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但为君故(85)
“所以你不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它们是什么?某个组织的家养小精灵么?”
“1979年,我们在阿富汗第一次投放这种武器,代号‘地狱犬’。它们跟中子弹差不多,投放在战场上之后就不用管了,过几个小时去清扫战场。它们只攻击有生命的东西,不破坏物资,枪支弹药车辆都可以收缴了立刻投入使用,曾被认为是陆地战场的决胜武器。”奥金涅兹用牙齿咬着从格鲁乌战士身上搜来的绷带,想要捆住断臂,“但没办法,它们实在太危险了,稍有不慎走失几只就能屠灭附近的村庄,驯养员也很难活过第一年。还不能让这东西落到美国人手里。后来出了几次大的事故,就不敢再用了。没想到今天用在我们自己身上了。”
“1979年?”苏恩曦一愣。
根据零给的情报推测,苏联解体之后,那间研究所的核心资产,也就是那条巨大的黑蛇,半死不活地逃了出来,意外地被布宁捕获。
布宁从某种渠道得到了提炼龙王血清的技术,可能提供者就是幕后的老板,这种能够人工制造出低阶混血种的血清被卖给当时前苏联的高官们,正是这些人分割霸占了前苏联的遗产。这个神秘的拍卖会以这种血清牢牢地掌握着这些人和他们的家族,从他们身上榨取价值。
可听奥金涅兹的意思,他早在1979年就接触过龙族亚种,而且他明确地说是“我们”在阿富汗投放了地狱犬。
他是参与者,这些人可能都是参与者,每个人都背负着原罪。
苏恩曦忽然警觉起来,抄起丢在一旁的皮带,又把奥金涅兹的双腿给捆了起来。
“你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我刚刚牺牲一条胳膊救了你!”奥金涅兹愤怒地龇牙,比那条狗更凶。
“你值得相信么?你杀了你的朋友,霸占了他的钱,为你自己买到续命的药,然后又杀了你朋友的老情人。”苏恩曦冷笑,“你是个老到没有感情的怪物,我这样年轻不懂事的小姑娘啊,最容易被老家伙骗了,我还是小心一点。”
奥金涅兹的眼神变了变,“我没杀维什尼亚克,我只是拿了他的钱。”
“索尼娅呢?她不也是你的朋友么?”
奥金涅兹沉默了片刻,恢复了凶狠的表情,不再为自己辩解,“我们这群人,论罪行都该下地狱,索尼娅也一样!”
“你还知道自己有罪?”苏恩曦揶揄。
“不是你理解的罪,杀人算什么罪,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杀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奥金涅兹冷笑,“我说的罪是神不会宽恕的那种,惩罚早晚会来,只不过在天雷降临之前,我们还能躲躲。”
“你的罪是什么?”苏恩曦抓过奥金涅兹手里的绷带,帮他捆扎伤口。看他那样子实在费劲,何况也没时间浪费。
“永生,永生是最深的罪孽之一。永生是神的特权,我们从神那里偷到了这个权限。”
“你这种人还信教?”
奥金涅兹还是冷笑,“世传的宗教不过是虚伪的仪式,我怎么会相信那种愚蠢的东西?但我相信神的存在,但他不是任何一个已知宗教里神的模样。我可是见证过神迹的人。”
“可怜的家伙,靠着恶心的水蛭续命,就觉得自己见证过神迹?”苏恩曦不禁出言嘲讽,“只是恶魔的伴手礼而已。”
奥金涅兹面有怒色,“你懂什么?你对我们伟大的时代根本一无所知!那是……人力胜天的时代!”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眸子里折射出瑰丽的光,仿佛那个伟大的时代还在眼前,令他摒息,令他赞美。
但他立刻就意识到苏恩曦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苏恩曦没心思跟这家伙神聊,她是想从奥金涅兹嘴里挖出更多的情报。
“女人,你得为情报付钱!在023号城市,没有免费的东西。如果什么东西看起来是免费的,那其实是最贵的。”奥金涅兹诡秘地笑了起来。
孩子的脸上浮现出这种笑容,就像是魔鬼附体,很容易吓到别人。
好在苏恩曦的神经足够强韧,对于这个被自己殴成猪头的家伙,她也没必要害怕。
“这是个杀局,我们在同一个杀局里。设这个局的人还没现身,但至少不是你和我。我们合作,就有活下去甚至反杀的机会,我们对着干,只会死得更快。”
苏恩曦捏起奥金涅兹的小脸,把它拉到自己面前,“别跟我讨价还价,你少了一只手,不跟我合作你就会变成狗粮。”
奥金涅兹盯着苏恩曦看了好久,“总觉得什么时候会被你卖掉……好吧,反正我也不想这个秘密跟我一起被埋掉。你是个聪明女人,你的脑子对我有用。”
他沉吟了片刻,“当时在西伯利亚的众多研究所中,有三个最神秘。一个研究超级战士,一个研究永生,至于最神秘的那个,研究神学。你可以把前两个研究所理解为第三个的分支机构,超级战士和永生都是基于神学机构的研究成果,我参加的,是超级战士的研究。我们今天拍卖的货品,应该是研究永生的那个所的产品。”
“超级战士?你们造出了苏联队长么?”
“很多版本的苏联队长,但都是不完全版,各种各样的产品缺陷。反倒是地狱犬的完成度比较好,所以真正成规模投放过的,反倒是地狱犬。”奥金涅兹说,“我们无从知道技术的底层,真正的技术都来自那个神学研究所。研究永生的那个所也一样。据说研究神学的那个所在意外情况下得到了神的残骸,而且是一具有活性的残骸,所有的技术都是基于对那具残骸的研究。”
“说点有意思的。这些亚历山大·布宁也说过,只不过他把自己摘得更干净,好像这些事他都没有沾过手。”
奥金涅兹诡秘地一笑,“他确实没有沾过手,他看起来是个老家伙,其实是我们中最年轻的。他是个服务人员,服务我们这帮人的,我们并不真的怕他,我们怕他,是怕他背后的老板。”
“接着说。”苏恩曦帮他处理好了伤口,开始研究那个存储着地图的小仪器。
“意外的情况下,人类找到了通天塔,有的人走到一半停下来了,用通天塔里得到的技术做了点小事,但在世人来看已经是神迹了,至少极少数的人一直抬头仰望,一直往上走,最后升到了云端之上。这些技术曾经让高层极其兴奋,但他们兴奋的不过是超级战士和延长寿命这种小成果而已,有人用着他们的经费要登上天国,却没有他们的份儿。”
“你的意思是当时的高层对这个神学研究所很清楚?”苏恩曦一怔。
在她之前的情报里,资助黑天鹅港的是某个神秘的红色家族,他们把黑天鹅港的预算隐藏在了军事预算表的角落里,让它秘密地运转着。
“当然,克格勃连你自家饭桌上讲的笑话都能知道,一个苏联境内的研究所怎么会逃过高层的扫描?”奥金涅兹冷笑,“只不过傲慢的大人物们还以为那间研究所研究的是基因技术,而且真正花钱的项目反而是超级战士和延长寿命,这对大人物们来说也更现实。苏联解体的时候,超级战士项目和永生项目都关闭了,资料全部销毁,但没有人知道那间神学研究所怎么样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
“永生和超级战士这种能够改变世界格局的东西,说销毁就销毁?”
“技术始终不成熟,制成品也不稳定,还有伦理学上的麻烦,怕被外界知道。不过我想那些资料的拷贝还存在某个秘密的保险柜里。”奥金涅兹说,“地狱犬全部就地处决,我亲自执行的。可今天这东西又出现了,显然我们之后还有人接着养这种狗。”
“你的苏联队长们呢?难不成你是苏联队长之一?”
“所有的苏联队长都在1992年销毁了,就在023号城市。”奥金涅兹冷笑,“听过布宁的故事么?跳上火车去莫斯科追求电影里的女孩什么的?他总是给新来的人讲这个故事。”
“假的?”
“那小家伙是我们中最大的骗子,但这个故事并不假,只不过他隐藏了其中最血腥的部分。这座城市的废弃,是因为我们在这里阻击过逃亡的苏联队长们。他们不能留下来,他们是不完整的产品,永远处在失控的边缘,跟他们比起来,地狱犬简直是宠物。他们不甘心被处决,逃离了营地,沿着铁路线来到023号城市。我们不可能继续放他们南下的,他们一旦进入人口密集区,就是灾难。023号城市是他们最终的归宿,我们遥控启动了聚变反应堆。那是第一代的氘氚核聚变反应堆,会产生惊人的中子辐射,只有在超级磁场中才是安全的,如果磁场的强度不够……”
“会变成氢弹么?”
“不,只是会产生高强度的核污染,暴露在强辐射中,即使是苏联队长们也会严重虚弱……”说到这里奥金涅兹忽然停住了,神色紧张起来,“你有没有觉得磁场强度下降了?”
苏恩曦这才意识到他们说话的工夫里,那恐怖的强磁场似乎一直在减弱,眼下她已经没有那种严重的眩晕感,也不出现幻觉了。
“不知道那帮家伙重启磁场的时候,有没有重启聚变反应堆。”奥金涅兹咬牙切齿地说,“这就是我的惩罚吧?或者宿命。”
第182章 但为君故(86)
“我还什么感觉都没有。”苏恩曦心里凛然。
奥金涅兹摇头,“023号城市的中心,是个超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用电能产生一个螺旋形的强磁场,等离子体在环形的真空室里被加热到很高的温度,核聚变就会发生。你可以把磁场理解为核聚变的屏蔽墙,磁场刚开始衰弱,聚变加快,磁场强度低于临界点,屏蔽墙坍塌,中子辐射瞬间爆发。细胞电解,造血器官衰竭,以苏联队长变态的体魄,也只能撑几个小时,正常人几分钟内就会死亡。”
“没有隔离服之类的东西么?这么危险的地方,能没有防护措施?”苏恩曦看了一眼格鲁乌战士们身上的屏蔽服。
“人类还没有任何防护服能抵挡高速中子流,防护它至少需要十米以上的混凝土。”
“我们可以去防空洞。”
奥金涅兹摇头,“023号城市没有防空洞。”
苏恩曦一愣,“一个研究核聚变的秘密基地,怎么可能没有防空洞?”
奥金涅兹鄙夷地笑笑,“女人,你怎么变蠢了?西伯利亚是苏联的大后方,023号城市被建起来的时候,美国人还没造出能轰炸这里的战略轰炸机!要防空洞干什么?”
苏恩曦立刻检查小盒子中的地图,这些地图显示了这座建筑不同区域的细节,却不包括防空洞。那个位于办公室内的秘密入口根本就不存在。
她神色凝重地放下地图盒子,“你的地图是哪里来的,准确么?”
“当年档案库里流出来的,当然准确!”
“如果我跟你说我们脚下确实有一座防空洞呢?”
奥金涅兹愣了一下,“那只能是布宁后来造的,如果你的情报准确,我想血清工厂就在那座防空洞里。”
苏恩曦心说未必,布宁藏在防空洞里的东西可比血清工厂重要多了,但她当然不会把黑龙的事情告诉奥金涅兹。
“你为什么肯定血清工厂在023号城市?它可以是在别的地方制造的,然后被运到023号城市来。”苏恩曦问。
“如果023号城市只是交易地点,亚历山大·布宁根本没必要花那么高的成本维护这座废弃的城市,想要避人耳目,我们大可以带着帐篷在西伯利亚的任何地方做买卖。”奥金涅兹冷笑,“我猜格鲁乌部队也是为了血清工厂来的,永生的宝库,就藏在防空洞里的某扇门后。”
“看起来无论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发财,我们都该去防空洞里看看。”苏恩曦在奥金涅兹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走,起来干活了!”
***
一路上都有格鲁乌战士持枪巡查,大厅里的每个死者身上都补了枪,这显然是一场清洗,没有计划留下任何活口。
虽然断了一只胳膊,但奥金涅兹还是故技重施,诡秘地移动到两名格鲁乌士兵的背后,手刀切在他们的喉间令他们瞬间窒息。但他刚想捡枪,苏恩曦已经一个侧翻扑上,捡起其中一支的同时,把另一支远远地踢了出去,枪口指着奥金涅兹。奥金涅兹愤怒地龇牙却无可奈何。苏恩曦当然不能相信这个形态如孩子似的老贼,更何况新生之后的嗜血基因还没稳定,为了泄愤,在剥去格鲁乌战士的屏蔽衣之后,奥金涅兹还是把利爪刺入了他们的咽喉,冷笑着舔舐沾上去的鲜血。
到底是这个临时的盟友危险,还是那些地狱犬更危险,苏恩曦还没把握,她不能让武器落进奥金涅兹手里。
伪装成格鲁乌战士的模样,他们成功地通过了几个关键的路口。零曾经完整地给苏恩曦讲过那段经历,他们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间办公室。
“亚历山大·布宁的禁区,我们中还从没有人来过这间神秘的办公室,那么他在这间办公室里见的人都是谁呢?”奥金涅兹啧啧的同时,翻阅着桌上的各种文件。
苏恩曦则研究着办公桌侧面的老式控制台,按键之多,这个建筑的多数设施都能在这间办公室里操作,但并未包括那个强大的聚变反应堆,它应该有自己的控制室。
布宁并未给奥金涅兹留下什么线索,留下来的文件有的可以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这张办公室桌似乎很久没有被使用了。
但奥金涅兹诡秘地笑着,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纸的边缘签下自己的名字,给苏恩曦看。他的猜测是对的。
钢笔里的墨水都没有干涸,旁边红蓝铅笔的笔头也是新削的。这间保存完好的办公室还是有在用的,布宁得签字同意各种各样的事务,只是那些文件都在签完之后被挪走了。023号城市并非一座真正被荒废的城市,它一直有在运转,所以才需要管理。但奥金涅兹所说的血清工厂是否存在还是一个未知数,也许只是一个团队负责看管那条黑龙。
“打开防空洞需要密码。”苏恩曦抬起头来。
奥金涅兹迟疑了一下,报出一个生日来,“试试它的不同组合。”
苏恩曦用试到第二个组合,通道口就传来了齿轮运转的声音。
“你对亚历山大·布宁的理解超过我的想像,这是谁的生日,她女儿?”苏恩曦看了一眼奥金涅兹。
“贝拉·利普尼特斯卡娅,莫斯科曾经很红的电影演员,她的生日不难查到。”
“布宁的妻子?”苏恩曦立刻明白了。
“其实我们一直都以为关于那个女人的故事是他编造出来的。”奥金涅兹从办公室抽屉里抓出了手电筒。
防空洞的结构远比苏恩曦想的复杂,他们一层层地往下,沿路遇到了很多的岔道口。
隐隐有地狱犬的吠叫声,却没有遇到,可能地狱犬们距离他们很远,能听到是因为通道反复折射,也可能根本就是幻觉。
奥金涅兹走在前面,苏恩曦持枪在后。他们跟着水泥墙上指示牌走,但这些指示牌都语焉不详,在苏恩曦看来他们显然已经迷路了,连犬吠声都听不到了,但奥金涅兹还认真地找着路。
“生命真是奇迹。”奥金涅兹的利爪在墙上刮擦,轻声赞叹。
原本以为水泥建筑是死气沉沉的,可防空洞的深处却长有苔藓和地衣,而且越往深处走长得越好,电筒照过去的时候像是一层厚厚的天鹅绒。
“我们没时间浪费!”苏恩曦冷冷地说,“一旦磁场降低到临界点以下,中子辐射会在几分钟内让我们完蛋,不是么?”
