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但为君故(115)
夜深人静,路麟城和乔薇尼都睡下了,路明非还在屋里忙活。
找到自己的全部资料并不困难,路麟城搞研究出身,很注意资料整理,就像那个规规整整的书柜一样,路明非的各种资料也捆成几个文件夹放在他自己屋里的小书柜里。出生证、毕业证、获奖证书、独生子女证、还有日记本。
他本地出生本地长大,高中时去叔叔婶婶家寄宿,上了本地人都说是贵族中学的仕兰中学,但成绩还是不成,高中毕业读了本地的一所三流大学,食品加工系,成绩中等,也有几门挂科,如今大学毕业,家中待业。
真特么是毫无闪光点的人生,不过自己本该混成这样。
他打开笔记本开始搜索,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相关的网页,“虚构症,指患者在回忆中将过去事实上从未发生的事或体验,说成是确有其事,患者以虚构的事实来填补他所遗忘的片断。某些脑器质性疾病患者由于记忆力的减退,而以想象的、无事实根据的一些经历或事迹填补记忆缺失,称为记忆性虚构症。病人应注意合理的作息,避免饮酒,保持阳光乐观的心态……”接下来的都是些屁话。
“虚构症?”路明非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还成个神经病了。”
昏黄的路灯照在窗玻璃上,树影摇曳,院子里种满了悬铃木。路明非心里一动,推开窗户,果真那根横斜的树枝就在窗台前。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秘密通道。
毕竟是大学毕业的人了,平时也没什么像样的体育锻炼,不像小时候,瘦得跟猴子似的却有劲儿,费了不少工夫才降到地面上。
晚风习习,他在院子里溜溜达达,惬意得很。院子并不是他们家的,而是这间研究所的,六七十年代的老楼,苏式风格,三面围起,中间留作庭院,院子里铺上水泥板,留出几十个洞种上悬铃木,夏天树叶密的时候,下雨天不用打伞,乘凉也很好。风从远处带来响亮的蝉鸣,几面窗前还亮着灯,多数人应该都熟睡了,这种冷门的考古研究所,多的就是老学究和老爹这种学术怪咖,不熬夜的。
他忽然站住,转过身来,看向一个漆黑的水泥门洞,“谁?”
那人从门洞里走了出来,“大晚上的不睡,给你妈逮到你就完了你。”
“老爹?”路明非盯着路麟城,“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下来抽烟,”路麟城身上果然有淡淡的烟味,“别跟你妈说,唠叨!”
“你不早戒了么?”
“糊涂了吧你?我下楼抽烟遇到你几次了?搞得大惊小怪的……”路麟城忽然顿住,摘下嘴角的烟卷,“你妈说你今天又做梦了,严重么?”
路明非点点头,“梦特别真,有点搞不清自己是谁。”
路麟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自己的鼻子,“你爹我,还记得吧?”
“你和妈我当然记得,有些事就有点模糊。”
“我那同学是靠不住,最好换个医生看看,神经类的药吃错了反而更麻烦。”路麟城叹了口气,“走,既然下来了,咱爷俩就走走。”
父子俩沿着研究所大院的外墙溜达,记忆中郁郁葱葱的麦田现在全推了,几十台打桩机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一街之隔简直是两个世界,这边是红砖围墙的研究所,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那边大兴土木,俨然是要建一座新的城市。
“等那边商品房建好,我们这边也得拆了,所里的人都说会有拆迁款,钱不少呢。”路麟城悠悠地说,“不过研究所就得搬很远了,可惜了这么安静的一个地方,是个做研究的地方。”
“可惜了,那些树也得推了吧?”路明非也说,“虚构症对吧?我能治好么?”
“别瞎想,小灾小病,”路麟城忽然叹了口气,“要不是那个女孩,你也不会这样,我们家书香门第,高攀不起人家。你还记得那个女孩么?”
路明非想了想,“陈雯雯?”
“什么陈雯雯,陈墨瞳,你仕兰中学的同桌。”路麟城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愤愤,“家里做生意的那个,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能为所欲为了!”
“真不记得了,爸你能给我讲讲么?”
“记不得就算了,不记得是好事!”路麟城狠狠地抽烟,“那种女孩子,沾都别沾!”
“讲给我听听,真没事,总要面对现实啊。”
路麟城迟疑了片刻,“不就是黑太子集团董事长家的那个女儿么?说是你们学校校花,一点都不检点,跟谁都眉来眼去的。你就是上了人家的当,觉得人家对你有意思,其实人家就是跟你玩玩,正眼都没看过你。不过她就算想进我们老路家门我也不能让她进!婊里婊气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显然是不愿意多讲。
“人家对我也不错,是我误会了。”路明非倒是显得淡然。
“还帮她说话呢!”路麟城真的有些生气了,但转而又缓和了语气,“你好歹把这个大学毕业证熬到手了,人家说你三流大学毕业,可三流大学也是大学,人将来工作不是只靠一张学历证。也别吊儿郎当的,游戏什么时候不能玩?该出去应聘就出去应聘,哪怕不成功也是一个经验,充实起来就好了,这病就怕整天无所事事,东想西想反而麻烦。”
“那肯定,我再把简历整理整理,简历写得不太好。”路明非使劲点头,“再挂几个招聘网站,现在找工作还是上招聘网站方便。”
“网络我玩得不如你,”路麟城赞许地点点头,“以前我反对你太早找女朋友,怕影响你的学业,现在想也不好,就你那个成绩,有什么影响不影响的,就该早点找女朋友,就不会被人耍了。我跟你讲,老爸把前几年出国的津贴和稿费都攒着呢,加上拆迁款,足够你城里买套房子了。这年头,有房子就能结婚,不怕没有好女孩,哈?”
“谢谢老爸。”路明非站住了,“老爸我想再见见那个陈墨瞳。”
“见她干什么?”路麟城差点没急了。
“总得做个了断。”
“有什么可了断的?你还以为人家跟你有真感情啊,人家马上就要出国了!”
“总得做个了断,”路明非龇牙笑笑,“我没事,真的。”
“你要见你自己约!好像非要我同意似的!”路麟城是真生气了,加快脚步蹬蹬蹬地走了,留下路明非独自站在那个巨大而安静的工地前。
路明非摸出手机,点亮屏幕,刚才他独自溜达的时候一直在看微信里的一个群,仕兰中学他们班的群,深更半夜还是那么热闹,可能城里的人睡得晚。
“赵孟华赵老板拿到普华永道的offer了!这不得请一个大的庆祝庆祝么?”
“喝红酒喝红酒,赵老板请客得喝红酒!”
“你包红包了么你就要喝红酒?”
“陈雯雯你还没跟他结婚呢你就把他的钱看那么紧!”
“4q1,缺个坦克,徐磊磊你别来,你家网速慢得跟鳖爬似的。”
群里那个叫“nono”的人一直没说话,签名档是,“翡冷翠的阳光,大理石的台阶,我们相遇的那一天,我丢失的水晶鞋。”
***
Aspasia餐厅原来不是独立的小院落而是在CBD区时钟大厦的顶楼,这座金色玻璃外墙的大楼有很多入口,路明非跑错到办公楼的入口了。
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男人拎着公文包急匆匆地进来,准备在闸机前刷卡,西装革履,打扮干净利落,倒像是个打篮球的练家子。
路明非愣了一下赶紧上前,“师兄!是楚子航师兄么?”
楚子航愣住了,上下打量路明非,又着急上班,扭头看向电梯的方向。
“师兄你不记得我了?我也是仕兰中学的,路明非,比你低一级。”路明非自我介绍,“你在这里上班啊?”
“哦哦,”楚子航可能是想起来了,也可能只是应付,“我在楼上的一个基金上班,路明非是吧?这么巧啊。”
“我大学刚毕业,还家里待业呢,今天来城里约一个朋友吃饭。”路明非一把抓住楚子航的手,“你可是我的偶像。”
“今天不太巧,我楼上有个会……”
“懂的懂的,你们工作很忙。”路明非立刻松开手,“那你先忙。”
楚子航流露出少许歉意,“不好意思啊,1397231****,我的电话,有空联络。”
“我记下来,有空联络。”路明非在自己的手机上连点了几下,楚子航已经快步经过了闸机。
“师兄!工作还顺利么?”路明非忽然大声喊,他没有卡,无法通过闸机。
“挺好的!有空联络!”楚子航快步走进电梯,电梯的门关了,带着精英们直奔高层而去。
路明非低头看着屏幕上的电话号码,把那些数字一个个删掉。
第212章 但为君故(116)
跑错了入口又意外遇到楚子航,他迟到了十分钟,诺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路明非一落座就道歉。
诺诺冷眼看着他道歉,双手抱胸,连墨镜都懒得摘。她素面朝天,但还是人群里亮眼的女孩,衣服随便但很潮,带闪钻的白T恤,边幅错落有致的黑纱裙,脚上蹬一双厚底白球鞋。
衣着随便,随身带的小包却是爱马仕的,看似随意地丢在手边。老爹说她婊里婊气倒也不准确,眼前这位姑娘正在婊起来的道路上,但还是一股骄横的少女气。
路明非上下打量她,目光最后落在她耳边的四叶草耳环上,看不出品牌也不像很贵的模样,不知她为什么要戴,但路明非看得很仔细。
“找我有什么事?”诺诺对他的打量显得有点不悦,摸了摸耳垂,整了整裙子,开门见山。
昨晚三更半夜路明非约她在这里见面,她拒绝了好几次,但最后没经受住这家伙死缠烂打。路明非说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讲,又再三保证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还是在Aspasia这种人来人往的高级餐厅,诺诺才同意来坐半个小时。
“我们先点吃的,”路明非翻开菜单,“西冷牛排三分熟,烤白芦笋,配盐和胡椒。鲑鱼土豆沙拉,龙虾鸡尾酒,炒蘑菇和洋葱圈。”
他没有征求诺诺的意见,但诺诺并未出声反对,因为他点得确实很好,连服务员都恭维说都是我们的招牌,先生常来啊。
“没有没有,来之前网上做了点功课。”路明非把菜单递还,“再要一瓶‘啸鹰’。”
“我们店卖啸鹰是四万一瓶。”服务员善意地提醒这酒不便宜,岂止不便宜,价格报出来诺诺也吃了一惊。
“没事没事,我把卡押在收银台。”路明非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托盘里,“放心,里面的钱够。”
“几个月没见倒学会摆谱了。”诺诺皱眉,“有事说事,我一会儿还得去领事馆呢。”
“出国啊?要办签证?”
“意大利,先去一年。”说到这里的时候诺诺骄傲地扬了扬头。
“好地方,到处都是大理石雕塑,教皇宫特别值得去,可惜拉斐尔长廊一般不开放参观。”路明非随口说。
“说得好像你去过似的。”诺诺不轻不重地挖苦了他一下。
“梦里去过。”路明非笑。
这时候酒先上来了,路明非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用试酒了,省得侍酒师又跟他闲扯半天酒类知识,那英俊的家伙双目炯炯地盯着他,显然很想知道这位贵客对啸鹰的评价。即使在高级餐馆也不是总有客人点这种小众又昂贵的酒款。侍酒的兄弟眼里,大约这位年轻的贵客对于这瓶名酒并不那么珍视,只好倒完酒撤了。
诺诺拿起杯子转了好半天,才浅浅地抿了一口,眉头忽然打开了,“挺好喝的,可名字没听说过。”
“美国酒,谁也不知道这个酒庄在哪里,一年就出三千瓶,有股奶酪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懂红酒的?”
“我不懂,我上网查的,难得请你吃顿好的,我得好好做功课。”路明非把双肘放在餐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诺诺的眼睛,“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好不好跟你没关系!”诺诺又不高兴了,“我跟你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那时候只是可怜你,安慰安慰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做白日梦嘛。”路明非还是笑,“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也懂的嘛,你这样的女孩子,对谁笑一下,谁都会多想一点。是我不好,想得太多了,自己跟自己较劲。你对我已经很好了,那么仗义,总想着帮我。我知道的,你是那种路上看到可怜的猫猫狗狗都想捡回家的女孩,我就是你捡的猫猫狗狗中的一个。猫猫狗狗要是觉得哇这是爱情,那肯定就是想多了。我以后不会了,只想跟你做好朋友。”
他笑得冲淡安宁,像是那种含着金勺子出身又读过很多书性格淡泊的男孩子,说着自己的心,却又好像无关紧要。这种淡然给他增添了一种奇妙的光环,诺诺歪着头看他,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个衰仔还是个矜贵的公子。
她的声音忽然放柔和了,“我听谁说的,你最近一直在看病,我爸爸认识很多好医生……”
路明非注意到了她眼中的忧虑,忽然间就有点开心,冲淡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得开心了,像个得到了糖的孩子。她还是关心自己的,虽然跟关心猫猫狗狗的程度差不多。
“没事,放心吧。我病得不重,就是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我过阵子就去找工作,跟人多接触就好了。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看看你好不好,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路明非伸出手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诺诺如释重负,也没拒绝这轻微的肢体接触,因为很淡很雅,确实就是好朋友之间的问候。
接下来的说话就轻松了很多,牛排和配菜一道道地上,两个人吃得很融洽,聊些有的没的。
诺诺憧憬着要去塞舌尔群岛,路明非说那里的黑蜥蜴很多;诺诺又说想去毛里求斯看海,路明非说那里可是冲浪的圣地,你可以顺带把冲浪学了;诺诺说什么,路明非都给她有趣的建议。
“去印度的话你可以披一件纱丽,他们在泰姬陵附近有那种服务,让你躺在长椅上抽水果烟,旁边还有两个包裹头布的服务员,那边空气污染挺厉害,烟雾缭绕的,别人看你就像海市蜃楼,还是殖民时期的。”路明非又对印度旅行提了建议。
诺诺很想满世界跑,但她去过的地方其实不多,路明非讲到精彩的地方她就会瞪大眼睛,忽略了这个衰仔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不亲身抵达就无法体会的细节。
“你男朋友跟你去么?听说是个意大利人?”路明非忽然转了话题。
诺诺愣了一下,热火朝天的聊天气氛略微有些降温,“还没跟他家里人见过面,这次去想在米兰进修一年,顺便学学意大利语。有历史的大家族,应该很挑剔吧。”语气中透着忧心忡忡。
“别担心,意大利人是很浪漫的民族,也不怎么排外,他喜欢你就没问题。”路明非隔着桌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意大利其实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老家族,早在19世纪萨伏伊王朝就没落了,后来墨索里尼上台,更把那些有贵族头衔的家伙整得不轻。贵族们要不移居海外,要么就被墨索里尼丢监狱里去了,后来是一批黑手党跟美国人合作,里应外合把墨索里尼推翻了,黑手党家族反而成了当地的上等人。不过他们后来也都做正当买卖了。你又聪明又漂亮,家境还那么好,没什么配不上的。”
诺诺看着他有些出神,“路明非没想到你那么会安慰人。”
“那跟我合张影鼓励鼓励我呗。”路明非龇牙笑,“当个纪念,你这一去意大利,还不知道多少年才再见面呢。”
诺诺没有拒绝,路明非也就顺理成章地坐了过去,两个人脑袋挨得很近合了张影,都带着笑,像是那种亲密无间的好朋友。背景是窗外的高楼大厦,吃过Aspasia的都能猜出是哪里,这景观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
“我以前送你的那些小东西还给我吧,留在你那里也没用了,你要拿去丢了垃圾我还挺伤心的。”路明非说。
诺诺愣了一下,“我回去收拾收拾寄给你吧。”
“就今天吧,回去拿一下行么?我跟我老爹说了,这是个了断,以后大家就是好朋友了。”路明非凝视她的眼睛,“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诺诺这边出门,那边路明非把那张合影美了个颜,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屏蔽了老爹老妈,配文是,“今天求婚会不会有好运?有没有朋友来捧个人场。”
诺诺不会看到这条微信,因为她的手机也在路明非手里,她去洗手间的时候路明非从小包里掏的。
午餐时间,店里客人还很少,路明非叫来服务生,先把餐费结了,然后要求别让新客人进来了,除了他的朋友们,今天这是个求婚的场合。这位年轻的客人虽然衣着随便但是有钱有品位,服务生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路明非继续喝他的啸鹰,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群里应该炸翻天了,但他懒得看。
***
一刻钟之后路明非的朋友们结伴冲进了Aspasia,这座城市的CBD不大,有学历有背景的人都集中在CBD上班,即便这样他们的速度也是够快了,可见这个新闻的震撼程度。
“各位老同学,谢谢大家赶来祝福我和诺诺。”路明非放下酒杯起身迎客。
那帮同学还对着空荡荡的餐厅发呆呢,Aspasia在本地是最贵的几间餐馆,来吃一顿是可以当谈资的,包场这种事就没听说过。
“路明非你搞什么鬼?诺诺人呢?你那照片不是PS的吧?”苏晓樯第一个不信。
“求婚这种场合当然得隆重一点,她得换身衣服化化妆对不对?”路明非笑着拉她坐下。
“人家不是都有意大利男朋友了么?你捣什么乱啊?别一会儿人来了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柳淼淼说。
“意大利男朋友就那么厉害么?我也不差啊对不对?”路明非笑,“一会儿看我的。”
“人家意大利那个男朋友的家里可说是特有钱,是贵族,还有城堡。”柳淼淼又说。
“是人就可以有梦想,白日梦也算梦想。”路明非满脸幸福,“大清朝的时候我家也是当官的。”
“别听他吹牛!我们就不该来!”赵孟华说,“这家伙就该在精神病院里呆着!”
