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鲸歌(18)
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樱红色的屋顶。全身上下又疼又痒,像是无数蚂蚁正沿着他的骨头爬动,咬着他的关节缝儿,稍微动动就疼得眼前发黑。
爬起来暂时是别想了,扭头也很难,不过按这个感觉,他应该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可能在某个宾馆里,只不过装修的颜色有点艳。
“……目前自卫队已经接管了该区域的治安,现场清理工作仍在进行中,下面将由我们的前线记者结野小姐采访自卫队发言人,为我们带回第一手的信息。”电视机的声音。
“根据目前入手的情报,应该是一起大规模的军火走私案,押送军火的武装人员和抢劫者发生了激战,过程中他们发射了大量的重武器,包括肩扛式火箭炮和重机枪,最后导致装运军火的货车爆炸。”沉稳磁性的男声。
“但根据附近居民的说法,在枪声响起之前他们听到了奇怪的吼叫声,像是由某种超大型的生物发出的,孩子们则认为那是哥斯拉。请问自卫队对此有什么解释。”清丽好听的女声。
“对此我只能遗憾地说,我们在现场并未发现哥斯拉的尸体……”
路明非歪着嘴呵呵干笑两声,这帮日本人说起瞎话来也是蛮溜的。自卫队显然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没那么简单,但为了不在公众中引起恐慌情绪,整出了这套说辞来。但他们接下来肯定会对进出东京的口岸进行秘密的军事管制,他们的行动变得更难了。
一张女孩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是诺诺,一头长发垂下,在他眼前像是藤蔓那样晃晃悠悠。
“醒了?”诺诺的招呼很简单,不过路明非也没期待她露出那种“你可终于醒了我真要担心死了”的表情来。
诺诺跟着一针扎进他的上臂,把药水推进他的身体里,“止痛药,打这一针,12个小时之内动起来没问题。不过12个小时之后你的伤口没准也就痊愈了。”
诺诺说得还真是,昨晚拔出那两把刀的时候,感觉双肘的关节全部都碎掉了,可现在胳膊动起来没问题,只是疼。
这匪夷所思的自愈能力,真不知道是开心好还是惊恐好。自己还真是个怪物啊,以前只是愈合速度比别人快,现在连几乎完全毁坏的肘关节都能再造,接下来没准切掉他的下半身也能再长全了,跟蚯蚓似的。
“这……是哪里?”开场白太套路了,但还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再想想,你来过的。”诺诺说。
止痛针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路明非双肘支撑着身体,勉强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这间房间整个都是樱红色的,大红色天鹅绒的沙发、大红色的帷幕和印着大红唇痕的壁纸,还有用于装饰墙壁的一对马鞭,又说是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带着来的,没跑了,就是那间酒店,那间酒店正好距离仓库不远。
不过并非他和绘梨衣住过的那个套间,而是另外一间。当时他看过这间酒店的介绍,每个套间的装修都不一样,各有名堂,什么凡尔赛圣婚、巴士底狱激情、大奥征服者之类的,这间好像叫什么“战斗吧我亲爱的成吉思汗”,设计师的脑洞想来也是够大。
“实在没地方可去,只好带着你来这里,试试看刷你的脸有没有用。”诺诺淡淡地说,“还真的有用,老板娘立刻安排我们入住,钱都不收,而且再三跟我保证会保密。”
“这里的老板娘还是靠得住的……”路明非磕磕巴巴地说。
老板娘必然靠得住,苏恩曦雇的人从来都靠得住,路明非觉得自己只是曾在这里暂时落脚,而在老板娘看来,这位神秘客户的助理在这间店砸的钱多到能把店买下来。
不知道是止痛针的作用还是吓得,路明非浑身冷汗。
首先他没法解释为何自己在一间情侣酒店有那么好的信用,其次他只是在吃拉面的时候遥望了这间店几眼,诺诺就把他带过来了,这姑娘的观察能力和侧写能力也太可怕了……还有,她侧写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路主席在东京的壮丽生活么?路主席挥舞着小鞭子,鞭笞着各种日本小妹子,纵情奔驰在情人酒店里?
但诺诺并未追问,自顾自地去桌上倒了杯橙汁喝。
“那是……苏茜吧?”路明非犹豫着问。
尽管当时处在重伤加精神崩溃的状态,但他还是认出了那个追捕者。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苏茜了,从四年级开始,苏茜就前往法国分部实习了,从那以后就只能在守夜人讨论区里看到她的ID出现。
听说苏茜在法国分部表现得非常出色,偶尔也能看到她在守夜人讨论区里晒出自己在埃菲尔铁塔或者巴黎圣母院前的照片。这个眉目修长身材也修长的女孩站在诺诺身边的时候并不显眼,但在巴黎那个时尚之都学会了穿衣和化妆,那种半东方半西方的美非常特别,给她带来了很多低年级的仰慕者。再后来她出现得也少了,不过这一般都是好消息,说明她被重用了,准确地说,因为太优秀,被学院派到了某个不太适合经常对外联系的岗位上去。
现在想来,大概是被法国分部培训为斩首人了吧?所谓斩首人,是单兵战斗技能最强的那类专员,往往都是他们出面去处决那些已经被龙血控制无法挽救的嗜杀者。
“嗯,可能是我最好的朋友了。”诺诺轻声回答。
看诺诺那一脸的寂寥,路明非想安慰安慰她,却没找出什么话来。
“没什么,这支狩猎队里,全都是我们的熟人。那个叫伊莎贝尔的妞,不还曾是你的助理么?被漂亮的小女助理拿枪指着屁股,老板什么感觉?”诺诺倒是显得无所谓。
“拿枪指着屁股?”路明非有点懵。
诺诺这才想起在那尴尬的一幕里,路明非自己是完全昏过去的。不过她也懒得解释,耸耸肩,略过了这个话题。
“她还算是留了点余地,当时她藏在暗处,如果第一时间动手偷袭,我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诺诺说,“不过真是没想到她当上了斩首人,看她写给我的信,还以为她在巴黎分部分管档案部门或者就是给大家泡泡茶呢。”
即使在金色鸢尾花学院,诺诺还是能收到苏茜寄来的信,但因为网络不通,所以必须是纸质,寄到马耳他港,再由专人带过来。
联系方式传统得就像十八世纪的闺蜜们,你住在巴黎城东,我住在巴黎城西,今天我在剧院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我心动了,很想告诉你,我还得写封信找个靠得住的信使送过去。信使在巴黎城东敲响你的门时,没准小伙子在巴黎城西已经敲响了我的门。
而在那些信里,苏茜压根没提任何斩首人相关的事,连暗示都没有,只说塞纳河边的年轻画家有多么多情,卢浮宫艺术馆有多大,感觉她就是巴黎某个大公司的文员,上上班购购物,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
结果她在巴黎的黑夜里收人头,收了一个又一个。
可能当你长大了你就真的没朋友了,或者说得委婉点,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再跟你分享一切的秘密。
“我也想不到,”路明非说,“自从她去了法国分部,我好久都没见到她了。说真的我本来觉得她会去奥斯陆分部的,没想到最后却是去了法国。”
“她为什么要去奥斯陆分部?”诺诺一愣。
“因为师兄是在奥斯陆分部啊,她那么喜欢师兄,我真以为她会跟去奥斯陆分部,反正小龙女也没了,师兄这辈子总得喜欢什么人吧?”路明非躺着仰望屋顶,说,“她有机会的,除了小龙女,就是她跟师兄走得最近了。”
诺诺沉默了好一会儿,“哦,她是喜欢楚子航的。”
路明非心里一动,扭头去看诺诺,诺诺正看着沙发上熟睡的楚子航。
原来现今的世界上是没有楚子航的,路明非忽然明白了,所以苏茜也不会记得他。
问题是这关系到师兄的终身幸福,路明非和芬格尔喝着小酒私下探讨过,觉得要说合适还是苏茜跟楚子航般配。
夏弥和楚子航两个人再怎么看对眼,都是硬碰硬刚对刚,邪教妖女对正道少侠,一个死不回头要一统江湖,一个坚定不移要斩妖除魔。这俩太一路货色了,谁也压不服谁,就算硬凑到一起,总有一天也会分道扬镳。
苏茜就不一样,按照芬格尔的话说,“我这狗眼都能看出苏茜是贤内助那种类型的”。她看起来那么温温柔柔的,其实特别有担当,真心爱楚子航那也是没跑了,静静地等了他那么多年,从不打搅他,可只要楚子航需要,苏茜永远都在。
最后苏茜没选奥斯陆分部而是去了法国分部,想来也是等得有点伤心了。
还是得赶快找到那个能够修改因果线的幕后黑手,把世界恢复到正常,否则师兄的人生没着落,爱情也没着落。
路明非漫无边际地想着,又想如果真有改变因果线的能力存在,那岂不是死掉的人都可以活过来?
回到北京地铁的那一夜,当夏弥同学说要请假回家看看父母的时候,路明非主席挥挥手,冲出七八条大汉把她摁倒,一针扎进脖子里,打进某种对龙王也有效的麻醉剂。等夏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给捆得牢牢的,路明非主席语重心长地跟她讲人生的道理,讲人和龙也是可以共存的。一周不能感化她就讲一个月,一个月不能感化她就讲一年,反正路主席从不觉得自己的吐沫值钱,他就是个嘴碎的人。
与此同理象龟也不必死,路明非主席落地东京二话不说,带着恺撒和楚子航杀进源氏重工,一枪崩掉橘政宗,杀完再解释。那么这个时候象龟应该正跟樱在法国海滩忙活他们的防晒油小店。
还有那谁那谁和那谁谁,都还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们中有些人可能都未必会认识路明非,不过他们活着,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岁月静好,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么想虽然美好,可又多了很多解决不掉的麻烦,比如只有一个师兄夏弥和苏茜怎么分的问题?倦意涌了上来,他又睡着了。
诺诺仍旧看着沙发上的楚子航,男孩沉沉地睡着,黑而长的睫毛历历可数。
第47章 鲸歌(19)
东京南面的大田区,古雅的小型和式庭院藏在商业区的楼宇之间,古老的原色木门始终都是关着的,外人只能看见露出围墙上方的屋顶和高树,附近的人都觉得这应该是一座私家寺庙。
但这个早晨,早起散步的老人们惊讶地看到穿着白色夏裙的女孩打开了庭院的门。发现自己被注视的时候,女孩略显尴尬地欠身致意,瀑布般的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那张精致柔和的脸。
莫非不是寺庙而是某个有钱人家闲置的别墅?那女孩子应该是个大小姐吧?不过看那温和的眼神,一点都不盛气凌人,想来是家人教育得好吧?
可又不太像日本女孩,那身漂亮的夏裙没完全遮住她经过严格训练的身体,修长、凝练,肌肉轮廓清晰,没有一丝赘肉,像是那种经常泡在健身房里欧美女孩。老人们对这个新搬来的女孩颇多猜测,但表面上止于点头打招呼的程度。
苏茜关上门,把那些老人的视线隔绝,疲倦地靠在门背后。直到此时她才能允许那股疲惫感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因为这里是安全的。
这是学院在东京设置的一处安全屋,学院买下这个物业已经很久了,为它配置了严密的安全设施,即使眼前这个看上去优雅静谧的庭院也不例外,如果戴上特殊的目镜,就能看到密集的红外激光网遍布整个庭院,未获授权的人踏入一步,就会激活安保装置。
网球包沉沉地落地,老人们觉得这个女孩有点疲倦,脚步有点拖沓,莫非是在酒吧之类的地方玩得太嗨了,其实苏茜连提包的力气都不够了。包还很沉,里面塞满了她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东西。
“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巴黎分部,苏茜,身份验证通过。斩首者苏茜,欢迎,安全屋已经为你激活,所有设施对你开放。”苏茜穿越庭院踏上木地板的时候,系统模拟的女声在她背后说。
苏茜没有回答,她乘电梯上到高层,走进自己的套间,反身锁门,走向浴室。
一件件的衣裙从她身上脱落,散落一路。
苏茜没有使用后庭的温泉池,对于斩首者来说,温泉浴太过安逸和奢侈了。她用的是最快捷的淋浴,温水流过她的全身,这是一具线条清晰肌肉分明的身体,身上伤痕累累。
全都是过去一年里积攒的伤,斩首者这个头衔固然是一种荣誉,但冒的危险也远远高于普通专员,她面对过各种各样的目标,狂暴的、狡诈的、变态的……
虽然通常都会有人作为后援,但总有些情况下斩首者必须独自面对,那时没人会把你作为女孩看待,目标也许会,但他们只会因为你是女孩而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曾有目标试图侵犯她。这种时候苏茜能依赖的只有“剑御”和千锤百炼的身体。
所以今时今日她比诺诺强,靠的不是天赋,而是反复用危险去自我锤炼,一再地忍耐,又一再地突破极限。
这次虽然危险,倒是没有什么见血的伤口,新增的是擦伤和灼伤,虽然水温是系统精确设置过的,但水流过灼伤处,苏茜还是痛得眼角微微抽搐。
那个仓库简直就是个完美的焚烧场,半地下,没有任何窗户,里面堆的多数都是易燃品,为了藏品的安全还一直保持着干燥,火一起来就根本控制不住。
墙壁中夹着钢板,门也是合金钢构造,通风管道狭窄到苏茜这么瘦削的身体也无法通过。
“剑御”这种言灵用于暗杀是极其优秀的,却不以力量见长,她无法破坏门和墙壁,眼看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救了她的居然是那个男孩。
男孩离去之前忽然停下脚步,隔着火焰看了一眼苏茜,然后他举起手来,让苏茜看清他手中拿的东西,那是一柄钥匙。
他把钥匙丢进旁边燃烧的杂物里,这才转身跑出仓库,在身后关上了门。
虽然费了不少力气,但苏茜还是找到了那柄钥匙。年轻人也没骗她,真的是那间仓库的钥匙,在窒息之前,她终于打开仓库的门。
诺诺和那个男孩都没有置她于死地的想法,但短短的战斗中她和诺诺都几次跟死神擦肩而过。各自的立场决定了一切,她是秘党的一员,秘党自命是世界的守护者,而诺诺是个游侠,她只为自己在乎的人活。
“可这家伙是个穷鬼,穷到没有几个他真正在乎的人,也没有几件他真正在乎的事。”耳边忽然又响起诺诺说的话。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生真正富足的人呢?绝大多数人都是穷鬼,只在乎很少的几个人几件事,很容易变得一无所有。
她苏茜在乎过几个人?哪几个人的离开会让她的世界崩塌掉?她一根一根地弯曲手指,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她忽然握拳,中止了计数,关闭水流,双手撑着浴室的墙壁微微喘息。
她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乱得像个小猫抓过的线团。但她必须平静下来,不能多想,斩首者的心绪不能乱,他们和死亡共舞,心一乱,就会死。
她披上一件浴巾,用大毛巾揉着头发,走出淋浴间。赤足在微凉的木地板上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了,地板上干干净净,她丢了一路的衣裙都不见了。
准确地说,不是不见,而是被人收拾好了。那件夏裙被挂在屋檐下的衣架上,裙摆在晨风中微动,裙下那双系带凉鞋摆得整整齐齐,鞋旁是她的网球包。内衣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枕边。
苏茜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度睁眼,瞳孔深处已经亮起了金色。柳叶般的黑色飞刀刺破网球包,浮空而起,像是被遥控的无人机群那样来到苏茜的身边。苏茜随手拿下一柄握在手中,其他的飞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她缓步走到厨房。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看起来这个入侵者并不介意暴露自己的踪迹,他为苏茜收拾好衣裙之后,似乎就坦然地走进厨房做起早饭来。
这人居然真的是在做早餐,而且还是一份颇为丰盛的早餐,早餐桌就摆在厨房里,桌上已经放了两人份的烤土司、烤蘑菇、冷切牛肉和煮过的蔬菜,这人正在一门心思地煎着鸡蛋。
“双手举过头顶!慢慢地转过身来!”苏茜沉声说。
她身边的飞刀高速地旋转起来,发出尖利的啸声,声势骇人。这种情况下它们就像上膛的子弹,随时都能射出。
煎鸡蛋的家伙看起来真是被吓到了,举起双手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脸的茫然。
“怎么是你?”苏茜愣住了。
“当然是我,还能是谁呢?”煎鸡蛋的家伙苦笑,“谁会给你收拾好了衣服又来给你做早餐?你难道还有别的未婚夫?”