“浪费时间?”奥金涅兹冷笑,“地衣和苔藓也是生命,沿着生命的指示牌走才不会迷路,布宁留的指示牌才会把你带到死路上去。”
“这么巨大的空间需要多少工程量?023号城市建成是靠举国之力,布宁能调动那么大的资源么?”
“并不是全靠挖出来的,多数人都以为冻土层是石头那么硬的一整块,错了。因为被称为冰蚀的效应,冻土层中会出现大量的空穴。是冰,冰挖出了这些空穴,布宁只需要用水泥加固和支持就可以了。1918年,红军游击队进入西伯利亚,和白军交战,曾经误入过这样的地穴。等他们爬出地穴,才发现找到的是120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出口。”奥金涅兹顿了顿,“地衣苔藓也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长的,它们还是会长在含水量比较高的地方,得有少量的光照,猜猜光照从哪里来?”
苏恩曦抬头看了一眼,通道顶端并没有安装任何照明设备,要隔很远的转弯处才会有一盏微弱的指示灯,此刻还是熄灭的。
奥金涅兹摇晃着手里的电筒,“这个就够了,提着灯的人反复从这条通道上经过,光把墙壁照亮,就这么点光就足够养活地衣苔藓,经常有人走的地方,空气中的水分含量也更高。跟着我没错的,布宁确实是个狡猾的家伙,但跟我比起来还是个小可爱。”
苏恩曦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知识和经验,这是一部狡猾、嗜血的百科全书,记录着苏联卫国战争到如今的各种轶闻。
“活了那么多年,还没有活腻味么?”苏恩曦随口说,“要成为活到最后的人么?即使一个朋友也不剩下。”
奥金涅兹一愣,立刻桀桀地笑了起来,“愚蠢的女人!生命怎么会让人腻味?活着才能体会年轻女人的美好,体会小羊排中的血在你嘴里弥漫开的香味,当然还有莫斯科的秋天和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朋友,自欺欺人的词汇!所谓朋友,是一种关系,你和别人的关系,没有了你,这种关系就不复存在,有什么理由为了朋友舍弃自己?”
苏恩曦不得不承认,这老家伙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也许这种无情的家伙才是人类最后的真正归宿,活到残酷无情,对一切不再抱有幻想。
“贝拉·利普尼特斯卡娅,是这个名字对么?亚历山大·布宁死的时候至少还能盼望着跟她在另一个世界见面。而你呢,你的朋友都在另一个世界里等着把你生吞活剥。”
“那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是恶鬼了。恶鬼们就该撕咬,难道握着手说同志你也来了?”奥金涅兹冷笑,“贝拉·利普尼特斯卡娅,哼!那不过是布宁的借口,把灵魂卖给魔鬼的人,不配拥有救赎!”
“有人!”奥金涅兹忽然熄灭了电筒,他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听见各种诡异的微声。
第183章 但为君故(87)
真的有人,有人吹着口哨,鞋跟清脆地敲打着地面。
口哨声时断时续,一时好像就在背后,一时又像远在天边。
苏恩曦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紧张地环顾,再然后她竟然听到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婴儿的哭泣声,和悠扬的管风琴声,仿佛一场圣诞弥撒正在冻土层的深处举行。教堂的大门洞开,吹口哨的人踏入,人们集体欢呼起来,为了他的到来。他把哭泣的婴儿抱起来,念他的名字,亲吻他的额头,每一种声音都那么飘忽却又真实,又像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就要开始,就在他们身边,只要拉开一层神秘的大幕就能看到。
苏恩曦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这种情况下后脊还是升起一道寒气,她紧咬着牙关,但仍旧格格作响。
奥金涅兹猛扑过来,狠狠地捂住她的嘴,苏恩曦心中一惊,立刻反应,长匕首直戳奥金涅兹的下颌。
血沿着匕首往下流,嘀嘀哒哒地滴在苏恩曦的手上,两个人僵持着,苏恩曦没下死手,奥金涅兹居然也没下死手。
那声音又持续了片刻,终于慢慢淡去,奥金涅兹松开手,恶狠狠地低声骂道,“蠢女人!那么想杀了我?”
苏恩曦收回匕首,奥金涅兹已经重新点亮了电筒,但把电筒朝下扣着,只有地面上一个小小的光圈,不过靠反光也够照明了。他的下颌多了一个血洞,好在不深,他混乱地扯了点绷带给自己做包扎。
“幽灵么?”苏恩曦回想刚才的声响,背脊处的那道寒气还在。
早已废弃的城市,西伯利亚的冻土层里,孩子、管风琴和欢快的弥撒,往下走怕不是连着地狱的入口么?
但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她迅速地整理出一个大概的思路来,这个推测源于一个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传说。
上世纪初,考古学家对墨西哥雨林做了大规模的探索,以便找到那些阿兹台克人留下的金字塔。一支来自英国的探险队幸运地找了一座小型的金字塔,已经严重风化,露出黑色的内芯。他们围绕金字塔搭建帐篷,准备做长期的测绘,然而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在狂风暴雨中,他们忽然看见金字塔上升起了火焰,阿兹台克人的巫师围绕着火堆唱歌,用于祭祀的活人被割去头皮从金字塔上推下来,兴奋的人们围绕着金字塔高歌,金字塔下一片火把的海洋。
由于狂风暴雨他们根本无法接近金字塔,历史和现在仿佛被暴风雨隔开了,他们也不敢靠近,只是战栗着遥望。他们中会画画的人则记录下了巫师身上的图腾和贵族们高冠上的图案。
太阳升起的时候,金字塔回复了宁静,探险队员们惊魂未定,那场暴风雨中,似乎真的举办了一场千年之前的血腥祭祀,主持祭祀的人似乎是依然游荡在那座金字塔周围的鬼魂。探险队不敢继续测绘,毁掉地图撤出雨林,以免再有后来者打搅那些亡者的安宁。回到英国后他们把画下的图案跟阿兹台克神庙中拓来的拓片对比。全无二致,而他们描述的那场祭祀,也完全符合阿兹台克人的习俗。鉴于这些探险者并非真正资深的阿兹台克文化研究者,他们不可能撒这样一个完美的谎。
这个闹鬼的故事在考古学家流传了很多年,但再也没有人找到那座雨林深处的金字塔。直到1963年飞利浦公司造出了全世界第一盘磁带,才有了勉强合理的解释说,那座金字塔的塔芯其实完全由磁铁矿构成,这个天然的磁记录仪录下了千年之前的影像和声音,又被当晚的雷电激活,探险队围观的其实只是雨幕中的天然投影罢了。
她把这个猜测跟奥金涅兹说了,奥金涅兹却摇了摇头,“就算磁铁矿堆积的金字塔能录下当时的影像和声音,千年来那座金字塔一直暴露在露天里,每一次雷鸣电闪对它都是一种消磁,很难相信磁信号能保持那么久。你可以试着把一卷磁带丢在外面一年,看看它还能不能放出声音来。我宁愿相信真的是幽灵。”
“023号城市的幽灵么?”苏恩曦问,“如果真有这玩意儿,你的苏联队长们应该也在其中吧?”
“那他们也该去找亚历山大·布宁索命,跟我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
“我第一次见到亚历山大·布宁,就是在这座城市。那时候这座城市里还住着最后一批居民,苏联队长们已经丧失了理智,他们把所有人聚集在礼堂里作为人质,我们根本攻不进去,他们每个人都能独自面对一个野战排。你知道最后是谁帮我们启动了核聚变装置么?亚历山大·布宁,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年轻,其中的一个人质。他帮苏联队长们带口信给我们,苏联队长们想要一架直升机、两千万卢布和所有部队后撤五公里。可那个年轻人说,他能帮我们解决麻烦,他只要一千万卢布和贝拉·科普尼特斯卡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脸上贪婪的表情。”
苏恩曦愣了一下,“所以他的妻子……是个奖品?”
“可以这么理解,”奥金涅兹打着手电摸索在前,“一个从023号城市里逃走的孩子,多年之后跟自己从银幕上看到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多美好的爱情故事,美好得无法相信。没错,贝拉·科普尼特斯卡娅是一件奖品,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以为自己爱上了年轻有钱有懂礼貌的男孩,兜里揣着一千万卢布,又有我们的帮忙,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但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玩具。”
“可他对女儿很好。”
“这是我们都不明白的,他绝对是个骗子,不然也不配成为这场拍卖的组织者,我很确定贝拉·科普尼特斯卡娅对他来说只是个漂亮的玩具,他还有很多更漂亮的玩具,可他对那个小姑娘倒是真的很在乎。”
奥金涅兹忽然站住了,蹲下来用手指蹭了蹭墙角的苔藓,苔藓上有道若隐若现的擦痕。他把手指凑到鼻端闻了闻,“不久之前有人经过过这里。”
“怎么知道是不久之前?”
“在西伯利亚,你的靴子上最好抹点牛油,以免靴子干裂。我闻到了牛油的味道。”
奥金涅兹举起手电照射通道顶部。从发现苔藓开始,奥金涅兹一直就是跟着苔藓走,到这里苔藓长得越发好了,通道顶部也是青茸茸的一片。手电筒的光柱最后定在一个老式的灯泡上,奥金涅兹扭头看了苏恩曦一眼。
“女人,借你肩膀用一下。”奥金涅兹说。
“老怪物你站在稚嫩少女的肩上好意思么?俄国人都是不讲绅士风度的狗熊么?”
“我现在是十四岁的体重!”奥金涅兹气得脸都绿了,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蹲下,让苏恩曦踩上了他的肩膀。
苏恩曦摸了一把那个灯泡,灯泡微微温热,果然就像奥金涅兹说的那样,不久之前刚刚有人经过过这里。
苏恩曦摘下背后的自动步枪,这个时候奥金涅兹应该暂无反水的可能性了,她也丢给奥金涅兹一支。奥金涅兹苦笑,“这东西可不是一手能用的,给我你的匕首。”
前面是一条又细又长的通道,越是往前湿度和温度都越高,像是接近了一处温泉。头顶挂满了水珠,不时地往下滴,通道中像是下着一场小雨。那是冻土层被融化了。
这时候穿着屏蔽服也没用了,热得恨不得把皮都扒掉,他们脱下屏蔽服,背靠着背,都紧张地喘着气。
他们看起来是在接近这座城市真正的秘密,生产血清的工厂?或者幽灵们永不结束的圣诞弥撒?也不完全是紧张,还有兴奋。
“蠢女人,还没问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呢。”奥金涅兹说。
“罗曼诺夫家族的十三号人物!”苏恩曦随口瞎扯,但承认了自己跟零是一条道上的。
她也不想最后跟自己一路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看似幼齿的怪物,两个人从来没有信任过彼此,却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发现秘密的同时没准就该死了,对最后的盟友坦白一点也不是坏事。
奥金涅兹冷笑,“猜到了!罗曼诺夫家族怎么可能对这么巨大的财富没有兴趣?这才是你们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对半分怎么样?”
苏恩曦一愣。
“看前面,那扇门背后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能买下一个国家。”奥金涅兹冲着前方扬了扬下巴。
苏恩曦原本一直盯着后方,这时才扭头看到通道尽头的门。它很难辨认出来,因为完全被苔藓包裹了,只有用于开门的金属转轮是闪闪发亮的。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奔向那扇门,他们都算得上老奸巨猾,却都无法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可惜没有盖革计数器。”苏恩曦说。
奥金涅兹立刻听懂了。这扇门以及周围的苔藓如此茂盛,放射状的苔藓沿着通道顶部伸展出去,像是妖魔的利爪。
即使温度和湿度都适宜,苔藓也不会那么疯长,唯一的解释是放射性物质。核辐射会刺激植物的生长,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报废之后,如今植被已经茂密得像是雨林。
没有盖革计数器就不知道门背后的辐射有多强,但这俩都是够狠的主儿,合力转动转轮,把那扇厚达十公分的不锈钢大门缓缓拉开。
门背后真的就是一座热带雨林,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在扶梯、栏杆和金属设备的每个角落,末端吐出青色的细叶和触须,还有各色细小的花朵,中间那座巨大的散热塔看起来就是一根被鲜花缠绕的立柱,
这座建筑几乎没有应用任何金属,而这里到处都是金属,因为这就是这座建筑的中心,磁场的正中心如同暴风眼的中央,反而是最安静的,无论外面的磁场多么狂暴,都不会影响到这里。
管风琴演奏着低沉庄严的音乐,穿着白衣的孩子们围绕着管风琴唱歌,苗条漂亮的女护士怀里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演奏管风琴的男子背对着他们,有着宽阔的后背和漆黑的长发。
地狱犬们就像宠物狗那样蜷伏在他的脚下,甚至孩子们也都没有恐惧这些流着龙血的猛犬,和谐幸福地聆听着管风琴的呜咽。
第184章 但为君故(88)
冻土层的深处居然真的有一场圣诞弥撒,在一个植物繁茂仿佛热带花园一样的封闭空间里。
这个空间比防空洞更深,呈巨大的环形,辐射状的通道前往不同的区域,中央区域的布置更像是一座森林教堂,东正教的圣像被藤蔓缠绕,护士和孩子全都是素净的白衣,被他们围绕的黑衣男子倒像是狷狂的魔鬼。
但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仿佛那是他们的主人和牧师。
苏恩曦端枪戒备,奥金涅兹则无声无息地沿着一根粗壮的树藤爬向高处,嘴里咬着他从苏恩曦那里得来的长匕首。
引他们来此的就是那个黑衣的男人,他的牛皮长靴上抹着厚厚的一层牛油。他吹着口哨来这里跟孩子们联欢,口哨声在通道中反复折射,传得很远。
密封门开启的声响够大,他不可能全无察觉,但黑衣男人仍然陶醉在自己的琴声里,护士和孩子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没有任何人看向我们这边。
苏恩曦的手心出汗,一言不发,等着奥金涅兹爬向男人的正上方,还是之前他对付苏恩曦的方法,一跃而下的瞬间他能够刺穿黑衣男人的喉咙。龙血还在他体内沸腾,加上多年的战场经验,如果不是对上了奸猾如鬼的苏恩曦,暗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应该是手到擒来,苏恩曦的突击步枪也足以对整个空间进行火力压制,但苏恩曦没有把握,男子的琴声太流畅了,一个音符都不错。
他们包围了猎物,而猎物却好整以暇。
苏恩曦等着奥金涅兹发起攻击,她虽然也会玩枪但并不那么长于射击,可能会误伤到那些孩子。奥金涅兹到达了可以发动进攻的位置。但他那凶狠恶毒的表情忽然变了,仿佛见了鬼似的。
苏恩曦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奥金涅兹何以动容,因为在那个位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弹琴人的脸。
琴声停下了,黑衣男人带着所有的护士和孩子一起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苏恩曦,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他温和地笑了笑。
苏恩曦的心一瞬间沉到谷底,巨大的恐惧几乎能压垮她这个万事无所谓的老阿姨,因为那张脸,那张熟练的脸,活脱脱就是年轻的亚历山大·布宁!