“赵老板你这话怎么说的?你拿到offer还没摆酒请我,我先请你喝酒,你还说我神经病。看看喝什么?不知道你们的口味,我多叫了几瓶备着。”路明非一点不生气。
赵孟华看了一眼桌上的酒瓶,委实都是些好酒,足见选酒人的品位。Aspasia里应该没有假酒,这些酒加起来的价格能算是一笔财富了。
“你中了彩票还是怎么的?”赵孟华不太笃定了,接过了路明非递上的一杯红酒,一屁股坐下。
“喝个酒还非得中彩票啊?”路明非笑,“来来来,都坐都坐,咱们先喝会儿,一会儿帮我助阵啊。”
大家落座之后,路明非叫来服务员砰砰砰砰地开香槟,路明非殷勤地跟大家劝酒,主人风度十足。开始同学之间还在咬耳朵,猜什么的都有,两三杯酒喝下去之后,气氛就热烈起来了。
第213章 但为君故(117)
“路明非你真是中彩票了吧?”陈雯雯笑着说。
“我家拆迁分了一大笔钱,跟有钱人家没法比,但也不至于困难了。”路明非顺着她说,“以前没请的饭我一顿顿补上,大家可一定要带我一起玩啊。”
“拿着拆迁款就出来潇洒,好好先给自己找个工作吧!拆迁款就那么一笔,说花完就花完。”赵孟华的语气还是冷冷的。
“我也想啊,还想着大家能不能帮忙看看有没有好工作介绍呢。”路明非笑,“要是成了我肯定要包大红包的。”
他一脸人畜无害,大家也都没必要给他脸色,他一直以来也都是这种没有存在感的家伙。路明非殷勤地东问西问,问人家毕业了在哪里上班,最近过得好不好,除了少数几个有点愁眉苦脸,大家说起来过得都不错。陈雯雯去了一家出版公司当编辑,这就算混得差的了;柳淼淼是要去茱莉亚音乐学院深造钢琴,男朋友也是学历好家境更好的那种,将来家里不指望她赚钱;苏晓樯当然是要接掌家业,正在自家公司采购部实习;徐磊磊和徐淼淼那对兄弟一个考上了公务员一个进了电网,当然最自豪的还是马上要进普华永道的赵孟华,因为英语优异,估计会在中国和英国之间频繁跑。
路明非听谁的近况都说好,同时殷勤劝酒,大家都说路明非病了一阵子说话可好听多了,除了赵孟华还觉得他求婚诺诺这事儿太没谱,其他人都敷衍地表示了祝福。
“就算诺诺答应你了,她爹能答应?她意大利男朋友能答应?”赵孟华转着香槟杯。
“我带她去意大利跟她男朋友说清楚啊,”路明非还是笑呵呵的,“顺便带她周游世界,去塞舌尔群岛看蜥蜴、去泰姬陵抽水烟、去毛里求斯玩冲浪,你说这生活还有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我?”
“你就吹牛吧!白日梦也不是这么做的!”徐磊磊听得有点不耐烦了。
“不不,不是白日梦,我应该把这叫什么呢?真人秀?《路明非的世界》?”路明非淡淡地笑着,靠在沙发靠背上,慢悠悠地一个个看过去,视线在每个人脸上平均地停留那么两三秒钟。
气氛忽然冷了,同学们面面相觑。
“或者某种醒不过来的梦境,总之是来骗我的,还特别真,我一点毛病挑不出来。我想了各种办法要从这里逃走,都没戏。”路明非接着说。
“路明非你胡扯什么啊?你是不是喝多了?”陈雯雯担心地说。
路明非仅用一个手势就让她闭嘴了,简简单单的一个手势,但极具压力,但随后他又笑着给陈雯雯续上了酒。
“打断女士是不礼貌的,我一会儿道歉。”他把头转向窗外,今天天气很好,天高云淡,湛然如海,CBD的楼群都在时钟大厦的下方,玻璃幕墙像是一面面树立的玻璃镜子。
就这么一扭头之间,他整个人忽然就安静了,诺大的Aspasia餐厅里,仿佛只有他独自坐在窗边。
“你们的这个世界真好,在这里我是个普通人,一事无成,我喜欢的女孩只是可怜我施舍我一点感情还有点婊,我的同学们混得都很好但他们有点看不起我,但我没有开过那扇门,没看过什么世界的暗面,也不需要坐着公务机飞来飞去拯救世界。我还有老爹老妈陪在身边,老爹说他存了出国的津贴要给我买一套房子,你们知道那种感觉么?不是说钱多少,而是说世界上有某个人你再难再苦做了再傻逼的事,都可以去找他,他也许没能力帮你,但他不会害你不会看不起你。”他轻声地说着,高远而飘渺。
如果他回头看一下在座诸位的表情应该会明白他们根本没听懂,但谁也不敢打断他。他是孤单的,但又是威严的,像是呓语中的戏子,又像是独处的君王。
“我只希望我还是以前那个傻子,这样我就不会怀疑了,以为自己真的是有虚构症,是从一场噩梦里醒来了。你们不会明白的,我比你们更希望自己相信这一切。昨晚我在我爹妈的门外呆了很久,想要推门进去跟他们说我很爱他们很想他们。”他终于回过身来,看着那些熟悉却又长大了的面孔,“而你们,无论你们多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当你们的同学,我都很感谢你们,至少在你们的脚本里,你们并不想杀了我,而我也不想杀了你们。”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那个“杀”字出口的时候,仿佛真有一道寒流贯穿了这间餐厅,这单薄消瘦的男孩看起来像是修罗场上回来的恶鬼。
“别害怕,”路明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歉意地笑笑,“我对你们真的没有恶意……也不能说一点恶作剧的意思都没有,我想过在这个脚本里捣几个乱的,比如去追你,别不信,我现在追女孩应该还蛮强的。”他指指陈雯雯,“比如抢走你的工作,你那套上等人的花样我都会,而且比你玩得更好。”他又指指赵孟华,“可我见到你们那一刻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只想配合你们的演出,当这个世界里的怂货,就已经很幸福了。”
“你们别信他的!他这就是神经病发作了!谁去给医院打个电话?服务生!服务生!保安!保安!”静了几秒钟后,赵孟华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
恰在这时诺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并没有拿什么东西,要么是她半路上发现手机不见了,要么就是有人通过别的办法告诉她这里出大事了。
“女主角来得正是时候。”路明非站起身来,所有人自然而然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他大步走向诺诺,面带笑容,握住她的双手凝视她的眼睛。他仿佛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愤怒和不安的目光,如群集的利箭,但他不在乎,他眼里只有这个惶恐不安的女孩,她原本是素面无妆的,现在多了两抹淡淡的眼影,里面还有闪闪发亮的彩色碎片。这也许是为了应付接下来的领事馆面试也许是决定在Aspasia多呆一会儿,路明非变成值得她多坐一会儿的人了,也值得为此化个淡妆。
路明非分不清这世界的真假了,他只觉得开心,事实上他原本只是想跟诺诺说对不起我跟大家开了一个玩笑,我把大家都叫来了是欢送你去意大利。
他为诺诺开心,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也有可靠的人爱着,他也为偶遇的楚子航开心,在这个世界里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很精英,不用跟着自己亡命天涯。
但事到临头他还是不够酷,心里一阵悸动,一把把她抱住了,轻轻地贴着她的面颊。女孩的柔软和温暖把他包围,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双方的反应完全不同,诺诺起初是傻掉了,忘了推开他,片刻回过神来,拼命地挣扎起来,使劲捶打他的肩膀和脸侧。
好在这个世界里的诺诺也没有力气,换作路明非记忆中的那个诺诺,手刀能削开啤酒瓶,那可就非常地不妙了。
刚才那帮同学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下子谁都看出路明非是突袭得手,加上之前积攒的怒气,徐磊磊瞬间就气炸了,拎起一个酒瓶子,狠狠地砸在路明非的头上。
路明非一阵眩晕,伸手一摸满手是血,心中恼火,也抓起酒瓶砸回在徐磊磊的脑门上。徐磊磊本是英雄救美,没想到这神经病还敢还手,蹬蹬蹬蹬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摸脑门也是一手血。徐磊磊立刻红了眼,抄起酒瓶又要上,“路明非你特么敢打我?警察!你们谁帮我报警!我这是正当防卫!”
“别他妈的哔哔!让我把话说完!”路明非低吼。
他倒不是气徐磊磊砸他,而是抱归抱了,那些情深义重的话还没来得及跟诺诺说。
徐磊磊被他眉目间的那道杀气惊到了,捂着流血的额角,战栗不能自主。
路明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苦笑着摇摇头,冲着徐磊磊也张开双臂,由不得他躲避,狠狠地来了一个拥抱。
“对不起兄弟,谢谢你,谢谢你送我的手帕!”他拍着徐磊磊的肩膀,徐磊磊惊慌得像是一只被屠夫抱住的小猪仔。
其实不是手帕而是餐巾。高二那年春游,路明非在一截断裂的铁栏杆上割了手,血流个不停。班主任带的医疗箱里倒是有消毒喷雾,可小小的创可贴贴不住那么大的伤口。这时候徐磊磊拿出一条精致的麻质手帕来,给路明非当绷带用。路明非看着自己的血把徐磊磊的手帕弄脏了,心里既感动又不好意思,跟徐磊磊表示自己会洗干净还给他的。徐磊磊面带助人为乐的小骄傲,说不用不用,这玩意儿我们家有的是。后来路明非真的把那块手帕洗干净了,但是没有还给徐磊磊而是收在书桌抽屉里当作友谊的纪念。他在手帕的一角找到的某间大酒店的刺绣标志,原来是一张酒店餐巾,而徐磊磊的老妈好像就是在那里当大堂经理。
徐磊磊大概早就忘记什么手帕了,那种东西从酒店偷偷往家拿就是因为根本不值钱,可它还静静地躺在路明非的抽屉里。
路明非转而去拥抱赵孟华,“你英语那么好,就该去普华永道,在普华永道你也肯定是最优秀的!”
徐淼淼手里也拎着酒瓶,要给他老弟报仇呢,也被一把抱住,“高一期末考你偷改成绩单那事是我跟老师打的小报告,害你被你爸暴打,对不起!一会儿你罚我三杯!”
他一个个地抱过去,对每个人都特别热诚也特别真诚,他真的很喜欢这帮家伙,很高兴回到他们中间,就算他们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或者看不起自己。在这群人里他觉得如释重负。生活再度变得平淡而温柔,他可以到处走到处晒太阳,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荒废,不必担心世界毁灭,也不用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当年隔壁班有个信基督的兄弟,总是教大伙儿要感恩,路明非心里特别不服气心说我凭啥感恩?赵孟华苏晓樯才该感恩呢!
可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对谁都挺感恩的,想的只是他们对自己的好,希望他们也过得好。
开始他还来得及一个个跟他们说以前的琐事,那些令他感恩的原因,后来人太多了,就省略为“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他全情投入,完全忽略了那些被他抱住的家伙都是给吓傻了。血从他的额角流下,染红了半张面孔,他看起来就像是走投无路的狰狞恶鬼。
第214章 但为君故(118)
抱完男同学们就轮到女同学了,这下才真的炸锅了,苏晓樯柳淼淼都捂着胸口尖叫,好像路明非冲过去是要强暴她们。
这种时候男生就算惊恐也都怒了,“仗着神经病耍流氓!打他!”徐磊磊提着酒瓶子怒吼。
众怒被点燃了,数不清的酒瓶子碎裂在路明非的后脑上,溅起的玻璃碎片像是晶莹的水花,带着血红色的、花瓣般的印记。
但这样都没能阻止那个固执的神经病,他挨个拥抱了苏晓樯、陈雯雯和柳淼淼。苏晓樯气得用高跟鞋的鞋跟狠踩他的脚面,可听到他轻声说小天女希望你以后过得别那么苦了,心里像是裂开了一道缝,忽然间一酸,反而上去拦着赵孟华喊着别打了。
她明白了路明非的意思。高中时她喜欢赵孟华而路明非喜欢陈雯雯,大家脸皮薄都不好意思说破,同病相怜之余,牙尖嘴利地互相讽刺。有一次两个人碰巧一起做卫生,靠在窗边发呆的时候看到赵孟华疾跑几步追上了路过操场边的陈雯雯,苏晓樯当即就捏碎了扫帚的帚柄,当时路明非幽幽地说了一句说我吃苦那是理所当然,苏晓樯你为什么要吃苦啊?
餐厅里乱成一团,最后路明非对上了气得胀红了脸的诺诺,真跟记忆里的那妞还挺像的,别的女孩有的害怕有的气急败坏,她却是那种“你再碰我一下我叫你断子绝孙”的凶猛。
“恺撒那么好,如果我是女孩我就抢着嫁给他了,都轮不到你,要珍惜啊。”可路明非这一次没抱她,路明非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又是一个酒瓶子碎在路明非的后脑上,那是一瓶老年份的唐·贝里侬香槟,玻璃碎片中带着血花和密集的气泡。路明非已经晕得不行了,脑袋里好像煮着一锅接近沸腾的粥。
“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抱了我不抱了,我只是又见到大家高兴……”
可是一转身他看到了横眉怒目的乔薇尼,他吓了一大跳清醒了大半截,就听见乔薇尼怒吼说,“那是家里存给你买房子的钱!”
他当然没中彩票,那张卡是他从路麟城钱包里偷的,密码也不难猜到,他自己的生日。原本路麟城今天是要出短差去郊区参加培训的,就算他发觉卡丢了,一时间也没法赶回来。可路明非忘了自家是老妈强势老妈掌权,路麟城的卡花了钱,自然第一时间是要短信通知老妈的,老妈一看这张卡在Aspasia哗哗地消费,自然就赶过来了。
路明非扣了扣额角,尴尬地笑笑。真是奇怪,他分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个乔薇尼也是假的,可面对中年妇女那张生气的脸他就是有点窘,像是偷了父母存款出来摆阔的熊孩子那样不好意思。
或者是他心里就是很想配合这些人演,越入戏他就觉得越开心,好像时间真的可以倒流,那扇无意中打开的门还能再度关上。
他一把搂住乔薇尼,笑着说妈我没事,我就是想请同学们吃个饭,他们一直都很照顾我……徐淼淼从斜刺里杀了过来,将一瓶啤酒砸碎在路明非的头顶。
路明非心里有点气苦,想跟他理论说我又没抱女同学我抱我妈你砸我干啥?就听见那边赵孟华愤怒而高亢地吼了起来,“带走!把你的疯儿子带走!他耍流氓!”
乔薇尼愣了一下,脸色立刻就变了,路明非一看就知道老妈这是要飚,乔薇尼飙起来连研究所所长都得钻桌肚。他急忙紧紧地抱住乔薇尼,“没事的没事的,都是同学,都是开玩笑。”
“王八蛋敢骂我儿子!叫你爹来!”乔薇尼感觉随时要爆小宇宙。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那是高举一瓶红酒的徐磊磊,仿佛高举着火炬的马拉松运动员!他踩着沙发靠背跃起,几十公斤的重量带着惯性全部灌注在酒瓶上,在路明非脑袋上炸开一朵大大的红花!
所有人都愣住了,乔薇尼、赵孟华、苏晓樯、陈雯雯,甚至徐磊磊自己。他砸红眼砸出问题来了,路明非整个脖子都红了,也不知那是红酒还是血。
可路明非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然紧紧地抱着母亲,他贴着老妈的耳朵低声说,“明天我就去投简历,我会找到工作的,赚钱给你们养老。会有女孩喜欢我的,你们儿子也挺优秀的,虽然比不上别人……”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脑袋里像一场即将谢幕的水陆道场,箫鼓争鸣轰轰烈烈。他觉得那么喜悦又那么悲伤,“悲欣交集”,这个词还是从某个讲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小文章里看来的,当时路明非觉得特装逼,悲欣交集,那岂不是“又哭又笑老猫上吊”的逼格版么?可居然有这一天他真的体会到了悲欣交集,原来那个和尚没有骗他,也没有骗世人。
“老妈,我很爱你和老爸,我很想你们。”他忽然间嚎啕大哭起来,如蒙拯救,如临深渊。
世界在此一刻骤然熄灭。
***
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那个穿制服的中年妇女,室内光线昏暗,感觉上像是一间病房,妇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原本应该是在打盹,却被他惊醒了。
他懵掉了,自己刚从一场很清晰很诡异的大梦里醒来,可眼前的人还是乔薇尼,但跟梦里的乔薇尼有些不同,她更苍老一些端庄一些,眼角的锐气却没有因为岁月而淡去,制服笔挺英姿飒爽,衣领一角别着一枚银色的徽章。母子两人四目相对呆看了好久,乔薇尼先急了,一把抱住路明非,“儿子!儿子!你怎么醒了?他们给你打了很多镇静剂啊!”
她应该冲外面大吼说,“医生!护士!”
但她没法推门出去叫人,因为路明非紧紧地抱住了她。他哆嗦着,不知是恐惧还是紧张,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像是从梦里继承下来的眼泪一直不停地流。
乔薇尼呆了片刻,反过去紧紧地抱住儿子,“别哭啦别哭啦,妈妈爱你!”