“你什么时候换的发型?”
“我的理发师说夏季也许可以尝试一些运动风格的短发……”那家伙挠了挠自己金色的短发。
其实也不那么短,不过跟他以前披散到肩的长发相比是短了很多,柔顺带卷,在早晨的阳光中色如白金,像是他中学时留的发型。
“按照计划你是四天之后抵达!提前抵达能不能发个信息说明一下?”苏茜狠狠地皱眉。
她也是个女孩,原本不排斥这种生活中的小浪漫,不过用在斩首者身上,这种惊喜有时候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这个忽然间剪了短发、又忽然间跑到她厨房里给她煎鸡蛋的家伙,如果他反应出错,苏茜的飞刀没准就会在他身上先留下一个血洞再说了。经过昨夜的激战,她非常疲惫,神经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
煎鸡蛋的家伙愣了一会儿,苦笑,“巴黎那边的事提前结束了,我就改了机票时间。在法国,忽然端着早餐出现在你床前的男人都是浪漫的,我本以为你会高兴……可谁叫我有个当斩首者的未婚妻呢?”
苏茜皱着眉头看他,看起来气还没消。
男人有点手足无措,他从来都是个举重若轻的人,很得周围人的信赖,但在未婚妻面前就会有点做什么什么错的感觉。而苏茜从来都是个脾气很好的女孩,偏偏在他面前就会没来由地发火,看哪儿哪儿不对。
男人忽然抽了抽鼻子,鼻端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他这才想起炉子上还煎着鸡蛋。
但他还不敢立刻去照顾锅里的鸡蛋,而是对苏茜摊了摊手,“对不起,亲爱的,我错了,我应该预先通知你,我向你道歉……”
这么说的时候他是那么地无可奈何语言干瘪,完全不像他平时对外展现的模样。因为他其实并没什么错,他只是觉得这样会给苏茜一个惊喜而已。
苏茜轻轻地叹了口气,小跑着上前几步,拥抱他,“对不起兰斯洛特,我今天的情绪太糟糕了。”
兰斯洛特受宠若惊地抱住未婚妻,用面颊贴紧她的面颊。
他们静静地拥抱,任电磁炉上的煎蛋渐渐地卷曲、发黑,那些黑色的利刃失去了依托同时坠落,密密麻麻扎在桌面上。
第48章 鲸歌(20)
卡塞尔学院,英灵殿会议室。
贝奥武夫一拳砸在会议桌上,桌面震动,“出动了雷霆和守望者也不行么?”
“年轻一代的斩首者中,雷霆已经是最优秀的几人之一了,她又那么了解目标。”图灵先生说,“但她的对手是路明非,我们无法评估路明非的能力上限,他完全是未知的,跟龙王一样。”
“可根据雷霆的报告路明非连行动能力都没有!阻止她的人是陈墨瞳和一个查不出身份的年轻人!什么时候有那么多人都能挡住我们最优秀的斩首者了?”贝奥武夫怒不可遏。
“雷霆是年轻一代斩首者中最优秀的,但并不是斩首者中最优秀的。”范德比尔特先生说,“如果年轻人做不好,那就让老人登场吧。”
“守望者已经带着老人们赶到东京了。”图灵先生说。
“提醒守望者控制好他们,别让局面没法收拾。”贝奥武夫说,“居然让我们不得不动用老人,即使是我,也宁愿那些家伙一直在冰库里睡着。”
“放心吧,守望者做事非常可靠。老人们只是负责助攻,完成任务还靠守望者和雷霆的配合,有守望者在,雷霆才是完整的雷霆,他们应该不会令我们失望。”范德比尔特先生说,“既然确认了他们在东京,狩猎圈缩小到一座城市那么大,成功率会大大地提升。”
“那伙打劫我们各地分部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查清楚了么?”贝奥武夫问。
图灵先生摇摇头,“只知道打劫者是两个年轻的女性,毫无疑问都是混血种,其中一个的战斗力很强。看她们的路线,是一路开车从亚洲到欧洲,沿路打劫我们的各地分部。各地的分部都不得不留人戒备。”
那是一桩令元老会非常尴尬的事,原本追捕路明非是头等大事,各地分部都枕戈待旦。但两个女贼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打劫了十个以上的分部,方式简单粗暴,踹门进来,把所有人控制住,拷贝电脑里的资料,霰弹枪一通乱射,给被俘的专员们集体拍照上传到猎人网站,拍拍屁股驾车走人,接着去打劫下一家。
秘党的颜面尽失,又要防备那些重要的资料被劫,不得不留人在各地分部防守,大大影响了他们追捕路明非的人力。原本遍及世界各地的分部是他们的爪牙,现在却成了他们的软肋。
“几乎可以肯定对方的目的是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令我们无法全力以赴地追捕路明非。”范德比尔特先生说。
“路明非还有同伙么?”贝奥武夫沉吟,“如果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逃走的怪物,而是一个组织,那事情会更难办。”
“一个能和龙王抗衡的怪物,现在他逃走了,即使他并不属于任何组织,也会有组织想要找到他,控制他。”图灵先生说,“他的出现已经影响到了平衡,混血种组织之间的平衡,人类和混血种之间的平衡,甚至……龙王之间的平衡。但现在还不是为平衡担忧的时候,同时有两个怪物在地球上活动着,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北极圈,它们必须被控制住,我们才有喘息的时间,来考虑下一步的事。”
“北极圈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贝奥武夫问。
“由执行部部长施耐德教授亲自领队,原本留在学院本部的精锐都参加了行动,包括恺撒、阿巴斯和芬格尔。执行部采购了一艘很大的船,装备部负责改造,摩尼亚赫号作为预备队,这次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范德比尔特先生说。
“真的会是利维坦么?”贝奥武夫沉思,“那个只在伪经中提到的家伙,我们只是推测它存在而已。”
“没人知道那家伙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它是不是真叫利维坦,名字不重要,但可以肯定的是北冰洋里正游着一个大家伙。”
“捕鲸队什么时候出发?”
“还需要几天做准备,恺撒他们应该是今天抵达阿伯丁。”
苏格兰,阿伯丁港。
穿城而过的河上,货船劈波斩浪,天空阴霾,高树摇曳,两岸都是古老的建筑,随处可见锋利的尖塔。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也是苏格兰最大的几座城市之一,可也只有区区几十万人。不过作为天然良港,它的地位非常重要,很多巨型航运公司的母港都在这里,它的泊位能够停靠巨型油轮。
船厢里,恺撒和阿巴斯都在整理自己的装备。EVA已经派遣直升机把重型装备运到了船上,还有装备部的工程师们,几天之内这些装备就能调试完成,其中包括了曾经在三峡水库用过的暴风鱼雷。
考虑到这种超高速鱼雷对龙王诺顿也只是造成了重创而不是一击必杀,装备部又额外加料做了改进。恺撒可以猜到那种改进是什么,应该就是诺顿龙骨中提炼出来的火元素晶体,龙骨虽然失窃了,但那种晶体还有少量的库存。
他们自己要随身携带的装备也不少,从折叠帐篷、防寒服到冰镐,当然还有恺撒的沙漠之鹰、狄克推多和阿巴斯那对弯月般的波斯刀。
恺撒在给沙漠之鹰上油,阿巴斯则细心地磨着刀。
“我说我们是去捕鲸好不好?你们整这些有用么?一头可能是龙王的鲸鱼,你们准备跟它比枪比刀?”芬格尔一脸鄙夷。
“没准会遭遇北极熊呢?你准备用暴风鱼雷对付它还是咬它?”恺撒头也不抬。
“我准备从你们两个混蛋身边离开,所以遇到北极熊我就跑,我有双很适合跑步的鞋子。”芬格尔给他们看自己的海豹皮靴,“你们两个能打的去跟北极熊打不就行了?”
一路上这家伙都不开心,倒也很好理解,他是被恺撒和阿巴斯一左一右架上飞机的。
货船驶出河道,进入港口,水面立刻就从青灰色变成深得令人发冷的碧蓝。这是一座巨大的深水港,港口里浓雾弥漫,当那些数万乃至十万吨级的大型油轮从雾气中出现的时候,船舷简直高得像是接天的墙壁。
货船越过这些油轮继续向外海驶去。
“我说,EVA给我们买的那条船靠得住么?为什么这种巨无霸油轮都能停在港口里它非要停得远远的?”芬格尔嘟哝。
“船上在做改装,免得被人看到。还有,据说那艘船也不太方便让人看到。”阿巴斯说。
海岸线越来越远,最后他们完全驶入了浓雾之中,如果不是靠着导航仪,根本无法航行。
“停下,我们到了。”施耐德说。
货船在海面上划过一个巨大的弧线停船,施耐德站起身来望向某个方向,芬格尔也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去。
黄色的灯光忽然就穿透了雾气,汽笛声震耳欲聋,摩天大楼般的身影从浓雾中缓缓地浮现,还有血红色的巨口和森严的白牙!连恺撒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浑身肌肉。
如果不是那艘船鸣笛示意了,真可能被误认为就是他们此行要捕猎的那头巨鲸。
尽管无法跟十万吨级的油轮相比,可这艘船依然可称“巨舰”二字,黑红两色的船体,船身宽阔,血口白牙是船头上喷绘的鲨鱼嘴。
如果说那些大型油轮是温顺的蓝鲸,那么这艘船给人的就是食人鲨的凶恶感。
“破冰船?EVA买了艘破冰船?”芬格尔盯着船头厚厚的破冰装甲看了半天,转向施耐德。
“这艘船还不错,看起来是军用级的。”施耐德也是仰望这艘巨舰,赞许地点点头。
“我们买了一艘军用级的破冰船,就为了去捕鲸?”芬格尔瞠目结舌,“这是不差钱呢?还是不差钱?”
“秘党的历史上,缺钱花的时候还真不多。”施耐德说。
别人说这话可能有炫耀财富之嫌,可施耐德只是讲述事实。混血种在敛财方面的能力素来出色,秘党也不例外,否则也难有经费支持屠龙这项伟大的事业。时至今日学院名下仍有众多的企业,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财富。
“如果他们买了一艘航空母舰,我还会意外,但这只是一艘破冰船,”恺撒也很轻描淡写,“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北极,当然需要一艘能撞开冰山的大家伙。”
他这么说也同样并非炫耀财富,加图索家的男人也没有为钱烦恼过,而且作为长江三峡那件事的亲历者,恺撒很清楚装备是越强越好,而不是恰好够用,因为你根本无法预测你的敌人是什么东西。
“妒忌使我质壁分离!”芬格尔愤慨地说着,扭头去看阿巴斯,“会长大人你呢?你不说句话也来刺激刺激我这个穷人?”
阿巴斯笑笑,“我可没钱,跟你一样。”
说完他就提起自己的波斯刀,仰望破冰船做好了登船准备。
第49章 鲸歌(21)
阿巴斯确实没什么钱,他甚至是靠校长奖学金完成的学业。但他也根本不需要钱,他没有任何爱好,除了冥想,可冥想这个爱好委实不花钱。他住在一间非常奢华、阿拉伯王宫般的房子里,但那只是某个崇拜他的阿拉伯裔学生——那人家里据说有那么几十口油井——租下来,装饰好了,非要供他冥想之用的。阿巴斯也没有拒绝,不过也没有很感激,对他而言在王宫里冥想和在野地里冥想只是有没有蚊子咬他的区别。
这样一个人当然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但在芬格尔看来这家伙跟恺撒差不多,就是看到很多钱堆在那里,也跟看到很多羊粪堆在一起一样,会点点头说哦还挺多的,就过去了。
破冰船上甚至安装了塔吊,吊车把整条货船吊到了后甲板上。
恺撒刚刚站在甲板上,背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少爷,欢迎登船。”
恺撒转过身来,看清了来人,微微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黑色的小礼服,烫得笔挺的裤缝,即使在破冰船上也打着精美的丝绸领巾,来人的衣着像个尽忠职守的英国管家。可看那头丝绸般润泽的金发,长到能够盖住眼睛,却又像是被英国管家伺候的贵公子。
恺撒的秘书,帕西·加图索,曾经服务于恺撒的叔父弗罗斯特,对于加图索家的事,他知道的比恺撒这个继承人还多。恺撒并不喜欢这位秘书跟着自己,但帕西是家族指定给恺撒的,有时候恺撒也没办法。
“家族担心少爷的安全,命我赶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帕西恭恭敬敬地说,“此外少爷日常需要的一些东西我也带来了,应该足够这趟旅行用。”
“我日常需要的东西?”恺撒没理解这句话。
“50瓶陈年的波特酒,500支雪茄,红葡萄酒100瓶,香槟酒100瓶,白葡萄酒200瓶,”帕西顿了顿,“考虑到海上进餐吃海鲜的时候会更多一些,所以这次白葡萄酒准备得较多。我还准备了500磅的各种红肉,和300磅的各种白肉,包括日本产的干鲍和法国产的蓝龙虾,都是少爷您喜欢的。此外我从罗马调了两位主厨随行,其中一位曾在佛罗伦萨四季酒店担任行政主厨15年……”
施耐德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阿巴斯倒是没走,微笑着继续听,不过看起来纯属礼貌。
恺撒脸色阴沉,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当贵公子的那些年里的生活方式了,被帕西这么提醒一下子想了起来。当年他确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航行到世界各地都要自己带酒带肉,连酒杯也要带自家的,补给不够的时候还会派飞机先飞到目的地,再把货物运送到港口。与之配套的当然是船上的红酒派对,香槟派对,和烤肉派对。
可他如今已经不走这个路线了啊!他现在很务实了,连速溶咖啡都能喝了!还提这些干什么?他不愿在竞争对手——也就是那个微笑着的阿巴斯——面前,看起来像个不能吃苦的二世祖。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拿帕西的领巾把他的嘴堵上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靠了上来。
是芬格尔。
芬格尔深情地看着帕西,不是看女人的那种温情,而是看到出炉牛腿的温情,“主席,你这个秘书真的非常好!是个人才!你要培养他,将来能成大事,是你的左膀右臂!”
施耐德漫步在这条巨舰上,感受着透过呼吸器进入肺部的寒意。
甲板上也是雾蒙蒙的,但还是可见那七层楼高的庞大船舱和高耸的舰桥,巨大的鱼雷管被塔吊吊着从天而降,装备部的工程师们正遥控着四组行走的机器人——准确地说它们更像是机器狗——扛起这根鱼雷管,把它抬到船首去安装。施耐德看着那些机器狗的背影,在面具下无声地笑笑。
脚步声从侧方接近,施耐德转身看了过去,身穿白色制服的男人走出雾气,大步来到施耐德面前。
施耐德打量那个男人,他有着蓝色瞳孔和栗色的短发,典型的斯拉夫人外貌,高大彪悍,肌肉健硕,海风和日晒令他的皮肤苍老,但整个人还是显得活力和热情。
“请问您就是新的船主么?”男人向着施耐德伸出手来,“我是这艘YAMAL号的船长,萨沙·雷巴尔科,竭诚为您服务!”
第50章 雷霆与守望者(1)
“你说苏茜和兰斯洛特订婚了?”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诺诺。
“没错,大概半年之前我收到的邮件上是这么说的。没举办仪式,兰斯洛特买了一块五克拉的粉钻,做了一枚订婚戒指,让侍者把它放在香槟里端上去,苏茜拿出来戴上了,订婚就算成功了。”诺诺靠在沙发上,扭头看着窗外。
楚子航不在屋里。诺诺说想吃冰淇淋,打发楚子航出去买,楚子航拿了零钱就出去了。
路明非立刻就明白诺诺是有事要跟他私下说,全神贯注,耳朵都竖起来了,却没想到是这个事。
路明非有点急了,“那两个人……怎么可能呢?”
在他想来这真的是不可能,苏茜和兰斯洛特,那就是楚子航的左膀右臂,好比山寨里的大嫂和二当家。大当家的失踪了,大嫂就跟二当家搞在一起了,这是什么逻辑?
且不说苏茜对楚子航的感情,兰斯洛特也不是那种会泡大嫂的人!
