一会儿就带着阴薇离开了。
林茜檀简直庆幸没有叫宋氏跟来——她看了在门槛外陪跪的锦荷一眼,心里温暖。锦荷也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又见监视的人还在那儿,砸吧砸吧嘴,到底没说出任何话来。
林权不喜欢自己的嫡长女,在林家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奴才们又一贯最会逢高踩低,看人下菜,林茜檀心道,也难为锦荷、待梅从小跟着自己这样的主子还能无怨无悔的。她对下人——尤其是对锦荷,其实并不好。
正想着,靠着甬路那边的窗子被“吱呀”一下撑开,林子业的脸出现在了缝隙里。监视的婆子看见是他,便不敢吭声嚷嚷。只见他也不说话,只随手一抬,一样东西便从缝隙里飞了进来,正好啪的一声,落在了林茜檀的面前。
第25章 书信
林子业扔了东西便走,林茜檀抬头一看,只见一对用细绳包裹起来的护膝正被扔到了她的眼前。
林茜檀不免觉得好笑,又看了看在旁监视的婆子,心想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又在抽得什么疯,怎么突然想起关心她。
虽说姑且算是好意,可她又不是他,他被父亲罚跪能这么干,她能吗?
边上的婆子已经看了过来,眼神锐利,刚正不阿。就好像林茜檀只要敢把林子业扔进来的物件戴到腿上,她就去禀报林权的模样。
林茜檀笑了。
她父亲是东山侯夫妇的嫡子,而林子业则是林权唯一的儿子。
也因为就这么一根独苗苗,无论是林权也好,阴薇也好,打从林子业出生就对他寄托了厚望。可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过犹不及,他反而被养废了。
年纪不大的一个少年郎,成日与周围的丫鬟厮混,一屋子的脂粉气,也不知道是在和谁反抗。
林茜檀和他不过是面子情,他不跟着林碧香一起,像小时候那样往她的绣花鞋里偷放小钉子就不错了。他给的护膝,别说有婆子在,就是没有,她也不敢用!
不过东西被扔进来,林茜檀还是捡了起来,揉了揉,当着婆子的面,塞进了上衣口袋里,稍后处理。
直到夜露深重的时候,林茜檀跪足了时辰,膝盖疼痛,被锦荷扶了起来,主仆俩一起,一瘸一拐地相互搀扶着往银屏阁走去。
银屏阁便是林茜檀的闺房。云州的林府里是叫这个名字,京城这里用的也是这个名字。
宋氏早就焦急地等在了银屏阁的门口,那边林茜檀的身影刚刚露了个头,宋氏就立即快走几步来到林茜檀的跟前,伸手揽住了林茜檀。
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一看就知道林茜檀挨了跪:“侯爷也真是的,不就是晚了一些,也犯不着这样啊……”
林茜檀笑了笑:“是父亲罚的。”
那边宋氏听了,也不过是随口把炮头挪了挪,把“侯爷”两个字改成了“三老爷”,就继续啰啰嗦嗦了。
宋氏只以为林茜檀是因为晚归被罚,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原因。林茜檀和锦荷已经事先交代,锦荷不会说出在含章院中发生的事。
也不知是哪个长舌妇,一传二,二传三,林家人远在回京路上,居然一进京来,就听说她在楚家“得罪”了锦华公主。
林权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四公主是陛下、娘娘掌珠,你是做了什么惹得她不快?”