***
半分钟后,医生和护士们跑步进入病房,有人想把路明非跟乔薇尼分开,但乔薇尼以手势示意他们不必。
他们为路明非测了体温和心跳,任这肌肉结实的年轻人跟树袋熊似的挂在母亲身上。路明非也松不开,他浑身肌肉硬得像是铁块,挪动手指都困难,没法想象刚才是怎么抱住乔薇尼的。
“药物的作用还没完全消退,他应该在深度睡眠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忽然醒过来,不过醒来也不能说是坏事。”医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可能他对于这些药物有很强的抗药性。”
“小时候没少抱,但现在抱起来真是有点重。”乔薇尼苦笑。
“这倒是好办,我们可以给他注射一点让肌肉松弛的药物。最好继续卧床观察一段时间,至于他的腿,还得找更高一级的专家会诊,我只是个临床医生。”
“做你能做的。”乔薇尼的语气中带着命令的意味。
肌肉松弛剂注入之后,路明非觉得自己像是一根煮软了的面条,由乔薇尼扶着慢慢地瘫倒在病床上。神智还是清醒的,他这才有空观察这间病房,薄荷绿的墙壁和屋顶,灯光略显昏暗,他被围在一个塑料质地的厚帘子里,身边围着密密麻麻的仪器,身上连着数不清的电极,有些电极是针状的,直接插入他的身体里。
医生是白色制服而护士们则是绿色制服,他的主治医生蒙着口罩,但露出炯炯有神的铁灰色眼睛,似乎是个德国人。
“这是什么地方?”路明非轻声问,“我是在做梦么?”
“你已经从梦里醒来了,”乔薇尼轻声说,“但要说明这是什么地方得花不少时间,还是交给你老爸吧。睡个好觉,明早我带你去见他。”
“我的腿没有知觉。”路明非说。
虽然全身肌肉都酸软无力,但还是敏感有知觉的,双腿则不同,它们僵硬得像是朽木。
“你在雪地里走了太久,双腿冻伤得很厉害,血管和肌肉都有坏死的征兆。不过他们会试着把你的双腿救回来。在这里,就算你生来没腿,他们都会想办法让你长出来。”
“所以确实是有那场暴风雪,对吧?”路明非此刻才觉得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是啊,我们其实给了你道标,但是你走着走着偏离了道标,雪橇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你。”乔薇尼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睡吧,不用担心任何事,你回到家了。妈妈会守着你的,一步也不离开,就算有龙王之类的家伙想闯进来把你带走,妈妈都会干掉他的,不会让他打搅你休息。”
“老妈我不记得你那么能打……”路明非的意识渐渐地模糊,肌肉松弛剂里应该还是掺了一些催眠的药。
“你记得没错,老妈不能打,但老妈有导弹啊。”乔薇尼轻笑着说。
***
闲话:
想到这段情节的时候觉得很悲伤,找来一个同事说,我给你讲讲这段故事,很长很悲伤,可能读者并不想看那么悲伤的故事。
他听完觉得是挺悲伤,建议我不要这么写,那么长的一个梦境,并无什么情节推动,讲的只是路明非心底的渴望,回到过去,变得泯然众人,甚至是个谁都可以欺负的笨蛋。
尤其是这种3000字一节的连载,读着不爽,而爽是畅销书成功的要诀。
可我思考之后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因为我以为路明非不是那种一心想爽、谁欺负他他就把谁打得满地找牙的人,心里很深的地方他就是一个渴望安宁和被爱的衰仔,没有变过。
结尾那一幕接二连三地酒瓶子在路明非脑袋上炸开,而他笑着去拥抱每个人跟他们说祝你幸福,举世皆醒我独醉的疯癫,写来令人泪目。
忽然想到一个词“悲愿”,这是个佛教词汇,原意是“慈悲的心愿”,范成大有诗曰,“偶然宴坐百千劫,神力悲愿俱无穷。”
但对路明非来说,也许从字面上理解更简单,这场梦是个悲伤的愿望,他却能感觉到安心喜乐。
第215章 但为君故(119)
乔薇尼推着轮椅穿越长长的走廊,轮椅上坐着路明非,走廊的两侧都是窗户,窗外传来尖锐的风声,但窗外还有一层不透明的护罩,路明非看不到窗外的情形。
这才是真实的感觉,寒风凛冽,世界尽头,回想那场古怪的梦,原本觉得真实到挑不出毛病,现在想来真是虚无缥缈。
乔薇尼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停步,摸摸他的脑袋,“你老爸在里面等你,我就不进去了。男孩长大了,人生大事就要跟老爸聊,偶尔可以来老妈这里哭鼻子。”
路明非正意外,乔薇尼已经推开门,把轮椅送进了办公室,然后冷着脸扭头就走。
这是一间包豪斯风格的办公室,简约、实用、没有太多的装饰,半面墙都被屏幕占据,大大小小的屏幕,显示着路明非读不懂的数据和图形。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男人埋头在文件堆里写写画画,跟他以前的工作习惯一样,桌上随处可见红蓝铅笔,他不是不会用电脑,但思考的时候还是习惯于自己动手写画。他不断地报出各种参数,想来正在构建某个数学模型,而他的助理计算员,一个穿着白衬衫和一步裙的年轻女人则坐在键盘前,帮他做录入和建模。
闻听门响男人抬起头来伸长了脖子,视线越过高高低低的纸堆,和路明非相对。花白的头发,厚厚的胶框眼镜,眼角添了不少皱纹,但仍是清隽儒雅的。
跟梦境中所见的不同,那不是什么落魄的知识分子,要把偶尔出国的补贴攒下来,准备给儿子买房,知道老婆烧饭不好吃但不敢说,所以要以加餐的名义带半只酱鸭回来……这男人虽说不修边幅,但一眼看去就是那种久居高位的知识分子,隐隐流露出一丝威仪。
反倒是梦里那家伙更像他记忆里的路麟城。
父子两人目光接触了几秒钟,又默契地分开,路明非自己摇着轮椅来到待客的沙发旁。
“娜塔莎,请给我们点时间单独聊聊。”路麟城说,“我有差不多十年没见我的宝贝儿子了,我想他有很多很多问题要问。”
他的助理计算员立刻起身离开,骨肉匀停,纤腰盈盈一握。路明非立刻猜测是否这位身段窈窕的助理计算员惹老娘不高兴了,所以她才黑着脸,也不愿加入这场家庭谈话。
“学会喝酒了么?卡塞尔学院的毕业生应该都会喝点酒吧?苏格兰威士忌?还是一杯够烈的伏特加?”路麟城起身在办公室里转悠,在角落里找到了酒瓶和酒杯。
“伏特加吧,冰冻的最好,喝点酒我说话能利索点。”
路麟城来到沙发旁,把酒杯递到路明非手里,“昂热的学生都是这样的臭毛病!”
父子两个就这么默默地喝酒,路明非喝完,路麟城就再给他倒上,路麟城自己也喝,两个人比酒量似的你一杯我一杯,很快一瓶伏特加就快见底了。
“差不多了,我酒量真就这样而已,老爸我们能开始讲了么?”路明非放下酒杯打破沉默。
路麟城喷出一口酒气,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了起来,“这是一个避风港,人类最后的避风港,因为战争就要来了。”
“战争?”
“跟龙族的战争,全面的战争。”路麟城幽幽地叹了口气,“龙族,已经沉寂了上万年,而人类对他们知之甚少。他们并不只是那些埋在地下或者藏在海里的茧,时机成熟了就孵化,然后兴风作浪一番,有一些龙类就生活在人类社会里,他们伪装成人类,甚至可以说人类就是他们教化的,但是人类不是他们的学生,而是他们的奴隶。我和你母亲从事的一直都是这项研究,寻找那些跟人类共处的龙族君主。他们藏得很深,很难在巨大的人类社会里定位他们,不过大数据帮我们理清了一些头绪。我们建造了一个模型,分析每年社会财富的总量,而这个模型中总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把很多的财富吞掉了。是那些龙族的君主,他们暗中拿走了这些财富,可能是以钱的形式存储在各大银行的很多账户里,也可能变成了武器囤积在仓库里,变成了藏在尼伯龙根里的秘密基地。那个由龙族控制的王国,当它壮大到足够的程度,就是他们对人类发起战争的时候了。”
“你是说世界暗面的君主们?”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一些,是的,我们把他们称为世界暗面的君主。秘党也许能对付那些死脑子的龙王,但对上世界暗面的君主们,却根本没有胜算。人类最难战胜的不是那些长着翅膀和利爪的东西,而是来自人类内部的敌人。”
“战争会怎么开始?”
“你在卡塞尔学院上过学,受过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教育,你应该能想出来。”
“分裂人类,从地区冲突开始,再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然后是世界大战。”路明非缓缓地说。
“继续。”路麟城凝视着他的眼睛。
“数以亿计的人会死,所有国家都会透支国力,然后他们暗中或者公开地接管权力,竞选总统,或者成为某个地区的军阀。”
“他们还能用超级言灵制造区域性的灾难,人类会期盼强权的救世主,而最能伪装成强大救世主的就是他们。他们一步步地走向前台,在大地上重新立起青铜的巨柱,围绕那些柱子建起新的城市,神圣的建筑被建得很高,里面住着龙族的君主们,人类膜拜他们,遇到问题向他们求助。”路麟城缓缓地说,“世界重回龙族的时代。”
“那是一场很可能会输掉的战争,所以人类需要避风港。”
“我带你转转,看看这座避风港,跟我们的邻居打打招呼,可能战争之后,这些就是世界上最后的自由民了。”路麟城站起身来,抓起一件厚重的大衣丢在路明非身上。
***
通道口的闸门缓缓地打开,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眼前白茫茫的世界里,立着一栋又一栋的苏式建筑。
楼群围绕着中间的庭园,庭园里铺着大块的水泥地砖,但留出了空隙种植高大的云杉。它们只有顶部的一截长枝杈和树叶,人在下面看就只有一根根的天然立柱,而仰望则是悬浮在空中的浓密森林。
“看起来很像我们家以前住的地方,但我们家种的是悬铃木,”路明非惊讶地说,“而且不会有这么大的雪。”
“作为避风港来说,赫鲁晓夫楼是一种很实用的建筑,我们考虑的首先不是舒适性,而是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地容纳更多人。”路麟城说,“画设计图的时候我又想到我们家小时候的那栋楼,就以那栋楼为雏形做的方案。建筑群排出的热气能保证云杉基本的生存温度,地下铺设了加热管道,最冷的季节土壤也不会冻结,云杉的根系也不会受伤。而它们又帮我们遮风挡雪,一种共生的关系。”
“共生的关系。”路明非惊叹地看着头顶的森林,简直就是个童话。
“避风港是接近自给自足的生态圈,每个生命可以说都是共生的关系,我们每引入一只宠物都要记录在案,以免不小心破坏了生态圈的平衡。换句话说只要我们的能源供给不断,我们不需要从外界引入任何物资,这个避风港能运转上千年。”路麟城说。
铜铃声由远及近,路明非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四匹巨大的驼鹿拉着一辆雪橇踏破风雪而来,驼鹿摇头晃脑,旁边还跟着一条吊眼角的圣伯纳犬。
“认识一下你的救命恩人,意识到你迷失了道路之后,是我们聪明的柳德米拉带领雪橇找到了你。”路麟城俯身下去摸摸那条圣伯纳犬的脑袋,“当然我们强壮的保罗、尼古拉、彼得和亚历山大也立了大功。”路麟城又扬起手去拍打那些驼鹿的角,“这里的每个大动物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是我们的朋友。”
“那些驼鹿的名字都是沙皇的名字。”路明非说。
“另外一组全都是前苏联领导人的名字。”路麟城笑笑,“我们没有派机械化单位去接你而是出动了这个大朋友,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现在坐上去试试。”
他和跟过来的助理计算员娜塔莎一起把路明非架上了雪橇,驼鹿带着他们在这个巨大的建筑群里漫步,像是沙皇带着他的太子视察北方的领地。
不时有路人经过,多半是年轻的男孩女孩,抱着厚厚的书本和资料,顶着风雪一路小跑。风吹落一个女孩的帽子,散落出一头金子般灿烂的长发,她整理头发的时候无意中和路明非眼神接触了一瞬,肤光胜雪,湛碧的眼睛瞳光动人。那应该是个乌克兰或者白俄罗斯女孩,即使在那种盛产美女的地方也是电影明星般的长相。
“考虑到人类存续的问题,避风港的多数居民都很年轻,有混血种也有纯粹的人类,他们的基因分部非常广,基本上世界各族的基因你在这里都能找到。”路麟城扬手跟路人打招呼,跟有的人他用俄语,有的人他用英语,还用中文问候某人吃了没有。
“毕竟是建在西伯利亚,所以俄国人的比例高一些,通行的语言是英语、俄语和中文。男女比例各一半,一夫一妻制。”路麟城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其实我考虑过男少女多的结构,单纯从繁衍上说效率是更高的,但你妈带头反对,说一夫一妻制是人类文明的伟大结晶,我们要保全人类,不能同时践踏着人类的文明;信基督的那帮家伙也反对,理由是伊甸园里就亚当和夏娃两个也繁衍出全人类了,所以一个亚当十个夏娃的种马结构是不符合上帝旨意的。所以很遗憾儿子,你是享不到福了。”
第216章 但为君故(120)
“我想你没有坚持主要是种马制度即使建立对你也没什么用。”
“儿子我很遗憾家人之间连这样的信任都没有!除了你老妈我不会多看任何女人一眼!这句话务必要转告你妈!”路麟城顿了顿,“至于那些瑰宝级的老家伙,他们一般不出来活动,躲在各自的办公室和实验室里。他们多数都会担任年轻人的导师,所以这里也是一所质量上乘的大学。”路麟城指着赫鲁晓夫楼上那些狭小的窗户,“这栋就是专家楼,每一扇窗户后都坐着一位学术泰斗。”
“瑰宝级的老家伙?”路明非问,“那些得过诺贝尔奖的家伙?”
“有几个,但获奖不是能来避风港的先决条件,我们这里还有个印度泰米尔纳德邦的初中生,没受过任何像样的教育,但是个天才的数学家。上个月他在关于质数的讨论中灭掉了剑桥数学系的前任主任,主任气急败坏申请了决斗。这地方不适用某个国家的法律,自己的规则又没建立完全,我们无法判定决斗算不算合法,所以我们又得有一场法学方面的论战。希望战败的一方不要提出新的决斗申请。”路麟城叹了口气。
“老爹你是这里的扛把子么?”
“秘书长,或者说这帮人的后勤主任。”路麟城吆喝了一声,驼鹿们加快速度从窄小的门洞中穿过。
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这里没有种植云杉,庭园也比其他建筑大了很多倍。说它是庭园并不合适,因为整个地面都是金属的,数不清的散热井把大量的水蒸气排向空中,脚下传来涡轮转动的嗡嗡声。
“地下的工程量跟地面建筑相当,我们考虑过把整个避风港都放在地下,但那样工程量就翻倍,财力和保密工作都会很成问题。”路麟城推着路明非前往庭园的正中央。
他们进入一间外表朴素的铁皮小屋,那其实是一架通往地下的电梯,电梯门一关一开,眼前的景象就完全变样了。
地表建筑给人的感觉是研究所或者大学,地下则是指挥部,层高不高但是空间巨大,纵横曲折的回廊,各种颜色的引路牌,空间里弥漫着机械运转的轰轰声,显然维持这个避风港运转的各类设备就在一墙之隔。男男女女穿梭来去,如果说地面来往的那帮家伙是学生,这里来往的就是助教们,穿着整齐的工作服,蹬着高筒皮靴,英姿飒爽。路家爷俩溜溜达达地边走边看,是这一层里最游手好闲的。
“这一层被规划为设备和管理层,我们的聚变反应堆、取暖和电力设备都位于这一层,负责那些设备的人在这里值班。夜间他们会跟地面上的人换岗。”路麟城又把路明非推进了电梯。
再下一层路明非惊讶地看到了植物园和动物园,它们被封闭在一个个的水晶玻璃箱体中,就像从不同的生态圈中切下来的一个个小方块,或者风格各异的水族箱。
“我们尝试保存一些小型的生态圈,但哺乳动物就没办法了,我们没那么大空间。”路麟城说,“人类的后代应当知道他们的祖先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再下一层是超巨型的机房,数不清的铁架子上插着数不清的计算芯片,组成一个几千平方米的矩阵。
“我们的计算中枢,你可以把它理解成这里的EVA,但功能没法跟EVA比。”路麟城说,“我们用的是二十年前的旧技术,EVA已经换装最先进的3纳米芯片了。”
“因为你们要让它运转上千年,老技术的稳定性更好,可维护性也更好。”
“看来昂热确实教了你一些有用的东西。”路麟城笑笑,“这里的一切都以实用为标准,它做不到最时尚最舒适,甚至有点破烂,像我们原来的家,但是够用。”
再往下一层的空间由四通八达的通道和数不清的功能区组成,中间环绕着一间巨大的、报告厅般的建筑,跟走朴素实用路线的那几层不同,这里居然还铺设了木地板。
“紧急避难所,如果避风港遇到进攻,地面防御工事被摧毁,幸存的人就会来到这里,当然它的承载能力只有整个避风港的十分之一。电梯和所有通道都会注入高强度树脂,凝固之后这里就完全封闭了,就算调用最先进的工兵设备也得挖上几个月才能挖到这里。与此同时我们会向全世界播报避风港陷落的消息,食物和饮水能够支撑几个月,就看有没有人能来救我们了。”路麟城说,“装修得稍微好一些,以免几个月的时间里大家精神崩溃。有时候我们也用这个空间开会和跳舞。”
“你们还跳舞?”