想当年兰斯洛特也是入校就评A级的明星人物,能力和魅力都是上上之选,本来是众望所归的狮心会新任会长,却在见到楚子航之后表示折服,把会长位置让了出去,自己心甘情愿地当了那么久的二当家……这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家伙,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
“怎么不可能?这两个人从入学的第一天就看上了对方好么?一年级结束的暑假,他们一起去了马达加斯加,我也跟去了,可全程我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我就是个灯泡,他们手拉手在篝火边跳舞,用两根吸管喝同一杯鸡尾酒,却把我丢给一个印度来的大叔!果然回来后不久他俩就宣布在一起了;二年级的时候兰斯洛特安排苏茜在卢浮宫艺术馆跟他的父母一起看展览和用下午茶,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一起飞了一趟中国,陪苏茜的父母看洛阳牡丹节,这叫什么?这叫‘见父母’!OK?这俩母胎单身的家伙谈了一场很标准的恋爱,顺顺利利,坦坦荡荡。”诺诺瞪眼,语速越来越快,“所以还没毕业苏茜就去了巴黎分部实习,因为那是兰斯洛特的故乡,他也在那里实习!那么一男一女,门当户对,当了三年的男女朋友,没闹过什么大矛盾,现在终于来到同一个城市工作生活,准备结婚,有什么奇怪?”
“那师兄怎么办?”路明非有点急眼了。
“什么怎么办?”
“师兄是被那个什么修改因果线的言灵给变没的,他只是暂时消失一阵子,总不能说一个人暂时消失一阵子,喜欢他的女孩就跟别人订了婚吧?总不能说我出门上学一学期没回来,回来一看我家里他妈的多出一个儿子来,把我爹妈给占了吧?”
“搞清楚了,这个世界里除了你没人记得楚子航,苏茜当然不会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这不是什么背叛,苏茜就算不爱兰斯洛特,也会爱上阿卜杜拉·阿巴斯或者别的什么人。”诺诺低声说,“没有谁,地球都照样转。就算苏茜真的记得楚子航,某一天楚子航消失了,人人都说他死了,悲伤难过完了,她最后还是会跟别的某个人在一起。她又不是楚子航的狗狗,不是忠犬八公,不会说主人死了还傻傻地等他回来,等到自己也死掉。
路明非沉默了。
其实这事根本没什么可争的,诺诺说得都对,路明非心里也都清楚。他甚至没法抱怨说苏茜对楚子航始乱终弃——好吧,其实这个始乱也是不存在的——按照当下的因果线,楚子航早都死了,苏茜当然不能为一个十五岁就挂掉的男孩守活寡。
所以苏茜和兰斯洛特那是一见钟情再见定情,三媒六娉,一路奔着结婚而去,绝对的模范未婚夫妇。这些都很好,太好了,好得挑不出任何刺来……可是楚子航呢?楚子航怎么办?
那个心里只有十五岁的男孩,他已经被世界除名了,现在连喜欢他的女孩子都要结婚了。
第51章 雷霆与守望者(2)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路明非想不出答案,只能接着问诺诺。
“什么怎么办?没办法。我跟你说这些,是提醒你别跟楚子航瞎说。”诺诺说,“他身体里装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小孩子不用懂那么多。”诺诺说完,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的风景。
路明非在床上呆坐了很久,弯下腰去,整个人半蜷着,像个泄了气的充气娃娃。
“我出去走走。”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浑身都疼,应该静养,不过他实在没法继续躺下去了,他觉得这屋子里憋闷透了,不出去走走他会给憋死。
诺诺连回答都懒得回答。
路明非戴上一顶棒球帽遮脸,一边披着外衣一边出门。
门一推开他愣住了,门外的走廊上,楚子航静静地靠在墙上,手中的塑料袋里是诺诺要的香草冰淇淋。
***
后庭院的露台上,晚风习习。
苏茜穿着露背的晚礼服,坐在白色的桌边,桌上点着蜡烛,烛光下是兰斯洛特亲手做的晚餐。
兰斯洛特出自一个颇为古老的家族,一直都是个生活讲究有情调的人,只不过因为学院里有恺撒这种脸上都写着“贵公子”的人存在,才没有那么显眼。他和苏茜已经有阵子没见面了,见面的第一晚当然应该有一场穿着礼服吃的晚餐。
兰斯洛特却没坐在餐桌对面,而是站在苏茜背后,用冰袋为她冰敷灼伤的后肩。
“差不多一天过去了,没什么事了,只要不感染,过几天就会好的。”苏茜单手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拢在头顶,露出后背和修长的脖子。
“还是多冰敷几次好,据说可以减少愈合后的瘢痕和色素沉淀。婚礼上你不是还得穿露背的婚纱么?”
苏茜有点羞涩,但好在兰斯洛特站在她背后,看不到她脸上的红晕。
“如果我在的话,应该不会让你这么冒险,”兰斯洛特又说,“锁定目标的位置,不惊动他们,等待增援,这才是标准的流程吧?”
苏茜一愣,“我是个斩首者,我们斩首者的流程跟标准流程不一样。”
兰斯洛特无声地笑了笑,“你其实是想抢在我赶到之前跟诺诺见上一面吧?担心我会对她不利。”
苏茜愣了一下,也笑笑,“猜出来了还问?”
两个人相处得太久了,兰斯洛特猜出她的心事并不奇怪,但是猜出来了也可以不说。
她确实是担心兰斯洛特会不给诺诺考虑的时间,她虽然是斩首者,但在这场东京狩猎行动中,负责人却是兰斯洛特。元老会指定他担任这个角色,因为他足够理性和冷静,他是战场的控制者、居高临下的司令官。他很少亲自出手,但任务成功的关键却是他。
兰斯洛特,才是真正的利刃。
“我还记得我们那年一起去马达加斯加的事,她装得好像很喜欢和那个咖喱味的大叔说话,其实是想给我们俩留下独处的时间,”兰斯洛特轻声说,“她一直都那么聪明。”
苏茜忽然伸手到自己的肩后,抓住了兰斯洛特的手腕,“你什么意思?”
兰斯洛特感觉到了自己身为斩首者的未婚妻的强大腕力。
但他还是微笑着,“我的意思是她是不可能被劝说的,诺诺要做什么事,谁也拦不住,她一定早已经想好了。所以如果你想帮她,就更要雷霆闪电那样开始行动,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制服她,带她回学院。学院真正担心的是路明非,不是她,不会对她不好,何况她还有一位身为校董的未婚夫,恺撒的性格你应该明白。”
苏茜沉吟了片刻,“那路明非怎么办?”
“路明非也是我们的朋友,我的权限范围内,我也会尽力帮他。”兰斯洛特苦笑,“不过一个疑似龙王的目标,我有没有资格帮他可真难说。”
“你飞了那么远的路来东京,路上应该想得差不多了,想好了就说,你的计划是什么?”
“首先我们得把他们分开,我们有两个猎物,就需要两个分开的陷阱。考虑到路明非龙化后的实力,诺诺是远逊于路明非的,只要我们能把她和路明非分开,平安捕获诺诺的几率就会大增。至于活着捕获路明非,”兰斯洛特轻轻地叹了口气,“有那种龙化的能力在,谁也没把握,只能说看看路明非是否愿意被我们活着捕获了。”
苏茜想了想,微微点头。
兰斯洛特说得没错,以那段视频中路明非展现的能力来看,就算是一个斩首者组成的连只怕也拿不下。好在路明非好像并不能随时龙化,在仓库里他甚至不得不接受诺诺的保护。
“不过意外的是他们有三个人。”兰斯洛特问,“你跟那个人正面接触过,什么感觉?”
苏茜沉思了片刻,“看起来大约22或者23岁,奇怪的是他喊诺诺姐姐,行为上有时候表现得像个孩子,但他能拔出蛇岐八家前任大家长的刀,那是一柄炼金武器。不考虑言灵,他的近战能力在我之上,可能也在恺撒之上。”
兰斯洛特也想了想,“那么他应该是个有血统的人,而且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可你又说他的行为像个孩子?”
苏茜认真回想,楚子航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两件事,一个是他捧着水给诺诺洗脸的一幕,那时苏茜已经盯上了他们,那一幕中的楚子航毫无疑问是个孩子,乖巧懂事,但还是个孩子。
另一个则是他如飞龙破空而来的一幕,那一刻他的刀带着龙吟般的呼啸,他整个人带着一种“斩开一切”的巨大气场,眼风之锐利,惊得苏茜心脏像是停跳。
与其说蜘蛛切是宝刀,不如说握刀的那个人是宝刀!
人要经历多少生死,才会有那样淬火般的眼神?
“我看不透那个人,我刚才说的,都是我的感觉。”苏茜只得说,“他的行为模式像个孩子,但如果把龙化的路明非排除,他可能是那些人里战斗力最强的。”
“那是个杀手,跟我一样。”苏茜顿了顿,补充说。
“看不透的目标,比强大的目标还要棘手。”兰斯洛特说,“有个意外的消息,我从巴黎出发的时候得到的,有人正从亚洲到欧洲,打劫我们位于各大城市的分部,似乎是想拖延我们对路明非的追捕。”
苏茜愣了一下,“谁会这么做?”
“目前还没有怀疑对象,但据此元老们推测路明非并非单枪匹马,他是有同伙的。”
“龙王的同伙么?”苏茜觉得不可思议。
迄今苏醒的龙王几乎都是单独行动的,这种生物的强大和骄傲令他们根本懒得跟其他人合作,他们似乎觉得单枪匹马就能征服世界了。
如果他们能略微放下这份骄傲,组织组织追随者——总会有人类或者混血种愿意追随王的脚步——那么他们会更加棘手,再给追随者们洗洗脑,做做团队建设,公司化管理,建立一下绩效考核制度……想起来就可怕。
“所以你说的那个男孩很可疑,他可能只是在隐藏实力。”兰斯洛特缓缓地说,“如果他再阻止你,就优先解决他。”
“是。”苏茜点了点头,“你带了什么增援来么?仅凭你我,就想追捕龙王级的目标?学院是不是太高估我们了?伊莎贝尔那些人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有增援,今夜就抵达。”兰斯洛特收起冰袋,在餐桌对面坐下。
“我陪你一起去。”苏茜说。
“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东西,我带藤原信之介去就好了,”兰斯洛特越过餐桌轻轻抚摸苏茜的手,“你好好休息。”
第52章 雷霆与守望者(3)
“你回来了?”路明非小心地观察着楚子航的表情,“你回来多久了?怎么不进去?”
对于这种情人旅馆的墙壁是不是隔音,他完全没把握,没准什么都给楚子航听去了。
“姐姐叫我去买冰淇淋,肯定是有事想跟哥哥单独说,不然她会让哥哥去的。”楚子航说,“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会儿再进去,好让你们说完。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这里的墙很厚。”
路明非心说特么真不能掉以轻心啊,这货虽然只有十五岁的心理年龄,但智商还是原来的智商,并不能把他当作普通的孩子来哄。
“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我跟你姐姐说点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姐姐担心你听了胡思乱想。”路明非低头看了看楚子航手里的塑料袋,“有香草口味的么?”
两个人肩并肩地靠在墙上,路明非吃一个香草味的冰淇淋,楚子航吃巧克力味的。
冰淇淋的味道还真不赖,因为提袋里加了冰袋的缘故也没化,路明非认真地挖挖挖。
“哥哥你恢复得真快,昨天晚上我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要死了呢。可现在你就能吃冰淇淋了。”楚子航说。
“我这是靠血统,不算什么,都感觉不到疼。”路明非说,“当年你更厉害,有一次我看你自己把自己伤口里的玻璃渣子挖出来,那天晚上下暴雨来着,你就站在雨里给自己动手术,那才叫真厉害。”
楚子航愣了会儿,摇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昨天夜里那个姐姐,不是你诺诺姐姐,是那个穿白裙子的姐姐,你记得么?”路明非装作心不在焉地问。
楚子航还是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不知为何,听到他说想不起来,路明非又有点失望。
“以后要是再遇到那个姐姐,别那么狠,要留点余地。那个姐姐你以前认识的,虽说也就是普通同学的关系。”路明非说。
“嗯,知道了。”楚子航埋头吃着冰淇淋。
“不过真是多亏了你,够狠,”路明非竖起大拇指,“我还以为诺诺养了个小奶狗呢,原来是小狼狗,师兄你一直都这么厉害!”
“开始很害怕,可看到姐姐有危险,就有胆子冲上去了。”楚子航说,“姐姐一直对我很好。”
路明非心说没错,你就这种人,人家对你好你就要报答。好在你将来长大了是个面瘫,敢对你公开示好的人不多,你要是跟恺撒那样喜欢大派爱心你就完蛋了,你的人生就得全世界飞来飞去帮助那些对你好的大姐姐和小姐姐们。
“我出去转转,在床上躺了快一天了。”路明非从后腰摸出一柄短弧刀递给楚子航,“拿着这家伙,谁来欺负你姐姐你就猛揍他。”
楚子航接过那柄精心打造的弧刀,眼中流露出惊喜,跟孩子得到期待已久的玩具似的,翻过来覆过去地摸索。
虽然不是古刀,却也是当代知名的刀剑师傅的作品,从刀条质量到刀装,都比照着古刀来,跟他在少年宫剑道班上用的家伙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仓库里他拔出过源稚生那对刀,后来那对刀也被他带了出来,不过立刻就被乌鸦收走了,毕竟是前任大家长的遗物,乌鸦还不至于因为楚子航玩起刀来颇有大家长的风采就把刀送给他了。
“把你的背包给我。”路明非说。
楚子航把自己的双肩背卸下来递给路明非。这个双肩背原本就是路明非给他买的,让他把自己的东西都装在里面,因为他矫健有力,还帮着路明非背了不少东西,眼下这家伙作为战斗力还有点勉强,不过作为一头驮马却非常好用。
“我放进去的那东西没丢吧?”路明非拉开双肩背,压低了声音。
“在里面,我谁都没说,姐姐也没告诉。”楚子航说。
“够意思,是兄弟。”路明非从包里摸出捆好的一卷纸,把包递还给楚子航,拍拍他肩膀,“去把冰淇淋送给你姐姐,说我溜达会儿就回来。”
街对面就是一间小小的咖啡馆,路明非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穿街而过,买了咖啡和简餐,占据了一个角落里的隐蔽位置。
路明非打开那卷纸,在灯下把它们摊开。
不是一般的白纸,而是半透明的硫酸纸,纸上绘制着意义不明的线条。但当路明非把那些硫酸纸重叠、归拢、摁平之后,凌乱的线条们组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座小型的城市。
黑天鹅港,那个早已湮灭为尘埃的研究所。
东京事件之后,学院和蛇岐八家都成立专门的小组来研究赫尔佐格,但赫尔佐格曾经主持的这间研究所一直都没有找到。
没有任何档案记载过这间研究所的准确位置,它根本就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仅有的两个线索是它距离维尔霍扬斯克不远,驻扎在维尔霍扬斯克的苏-27中队可以迅速飞到,还有就是它在海边,在夏季是个可供通航的港口。
但根据这两条线索勘察了足足一年,他们没有找到任何被炸毁的大型建筑物遗迹。
这太不可思议了,如今一个普通人都能用电脑访问卫星地图,搜索中世纪海盗藏宝的小岛了。
那个港口的存在还有很多其他的不合理处,它是前苏联某个位高权重的家族用军用基金偷偷养着的,但养活那样规模的一个研究所,费用惊人,就算养活它的人很有能量,却也没法隐瞒那么久才对,从解放柏林一直到苏联解体,太难想像了;支持它的家族后来倒也找到了,家族中已经不剩什么老人了,据年轻人说,老人们过世的时候并未提到过他们曾经支持过那样一个神秘的研究所,而按照常理来思考,他们应该把研究所的秘密作为家族的遗产传给下一代。
调查小组曾经提出一个很反转却合理的解释,就是黑天港根本就没存在过,那只是赫尔佐格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众所周知赫尔佐格是个愚弄了所有人的大骗子,偏偏邦达列夫也死了,赫尔佐格成了黑天鹅港唯一的见证人。
换句话说赫尔佐格是黑天鹅港唯一的孤证,而这个孤证是个老骗子。
然而在仓库的资料中,路明非却真的翻出了这些硫酸纸,粗看起来它们毫无意义,但把它们叠放在一起之后,便会看出一个规模极大的建筑物。
它分为很多层,有各种各样的功能区,包括锅炉区、生活区,实验室和完善的污水处理系统,还有一座东正教教堂。而它的正下方,连着一条幽深的矿脉。
一切都跟那座传说中的黑天鹅港吻合,路明非甚至可以根据锅炉区的面积推算出它的热能供给规模,在严酷的寒冬里,它可以供大约1000人藏匿在封冻的北极圈内。
这些并非原始的设计图,而是赫尔佐格凭回忆绘制的,图片的角落里有他的签名和绘制时间。
如此复杂的结构,如此精密的设计,要说赫尔佐格纯粹是画出来骗人的未免太过匪夷所思,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大量的时间绘制这东西呢?