她做了什么惹了锦华公主不快?她也很想知道。
林茜檀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林权叫她跪一跪,思一思过,还让她选个日子,好好上门,给锦华公主赔罪。
宋氏不知缘故,不知第多少次怨怪林权不分青红皂白磋磨自己亲闺女。林茜檀好说歹说,将她哄骗去睡。她自己则是叫了待梅和碧书帮她和锦荷分别揉一揉腿。然后稍作洗漱,便暂且歇下。
林茜檀去了正院期间,屋子里的物件自然有宋氏领衔,安排婆子丫头代为收拾,只几件箱笼上了重锁,还没来得及打开,给暂时搁在了银屏阁的正间里,林茜檀刚刚从含章院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
且不单看到了那些箱笼,还瞧见了保管箱子的人。
屋子里四个大丫鬟,锦荷和待梅都是林茜檀的娘亲留下的,忠诚毋庸置疑。碧书是家生子,素来有“小待梅”的诨号。而晴川则是从外头买来的。
另外还有像是裁云这样专门负责平日打扫的小丫鬟。
林茜檀闭起了眼睛来,在熄了灯的黑暗中,将自己身边这些已经“许久不见”的丫鬟婆子身后履历再复习上一遍,等着睡意涌了上来,自然而然地睡了过去。
林茜檀一夜好梦,睡到次日自然醒来,天光才微微发亮。她还要早些起来,给长辈请安。屋子里还有些昏暗,屏风外面也传来碧书深长的呼吸声,看着便是还没有醒的。
林茜檀下了床榻,小心翼翼地没有惊动她,穿过东梢间,来到了几只大箱子摆放的位置。她蹲下身子,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去,将锁住箱笼的锁头拿捏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会儿……
林茜檀的母亲楚泠在去世前,留下了一封书信,那封书信便一直连同一些相对贵重的物品一起,被收在几只最大的箱子里。
前世的林茜檀不识字,也不放心叫旁人来念那封母亲去世前千叮咛万嘱咐她要亲眼阅读的信件,便将它封在了一个小木盒子里,压到最底下。结果这封书信,等到后来林茜檀被阴韧教会了读书识字,想起来的时候再去翻,却怎么也找不到。
彼时的林茜檀,孑然一身,连林家的门也进不去,自然也就没能问一问晴川这个负责保管她重要财物的前任丫鬟,那封书信去哪里了。
如今,林茜檀却是想要拿出来看一眼。
她在外间来回走动,也许是弄出了一些动静来,那边碧书也算警醒,不多时便传出了窸窸窣窣的翻动声。正好外头院子里也传来了动静,林茜檀便知道,到了正经起床的时间了。
等到房门一开,早起服侍的丫鬟们一蜂窝地涌进了屋子,端水盆的端水盆,拿衣服的拿衣服。林茜檀一边在丫头们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一边就记得吩咐晴川,将箱笼打开,把物品都取出来。等她从正房回来,要亲自核对核对箱子里的清单!
林茜檀不过是随口一说用来试探试探,本来正给林茜檀系外衣衣带的晴川闻言,脸色微变,那异样虽然一瞬即逝,但还是叫林茜檀捕捉到了。
她不答,林茜檀便侧目正经看了她一眼,心里已经有了数。
不过晴川脸色变化也只是一瞬的事,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面带微笑对林茜檀道:“奴婢把钥匙收在屋子里上了锁,稍后就去取来。”
林茜檀点了点头,又喊了宋氏跟着待会儿一同帮着清点,自己则是在打扮完毕之后,立即起身去了正房。
第26章 晨昏定省
锦荷飞快地看了晴川一眼,见林茜檀已经走出去四五步,立即就小碎步跟了上去。她和待梅不同,一向不待见晴川,可真让她说,她又说不出个讨厌人家的所以然来。见晴川到京以来一再被冷遇,自然高兴。
反过来也是一样,晴川同样看不上锦荷那个“副小姐”的模样,大家都是丫鬟,凭什么瞧不起人。
只不过从前一向是晴川在林茜檀面前给锦荷穿小鞋、上眼药,如今风水轮流转,锦荷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前面林茜檀已经带着锦荷和碧书出去有些距离了,裁云进来收拾了林茜檀用来垫肚子的绿豆糕,宋氏催促晴川前头带路取箱笼钥匙去,晴川咬了咬唇,像是脖子一横,豁出去了似的模样,迈开脚步走了起来。
等晴川磨磨蹭蹭从一堆首饰里把开箱笼的一串钥匙给“找”出来,那边林茜檀已经穿过抄手游廊,将近走到了林阳德夫妇居住的正院外面。
林家四代同堂。
东山侯林阳德年少发迹,娶名门沈氏嫡女为妻,曾一时风光无两。婚后夫妻相敬如宾,生育了两个儿子。
再加上妾室所生的二子一女,林家开枝散叶,到今年为止,阖家排得上号的主子总共也有三四十人。
可有意思的是,这将近四十口的主子里面,过半都是庶出的二房底下出来的。
林茜檀在寿荣堂外面最先碰上的堂兄林子荣就是二房的嫡长子。
相比庶支繁盛,嫡支这边却是冷冷清清,有些不大好看。
东山侯夫妇的嫡长子在早年的时候就英年早逝,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也没保住,只剩了一个大夫人王雅心年纪轻轻守寡至今。所以林茜檀并没有在寿荣堂里看到她。她被允许孀居,不必非得出来。
林权这里倒是好点,但连同林茜檀在内,生了三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不大成器的。
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说不定会以为林栋才是嫡子,林权才是庶子。
至于最底下那个林茜檀庶出的四叔,太没有存在感,在林家基本无人关注,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站了满屋子的人里,大多数全是林栋的妻妾儿女,林栋神情得意,林权照例是一脸不爽。
林茜檀可是知道自己这个二伯父是最喜欢每日晨昏定省的时候了。
不过林栋再怎么在林权面前嚣张挑衅,对待嫡母沈氏,却又是真心实意地孝顺。他是沈氏亲手拉扯大,不是亲生,却和亲生无异。
林茜檀进去以后,便同林栋的正室夫人说上了话。
林栋不仅深受沈氏养育之恩,在他成年之后娶的老婆也都是姓沈。沈氏为他聘了娘家侄女沈宁做了他的正妻。虽是庶出的儿媳,但地位却隐然在阴薇之上。
这时沈宁正拉着林茜檀,在那里说说笑笑,一副仿佛不知道林茜檀前天晚上回去以后跪了好几个时辰的模样似的——
“七丫头昨日可是去了白马寺?”