奥金涅兹笔直地坠降,一刀插向布宁的咽喉,他必然也被同样的恐惧感击中了,但他还是压住恐惧刺出了致命的一刀。
布宁高举右手,那只能弹奏优美钢琴曲的右手轻松地抓住了猿猴般敏捷的奥金涅兹,像是丢一块破布那样把他丢在地下。奥金涅兹吐着血,翻滚着,长匕首落在布宁的手中,他笑了笑把匕首折成两段,随手丢弃。
“不可能!不可能!”奥金涅兹大吼,“你们都被辐射杀死了!你们都被辐射杀死了!”
苏恩曦听懂了他的意思。零曾说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视为低等的混血种,唯独亚历山大·布宁例外,但此刻这个年轻的亚历山大·布宁显然有着绝对压制奥金涅兹的血统优势。从他的身上,奥金涅兹看到的是曾经的那批“苏联队长”,而苏联队长的生产线,本该在几十年前就被销毁了。最后一批苏联队长就是死在这座城市里。
“奥金涅兹我亲爱的老朋友,”布宁缓步上前,踩在奥金涅兹的脸上,“好久不见。”
分明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却透着老成和狡黠,让人从骨子里不寒而栗。
苏恩曦一时间也傻了。她开始以为是亚历山大·布宁也在自己身上用了那种血清,但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像布宁,但气质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是你!是你!你才是真正的亚历山大·布宁!”奥金涅兹咆哮。
虽然听不懂他在嚷嚷什么,但苏恩曦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
此时此刻,豢养着黑龙的深槽上方,贵宾们聚集在水泥的栈桥,持有武器的人持枪指着桥的两侧,黑暗中满是地狱犬的低吼声。
它们金色的眼睛明灭,甩动身体的时候鳞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路明非低头看向正下方,那条黑龙不知是不是死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亚历山大·布宁紧紧地搂着克里斯廷娜,紧张得像是一个被人刨了窝的老地鼠。
路明非把怀里的零推给楚子航,提着短弧刀走向栈桥的尽头,他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某个重要的人正沿着台阶下来,跟着他的人应该是数十名格鲁乌战士,他们的军靴声咔咔作响,只不过因为没有照明的缘故看不清楚。地狱犬们没有在围住它们立刻发起攻击,唯一的解释就是指挥者还没有下达最终的命令,它们虽然嗜血,却不得不服从脖子上的项圈。
那就意味着还有条件可讲,对手的目标还不是简简单单地把他们团灭。
隔着成群的猛犬,那个人站住了,叼上一支纸烟,低头点火。
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路明非的心里没来由地抽紧了一下,那活脱脱就是奥金涅兹的脸。
奥金涅兹笑了笑,“好久不见,我亲爱的老朋友们。”
“不,你不是奥金涅兹。”路明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很快就是了,当本体消失的时候,备份版本就会自动取得本体的名字和身份。”奥金涅兹微笑,“你们也一样。”
跟着他的格鲁乌战士们各自摘下头盔和夜视镜,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甚至包括那些死在拍卖场里的人。
“亲爱的布宁,你一直担心的是在你卸下了拍卖管理人的身份后会被灭口吧?”奥金涅兹的声音温柔,“对,但是不准确,要被灭口的人是你们全部。”
“我们全都失去了价值么?”布宁的声音颤抖。
“布宁先生应该知道苏格兰人怎么牧羊的吧?养几只牧羊犬,每一只都能帮你放牧几百头羊,它们都是些聪明的精灵。主人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给牧羊犬喂喂食就好了。可等牧羊犬老了,跑不动了,主人就会替换掉它们,主人还是主人,羊群还是羊群,牧羊犬却不一样了。”
“我们是牧羊犬,我们存在的价值就是帮主人放牧羊群。”
“是的。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没有觉得过得很辛苦么?你们赚到的每一块钱都用去购买时间了,只要这样的拍卖会一直举办下去,你们这群人就会一直努力地工作。在你们之下是那些更卑微倒是不自知的普通人,你们把从他们身上赚来的钱转手交给主人,这样主人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收走俄国的财富。”奥金涅兹叹了口气,“可是你们老了。血清能够治愈你们的身体但不能治疗你们的心,你们在心里已经是帮耄耋老人了。一个人如果还没有活够,就会足够努力和拼命,但等他们活够了,享乐和物质都会渐渐失去吸引力,这样的老狗也工作不动了。”
路明非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这群贵宾既贪恋着生命又在心里已经疲惫不堪,随时都会飞蛾扑火般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那个毅然发起刺杀的索尼娅。
而现在站在奥金涅兹背后的那个索尼娅却截然不同,她是年轻的、神采飞扬的,比路明非认识的索尼娅更加热情洋溢,眼角眉梢透出青春的欲望。
“主人要用你们接管所有的家族么?”布宁的声音平静下来。
“你们已经活得太久了,你们中的多数人已经没有什么亲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替换掉你们并不算难。”奥金涅兹叹了口气,“当一个人的朋友们纷纷老死的时候,这个人也就渐渐地死掉了。”
“然后就是你们会每年来继续这个拍卖会是么?然后再被你们的备份取代掉。”路明非说,“明知道是这样的下场还是要为你所说的主人当狗么?”
“如果不能在草原上奔跑,牧羊犬将毫无价值,即使知道最后也难免被新的牧羊犬取代,还是不得不去咬死老的牧羊犬好取而代之。”
“主人到底是谁?”
奥金涅兹摇摇头,夹着烟卷的手指了指布宁,“没人知道,除了他。”
第185章 但为君故(89)
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布宁,可这个男人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颤抖着的女儿,摇了摇头,“那是恶魔,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如果我真的知道,我早就死了。”
“即使替换掉了我们,你们也不过是继续当那家伙的奴隶!拼命为他赚钱,只为多活那么几年!”安娜的步枪指向伪奥金涅兹背后的女孩,因为那是另外一个安娜。
红色的瞄准点在那个安娜的眉心晃动,可那个安娜根本不闪避,眼神也平静得像个死人。
伪奥金涅兹摇了摇头,他捂着脸呵呵地笑了起来,两秒钟后,这个笑声转为失控的大笑。
“活在人世间的你们,怎么会理解我们这种备份的想法呢?你们觉得自己是奴隶,可如果你们不死,我们连当奴隶的资格都没有!”他低吼,“你们不是已经活够了么?那为什么还不去死?让我们呼吸一下空气见见真正的阳光!奴隶?奴隶算什么?奴隶的脚下还有我们这种鬼魂!”
发聩震聋的呼吼,其中不知藏了多少的痛苦,路明非默默地看着那张疯狂得有些扭曲的面孔,忽然间觉得那些人也算不上什么敌人,此刻023号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炼狱中的鬼魂。幕后老板打开一条前往人世间的通道,这些人就会丧心病狂地除掉自己的备份,踩着他们的尸体逃离这个鬼地方。
伪奥金涅兹回复了平静,耸耸肩,冷笑,“你们觉得你们每个人都是原来的自己么?”
贵宾们惊悚地相互注视,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忽然间散开了,每个人都本能地抓紧了自己的武器。
“别信那家伙的话!”马克西姆大吼,“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们怎么可能认错彼此?”
伪奥金涅兹依然冷笑,“你们真能记得自己的过往么?你们长达百年的人生,你们到底能记住多少?是不是有些事已经很模糊了?是不是有些人的样子怎么想都想不清楚了?”
每个人都愣了一下,接着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赫拉克利特说,没有人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流。因为当你第二次涉入的时候,河里的水已经不是之前的水了,只不过河道还保持着当初的模样。人也一样,每一天早晨你醒来,昨天的你就死了。你认为自己还是昨天的那个人,只是记忆跟你玩的游戏。但记忆并非不可复制,尤其是老人的记忆,跟模糊的旧照片没什么区别。你们中每个人都使用过那种血清,血清让你们重回年轻的状态,在那个过程中你们每个人都神经错乱过,是不是?而在那个时间段,就是你们最容易被替换掉的时间段。”伪奥金涅兹说,“你们中的有些还是当初的本体,因为那些人够强韧和够贪婪,至于那些渐渐对生命丧失了欲望的人,就到了被换掉的时候了。”
路明非望向楚子航,楚子航说过类似的话,人脑是一块容易消磁的旧硬盘,当你治好的过去创伤,跟你曾经最讨厌的人和解,那样的你还是你么?
但眼下的楚子航并无这样沉痛的觉悟,他提着双刀,冷冷地注视着伪奥金涅兹,大概是想着什么时候雷霆般的一击先把这个带头的制服了。
“没错我亲爱的奥金涅兹,生命如你说的那么虚无。”布宁抚摸着克里斯廷娜的长发喃喃,“但在某时某刻,你爱着谁,那就是你活着的证据了!”
他按下了遥控器的按钮,头顶上方传来无数支枪上膛的声音,数不清的暗红色瞄准光线投射下来,密密麻麻的光点笼罩了每个人每条地狱犬。
路明非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光点,又看向布宁,“所以这才是你的计划对么?除了你和你女儿,其他人都要死。”
布宁给他们每个人分发了芯片,按照布宁的说法,安保系统不会攻击那些携带芯片的人,但此时此刻,只有他和克里斯廷娜没有被瞄准。
布宁依旧凝视着怀中的女儿,“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你救了我女儿一命,但今天只要有一个活人从这里逃脱,我和克里斯廷娜就只有一直逃,逃到死的那天。”
“因为你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手上沾过血腥的人,还想安逸地退休么?从我的退休申请被老板批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要被换掉了。”布宁幽幽地说,“替换我的不是别人,是另一个亚历山大·布宁。”
***
苏恩曦无法扣动扳机,因为那些孩子自动地聚集在那个年轻的亚历山大·布宁面前,勇敢地用身体当作肉盾。
“嗨,奥金涅兹,来这里看看你哥哥。”布宁冲某个孩子招手。那个孩子走到布宁身边,冷冷地俯视着被他踩在脚下的奥金涅兹的脸。
那看起来简直就是奥金涅兹的孩子。以他的年纪,看到浑身是血的奥金涅兹,本该惊慌失措,但那张稚嫩的小脸上透着漠然。
“帮我踩踩你哥哥英俊的脸蛋。”布宁缓缓地抬起脚。
孩子毫不犹豫地狠狠地踩了上去,奥金涅兹受的伤不轻,但血清的强化效应还在,本该轻易地躲开一个孩子的踩踏。可那孩子的动作极快极准,每一脚都踩中了,而且第一脚下去就踩断了奥金涅兹的鼻梁。
“快一点!重一点!让你哥哥知道你比他更优秀!”布宁哈哈大笑。
孩子们也跟着他笑,好像这是一场足球比赛。这印证了苏恩曦的猜测,这些根本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天使,但也不是凶恶,他们就是这个布宁豢养在这里的动物,他们相信布宁跟他们说的一切,做布宁让他们做的任何事。他们是用某种基因技术复制出来的,其中有些孩子看着像瓦洛佳,另一些则像马克西姆,他们中不乖巧的那些个体很快已经被清理掉了。剩下的孩子把布宁看作父亲或者神,布宁说的都是对的,他们也可以随时为布宁去死。
苏恩曦本该立刻扣动扳机扫射,但面对那些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她还是下不了狠心。
男孩在布宁的鼓励下踩得更欢了,像玩足球那样左左右右地飞踢。鲜血糊满了奥金涅兹的脸,他翻滚着,跟一个破布袋子无异。
“够了,”苏恩曦低声说,“用不着在我面前玩弄凶狠,他算不上我这边的,我也不会可怜他。”
“罗曼诺夫家族的女人果然够狠。”布宁笑笑,手势示意,男孩中止了他的游戏,闪在一边。
“你知道我的身份?”
“你混在我的侍从团队里,我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侍从都有独立的编号,而你没有。”布宁微笑。
“你的侍从团队?”苏恩曦一怔。
“你一定猜测我也是个克隆出来的个体吧?”布宁摇头,“不,你错了,我是本体,你们认识的那家伙才是克隆体。”
苏恩曦一惊,疑惑到现在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解答,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奥金涅兹说是你是你,因为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亚历山大·布宁。他反复强调布宁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凶狠狡猾,其实是因为那个露面的家伙才是假的布宁。
在真正的布宁眼里,那个莫斯科的女明星只是个漂亮的玩具,而主持拍卖的布宁却是个女儿奴,为了女儿可以铤而走险。
一路上布宁并未对苏恩曦产生怀疑,因为他不是023号城市真正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这个年轻的布宁,所有人对他负责,另外一个布宁也是他的员工。
他应该就是那个真正的老板,控制着这场黑色的交易。
“你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的吧?”苏恩曦缓缓地说,“看起来我们对你还有价值。”
用脚丫子想也能明白,深藏在防空洞之下的秘密,奥金涅兹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出来,却被他们俩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这不是什么幸运的事,而是安排好的。
“奥金涅兹可没有,但你有,因为你是罗曼诺夫家族的人。”布宁微笑。
“邀请我们来这里也是你的意思对吧?出面的那个老家伙只是听了你的命令。”
“当然,傀儡的用途就是这个。”
“罗曼诺夫家族能为阁下做点什么呢?”