作为对那段生活的回忆?还是已经被炸毁的港口里还存着什么他惦记的东西?
路明非的手指沿着图纸一点一点的滑动,这并非他第一次研究这些图纸了,但能看出的东西还是有限,那座港口如同藏在迷雾之中的迷宫。
没错,迷宫!
在古老的神话里,迷宫是围绕着怪物而建的,不让世人接近怪物,也不让怪物接近世界。那么这座迷宫里,又藏着什么呢?
如果是诺诺的话会看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吧?侧写的能力用在这里也许正合适,但不知为何,路明非不想告诉诺诺图纸的事。
他觉得诺诺不该去这里。
黄昏的光照在乌鸦的办公桌上,他靠坐在转椅里,凝视着桌上的那对刀,源稚生的刀。
黑色的柄和鞘,赤铜色的刀头和刀镡,摩挲了太多年的鲨鱼皮泛着隐隐的墨绿色,但刀柄上的赤红色结绳还是新的,那是因为樱总会及时地做更换。
源稚生死后这对刀一直放在仓库里落灰,倒不是乌鸦不重视它们,主要还是不想睹物生情。
可此刻这么近看着它们,并没觉得多伤感,反而有点温暖的感觉,好像那个人随时都会走进来,提起刀说我们出发,然后乌鸦就一跃而起跟上他的步伐。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乌鸦轻声问。
问的当然不是那对刀,而是昔日握刀的人。
他面前的困境很清楚,学院已经确凿地知道路明非他们在东京了,蛇岐八家想要暗中帮助路明非这件事,学院也知道了。
藤原信之介暗示得很明白,首先学院愿意既往不咎,蛇岐八家也别继续搀和这件事;其次加图索家已经介入了这件事,且派来的是个高手。
当然是高手,而且是杀人如麻的高手。
昨晚就是那个高手血洗了负责室外广告放送的公司,当时值班室里四个人,其中两个血统优秀。看现场,瞬息之间四个人被割喉,从他们看到那个人到被割喉,甚至没有一次呼吸的时间。
如果他们还有机会看到那个人的话。
第53章 雷霆与守望者(4)
加图索家,有可能是近代史上世界第一的混血名门,通常为人所知是因为它那惊人的财富。但多数人都忘记了它的真实面目,历史上它是个暴力的家族,现在也还是。只不过当今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花钱就能解决,加图索家也不必总喊打喊杀,但当花钱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加图索家的老人们还是会请出封存已久的暴力。
东京事件中,加图索家已经显露出凌驾学院之上的技术实力,天谴之剑那东西可绝非花钱就能造出来的。
虽然还不明白加图索家为什么会直接介入这件事,但同时跟学院和加图索家开战,如今的蛇岐八家根本做不到。
乌鸦当然可以拿起旁边的电话打给樱井七海,但那不过是把麻烦丢回给家族,既然答应了樱井七海要背黑锅,乌鸦就会一直背下去,他就是这种人,樱井七海看他看得很准。
即使不考虑外部的压力,内心里乌鸦对自己眼下做的事情是不是对也充满了疑惑。
以前他只是在视频中见到了龙化的路明非,可现在他亲眼看过了,当时那种由心而生的巨大恐惧就快要摧毁他的理智,他要么对路明非开枪,杀死那个怪物,要么抱头逃走。就在那时,路明非断然地自残,乌鸦的理智这才回来了。
那个人的身体里,真的寄宿着什么魔鬼,那个魔鬼出来的时候,谁都挡不住,他将不再区分朋友和敌人,所见皆杀!
所以藤原信之介的那句话,无意中说到了乌鸦心里,他现在帮助的到底是小姐的骑士,源稚生的朋友,还是寄宿在那个躯壳里的魔鬼?
这时候他分外地想念源稚生,如果老大还在的话一切就都简单了,老大说什么,乌鸦就做什么,就算前面是死路,他也照样走。
可那个男人的墓碑现在立在白羽天狗神社的后山上,墓穴深处他跟弟弟的白骨相互拥抱。
佐伯龙治代局长忽然觉得自己人生的前半截其实就是个小孩子,那个时候老大帮他扛了一切的压力,所以他潇洒放肆,不必纠结什么事。现在他不得不长大了,他坐在源氏重工最高层的办公室里,独自一人,高处不胜寒。
手机响了,乌鸦皱着眉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很不喜欢下面人遇事就给他打电话——可看到来电人的名字,他立刻坐直了,深吸一口,按下了接听键。
“你已经多久没有回家了?”对方上来就是训斥的口吻。
“最近真的很忙,忙到喘气的时间都不够。”乌鸦赶紧说,“忙过这一段就回家看望您。”
这个世界上能这么跟日本执行局代局长佐伯龙治说话的人只剩一个了,当然是佐伯老爹。
乌鸦的血统还凑合,原理上应该也有龙族血统的佐伯老爹却没什么过人之处,一辈子都是个三等流氓,牛逼哄哄也就是在他们老家那个镇子上。不过老爹训儿子,总是天经地义的,佐伯老爹从不顾忌儿子如今的身份。
乌鸦也很习惯于听老爹的训斥,即使他正对属下怒吼或者揪着耳朵一顿暴打的时候,老爹一来电话,他也是这样恭听教诲的语气。
“我要跟你说三件事!”佐伯老爹开门见山。
“是是。”乌鸦点头哈腰,感觉老爹就站在自己面前。
“第一件,出门做坏事,要有万全的准备,记得穿上防弹衣!”
“是是。”
作为流氓世家,佐伯老爹倒不介意儿子干坏事,干坏事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但干坏事也要注意安全,这是佐伯老爹这些年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年轻时候佐伯老爹可不这么说,那时候他说有血性的男人迎着枪林弹雨上前,子弹都不敢伤他!
“第二件,酒和女人适量就好了,不要因为自己一个人在东京无牵无挂就给我乱来!”
“是是。”乌鸦心说下面应该说我结婚的事了。
“第三件……”佐伯老爹说到这里顿了顿。
这个停顿有点久,久得乌鸦都怀疑老爹是不是挂断电话了。
“刚才还想跟你说三件事,怎么忽然想不起来了。”佐伯老爹烦恼地说。
因为阿兹海默症的缘故,佐伯老爹的记性已经很差很差了,打电话永远都是我要跟你说三件事,但有时候是四件,有时候是八件,八件里倒有三件是重复的。
“想到您再跟我说,我这边还有点事在忙。”乌鸦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
如果真是小孩子的话,有事情可以问大哥,也可以问老爹,以老爹的人生经验,也许会给他一些启发。
“老爹,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给点建议……”
“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问我,我没有时间!”佐伯老爹严肃地说,“说重点!”
其实佐伯老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跟便利店的老板下将棋一下就是半天,不过说自己很忙显得比较有面子,乌鸦光听就能知道老爹已经竖起了耳朵。
“如果你有个朋友,当年过命的朋友,”乌鸦斟酌着措辞,“他最近做了点很得罪人的事,从家乡跑出来找你帮忙。但有些别人跟你说,他现在已经变了,变得丧心病狂,你帮他只是给自己找麻烦,而且对他也不好……”
“男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男人的命,也都握在自己手里!无关的人,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佐伯老爹直接打断。
真是佐伯老爹说话的风格,永远那么硬气那么霸道,高举男人的大旗。
乌鸦从小就听老爹讲这类极道金句,什么,“只有死掉的男人才能随波逐流”,“狂风来的时候正好锻炼男人的筋骨”,“男人的后盾只有自己”,等等。
小时候听着总是热血上涌,长大后细想其实不知所云。
乌鸦心说自己真是脑子抽了,世界是不是会毁灭的大问题,你问一个乡镇流氓?
可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天夜里在炉端烧的小店里,融融火光照亮了路明非那张还带点孩子气却又莫名苍老的脸。
他说,“要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那墓碑该怎么写?”
“我想起第三件事了!出去做坏事,要有万全的准备!要穿上防弹衣!”老爹说完,挂断了电话。
乌鸦对着手机叹了口气,心说老爹的阿兹海默症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忙完这件事得给他找个更好的医生。
东京郊外的空港,深夜。
地灯的光勾勒出跑道的轮廓,兰斯洛特和藤原信之介站在跑道的尽头。
只是小型的货运机场,跟成田和羽田那样的大型空港不同,深夜里人迹杳然。兰斯洛特低头看看带夜光的腕表,差不多是约定的时间了,北方的夜空中传来了低沉的嗡嗡声。
那是一架小型的货运飞机,兰斯洛特举起手中的电筒,对空打出三长两短的信号,货运飞机便以撞地自杀般的气势一头冲了下来,在煤渣跑道上拉出一道两人高的漆黑尘烟,一直冲到兰斯洛特他们面前才堪堪刹住。
卡塞尔学院的飞行员十有八九都是这样的气势。
兰斯洛特早有准备,扬起手中的文件夹遮面,藤原信之介却被扑了满脸的煤渣。等他把脸上的煤渣抹掉,兰斯洛特已经跟飞行员在交接文件上签完字了。
“路上还顺利么?”兰斯洛特淡淡地问候。
“当然顺利,不顺利的话你就见不到我了。”飞行员耸耸肩。
货运舱的门缓缓降下,兰斯洛特神色凝重地走了进去。藤原信之介探着脑袋往里看,可货舱里雾蒙蒙的,一股冷气扑面,什么都看不到。
片刻之后,兰斯洛特提着沉重的箱子从机舱里出来,来到藤原信之介的面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验证虹膜和指纹。这个箱子太重要,因此需要学院代理人和任务的负责人同时验证才能打开。
箱盖自动弹开,里面又是一个箱子。
长形的金属匣子,暗金色,表面镌刻着繁复的花纹。这东西看起来是什么文物,却又新的不像话。
兰斯洛特用力扳动箱子的一角,箱子的头部打开,箱中的机械运转,吐出了七柄形制不同的利刃。这些武器一旦出箱,立刻发出低沉的呼吸声,摄人心魄。
“喔!”藤原信之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
“青铜与火之王锻造的炼金刀剑,七宗罪。”兰斯洛特的手指轻轻地扫过那些刀柄,“恺撒的话,可以拔出傲慢,阿巴斯可以拔到妒忌,我不如他们,只能拔出色欲和饕餮。”
刀剑们在匣子中震动和嘶吼,刀柄上的鳞片自动开合,像是七条被束缚的活龙。兰斯洛特能清楚地感觉到,相对轻盈的两柄是他可以驾驭的,其他的五柄则有抗拒的反应。当他手指触及的时候,会有或者极热或者极寒的触感,有两柄摸上去甚至像是抓着裸露的高压电线。
很难想像抓紧它们的柄时该是什么感觉,还真是一组桀骜不驯的刀剑。
“这就是传说中能杀死龙王的武器?”藤原信之介的眼睛发亮。
“在路明非手里应该是成功过,在我手里的效果还没验证过。”兰斯洛特合上匣子,把七宗罪背在背后。
箱中的刀剑们嘶吼了片刻之后,恢复了宁静,想来那个设计复杂的鞘就是用来镇压这些刀剑的。
“卸货。”他对藤原信之介说。
藤原信之介立刻打亮手中的电筒,对着跑道侧面的草丛摇晃。
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重型卡车开了过来,货仓打开,和货运飞机的尾舱门相对。
一辆叉车从货舱中驶出,把一人多高的巨型木板箱送进货车里,木板箱表面用红漆喷绘着诡异的图腾。
这才是必须动用一架货运飞机的原因,七宗罪只是顺便带过来的。
大概是运输中磕碰了一下,其中一根木板碎了,隐约露出其中的货物。那看起来竟然是一块完整的冰块,在夏夜中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难怪用的也是低温货仓,否则夏季运输,这块冰在半路上就会融化不少。
“那些就是?”藤原信之介打了个寒战。
“别问问题,首先我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其次我就算知道也不能回答。”兰斯洛特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阻止了藤原信之介的好奇心。
“鬼魂交付完毕,”飞行员拍拍兰斯洛特的肩膀,“记得要保存在冷库里。”
第54章 雷霆与守望者(5)
乌鸦推门进来的时候,路明非、诺诺和楚子航正围在一起玩纸麻将。
“我是走错门了么?”乌鸦把带来的吃的丢在沙发上,“我偷偷摸摸地来到一间香艳的小旅馆,来到两男一女三个人的房间,打开门发现他们正在玩纸麻将。各位到底有没有身为通缉犯的自觉?”
“没有事可做,难道就愁眉苦脸地三个人对看么?”诺诺耸耸肩。
他们在这间情人旅馆住了三天,窗外一直是阴雨连绵的,无所事事久了人闷得像是要长蘑菇,诺诺就让路明非出门采购的时候带了这副纸麻将回来。
“服了你们!不过三个人怎么打麻将?”
“还有我呢佐伯大兄弟!大家把好手里的牌哈,我这把可是同花顺!”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亮了起来,屏幕上的大脑袋冲乌鸦挥手致意。
“你们得尽快离开东京。”乌鸦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一个文件夹丢在诺诺面前。
诺诺翻开看了一眼,立刻就看到了苏茜的照片。
那还是她刚入学不久的时候照的,是个眉眼细细的温柔女孩,还有点婴儿肥,不是如今那个黑色闪电般的斩首者。
“苏茜,代号雷霆,是学院新一代斩首者中最强的几个人之一;跟她搭档的是兰斯洛特,代号守望者,是个战略专家;隶属他们指挥的是一支很精锐的队伍,队伍里都是你们的朋友,了解你们的行为方式,”乌鸦指了指路明非,“但未必了解你,因为你已经变成怪物了。根据我们的情报,昨夜有一件货物以医疗用品的名义在郊外的空港卸载,兰斯洛特和藤原信之介去接的货,我们无法确定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X光机。”
诺诺接着翻了下去,看到了伊莎贝尔、维多利亚和冈萨雷斯的照片,最后是兰斯洛特。
这些照片也都跟苏茜的照片一样,是入学时候照的,照片上的兰斯洛特还留着飘逸的长发,那时候他还梦想着组建自己的乐队。
想必是乌鸦想办法从学院本部那边搞到的情报,如苏茜这种想要培养为斩首者的毕业生,执行部会把她的资料秘藏起来,乌鸦找到的也只能是他们入学时候的照片。
“所以兰斯洛特已经到东京了?”诺诺说。
“是的,他乘坐日航班机入境,根本没有隐藏行踪。他无所谓。”乌鸦说,“他这是在告诉你们他已经到东京了,他要追捕你们,而你们无路可逃。”
路明非和诺诺对视一眼。
确实是兰斯洛特的风格,他未必是个出色的战士,但肯定是个优秀的战术家。他就像来下棋似的,坐在目标的对面,你不得不陪他下这局棋。你想起身就跑?对不起,你想跑这件事也在兰斯洛特的计算中。
“局面就是这样,规模不大的狩猎团,但很棘手。”乌鸦又说,“他们还有那种奇怪的梆子声,只需要把那段梆子声转录到某种播放器里,当作声音炸弹来用,看到路君就丢一个,那你们中的战斗力就只剩下陈小姐了。”
当着诺诺的面,他没提那段视频是加图索家提供的,也没提加图索家的特使也已经到了,这么说感觉好像是婆家在追捕逃婚的儿媳妇。
事后跟路明非说一声就行了。
“你觉得我们躲不开他们?”诺诺问。
“难。辉夜姬正调动所有计算资源阻挡EVA的入侵,不过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辉夜姬那里一旦失守,你们在日本所有的行动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像上次那样出门吃碗拉面都不行,没准什么摄像头就把你们给拍了。”
“他们似乎还有别的办法来搜索我们。”诺诺沉吟,“记得蒙古国境那次么?我们被俄罗斯分部的人阻击。”
路明非点点头。
“按道理说那段时间我们经过的都是无人区,EVA无法定位我们,可俄罗斯分部的人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路线。”诺诺说。
“没错!那帮王八蛋怎么能猜出我找的路?”丢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气哼哼地说,“一定是作弊了!可我还没想出他们怎么作弊的!”