“那里的姻缘签可灵验了。”
“山门外那棵歪脖子树不知道还在不在!”
……
也正是有一个年幼养育的渊源在,林栋和林权虽然彼此不对付,但在母亲面前,还都是知道收敛。至于东山侯这个一家之主,威严有余,恩慈不足,众多儿女子孙对他有敬有怕,唯独没有心服。
沈宁说了许多,林茜檀尽可能挑着能答的答了:“前个儿下起雨来,山上路滑,都没怎么游逛。”
正说着,里屋里面林阳德和沈氏已经并肩走了出来。
东山侯年近古稀,发妻沈氏一样年轻不到哪里去,且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如今一日三餐时不时都是配着汤药的。众人见她被丈夫亲自搀扶着出来,外面一屋子的小辈,连忙停了话头,按照尊卑齿序各自站好,准备给长辈请安行礼。
沈氏算得是林家唯二对林茜檀有所关照的长辈——另一个算是王雅心。林茜檀给她请安,是请得十分愿意的,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站在人群中,林茜檀看着祖母,会心一笑。
沈氏问到她,她便乖巧回答。沈氏不问,她便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边。
她什么也不做,有人也要和她过不去,林茜檀本来正淡淡笑着站在队列当中,身后一只脚便悄悄踩上了她的裙摆。
林茜檀没有防备,那边两位长辈说完了话宣布解散,各人回各自院落单独开饭,林茜檀一脚往前,却被裙摆突然扯了一下……
她立即反应过来是谁踩了她,心里暗骂林碧香给脸不要脸,却是已经来不及调整姿势。眼看着就要倒栽葱似的出一个丑,还是前面的侯府六小姐林抒梅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将林茜檀硬生生拽住了。
虽然免于往地上去,但还是不得不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林阳德皱眉,林栋事不关己,林权则厌恶林茜檀又给他丢人。他正要说什么,是站在另外一边男子队伍里的三房少爷林子业抢先一步开口:“八姐姐‘不小心’踩到了七姐姐的裙子,我看见了。”还特意在“不小心”三个字上加重了三分语气。
别人说这话说不准还不好使,同父同母的弟弟都这么说,又还有哪里不能取信于人。伴随着林子业这么一句话落下,本来就不打算多嘴的更不会多管闲事,至于想说点什么的,也冷冷“哼”了一声,当作没听见林子业的话。
林茜檀已经站稳,正好就看见眼前几位长辈的神色,尤其是林权——她心想,同样是女儿,也是有差别的。她还注意到,阴薇“悄悄”拉了拉林权的衣袖,做足了慈爱继母的样子。
林家现今在家待字闺中的小姐当中,也就只有林碧香是个宝贝疙瘩。上至祖父祖母,下至随便一个下人,都对林碧香喜爱有加。
林碧香和林茜檀不同,和家里其他几个庶出的姐妹更是不同,在云州,人人都只知道林家有个嫡出的八小姐,又有谁记得,七小姐林茜檀也是嫡出。
第27章 祖母
有林子业插手,林碧香自然没坑到林茜檀。
沈氏处事还算公允,林子业虽然说了是“不小心”,但凭她阅历,怎么会听不出孙子的弦外之音。
于是,她叫住了装傻要往外走去的林碧香,说是留她一起用膳。看似给林碧香脸面,但实际是小小地惩罚一下,叫她立个规矩。
东山侯一向敬重老妻,是不会对她的提议有所反驳的。
沈氏对儿孙都是一般疼爱,尽可能一碗水端平,然而她一番纠正林碧香品行的好意,看在从来被人捧在手心里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林碧香眼里,就俨然成了祖母惹人厌烦。
于是她灵机一动,伸手挽住了就站在边上的林茜檀的手臂,一副姐妹亲昵的模样:“祖母可不能偏心,留了我,也要留下姐姐的。我刚刚不小心踩到了姐姐的裙摆,还没有好好给姐姐道歉,可不能把姐姐放跑了。”
林茜檀没料到她会突然就黏上来,被她揽了个措手不及,心里一股憎厌恶心涌上来,下意识就要甩开,却几乎在瞬间硬生生忍住……
众人立刻被她近乎调皮的话语说得忍不住扯开嘴角笑起,几个做儿媳、孙媳的尤其唇角弯弯,抑制不住笑意。
就连东山侯这个一向刻板严肃的人,竟然也难得露出一丝愉悦。
林碧香都这么说,林茜檀根本也不必拒绝,除了答应就只能是答应。沈氏于是将她们姐儿俩一并留下,带去了饭桌。