“这个避风港就是个封闭的社会,维持这个社会运转不仅要给大家提供足够的食物、水和能源,还得维持大家的精神状态和基本的社会形态。”路麟城说,“有些科学家专门研究如何在封闭空间里维持人类的社会形态,以免出现自毁倾向或者互相残杀。这对星际旅行来说非常重要,以现有的技术来说,人类移居外星可能需要在旅程中花费几千几万年,这时候就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把宇航员冰冻了,到达目的地再解冻,另一种就是在飞船上建造小型的人类社会,宇航员们繁衍后代,到达目的地的是他们的后代。那么到底是民主社会能维持得更久还是宗教社会能维持得更久呢?这是个很好的课题,大家都是推演,没人知道答案。”
“在这里你们是民主社会?”
“目前算是,不过如果世界真的完蛋了这里被封闭上一千年,就很难说了。”路麟城笑,“也许一千年后这里崇拜的是无所不能的飞天面条。”
他把路明非推回电梯,路明非注意到这一层之下还有几个按钮,这个避风港的地下工事不亚于卡塞尔学院那巨大的地宫。
“下面还有?”他问。
“还有,但下面的空间必须管理委员会授权才能进入,也没什么值得参观的。”路麟城说,“我们叫它最终圣所,听起来是个宗教感很重的地方,其实主要是种子库和基因库,一旦战争爆发会有很多生物因此灭绝,我们在这里搜集了我们能找到的所有生物的种子或者基因。只有挪威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国际种子库能跟它相比。此外就是压缩在全息玻璃上的人类历史和文明记录,如果连紧急避难所也被摧毁,开启那个仓库的大概只有亿万年后降临地球的外星文明了。”
“你们看起来做了最坏的打算。”
“两个文明之间的冲突,谁也没法预料烈度,应该是一场焚城的战争,最后都用上毁灭性武器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重新回到了地面,电梯门打开的时候,路明非深吸了一口寒冷的新鲜空气,觉得如释重负,至少此时此刻世界还和平安宁,他认识的人无论喜欢他的还是讨厌他的,依然平静地生活在世界某处。
“今晚试试你妈的手艺,为了欢迎你回家,她杀了我们家畜场中编号1147的那只珍珠鸡。”路麟城拍拍儿子的肩膀,“记得跟你妈转述我的话。”
“你跟老妈吵架了么?”
“是啊,她抱怨我早该把你接来,几乎把大衣柜砸在我脑袋上。”
***
避风港里无论位置高下,住的都是赫鲁晓夫楼,家里人多就能分到大套间,路麟城分到的是小套间,两室一厅,多出来的那间房子不是他的书房而是摆了单人床的卧室,看起来有人睡过的痕迹。
“放心吧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跟你妈没给你整出弟弟妹妹之类的东西来,这是你妈给你准备的,有时候吵架了我也可以睡。”路麟城是这么说的。
路明非摸着柔软干燥的亚麻布床单,泫然欲泣,这世界上有人始终铺好一张床等你,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一回事,好在乔薇尼在厨房里吆喝开饭了,眼泪才没有落下来。
晚饭居然像极了梦里的那顿饭,连珍珠鸡的味道都跟梦里的很像,只是没有顺路带回家的酱鸭,酒也换成了伏特加。
“可怜的1147号珍珠鸡,它长得那么肥嫩,原本配得上一位大厨来烧它,然而它最后沦落到被摆上桌的时候毛都没扒干净。”路麟城叹息着啃着鸡头。
“如果鸡头塞不住你的嘴,我可以再加一根萝卜。”乔薇尼冷冷地说着,给路明非夹了一根鸡腿。
“快吃快吃,这里的养殖场面积有限,所以我们只能一周吃一次真正的肉类,”路麟城的嘴还是不闲着,“多数时候你得吃干细胞培养出来的人造牛排,跟木渣子似的,不过我们的专家说再给他两年他能把肉质提升到澳洲牛肉的水准。”
“我高中那年去的叔叔家,你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七年?”路明非问。
“是的,但这里的历史可不止七年,2000年前后它就开始设计建造了,先是地下设施,这些赫鲁晓夫楼反倒是最后建的。”乔薇尼说,“七年前它正式投入使用,第一代的设计师死了,你老爸是继任者,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了。如果早知道你会吃那么多苦,当时就该带你一起来。可我总想着,你应该过得更好一点,没必要跟我们俩一样憋在这个小地方。”
“我过得还行,有老妈你写的推荐信,我进卡塞尔学院就是S级。”路明非说,“校长对我很照顾,很多人说校长才是我亲爹。”
“那个老混蛋?”路麟城歪眉斜眼,满脸不屑。
他看似并不那么尊重希尔伯特·让·昂热,虽然跟他很熟,谈到他要么是老家伙要么是老混蛋。
“自家孩子自己不养!人家帮你养!还不如说是人家生的!”乔薇尼说到这事儿就来气。
“好了好了,看我面子。”路明非赶紧说,“所以我真是你俩亲生的,不是半路上捡的,不是办手机卡送的,不是什么没爹没娘的怪物,对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路麟城满脸严肃,“你可能是个怪物,但肯定是个有爹有妈的怪物!”
第217章 但为君故(121)
“听起来好像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安慰。”路明非挠头,“所以我能变身成怪物,而且被学院全球通缉这事儿你们也知道了对吧?”
“废话!否则你怎么会收到我的电话?避风港从启用那天开始就跟外界隔绝了,连我都不能随便出入,尽管我们很想念你,但不敢主动联络你,每一次对外联络,都是一次泄密的可能。”路麟城说,“但我总不能看着我儿子被欺负!”
“也不算被欺负……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蛮危险的。说起来我能变成强力怪物这个能力是继承你们俩谁的?”
路麟城和乔薇尼对视一眼,“你妈和我都是文职人员……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你怎么会有那种能力的。”
“你俩生了个怪物出来你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路明非苦笑。
“理论上说,只有龙王级别的东西才能做到你做的那些事,我和你老妈的血统虽然也算优秀,但还不至于能生出龙王来。”路麟城叹了口气,“刚开始的时候我和你妈也觉得心惊胆战,觉得我们家孩子是不是被什么怪物冒名顶替了。”
“胡说什么?”乔薇尼又火了,“我儿子就是我儿子!怪物也是我儿子!”
“乔薇尼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地讲话?儿子刚回家,爸妈就吵架,你这个脾气要不是我还真不知道谁能忍你……”
路麟城和乔薇尼坚持了半顿饭的工夫,还是开始拌嘴了,路明非低头啃着鸡腿不掺和,啃着啃着他的眼泪落在汤碗里,溅起带着油花的涟漪。
餐桌上忽然就安静了,乔薇尼瞪了路麟城一眼,挪挪座椅搂着路明非的肩膀,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没事,我挺开心的。”路明非用袖子抹抹脸,笑着说,“鸡也好吃。”
他是想到那年在丽思·卡尔顿酒店,古德里安教授带来了老娘的信,信里乔薇尼简简单单地写了一句说妈妈爱你,他忽然就被击溃了,在女厕所里哭成了一个傻逼。
时隔多年老妈也还是那么横,老爹也还是那么啰嗦。
路麟城咂摸了一口伏特加,放下筷子,凝视着路明非的双眼,“应该是有些非同寻常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了,让你得到了远超自己血统的能力,类似超进化,但比那个更强,我们目前对那个机制还不清楚,但这里有世界上最优秀的专家组,我们总能查清楚。”
“那些都是你爸的事,你现在就是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学院的通缉令在这里是无效的。”乔薇尼说,“就算是昂热,你爹不准他来这里,他也进不来。”
路麟城点点头,默认了老婆的说法。
“老爹你在秘党里的级别那么高?”路明非有点吃惊。
“我不属于你们那个系统,校董会和元老会的话对我都不管用。”路麟城说,“我也不完全信任他们,谁知道暗面君主们的势力是不是已经渗入了卡塞尔学院?”
路明非悚然。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怪物,自己被通缉被敌视是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有怀疑过学院的立场,但如果世界上真有暗面君主这种东西,那么他们可以伪装成任何人。
“来,跟老妈讲讲这些年的事,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女朋友啊,有几个啊……”乔薇尼换了话题,总算爹妈不用吵架了,说起这事儿路麟城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啃完了那只珍珠鸡,喝完了一整瓶伏特加,酒足饭饱喝茶打嗝的时候路明非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附近是不是有座港口?”
路麟城愣了一下,“黑天鹅港?你知道那个港口?”
路明非摇头,“有个朋友说,我的目的地应该是一座港口,黑天鹅港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听说。”
“那是个很神秘的港口,至今都是一个谜。它应该在北冰洋的沿岸,距离维尔霍扬斯克不远,但不是这里。1992年它毁于一场意外的事故,我们调查过,但至今没有找到它的遗迹。”
“那港口是干什么用的?”路明非又问。
路麟城知道那座港口而且也在找它,显然它非同一般地重要。
“没人知道,也没有资料记载,但那个港口被毁的时候,可能有龙王级的东西从里面逃了出来。”路麟城的神情郑重。
餐桌上安静了片刻,路明非又说,“至少有两拨人想把我送到这里来,可能是想通过我找到你。”
本以为路麟城会紧张,但老爹只是耸耸肩,“他们找不到,唯有带烙印的人才能进入这里,你是我儿子,天生就带烙印,那些可不是我儿子。”
路明非吃了一惊,“我们在尼伯龙根里?”
“暴风雪就是这里和外界之间的界面,没有烙印的人会穿越暴风雪而过。”路麟城得意地微笑,“今天就这样,早点睡,你要见识的事还很多。”
***
路明非躺在那张舒服的单人床上,身下是干燥柔软的亚麻床单,外面是呼啸的风雪声。
多年不见,在乔薇尼的感觉里他可能还是个上中学的孩子,乔薇尼一直看着他睡下,给他盖上被子,把床头的小夜灯打开,叮嘱他有事来隔壁敲门,临走还亲吻了他的额头,说宝贝好好睡,搞得路明非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是他很长时间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晚,唯一例外的是梦里的那一觉,但梦里的事情都是假的,身边这个家则是真真切切的。一路以来的辛苦都值得了,再不是惶惶然的丧家之犬。不曾想过老爹是跟昂热平起平坐的人物,可惜狐朋狗友们没法给他此刻的牛逼鼓掌。双腿僵着就僵着,他跑路了那么久正好歇歇,唯一的担心是暴风雪里跋涉的零和布宁,但那俩的体魄过硬,雪橇上又有足够的给养,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喝了酒人有点兴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隐约听到轰轰的响声,不但不觉得烦躁反而心里安宁。这座避风港是一个巨大的机械系统,此刻是它轰然运转着,在冰天雪地里撑起安全的结界。
在这里他便是太子爷一般的人物,没人能伤害他。
路麟城喝了酒放出豪言壮语,说这地儿他说了算,老路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谁跟路明非为难就是跟他路秘书长为难。乔薇尼鄙夷地说你就是个委员会里负责跑腿的,儿子面前就吹这样的牛逼。路麟城嘿嘿笑着说没有我这跑腿的,委员会那帮老家伙可玩不转!乔薇尼趁热打铁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明天我们非非见委员会的人,他们要是不同意非非留下来,信不信我把大衣柜砸你脸上?路麟城拍着胸脯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敢把儿子叫来,就能把事儿摆平!
这特么才是人生对不对?人家有爹妈我也有!在仕兰中学的时候,同学的爹妈跑去班主任那里告路明非的状,说他打扫卫生的时候偷懒把活儿都丢给自家儿子,那时候婶婶看他不顺眼,跟老师电话道完歉把路明非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乔薇尼在就不一样了,乔薇尼那凛凛威风,肯定会骂得班主任和对方家长都抬不起头来!
翻着翻着他有些困了,眼皮正打架呢,忽然听到有人敲响了窗玻璃。
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过了一会儿玻璃又响,路明非这才双臂一撑坐了起来。他的床就在窗下,不必起身走路。拉开百叶窗,玻璃上蒙蒙的一层雪花,窗外居然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瘦瘦小小好像营养不良的样子,唯有那头夹杂着雪花的淡金色长发漂亮得像丝绸一样。她一边叩着窗玻璃一边冲路明非喊着什么。这里的玻璃都是双层隔温的,她说什么路明非根本听不清,感觉又是俄语,看嘴型也看不出来。路明非干脆披上毯子,把窗户升了起来。
风卷着细雪,一下子就洒了满床,路明非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想起自家住在三楼,外面也并没有阳台之类的东西。
那呼喊的女孩如幽灵般消失了,昏黄的灯光里,只有绵绵的雪花。
***
“三天了,”楚子航低声说,“油箱里的底油也用完了。”
他和苏恩曦各裹一件军大衣,靠坐在气垫船的角落里,周围一片漆黑,气垫船里的温度已经降到了跟外面差不多。
这是他们留守的第三天,风雪一直没停,出去找油的小队也没回来。起初还能维持基本的供暖,他和苏恩曦找了各种办法来消磨时间,昨天夜里发动机忽然就停转了,低温下蓄电池的电耗得很快,几个小时之后他们连照明的电也没有了。
暂时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因为他们有军大衣,足够的食物和酒,裹起大衣来不停地吃东西喝酒就可以不被冻死。
“冷不冷?冷了就来跟大姐姐裹一起啊!”苏恩曦还有心情调戏他,“当牛郎的,伺候一下老板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你不担心么?”楚子航裹紧了自己的大衣,满耳朵都是咔哧咔哧的声音,不知道苏恩曦是在嚼压缩饼干还是牛肉条。
“担心有屁用,我是个文职人员,我又不能打。”苏恩曦说,“出去的三个个个都比我能打,他们能搞定,你难道不相信你家师弟?”
楚子航沉默了片刻,“相信,他很厉害。”
“以前你可比他厉害多了,人狠话不多,酷得没朋友,女人特别吃你这套,在你身上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的。”
“以前我是这样的么?”
“不过一看就是心事很重的人,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玩。”苏恩曦说,“还想找回以前的自己么?会连那些难过的事也一起找回来。”
“想,”楚子航顿了顿,“难过就难过,至少记得为谁难过。”
“我说你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老学大人说话呢?”苏恩曦说,“你师弟跟你一样,明知道是断头路,非要去看看。”
“他会回来的。”
“你知道个屁,你连他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会回来的。”
就在这时气垫船的门开了,有人裹着风雪冲了进来,苏恩曦和楚子航同时反应,苏恩曦是从军大衣里拔出了冲锋枪,楚子航双刀在手俯得很低,瞬间就变成了凶狠的猛兽。
来人用手电短暂地照了一下自己的脸,是亚历山大·布宁,他全身都被雪花黏满了,成了彻头彻尾的雪人。
“两个人都失踪了,这片暴风雪不对!”布宁神情中透着紧张,“好消息是我找到了油,但只带回来五十加仑。”
第218章 但为君故(122)
“我们知道你是路麟城委员长的儿子,但进入这个避风港的规则是必须核实你的身份和危害性,所以请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这里的测谎仪非常准确,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骗过它。”娜塔莎把最后一根电极刺入路明非的颈部。
这些针状电极看着瘆人,但她刺入的动作非常轻柔,路明非只是略微有些麻木,类似针灸的效果。
路明非坐在一张简单的木椅上,旁边的推车上摆着测谎仪,看起来不过是一台拼凑起来的破仪器,但路明非并不怀疑她的话。
在他面前,委员会的成员们一字排开,他们看上去苍老但矍铄,很难判断他们的年纪,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强大的气场,那是时间和经验淬炼出来的气场,演是演不出来的。
路麟城和乔薇尼居然是这个委员会里最年轻的两个人,路麟城坐在长桌的正中央,他是主持这场测评的人,乔薇尼坐在长桌的边角,母子俩对视一眼,路明非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你的名字、身份和经历,可以给我们简述一下么?”路麟城开场发问。
“路明非,卡塞尔学院四年级,中国人,S级血统,现任学生会主席。现在被学院全球通缉,他们认为我是个危险目标,有可能是高阶龙类。”
有人看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盯着仪表台,微微点头,“他配合得很好,神经波动正常,心跳和血压也都在正常范围,他正在诚实地回答各位的问题。”
“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你是谁和为什么被通缉,”一位委员说,“但我想对于这件事,你应该有跟校董会不同的故事要讲。”
“我以前非常相信我是个人类,甚至是个很普通的人类,甚至对于S级这个评价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没有明显的言灵能力,如果说有的话,就是变身成能跟龙王级目标对抗的怪物。”
“这个能力非常有趣,在目前的言灵列表中,还没有相关能力的记载。”那位委员温和地笑笑,“是你杀死了青铜与火之王诺顿,大地与山之王芬里厄,以及新生的白王赫尔佐格,是么?”
“都是我做的。”
“这对任何一个秘党成员来说都是重要或者说无比伟大的功绩,为什么从来没有公布出来?”
“因为我害怕,我觉得跟那些龙王比起来,我可能更加危险。”
“我亲爱的孩子,你知道恐惧是什么么?”另一位委员说,“真正的恐惧来源于未知,当谜底被揭开,恐惧也就自然地消散。我们希望能为你揭开这个谜底,请你暂时地克服一下现在的恐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我能跟某个魔鬼做交易,他说只要出卖我14的灵魂给他,他就能帮我做到任何事。”
“包括杀死龙王?”
“是的,甚至成为世界之王,他是这么说的。”
“这个魔鬼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你身边的?从小到大一直陪伴你么?”