“让你的室友闭嘴。”诺诺冷冷地说。
路明非立刻拿起手机,准备关机。
“稍等稍等!我有重要情报提供!”芬格尔赶紧说。
诺诺冲路明非使了个眼色,路明非暂停动作。
“根据我的推测,我们可能带着某种发射器,这个发射器的体积很小,电池容量有限,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发出一次信号。学院是通过这个信号定位我们的,所以他们知道我们到了蒙古到了东京,但不知道我们的准确位置,因为我们一直在移动。”芬格尔说。
诺诺和路明非一愣,真的是这样,学院总能晚一步知道他们在哪里,却不会晚太久。
“可我们连所有的衣服都换掉了。”路明非说,“邵公子那台房车你也丢在海参崴了。”
他们其实是绕了个大弯子来的东京,一路开车到俄罗斯的海参崴,然后搭乘货轮到北海道,再沿路搭车南下。
“那么你们中有个奸细,每隔一段时间偷偷向学院报告一下你们的位置。”乌鸦说。
诺诺看看路明非,路明非看看楚子航。乌鸦的推测也很合理,但他们三个委实都没有出卖大家的理由。最后三个人都看向那台手机。
“喂喂喂!这不信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要不是我给你们讲笑话解闷你们能坚持到现在么?我要想出卖你们我直接把你们导航到一个坑里不就完了么?”芬格尔大声说,“我现在是你们中最小和最可爱的,你们不能这样欺负我!”
“妈的真烦,路明非让你室友闭嘴!”诺诺不耐烦地说。
这次路明非坚定地摁下了关机键。
芬格尔说的也没错,这一路上都是按他指点的路线走的,他要真想出卖他们的话,有无数种方法,犯不着偷偷地发送个信号。
“总之藏着不是办法,”乌鸦说,“日本也不会一直都是安全港。”
“问题是,怎么走,和往哪里走。”路明非说,“如果真的存在那个发射器,我们又找不出来的话,无论跑去哪里都会被揪出来。”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乌鸦说,“不断地逃亡,做一只最矫健的猎物,让那些猎犬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吧,只要够快,它们就拿你没办法。”
诺诺和路明非对视一眼,一直不停地逃亡么?没有一刻停歇,直到被抓住或者被打死的那一天,听起来真是又活泼又悲惨。
“你还能帮我们点什么么?”路明非问。
“问得真直接,我前世一定欠你很多钱。”乌鸦叹气,“我们的对手是一组很老练的猎人,他们中有出色的战术家和出色的斩首者,全副武装,他们很可能还借助某种跟踪系统知道你们的位置,但他们直到现在都很安静,为什么呢?因为还不是时候,他们在等待最合适的机会。就像猎鹰飞在天上,看着狂奔的猎物,它不急着下去抓,不是不想抓,而是等着最合适的机会,一扑就能得手。”
“所以如果我们再度开始逃亡,反而可能被他们抓住机会?”诺诺说。
“没错。不过在这场猎杀里,他们虽然是猎鹰,但也不是全无忌惮,毕竟你们组里的这只小白兔急了会咬人。”
“有计划的话就直说。”诺诺盯着乌鸦的眼睛。
“所以反守为攻怎么样?”乌鸦也盯着诺诺,“我们主动进攻他们,在辉夜姬的防火墙被EVA攻破之前,我们在日本境内还是主场,好好利用这个主场优势。他们应该想不到我们会主动进攻,这会是他们的思维盲区。”
路明非和诺诺惊讶地对视,这个习惯背后黑刀捅人的流氓居然提议正面进攻。
“主动进攻?你疯了么?就算干掉了他们,学院还会派新的小组来。这毫无意义。”诺诺反对。
“我知道,他们有的是人,全球动员的话,他们甚至能组织起一个军团。但请问他们为什么要派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来东京呢?这个队伍里的人,级别最高的是A级,就算路明非不会龙化,他也是个S级。想要捕猎他,本该派个配置更高的团队来。”
诺诺愣了一下。乌鸦说得确实有道理,苏茜很强,兰斯洛特也许更强,但还没有强到可以猎杀龙王的地步。而苏茜亲口说路明非就是个龙王级的目标。
“两种可能,一个是他们有些底牌还没亮出来,一个是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捕猎你们,而是盯住你们,等待增援的人赶到。如果真的存在那个发射器的话,他们要盯住你们并不困难。”
诺诺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兰斯洛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我们不管他的计划是什么,我们采取主动,我们把他们控制住,令他们无法展开行动。然后你们就从容地离开日本,等学院的增援赶到,你们已经离日本十万八千里了。”
“谁能控制住兰斯洛特?”诺诺问。
“当然不是你们,你们只需要收拾行李就好,我会派鹤组来做,你们见过那批人,训练有素,靠得住。”
路明非吃了一惊,“那些是日本执行局的人,不是你的私兵,你调用他们,就是蛇岐八家跟学院敌对。”
“黑锅我来背,跟蛇岐八家无关,大不了就是我引咎辞职,再被学院关到某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上去。秘党的规矩是不能对龙类和失控混血种之外的人执行处决,我不会没命,他们也不能关我一辈子,家族总会想办法把我弄出来。”乌鸦大大咧咧地说,“然后就继续当个流氓过一辈子,反正我也不是老大那样有理想的人,这个执行局代局长,我早就做烦了。”
路明非还想说什么,乌鸦已经站起身来,走向门边。
“离开了日本,以后就小鸡快跑,自求多福吧。很遗憾,没能帮你找到什么线索,可我毕竟不是大家长那种说一不二的角色,就是个二流人物,能力有限啊。”乌鸦说,“撤离日本的交通工具也帮你们想好了,还得落实一下,弄好告诉你们。”
“我送送你。”路明非也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第55章 雷霆与守望者(6)
两个男人肩并肩、沉默地下楼,直到酒店门口的时候,路明非才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帮我?”
“不是朋友么?”乌鸦淡淡地说。
“那是以前。那时候你还没见过我龙化的样子,现在你见过了。”
乌鸦站住了,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对么?无论是魔鬼或者龙王,如果你真的控制不了,就连着自己一起毁掉。”
路明非一愣。
“一个想过自己墓碑该怎么写的男人,当然也想过死了。”乌鸦又说。
路明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连乌鸦都能猜出他心里所想,他也真是个好猜的人。
“源稚女少爷说过,你是有狮子眼神的男人,他赌你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你那么有信心,可我也赌你赢。别送了,男人之间,搞什么依依不舍?”
乌鸦说完就走了,连头都没回,夹着烟卷的手挥了挥,算作告别。
“头发长得这么快,你简直是只安哥拉长毛兔。”诺诺手里的剪刀嚓嚓作响。
楚子航老老实实地坐着,任诺诺在自己的脑袋上操作。
路明非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给剪得有点秃的脑袋,左左右右地拨弄着,想把剪秃的那块遮上。
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子,有些箱子里装着轻重武器,有些箱子里装着药品和一年四季的衣物,还有一口箱子里装的压缩食品足够他们三个在荒原上生活三个月的。
感觉不像是逃亡,倒像是搬家。
不过乌鸦说得也对,离开了东京,很难说他们下一次停留在大城市是什么时候,准备足够的给养,总是有备无患。
“我说,在你的记忆里,我跟这家伙的关系有这么好么?”诺诺绕着楚子航的脑袋转圈。
“还凑合,不过肯定没熟到会帮他剪头发的地步。”路明非说。
“不会吧?又乖又帅,我应该跟他关系很好才对。”
“我记得的师兄可没那么乖,是个杀胚来的。”
“那多没意思,要是他恢复了记忆,岂不就不好玩了?”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还真是个悖论,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是要修复这个被某个言灵搞乱的世界,可一旦这个世界被修复,又有些珍贵的东西会消失。
比如诺诺觉得好玩的这个又乖又帅的楚子航,再比如兰斯洛特和苏茜那段听起来完美无缺的爱情,诺诺曾经亲眼见证那美好的一切,在马达加斯加的篝火旁。
那次谈话之后诺诺再也没有提起苏茜,好像完全忘掉了这个最好的朋友。路明非懂,所以也不说。
有些事明知道想了也没用,使劲想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我出去转转。”路明非给自己扣上一顶棒球帽,拾起沙发上的背包。
“你这几天总是出去乱转,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诺诺忽然转头盯着路明非看。
路明非心里一虚,下意识地收紧了肩膀,他肩上的背包里,是那卷楚子航背出来的图纸,他反反复复地研究,想要从中找出更多的线索来。
“还背着包,你出去乱转,背包干什么?”诺诺继续追问。
“还有些东西得买……”路明非心虚地说。
“啊!”楚子航忽然出声。
“怎么了?”诺诺吃了一惊。
“这边好像剪秃了一块。”楚子航指着自己的脑袋。
“不会吧?我的手艺有这么差?”诺诺低头在楚子航脑袋上翻找。
路明非故作镇定地转身出门,“我们还少一本详细的地图集,不能全靠芬格尔导航,我们附近就有一家书店。”
“寒心啊寒心!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丢在窗台上的手机里传出戳心的长叹。
路明非冲楚子航眨眨左眼,竖起大拇指,在背后带上了房门。
大田区的私家庭院,精致的日式庭院里摆着几张小桌。每张桌上都摆着一个小电炉,锅中嘟嘟地冒着热气。
伊莎贝尔和维多利亚对视一眼,冈萨雷斯也挠了挠头,其他的几位专员也茫然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小锅。
守望者抵达东京,召集了他们这个小组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在此之前他们刚刚失手了一次,动用轻重武器几乎炸平了一条街,却只是看了一眼猎物的光屁股。所以他们来时都带着不安,却没想到兰斯洛特是请他们吃某种类似火锅的奇怪食物。
“这是日本人叫作寿喜锅的一种食物,其实就是牛肉汤烫熟各种食材。外面餐馆里叫的,大家试试看。”兰斯洛特微笑。
苏茜赞许地看了兰斯洛特一眼。
这确实是兰斯洛特的风格,永远镇定自若,即使被人用枪指着头。他的镇定自若就像一层无形的光环笼罩着他的同伴们,进入他的光环里,各种不安都会被驱散,别的人会不由自主地信赖他。
如果这是一支古代的军队,那么苏茜是万军丛中取人首级的先锋,而只有兰斯洛特配坐中军主将的位置。
但下一刻这位中军主将就遭遇了尴尬,因为他试图用筷子从那锅汤里夹出一块煮熟的豆腐……
苏茜笑着把那块不听话的豆腐夹了出来,放进他面前盛着鸡蛋液的小碗里,兰斯洛特苦笑着放下筷子拿起勺子。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紧绷的气氛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
兰斯洛特是个对衣食住行很讲究的人,说是从外面餐馆里叫的,像是外卖似的,可那间餐馆是历史悠久的寿喜锅名店,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大理石花纹的牛肉下锅烫熟,拌着鸡蛋液吃下,几口就有幸福感。
“今晚我们所有人都到齐了,任务可以正式开始了。”兰斯洛特举起白瓷的酒杯,杯中是上等的清酒。
所有人都向着这个年轻的组长举杯,他们中有些人熟悉兰斯洛特,有些人则只是听说过“守望者”这个代号,但在初次见面的十五分钟内,兰斯洛特已经确立了自己作为小组领袖的位置。
一刻钟之前这些年轻人还对捕获那个龙王级的怪物束手无策,现在他们忽然有了莫名其妙的信心。
“兰斯洛特专员,不知道能否请问您接下来的计划。”藤原信之介恭恭敬敬地发问,他也算是这个狩猎小组的编外成员。
“当然可以,”兰斯洛特点点头,“等待猎物出现,捕获它,就是这么简单。”
藤原信之介摇摇头,“这里是东京,没有EVA或者蛇岐八家的帮助,在这里要找一个人,跟大海捞针差不多。”
兰斯洛特笑笑,“藤原先生,让我们想像这是一场普通的狩猎,如果我们已经知道猎物在一片很大的树林里,但我们的人手不够,请问我们应该怎么办?”
藤原信之介愣住了,疑惑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人,但其他人跟他一样茫然。
“放火把树林点着。”维多利亚说。
这并非一个很难的问题,从原始时期人类就这么打猎,只不过对于不打猎的人来说不容易想到,但维多利亚不同,作为伯爵家族的后裔,她家在苏格兰是拥有庄园和猎场的。
“完美的回答,”兰斯洛特举杯,“女爵殿下。”
“我们……烧掉东京?”藤原信之介瞪大眼睛。
“不,点燃树林的目的是惊动猎物,当猎物乱跑的时候就是捕猎它们的好机会。我们不需要烧掉东京,我们只需要我们的猎物跑起来。”兰斯洛特缓缓地说,“跑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暴露行踪,跑起来的时候他们也会分散开来。”
“可我们怎么让他们跑起来?”伊莎贝尔问,“他们受过跟我们完全相同的训练,他们懂得如何隐藏自己。”
“他们会动起来的,因为路明非真正害怕的不是我们。”兰斯洛特顿了顿,“而是他自己。”
“他害怕自己?”冈萨雷斯愣住了。
“他对自己充满着怀疑,他恐惧未知的自我,在这种情绪下,即使是龙王级的怪物,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兰斯洛特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流露出的锋锐的眼神。
作为领袖,他的长处并不止于云淡风轻镇静自若,他能那么镇静,恰恰是因为他拥有与之匹配的实力。
庭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锅中咕嘟咕嘟的声音。
“警报!警报!未授权目标靠近安全屋!未检测到目标携带武器!”兰斯洛特放在桌上的手机里传出声音。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手伸向身上不同的位置。他们是全副武装的,顷刻间这个小庭院里聚集的武力就能摧毁一个精锐的野战排。
兰斯洛特微微皱眉,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门外红外线摄像机所拍摄的图像已经传输到他的手机上了,这座宅院的门前,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
来人并不鬼祟,而是堂而皇之上门拜访的架势,还一下下地摁着门铃。
兰斯洛特眼神示意,冈萨雷斯起身出去应门。
片刻之后冈萨雷斯返回,把一张名片交到兰斯洛特手里。兰斯洛特凝视那张名片良久,无声地笑了起来。
“猎物已经动起来了。”他这话是对藤原信之介说的,“日本执行局代局长,佐伯龙治先生来访。”
街角的书店,路明非坐在角落里,喝着一杯暖暖的热巧克力。
夜已经深了,但这间书店是24小时营业的,还有好些人靠在书架上读书,但都沉浸在各自的书里,并没有人注意角落里的路明非。
路明非正好分析那些图纸。分析工作已经好几天了,那个神秘的港口依然像是笼罩在浓雾之中。
庞大的工程,建造在极地之中更需要消耗惊人的成本,持续运作了几十年的时间,在苏联那样一个克格勃横行的国家里,却几乎没有被关注和质疑过……太多的疑点了,那像是个宿命之地和诅咒之地,像是根本存在于一个异度空间之中。
路明非满脑子都是这些图纸,甚至有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走在那些长长的走廊里,身边是成排的管道,他冷得瑟瑟发抖,尝试过放声呼喊,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在梦里,那座港口静得像是一座坟墓。
有那么几次他几乎要忍不住让诺诺跟他一起分析,一个人分析这个迷宫会有隐约的恐惧感。
今晚也是一样,越分析越计算越觉得不安,仍然是没有任何明确的结论,再不回去诺诺的疑心会更重,路明非想着自己应该走了。
就在他卷好图纸的时候,电话响了。
那是一台那种拨号盘的老式电话,就在他身边不远处,路明非开始还以为它只是这间书店从什么地方淘回来的装饰品,没想到真的还在用。
老式电话的铃声很响,响得有点刺耳,对于喜欢安静的日本人而言真是少见。路明非背着包,从电话旁边经过。
他忽然站住了,因为他觉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这间书店里除了他还有七八个人在读书,可没有人对那刺耳的电话铃声有反应,值班的店员也在门前的柜台上趴着看书,可根本就没有来接电话的意思。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整间书店里就只有路明非能听到这个刺耳的电话铃声。
电话一直响一直响,打电话的人看起来很有耐心,或者说他确信有人会接起这个电话。
路明非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电话就是打给他的,虽然这种想法毫无逻辑可言,但他完全相信。
他深呼吸几次,缓缓地伸手出去,按在话机上,强忍着颤抖接起了电话,放在耳边。
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明非,我知道你在听,我是爸爸。”
第56章 雷霆与守望者(7)
乌鸦端坐在兰斯洛特的对面,手法娴熟地为自己涮了一块好肉,裹满鸡蛋液一口吞下,再灌下满满的一杯清酒,满足地对天呼出一口气来。
他和兰斯洛特的桌子位于庭院的正中央,锅正沸腾,酒香肉香,风吹过树上的叶子旋转着坠落在他们的桌上。
而他们的周围,是全神戒备的专员们,虽然不至于手握武器,但意念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武器。借着上菜和倒酒的机会,他们悄悄地交换了位置,对乌鸦形成了绝对的包围圈。
虽然没有挑明,但学院已经确定无疑,就是这位蛇岐八家的高层人物在帮助路明非。佐伯龙治局长个人的战斗力如何,是个未知数,他的档案中“言灵”那一项是空着的,但他掌握着日本执行局,那是个完全由暴力分子组成的部门,而且几乎只听他一个人的。
换句话说,他一声令下就能召集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带上军用装备,把这个安全屋连带着屋里所有人都摧毁。而这个男人却空着双手,坦然地把自己送到了敌人的军营里来。
他的葫芦里显然卖着一些药,问题是那是些什么药。
“雷霆小姐,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吧?”乌鸦接着涮肉,“还有那边的维多利亚小姐,平底锅的事情我非常抱歉,那样对待女士确实太粗暴了,不过能否请您暂时把手从裙子里面拿出来呢?”