有林茜檀在,自然总不好叫林碧香一个做妹妹的站着伺候。这立规矩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林碧香的大丫鬟采彤等人和锦荷、碧书一道,全安安静静地被吩咐站在角落里随时待命。饭桌上,祖孙四人没人说话。周围的两三个婆子则偶尔走动,为主子们时不时更换菜肴。
长辈在那儿,自然不如林碧香自己在屋子里爱怎么吃怎么吃来得舒爽,林碧香到底年纪摆在那里,一脸无聊压抑的模样绝不能全部靠演技掩饰下去。
林茜檀倒是无所谓。想想和董庸在一块过日子、被阴韧逼迫禁锢的日子,她都能忍,眼下和自己的祖父祖母在一起吃一顿饭,又有什么。
虽然祖父不喜欢她。
她和林碧香两人并肩坐在那里,手拿碗筷,一口一口吃粥。上面的两个老人便都有意无意地观察对比她们。沈氏对着林茜檀心想,七丫头进步很大,不那么小家子气了。东山侯想的则是林茜檀和她那个不讨人喜欢的母亲真是越来越像了。
林茜檀不动声色,对上面两道隐晦审视的目光只装作不知情。她一心一意吃饭,却是不知怎么,突然就在脑子里闪过王二狗那直溜溜盯着她看的眼睛。
本来以为就只是陪着用一顿饭,结果也有意外之喜。
等到饭后东山侯自行离开,沈氏将两个孙女留下一起吃茶,沈氏便对林茜檀开门见山地吩咐:“檀姐儿晚些时候再过来,帮我抄几个字。”
林茜檀恭敬应“是”,也不问是抄什么,这态度让沈氏满意。林碧香反应却大得多,扭头就朝着林茜檀看去。沈氏说的“抄几个字”并不是真正就只是帮着依样画葫芦书写几个字而已。而是请帖和礼单。
东山侯府回京,哪怕只出于礼貌,也是一定会办上一场宴会,来恢复恢复和旧时的人脉圈子之间的联系的。更何况和林家约等同于老死不相往来的楚家刚刚办过寿宴,东山侯也有搭台打擂的意思在。
东山侯已经退休,只除了身上一个空头爵位,已经不担任任何实职,宴会的性质不会很官方,也难怪东山侯夫人会敢于叫几乎不认识几个字的林茜檀来抄写这些了。
届时,这些本来只由专门的写字先生来书写的请帖、礼单会被送往各家各户,客人们问起抄写者的名字,也是一个扬名的机会。
林碧香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阴薇却教导林茜檀女儿家不需要过于钻研这些,居心不良,却没人阻止。这也是为什么上一世的林茜檀,在祖母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想也不想就拒绝掉了。
本来这个工作,是阴薇替林碧香私下争取来的。
林茜檀脸上笑意淡淡的,林碧香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是给她提供了机会。不过这和上一次的事情经过有些不大一样,上一次并没有林碧香踩裙子这么一件事情。
既然将这么一桩事情定下,姐妹俩又坐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去了。从屋子里出来走到廊下短短同行一路,林碧香也不忘记她那幼稚的挑衅,但林茜檀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不会再轻易理会她了。
林碧香只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不得劲,一回去她就与底下的人发了一点脾气,正在那儿生闷气,她母亲阴薇带着人走了进来,林碧香随手扔的一支沾了墨的毛笔差一点就拍到了她母亲的脸上。
阴薇满脸慈爱,也不在意女儿无礼,脸上尽是只有面对自己儿女时候的真心,料想女儿在她祖母那里可能受了委屈,这是特意来安慰她的。
林碧香于是和阴薇提了提大家走后饭厅里发生的事。
阴薇笑了:“多大的事,这也值得你生气?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做祖母的爱护孙辈,给一个机会叫不受家族重视的孙女露露面罢了。
再说了。
“就她那狗爬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一定抄得端正,你有什么好怕?红花尚且还需绿叶配,更何况我的女儿!”