“我在芝加哥火车站候车的时候第一次遇到他,现实中他是不可见的,只有我能看到他。”
委员们相互交换眼神,乔薇尼手中攥着笔,看起来是要做记录,但她攥得太紧,暴露了自己的心情。
“亲爱的薇尼,你看起来比你儿子还要紧张。”一位委员笑了,“不如给你来一杯酒吧。”
立刻就有一杯烈酒送到乔薇尼的面前,有两位委员举起手来表示自己也要一杯。路明非有些惊讶,这场评测会的氛围比他想得轻松多了,即使他说出了天大的秘密,委员们还有心情停下来喝杯酒慢慢聊。
“你也要一杯么孩子?”居然还有委员问路明非。
“谢谢。”路明非摇摇头,“免得我喝了以后胡说八道。”
委员们都笑了起来,气氛越发地轻松起来。
评测会按部就班地进行,委员们接二连三地发问,完全不像是楚子航在学院里面临的那场评测,他们问问题都只问事实,不掺杂任何质疑。路明非也都如实地作答。
乔薇尼和路麟城始终用眼神鼓励着儿子,清早起来路麟城跟他一起刷牙,语气轻松地说,“没关系,有什么说什么。如果他们真的觉得你有问题,就由老爸拖延时间,你妈带你逃出去。”
看他忧心忡忡但又竭力表现出事情尽在掌握的模样,路明非有点哭笑不得,最后还是他安慰老爹说不必担心他会有问必答。
他如今上面有人,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能救他,就是这里了。
“他教给你的那些言灵,或者说类似咒语的东西,都是游戏里的作弊秘籍?”
“所有这些作弊秘籍只能生效一次,也就是说你在现实里无法随心所欲地调用它们,是这个意思么?”
“你说的那个somethingfornothing,对不起在座的都老得不玩游戏了,它在《星际争霸》里的效果是什么?”
“你是指那个魔鬼能召唤出虚拟的力量,比如漫画里虚构的东西,黄金圣衣、绝对领域之类的东西?”
委员们的问题各式各样,时间过得很快,路明非答得很轻松,因为完全没有难度。偶尔委员们会窃窃私语,还有几位会用小纸条交换意见,大家传看之后都微微点头。
最初所有委员都很认真地提问,后来提问的人少了,最积极的是一位认知学领域的专家,他自我介绍名叫杜登,来避风港之前在瑞典皇家科学院做研究工作,两鬓斑白的德国绅士。
评测会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没有委员举手提问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杜登。这位专家从每个委员那里得到了一张字条,读完之后神色略显凝重。
“我亲爱的孩子,”他的语气很温和,“我恐怕在你身上确实发生了非常糟糕的事,你自身可能并不危险,危险的是某个尾随你的东西。”
路明非微微战栗,感觉好像他被某个鬼魂跟着似的,路鸣泽么?
乔薇尼脸色一变,感觉随时会从随身的包里抽出大口径武器来指着杜登,但德国绅士提前以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测谎仪证明了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你应该是深信你自己经历过的这一切,你跟魔鬼交易,用灵魂换取力量,而这些力量也确实被证实为有效。但测谎仪并不能够证明这些是事实,只能说明你说的话没有违反自己的认知,而人类的认知和事实之间相距甚远。布鲁诺因为日心说而被处以火刑,致死他都认为他捍卫的是真理,但如今我们都知道太阳并非宇宙的中心,布鲁诺也同样受到自己认知的局限。”杜登缓缓地说,“容我说出你故事中的一些漏洞。”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你是个资深的游戏玩家,而恰恰你得到的咒语都来自你最熟悉的那款游戏,《星际争霸》。有趣的是2010年暴雪公司就推出了它的续作,但《星际争霸II》中的秘籍却一次也没出现过。我猜你并没有玩过那款游戏,对吧?”
路明非点点头。
杜登竖起第二根手指,“你非常喜欢动漫,尤其是日式的动漫,你甚至在小的时候很希望那些都是真的,对么?”
路明非再度点头,他确实中二过,而且是中二界中的翘楚。
杜登微笑着竖起第三根手指,“请告诉我somethingfornothing的意思。”
“用什么珍贵的东西,换回了空白。“
“错,你应该没有学过这句话,只是从字面上猜的。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不劳而获’,跟你所说的意思恰好相反。”
路明非愣住,这句话的意思是小魔鬼跟他说的,他确实没有为此查过字典。
“您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臆想出来的?虚构症?”路明非的声音微微颤抖,居然又回到了梦中的那个病,但他虚构的并非自己的人生,而是路鸣泽。
“不,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对你而言真是个好消息。你出现了某种程度的人格分裂,你在意识中虚构出一个叫路鸣泽的魔鬼,他跟你堂弟的名字一样。那样我们只要花点时间帮你做心理辅导就能解决问题。但问题是你确实获得了力量,而那股力量强大到能够杀死龙王,人类不可能有这么强的自我暗示。你如果暗示自己是超人,岂不是能推着星球跑了?”杜登说,“你被某种东西寄生了,可能是实体,更可能是纯粹的精神寄生。限于你自己的认知范围,那个寄生体呈现出某种你熟悉的模样,渐渐地侵蚀着你。”
“您的意思是寄生体在操作宿主?”乔薇尼的声音微微颤抖。
“听说过僵尸蚂蚁么?”杜登环顾众人。
乔薇尼摇头,即使博学多闻的委员们,多数也都是摇头。
“一种令人恐惧的寄生现象,某些蛇形虫草属的真菌会寄生在木蚁身上,但这种寄生并不止于要把木蚁变成繁殖它孢子的养料。寄生发生之后,很快木蚁的大脑就被侵蚀,变成了僵尸蚂蚁,但它的神经系统和肌肉都被真菌控制着,它看起来仍然像活的昆虫那样能动甚至可以进食,但它的行为模式完全符合真菌的需要,它会寻找最适合真菌生存的环境,一口咬在某棵树上不停地吸取汁液,为真菌的孢子们提供养分,最后孢子们突破宿主的身体,感染其他的木蚁,一只这样的僵尸蚂蚁,就能摧毁掉一个蚁群。类似的寄生也会发生在蜘蛛、螃蟹、瓢虫这类低等生物身上,但寄生者各不相同。目前还没有高等生物被寄生生物控制的案例,因为高等动物的神经系统太过复杂,一般的寄生生物能力有限。但让我们假设,这个寄生者是个龙王级的家伙呢?”
路明非呆呆地坐着,觉得心里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正探出寒冷的鬼爪来。
那个可恶却又可亲的小恶魔原来是寄生在自己身体或者意识深处的寄生虫么?不是什么兄弟之间生死相依的关系,而是寄生虫永远都要想办法保护寄主,在寄主的价值被耗尽之前。而他终将破体而出,甚至不会扭头看一眼背后的尸体,就像克里斯廷娜不会看自己蜕掉的外壳。
“龙王级别的寄生虫,如果这东西真的存在,可比那些喷火的大型怪物恐怖多了。”某位委员说。
第219章 但为君故(123)
“我们迄今还未观察到这种寄生虫的本体,但事实证明龙的形态千奇百怪。就像中国人说的,‘龙生九子’。”杜登顿了顿,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乔薇尼,“亲爱的薇尼,情况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的孩子若干次提到了‘交易’这个词,因为侵蚀他的那家伙仍然不能越过路明非的意志来控制身体,必须通过某种形式的交易来征得路明非的同意,换句说话,只要路明非拒绝他,他就不能自行其是。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路明非是安全的,他是个好孩子,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人类。他不是我们的敌人。”
“那明非可以留在这里么?”乔薇尼立刻追问。
“根据刚才委员们交换意见的小纸条,我们岂止是愿意路明非留下,应该说非常渴望他留下!他是珍贵的研究案例,还是困住那个龙王级目标的牢笼!只要他不认输,龙王就永远被囚禁在他的身体里!”杜登微笑,“我们还需要大约24小时的时间做出最终决议,但其实我已经可以提前恭喜各位一家团聚了。”
乔薇尼兴奋地一跃而起,路麟城则是拉开领带,长出了一口气,半瘫在座椅里,他终于不必被老婆用大衣柜砸死了。委员们起身退场,娜塔莎从路明非身上拔出那些细小的电极。
她惊讶地发现得到好消息的年轻人并未流露出开心或者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是默默地看着地面,神色中透着一丝哀凉。
杜登来到路明非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孩子,请保持你的勇敢,和那颗人类的心,至于如何找出那个寄生体并把它跟你剥离,是我们的工作。哦对了,你意识里的魔鬼长什么样?他有固定的相貌么?”
路明非勉强地笑了笑,“刚开始见的时候七八岁,后来长大一些了,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娃娃脸的中国男孩,有点吊眼角,好像总在笑。”
他努力地回忆小魔鬼的长相,才发现那张脸在自己的记忆里也是模模糊糊的,唯独嘴角那丝捉弄的笑容却清晰得很。
周围忽然安静了,正在离场的委员们站住了,杜登也愣住了,他们的瞳孔微微放大,沉默地交换着眼神。这是评测会开始以来会场中最紧张的一次,竟然出现在评测已经完成之后。
路明非没明白为何小恶魔的长相反而是他们最在意的,虚构出来的家伙本可以是任何长相,长相不重要。
“亲爱的薇尼,带孩子去吃点东西吧,他看起来有些累了。”杜登低声说。
***
避风港里居然有“食堂”这种地方,感觉像回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不过仔细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几乎不依赖外界供给资源的避风港,食物是很珍贵的,浪费必须被杜绝,所以他们采取了公共食堂的制度,乔薇尼宰来给路明非加餐的那只珍珠鸡应该是少见的例外。
无论那些还在修学中的年轻人,还是负责维护避风港运转的制服男女都在这里用餐,偶尔还会看到那些“瑰宝级”的老家伙,他们有自己的餐位,可以优先领餐,但吃的东西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跟那只带编号的珍珠鸡相比,食堂的菜委实难吃,牛肉和鸡肉应该真的是用干细胞“种”出来的,在外面这种技术还停留在实验室阶段,在这座避风港它已经是主要蛋白质来源了,螺旋藻和地衣类植物代替了蔬菜供应,配上大杯浓绿色的汤,那是从金属龙头里流出来的,和大坨的营养补充剂,它是糊状的挤压在不锈钢杯子里,像是奶昔但味道寡淡近乎嚼草纸。
但就餐的人倒是并不抱怨这些,从食堂的这边走到那边,话题千奇百怪,年轻男孩们照样议论着漂亮女孩,制服男女有的抱怨夜班时间太长有的眉目传情,一个领口里塞着斑斓丝巾的老家伙正跟对面的大胡子聊拓扑学,戴着深度眼镜的印度男孩正在跟消瘦的英国绅士激烈地争论质数问题,想必就是那对等待决斗批准的数学家。
“吃不惯的话晚上我再宰一只珍珠鸡。”乔薇尼悄悄说。
“你们有很多珍珠鸡么?”路明非嚼着木渣一样的咖喱牛肉。
“反正它们会繁殖,有一年我还宰掉了他们用来做对照实验的一条狗,和你老爹吃了一个星期的花江狗肉。”
路明非笑着看了一眼狠歹歹的中年妇女,果然即使到了世界尽头女人都是会设法养家糊口的物种。
“评测会最后我说起那家伙的模样时,气氛变得有点紧张。”路明非说。
“我也注意到了,不过会后杜登博士又跟我确认说你留下来没有任何问题。”
“老爹呢?他加班去了么?”
“他被委员会的人留下开会了,他们总没日没夜地开会,我已经习惯了。”
“可以自我介绍么?”有人来到乔薇尼和路明非的桌边自我介绍,“我叫霍尔金娜。”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小头小脸,脸蛋瓷娃娃般精致,明亮的金色长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小丸子,给这个冷艳的女孩添了几分孩子气。
路明非坐在轮椅上无法起身,有种这双大长腿怎么抬头都看不到头的错觉。
“路明非,刚来的。”路明非赶紧转动轮椅要给霍尔金娜留出一个空位来,霍尔金娜却摆摆手示意不用。
“就是自我介绍一下,应该会在课堂上再见的,不打搅你们用餐了。”霍尔金娜看着冷艳如霜,却极有礼貌,弯腰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路明非,脸颊和他相贴。
这对俄国人来说大概只是礼节,路明非却难免有受宠若惊的感觉,霍尔金娜微笑着跟乔薇尼也摆手打了招呼,然后就返回了自己的座位。
路明非凝视那个芭蕾舞演员般修长的背影,似乎随时会轻盈地弹跳起来,同时他也意识到不只是自己在盯着那个背影看。
“霍尔金娜·普加乔娃,乌克兰和俄罗斯的混血,来这里之前是莫斯科大学被看作‘珍宝’的预科生,恭喜你现在是男孩们的公敌了。”乔薇尼悄声在他耳边说。
“我确实感觉到被寒冷的目光从背后贯穿,她算是这里最漂亮的么?”路明非苦笑。
“不不,拼脸蛋和身材的话这里有的是人能跟她比,学业也有人不在她之下,但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当我们在一个封闭环境中投入一定数量的个体,这些个体的竞争力基本相当,但最后仍然会有某一个个体得到大家的尊重被大家心甘情愿地服从。这就是社会机制筛选出来的王或者说领导者,我们美丽活泼讨人喜欢的霍尔金娜就是女孩中被筛选出来的。当每个男孩都觉得她是好的,是最值得竞争的目标,她的地位就会节节上升,乃至于形成光环效应。”
路明非终于记起老娘在考古学中的细分专业其实是研究古代社会的结构方式。
“女孩中的王者向你递来了橄榄枝,这有什么不好的么?现在你也分享了这个光环,路麟城和乔薇尼的儿子难道会被光环压垮么?”乔薇尼耸耸肩,“反正你也是杨树剥皮光棍一条。”
路明非尴尬地挠挠头,他坦白了一切却唯独没提起诺诺,觉得那算是个人隐私跟世界存续没有关系。
“很高兴能见到,卡塞尔学院学生会主席,路明非。”有人在路明非背后说。
路明非转过身去,又是一张俄国人的面孔,但是个男孩,消瘦苍白,神情略显高傲,但在面对路明非的时候,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弯腰,跟路明非握了握手。
“无论成为你的朋友还是对手,都是我的荣幸。”安东和霍尔金娜一样并没准备跟路明非多聊,冲着乔薇尼微微点头,也回到自己的餐桌边去了。
“安东·别洛佐夫斯基,你潜在的竞争者,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乔薇尼笑着冲安东的背影挥手,语气却透着不以为然。
“霍尔金娜小姐姐的追求者?”路明非低声问。
“不不,安东是这里最出色的学生,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学霸。他很可能是误解了,认为你是卡塞尔学院最优秀的在读生,S级,又是学生会主席。他应该是想跟你在学业上竞争。”
“我校学生会基本上是继承制,兄终弟及父死子继那种,我跟上一届主席的私交不错。”路明非倒也不以为耻。
“搞起关系来倒是继承了你爹的两把刷子,”乔薇尼的语气颇为欣慰,“等你爹没了,委员长的位子我看也是你的!”
“不好这么讲吧毕竟是亲爹。”
“你爹变了!自从他在这里混上了领导层,整个人都变了!你知道么他建议过在这里实施一个男性配十个女性的制度!我要是不管着他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都排队排到门口了!”
“他要我传话说除了你他不会多看其他女人任何一眼。”
“呵呵,看他那个助理计算员的小眼神!”
母子两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乔薇尼跟他讲这座避风港里的逸闻和八卦,这座避风港听起来居然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地方,跟当年那间老研究所全无二致。德高望重的老专家们也会有事没事地找年轻绘图员聊天,所长夫人也曾拎着炒锅冲进所长办公室要他交待问题……又有几拨人过来跟路明非打招呼,应该是某位委员走漏了消息,大家都想见识见识卡塞尔学院最强力的屠龙者,男孩们想跟他交朋友而女孩们视他为明星,真跟老娘说的没差,脸蛋身材能跟霍尔金娜打的还有很多。
“看吧,新的生活,儿子别愁,以前是爹妈忙事业对你照顾得不够,你值得更好的。”乔薇尼看着某个过来打招呼的羞涩女孩的背影,轻声说,“新的朋友,更漂亮的女孩子……可你还是有心事,你脸上在笑,但是并不开心。”
“在外面我也有几个朋友,他们从没有放弃过我。”路明非轻声说。
他避开了真正的重点,这顿饭的所有时间里他都想着那个叫路鸣泽的小魔鬼,想他的一喜一怒,泪水和张狂。
在这座避风港之外谁是他最好的朋友呢?很难讲,可能是楚子航也可能是芬格尔,但也有可能是小魔鬼,这个以业务员姿态登门拜访总在说着您的灵魂一定很美味的家伙,却没有做过任何让你失望的事,如果他真的是个寄生虫,那么他不仅保护着宿主的生命安全,还分享了宿主的愤怒和孤独,路明非无法忘记在东京湾上空那恶魔的凌云之怒,也无法忘记他在雨中陪着自己漫步,小脸上混合着雨水的泪。
那是另一个自己,要跟他剥离么?就像是砍断手臂般的疼痛。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带着血块的呕吐物掉进不锈钢汤杯中,他觉得天旋地转,在乔薇尼的惊呼中昏了过去。
第220章 但为君故(124)
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他的全身插满电极和输液管,乔薇尼和那位德国裔的大夫都在床边,乔薇尼握着他的手,神色忧伤。
“明非你终于醒了,别担心,还是冻伤的后遗症,你要好好休息。”乔薇尼摸摸他的头。
路明非笑了笑,“来这里之前我受过很多伤,有一次从我身体里取出了一公斤的碎片,我都很快地痊愈了。应该不是冻伤那么简单吧?还有我的腿,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乔薇尼抬头看了一眼大夫,大夫微微点头。
“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其中包括了干细胞和骨骼神经学的专家,如你母亲所说的,即使某些人生来双腿残疾,我们都能想办法为他恢复。但你的病情非常罕见。”大夫低声说,“你的生命指标很弱,看着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体内的脏器非常衰老,细胞分裂速度和自愈的能力很低。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们对你展开某种疗法,你自己的生命力却配合不上。用你们中国人的说法,你的元气耗尽了。”
“怎么会这样?”路明非呆住了。
“我们分析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直到今天委员会给了我们一条重要的信息,我们才做出了初步的结论。你体内的寄生者并不是交易走了你的灵魂,而是以某种形式压榨你的生命。衰老是人体最复杂的一种机制,当细胞分裂一定的代数之后,分裂能力就会减弱,皮肤、骨骼、肌肉和神经系统都会因为没有新的细胞及时补充而老化。你自己也说,你受过几乎致命的重伤,体内取出一公斤碎片都能很快痊愈,想像一下这个过程中你的身体细胞代谢了多少代。这就是我所说的,透支生命。”大夫说,“僵尸蚂蚁也会在真菌的驱使之下压榨身体里最后的能量去达成真菌的需求,机理完全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
“来这里之前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即使是濒死的个体,在多巴胺、肾上腺素、内啡肽和血清素的联合作用下也能显得比正常人还要强健,但这只是表象。”大夫说,“还是沿用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抵达这里之前你已经油尽灯枯了。在这座避风港里,寄生体的意志被暂时压制,你的虚弱就暴露出来了。”
路明非静静地躺着,望着天花板,“所以,我是要死了么?”