维多利亚愣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但她还是把藏在裙中的手拿了出来,当然还有那柄大口径手枪,她本以为以她的坐姿,乌鸦不可能注意到她把枪藏在裙子里了。
“女人们都喜欢把枪藏在那里,你们觉得那里很秘密,不过男人首先注意的就是那里。”乌鸦的眼睛色迷迷地扫过维多利亚的胸口,他进来之后一直喝酒,好像已经有点醉了。
苏茜也把按在膝盖上的双手移到了桌面上,可她的手中空空如也。她的位置在兰斯洛特身边,给乌鸦看过自己的双手之后,顺便为他倒满了酒。
“不不,”乌鸦微笑,“你的小宝贝们就在附近,我虽然看不到它们,但能感觉到它们的刀尖指着我呢。不要小看日本执行局的情报能力,对于身为最强战斗力的雷霆小姐,我们可是研究得很彻底。”
苏茜看了兰斯洛特一眼,兰斯洛特点了点头。
苏茜举起右手一招,三道黑色的闪光从一旁的池塘中破水而出,等在座的人看清,三柄柳叶形的黑色利刃已经夹在她的指间了。
从乌鸦进门的时候起,这些黑刀就悬浮在水中,像是黑色的水蛇那样,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苏茜把黑刀放在乌鸦面前,乌鸦拿起一柄把玩了片刻,随手丢在一旁,继续喝酒,“还有。”
苏茜再度看向兰斯洛特。
“敢于空着手走进这个庭院,佐伯先生已经展示了他的诚意,我们确实没有必要剑拔弩张。”兰斯洛特举杯和乌鸦一碰。
苏茜点了点头,再度举手一招,黑色的利刃从四面八方不同的方位射向乌鸦,它们旋转着尖啸着,像是鬼哭。但是乌鸦根本不闪避,他和兰斯洛特放下酒杯的时候,桌上插满了黑色的刀。
乌鸦点了点头,缓缓地坐直了,“有人说,在秘党的新生代中,守望者是仅次于恺撒和阿卜杜拉·阿巴斯的战略家。你看起来是这群人里最讲道理的家伙,我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路明非么?”兰斯洛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兴奋之意。
“没错,我知道那个龙王级的蠢货在哪里,我可以帮你们,但我也有些条件。”乌鸦叹了口气。
“这话由佐伯先生您说出来,委实说我是很吃惊的。”兰斯洛特嘴里说着吃惊,语气还是淡淡的。
“我当年是跟过大家长的人,不该背叛大家长的朋友,是么?”
兰斯洛特点点头,“带着日本执行局的人踢开门杀进来的话,倒像更像佐伯先生您的风格。”
“说真的,很想这么做。”乌鸦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兰斯洛特的眼睛,“要是能活下来的话,那会是我一辈子都自豪的事。你懂的,流氓们老了就喜欢给人反复讲自己年轻时候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故事。”
“明白,对于佐伯先生来说,路明非主席是很重要的人,还是一份重要的回忆。”
“是啊,如果樱还活着的话,知道我做这样的事,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理我了。”乌鸦说到这里,转过头,看了藤原信之介一眼。
藤原信之介原本就紧张得不行,乌鸦的目光扫过来,他本能地蹦了起来,站得笔直,像是等待老师训示的孩子。
“谢谢你,藤原先生,是你说服了我。”乌鸦微微点头致意,再把目光转了回来,“我如果想救路明非,就必须跟你们合作。”
“我倒不知道藤原先生是怎么劝说您的。”兰斯洛特说,“据藤原先生的说法,他说到一半就被您吓得逃回来了。”
“路明非正在失去自我,似乎有一个比他更加强大的意志能够控制他的身体,某种……类似恶魔的东西。”乌鸦轻声说,“藤原信之介先生最打动我的那句话,是说如果我不及时地阻止这件事,那么有可能是在帮助那个恶魔。”
“恶魔?”兰斯洛特挑了挑眉。
“路明非自己也承认有个类似恶魔的东西存在,他甚至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把自己跟那个恶魔一起毁掉。”
兰斯洛特和苏茜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惊讶。事前他们并未得到这样的情报。
他们惊讶的并不是有某个强大的意志将会取代他们熟悉的那个学生会主席,而是路明非居然能跟那个意志对抗。
某些龙类会在反复的茧化和复生过程中失忆,如果他们是以人类形态复生的话,会误以为自己是人类,甚至在人类社会中生活很多年。但一旦他们恢复记忆,就成了龙类,并不会纠结于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譬如青铜与火之王诺顿,当他意识到自己是诺顿的时候,“老唐”这个人就不存在了,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也一样,她以夏弥的身份伪装了那么多年,但她临死骄傲地承认了自己是龙王。
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只蝴蝶的人是庄周,而龙类并不像庄周那样浪漫,他们醒了就是醒了,醒了就要毁灭世界。
“但没人敢说自己就是恶魔的对手,即使抱着必死的觉悟,”乌鸦轻声说,“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最后还是输给了自己心里的恶魔,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根本无法挽回了。”
兰斯洛特沉默了片刻。“源稚女先生。”
关于东京之战的前因后果,学院整理了一份很详尽的报告,兰斯洛特一页页地读过,所以他虽然没有参与那场战争,但对每个细节都了然于胸。
乌鸦点了点头,“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确保路明非、陈墨瞳和楚子航的生命安全,我就帮你们抓住他们。他们可以被捕获,但要被礼遇,会被平安地送回卡塞尔学院。那之后的事,就跟我没关系了。”
“楚子航?”苏茜一愣,旋即想起了这个名字。
那个年轻人或者说男孩的脸在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前,那个年轻人丢给她的钥匙被她挂在了项链上。如果不是这把钥匙她已经死在火场里了。
不过她似乎也不必心存感激,因为那场火本来就是对方放的,只不过那种情况下还会关心对手的死活,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又把楚子航想成了一个孩子,可那个拥有孩子般眼神的家伙分明有着彪悍如豹子的身形。
乌鸦耸了耸肩,“关于那家伙我知道的也不多,什么因果线,什么时间线,他们给我讲了很多,听得我很懵。按照他们的说法,似乎在这个世界没有被某种言灵修改之前,我跟那家伙还是好朋友来着。不过现在你们把他看作陈墨瞳的干儿子好了。”
“他的战斗力很强,如果不考虑龙化的路明非,他甚至可能是他们中战斗力最强的。”苏茜说,“他的血统很优秀,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他到底是谁?”
兰斯洛特微微摆手,阻止了她的追问,楚子航当然很值得研究,却并不是在眼下。
“很抱歉,佐伯先生,我没法给出这样的承诺,”兰斯洛特盯着乌鸦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是不愿意,而是做不到。面对龙王级的目标,我们自己尚且不敢说全身而退,又怎么确保目标的安全?”
乌鸦沉默了,低着头,一杯杯地喝酒。兰斯洛特也沉默着,一杯杯地喝酒。
高树上的花瓣仍旧旋转着在他们的身边落下,锅在沸腾,然而牛肉熟透了却没人伸筷子。
乌鸦抬起头来,“那我更换交易的条件,但这也是我的底线。”
苏茜惊讶地发觉就这么一低头一抬头,乌鸦的眼神苍老了,不再是那个嚣张跋扈的流氓,倒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
“请说。”兰斯洛特说。
“如果你们这边没有死人,那么你们就不能对他们发动足以致死的攻击。”乌鸦缓缓地说,“只有在你们这边的死亡人数达到三人的时候,你们才能使用你们从学院带来的那些武器。”
“什么武器?”兰斯洛特一惊,但他立刻控制住了,语气仍旧是淡淡的。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你们带来了威力足够解决龙王的武器,你们是来捕猎的,不是来送死的。”
兰斯洛特再度沉默,良久之后点了点头,“成交。”
只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但兰斯洛特说得并不那么轻松。
乌鸦的条件等于说他们再也不能如之前那样直升机扫射、火力覆盖,身在战场之外埋葬目标了。他们的第一方案变成了捕获路明非,这毫无疑问会增加风险,然而只有当死亡人数达到三人的时候,他们才能动用底牌。
这个条件的潜台词是,在座的人里可能有三个要被牺牲掉。
“佐伯先生的计划是什么?”苏茜问。
“抓捕他们的任务中,最难的是如何避免无辜者的伤亡,你们都已经见过路明非龙化的状态了,还是在东京的闹市区。这种事再来一次的话,恐怕就没那么好收场了。”乌鸦缓缓地说,“但我曾亲眼见过一场战斗,发生在无天无地之所。”
“无天无地之所?”兰斯洛特一怔,这个名字透着一股决然的气息。
“就是战术上的绝地,只有极少数的地点符合这样的要求,天生的战场,没有旁人干扰,一旦踏入,退路就被切断,只有赢的人能走出来。”乌鸦说,“我会带路明非他们去那里,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他站起身来,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这么走了。
他来这里本就是谈一场交易,而不是把全部计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盘托出,现在交易谈成了,他离去的步伐却比来时沉重了。
第57章 雷霆与守望者(8)
路明非回到酒店的时候,房间里黑着灯,他蹑手蹑脚地往厕所那边摸索——时过境迁他跟别的人入住这家酒店,居然还是睡浴缸——这时候背后传来冷冷的哼声。
路明非吓得一激灵,回头看时,诺诺正披着一床毛毯,静静地坐在窗台上,旁边摆着数不清的空啤酒罐子。
“买一本地图册你去了三个小时?”诺诺冷冷地发问。
“还看了一场电影,”路明非张口就来,“不知道下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了。”
反应虽快,但他心里还是有点虚,诺诺那种“侧写”的能力实在是太恐怖了,更恐怖的是她不会告诉你她有没有看出你在说谎。
有可能你得意于自己把谎话说得天衣无缝,她心里只是轻轻的一声冷笑。
“什么电影?”
路明非愣了一下,“《银魂》的真人版,还挺好玩的,不过漫改的电影看着怎么都有点奇怪。”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还预先做过功课,附近真的有一间电影院,这个时间段真的就有一场《银魂》真人版,如果诺诺继续追问下去,路明非甚至能从口袋里摸出票根来给她看。
诺诺裹了裹毯子,接着眺望窗外,“《银魂》真人版啊?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路明非愣住了,迟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台边,坐下来跟诺诺面对面。
说是窗台,但其实非常宽大,有点像国内住宅设计中流行的大飘窗,铺着手工编织的羊毛垫子,还摆着小茶桌。三面都是玻璃,就像一间小小的玻璃楼阁。
“早知道你有兴趣我就叫你一起了,师兄就算了,那片子有点少儿不宜。”路明非小心翼翼的,因为实在不知道诺诺这话是真是假。
“原来瞒着我们去看了少儿不宜的电影。”诺诺轻声说着,把尖尖的下巴放在膝盖上。
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小动物,小猫、小熊猫、小松鼠、小刺猬……路明非说不清她像哪种小动物,总之是那种有着大大眼睛能把自己蜷得小小的东西。
诺诺很少有这样的状态,她一直都是个大气的妞儿。路明非心里动了动,忽然意识到在他回来之前诺诺一直这样呆呆地看着外面,像个怕冷的小动物。
他歪着头打量诺诺的侧脸,“你瘦了。”
诺诺原本并没有那么尖尖小小的下颌,但逃亡了那么久,谁都难免憔悴和骨感。
诺诺冷冷地看了路明非一眼,仅以眼神就杀掉了这个话题。
“乌鸦来过一趟,说载我们离开的船搞定了。”诺诺丢了一罐啤酒给路明非。
“船?他啰啰嗦嗦说这么多,原来就是叫我们搭船离开?”路明非说。
“还是条货船,运垃圾的,不过私下里也做人蛇船的买卖。乌鸦说他把船主的一家老小全都给抓了,威胁船主说不送我们到安全的港口他就撕票。”
“这……这也太简单粗暴了!”路明非目瞪口呆,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手段很有乌鸦的风格。
“兰斯洛特知道我们想要逃离日本,所以他必定会想办法监控所有的进出通道,但人蛇船做的就是秘密把人送进送出的生意,时间有限,你的朋友觉得找他们最合适。”
“我还以为他会给我们搞一架私人飞机什么的呢,原来是人蛇船。”
“要求还真高!要不要再拿空姐们的档案给你过目一下?”
两个人就此沉默下来,望着窗外发呆。
其实路明非抱怨的并非人蛇船不舒适,而是“人蛇船”这三个字让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在逃亡,可以想像,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会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狼狈,最后也许在西非或者南美的某个偏僻地方被抓获,蓬头垢面。
窗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景致,这个地区肯定不能跟银座六本木那种流光溢彩的地方比,只是窄窄的街道,小方盒子似的一户建,和寂寂的街灯。
真不知道诺诺在这里看什么。
“你昏迷的时候,我跟苏茜讲了很多话。”诺诺打破了沉默。
“嗯?”路明非一愣。
“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诺诺依旧扭头看着窗外,“我说,我最难过的时候,一直想要有个人,无论是骑白马的还是骑黑驴的,忽然就来了,他是来帮我的,我讨厌谁他都帮我打那个人,我哭了他会哄我。可并没有人来。”
路明非茫然地点点头,不明白诺诺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个。
“我一直帮你,其实就是这么很简单的一回事,帮你,就像帮以前的自己。”诺诺轻声说,“如果让你误解什么的了,对不起。”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诺诺,忽然尴尬地低下头,抓起那被诺诺剃秃了一块的脑袋来。
从他们逃离中国开始,他们一次也没讲过“感情”这件事。他们之间的话少了很多,要不是有楚子航在会更少。他们似乎曾经很接近过,但立刻又远离了,远得甚至比刚认识的时候还远。
可今晚诺诺猝不及防地说起了这件事,连一点退路都不给路明非,在这间小小的玻璃阁楼里,他无处可逃,想不想听都得听。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不过我应该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诺诺接着说了下去,“邵一峰你也见过了,你觉得我会不知道邵一峰喜欢我么?”
路明非摇摇头。
“如果我是个好女孩,我就应该把手机通讯录里他那条给删掉,这样我就少了很多麻烦,他也许会伤心一阵子,但任谁都不可能一辈子伤心,伤心完了,又是一条好汉。对他对我都好,可我为什么还没有断了跟他的联络?”
路明非还是只能摇头。
“因为我是个很怕孤单的人,多一个人喜欢我,我就会多一分安全感。说得难听一点,我跟那些虚荣的女孩一样,需要很多很多的备胎。我并不需要这些备胎为我做什么,但是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诺诺小口地啜饮着啤酒,“是不是很坏?”