阴薇说到了点子上,林碧香想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到时候,送出去的那些东西上面,有林茜檀那歪七扭八的字来衬托,岂不是把她本来就好看的字衬托得更好?
这么一想,林碧香唇角勾起,又立刻高兴起来。
林茜檀无缘听见这对母女的对话,她正带着人,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刚走到院门口,里面的动静就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28章 监守自盗
几个小丫头正堵在银屏阁的门口往里看,林茜檀刚走过来,她们就一哄而散。
林茜檀往里看去,只见宋氏和晴川正压低了声音争执着什么,她们旁边有几只打开的箱笼,里面的物件正摊开在那里,半露着,叫人隐约能看得出像是一些器皿绸缎。
林茜檀眉梢微动,径直走了过去,里面的人自然也第一时间看见了她,晴川看见她,尤其是一脸的惭愧之色。林茜檀却是已经有了准备,对于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不会太意外。宋氏像是生怕嘴慢了一步叫晴川先说出什么来误导了林茜檀似的,赶紧三言两语把晴川监守自盗的事给说了。
几只大箱子里装的大多是有些价值的贵重物品,其中许多还是林茜檀的母亲楚泠用过的一些旧物,所以林茜檀一直不曾拿出来摆在台面上,反而是珍之重之地把它们收放在了一处,上锁保管。
其中林茜檀想看的那一封信,便是在箱底搁着。
林茜檀一边听宋氏告状,一边就已经绕过晴川走了上去,逐一在几个箱子上扫视了过去。为了清点物品,宋氏是把物件半摊开来查看的,林茜檀要找的那只不起眼的小木盒,就完完整整地被从最底下掏了上来,收拾一遍之后反而被放在了最上面。
耳边是宋氏的声音:“…少了一件官窑产的五福玲珑碗、蜀州产的二等云锦一匹、清风阁的二手紫貂昭君套一件……”
林茜檀听着,一边点头,对于这个结果并不很意外。她虽然对于箱子里都有哪些具体的物品并不很确定,但还能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宋氏所说的,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她看了一眼在那儿跪地求饶的晴川,心想,其实晴川的做法,很聪明。
箱子有好几只,不同的物件又往往不是只有单独唯一的一件,晴川每次只拿一点出去卖了钱,然后转手又往低价市场上弄些黑市货回来凑数。若不是东山侯府突然迁回京城,她忙着跟随上京以致于来不及把窟窿填上,再加上她这个做主子的一时兴起说要翻查,否则晴川是不会暴露的。
晴川为了祈求宽恕,倒豆子一样把她如何移花接木、中饱私囊的经过说了,林茜檀没觉得如何,倒是宋氏和锦荷反应最大。
宋氏替林茜檀心疼,这几只箱子里装的可都是先夫人用过的,对于林茜檀是有纪念意义的,就这么被偷了梁换了柱。
锦荷说话更不客气:“你个该剁了手的贱蹄子,自己不干不净还成天往姑奶奶我头上泼脏水,谁给你的骚脸?是二房大少爷屋里的吴春生,还是门房上的赵大虎?”
锦荷和晴川平日积怨不少,又恨晴川不忠,说起话来没个把门,竟是把捕风捉影没证据的也说了:“你打量着别人不知道你心思呢,左边吊着一个,右边吊着一个,拿了小姐的银子养男人,还想爬二少爷的床……”
前面还好,说的都是大家都隐约知道的事,越说到后面,晴川忍不下去,跪在地上就回嘴:“放你娘的屁!谁爬二少爷的床了?你才爬了!”林茜檀看笑话似的随她们说,心里也遗憾着母亲的遗物被卖到不知哪里去了。只恨前世她对晴川过于信任……
又心道,锦荷那张嘴巴,瞎说得倒是挺准。后来的晴川可不就是爬了林子业的床。
直到她们吵得不像样,林茜檀回来时暂时散开了去的那些听墙角的人又跑了回来,且那儿看热闹的还越聚越多。
不到中午,满府的人便都知道林茜檀屋子里出了内贼了。可林茜檀浑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是不在乎被人说似的。
宋氏愤愤不平:“小姐怎么就放了她?”