“你是路委员长的儿子,我们会给你最好的治疗,比如尝试给你补充‘元气’,但我必须坦白地说,那些都不是成熟的疗法,就像还没有通过FDA的临床药,很难预测结果。现阶段更有用的是你自己的意志,生存意志,只要你没有丧失活下去的意志,暂时你不会有事,就能为我们争取到治疗的时间。”大夫说,“委员会也非常希望鼓舞你的意志,因为你的意志应该就是那个恶魔的牢笼,你的精神一旦崩溃,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路明非沉默良久,“我跟家里人在一起,会有勇气的。”
病房的门开了,裹着大衣满身雪花的路麟城大踏步地进来,神色郑重。乔薇尼看了他一眼,立刻就想把他推出病房外说话。
“我能一起听么?”路明非说,“老爸应该是从委员会那边过来的吧?你们一直在说我的事。”
路麟城拍了拍老婆的手,示意她冷静,而后转向路明非,“不用担心,不是你居留权的问题,委员会给了我一项特别批准,他们允许你进入最终圣所参观。你的朋友在那里等你。”
路明非愣住了,这座不为人知的避风港,里面居然会有他的朋友?
***
电梯轰隆隆地下沉,父子之间自重逢以来罕见地沉默,路麟城脸上的神情,甚至比评测会之前还要凝重。
“连老妈都没资格来这里么?”路明非低声问。
“她没来过这里,没有委员会的授权连老爹我也不能进入那个空间。”路麟城递过来一个口罩和一双手套,“戴上。”
非常厚实的口罩和手套,全方位防护,感觉他们要去的地方布满了毒气。路麟城自己也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并把袖口牢牢地扎住。
电梯下降的时间远比去前几层久,最终圣所应该是位于很深的地方,路明非忽然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心底的寒意,而是他清楚地感觉到下方元素乱流。
下方有什么强到令人恐惧的东西。
电梯终于停下了,门打开,眼前的空间巨大而高广,不知来源的深红色光芒隐约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更明亮的则是他们脚下的大型矩阵,矩阵中奔流着幽蓝色的水银。
类似的炼金矩阵他曾在卡塞尔学院的地下见过,类似放大器,能让某个言灵成百倍地增幅,当然,搭建这种矩阵也需要炼金术方面的极高造诣。
在卡塞尔学院负责言灵矩阵的是副校长,或者说弗拉梅尔导师,他自身的言灵是“戒律”,效果是令几乎一切的言灵失效,借助言灵矩阵,整个卡塞尔学院是他的领域。因此除了自由一日和极少数特殊情况,学生们并不能在校园里随意使用言灵,即使昂热都会被一定程度地压制。当然龙王级的家伙很难限制住,例如康斯坦丁。
“就是这个矩阵把避风港变成了尼伯龙根,同时它还有压制言灵能力的效果。”路麟城推着路明非在矩阵之上漫步。
周围都是高浓度的水银蒸汽,所以他们需要手套和口罩。
路明非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扭头望着这透着些许恐怖的胜景,还真像是“世界尽头”。
乳白色的水银蒸汽从不同的喷口往外喷射,像是有上百条巨鲸在矩阵之下呼吸。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站得远远的,看来是并不想打搅他们的参观。
矩阵的正中央是个巨大的圆形水银池,整个矩阵的水银都从这个水银池中流进流出,不知是炼金矩阵产生了热量或者水银池被特殊的设备加热,它像是微微沸腾,冒着气泡。一道锈迹斑斑的金属桥横过水银池的上方,上面长满了可怕的水银斑,倒像是淹没在大海中几十年的沉船。那座桥应该是由非常耐腐蚀的金属构造的,但还是经受不住长年累月的水银侵蚀。
路麟城推着轮椅来到金属桥的正中央,“启动升降机!”
轰隆隆的声音从桥下传来,巨大的东西自水银池中升起,那是四根断裂的青铜柱,跟路明非曾在“高天原”中见过的铜柱一样。它们毫无疑问是出自某个龙族城市的遗迹,在水银中浸泡了那么久,丝毫没有锈迹,表面的水银流走后,赤金般的本体上流淌着微光,雕刻着难解的图腾。每根铜柱上都拖着一根赤金色的锁链,把一个苍白的人形吊起在正中央。人形的胸口插着扭曲的暗金色长枪。
他在水银池中浸泡了不知多久,水银已经深深地沁入他的皮肤,因此他呈诡异的灰白色,像是用石灰岩雕刻出来的。
水银从他的脸上流走,露出一张还带着孩子气的小脸,那一刻路明非痛苦得如同被生生地撕裂,想要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
不知多少次在最深的梦境里他看到过类似的景象,废弃的教堂,仿佛永无尽头的幽深走道。在教堂的最深处,他看到苍白的小魔鬼被金色的长枪钉在十字架上,造型有如受难的耶稣。他仿佛是死了又仿佛沉睡了千年,可当路明非在十字架下站住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微笑着说,哥哥,你终于来救我啦。
路明非已经猜到矩阵中央的水银池中藏着什么,每个炼金矩阵都需要类似阵主的高阶龙类,这个尼伯龙根其实是由他的意志构造的。
但他没有想到那是路鸣泽。
“现在你知道为何你说出那个恶魔的模样时委员们会震惊了吧?”路麟城轻声说,“可你不应该见过他。”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小魔鬼,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幻境之外的地方相见。他等着小魔鬼慢慢地抬起头来对他诡异地微笑,但那孩子并没有,他孤零零地被吊在那里,低垂着头。
“不……不……不!不!不!”路明非双手捂脸,痛苦地吼出声来。
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他只是不敢看。
第221章 但为君故(125)
“他是在中俄边境被猎获的,牺牲了很多人。”路麟城轻声说,“他似乎是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一直走,想要走到中国去。”
家中的灯下,父子两人对坐,乔薇尼甚至也不被允许知道这些事。
路明非沉默着,颤抖着,从见到路鸣泽的那一刻开始,他始终这样抖个不停。
“记得我跟你说过,黑天鹅港中可能逃出了龙王么?他就是那个被认为是龙王的孩子。有人通过秘密的渠道把这个情报卖给了秘党,秘党当然不能坐视不管。我们调用了几乎全部的精英,有些来自卡塞尔学院,有些则是灰色身份的。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作战,他跟我们接触过的所有龙类都不同,他非常多变,非常狡诈,很像人类。他没有你见过的诺顿或者芬里厄那么强大,但凭着一支黑色的军刺,他沿路杀伤了A级和S级的秘党成员上百名。就在任务接近完败的时候,最高层下达了清场的命令,这意味着他们要调用当时最强大的武器来结果这个龙类,甚至不惜牺牲附近的秘党成员们。不是核武器或者导弹,那武器是一个人,一个能够使用言灵‘莱茵’的人,这个言灵他一生只能使用一次,效果和核爆差不多。他自己也会在那场核爆中被摧毁。我,当时就在附近,我有了牺牲的觉悟,把你母亲丢上了一列经过的火车,然后独自跋涉过雪地,去往预计的爆心。所以我成了神迹的目击者。”
“这孩子本来有很多的办法能逃走,但那个掌握言灵的家伙俘获了他的同伴,一个小女孩。他做了完全不符合龙类准则的事,他提着那支黑色军刺,沿路不断地杀人,强行向着爆心推进。被他杀死的人其实都是诱饵,他大概也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场核爆。”路麟城缓缓地说,“‘莱茵’确实被释放了,但我活了下来。因为那孩子把女孩子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冲击波,而我正好在他的正前方。”
路麟城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个孤单的孩子啊,所以不愿意放弃最后的同伴。”
“我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前方上百平方公里的森林都被莱茵烧成了灰烬,周围的雪也融化了,那孩子趴在爆心处,女孩子却不见了。他竟然还活着,近距离直接承受‘莱茵’都没能杀死他,但暂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于是你看到的那支长枪被空投给我,由我亲手扎进他的心脏,那支枪名叫……”
“昆古尼尔,命运之枪,北欧神话中奥丁的武器。”路明非轻声说。
“你见过那支枪?”路麟城倒是吃了一惊。
“很多次,我记得我把它折断了。”路明非抬起头来,
“不,这不可能,昆古尼尔在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但似乎都是某种仿制品,尽管拥有类似的能力,但跟本体无法相比。真正的昆古尼尔从很多年之前就是秘党的收藏品,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武器,接触者都会立刻死亡,因此一位秘党的先辈把它带进了石棺,再把石棺沉入大海。它是命运之枪,也是死亡之枪,但连它都不能杀死那孩子。它只是把那孩子的生机封印了,说封印未必准确,应该是它致死的效果和那孩子复苏的效果形成了平衡。他死不掉,也醒不过来。”路麟城说。
这个说法倒也合理,楚子航只是奥丁的一个替代品,如果手持的昆古尼尔是正品,幕后老板的手面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对他的研究持续了很多年,但我们还是无法确定他是不是龙王,除了那匪夷所思的力量,他跟人类完全没区别。不过研究也有些成果,比如基于他的潜意识,我们构造了这座避风港。他死亡的那一天,庇护这个避风港的界面也会崩溃。我们担心他死去又害怕他醒来,所以昆古尼尔始终没有拔出来,还用遗迹中找到的青铜柱为他制造了特殊的监狱,把他藏在最深处的水银池里。”
“他说,他是我弟弟。”路明非抬起头来,木然地盯着路麟城。
“儿子,你没有弟弟。你的意识被侵蚀了,可能是以我为中间宿主。”路麟城轻声说,“现在,我们知道要吞噬你的魔鬼是什么东西了。”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好好睡一觉,你回家了,所有的事情都有办法解决。”
***
夜很深了,路明非静静地坐在窗前,今夜外面出奇地热闹,原本一色昏黄的灯被替换成五光十色的,男孩女孩们一边布灯一边打着雪仗。
圣诞节快到了,虽然宗教信仰不同,但说是大家都认同圣诞节就是避风港里最大的节庆,除了必须在岗的值班人员,所有人都可以享受为期七天的假期,因为没办法走出尼伯龙根的界面,所以他们总是想尽办法把避风港布置成一个到处都可以玩的乐园。
人类最后的避风港建在那个男孩的尸骸之上,虽然他还没有彻底地死去,而他的精神寄生在路明非的意识深处,可能是要把路明非变成下一个自己。
真像是一场噩梦,如果没有窗外那些绚烂的灯光,路明非不知怎么度过这个夜晚。
所谓的兄弟之情只是个谎言,他的灵魂被小恶魔一口口地吃掉了,所以小恶魔渐渐幻化为他的模样,跟他越来越像。
小恶魔应该曾是某个王座上威严的君主吧?凶暴、残酷、威严,现在啰嗦得像个嘻哈歌手,这个属性应该是自己灵魂中的糟粕了。不过自己灵魂里有什么精华呢?好像也没什么,真不知道那种君临世界的家伙为什么选择他为宿主,也许是饥不择食吧?实在没得选了。就像那些修真小说里写的,一代魔君死于正道人士的围攻,最后一刻不得不选了一个就近可得的死者,借骨重生,重生完了一看,竟是地道的一条废柴,文不成武不就,大姑娘不睬小姑娘不爱,连爹妈都觉得难成大器。魔君也没辙,只好一边跟躯壳里的另一个灵魂吵架,一边帮他泡妞打江山……
这么想来,惨的倒是魔君而不是废柴,路明非无声地笑了笑。
如果有那么一天废柴要跟魔君决裂,难过的是废柴还是魔君呢?是废柴吧?魔君的结局也就是形神俱灭,而废柴会一辈子生活在魔君昔日的光环里,却怎么面对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废柴的现实?爱过他的各路美女都会渐渐地散去,曾经臣服在他面前恨不得喊爸爸的四方霸主现在连砍他脑袋的兴趣都没有,昔日收藏的宝刀利剑现在举都举不起来……他到底应该选择苟活还是一头撞死去追随魔君?
也许从他们合二为一的那一刻开始,世界上既没有魔君也没有废柴,有的只是一个怪物,在这个怪物的身体里,魔君和废柴相互温暖。
“咔”的一声响,狂风竟然把双层的保温玻璃窗吹开了,暴雪涌了进来,满屋雪花飞卷,温度急降。
路明非双腿废了,连站起来关窗都做不到,喊人也不一定有用,会被暴风雪的隆隆声吞没,这些赫鲁晓夫楼建造的时候为了保温,又把墙壁建得极厚,隔音效果极好。
他正急着伸手去够窗户,忽然转过身来,双臂一撑轮椅就想站起来。因为他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很难相信在狂暴的风雪中能听清那么清浅的脚步声,那是故人踏雪而来的拜访。
细细的黑影投在地面上,不是路鸣泽,而是穿着睡衣的瘦小女孩。她赤脚站在雪中,白金色的长发披散着,窗外的灯光照在她赤裸的双臂上,流动着清冷的辉光,仿佛照在白色大理石的雕塑上。
是路明非曾隔着窗见过的那个孩子,似曾相识,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女孩焦急地说着什么……
门“嘭”地被人推开了,乔薇尼旋风一样冲进来,把路明非连人带轮椅往旁边一推,双臂开合把窗户给关上了。
这通操作猛如虎,也累得乔薇尼气喘吁吁,扶着窗框喘了好几口气,然后着急忙慌地从衣柜里拿出厚被子抖开盖在路明非身上。路明非这才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冷透了,手指冻得完全失去了感觉。
高寒地带发生这种事是可能要命的,十几秒内室温就会降低到零下几十度,而当时路明非身上只有一条薄毛毯。老妈估计是担心他的心情所以睡在客厅里,听到了动静,要不是这么生猛的老妈,没准明早他就是坐在窗前的一具冰雕了。
乔薇尼抱住路明非的脑袋,气得破口大骂,“路麟城这不废物么?跟他讲了多少遍这窗户要修要修!一点用都没有!”
路明非却只呆呆地看着铺满雪花的地面,只有乔薇尼的脚印,并无那个赤足女孩的。刚才的一幕只能是幻觉,不可能有人在冰天雪地里穿着小睡裙乱跑,可那女孩说的话却让路明非害怕。
他听不懂女孩在说什么,那似乎是俄语,又轻如蚊鸣,在风雪中细不可闻,但他就是知道那是某种警示,急切的警示,她的神色惶急又忧伤。
第222章 但为君故(126)
“这场暴风雪都足足刮了三天,一点都没有停止的迹象。你们走进暴风雪之后发现风向不停地变化,其实是因为它是一场范围很大的旋风。没什么好猜的,这是一个尼伯龙根,旋风是它的界面,旋风的中心就是我们的目的地。”苏恩曦干脆地下了判断。
“尼伯龙根是什么?”布宁和楚子航同时问。
苏恩曦原本懒得回答这种小白问题,但还是耐下性子解释,“一种用炼金术制造的虚构空间,不过说虚构也不准确,这个空间是真实存在的,是在真实空间的基础上修改出来的。只要穿越界面,就能进入这个空间,但穿越界面几乎是不可能的。尼伯龙根通常是由龙王级的东西制造的,少数二代种和三代种也能做到,至于技术细节,人类是无法理解的。神话中的异世界、妖精之地之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误入的人类根据自己的理解给尼伯龙根起的名字。”
“尼伯龙根里有什么?”楚子航又问。
“那得看龙王的心情,可能是藏宝地,也可能是墓地。”
“所以那两个人是进入了尼伯龙根?”布宁问。
“没错。你身上没有烙印,所以再怎么走都走不到,对那些有烙印的人来说,闭着眼睛都能走进尼伯龙根。”
“所以我们的前面就有一位龙王,但我们看不到它,师兄现在正在跟龙王战斗?”楚子航推测。
“也有可能是在跟龙王喝着暖暖的热巧克力聊天,讨论如何毁灭世界的话题。你师兄怎么看也像另一个龙王级的怪物,对不对?”苏恩曦耸耸肩,“又或者这个尼伯龙根原本就是他给自己制造的巢穴。”
“我们得进去看看!”布宁沉默了片刻,坚定地说,“他们可能需要我们的帮助!”