“也……也还好。”路明非磕磕巴巴地说。
诺诺清冷地笑笑,“我的没心没肝都是装出来的,我有很多的小心思,有些小心思连苏茜都不知道。我也很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原谅自己,我反复跟自己说,那些备胎喜欢我也没什么,反正男孩小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喜欢某个女孩,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这种喜欢本来就是没结果的,到了某一天他们忽然就会不喜欢我了,然后他们就一个个地走了。我这么坏,最后肯定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不会……你想多了……跟你没关系。”路明非说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口舌笨拙。
“我说完了,我第一次跟人说这些,可能有些词不达意。我们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心里的事最好提前说出来。你救过我,我很感谢,现在轮到我还你的人情,也是因为我不相信你是龙王。我们是伙伴,也只是伙伴。”诺诺站起身来,把毛毯丢在路明非身上,“我要睡了,你想继续看会儿的话就披上毯子,暖气好像出了点问题,屋子里有点凉。”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觉得你没去看电影,我说想去看也是逗你玩的。其实你大可不必跟我编理由,这地方你比我熟,这里你有朋友,你可以去拜访某个朋友,或者是想一个人呆会儿怀念某个过去的朋友,都行,跟我都没关系,不用跟我解释。”
她躺在那张妖艳的天鹅绒大床上,也不脱衣服,拉开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她匀净的呼吸声了。
楚子航从沙发背后探出头来,看着路明非,眼神还蛮关切的。床归了诺诺,浴缸归了路明非,沙发就归了楚子航,敢情诺诺和路明非说话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醒着,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
路明非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这大人的事儿你小孩子少瞎琢磨。楚子航的脑袋从沙发靠背上沉了下去,片刻之后,屋里又多了一个平静的呼吸声。
路明非一罐一罐地喝着诺诺剩下的啤酒,看着诺诺沉睡中的侧脸。她的下颌尖尖小小,脸色有些苍白,鼻尖上还有几点小小的雀斑。路明非忽然想出答案了,诺诺这个样子就是个小狐狸啊!不是小浣熊也不是小熊猫,就是一只瘦瘦警觉的小狐狸。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无声地跟诺诺说话,“师姐,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么多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知道啦。”
深夜,东京港,96号码头。
这里已经远离了一般人熟悉的海港区域,周边基本看不到任何商业建筑,只有一望无际的岩石滩和黑色起伏的大海。灰白色的水泥柱子一根根地向着大海深处延伸,那是一座还未竣工的、用于卸货的栈桥。
在这里装货卸货的只有货船,而且通常运输的都不是什么高价值的商品。放眼出去,码头周围堆的都是锈迹斑斑的集装箱,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臭味,几台红色的大型吊车静静地矗立在夜幕之下,像是死去巨人的骸骨,居然颇有点大气磅礴的美感。
诺诺警觉地四下扫视,如果在这种地方跟学院的人遭遇,无疑会很棘手。这几天他们一直藏在那间居民区里的情侣酒店,就是觉得兰斯洛特并非丧心病狂的人,不会在人口那么密集的地方动用致命武力。
乌鸦倒是神情坦然,靠在那辆大红色的跑车上,哼着某首日本风情的歌儿。
第58章 雷霆与守望者(9)
“他唱什么呢?”诺诺听不太懂日文。
“码头是父亲的扁担,我和弟弟站在扁担的两端。”路明非给他翻译,“应该是什么日本民歌。”
“我们家乡那边的歌,那里也靠着海,小时候我们都等着父亲从码头上回来,会带回来新鲜的鱼,妈妈就给我们做成鱼汤和豆腐一起吃。”乌鸦耳朵尖,听到了诺诺和路明非在那里嘀咕。
“你老爹不是个流氓么?怎么又变成渔民了?”诺诺皱眉。她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不会漏过任何疑点。
“小姐!”乌鸦叹气,“你还以为是东京啊?在银座一皮箱一皮箱地收保护费?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保护费只能问渔民收,我老爹也要上门服务的,不去码头怎么行?”
诺诺翻了翻白眼,无话可说了。如果对于情报的理解有误,“侧写”也是会出问题的,她确实没明白小地方上的流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海上吹来的风越来越冷,诺诺竖起了风衣的领子。今晚他们所有人都穿着日本执行局的制服,黑色的长风衣,内衬是特殊定制的浮世绘花纹。这套衣服某种意义上象征着蛇岐八家在这座城市里的特权,看到不经意翻出的浮世绘衬里,警察都会退避三舍,出入会方便一些。
“那道栈桥也有我和我兄弟的功劳哦……”乌鸦指着前方的还未竣工的栈桥,却忽然停嘴不说了。
他吐掉嘴里的烟蒂,用鞋尖踩灭,大步上前,“你好么我的朋友?真是太想念你了,我的白帆、我的船首像、我们中最强壮的公海鸥,我亲爱的船长!”
前方的黑暗里走来了身穿白色制服、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和油味。中年男人跟乌鸦大力地拥抱,还用都长着短须的下巴颏儿互相摩擦,感觉随时都能磨出电火花来。
诺诺打量了对方一眼,初步形成了判断,那是个斯拉夫人,应该就是那条人蛇船的船长,因为他穿着船长制服,可以想见他的船很不正规,一个体面的船长不会容忍自己的制服上有油味,他有一帮酗酒的船员,基本可以推测漂泊海上的那段时间里,那条船就是个酗酒和堕落的法外之地。
虽然作为漂亮姑娘登上这样一条船无疑是很危险的,但诺诺并不那么担心,首先来前乌鸦已经跟她解释过了为什么有必要绑架船长的一家老小,正是为了确保他们在船上的安全,其次船员们真的对她起了歹意也没关系,她时时刻刻都会带着楚子航,而且是个袖里藏着刀的楚子航。
船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瓶伏特加来,递给乌鸦,乌鸦拧开来大喝一口,操着日本味儿的乌克兰语跟船长神聊,聊到动情处又是激烈拥抱,下巴颏儿互相摩擦,看得路明非都想捂脸。
真是个被黑道耽误的影帝,这会儿要不看他的外貌,不听他的乌克兰语,旁人绝对相信乌鸦是个终年混船上的老炮儿水手。
“我的好兄弟阿利耶夫船长,他的船会带你们离开日本,敢于直接出入东京港的人蛇船可不多,阿利耶夫兄弟是在这条道上跑得最顺的,从没失过手。”乌鸦热情洋溢地给诺诺他们介绍。
路明非等三人都神情冷淡地点头致意,这也是乌鸦叮嘱的,因为他们眼下的身份是执行局秘密派往海外的干员,而执行局的干员从来都是这么神憎鬼嫌的嘴脸。
“七天之后我们会在海参崴卸货,七天之内我保证你们的安全。”阿利耶夫船长显得很自豪,“我们的船级别很高,虽然不敢说会有军舰护航,但只要我们发出警报,一个小时之内就会有军舰从附近赶过来。在公海上从来没有人敢跟我们为难。”
路明非一愣,心说什么船那么厉害,不是运垃圾的人蛇船么?
“他们的货物中包含核废料,有些核电站出来的废料在日本不能处理,要送到俄罗斯去做处理。”乌鸦在路明非耳边压低了声音。
路明非恍然大悟,难怪以乌鸦在东京的人脉要找一艘人蛇船还费了那么大工夫,原来是这样一艘特殊的船,难怪是撤离日本的安全通道。
“先生们女士们,请跟我登船,你们的床和伏特加都准备好了。”阿利耶夫船长招呼。
路明非等三人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前方闪着白光的码头。
“我的朋友们就交给你了,阿利耶夫,我欠你一个人情。”乌鸦在他们身后说。
路明非惊讶地回头,才发现乌鸦并没有跟上来。他靠在那辆古董跑车上,遥遥地向他们挥着手。
原来这就要分别了,路明非本来没多想,不过是本能地以为乌鸦会送他们上船,安顿好再走,甚至还会聊聊离愁别绪,喝一杯什么的。
可想想确实没有必要,男人之间的分别,就只是挥挥手的事,该说的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该喝的酒也已经喝完了。人生里很多相遇和告别都是这样的忽如其来,所以要珍惜面对面喝酒的时光。
路明非停了下来,转身跟乌鸦挥手,然后小跑着跟上了阿利耶夫船长。
“不过你的老婆孩子我也会帮你好好照顾的。”乌鸦追了一句。
路明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这才是那个影帝的风格啊,下巴颏儿互相摩擦了千百遍,他还是把阿利耶夫的全家老小扣下当人质了。
船比路明非想像的还糟,级别再高的垃圾船也还是垃圾船。
吨位数倒是不小,估计得有两万吨,但整条船锈迹斑斑,那股子在海边就能闻到的臭味在这里越发地重了。
这条船基本上是个漂浮在海上的长方形铁盒子,船头船尾加上动力系统、方向舵和狭窄的居住区,货仓又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堆满了集装箱,想必是那些价值比较高的垃圾,还能拆解循环利用什么的,另一部分的垃圾直接就是露天堆放,估计运到目的地就会就地掩埋。船上的吊车并未工作,想来是装货的流程已经完成,这艘船随时都能启航。
居住区在甲板以下,阿利耶夫带着他们穿越黑漆漆的通道,隔老远才有一盏昏暗的灯。路明非注意到诺诺的神情始终很专注。她的记忆力也是超强的,走上一遍她就把通道都记住了,加上侧写的能力,有谁对她有敌意她会立刻觉察到。有她在就像有个报警器,即使在这种陌生的地方也增加很多安全保障。
阿利耶夫在一条通道的尽头停下,两间舱室门对门。
“伏特加畅饮、柔软的床铺、24小时热水,相信我,这是这条船上最好的住处。谁让你们是佐伯先生的好朋友呢?”阿利耶夫说,“不过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到处乱走,船上都是男人,在海上男人总是很苦闷,能拿来消遣的只有酒和色情电影,这么漂亮的小姐只怕会引起骚动。”
诺诺冷冷地哼了一声,推门而入。
舱室倒还算整洁,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形舷窗能看向外面,不过所谓的24小时热水就是个淋浴喷头,无限畅饮的伏特加也是最便宜的那一档。阿利耶夫船长并没有跟进来,而是站在门口。
“什么时候开船?”诺诺问。
“货物装完了,随时出发。”阿利耶夫说着,把两把钥匙丢给路明非,“对面的那间也归你们用,你们其他的行李一会儿我叫船员扛进来。”
“我看这艘船有年头了,不会出事故吧?”路明非问。
“这样大吨位的船,经过的海域只要没有风暴,就绝对安全。那片海域非常繁忙,基本上我们每隔一个小时就会跟别的船近距离擦过,撞上冰山都不怕。”阿利耶夫船长说。
“救生船什么的都有吧?”路明非又问。
“当然,这是海事法要求的,六艘救生艇,就在居住区的后面。”
路明非点了点头,阿利耶夫转身离开,通道里回荡着他沉重的脚步声。
诺诺以眼神示意,楚子航立刻关闭了房门,检查门锁。诺诺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武器。诺诺把一个电子装置丢给路明非,路明非拿着它细细地扫描了舱室的每个角落。诺诺则麻利地组装起枪械来。
只有楚子航没事可做,他趴在舷窗旁,出神地望着外面起伏的大海。
“安全。”路明非关闭了扫描设备。
这是一间很“干净”的房间,没有检测到任何监控设备的信号。
诺诺把组装好的UMP9塞在了床边的缝隙里,还有一柄伯莱塔重型手枪则藏在了洗手池的底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稍微地放松下来,倒上一杯免费的伏特加一饮而尽。
“男士们可以回你们的房间去了。”她又续上一杯酒,在那个勉强能称为“沙发”的东西上坐下,语气平淡地下了逐客令。
“姐姐晚安。”楚子航站起身来,拿上自己的箱子就要走。
“要不你还是跟你姐姐住一间屋吧。”路明非抢先一步握住了门把手,“你俩在神社不也住一间的么?”
诺诺狐疑地盯着路明非看,没错,这表情妥妥的就是一只警觉的小狐狸。
“又耍什么鬼心眼?”诺诺问。
“我还不敢说这地方就是安全的,有师兄陪你,我放心一点。”路明非赶紧说,“师兄的身手你也见过,虽说现在没以前那么酷了,可还是个杀胚!”
路明非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出门了,这时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脚下微微震动,这艘船启航了,他们终于告别了日本,下一站是海参崴。
对面的舱室也是一样的脏乱差,路明非进屋之后看了一眼表,脱光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内衣裤,跟诺诺一样倒上一杯劣质伏特加,坐在舷窗边慢慢地喝着。
酒喝完了,他的头发也已经干透。
他又看了一眼表,打开行李箱,这个箱子是他自己打包的,里面就只有一个黑色的双肩背。他检查了一下背包里的沙漠之鹰和剩下的一柄短弧刀——另一柄他已经送给了楚子航——还有那卷图纸。
他贴在门边听了许久,确信走廊里没有任何响动,悄悄地推开门,踩着猫一样轻的步子走了。
走了很远,他回头看去,走廊的尽头,那盏昏黄的灯。
第59章 雷霆与守望者(10)
甲板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轮机组轰隆隆地运转着,呼应着无休无止的海潮。路明非沿着甲板转了半圈,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海。
他两次看表,中间相差20分钟,近海航行速度不快,算下来他们此刻距离岸边大约是5到10公里的距离。
海面上不知何时起了雾,能见度极差,连船尾他都看不清,只有船用吊车上那盏黄灯高悬在他的头顶。
他溜达着往船尾去,一路上也没看到人。想来这种运送垃圾的货船,原本就不需要几个船员,此刻那帮船员应该都聚集在驾驶舱和轮机舱,这满船的垃圾也不需要人管。
他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阿利耶夫说的救生艇,六艘橙红色的玻璃钢小艇,挂在船舷边的挂架上,看起来还算像样,至少比这艘垃圾船强。
路明非读了一会儿挂架旁的说明书,就知道该怎么操作了,步骤很简单,不过是一二三三步走这样,只不过开启机械升降装置的时候,老旧的电动机居然发出堪比超级跑车的轰轰声,吓了路明非一跳。好在轮机组的声音还是更厉害一些,把这个声音盖过了,并没有人闻声赶来。
钢索吊着救生艇,沿着船舷缓缓地降落,啪的一声坠落在海面上。在这茫茫的大海里,摩天大楼般的船舷下方,倒像是一片橙红色的枫叶。
路明非也抓着钢索滑了下去,临了一个漂亮的“superherolanding”,准确地落在救生艇的正中央。
救生艇这种东西一般都没有动力装置,在茫茫大海的中央沉了船,也别指望着靠一台小马达去附近的岛屿,一般都是等待救援,所以以路主席尊贵的身份也只有划船,没划两下路主席就觉得不对了。
海雾真是太浓了,离开垃圾船一两百米,连塔吊上的那盏黄灯都模糊了,他完全陷在了粘稠的黑暗里,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芬格尔——准确地说是那部加载了芬格尔人格的手机——点亮屏幕,“起来干活了,给我导个航。”
“看看,看看,还是没了我不行吧?”芬格尔感慨万千,“我跟你说过的对不对?组织靠不住!女人也靠不住!男人的依靠,只能是另一个男人的臂膀!”
“滚!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个人工智能啊?”
“知道啊,我要不是人工智能能帮你导航?船首偏东30度,我们距离最近的海岸有差不多7公里。我要不是人工智能有你的机会?换我出手,三天,不是我吹牛啊,不出三天,绝对拿下你师姐!”
“拉倒!我的意思是,你的本体已经当了狗叛徒,没准正在学院跟人开会研究怎么抓我呢!到底哪边是东?你给我说左转还是右转!”
“哦哦,我的错,忘记你们人类没有内置指南针了,船头左转30度。其实我也蛮鄙夷那家伙的,不是东西!怎么能出卖兄弟呢?不过也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比如在古巴当地有私生子,想要再见见孩子。”
“说得跟真的似的!”路明非奋力划桨,救生艇缓缓地转向。
这个时候他得庆幸说学生会下属有个赛艇俱乐部,路主席给人家拨过预算,人家也很殷切地邀请路主席上船操演过。有了在浩瀚的密歇根湖上划船的经验,他在这波浪起伏的大海上才心里不虚。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不还是我陪着你闯荡天涯?什么叫兄弟?这才叫兄弟!对不对?”芬格尔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不过你说你师姐一觉醒来发现你跑路了,心里会怎么想?”