“直接开始谈生意了么?我喜欢你的风格。”布宁比了个请的手势,“那么先容我介绍一下我们的生意。”
看似修女的女孩捧来一把椅子,放在开满白色碎花的树藤下,和布宁遥遥地相对。苏恩曦合上枪的保险,缓步走下台阶,放松身体坐在椅子上。
“你们的生意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苏恩曦耸耸肩,“不同的人说的,版本完全不同,我希望你的版本能有点新意。”
“你一定猜测我就是这桩交易的幕后老板吧?不,幕后老板谁也没见过,我只是他的代行者。1995年我在莫斯科和中国人做买卖,进口一些烈酒和日用品,但我的生意进行得不太顺利,快要破产了。于是我又想到了023号城市,我想那个聚变反应堆里应该有些零件是值钱的,它的图纸也能卖出一笔大价钱。但当时这里就是军事禁区,通往这里的交通线已经被废掉了,我沿着废弃的铁路线跋涉了几百公里,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找到一处死气沉沉的废墟。但我发现它是灯火通明的,像个梦境中的城市,只是空无一人。我在这座城市里转悠,回了我之前的家,在那里,电话忽然响了。”
第186章 但为君故(90)
“那是一场令人愉悦的对话,老板慷慨地许诺了我今天的一切,金钱、地位、漂亮的女孩子、无限的时间。代价,不过是我成为他的代行人而已。他曾来过023号城市,我跟奥金涅兹先生的对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觉得我是可以培养的人。所有东西都是他给我的,防空洞里的黑龙、克隆技术、浓缩血清的技术、还有一份详尽的客户名单。这些家伙从公务员和军人变成了窃贼,窃取国家的财富,变成了财阀。每个人的家族都是一条触手,深入这个国家的肌体吸血,再用赚来的钱跟我交换时间。唯一的例外就是瓦图京陆军大将,我没能把他拉进我们的阵营里,因为你们先找到了他。”布宁说。
“所以瓦图京也参与过这个项目?”苏恩曦问。
“岂止参与过,他是核心成员,他是奥金涅兹先生的上级,期盼能有数以万计的苏联队长组成新的苏联陆军。当然,我亲爱的奥金涅兹不知道,他在里面的级别远远不够。”
“所以他死了,下命令的不是什么政府的机要部门,而是你。”
“也不好这么说。”布宁微笑,“我亲自打电话可是能调动不少机要部门的。”
“我理解你老板为什么雇佣你了。”苏恩曦点点头,“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团灭苏联队长,骨头里都流淌着贪婪,为了欲望什么都不怕,你是最好的魔鬼代行者。”
“谢谢你的赞美,我很感谢我的魔鬼老板,如果没有他,谁能够驾驭我这种混蛋呢?”布宁笑笑。
“克隆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他我就会被牢牢地捆在那个位子上,金钱、地位和女人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恰好老板交给我的技术中又包括了克隆这一项。那是个很努力的孩子,老老实实地帮我服役了那么久。某种程度上说他跟我的儿子一样,我亲自训练他、培养他,教他怎么心狠手辣怎么当大人物。”
“但他迟早是要被替换掉的,所以你从没在他身上用过那种血清,却在自己身上用了。”
“当然,你们中国人的故事,猫教会了老虎所有的技能,唯独爬树例外,所以最后猫才能不被老虎吃掉。如果我的替代品也用上了血清,就该轮到他杀了我,而不是我替换他了。”
苏恩曦恍然大悟。这场拍卖的主持人是被禁止接触血清的,所以他才不得不委托路明非。
更为可怕的念头一瞬间闪过,那个亚历山大·布宁的替代品,他想要那种血清并不是为了克里斯廷娜,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的服役期结束,等待他的不会是轻松惬意的退休生活,而是一颗不知何处射来的子弹。他已经老了已经疲惫了,必须获得一份血清才能应付接下来的挑战。
但眼下她是管不着路明非了,这场谈判谈崩了她就得死,她一个文职干部根本对付不了这个正版的布宁,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把苏联队长的技术用在了自己身上。
她必须全神贯注。她深呼吸,把混乱的思路收回来,仿佛又回到了混迹赌场的时候,面对的只是牌和筹码。
她还有筹码,如果她没有筹码的话,这个布宁根本不会留她到现在。
“换上一个新的克隆体?不怕引起怀疑么?”苏恩曦问。她纯粹是在拖时间,因为实在想不出对付这个布宁的办法。
“不不,我何必要自己出面呢?我选择的继承人是你啊,我亲爱的奥金涅兹。”布宁轻笑着踩了踩奥金涅兹的头,转过身抚摸那个刚刚折磨了奥金涅兹的孩子。
那个克隆体流露出仰望父亲那般的神色,望着布宁,小脸上的神情乖巧可爱。
“想用这家伙代替我么?”奥金涅兹嘶吼,“谁会相信?瓦洛佳会相信?索尼娅会相信?”
“索尼娅已经死了,动手的人是你自己,你忘了么?”布宁叹息。
奥金涅兹的脸色骤变。苏恩曦忽然记起他跟自己说杀死索尼娅并非他的本意,当时苏恩曦根本不信,分明他做好了引诱索尼娅来刺杀自己的准备,然后成功地反杀。
但现在想来,人在强烈的求生欲下,心理根本就是扭曲的,甚至超过了龙血带来的疯狂。他们在黑暗中只想着求生,甚至会忘记自己犯下的罪恶。
“你接受了血清,刚刚恢复成一个孩子,还处在心理上的不适期,记忆也有点混乱。”布宁接着说,“但你很快就会成长为合格的主持人,你那么年轻,可以服役很长时间。你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更乖更听话,不会像另一个我那样,总让我失望。对你,我可是非常期待的。”
“这么说了,你自己的克隆体不是那么听话咯?”苏恩曦说。
“这可真是我尴尬的家事。”布宁苦笑,“在我培养我的克隆体时,尽量让他拥有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生经历,我给他讲过023号城市、讲过浩瀚的西伯利亚,想让他理解我长大的那个时代。当然,我也跟他讲了我心爱的贝拉·利普尼特斯卡娅。我甚至把他送到贝拉的身边,去测试贝拉能不能察觉他身边的人换了,如果贝拉看不出来,那么别人也一样看不出来。那样只是得付出一些代价,就是我得同意他以丈夫的名义出现在贝拉的身边。我没想到的是,他爱上了贝拉,一个傀儡爱上了女主人。”
苏恩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奥金涅兹却狂笑起来,边笑边拍打着地面,好像看喜剧看到最欢乐的场面。
“你小时候憧憬的女孩最后爱上的不是你!是你的傀儡!”奥金涅兹喷着满口的血沫,“你知道她悄悄地去看过精神科医生么?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因为她觉得你根本不是她想的那个人。可后来她的抑郁症自己就好了,治愈她的人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傀儡!”
布宁脸上的神情变了变,旋即又笑了,“那又怎么样?他只是过了一段本来属于我的人生!我从未允许他真的占有贝拉,克里斯廷娜还是我跟贝拉生下的孩子!”
奥金涅兹依然狂笑,笑得说不出话来,但苏恩曦说话了,“你从没想过她为什么要生那个孩子吧?明知道生那个孩子会害死她自己。”
“为什么?”布宁下意识地发问。
“因为她觉得她如果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得有个人陪着亚历山大·布宁。她觉得她的丈夫缺少爱,既不爱别人,也不被别人爱,除了她之外。如果有个他能爱的人陪着,他才不能掉进地狱里去。”
“她拼了命也要生下来的孩子是为那个傀儡生的!不是为了你!”奥金涅兹终于吼出来了,“那个傀儡已经把你全部的人生都拿走了!是你冒充你的傀儡占有了贝拉!那个孩子……是你傀儡的女儿,无论她身体里流着谁的血!”
布宁愣住了。那张鞑靼人年轻英挺的脸起初紧紧地绷着,忽然间扭曲起来,再是眼角眉梢都急剧地抽搐,他忽然推开身边的孩子们,冲上去猛踩奥金涅兹的头。
奥金涅兹似乎早就猜到了他会有如此的反应,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布宁无奈,只得暴怒地以拳和肘打击他的后颈,发出敲击金属般的巨响,奥金涅兹的脖子像是随时会被敲断。
奥金涅兹根本不反击,只是死死地抱着布宁的腿,任凭他把自己打得狂喷鲜血。孩子们视布宁为他们的神和父亲,也冲上来围殴奥金涅兹。
一瞬间苏恩曦就看不到奥金涅兹了,只看到血从孩子们的脚下汩汩地涌了出来,多到让人怀疑一个人体内有没有那么多血。
“蠢女人!再不抓紧机会!我就要死了!”奥金涅兹咆哮。
***
“非常抱歉我亲爱的朋友,你的帮助我很感激,但为了克里斯廷娜我只能做出选择。”布宁看着路明非的眼睛,眼神出人意料地诚恳而悲伤。
路明非瞥了楚子航一眼,楚子航把一手的长刀归鞘,从背包里拿出了玻璃瓶子。
“你只是拿到了箱子,但没有检查一下箱子里的货物。”路明非说。
布宁居然没有特别激动,而是苦笑,“所以你和我之间也并无什么信任可言,对么?”
“原本是有的,但我忽然意识到你的故事中有个很大的漏洞。”路明非也叹了口气,“你因为某种原因自己没法出面购买血清,所以才让我帮你买血清的,对么?”
“是的,作为交易的主持人,我是不能染指任何一支血清的。”
“渐冻人症一般都是从青年时期才开始病发,通常患者的寿命会拖到中年,对么?就像你的妻子那样。”
“是的。”
“可你和你的贵宾中,唯一一个没有沾染过龙血的人就是你自己,克里斯廷娜身上也有龙血的气息。”路明非缓缓地说,“你不是她父亲,她的龙血是天生的,她的父亲是一个混血种。”
第187章 但为君故(91)
布宁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慌或者愤怒的表情,只是笑笑,“是,我不是她的父亲,但她是我的女儿。”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听出了话里的温暖和悲伤。
“你仍然可以拿走这东西,”路明非说,“但先放下你手里的控制器。”
“放下那东西布宁!”安娜低声说,“我们是朋友,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
布宁苦笑,“可我们这条船就要沉了,你没明白刚才那位先生的意思么?我们所有人都要被清除掉,我们只是老板的牧羊犬,帮老板管理着他的财富。现在新的团队要来接管了。”
“那就杀了新的团队,”马克西姆冷冷地说,“俄国,永远都是我们的国家!我们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我亲爱的马克西姆,我们的对手不是人,是神或者魔鬼,我们是不可能战胜它的。”布宁转向路明非,解开了克里斯廷娜的裘皮围脖,一只干枯的水蛭缠在她的喉间。
“谢苗买下的两份货品中,有一份还活着。龙的血清对水蛭这种生物也同样是有效的,它原本的再生能力就很强。”布宁缓缓地说。
路明非气得想骂脏话。这委实是他的失误,看到那只水蛭已经被子弹削去一半,就觉得那东西肯定完蛋了,可吸入了龙的血清,这低等的生物也能算作龙族亚种了。
布宁把克里斯廷娜扛在肩上,高举着控制器,缓缓地退后,离人群越来越远。这是为了避免被弹跳的子弹误伤,他已经横下一条心要杀死在场的所有人了。
这时奥金涅兹的克隆体冷笑了起来,“亚历山大·布宁,你太天真了,老板怎么会把血清给你们这帮注定要死的人呢?”
布宁猛地瞪大了眼睛,显然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他是个缜密的人,但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他一直以来想的都是自己会被替换掉,却没猜到老板的意思是把他们这群人全部替换。
没有人怀疑过血清的真实性,血清一次又一次地帮他们逆转生命,就像仙丹神药。
“不可能!”布宁低吼,“它在克里斯廷娜身上已经起了效果!她正在蜕壳!”
路明非这才觉察到克里斯廷娜身上的异样,那张明艳照人的脸蛋变得像是死人般苍白,像是套着一个橡胶面具。
“她不是在蜕壳,是正在死去。制备血清的技术,是要尽可能去除龙血中的毒性,如果制备得不够干净,就是毒药。”奥金涅兹的克隆体冷冷地说,“你们都已经若干次摄入血清,应该对毒性有一定的抵抗力,老板想在你们身上做一下毒性测试。而你亲爱的女儿,并没有摄入过血清,她扛不过剧毒的。”
布宁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女儿,像是怕什么人忽然跳出来抢走她。他又紧张地左顾右盼,握着控制器的手颤抖不止,担心心神不宁的时候被偷袭。
他不愿相信那个克隆体说的话,但从逻辑上推论,那个克隆体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裹着厚厚的裘皮,他看起来更像一只老土拨鼠了,春天刚从冬眠里醒来的老土拨鼠,钻出洞来四顾,紧张又迷惘。
路明非心里有些不忍,可他没有可怜布宁的资格,这疯狂的家伙还抓着控制器,随时可以杀掉所有人。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向着布宁踏上一步,“按下那个按钮,就没人能救你女儿了。”
布宁迟疑着没动,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说明布宁并没觉得路明非踏上这一步是要发动进攻,两个人之间还有可谈的。
“即使那份血清真是剧毒,也还是有办法救她。我从某个学院来,我们专门解决这类问题。”路明非再踏上一步。
其实他对解除龙血毒性这回事完全没把握,对秘党来说,用龙血侵蚀普通人类是禁忌中的禁忌,那等于人为地制造新的、不稳定的混血种,因此相关的知识在卡塞尔学院也不会被教授。
唯一的例外恰恰是他自己,所谓“尼伯龙根计划”,正是提纯了龙王的血清,除掉了毒性,再注入他的身体里。
“不,你解决不了。”布宁摇头,“我们没人能解决,我放下控制器,那帮家伙就会进攻,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我猜,你跟那些家伙一样是个克隆体对吧?”路明非接着说,“而克里斯廷娜的父亲,其实是你的本体。他才是这场交易真正的主持者,他也是要代替你的人。他难道没有办法救克里斯廷娜么?”