“没错!来都来了!”楚子航附和。
“我说两位大哥你们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人家龙王级的大哥聊天,又没叫你过去端茶送水,你过去凑什么热闹?”苏恩曦撇嘴,“就算能进去,你们能管什么用?”
楚子航和布宁都沉默了,三个人一人一瓶伏特加,默默地对瓶吹。
布宁喝得很快,片刻就喝干了一瓶酒,重重地把酒瓶顿在地面上,“不行!必须进去看看!”
楚子航也激动起来,“谁都需要帮手的!进去看看有没有用得上我们的!”
苏恩曦白了布宁一眼,“你想进去我懂,你现在就是为了那些世界暗面的君主们活着的,你跑这么远就是要找人玩命。”又瞥了楚子航一眼,“你又是为了什么?”
楚子航沉默了片刻,“做人要讲义气的!对不对?师兄对我很好!”
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苏恩曦,原本苏恩曦是个搭顺风车的,看起来很可疑的样子,但零跟她很亲密,路明非则叫她老板娘,自然就显得她地位超然。
眼下她是气垫船上唯一的资深者,最了解龙族和尼伯龙根。她才是话事的大姐头。
苏恩曦把袋子里的薯片碎渣倒进嘴里,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既然大家都那么有诚意,那就走起咯。谁开车?啊不,开气垫船?我不会开这玩意儿。”
“你同意了?”楚子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他还在心里编了好些理由想要说服这个油盐不进的女人。感觉天塌下来只要没塌到她头上,这位美女都懒得凑过去看热闹的。
“我是这个意思没错,”苏恩曦叹了口气,“虽说我要管了这事儿我老板一定很不高兴,我的任务本该把路明非送到这里为止……”她从口袋里摸了根皮筋把长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可你说得对啊,人要讲义气,人不讲义气,跟咸鱼又有什么分别?我就猜那妞会跟进去,她果然跟进去了。她去了,我又怎么能不去?”
布宁沉默了片刻,微微笑了起来,“中国人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旅行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老板的话不听也没问题的。”
“谁管那个神经病想什么?”苏恩曦翻了个白眼,“他自己也是朝令夕改的主儿。何况要是他在这台气垫船上,应该也会担心吧,毕竟那是他最心爱的副手,贴身穿的小棉袄啊!”
“我来开船。”布宁大步奔向驾驶座。
随着他打开燃油阀,加热之后的柴油滚滚注入,低速运转中的发动机立刻高亢地吼叫起来,趴在大雪窝里的气垫船缓缓升起,螺旋桨推进器吹出旋转的雪龙。
“先去你之前找到的地堡,把我们的油箱灌满。”苏恩曦在副驾驶座上坐下,二郎腿翘好,俨然还是那个东京夜店里套裙黑丝高跟鞋的女老板,发号施令,威风八面,“然后蒙上我们每个人的眼睛,打开自动驾驶,走直线,笔直地往风眼里开!”
布宁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大平原地区,自动驾驶系统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地形,我们会掉进深渊!”
“你懂个屁!没有烙印的人之所以进不去尼伯龙根,因为界面本身就是会迷惑人的,你以为你在走直线,或者只是绕开一个障碍物又回到了原来的航道,其实你就是在绕着这个风暴走。可机器是不会被迷惑的,想要靠近风暴中心,自动驾驶系统比你的眼睛靠得住。”苏恩曦冷冷地说,“怕什么?做鬼不还有老娘这样青春性感的玉女陪着你么?你命值钱还是我命值钱?”
“我明白了!我以前看书里说的,遇上鬼打墙,就要闭上眼睛笔直地往前走,因为真正欺骗你的其实是你的眼睛!”楚子航显得有些激动。
“这么简单就能突进尼伯龙根?”布宁还是有点疑虑。
“当然不行,龙王可不是只会玩障眼法的江湖术士,”苏恩曦瞥了一眼楚子航,“最后的关键是我们中最小最可爱的楚先生,虽然对尼伯龙根一无所知,但他也是个有烙印的人啊……众神之王奥丁的烙印,看看这张门票在这里管不管用吧。”
“我?”楚子航一愣。
苏恩曦懒得回答这个问题,把头扭了回去。气垫船已经在雪地上狂飙起来,望着挡风玻璃外白茫茫的风雪,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两只哈士奇去打搅君王即位的盛典,我一定是疯了。“
“你说什么?”楚子航没听清,气垫船的噪音充斥着周围的空间。
“她说我俩是狗。”布宁目视前方,简明扼要地给出了解释。
***
“委员会通过了你的居留申请,但附加了前提,特别的医疗组,由杜登博士负责,会试着帮你和那个寄生体切割,你必须无条件地配合。”路麟城轻声说。
路麟城推着轮椅,带路明非来到最高的那栋赫鲁晓夫楼的楼顶上,说是赏雪,但雪在这里其实无甚可赏,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雪,路明非知道老爹是有话跟自己说。
连续两个晚上路麟城都没有回家睡觉,看起来颇为憔悴,两眼布满血丝。这应该是他跟委员会拉锯战的结果,最后结果还得由他这个老爹负责传达。
路麟城大概是觉得雪中父子二人的对话会让这个决定听起来轻松一些。
不过高处看雪真的是很美,那些高耸的云杉都变成了脚下的灌木丛,前一天的夜里,年轻人们爬到云杉的高处给它们系上了各种颜色的彩带,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一棵棵的圣诞树。
“每年的圣诞节都是这么过么?”路明非问。
路麟城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导师们会送礼物给学生们,我们的仓库里囤积了够送五十年的礼物,大部分人收到的是巧克力,漂亮的女孩会收到时装裙,可惜当年采购的款式现在已经有点落伍了,尺码也不全,还得拿回去自己改改。还会有盛大的舞会,连续几天,很多男孩会选择在圣诞舞会上跟女孩表白,当然也有现场勾搭上的。如果他们觉得彼此合适可以递交结婚申请,然后搬到一起住,也可以申请离婚,但需要等到下一个圣诞节。养殖场里的家伙们会比较倒霉,它们要被宰掉一半,但我们每天都可以吃珍珠鸡和土豆炖牛肉。”
“这样大家才会觉得生活有希望,对不对?”
“是,在这个生存空间被极度压缩的避风港里,失去了希望,社会就崩溃了。”路麟城说,“听说很多女孩都在打听你的消息,如果参加圣诞舞会的话,你就是今年的明星了,会有人为你争风吃醋的。以老爹的眼光来看,那个霍尔金娜不错,虽然有点自负美貌,不过哪个漂亮的女孩不自负呢?档案显示她的行为一直很规范,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喜欢读书和跳舞,成绩也是最出色的。医院的记录显示她的身体健康,发育良好,正是合适生育的年纪。”
“老爹你这是要我去相亲的意思么?都快世界末日了还流行爹妈介绍的相亲么?”
“我只是说那是树林里最漂亮的那只鸟儿,问我的儿子要不要带上网子去树林里看看。”
“老爹你变猥琐了,老妈说得对。”路明非笑笑,回过头来,凝视路麟城的双眼,“怎么切割?”
“你最常做的梦是什么?”路麟城没有跟他对视,而是把目光投向极远处,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梦到我从家里的床上醒来,有时候是我们原来的家,有时候是叔叔家,我在家里或是周围闲晃。来这里的第一天我也做了那个梦,就是梦特别长,梦里的东西特别真,怎么都醒不过来。”
“那就是你内心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你是你真正的自我,在那个世界里你应该一点能力都没有,对不对?”
“是的。”
“你反复地见到那个寄生体,或者我们就叫他路鸣泽好了,说是在幻觉里,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梦境。那家伙藏在你的梦境里,在那里你没有能力他也没有,这是你唯一能杀死他的地方。”路麟城缓缓地说,“在自己的心里杀死他,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第223章 但为君故(127)
“这么简单?”路明非说,“好像有部电影的情节就是这样的。”
“普通的梦境中不行,要接受催眠和药物,到达意识的最深层。那种梦境会显得非常真实,做梦的人自己都很难从梦里醒来。在那种梦境中,被杀的人会觉得自己真的死了,再也不会醒来。”
“所以如果被杀的是我,我也会真的死掉,对吧?”
“没错,那可能是你迄今为止最危险的一次冒险,杜登博士的团队只能协助你。”
“老爹,你说过那家伙应该是以你为中间体寄生到我意识里的,那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我意识里了对吧?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那到底哪一部分是我,哪一部分是他?”
“就像要割舍部分的自我,对吧?”路麟城点点头,“但假如不这么做,总有一天那家伙会把你彻底吞噬掉,那时候你将是某位龙王。你们俩不可能永远共存。”
“让我想想好么?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
“当然,”路麟城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记得我之前说的话么?如果你不愿切割,那就让你妈带你走,去世界上任何地方躲着,只是别回这里或者卡塞尔学院。”
“如果我能成功地切割,我就可以在这里住一辈子,是么?”
“那你就要准备去树林里看看鸟儿了。”路麟城笑笑。
路明非摇了摇头,“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想回叔叔家住。”
路麟城非常诧异,“这里有爸爸妈妈,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确实很小,但是安全,你回叔叔家,早晚都会遇上战争。”
“我很想你们,这些年一直很想,但我不想再跟什么龙族扯上关系了。希望战争晚点来,我能回家过几年一般人的日子。你说的,我受过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我什么工作都找得到,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我不用在树林里找哪只鸟儿,我每天会遇到很多女孩子,喜欢的我就去追,每一天都想办法过得开心点。”路明非自己摇着轮椅走了,“那就是我想过的生活。”
天台上只剩路麟城独自看雪,抽着一根纸烟,看着看着身边多了一个人,那是裹着大衣的乔薇尼。
“他决定了么?”乔薇尼问。
“还没有答应,但他会答应的。”路麟城淡淡地说。他的威仪又出来了,那是居高位者多年养成的笃定和自信。
“切割失败了,他会死吧?”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好好照顾他,让他觉得放松。”路麟城把烟蒂丢进雪里,竖起衣领转身离去。
***
“谢谢你医生。”乔薇尼深吸一口气,把路明非横抱起来放在轮椅上。
“我们试着用电极刺激他的神经系统和肌肉,结合干细胞疗法,看看能不能解决腿部肌肉坏死的问题。”医生说,“理论上说会有效的,但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才能看到疗效。”
“多久他能站起来走路?”乔薇尼问
“一两年吧,顺利的话。之后还得继续治疗,血液经过了清洗和回输,内脏里积存的毒素也排尽了,但骨髓的造血功能和内脏的衰老问题不好解决,好在杜兰德博士的团队进展迅速,他们的新疗法对路明非应该有用。”
“谢谢你医生。”路明非也说。
两天来他一直是这样的生活,白天老妈带着他去医院做检查和治疗,晚上回家吃珍珠鸡。自从诊断结果出来老妈就不带他去食堂吃饭了,每顿饭都会宰一只珍珠鸡,这样下去养殖场里的珍珠鸡没准会绝种。
路麟城一直没回家,也许是工作忙,也许是还在跟委员会激烈地讨论。
乔薇尼推着他回自己住的那栋楼,小路两旁的云杉上挂满了彩灯,年轻人们边跑边打雪仗,一个雪球差点砸中路明非的颈窝,被老妈一挥大衣衣摆挡开了,活像书中女侠的做派。
路明非在人群里又看到了霍尔金娜,因为她那头金色的长发实在是太明媚了,尤其是在彩灯的照射下,简直流光溢彩。她穿着一件驼色的绒大衣,带着同色的貂皮帽子,冰天雪地里居然不怕冷地穿着短裙和长筒靴,跑起来羚羊般敏捷,大长腿闪闪发光。不过她可能真的就跟路麟城说的那样,除了对自己的美貌太在乎了一些,其他都是个很好的女孩,看到路明非的时候紧忙抓住篮球架的一根立柱,转了一圈才刹住脚步,远远地跟路明非摆手打招呼。原本她可能是要过来问好的,但刚停步就被一个雪团砸在脸上,她愣了一下,赶紧捏了一个雪团回击,又跟朋友们打在一起了。
路明非愣了一下神,想到那个幻影般的小女孩,也是华丽的金色长发,却显得那么瘦小干枯,像是随时都会凋谢的草花。
“你老爹很中意那个霍尔金娜,你说他那么大年纪了,还有心思关心小女孩子。”乔薇尼冷冷地说。
“不是吧,老爹是想给我介绍来着。”路明非笑。
“你喜欢她么?”
路明非摇摇头,“老妈你觉得呢?”
“要我说你适合那种厉害点的女孩子,能管住你的。”乔薇尼想了想,“我觉得你们班上那个苏晓樯倒是不错,那姑娘狂是狂一点,是个有主意的。”
路明非愣了一下,“那是我高中同学,老妈你没见过。”
乔薇尼也一愣,叹了口气,“私底下老爹老妈还是想办法了解你过得咋样的,不过你喜欢的那个陈雯雯就不咋样了,整天伤春悲秋,就会哭鼻子。”她顿了顿,“你爹说就算甩掉了那个寄生体你也不想在这里住?”
老妈这句话显得有点不悦,路明非立刻紧张起来,“不是不是,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如果可以的话。”
乔薇尼又叹了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我看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就知道躲在屋里玩游戏。”
这两天路明非确实是这么过的,每天除了吃饭治疗,打开笔记本就玩《星际争霸》,难得老妈有心把卧室布置得跟以前差不多,连笔记本里都装了这个老游戏。
说起来也怪,大概是母子感应,分明他玩得非常投入,可老娘就是知道他魂不守舍。当然,他也确实魂不守舍,玩游戏里间隙里他就在窗前坐着,但窗户再也没被吹开,那个女孩的幻影也没出现。
路明非望着远处打雪仗的人们,忽然陷入了沉默,乔薇尼敏感地意识到了,停下了轮椅。
“老妈,你有没有觉得,也许我不是你儿子。”路明非轻声说。
“你这孩子,这话怎么能瞎说呢?”乔薇尼急了,“你不是我孩子你是谁孩子?”
“从我很小的时候,那个寄生体就跟我在一起了吧?我是你生的没错,但我身体里寄生了另一个人的意识。”路明非说,“我不能完完全全算是你生的。”
乔薇尼沉默了许久,伸手摸了摸路明非的头,“有人说啊,父母和孩子其实就是朋友,某一种朋友而已。还有人说啊,人生就像是旅行,你跟谁走得最久,谁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她绕到路明非面前蹲下,“你是妈妈的孩子,不是因为你是妈妈生的,是因为妈妈这一辈子就养过你这一个孩子,这一路上都是妈妈陪你走过来的,你就是妈妈的孩子,怪物也是妈妈的孩子。”
路明非盯着她眼睛看了好久,前倾过去拥抱她,“我妈最厉害了。”
乔薇尼愣了一会儿,紧紧地把他抱住,所以路明非没看到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在睫毛上挂着,瞬间就结成冰晶。
***
深夜,灯下,乔薇尼独自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吃了一半的烤珍珠鸡。她凝视着桌上的电子日历,时间已经很接近圣诞节了。
她的神情显得有些凶狠,一口口地喝着伏特加,抽着纸烟。她应该是个很讨厌烟味的人,但今夜她抽的烟把小客厅弄得烟熏火燎的。
她又转头看着前面那扇门,不久之前路明非已经睡着了,医生叮嘱为了保证休息他要在睡前吃两颗安眠药,此刻安眠药开始起效了,乔薇尼确认了很多遍儿子不是装睡才离开了卧室。
外面隐隐传来狗吠的声音,原本是没有的,这两天委员会忽然放出了巡逻的犬队,人们其实是看不到这些猛犬的,它们极耐寒冷,只在避风港外圈巡逻,偶尔强风才会把它们的吠声带过来。
乔薇尼忽然起身,打开储藏室拿出一口行李箱来,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支重型手枪和一个盒子,1990年柯尔特公司生产的“巨蟒”,这枪大到根本不是女人的手能握住的。
乔薇尼从盒子里倒出一把子弹来,卡塞尔学院的人看到这些子弹会惊掉下巴,每一颗都搭配贤者之石的弹头,这东西在屠龙武器中算是极其珍贵的限量版,对龙王级的目标也能造成重度伤害。
乔薇尼冷着脸给巨蟒填满子弹,干脆利落,完全就是用枪的老手,然后她提着这支枪推开了路明非的卧室门。
路明非被一记耳光打醒,黑暗中乔薇尼的眼睛如同狼那样泛着荧光,她的声音低沉,不容拒绝,“穿上衣服跟我走!现在!”
第224章 但为君故(128)
安眠药的药效还在持续,路明非懵得不行,但还是被老妈那凶狠的神情吓到了,“妈我们去哪里?”