林茜檀笑:“我不打她,她从这里出去,只会被某些人打得更惨。”
林茜檀没有工夫在晴川的事情上多做耽搁,也懒得理会这个她身边曾经的第一丫鬟从她这里离开之后会变得怎样。她从一堆幸存的母亲遗物里拿出那封装了书信的盒子,单独搁到妆奁里头收好,然后才去了沈氏那儿。
沈氏交代她帮着写些礼单,而林碧香则是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写请帖。
林茜檀觉得,她在众人眼中应该是大字不识的,更遑论书法。所以想着刻意把字迹抄写得难看些。可也许是因为习惯使然,写出来的字还是泯灭不去被阴韧调教那几年练出来的那一股神韵,想着差不多也就得了,因而也就没有刻意去改。
林碧香从头到尾也不知道林茜檀写出来的字是什么样子的。她还满心欢喜地等着林茜檀给她做陪衬。
等到当天晚上沈氏一时兴起,亲自过去翻了翻到次日才会被送出的那些东西,看得眼睛也大了。
叫来婆子一问,婆子又说,所有礼单全是林茜檀一人书写,的确并没有旁人代笔,沈氏才敢相信,纸面上隐有风骨的字迹,是出自林茜檀之手。
都说练就书法并非一朝一夕,林茜檀的字体当中,也的确有几分揠苗助长的“催熟”感,但字形工整有力,不说多好看,却也已经可以看出来书写之人隐含的腾飞意象了。
沈氏惊异之余,自然也产生疑心。林茜檀从小在她跟前长大,她不说多疼爱她,起码对这个孙女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是十分清楚的。
老三媳妇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养方式养育,孙女从小只练女红绣技,女红技巧倒的确精湛,却从来也不读诗书。试问一个人如何能在短短数日之内,有这么大的变化?
沈氏心里想归想,却是选择不动声色,思虑片刻,她并未将这件事情张扬出去,而是只吩咐下人天亮时只管把侯府这些礼单和请帖合到一处,送出去。
东山侯府林家回京,广邀宾客登门一聚,各家收到请帖之余还拿到了林家精心准备的云州特产礼,足见林家诚意。
然而这些受邀人家之中,并不包括楚家。
第29章 魏氏
林家和楚家好歹是亲家,但是却是连面子上的情分也不用维持,说起来还是因为当年楚泠的事闹得太僵。
东山侯夫人那年身体不适,彼时还在的林茜檀的外祖带着一帮楚氏宗族的族老打上林家门来,“围剿”沈氏为小女儿讨说法。林权人品如何姑且不说,对母亲却是十分孝顺的。可以说,当年楚泠和林权夫妻关系迅速滑向冰点,楚家人负有责任。
不过在那之前,却是林权先一步招惹别的女人,又是平妻又是纳妾的。
极少有人知道,楚泠在和林权成亲时,和林权签订过一份“一夫一妻”的保证书。楚泠已经去世,林茜檀无从得知母亲的想法。但用脚指头想,却能猜出父亲林权的心思。
新婚燕尔的时候,哄几句好话叫妻子高兴高兴,就当是情趣。等真到了事关家族继承权之争这样利益攸关的大事面前,哪个男人会管妻子喜不喜欢?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本来以为就是闹着玩的一张“保证书”,哪里会想到对方当了真。
这些事情还是林茜檀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宋氏告诉她的。
沈氏没有邀请楚家,没人觉得奇怪,倒不如说,若是邀请了楚家,那才是怪事。
请帖发布出去,受邀的宾客等到宴席当天大多都如约而至,林家喧哗热闹了一天,从早上天不亮忙到了将近傍晚,一整个府邸连主子带奴才,全累得人仰马翻。
宴会基本平顺,并没有多么特别的事。若要说有,那也只是林茜檀被人“不小心”用菜汤的浓汁弄脏过一次裙子。
林碧香本人一直不在京中,但不妨碍她利用阴家的声势迅速招揽到几个狗腿为她办事,林家回京不过几天,她就有了自己一群姐妹淘。
泼林茜檀菜汤浓汁的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林碧香这一回倒没有刻意针对,是有人忙着讨好,主动献媚。林茜檀弄脏了裙子,一度离场,但也因为这样交到了一个朋友。
魏氏名门的嫡女魏嘉音看不上那几个小姐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在林茜檀遭遇尴尬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弄洒了杯子,同样脏了一身,然后友善地站出来邀请林茜檀和她一起,下去换衣服。
林茜檀跟宋氏将白天时候的情形概括性地复述一遍,笑道:“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魏家家世悠久,比楚家还要久些,相比之下林家这样才经过两三代的侯府,在人家面前根本就是没有根基的暴发户。魏家小姐主动结交,可不就是便宜。