“他不会的。他会活很久很久,他人生里可以有很多女人很多孩子,失去了任何一个都不可惜。”布宁喃喃着,忽地吼了起来,“他手里有足够的血清!可他拿过一支出来救这个可怜的孩子么?他知道我把这孩子带上火车是要带她走,可他没有阻止过!因为她不重要!克里斯廷娜对他来说不重要!这是我的孩子!是那个女人留给我的!只有我会在乎她的死活!如果我保护不了她,我也要带着她去地狱!”
“那也没关系,我可以用枪指着他的头让他救克里斯廷娜。”路明非说,“这种事情我很擅长。”
布宁盯着路明非看了很久,疲惫地笑了,“用不着骗我,你做不到。”
“师兄,我想要把这里照亮一点。”路明非说。
楚子航愣了一下,把手举向空中,在他的头顶正上方,一团火光亮了起来,旋转的火焰围绕它生成,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他仿佛手托着太阳,附近的人都能感觉到那恐怖的光和热。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只是低阶的混血种,从未见过“君焰”这样高阶的言灵,在他们眼里这完全就是神迹。
这是君焰最原始的状态,也是最狂暴的状态,相比起来之前用来对付地狱犬的火流只是烛光罢了。
“你不用去地狱,如果我的朋友愿意,他可以把这个空间变成地狱。”路明非根本不回头看,楚子航这一手他见得太多了,不稀罕,“他一直控制着自己,只是不想伤到无辜的人。如果那些克隆体把他逼到没有选择,最后死的会是他们。”
懒得再隐藏了,如果放手一搏,他们会怕谁呢?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而已。他有点烦了,烦这个所谓“永生”的骗局,烦这群蝇营狗苟的老家伙,最烦的是那个藏在幕后的“老板”。
“死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大不了就是大干一场。”他轻松地笑笑,“我答应你的事没有失信,对不对?那我现在再答应你说,我会救克里斯廷娜的,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世界上还有救她的办法。”
布宁惊讶地看着这个忽然认真起来的男孩,看了很久,忽然说,“靠近一点。”
路明非距离他只有四五步的距离了。他说那么多话就是要接近布宁夺下那个控制器,没想到布宁却主动邀请他上前。
他谨慎地踏上两步,但仍然给布宁保留了两步的安全距离。以他的速度,两步距离根本不是什么障碍,但他没有立刻动手,他想知道布宁喊他走近是为了什么。
“老板给我下过一个很奇怪的命令,通过电话,让我务必确保你的安全。”布宁轻声说,“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其实早已经准备好了,我本该是送你去那里的人,那才是我最后的一个任务。”
路明非忽然间打了个寒颤,东京雨夜中父亲的来电,这一路上的种种遭遇,还有这个受命送自己前往那里的亚历山大·布宁,一切都连在了一起。他看似狼狈地逃亡,可这一路很多人都在为他提供方便,冥冥中有一支强大的力量在护送他,便如护送王的车驾。
“我是谁?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下意识地追问。眼前这个卑微的克隆体知道的也许比他自己更多,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但布宁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顾说自己的话,“克隆体的寿命远比本体要短,除非得到那种血清,我之所以被允许退休,是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我还要坚持下去,只是因为放不下这个孩子。我选择相信你,我的朋友,我把克里斯廷娜交给你,请务必遵守你的诺言。”
他解下自己的皮裘裹住克里斯廷娜,把她郑重地交给路明非。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倒是路明非有点手忙脚乱。他接过克里斯廷娜之后立刻摸了摸她的脉搏,脉搏极快,像是连续注射了好几针肾上腺素的效果。
奥金涅兹的克隆体说得可能没错,这很像是龙血引起的中毒,这个女孩正在跟龙血的毒性战斗。
“抱紧她,你就不会被波及,用我的大衣罩住你的朋友,他们就会没事。”布宁边说边后退,手中仍然紧握着控制器,“杀出去,别去那个该死的地方,我的老板,是个恶魔。”
“混蛋!你疯了么?”路明非大吼,但他抱着克里斯廷娜,来不及反应。
“这个酒局早该结束了,我们中不该有人活下去。”布宁按下了控制器的开关。
第188章 但为君故(92)
暴雨般的弹幕从天而降,仿佛金属的狂流。
亚历山大·布宁张开双臂行走在弹雨中,仰望天空,像圣徒,又像忏悔的罪人。他是如此地悲欣交集,乃至于颊边流下两行泪来。
直到此刻路明非才明白他是有多么厌弃自己的人生,他根本就是个被铁链锁住的奴隶,服务于这帮长生不老的怪物。他想毁掉这场盛宴,应该已经想了很多年。
子弹打在他的脚边,水泥碎渣飞溅到一个人的高度,他居然分毫无损。老式枪械的准头不高,虽然有激光瞄准点来定位,但弹道还是漂移。
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好几位宾客在布宁按下按钮的一瞬间就被打穿了胸膛或者颅骨,红和白的液体在黑色的空间里纵横飞射,像是死神在挥毫泼墨。
其他人惊恐地四散躲避,激光瞄准点就追着他们移动。
水泥栈桥尽头的新生代的克隆体们也措手不及,但他们立刻启用了血肉的盾牌。地狱犬群吼叫着人立而起,并排而立,用满是鳞片的身躯遮蔽主人们。老式枪械的威力还不足够洞穿它们的鳞片,但痛感还是有的,地狱犬们发出痛苦的吼叫,但不敢不服从静电项圈的命令。
唯一的例外是楚子航,他徒手在半空中挥出火红色的飓风,试图阻挡那些金属弹头。这份豪气毫无道理,理论上说极速的风和极高温的火焰确实能够产生类似“结界”的效果,但有个前提,他是青铜与火之王或者天空与风之王。如果他真是那种级别的存在,那么子弹打在身上也跟挠痒痒差不多了,不必费力阻挡。布宁按下按钮那一刻,路明非就把布宁的大衣丢给了他,他只需披着这件带免疫芯片的大衣就能在弹雨中闲庭信步,但他却把大衣盖在了零的身上,选择用君焰去对抗弹雨。
他也确实做不到,弹雨在穿越那到红色飓风的时候,确实产生了少许的偏转,但红热的弹头依然具备穿透人体的动能。
楚子航急得满头都是汗,路明非知道他急的是什么,他不是急自己,而是想要撑起一道结界保护他附近的人。
那些长着年轻面孔的老人在弹雨中溃散奔逃,有的身手矫健左突右闪,有的跑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默默地望天等着死亡降临。正如那个奥金涅兹的克隆体所说,他们虽有年轻的外表,但心里已经是活了百年的老人,为了那种神秘的血清,他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像是叼住肉块两端的豺狼,但真的面对死亡的时候,有些人却反而淡定下来了。有个年轻人点了一支烟,他只来得及对空吐出一口烟雾,子弹就从他的嘴里射入,随即他喷出大口的血雾来。一男一女跑着跑着,女孩中了枪,男孩又跑了几步,忽然跑了回来狠狠地抱住她。他们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接吻,一秒钟后他们都变成血人。路明非恰好看到了这一幕,鼻腔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
安娜被子弹打穿了大腿,爬行了几米,又有几颗子弹命中了她的左半身,鲜血汩汩。她拉开自己拍下的那口箱子,抓出了其中的玻璃容器,里面的水蛭吸饱了古龙血清,虽然是有毒性的血清,但还是能激活她的细胞活性,而且令她进入蜕壳前的假死状态,她就有机会生还。但这份来之不易的血清是为她那已经低温保存的丈夫准备的,如果被她用掉了,那个男人就会永远沉睡在液氮气罐里。她盯着那个玻璃容器盯了好几秒钟,像是要把里面的水蛭生吞活剥,但她最终也没有砸碎那个容器,就被一颗子弹打穿了喉咙。
她手中的玻璃容器滚到水泥栈桥旁,滚下深槽,从哪里来,回到哪里。
布宁也并没有被幸运女神的光环笼罩,走出几步之后,一枚子弹打碎了他的肩胛骨,他趔趄了一下,又坚持着走了一步,被一颗子弹命中了腰间,就此彻底倒下。
水泥栈桥上的人越来越少,激光瞄准点也就越来越多地去向栈桥尽头,地狱犬们构成的血肉盾牌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它们的吼叫渐渐地转为哀嚎,在密集的火力下,它们的鳞片开始迸裂,一头又一头的地狱犬倒下。但直到倒下它们都不敢逃走,因为静电项圈对它们更是恐怖的折磨。终于有克隆体无法忍受这份恐惧了,那些突击步枪的子弹仿佛无穷无尽,他们从地狱犬的背后逃离,但很快就被激光瞄准点追上了。
为首的奥金涅兹克隆体用俄语高吼着,意思大概是让大家靠近他,坚持下去。他在那群克隆体里确实是有威严的,分散开来逃走也没有生路,好些人向着他靠近,最后的地狱犬们围在最外围。至少有上百支枪对着那个最后的血肉堡垒连射,他们没能坚持到安保系统的子弹耗尽,那座血肉组成的堡垒坍塌了,血浆往深槽里流淌,那条被锁链困住的黑龙居然以为是对它喂食,努力地探头到槽边舔食。
枪声终于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路明非紧紧地抱着克里斯廷娜,楚子航紧紧地抱着零,身边密密麻麻地都是尸体。那是有人想要借着他们身上的免疫芯片逃生,但他们越是想要接近这两个携带免疫芯片的人,就越是被火力聚焦。安保系统这么做,是避免入侵者攻击携带免疫芯片的人。
路明非和楚子航各抱一个女孩,漫步在尸山血河间,谁也不说话,都觉得幻灭。
023号城市的神秘盛宴就这么结束了,为了永生而举办的盛宴,最后结束在地狱中。反倒是他们这些陌生人活了下来。
路明非在布宁的身边找到了那个控制器,关闭了安保系统,两个人这才各自放开了怀中的女孩,小心翼翼地。
免疫芯片在两个女孩身上,谁抱住她们就等于抱住了保命符,但安保系统并未再次开启,它是真的被关闭了,两个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还活着么?”楚子航指指克里斯廷娜。
“我不知道。”路明非摇摇头,“她现在摸不到心跳。”
他扫视周围,看到那两个被弹雨打成血人却依然紧紧抱在一起的男女。这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可没流露出这样的深情,男孩在女孩群里如鱼得水,女孩也跟几个男孩眉目传情。也许是很多年前的旧情人吧?旧得没意思了,就用买回来的青春去各找新的伴侣,可死神降临的时候,还是要挽着旧情人的手逃跑……仿佛挽住了自己的一生。
路明非长长地叹了口气,正回想布宁临死时说的话,现在护送他去最终目的地的人死了,他又迷路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隐约的嘶嘶声,路明非敏捷地弹跳起来,袖中的短弧刀滑入手中。
那嘶嘶声竟然是从克里斯廷娜的身体里发出的,像是有蛇钻进了她的身体里,路明非正惊疑不定,一只苍白的小手从克里斯廷娜的袖管探出来,但迅速就消失了,路明非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接着克里斯廷娜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身体微微扭动像是要坐起来,路明非赶紧上去一把扶住的时候,克里斯廷娜的胸口忽然裂开,大片的黑血从中喷射出来。一个细瘦却矫健的身影从那个缺口里跃出,像是一道白光,速度之快连路明非都没看清。
倒是楚子航更加警觉,路明非凑上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反握蜘蛛切,那个身影一跳出来,他就横刀封在路明非面前。
像是金属之间相互刮擦的声音,以蜘蛛切的锋利,那东西撞上来应该是立刻化作两段,但那东西竟然能在短瞬间怎么格挡了蜘蛛切,然后像幽灵般隐入黑暗。
楚子航低头一看蜘蛛切,脸色骤变,蜘蛛切上,细细的四道划痕!像是用爪子抓出来的。
炼金古刀的坚韧远胜于普通金属,刀刃通常是不必维护甚至能自行修复,世上难道还有什么生物的爪子能对它造成伤害?
楚子航和路明非背对背地防御,两个人都心跳加速呼吸紧张。如果论面对面的攻防,君焰顷刻间就可以吞噬那个幽灵般的影子,但看她隐入黑暗的方式,竟然是极其罕见的言灵“冥照”。
这简直是为杀手天造地设的言灵,被她近身,可以瞬间摘走一个人的心脏。路明非也只在那个妖娆古艳的日本女孩身上见识过。
“克里斯廷娜!她蜕壳了!”楚子航低声说,“就像蛇一样!”
这也是路明非第一次目睹蜕壳,爬行动物特有的属性出现在了人类身上,古龙的血清竟然有着这样的用法。
卡塞尔学院的教科书中都不曾出现这样的记载,它却出现在荒芜的西伯利亚,到底是谁对龙类的研究那么深入?
“那份血清不是含毒的么?”楚子航接着问,“她会有神智么?”
“你记得么?她真正的父亲并不是这个布宁,她体内原本就是流着龙血的。她对带毒的龙血有抵抗性,那东西根本杀不死她,还帮她进化了!”路明非说。
这时候,高处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路明非和楚子航抬头看去,一根细细的钢缆上,端坐着浑身白色鳞片的小女孩,她是闪耀的、优美狰狞的,那头白金色的长发垂下来,仿佛流淌着星光。
第189章 但为君故(93)
楚子航和路明非并肩而立,赞叹地仰望克里斯廷娜,便如仰望星辰。
她的美是神性的,同时也是魔性的,元素乱流围绕着她,火光和电弧闪灭。
蜕壳之后的克里斯廷娜竟然是极其高阶的混血种,那对流淌着金色火焰的瞳孔里,透出君王般的威严。
楚子航的评级是A+,她在速度和言灵上不逊楚子航,在秘党的评级体系中不会低于A+,甚至是至高的S级。
那些活了上百岁,不断摄入龙王血清来延寿的老家伙,却连芬格尔的F级都不如。
想到芬格尔路明非心里一动,立刻掏出手机对着克里斯廷娜摄像。
“苍天呀大地呀!太他妈的赞了!超进化这种事居然真的存在!”芬格尔立刻嚎了起来。
克里斯廷娜正歪着头观察路明非和楚子航,带点敌意,又有点好奇,像只小猫似的,被芬格尔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两步,喉咙间发出嘶嘶声,像是某种威胁。
“小声点!”路明非说,“召你不出来不是让你打call点赞的,解释一下,什么是超进化?”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高阶古龙的血液都是剧毒,历史上能熬过龙血洗礼的都是万中选一。即使存活下来,多半也是死侍。但有一个非常成功案例,被龙血洗礼过的男人成了英雄,那是在一篇古代诗歌里。”
“齐格弗里德?”