“不知道,没想过。”路明非埋头划船。
“其实带着她真挺好的,你师姐要论颜值也就中上,不过能打,靠得住,人狠话不多,除了人家已经明说了对你没意思,其他真也找不出什么缺点了。”
“怎么连你也知道了?”路明非下意识地抓紧船桨,有种被人说出心里的秘密、想要杀人灭口的冲动。
“楚子航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我一天24小时待机,你们交心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的茶几上呆着呢。”
路明非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划船,“这是我的事,跟她没关系。”
“那楚子航呢?这事儿跟你师姐没关系,跟楚子航总脱不了关系吧?凭什么这家伙也跟你心爱的师姐一样安全了,我就要陪你去闯龙潭虎穴?”芬格尔喋喋不休。
“现在好像是涨潮?”路明非忽然问。
芬格尔愣了一下,“没错,这个季节,东京湾这个时间段正是涨潮。”
“涨潮的话我没必要划船对吧?反正过阵子潮水就把我推回岸边了。”
“说得也对,大海里你这么划船也快不了多少,飘两个小时也就到岸边了。”
“那我就不需要导航了对吧?”路明非掂着手机。
“喂喂!有没有人性啊?有需要就把人家叫出来,用不着就关小黑屋……”
芬格尔没来得及说完,因为路明非已经坚定以及果决地摁下了关机键。
就像某部老电影里说的,世界一下子就清净了,天海苍茫,涛声往复,还有那么点惬意和美好。
路明非呆坐了片刻,忽然想起救生艇上应该有吃的。四下摸索了一番,他果然找到了储存食物的地方,其中多数都是压缩蔬菜和压缩饼干,不过意外地找到了牛肉干。
他在救生艇上找了个舒服的、能躺下来的地方,撕开一袋牛肉干,翘着脚,跟着船的起伏,好像跟大海融为一体了。
很久没有这种可以随意挥霍时间的机会了,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那座老楼的天台上,他对着远处的CBD眺望,一望能望上几个小时,一想就想上下五千年的事,当然还有班上的女孩们……
说起来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
也许是对那场意外的龙化心存恐惧,如果跟诺诺和师兄一起行动,没准会伤害到他们。
也许是本能地觉得黑天鹅港是个凶险的地方,很可能是一去不回。
也许就是觉得诺诺陪自己到这里也该够了,她应该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那里有人在等她。而对路明非这种龙王级的怪物来说,人狠话不多的妞,终究也只是个普通的妞,能做的很有限。
但最后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那通神秘的电话。
差不多24个小时前,也是这样黑漆漆的夜,在那间安静的街角书店里,他站在沙沙翻书的声音里,握着那台老式电话的话筒。
长久的沉默,好像一说话,什么东西就会碎掉,肥皂泡、环境、或者是某种暌违已久的温暖。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温润中带些沙哑,那是多年野外考古导致的,餐风宿露的人很难保持清亮透明的嗓音。也确实是他的语调,平稳的,从不大起大落,却让人心安和信服。
“麦田里有什么?”最终还是路明非打破了沉默,他的嗓音也有些哑,有些小心翼翼。
“什么?”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
“麦田里有什么,小时候我问过你。”
“哦懂了,是青蛙爸爸、青蛙妈妈和青蛙儿子。”
“隔壁他们家有个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丹旸?你是说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那个?她还有一个姐姐叫明珰。”
“为什么小白兔没有赢过小乌龟?”
“因为它们比的是游泳。”
父子两人平静地问答,声音都很轻,就像夏夜纳凉时有意无意的低语。
尘封已久的那些夏夜在这些问答中忽然苏醒,鲜亮跳脱,恰如那些老槐树上油绿的叶子,甚至还带着露水的清凉。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们还住在某个研究所的家属院里的时候,炎热的夏夜里,因为舍不得空调费甚至买不起空调,经常有人聚在河边纳凉,像是个仲夏夜的野餐会。
清凉的小河哗哗地流淌着,蝉没完没了地叫着,孩子们绕着竹床跑来跑去,附近的农民赶来卖瓜,灯下老人慢悠悠地赶着苍蝇。那时候,路麟城也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在父子俩的对话里,有隔壁的小姐姐,也有住宅区旁边麦田的小青蛙一家,还有各种脑筋急转弯的问题。
所有问题路麟城都答上来了,不延迟不犹豫,平静得就像小河流淌。即使EVA这种近乎全知全能的人工智能都无法做到,她可以解析路明非的一生,却无法关注那些夏夜里看似无意义的低语。
“我很想你们。”路明非轻声说。
“我们也很想你。”路麟城说,“你做得很好,我和你妈妈都很高兴。”
握着话筒,路明非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而且一开始流就收不住。
窗外的雨静静地下着,他蹲那儿大哭,高亢嘹亮穿云裂石,就差撒泼打滚了。周围的人静静地翻着书,无人知晓,更无人理睬,他仿佛在世界尽头哭泣,能听到的只有电话那头的男人。
其实他也不想,就是那种忽然间涌起来的委屈,前一刻你还觉得老子亡命千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真乃铮铮铁汉,别再把我看成以前那个怂货了;下一刻你忽然觉得,你那么刚那么硬,不过是哭了也没人听罢了。
“明非,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此时此刻我还无法回答。”路麟城说,“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你必须自己去面对……比如,命运。”
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字眼,父子之间聊起来未免太装逼,不过这两个字才从路麟城的嘴里说出来,听着别具深意。
路明非的哭忽然就止住了,他揉揉鼻子,深呼吸两下,定了定神,“老爸你说。”
“时间不多,我们的通话随时可能被监听,记住我下面的每句话、你的处境很危险,不要相信任何人。学院里有些人只是蠢,但也有些人是要对你不利的。审判之日前,龙王们都会苏醒,他们会凭本能来找你,所以你要尤其警惕身边的人,他们很有可能是隐藏的龙王。”路麟城的语速很快,越来越快,似乎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你身边的台子上就有纸笔,记住这个坐标,北纬N77°36′40.36″,东经E104°14′6.84……”
路明非写了几笔,忽然停下了,“这是……那个港口?”他嘶哑地问。
路麟城给出的坐标位于西伯利亚北部,接近北冰洋,莽莽荒原,极寒之地。很多年前,据说那里有座港口。
“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路麟城低声说。
“你想让我去那里?”
“可以不去。不想去的话,就赶快逃,逃得远远的,离那里越远越好。”路麟城顿了顿,“但如果不去,你就不会知道真相,发生过的一切,也就跟你没关系了。”
“你是让我自己选?”
“你已经长大了,我跟你说过,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对。”
这一次,路明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无声地笑笑,“我已经做过选择了。”
路麟城也沉默了很久,“很好,男孩子应该勇敢点,勇敢的男孩子,从来都不会被人看不起。”
“记住了。”
“不要带着陈墨瞳,她不能去那里。”路麟城挂断了电话。
小书店忽然间恢复了正常,风声雨声翻书声,所有的声音都清晰起来,仿佛刚才有个看不见的玻璃罩子罩住了路明非和那台老式电话。
端着咖啡经过的服务生好奇地看了路明非一眼,这位客人拿着那台用作装饰品的老式电话的话筒,静静地站着,脸上似喜似哀。
“先生我能做您做些什么么?”服务生细声细语地询问。
“不不,我很好。”路明非挂上了话筒。
这下子他看清楚了,这台电话连信号线都没有,刚才那通电话好像根本就是个梦境,然而他的手中却真实地捏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那个位于北西伯利亚的坐标。
第60章 雷霆与守望者(11)
老爹说得没错,勇敢的男孩子从来都不会被人看不起,何况他已经不是男孩子了。大概只有那些在意你又跟你认识了很久的人,才会因为一直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把你看成孩子。
其实诺诺何尝不是这样,在那个玻璃阁楼里她说的路主席都没有怎么上心,首先那些他早就知道了,其次诺诺那语气根本就是对“男孩子”说话。
会侧写的小巫女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她把对方当男孩子,跟他说话,对方却觉得她是个“女孩子”,想着她到底像什么小动物。
路主席往天空里丢着一粒粒牛肉干,再用嘴接住。
正浮想联翩呢,屁股后面忽然传来音乐声。一个人在茫茫大海上随波逐流,忽然听到音乐,路明非吓得一个激灵,一把就从后腰里拔出了沙漠之鹰,转身瞄准。
屁股后面连个鬼影儿都没有,音乐声又转到救生艇的另一侧去了,还是他的屁股后面。路明非忽然明白了,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台被他强行关机的手机来。
分明屏幕也没亮,按音量键和HOME键也都没反应,但音乐声确实是它发出的。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几次,分明把芬格尔给关机了,第二天早晨它欢快地闹铃叫你起床,还有一次诺诺疏忽了,把手机丢在一旁就脱衣服准备洗澡,手机里传出了热烈的掌声……
路明非有点怀疑这家伙其实是无法被彻底关机的,只不过你关机的时候它给你点面子。
此情此景,沧海横流,一台手机有点深沉又有点忧伤地唱着:
“……像我这样庸俗的人,
从不喜欢装深沉,
怎么偶尔听到老歌时,
忽然也晃了神
像我这样懦弱的人,
凡事都要留几分,
怎么曾经也会为了谁,
想过奋不顾身……”
听着听着,路明非跟着哼唱起来,也懒得想如何关机的问题了,躺下来继续吃牛肉干,就着海浪的声音,像是要睡着了。
此时此刻,黑色的直升机正高速地掠过海面,下面黑色的大潮翻卷,潮头上有白色的浪花。
直升机里黑压压的都是人,几乎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作战服,戴着面罩和红外线夜视仪,胸前、肩头、腰间和腿部不同部位捆着枪械和利刃,装着重型武器的箱子就在他们脚边,直升机本身也挂载了大量的武器。
“海岸警备队15分钟之前发布了蓝色预警,今夜东京湾内浪高大约3米,伴随五级强风。”副驾驶座上的冈萨雷斯摘下耳机,回头大声说。
兰斯洛特微微点头,今夜他也是一身黑色的作战服,和他的队友们一样,只不过没有戴上面罩和红外线夜视镜。
只有一个人例外,乌鸦,今晚他是一身黑色的西装,黑色的皮鞋,黑得真像是一只乌鸦。
“佐伯先生,您的那位朋友,阿利耶夫船长,靠得住么?”兰斯洛特问。
“靠不住,”乌鸦想也不想地回答,“一个做人蛇买卖的家伙,你指望他能靠得住?”
“所以我们计划中最关键的一个人根本不可信?”兰斯洛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淡定。
“他不需要靠得住,要他做的事情很简单,把那艘船开到海岸警备队的雷达扫描不到的海域,停船,放掉所有燃油。其他的事情由你们去做。”乌鸦说,“当然为了增加一些保险系数,我还扣留了阿利耶夫老兄的家人,那家伙虽然是个混蛋,但对家人还是很在乎的。”
“如果不是信任你,我无法想像受过卡塞尔学院特训的两个人会犯这样的错误。”
“这是在鄙夷一个背叛朋友的人么?”
“不,我只是说这个计划太完美了,”兰斯洛特望向下方无边的大海,“连风和海潮都完美,一场小型风暴,会掩护我们悄无声息地撤退。”
乌鸦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按照我和阿列耶夫约好的,五分钟后我们就会看到那艘飘在海面上的垃圾船,阿列耶夫和他的船员现在已经撤离了。”
“就像飘在海上的监狱?”
“无天无地之所。”乌鸦缓缓地说。
兰斯洛特静了一会儿,扭头看了乌鸦一眼,“西装不错。”
“在日本,这是葬礼特定的衣服,”乌鸦说,“我这是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
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闪烁的黄色光点,直升飞机立刻转向,围绕着那个光点飞行,所有人都默默地看向下方。那些戴着红外线夜视仪的人已经看清了雾气中的巨轮,它静静地停泊在那里,没有丝毫生机,像是一个巨型的海洋垃圾。
“我们到了,那盏黄色的灯是阿利耶夫特意留给我们的暗号。”乌鸦说。
“扫描完毕,对方是一艘俄罗斯注册的货船,排水量大约两万吨,甲板上未观察到有人活动。”冈萨雷斯说。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甲板下方的居住区里。”乌鸦低声说。
兰斯洛特举起手,“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开始降落。”
直升机破开浓雾降了下去,机头大灯照亮的区域,可见堆积如山的集装箱。
诺诺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斑驳的天花板。
她在那间船舱里醒来,外面是往复的潮声。
又是那个诡异的梦,她走在下雪的神社中,在亮着灯的空房间里找到了那件巫女服。离开白羽天狗神社之后她还是反反复复地做那个梦,每一次梦中她都会忘记自己来过这里,再一次找到那件巫女服,再一次被缠住。
说不上恐怖,巫女服缠住她的感觉,不是小虫被蜘蛛丝束缚,而是一个很轻柔的拥抱。
只是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心里就有了结。凭什么她总是梦见跟路明非“很熟”的某个女孩?这跟路明非每晚梦见恺撒一样扯淡。
诺诺可以拍着胸脯说,她对于路明非喜欢过一个跟自己有点像的女孩并不介意,更别说吃醋了,要是这种没由头的飞醋她都吃,她就该手撕屠小娇。但她怎么就手贱拿了那个小玩具呢?又怎么老做这个怪梦呢?
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启航才一个小时,这个时候醒,她今晚没准得失眠了。她摸黑起床,准备再喝一杯那便宜的伏特加。
她忽然站住,退一步从床边的缝隙里抽出那支UMP9,上膛开保险,整个人悄无声息进入了备战状态。
本应睡在沙发上的楚子航不见了!
她赤着脚,沿着墙边无声地行走,检查舱室的每个角落。刚检查到一半,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她架着枪缓缓地靠近门,猛地把门拉开,楚子航站在外面,提着他们的行李箱。
“他们一直没把行李箱送来,我就去找他们拿了。”楚子航淡淡地说。
他们的行李分为两部分,重要的自己随身带着,不那么重要的箱子由阿列耶夫的船员拎上船来,一直都没有送过来。
“别再乱跑了,在这个地方我们最好始终能看到彼此。”诺诺疲倦地挥挥枪,让楚子航拎着箱子进来。
反正睡不着,她就一一检查那些箱子。里面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紫外手电筒也没照出新的指纹,这些箱子没被打开过,阿列耶夫船长手下的人似乎还靠得住。
诺诺是个过于警觉和没有安全感的人,事实上她同意把这些箱子交给船员们来搬运,就是看看他们会不会动自己的东西,以便确认这条船的安全性。
她从装食品的箱子里拿了根能量棒叼着,这种高蛋白质的代餐食品吃一根基本能顶住一天,诺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吃船上的食物。
她在沙发上坐下,一抬头愣了,楚子航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床上去了,正蒙着被子睡呢。
难道是觉得沙发睡起来太不舒服了要跟自己撒个娇睡床?但即使对方的心理年龄只有十五岁,这事儿也没门。
诺诺上去一把把被子给掀了起来,正要说话,忽然间傻了。
楚子航只穿一条内裤,侧卧在那里有种玉体横陈的效果,如果忽略那些狰狞的旧伤,这家伙的体形堪称完美,没有一丝赘肉,也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腱子肉。
诺诺正惊诧呢,楚子航揉了揉眼睛,“很晚了,怎么还不睡?”
喂喂!这语气怎么回事?你要不要再拍拍旁边的枕头示意姐姐我赶快侍寝啊?这孩子到底是失心疯了还是芬格尔上身了?
“姐姐闪开!”就在这时,背后的黑暗里传来压迫力极强的低吼。
那是楚子航的声音,但楚子航不是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千般慵懒万种娇羞么?虽然没完全反应过来,但诺诺还是本能地下蹲。
就在这一刻,一直藏在她背后的黑影虎跳着越过她的头顶,狠狠地落在床上,双膝磕进了那个“楚子航”的脸。
也是同时,黑色的刀切断了诺诺的长鬓,她再晚些闪避的话,那柄刀没准会切开她颈部的大动脉。
诺诺飞速地退到沙发边,同时给UMP9上膛。这时她的床上,穿着黑色风衣的楚子航正用膝盖顶死了一个怪物,一手锁住了怪物的手腕,那柄黑色的猎刀,就握在怪物的手中。
至于性感撩人版的楚子航,当然已经消失了。
诺诺立刻就明白了,她刚刚从一场言灵驱动的幻术中解脱出来。
“森罗”,一种只有白王血裔能够使用的罕见言灵,事实上是用眼睛控制对手的精神,把自己脑海中所想写入对手的脑海。
释放者可以诱导甚至强迫目标看到任何景象,熊熊燃烧的地狱,或者已经辞世的亲人。
一眼之间,森罗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