齐秦魏楚四大世家,全都历史悠久,再算上当年夏朝的皇族萧氏,民间又一向有“五大家”的说法。别看林碧香身边人多,魏嘉音一个的份量就顶她们好几十个。如今皇权逐年削弱世家,像是楚家就大不如从前,人丁单薄,嫡女低嫁。但魏家却还十分昌盛的。
其中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魏家投资精准,天隆帝后宫之中就有魏家的女儿是皇帝宠妃。
林茜檀累了一天,这会儿刚沐浴出来,宋氏正给她绞头发,两人一边时不时说上这么几句。
宋氏道:“小姐有贵人相助,是好事。”
话说到这里,林茜檀的头发就被弄得差不多干了,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宋氏出去,林茜檀则是到桌前坐下来,随手抽了一本书,打开来看。
堆在桌面上的书本都是近日新添置的,但又都是林茜檀跟着阴韧的时候看过的,屋子里的丫头全都奇怪地看着林茜檀,不知道她们的小姐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女红,喜欢看书了。竟是特地拿出一笔银子,按着书名指定了人去买来。
等宋氏进来的时候,看见林茜檀非但没有躺下歇息,反而还在那儿低头对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册子看得认真,还半开玩笑笑话她:“小姐又不识几个字,怎么还看起那些?若是想听故事,明个儿叫认字的丫头来念……”都累了一天了,正该睡觉。
林茜檀也不知道怎么和宋氏解释。
作为董庸的妻子,却被丈夫献给阴韧“服侍”的那几年里,林茜檀既是受辱,也是跟着阴韧这么个现成的博学师傅学了不少。阴韧藏书丰富,认字、作画、医术甚至雕刻,种种技能,林茜檀大多学得杂而粗浅,并不精深,但是却不知不觉养成了坚持读书的习惯。
重生以来,林茜檀好一段日子里全在忙着适应,自然也就把几年的习惯暂时搁了搁,再说,当时苏醒在上京的半路上,也没地方去搞书……
现在侯府回京,生活状态逐渐安定,某些事情是该捡起来。
除了那些珍本孤本不容易买到,一些流传广泛的经典书籍,传抄本很多,只要肯花大钱,就能获得。
林茜檀看了一眼手里的《中庸》,无奈笑了笑,最后还是决定不刻意去解释。还阳重生的事实太诡异,一个人的变化太过巨大也容易引人怀疑。反正屋子里也没谁认字,干脆就让她们以为她装模作样看的是什么话本子好了。
宋氏见劝不动,也不多说,干脆从碧书手里接过团扇站到林茜檀的身后给她一下一下扇风。
林茜檀又继续看了一会儿,方才合上了书本,准备睡觉。却在经过妆奁附近的时候,又一次想起自己几乎再次把母亲留给她的书信给忘了。
她犹豫犹豫,在去睡觉和去拆信之间迟疑了一下,最终走了过去,将锁在妆奁里面的小木盒子取了出来,打开了它。
“咯吱”一声,随着盒盖被抬起,里面一股因为木盒存放太久没有被人动过而积攒起来的厚重味道扑面而出,打在林茜檀的脸上。
躺在里面的书信和林茜檀印象中一样得厚,林茜檀小心翼翼取了出来,将封得严实的书信掂量在手里称了称,然后,撕开了封口。
尘封许久的书信终于展开在了林茜檀的面前,一行行娟秀的字迹,也随之跳入了林茜檀的眼帘。
第30章 单独邀约
林茜檀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不过她想,也许她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楚泠临去前,留下书信给女儿,除了交代女儿成长过程中有可能会碰上的问题,还留下了一条重要的信息。
她交代她亲自前往位于京城南边的一处养生堂,去寻找一个叫作周逸的男人。
还说宋氏那里留下了一枚信物,可以作为相认的凭证。
林茜檀和宋氏提及这么一件事情,宋氏还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林茜檀所说的,是指什么东西。
年代久远,宋氏对于某些事情,也很是记忆模糊了。
林茜檀找齐了母亲提到的物件,将一看就是从一枚玉佩上掰出一半来的半枚玉佩仔细放到贴身之处,又将母亲的书信郑重放回,这才命人熄了屋子里的灯,上床睡觉。
林茜檀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珍而重之绕了一个弯子叫自己去找的男人是谁——于是自然先问乳母,但乳母宋氏也说不知道。
但林茜檀同样不会多犹豫。既然是楚泠特地留下的话,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深意的。
不过在那之前,林茜檀大概还要先应付自己迫在眉睫的终身大事。
林家办宴,林家还在闺阁没有出嫁的小姐全体亮相,二房的兰竹菊梅四个庶出的小姐,三房两个嫡出和一个庶出的,来来往往的宾客哪个不问一句她们是不是许了人家?