“没错,‘沐龙血者’齐格弗里德!但这种几率,可能是千万分之一,不不!几亿分之一!”
路明非微微摇头,同时打了个寒战。
不,并非万亿分之一,这是一场成功的实验!那位隐身幕后的老板提供高毒性的血清给这些人,并非无聊到想看看他们中毒的样子,而是一场超进化的实验。
什么样的人?对龙族的了解有多深?甚至已经开始了超进化的研究?
路明非又想起赫尔佐格,借助白王圣骸进化岂不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实验?赫尔佐格以为自己是实验者,其实他是实验品。
越来越多的线索串联到一起,那神秘的“通天塔项目”真的是在研究超级战士、永生和“神的知识”么?不,那也是实验,借助苏联人的手,以北西伯利亚为基地的一场超级实验。
实现超进化,制造接近完美的混血种,甚至……制造新的龙族!
“你得抓住那个女孩,作为样本她非常罕见。抓住她之后赶紧抽她几管血,刚刚完成超进化的个体,她的血液在几个小时内具有极高的活性而且无毒,在炼金术被称为‘黄金圣浆’。”
路明非的眼角微微抽搐。赫尔佐格需要的也是黄金圣浆,而绘梨衣是制造那种圣浆的容器。这两个实验是互通的,基于同样的理论。
但他迅速地刹住了情绪,他必须全神贯注才有可能抓住克里斯廷娜,那是个真正的S级混血种,而他的S级全靠昂热暗中保送。
路明非和楚子航对视一眼,两个人左右分开,准备前后夹击克里斯廷娜。
她刚刚蜕壳不经觉醒就会使用“冥照”,又轻捷矫健,真想跑的话没人能抓住她。但超进化似乎让她的心智退回了孩童的状态,这是路明非和楚子航唯一占优势的地方。
那些钢缆纵横加错,她完全可以在空中随意移动,唯一的办法是当她踩在某根不容易换线的钢缆上的时候,砍断钢缆,等她掉下来接住。
楚子航的工作是切断钢缆,路明非工作是接人,两个人一对眼神就都明白了,路明非把短弧刀收好,楚子航却转了转手腕,握紧了蜘蛛切。
路明非把双手抄在口袋里,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吸引克里斯廷娜的注意力,楚子航则向着克里斯廷娜的背后移动。
克里斯廷娜跟着路明非挪动,渐渐远离了钢缆密集交错的区域。她居然跟路明非吹起一样的口哨来,这个新技能令她欢欣鼓舞,黄金瞳中明显流露出兴奋。
必须一次成功,这个样本的的智商和学习能力都高得离谱,失手一次她就再也不会上当了。
路明非忽然停住不吹,克里斯廷娜失去了引导,也吹不下去了,呆呆地眨着眼睛。路明非要的就是这一刻,楚子航拔地而起,长刀随身而转,光弧闪灭,绷紧的钢缆像琴弦那样断开。
路明非鱼跃出去,大张双臂。可掉下来的不是克里斯廷娜而是楚子航,她双脚踏在蜘蛛切上借力跃起,楚子航来不及闪避,直接被踹进路明非怀里。
两个人狼狈地滚在一起,克里斯廷娜轻盈地落在栈桥的中段,脚尖点地,如同绝世的舞者。
也许是因为那个会吹口哨的好玩家伙背弃了她的信任,克里斯廷娜的黄金瞳熊熊燃烧,喉咙里又开始嘶嘶了,像是小猫被惹火了。
“闪开!”楚子航直接推出一堵耀眼的火墙,挡住克里斯廷娜。
克里斯廷娜的脚后跟震地,自身如同一缕黑烟那样升腾而起。
“上面!”路明非大吼。
楚子航双刀一起出鞘,十字交叉,格挡在头顶上方。下一刻,克里斯廷娜的利爪就抓住了刀刃,再度借力弹开,落地又是如一缕黑烟散掉。
如果酒德麻衣在场,也要惊叹于克里斯廷娜对“冥照”的使用,她没经过任何训练,凭着野兽般的天性就是最顶级的杀手了,而酒德麻衣到她这一步是经过多年的苦练。
前后左右都是克里斯廷娜的嘶嘶声,她每次出现都是白影一闪,伴随的必然是致命一击。楚子航和路明非联手防御,刀刃和利爪碰撞的时候溅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如果是正面作战,他们都不会被这么压制,但冥照的诡异之处堪比时间零,就像是在跟鬼魅战斗。
楚子航低吼一声,半跪在地,肩头爆出血花,那是克里斯廷娜贴着地面悄悄地爬行过来,一击得手。路明非上前一步挡在楚子航面前,跟克里斯廷娜狂风暴雨地对攻。
楚子航以童子切拄地,猛地起身,从路明非胯下钻过,自下而上撩出致命的刀光。面对这样的强敌,他也顾不得要脸了。克里斯廷娜大腿中刀,但坚韧的白鳞还是帮她扛住了刀锋。
她闷哼着退后,半跪于地,捂着大腿,鳞片下方沁出血来,刀劲透过鳞片打断了她的大腿骨。楚子航和路明非也都无力发起追击了,也都是半跪着喘息。
已经搞不清是谁在捕猎谁了,胜负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人造的混血种,居然强到这个地步,要是能量产的话,不是分分钟就拆掉学院了么?”路明非问。
“应该是个意外,”芬格尔回答,“但如果这个样本被做实验的人得到,他们也许能找到办法提高成功率,所以抓也得抓,不抓也得抓。”
“量产版的高阶混血种,简直是地狱之门。”路明非点点头,“师兄,我们上。”
他们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眼下克里斯廷娜的身体里正涌动着那玄妙的黄金圣浆,新鲜而炽烈的龙血应该很快就能帮她接上断骨,那时候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又没了。
楚子航丢了一把长刀给路明非,路明非也丢了一把短刀给楚子航,两人都是双手长短刀,从两侧逼近克里斯廷娜。克里斯廷娜缓缓地退向栈桥边,踩过血泊,留下一连串鹿一样的足迹。
楚子航紧紧地盯着她的双脚,即使她现在发动冥照,也会留下明显的脚印。克里斯廷娜已经无路可逃了。
她不停地往背后看,神色惶急,就像小动物被逼到悬崖边,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可那个深槽怎么能跳?黑色的古龙正本能地舔食着温热的鲜血。
路明非心里忽然不忍起来,即使知道对方现在凭动物的本能行动,不再是那个我最漂亮我最勇敢为了正义我可以随时牺牲的调查员小姐姐,可看着她无助惶急的模样,终究不能当怪物来看待。
他伸手示意楚子航暂停,自己却仍是缓步上前。
“克里斯廷娜,记得我么?我是你的朋友,”路明非轻声说,“我,你,朋友。”他尽量把话说得简单,也不知道克里斯廷娜还残留多少语言能力。
克里斯廷娜歪着头,打量着这个会吹口哨、刚跟她恶战了一场、却又忽然温柔起来的男子,眼中仍然警觉。
“站在那里,别动,我不会伤害你。”路明非又说,“你,我,朋友。”
他还不敢完全解除武装,但双手打开,胸前全无遮挡,好让克里斯廷娜放心。
“吹口哨!吹口哨给她听!她对音乐有反应!”楚子航忽然说。
路明非心中一亮。他原本不会吹口哨,但这一路上这群人喝着喝着酒就会吹起口哨,他现学的,所以学的也都是苏联的老歌。
他当时是为了吸引克里斯廷娜的注意力,用口哨吹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克里斯廷娜也爱唱那首歌,每次唱的时候都会粗着嗓子扮男声。
路明非的口哨功夫只是新练,干脆开口唱歌,边唱边靠近: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
有点尴尬,像极了表白,但克里斯廷娜似乎真的在认真听,听着听着,跟着吹起了口哨。
“她对音乐有反应!她有反应!”路明非欣喜不已,“她还不是死侍!”
他丢下两手的刀,张开了双臂,继续唱歌,克里斯廷娜吹着断断续续的口哨,像是为他伴奏。
两个人终于面对面了,就在路明非想要狠狠的一个熊抱控制了克里斯廷娜的时候,克里斯廷娜举手刺进了他心口。
第190章 但为君故(94)
路明非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血浆如开花那样涌了出来,纤白的小手击碎两根肋骨,插进了他的胸膛。
剧烈的痛感如同内爆,感觉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抽搐。随之而来的是麻木,神经系统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暂时关闭了部分功能,他感觉不到疼痛,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克里斯廷娜的利爪已经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他无力地跪下,拼尽最后的力量抓住克里斯廷娜的手腕,但抵抗毫无意义,克里斯廷娜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撕裂他的心脏。
女孩冷冰冰地俯瞰他,黄金瞳寒冷而威严,如同女王俯瞰她的罪臣。
他犯了致命的错误,他觉得克里斯廷娜只是被龙血暂时地控制了心智,过去的记忆还在,而且已经被唤醒。但他忽略了另一种可能,蜕壳重生的克里斯廷娜直接获得了……龙的心。
她无需经过暴血便直接登顶混血种的巅峰,她不迷惘也不困惑,心里填满了残暴和征服的念头。
情急之下,楚子航像箭一样飞射而来,蜘蛛切抡圆了劈向克里斯廷娜的后颈。刀势猛烈之极,他来不及暴血,又失去了冷静,克里斯廷娜轻盈地闪过,随即一把抓住刀背。她闪电般飞踢,正中楚子航的小腹,她的脚上也带着锋利的爪,力量和灵活性都不亚于手爪。最后关头,他掷出短弧刀反击,同时后仰。克里斯廷娜扭头闪避,飞踢稍微变形,楚子航才没有被开膛破肚。他捂着腹部的伤口跌跌撞撞地退后,长刀拄地,缓缓地半跪。
一瞬之间,局面完全逆转,之前他们想要捕获克里斯廷娜的念头此刻想来自负又愚蠢。
这就是一个新生的齐格弗里德,她的血统优势甚至能压制楚子航,她应该被作为一个危险的目标来对待,第一时间被毁掉,否则她就是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实验已经成功,那道门打开的时候,无数像这样的混血种倾巢而出,那是比巨龙降临更恐怖的灾难。
路明非抓紧短弧刀,想要同归于尽,在心脏被撕裂之前。
但这个念头刚起,克里斯廷娜就一脚踢飞了他的刀。她的智力和学习能力也一样碾压普通的混血种,即使还处在幼年期。
楚子航大吼着起身,不顾胸腹间鲜血迸射,但克里斯廷娜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猛地收紧手爪,从路明非胸膛里掏出了血淋淋的东西。路明非缓缓地后仰,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楚子航呆呆地站着,眼泪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冲了上去,却不是冲着克里斯廷娜,而是一把抱住了路明非,他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师兄!师兄!师姐还在等你啊!”
那是十五岁男孩的悲伤,他又一次失去了重要的人,那个对他来说像大哥般的男人,那个要去往世界尽头都不怕的男人。
“你他妈的……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提你师姐?”路明非咳出两口血来,痛地龇牙咧嘴。
痛到骨髓的深处,感觉像是被挂在了地狱的铁树上,他还能有神智并非强悍过人,而是习惯了。他如今也是上过刀山的男人了,医院里跟楚子航的那场恶战,受的伤比这还要重得多。
这说明痛觉神经恢复了工作,这具躯体知道他暂时不必死了,正用一波波强烈的痛感跟他说,“快止血快送医院啊!不然你就要挂了!”
克里斯廷娜像瞬移那样出现在另一根钢缆上,居高临下,默默地看着自己从路明非胸膛里掏出来的东西。
那不是心脏,而是一枚蒙着血的黄钻,跟她的瞳孔一样璀璨。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物,她交给路明非,作为拍卖会上的筹码。路明非收下了,但根本没想过要用,他有的是钱。他把这枚黄钻当坠子挂在胸口,以免遗失。
是她原本想要撕裂路明非的心脏,却无意中发现了这颗黄钻?还是她原本就是奔着这颗黄钻去的,只不过用力过大刺穿了路明非的心口?都有可能。
但无论如何那颗黄钻对她来说都是一件重要的东西,让她想起了什么,或者令她感觉到淡淡的哀伤。这狰狞血腥的怪物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美得让人惊惧。
楚子航捡起路明非丢下的长刀,双刀架成十字,跪在路明非身前。他直接开启了三度暴血,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声,吐出低沉的吼声。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重伤的情况下,不暴血他根本无力抗衡那个恐怖的对手。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片刻之前她还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嘶嘶声,然后她学会了吹口哨,现在她竟然学会了叹气,那是人类特有的声音。
“别靠近她!”芬格尔严厉地提醒,“那不是人类!”
没错。并非只有人类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她恢复了人类的记忆,也不代表她还是过去的克里斯廷娜,因为她得到了龙的心。
从古至今人类一直梦想着肉身封圣或者成神,却很少有人想过那成神的肉身还是不是自己。
当你永生不灭,神威具足,挥手间就能令山崩地裂,人类全都敬畏地跪在你脚下祈求怜悯时,你也就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类的惆怅、恐惧、悲伤和悔恨。
那样的你,即使留着当年的所有记忆,还能不能算是当年的自己?
幕后老板想要的岂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强大、恐怖、无懈可击,如果她还困于过去的记忆,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妈妈,这样的产品又有什么意义了?
克里斯廷娜冷冷地看了楚子航一眼。迅疾地挥手,右手食指和拇指两根利爪飞梭般射出。楚子航挥刀格挡的速度堪称电光石火,但他能做的也只是斩断那两根利爪,却无法阻止断裂后的前半截扎入自己的两肩。他被断爪上巨大的力量带着倒退,摔倒在路明非身上。
两个人都是大口地咳血,相互搀扶着想要站起来,却都因为沾血的地面太滑而跌倒。
克里斯廷娜却没有继续追杀,她转过身,沿着钢缆走向栈桥的尽头,可能是身后的两名对手根本不值得她再浪费时间。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一剂血清就能把低阶混血种提升到这种程度?”路明非嘶声问,“要是量产了,大家还怎么混?”
“我也不知道。我的数据库里没有相关的记录,但那份血清绝对不是普通的血清。”芬格尔说,“她的阶级已经接近次代种了!”