“别问问题!”乔薇尼把防寒服丢在路明非脑袋上。
看路明非还懵着不知所措,乔薇尼干脆亲自上手把儿子的睡衣扒下来,只剩条内裤,然后三下五除二给他套上厚厚的绒衣和防寒服,一把抱上轮椅。
路明非根本没见过老妈这一面,在他心里老娘厉害归厉害,也就是个霸气的家庭主妇,可此时乔薇尼展现出来的劲头,简直就是执行部的顶级专员。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老妈在镜前整理头发,练习微笑,还给自己画出了一对漂亮的长眉,这个买菜做饭收拾家的中年妇女忽然间年轻了十岁,浑身上下都是少女般的英气。她在笔记本前操作,路麟城办公室里的那些控制界面逐一出现在家中的电脑上,乔薇尼手法娴熟地黑进一个个系统。这个避风港的几乎所有空间都被严密地监控着,住户开门关门一次,中控室里都能看到,进门取电像酒店一样必须插卡,卡被拔走就意味着房间里的人离开了。楼道里安装着监控摄像头,楼门口也一样,红外扫描设备反复地扫描每个庭院,监督庭院中的活动者。除掉个人的隐私空间,这里没有秘密。这也并不奇怪,这是人类对抗世界末日的堡垒,不是放纵天性的伊甸园。
乔薇尼把巨蟒放进一个有点老气的坤包里,蒙上一条挡风的纱巾,拿轮椅推着路明非出门。
路明非没问问题,更没有反抗,他被乔薇尼的神情震慑了,同时他也没有任何理由不信任老妈。
在他从梦中醒来本能地抱住老妈的时候,老妈紧紧地回抱,说,“妈妈爱你!”就像某种坚不可摧的宣言。
门在背后沉重地合拢时,路明非知道自己又关上了人生里的某个选项。
这么晚了楼门口的灯下还有人靠着墙抽烟,乔薇尼推着轮椅从他身边经过,看似随意地说,“睡不着就叫老妈带你出来透口气,别一个人翻来覆去的。”
他们在庭院里漫步,细雪落在他们的肩上,走出去很远路明非悄悄地回头,那个男人还在楼门口默默地抽着烟。
“非非你相信老妈么?”乔薇尼轻声问。
“相信。”路明非简短地回答。
“切割可能会害死你,即使你活下来,结果也不会是你想要的。你不用成为英雄,不用每次都做别人想你做的事,老妈就希望你开心,别的不管。我是你妈,我有权自私。”
“老爹希望我能同意做那个切割。”
“不要相信他,他跟委员会的那帮家伙是一样的。”乔薇尼顿了顿,“其实你连我也不该相信,跑就对了,跑得越远越好。”
“这些人都是来监视我的么?”路明非看似无意地环顾,深夜里还有铲雪的人和树下卿卿我我的年轻人,加上树上缠绕的彩灯,他们仿佛置身一个颇为安静的游乐园。
“你从卡塞尔学院毕业,你学到的东西足够让你分辨哪些是监视者。”
“全部都是,没有例外。”路明非说,“还有巡逻的犬队,没有交通工具我们不可能离开。”
乔薇尼推着他步入树林,铲雪的人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跟了过来,他拖着雪铲,另一只手藏在衣服里。乔薇尼应该是走进了一个监控不到的区域,引起他的警觉。但乔薇尼只是推着轮椅缓缓而行,他们轻声地聊着天,乔薇尼为路明非整理围巾,母子之间显得非常温暖。每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那家伙就装作埋头铲雪,路明非推测这是个新手,但孔武有力。
乔薇尼停下脚步,从包里摸了一包烟出来,叼上一根。路明非目瞪口呆,老妈叼起烟卷的时候像个美艳的女特务似的。乔薇尼四顾一圈,跟那个铲雪的家伙招招手,“嗨!借个火!”
那家伙显然有点懵圈,但还是把雪铲往雪堆里一插,摸出打火机走了过来。这是个身高接近两米体型跟马熊似的大家伙,乔薇尼在女人里也算得高挑,但低头跟他点火的时候却显得娇小窈窕。
“谢谢,弗拉基米尔。”乔薇尼微微一笑,从坤包里抽出蟒蛇,右肘垂直上击打在那家伙的下颌上,跟着是沉重的枪柄,这很明显是个泰拳技巧,然后她切换为合气道中的“侧身半立技”,左肘推出,一击崩解!
大家伙被这种强力连击打中,甩出去好几米,跌进雪里,居然还挣扎着想要从衣服里抓武器,可乔薇尼已经猎豹般扑上,膝盖压住他的咽喉,狠狠一挥蟒蛇打在他的太阳穴上把他打晕。
路明非完全看傻了,这一套连击稳准狠不留余地,说是武林高手绝不为过,就算老妈是混血种体魄不俗,没有幼功也很难练成这样。
“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妈也是S级。”乔薇尼冷冷地说着,从大家伙身上站了起来。
她转身推着轮椅狂奔起来,不多久后整个避风港忽然陷入了黑暗,蓄电池供电的探照灯立刻开启,雪亮的光柱在漆黑的庭院里来回地扫,再片刻之后打着手电的人冲了出来,外面的狗吠得也更凶了。
这也是乔薇尼干的,她黑入了避风港的控制系统,设置了这场延迟的停电。当她走出家门的时候,这次逃亡的每一步都被计划好了。
地下车库里停着成排的雪地车,跟普通的雪地车不同,它们用雪橇般的双轨接触地面,用强劲的风扇驱动。乔薇尼把路明非抱上一辆雪地车后转身离开,不久之后居然牵了一条大狗回来。
是那条吊眼角的圣伯纳犬,名叫柳德米拉,这看起来笨笨的家伙吃着乔薇尼塞给它的肉肠,一声不吭。
“柳德米拉是引导犬,专门训练过如何在雪地上寻路,它会带我们到界面边缘去。”乔薇尼把圣伯纳犬塞在路明非怀里,“抱住了,不停地给它喂吃的。”
雪地摩托呼啸着从坡道驶离车库,车库门口居然没有人值守,大概是停电期间暂时离开了岗位。
乔薇尼熟练地驾驶着雪地车,沿着避风港的墙根行驶,避风港的探照灯在雪地上照出雪亮的圆,像是巨大的眼睛那样缓缓地扫视着,乔薇尼慢慢却很准确地在那些光斑之间绕行,雪地车的声音被避风港里的警报声压过了。
“老妈你这条逃跑路线是早就计划好的吧?”路明非摸着柳德米拉的脑袋。就算是S级,也不能短时间内想出如此完美的逃跑路线,把避风港的各种漏洞用得溜溜的。
“原本不是给你准备的,是老妈自己跑路用的。”乔薇尼冷冷地说,“你老妈我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我都有后路!”
路明非苦笑,心说老妈我可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要是知道我老妈比克格勃女特务还高杆,学校里谁敢欺负我?
他们终于驶出了探照灯覆盖的区域,雪地车在一处坡地上停下,乔薇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运气不赖,没轧到地雷。”
“还有地雷这种东西么?”路明非吃惊地问。
“当然,既有反坦克顶甲雷也有步兵地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了雷区的大概分布,但还是有点冒险。”乔薇尼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大学?研究所?这是个军事堡垒!”
“多亏有老妈在。”路明非这话是真心诚意的,他也不是没想过逃走,但即使他双腿没事,应该都没机会,连雷区都没机会踩到。
此时此刻从外面看去,那个由赫鲁晓夫楼构成的漆黑建筑群就像一座森严的古堡,又或者一只趴在雪谷中的巨兽,警报声是它的吼叫,探照灯是它的百眼。
“才刚刚开始,很快他们就会发觉我们失踪了,然后追击队就会赶过来。他们有直升机,但是应该不敢越过界面。”乔薇尼扭头望向远处,“他妈的,还有那些该死的狗!”
风中,狗吠得更凶了。
***
路麟城气喘吁吁地赶到最高楼的天台上,委员会的成员们已经在那里聚齐了,整齐地眺望着漆黑的远处。
“薇尼和路明非都不见了。能黑进我们系统,完美利用我们漏洞的人只能是薇尼。车库了少了一辆雪地车,她带着路明非走了。”杜登博士看了路麟城一眼,又转去看路明非的医生,“那孩子能战斗么?”
“不能,他非常虚弱,是乔薇尼的负担。”医生说。
“我带追击队过去!”路麟城急切地说。
“你?你不会犯跟薇尼一样的错误吧?”杜登博士问,委员们都转过身来,盯着路麟城的眼睛。
路麟城深吸了一口气,“我会把他们平安地带回来,我能说服他们,也只有我能说服他们!”
委员们互相对视,最后都点了点头。
“他们一定会向着界面去,狗群能阻止他们一阵子。第一支追击队已经出发了,你最好快一点,一旦双方遭遇,都会使用暴力的,我们都知道薇尼是什么人。”杜登博士低声说,“希望是你先遇到他们。”
路麟城转过身狂奔下楼,助理计算员娜塔莎向着委员们微微点头,紧跟着追了上去。
第225章 但为君故(129)
乔薇尼拖着一个轻便雪橇,正在漆黑的冰湖上跋涉,路明非半躺在雪橇上,手持两柄博莱塔手枪,警觉地倾听着周围动静。
他不得不感慨老妈是个资深老特务,她没开出多远就舍弃了雪地车。她用一根撬棍压住雪地车的油门,它在平坦的雪原上一路狂奔向前,留下明显的车辙。那是犬吠声最密集的方向,应该也是逃离这里最快的路,但乔薇尼偏偏舍近求远,步行穿越这片宽阔的冰湖,追击队顺着车辙会找到雪地车的残骸,也会浪费很多时间。
但周围仍有时隐时现的犬吠声,不知道有多少支犬队在周围游荡。
经过湖心的小岛时,乔薇尼在岛上稍事休息,她的体魄不在零之下,但带着路明非这个大包袱还是严重消耗体力的。她丢给路明非两个能量棒,自己也咬着两根,藏在灌木丛中,时刻留意着周围。
“你那帮气垫船上的朋友靠得住么?”乔薇尼问。
“靠得住。”路明非说,“他们肯定在附近找我,但是没法越过界面。”
“那些一路跟着你来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但我们现在还是得盼着能赶快找到那艘船。”乔薇尼取出夜视望远镜四下观察。
“老妈你在找什么?”
“狗,我们肯定被某些小狗跟上了,但它们还没有露面。”乔薇尼说,“它们在等我们疲倦了,好冲过来咬断我们的喉咙。”
“我们被跟上了?”路明非吃了一惊。
“不,巡逻的犬队没有人类跟着,人类跟不住那些狗,也没法承受这种巡逻的强度。”乔薇尼说,“理解成狼应该更准确,避风港周围游荡的狼群,会毫不犹豫地攻击任何活物。”
乔薇尼忽然捂住路明非的嘴,把声音压得极低,“来了!”
她把夜视望远镜递给路明非,路明非向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幽灵般的影子在冰面上飘荡,它们像是豹子那么大,鳞片上流淌着微光,无声地小跑着,凸凹的脸像是戴着骨质的面具。
路明非狠狠地打了个寒战,那些毫无疑问是地狱犬,跟023号城市里的地狱犬一模一样。
“苏联时代的遗产,西伯利亚某个育种场培养出来的龙血亚种,犬类的基因,但比狮子老虎更凶猛,身体表面的鳞甲最麻烦,大部分的子弹都打不透。”乔薇尼说。
难怪没有人跟着这些巡逻犬,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这些地狱犬饿起来的时候肯定会攻击人类。它们是荒原上的恶灵,避风港是被这些恶灵守卫的。
这座避风港竟然用上当年“通天塔计划”的技术积累,难怪透着浓浓的俄式风格,粗糙、强悍、寒冷。
地狱犬群一边嗅着一边前进,冰天雪地里,干扰很小,人类的气味会变得格外清晰,北极熊能在一公里以外嗅到人的味道,地狱犬的嗅觉只会比北极熊更强。它们知道猎物不远,但还没法准确地定位。
乔薇尼抽出那支巨蟒,检查弹仓,装上枪托、夜视瞄准具和消音器,它就变成了一支小型的狙击枪。乔薇尼准备这支枪,原来是要用来对付地狱犬群的。
她开枪了,一上来就连续射击,加长枪管的巨蟒有着惊人的有效射程,路明非眼看着地狱犬一头接一头地倒下。不同于在023号城市里的困境,乔薇尼用的子弹都是贤者之石的弹头,每枪都会撂倒一头地狱犬。
更多的地狱犬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这个犬队不小,大概有十几头之多。短暂的惊慌之后,它们注意到这座湖心岛了,消音器的作用是免得惊动追击队,但他们在上风口犬群在下风口,风会把硝烟味带过去。
地狱犬们一旦奔跑起来就难以瞄准了,乔薇尼的子弹也打空了,她立刻着手装填新的子弹。地狱犬们在巡逻中还经常吠叫,进攻开始的时候却异常地沉默,像是随风急速飘进的幽灵。
乔薇尼从灌木丛中起身,将一把荧光棒弯曲之后丢在冰面上,提枪踏上冰面,路明非简直被老妈这英雄气震晕了,乔薇尼冷眼看着那些地狱犬,每开一枪就上前一步,枪枪毙命。
她选择冰湖上动手来解决追踪的犬群是有原因的,地狱犬们的利爪在冰面上打滑,这会让她有充分的时间发挥射程的优势。
“老妈背后!”路明非惊呼出声。
趁着乔薇尼正面阻击犬群,一头极其矫健的地狱犬竟然绕到了乔薇尼背后,极夜的黑暗中乔薇尼只是靠着洒在冰面上的荧光棒照亮,路明非也看不清,因此那头地狱犬现身的那一刻已经对准乔薇尼的背后发起了扑杀。那是一记掏心的攻击,狼经常这么掏出猎物的心脏以防它继续反抗。路明非边喊边用乔薇尼给自己的那对伯莱塔手枪连续射击,但他的枪里装着普通弹药,打在地狱犬的鳞片上只溅起点点火花。
千钧一发的关头,乔薇尼如同背后长眼那样轻盈地一个转身,避开了地狱犬的扑杀,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竟然一把抓住了地狱犬的尾巴。
那只地狱犬扭动着想要反身一口,乔薇尼的枪口已经顶住了它的肛门,子弹贯穿了它带着血乎乎的内脏从嘴里喷出来,乔薇尼一脚踩在这只地狱犬的脑袋上,冷冷地看着其余的地狱犬。她被包围了,但从气势看她才是捕猎者,残存的地狱犬们围绕着逡巡了片刻,低低地嚎叫着四散奔逃。
乔薇尼冷眼看着它们离去的背影,没有再补枪。直到犬吠声已经很远了,她才缓缓地半跪在冰面上,低低地喘息起来。
她打开蟒蛇的弹仓,把打完的弹壳倒在冰面上,六颗弹壳全都冒着袅袅的白烟,她刚才其实已经耗空了所有的子弹,而在那种情况下她根本没有换子弹的机会。
再度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冷静和无所谓,回到路明非身边笑笑,“最后那家伙应该是它们里领头的,杀掉就解决了,继续前进。”
路明非沉默地看她,好久才说,“你跟我记得的妈妈不一样。”
“我说过你身边的每个人出现都是有原因的,躺好。”乔薇尼一脸地不耐烦。
她把雪橇的拖绳套在自己肩上,继续在冰面上跋涉起来,远处隐隐传来不一样的风声,那是直升机低空掠过的动静。
血一滴滴地打在冰面上,立刻被冻结,仿佛沿路洒下的梅花。“老妈你在掉血!”路明非惊讶地说。
“早跟你说不要打那么多游戏!”乔薇尼没好气地说,“这种程度的伤有什么可说的?躺好!”
路明非默默地躺好了,真奇怪,分明觉得拖着雪橇的女人跟自己记忆里的老妈完全不一样,可对你管头管脚不容你分辨气急了就要打你屁股的气焰却真正正正就是他老娘。
***
路麟城站在一辆雪地车的顶上,直升机刚刚从他头顶经过,沿着模糊的车辙去向远处。
“找到车辙了,他们正向着界面边缘推进,方向大约60度,全速。”娜塔莎站在他身后,手持一部大功率对讲机。
他们的周围,十几辆全副武装的雪地车和雪地摩托,成员们一色的黑色防寒服,头戴夜视盔,更多的单位已经在茫茫的雪原上散开,视野里数不清的尾灯。
娜塔莎结束了通话,从侧面看着路麟城。这个消瘦的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大衣,扣都不扣,黑色的衣摆和花白的头发都飘飞在雪风中。
他一直都是那座避风港的领袖,虽然年轻,威望却足以服众。但今夜被追踪的对象是他的家人,谁都想知道他还能不能保持公正和有担当。
路麟城始终不下令,直到其他追击队的尾灯都消失在风雪里。一共四支追击队,除掉最早出发的那支,还有另外两支跟路麟城的小队一起出发。
“秘书长,你是在帮他们拖延时间么?”娜塔莎不得不打破沉默。
“这道车辙是假的,薇尼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她很清楚我们追赶的速度,明非不能行走,拼速度他们拼不过。”路麟城淡淡地说,“她会选最难走的路线,穿越冰湖,翻过最高的那道雪岭,在那附近穿越界面。”
他转过身,轻而易举地指出了正确方向。
娜塔莎吃惊地看着路麟城,想知道这男人是不是在信口胡说,同时本能地举起手中的对讲机,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的追击队。
但路麟城劈手夺过她的对讲机,收进自己的大衣里。娜塔莎惊怒地瞪大了漂亮的眼睛,那台对讲机是她唯一能直接联系委员会的通讯工具。
“秘书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娜塔莎厉声问。
“我刚刚借你的嘴告诉另外的三支追击队,他们应该正向着60度方向全速推进。”路麟城淡淡地说,“现在我们没有竞争者了,转向,我们去冰湖。”
娜塔莎沉默了很久,最后被男人脸上的表情说服了,他是那么地平静和坚定,就像是面对他最熟悉的数学模型,自有一股将军临阵决胜的气势。
她拎起脚下的狙击步枪,如此沉重的大型枪械在她那双只该用来按键盘的素手中被握得轻松而稳定,“愚蠢的女人,走冰湖等于找死!”
“你没资格这么说薇尼,同样的条件下,她能轻松地杀死你三次,而你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路麟城淡淡地说着,挥手划出一道圆弧,“全速进发,必须赶在他们越过冰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