一场宴席下来,林茜檀差一点就要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未婚夫了。
虽然只是阴薇和别家长辈推杯换盏之间半开玩笑的话,但也提醒林茜檀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婚事决定权还在阴薇手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八个字像一记沉重的警钟在林茜檀的心口上不轻不重敲击了那么一下,叫林茜檀不得不微调微调她的事程安排。
林茜檀想东想西地睡了过去,另一边,阴薇也在和林权谈论儿女们的婚事。
确切说,对于阴薇而言,最让她上心的,自然只有她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一对龙凤胎儿女。
林子业是儿子,肯定不必太急。而作为女儿家,林碧香明显到了适合嫁人的年龄……
屋子里,一对老夫老妻刚刚云雨初歇,阴薇披散着一头青丝伏在丈夫胸口上,如数家珍地罗列白天宴席上注意过的俊秀郎君。她眉宇之间尽是妩媚,半老徐娘但仍风韵犹存,勾得才刚战鼓停下的林权又有些心猿意马,偏偏她说的又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林权也只有耐心听着。
林权听她说了一遍,这才道:“这些事,你看着办就成了。”
阴薇说的那几个后生,他都知道,的确都是有些能耐本事的。随便挑一个给林碧香,都是一桩良缘。
阴薇笑了:“哪有这么简单?你不知道,你那宝贝女儿,眼睛挑剔着呢。”她给她选夫婿也不是第一回,也没见她对哪个满意过的。
夫妻俩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男人时不时伸手挑逗挑逗女人,夜幕渐深,直到两人齐齐撑不住一日劳累再加某件事情消耗体能陆续睡去,才慢慢停了话头。
门外守门的婆子耳朵灵敏,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屋子里面的对话。她受过楚泠恩惠,后来虽然向阴薇投了诚,但对去世的楚泠还是有些怀念。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听见的,去给林茜檀透个音。
而事实上,这个婆子到最后也的确这么做了。
林茜檀并不觉得多么意外阴薇会在林权跟前顺便提到她的婚事,阴薇既然敢把董庸堂而皇之说给林权,肯定也是有些把握的。
至于林权怎么回答的,婆子便听不到了。
等那婆子离去,宋氏等人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她们本来正要出门,这婆子来得不早不晚,正好堵住了她们。
楚绛约林茜檀出门。
以往两人是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云州,分隔两地。那时经常通信。但林茜檀记得那时候她不识字,读个信还经常要借助别人,总不如现今面对面说话来得好。
宋氏等人也知道要出门,于是收了话头。林茜檀走在前面,她们跟在后面一路出了府。
林茜檀上了楚家的马车,随着楚绛往外走。两人从小相识,林茜檀十分信赖他。并不担心他将她带到哪个不合适的地方去。
马车不一会儿就走得远了,影壁里面,林碧香才从门里绕了出来,看上去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她两鬓甚至有些薄汗,有些糊开了面上的脂粉。她脚步偏快,来到门前就立即左右张望,但并没有看见林茜檀和楚绛的身影,不由既恼怒,又泄气。
她身后,一个比她流汗流得厉害得多,正头上淌着大滴大滴汗珠,犹如被泡在热汤里的小丫鬟见到这个低下了头,下一刻,不出意料迎来了她主子的斥责:“你不是说楚公子来了,人呢?”
小丫鬟自然不敢接话。
林碧香问完一句,像是也不期待丫鬟回答,兀自转身往回。她走动间,香风带起薄纱裙带,发顶步摇微颤,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明显就是刻意打扮了的。
小丫鬟迟疑了一下,见主子已经走远,连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跟了上去。
另一边,林茜檀和楚绛已经开车走出去了两条街。
林茜檀回京这段日子,楚家兄妹已经陪同林茜檀,将京城许多地段都走了一趟,今日是楚绛第一次单独邀约,楚灵并没有来。
本来他心里还有些忐忑,不敢确信林茜檀会不会答应。林茜檀答应了他,他可是暗自高兴了一两天,前天晚上更是兴奋得稍稍有点儿睡不着。
等真正接到了人,楚绛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街道口人声嘈杂,楚绛时不时侧头和车里的人说话。薄如蝉翼的纱帘隔绝在那儿,楚绛看不见里面,从林茜檀的视角看,却是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林茜檀本来是和表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然而当她在道路两旁过往路人当中无意瞥了一眼,看见王二狗,狠狠地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