“她要去哪里?”楚子航问。
“我特么怎么知道?她至少是个S级,我只是个F级。我要忽然间获得了顶级的血统,肯定是去一个盛产美女的地方,帮助那里的人民恢复君主制!”芬格尔说。
真是不合时宜的笑话,连路明非都懒得搭理。
“如果我们不能捕获她,那她最好赶快离开这里,无论如何不要落在某些人手里。”芬格尔终于说了句有意义的话。
哼着刚刚学来的口哨,克里斯廷娜去得越来越远,哨声清悦,就像是女孩子走在清晨的树林里,可每一步都在钢缆上留下血色的脚印。
“克里斯廷娜……克里斯廷娜……”有人从尸堆里爬了出来,艰难地爬向克里斯廷娜的背影,但他连起身都做不到,更别说够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孩。
那居然是亚历山大·布宁,路明非亲眼看着他中弹倒地,但可能是结实的身板儿帮他挡住了某几颗致命的子弹,他奇迹般地还有一口气。
要不是他身上汩汩地冒着血,路明非会以为自己又中了老家伙的计,一路上他们被这狡诈的老家伙摆了无数道了。
“克里斯廷娜……克里斯廷娜……”布宁的声音虚弱,却透着欣喜,“我亲爱的小克里斯廷娜,我的珍宝,我的天使……”
“不愧是热爱诗歌的俄罗斯人!”芬格尔赞叹,“这时候还能讲套词儿!”
路明非强撑着,死死地盯着这对父女。如果连那颗代表母亲的黄钻都不能唤醒克里斯廷娜的人性,那么布宁是最后的希望了。
那是她活生生的父亲——虽然随时都会咽气——回想这一路上,克里斯廷娜无数次表达出对布宁的怨恨,却从来很少提起那位让她骄傲的养父。
人从不怨恨对自己不重要的人。
克里斯廷娜停下脚步,转过头,俯瞰着那个缓缓向自己爬来的血人。
布宁也被她那金色的瞳孔吓到了,他依稀能认出克里斯廷娜的样子,却不能不害怕那恶鬼般的双眼。
“克里斯廷娜……你……不记得我了么?”他努力地抬起头来,仰望空中的女孩儿。
克里斯廷娜向着布宁伸出手去,手中托着那颗黄钻,像是一位君主要垂赐宝物。
路明非以为她是要把黄钻递给父亲,却见她缓缓地合拢利爪。人类以为的最坚硬的石头在她掌中化成一片金黄色的粉末,她松开手,让风把这昂贵的、象征记忆的粉末吹向布宁。这新生的怪物以这种方式切断了和人类父亲之间的纽带,继续走向栈桥尽头那巨大的尸堆。它由成群的地狱犬和那些克隆体组成,像是一座鲜血的祭坛。
“克里斯廷娜!克里斯廷娜!”布宁在她背后哀嚎,但她再也没有回头。
在那座鲜血祭坛前,她才停下脚步,浑身的白鳞张开,鳞片下生出纤细的白丝,像是蛛丝又像是毛羽。无数的白丝垂下来,随风起伏,黏在地面和尸体上。
她双膝跪下,就在那根钢缆上,如同婴儿那样紧紧地蜷缩起来。
这是一种类似结茧的过程,很快她就被自己身体里生出的白丝包裹了起来,白丝的末端黏在尸体上,被鲜血染红,血红色向着茧的中心蔓延。
路明非的头剧痛,痛得都忘记了胸口血淋淋的洞。他永远记得那个雨夜,红井的最深处仿佛巨大的蜘蛛巢穴,类似的白丝包裹着干枯的绘梨衣。
“见鬼!她还要二度孵化!这是什么吸血鬼模式?”芬格尔惊呼。
第191章 但为君故(95)
“名词解释!”路明非低吼。
“跟昆虫类似的发育过程。第一次孵化,她只是幼体,第二次孵化,她才是成体。理论上说,龙类越是魁伟,言灵之力也越是澎湃。所以诺顿不惜跟自己的龙侍融合,因为他急于获得巨型的龙躯为他弟弟复仇,耶梦加得那么容易被干掉,因为她直到死都没恢复成神话中的中庭巨蛇。”芬格尔说,“二次孵化需要大量的养料,或者说食物,她正把那些尸体转化为养料,你也可以说她正在吃那些尸体。”
“她急着在这里二次孵化?”路明非问。
“她应该是想从这里逃出去,但幼体的力量还不够,二次孵化之后,就没人能挡她的路了。”
“如果我们是主持实验的人,我们一定会在实验开始之前就考虑过如何回收样本,对不对?”楚子航忽然说。
路明非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楚子航说得没错,这个坚不可摧的防空洞岂不正是合适的孵化仓么?他们一定会被克隆体们和地狱犬群逼进这个防空洞,就像养蛊的罐子,如果真的养出了蛊虫,最后总会有人揭开这个罐子,把那只珍贵的蛊接走。
克里斯廷娜可能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了,所以才要迅速地变为成体来应对抓捕她的人,为此她不惜“吃掉”那些尸体。在龙类的眼里,那些只是新鲜尚未腐败的营养物质。
路明非强撑着站了起来,抓起童子切,跌跌撞撞地往栈桥那头走去。
“不要死!不要死!”他的心里对自己默念,但伤口还是大量地泵出血来。
以路鸣泽的尿性这时候应该站出来要求跟他完成最终的交易了,但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小魔鬼正站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优哉游哉地欣赏着人类卑微的表演。
“师兄你干什么?”楚子航没明白。
“在她破茧之前,一定要杀掉她!”路明非剧烈咳嗽,“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那就再也没法收场了!”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完全明白在北西伯利亚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但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会演变为一场可怕的灾难。
这场灾难早就该成型了,却被1992年的苏联解体打断。
“通天塔计划”,是的,这个计划的目标就是要建成通天塔。
遥远的公元前,犹太人的祖先在示拿地建起了巴伦城和通天塔,那座塔建成后本应通往天堂。神为之震怒,分隔了人类的语言,令他们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话,从而阻止了通天塔被建成。
人类和龙类之间的隔阂岂不就需要一种类似“通天塔”的计划来打破么?这个计划并非是要研究神的奥秘,而是要打通那号称不可能贯通的进化之路。
有人重拾了那个计划,今天这个灾难就要再度成型。
这一路上的牺牲品已经太多了,那些被赫尔佐格养在巨型鱼缸中的“人鱼”,那些陨落在这座城市里的超级士兵,今天死在栈桥上的本体和克隆体……绘梨衣和克里斯廷娜。
这条血腥的路必须被斩断,哪怕牺牲掉那个仰望正义的女孩。
栈桥虽然长但也有限,路明非却走得极其艰苦。不光是受伤的缘故,而是围绕着那个茧,元素乱流形成了飓风,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惊人的体力,稍不注意就会被卷下栈桥去。
“快点啊哥们!别犹豫!那不是妹子,是吸血女王!”口袋里的芬格尔一个劲儿地给他鼓劲儿,“千万记得留点她的血,获得黄金圣浆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刚刚走到栈桥中央,路明非的小腿忽然剧痛,不由自主地跪倒。他回头一看,小腿上扎了一把小刀,布宁趴在地上,紧紧地握着刀柄。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女儿!”布宁嘶吼着,拔出小刀来,凶狠地扑倒路明非,在他身上猛刺。
楚子航原本拄着刀跟在后面,但他的小腿和腹部都被克里斯廷娜重创,行动起来还不如胸口受伤的路明非,只能眼睁睁地两个浑身血污的人扭打在一起。
他也并不为路明非担心,即使是重伤濒死的混血种,也不至于打不过普通人类。看起来是布宁熊扑了路明非,但路明非略微用力就能把他推开。
果然,没扭打几下路明非就踢掉了布宁手里的刀子,用巴西柔术把这老熊般的男人锁死了。他也颇挨了布宁几刀,不过刀跟刀之间那是天壤之别,布宁的武器只适合用来削铅笔,路明非挨上几下也无所谓。
“醒醒!她已经不是你女儿了!”路明非强行抬起布宁的头,让他看向那个挂在钢缆上的茧。
它浸润了血红色的营养液,正一滴滴地往下滴着血水。以它为中心,数不清的细丝放射出去,牵连着地狱犬和克隆体的尸骸,尸骸的结构融化坍塌,化作暗红色的液体,被细丝输送给克里斯廷娜所结的茧。
它们加起来是个庞大的生态系统,却不是共存的,而是掠夺的。芬格尔说的没错,这是吸血鬼模式,正是那位幕后老板的风格。死在栈桥上的贵宾们,也跟那些化成血水的克隆体无异。
“如果血清在别的人身上生效,你女儿也会变成营养液!”路明非低吼,“你想看到那种事么?”
他再把布宁的头拧回来看向背后,面对那些血泊里的宾客,“再看看你所谓的朋友们!杀了他们就能切断这一切么?同样的事还会继续的,就像演出从来不会结束!”
他丢下布宁,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巨大的眩晕感令他脚步虚浮,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走到克里斯廷娜的茧那里。
轰隆隆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是他自己跟布宁说的话,演出从来不会结束……演出从来不会结束……演出从来不会结束!
他又回想起自己在幻境中所见的那场歌舞伎表演了,如同宿命反复地上演,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被送上祭坛,主持祭祀的人却连影子都没有出现。
这一路走来他的心已经平静甚至麻木,但今天他很愤怒,所有的怒火都指向那个藏在幕后的人,他把所有人都当作玩偶,看着人们为他施舍的蝇头小利而自相残杀。
可恶!真是可恶,可恶到想要活下去。幕后那家伙还没死,他怎么能死?
“不不!求你不要!”布宁爬着追在他身后,呼声凄厉而绝望。
他已经踏入“蛛巢”的范围了,纱帐般的丝在他身边飘拂,它们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即便接触到完好的皮肤也令他疼得抽搐,更不必说伤口。
它们的本能就是寻找有机质,分泌腐蚀液,吸收营养液,因此一旦接触到伤口就会往里钻,像是数不清的细蛇。好在他还提着楚子航的蜘蛛切,这柄炼金古刀震鸣着,发出尖锐的嘶叫,路明非用它斩开丝网,丝网触到刀身就像触到烙铁那样被熔化。
他终于走到了那个血茧的正下方,仰头望去,它的表面流动着暗红色的荧光,像是末日天空里的太阳,又像是妖兽的巨大心脏。
血茧中传出液体流动的咕咕声和骨骼爆响的噼啪声,这不是怀胎十月而是个极其迅速的发育过程,
路明非用衣摆拭去刀身上的黏液,双手握刀,灌注全部力量。他完全不知道砍下去会发生什么,所以这件事只能是他来做,而不是拖着伤腿跟上来的楚子航。
“师兄!”楚子航忽然大吼,“看你的前面!”
路明非吃惊地抬头,同时横刀防御。他没有看到敌人,而是一个双腿齐断的身影正快速地爬着逃离,很难相信有人只凭两手就能爬那么快。
那居然是奥金涅兹的克隆体,布宁的老式安保系统虽然暴力,却不那么精确,难免有漏网之鱼,被AK步枪打中好几发子弹而不死的,也不止布宁一个人。
但联想到这个奥金涅兹死前的表现,路明非立刻明白了只有他生还的原因。
他呼吁所有人跟他站在一起,站在最后一批地狱犬的身后,其实是想让同伴也成为自己的血盾。
路明非不得不先放下那个茧去追赶奥金涅兹,以混血种的自愈能力,这个断了两腿的奥金涅兹爬着去给幕后老板报信也不是不可能,但路明非决不能允许超进化成功的消息离开这个防空洞。
追出一小段他就不想追了,不想在那个卑鄙的克隆体上花费时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从地下拾起一支自动步枪,托塑料材质的福,它并没有被腐蚀。
倒掉枪管里的腐蚀液,路明非干脆利落地上膛,两枪打爆奥金涅兹的两肘。这家伙惨叫着趴下,再也动弹不得。
就在路明非回过头来想要对付那个茧的时候,忽然发现楚子航已经站在了茧的正下方。
这个男孩神色平静地仰望着那个茧,握刀的姿势就像片刻之前路明非的翻版,从刀柄到刀尖,长刀上腾起刺眼的光焰。
“滚开!那不是你的事!”路明非急了。
他居然被一个心理年龄十五岁的孩子调虎离山了,他很清楚楚子航想干什么,而且绝对不会给他时间去阻止。
看来这人的性格真不是在卡塞尔学院养成的,不管十五岁还是二十三岁,也不管这事儿是不是自己的,只要你是他的朋友,他就要帮你扛,明明只能扛一百斤,可一千斤砸下来他也还是帮你扛。
“师……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师兄!”这次终于是忍住没拿诺诺说事儿了。
楚子航仰天挥刀,童子切的残影如一勾燃烧的弦月,血茧上裂开一个巨大的缺口,灼热的液体如岩浆那样泻出,将楚子航吞没。
***
这一节里“龙族”世界观
在《龙族III》的结尾中,也曾写到过蜘蛛巢般的红井,整座山头都被巨型的蛛网笼罩,树木枯萎,这个过程之快连风魔家负责监视的忍者都没来得及逃离。
这个现象在这一节故事中再度出现。
这是高阶龙族一项特殊的能力,在极端的情况下,进入茧化的状态,以束状的细丝为媒介,压榨周围所有的营养物质,从而治疗自身或者快速发育。
龙族能够展现种种看似不符合物理规律的能力,但他们依然遵循物质守恒的定律,每一次成长都需要数量惊人的营养物质,八岐大蛇获得巨大的身躯就是吞噬了赤川中的大量生物。
龙化也是如此,路明非在龙化时固然能够呈现出雄伟狰狞的外观,但体型规模基本没变,因为他是直接变形,没有经过结茧这个过程。
绘梨衣体内孕育的是白王的圣骸,那在龙族中是究极的存在,所以结茧的范围极大,堪称一场生态灾难,甚至树木都为之枯萎,供给她作为营养物质。
克里斯廷娜结茧的规模和级别都不能和红井的灾难相比,但原理一样。
这种细丝是中空的,吐出腐蚀性液体融化生物,再把液态营养物质吸回去,部分肉食性昆虫也是这么摄食的,比如蜘蛛。
结茧可以多次地进行,并非只是幼体到成体那么一次。
第192章 但为君故(96)
楚子航痛得大吼起来,浑身冒出袅袅的白烟,以他的体能,即使在重伤的情况下被酸液当头淋到也不至于无法摆脱,但他真的就只能在酸液中无助地挣扎,像是被惊吓到的孩子。
“师兄!”路明非惊呼。本想再给伪·奥金涅兹补上一枪,现在也顾不上了,丢了枪就往楚子航那边跑。
没跑几步他就停下了。他踩到了血茧中涌出来的液体,这种液体不只是灼热和腐蚀性,跟空气接触之后还变得极其粘稠,路明非根本无法抬起脚来。
这显然是茧的某种保护机制,就像松脂是松树的自我保护机制,松脂包裹了入侵的昆虫,千万年后形成的化石就是琥珀。
随着那种液体在空气中逐步地氧化,它的黏性会越来越强,最终形成坚硬的固体,楚子航就是被琥珀包住的小虫。
再看那个挂在钢缆上的血茧,已经干瘪了。大量的液体从楚子航砍开的缺口里流走,不知道里面的胚胎死没死,但这么大的创伤,总该延缓了二次孵化的进程。
救楚子航是当务之急,液体糊住了他的面部,不要多久他就会窒息而死。
他脱下大衣丢出去,落在楚子航身边,脱下鞋子,用尽全力来了一个立定跳。又被黏住了,好在他还有袜子。脱了袜子再来一个立定跳,这一次他准确地落在大衣上。
他仰头看了一眼血茧,像个破掉的口袋那样,淅沥沥地滴着黏液,缺口里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它的生机看起来已经断绝了,带着茧里的女孩。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大开杀戒,只不过想从这个洞窟里逃走。栈桥那边传来布宁悲痛欲绝的哭嚎,不忍卒闻。
路明非用短弧刀割开了蒙住楚子航面部的胶膜,楚子航立刻大口地喘息起来,不再慌乱地挣扎。刚才他的应激反应确实是因为窒息,液体凝固后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他的脸涨得透紫。
他的皮肤被严重腐蚀,整个人被黏在地上,衣服也浸透了黏液,正快速地硬化。但只要能呼吸就有救,至于那张英俊的脸会不会毁容,自有无数的妹子为他落泪,还轮不到路明非关心。
“多喘几口气,”路明非说,“我试试能不能把你拉出来。”
楚子航艰难地点点头,“特别黏,师兄你千万别被黏上。”
“我心里有数。我用刀把你割下来,送到医院去处理。”
“这附近有医院么?”
“路程远点没什么,有嘴就能呼吸吃饭,大不了我喂你。”
“那他怎么上厕所?”口袋里传出芬格尔的声音。
路明非不耐烦地伸手进去关机。
楚子航的双膝和小腿都被牢牢地黏在地面上,路明非贴着地面用刀,但能够轻易切开熟铁的利刃对上这种半凝固的黏液却很艰难。
路明非自己也是重伤之身,累得气喘吁吁,胸口刚刚凝血的创口再度开裂,他不得不小心地保持平衡。如果一头栽倒摔成一个大字,就只能指望零醒过来了。
“你跟以前真是一模一样。”路明非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遇上什么事都是一马当先,好像全世界就你是不死之身。”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楚子航终于喘过气来,“我就想我对师兄是有用的就好了。”
“是不是特别怕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嗯。”
“别瞎想,每个人都是有用的,连坏蛋都是有用的。”路明非望着远处哭嚎的布宁。
“什么意思?”楚子航没明白。
“对朋友你总是有用的,对家里人也是,至于其他人,管他的呢。”
楚子航想了想,“那师兄也是有用的人,所以……别急着死。”
“要是再煽情点,应该说对你有用。”路明非笑笑。
“师兄对我有用。”
“幸亏我不是妹子,否则这时候就应该抱着黏糊糊的你大哭。”说是这么说,眼睛还真有点湿润。
可见土味情话也比没情话强,硬撩照样撩得到妹子。
“师兄你要不要先把那家伙解决了?”楚子航说。
路明非转过头去,看到伪·奥金涅兹正在拼命地蠕动着,像条粗短的蛇。路明非搞不懂这家伙还在挣扎什么,难不成他还能蠕动着爬到地面上去?
“自生自灭吧,可怜的家伙。”路明非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来,继续把楚子航和地面分离的工作,割了几下,忽然警觉地回过头去。
不对!双臂还完好的时候,伪·奥金涅兹也没爬向楼梯那边,相反他去向了一个黑暗的角落,现在他也还是拼着命向那个角落里蠕动。这绝非重伤之下神智昏迷走错了路,而是那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
可现在路明非周围都是那种黏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伪·奥金涅兹爬进那个角落里。
伪·奥金涅兹用嘴咬下了某个东西,疯狂地吼叫起来,“成功了!布宁先生!圣子降生了!”
他的吼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就像凡人目睹了神从天降的狂喜。
路明非惊得一身冷汗。原来并没有什么实验者等在外面准备回收样本,因为他们并不很期待这次实验的结果。就像你不抱希望的某个培养皿,随手丢在实验室的角落里,第二天来看一眼就好。
但那个小概率的成功居然真的出现了。奥金涅兹咬着的是一部固定电话的拖绳。023号城市是屏蔽无线电信号的,所以他才会玩命地往那个角落里爬。他所谓的布宁先生也不是栈桥上奄奄一息的老家伙,而是“真正的”亚历山大·布宁,整个游戏真正的控盘者。
超进化成功的消息终于从这个封闭空间里泄露出去了,也许在片刻之间就会传遍整个世界,真正的幕后老板会以最快的方式赶来,为这伟大的造物欢呼喝彩。
路明非还没来得及想对策,楚子航忽然大吼起来,路明非根本听不清他在吼什么,因为耳朵已经被黏液灌满了。
血茧里再度涌出了大量的黏液,瞬间就把他浇筑成一具雕塑。
***
“成功了!布宁先生!圣子降生了!”伪·奥金涅兹的吼声也在聚变反应堆的中央空间里回荡。
年轻的亚历山大·布宁丢掉手中的长鞭,呆呆地望着屋顶。
不再是之前的凶狠和狡黠,他此刻的表情真诚甚至虔诚,他缓缓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某个从天而降的人。
就在几秒钟之前,他还亲自鞭打奥金涅兹。奥金涅兹和苏恩曦被吊在了“花园”的正中央,圣像就挂在旁边,倒像是三个人一起受刑。
原本奥金涅兹是想制造一个机会给苏恩曦,他挑动布宁的怒火,引他亲自出手狂殴自己,把所有人都聚拢到了自己身边,这时候苏恩曦随便扫射就行。
但他想错了一件事,苏恩曦一直不开枪不是担心子弹对布宁无效,而是他被那群孩子围着。
即便知道那是魔鬼养出来的孩子,但对着那些稚嫩的小脸,她实在无法扣动扳机。她不介意毁灭世界,如果毁灭世界只要按个按钮的话。但她不会亲眼看那一幕,这是她跟老板的不同。所以她只能苦笑,而亚历山大·布宁骤然从狂怒中清醒过来,下一刻孩子们就包围了苏恩曦,把她缴了械,高高举了起来。
他们被捆好吊起,就像中世纪的狂信徒们把异端捆上火刑架。
布宁把长鞭的鞭梢浸湿,对奥金涅兹执行鞭刑,孩子们围绕着他数数,兴奋得像是看马戏。
这种地方竟然备有执行鞭刑的用具,不必想也知道它是用在谁身上的,这些孩子的身上想必鞭痕累累,而他们却在为新的受刑者欢呼。
苏恩曦不知道奥金涅兹是不是还活着,长鞭卷走了他的大块皮肤,把肌肉都撕裂,就在布宁准备对她用刑的时候,伪·奥金涅兹的欢呼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布宁大步流星地离去,奥金涅兹和苏恩曦对他再也不重要了,他神情肃穆,像是去赴一生一次的约会。
他原本还计划着跟罗曼诺夫家族谈某项生意,现在全都放下了,跟那个伟大的“圣子”相比,一切都不重要。
“父亲去哪里了?”孩子们围聚在修女们身边,小鸟依人的模样。
“圣子诞生了,父亲要去献上他的祝福。”修女们也是双目含泪。
圣子诞生了?以苏恩曦的智商也听不懂。听着就像《圣经》里的故事,但却是恶魔的版本。
“走啊!孩子们!让我们一起为圣子欢呼!”布宁在门边回身召唤。
修女们和孩子们爆出热烈的欢呼声,簇拥着他出门去,只剩下苏恩曦和奄奄一息的奥金涅兹吊在那里,晃晃悠悠。
***
黏液淋下的最后一瞬间,路明非举起手来遮在头顶,类似孙悟空手搭凉棚远眺的姿势。
这是他唯一来得及的自救方案,只要口鼻不被黏液封住,就还能呼吸,就还有希望。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手指头都动不了分毫,却能听见那可怕的破茧之声,就像丝绸裂开那么悦耳。
楚子航却能清楚地看到整个过程,他的脸被胶得硬邦邦,连表情都没法有,路明非却能从他的眼神里知道那一幕是何等惊艳又可怖。
“难道不给我做个现场解说么?”路明非苦笑。
“就像,”楚子航呆呆地说,“刀锋女王。”
刀锋女王?这个名字路明非听着非常耳熟,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也不必他费心去想,几秒钟后,灿烂如银河般的长发从上方降下,然后是那张倒挂的人面,俨然就是成年的克里斯廷娜,明艳照人。
她把脸凑到路明非的脸上,轻轻地嗅着,像是主人离家很久,小猫想要凭味道确认他的身份。
跟随她降落的是数不清的白丝,仿佛无数道白色纱幕瞬间笼罩了这个空间,女孩倒悬在丝线上看着男孩,活像《蜘蛛侠》里的某一幕。
但当她张开背后巨大的骨翼时,一切的浪漫不复存在。那是巨大的蛇形蜘蛛攀爬在自己的网上,瑰丽的黄金复眼如审视猎物般盯着路明非看。
“你身上有特殊的味道。”克里斯廷娜的声音里带着诗歌般的韵律,“以前居然没闻出来。”
第193章 但为君故(97)
楚子航的视野里,克里斯廷娜破茧而出的那一幕是完整的,首先是白色镰刀般的爪刺破了茧,它是那么地锋锐,童子切附上“君焰”的高热才能切开的茧衣,对它来说就是利刃割裂丝绸。
再然后团成一团的滑腻肉体从那个新开的缺口里掉了出来,下坠之势并没维持很久,因为茧中的“羊水”跟空气接触后迅速变得粘稠,把它吊在半空中。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蛇,但看不到蛇头,细润的白鳞上闪烁着五彩璀璨的光,表面蒙着的黏液渐渐地凝固,像是一层透明的晶体把她包裹起来。
片刻之后,那层晶体开裂了,溅射出万千的晶片。巨大的骨翼缓缓地张开,骨骼之间没有翼膜,但每根翼骨的末端都带着霜雪般的利刃。群蛇般的身躯缓缓地打开,露出少女娇挺的身躯和明艳照人的脸,但腰部以下却是长蛇般的尾,跟赫尔佐格培育出来的蛇形死侍相似,但她是完美的,仿佛按照上帝手稿制造出来的禁忌生物。
此时此刻她正用那条长尾挂住高处的钢缆,垂下来观察路明非。
路明非看不到那么多细节,因为视野全被那张明艳的脸儿挡住了。跟吹气如兰的女孩子这么对视,却实在心潮澎湃不起来。
“嗨,醒醒,名词解释!”路明非叹了口气。
这次芬格尔啥动静都没有,不过也难怪,以真·芬格尔的性格,这种时候就该挖个洞把自己的脑袋埋起来。
“所以你还记得我,克里斯廷娜。”路明非问。
“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我都记得。”克里斯廷娜轻声说,“但我不是你记忆里的克里斯廷娜,虽然你可以继续用那个名字来叫我。”
优美但毫无情感的声音,杀机毕露的金色瞳孔。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站在龙化克里斯廷娜的角度,楚子航和路明非被杀掉是最省事的,布宁和伪奥金涅兹也不例外,这世上看过她孵化的人都该死。
要想挣脱就必须龙化,可小魔鬼连面都不露,他也没法自行龙化,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好在他还有一张嘴。
路明非迅速地定了定神,“我是什么味道?”
克里斯廷娜摇了摇头,“古老的味道,像是封存在罐子里的泥土,又像是烈火里烤着的骨头。”
路明非原本也觉得克里斯廷娜闻不出什么究竟,虽然眼下的克里斯廷娜是这么炫酷的造型,但作为怪物他的段位还是高得多,夏弥同学以耶梦加得之身也没闻出来他有什么异样。
但得到这种答案仍然令他有点惊悚,克里斯廷娜讲的就像是一则寓言诗,诗歌中用来指代他的东西似乎都暗喻着死亡。
“你倒是香得很,闻起来像你常用的那种香水。”路明非又说。
他争取时间是为了楚子航,凭力量挣脱不了的束缚,凭言灵未必不行,粘度再怎么高,还是某种生物胶,以君焰的高温,应该可以把它熔化甚至气化。
但他连眼神示意楚子航都不敢,在一个高阶龙类面前,一点点游移的眼神都会被觉察。
克里斯廷娜闻起来倒真是香香的,蛇形的生物本该带着冷腥的气息,可克里斯廷娜从破茧而出的那一刻起,幽冷的香气就弥漫开来,令人心旷神怡。
真的有点像克里斯廷娜喜欢的那种香水,而且更加纯粹。
“那是从记忆里带来的味道,我可以用意念改变自己的气味,我也可以用意念模糊你的感官,让你觉得你闻到了那种气息。”克里斯廷娜说。
果然一瞬间鼻端的气息就变了,爬行类的腥臭、生物腐败的恶臭,熏得路明非几乎要吐出来,但在那之前,气息迅速又转回那种幽远的清香,像是凛冬中盛开的花。
原来真是神经系统被影响了,但高阶龙类有这种能力并不令路明非意外,中古时期的传说中龙就经常会制造幻觉来迷惑人类,这并非言灵,而是强大意念对其他生物体造成的压制。
“你说过那种香水令你想起母亲,还有对过去的怀念么?”路明非问。
“不,只是残影。不用试着用过去来影响我,过去的一切我都记得,但都不重要了。”
克里斯廷娜张开背后的骨翼,翼骨末端雪亮的刀爪弹开,就在路明非以为自己要被大卸八块的时候,却看见每根翼骨都喷射出雪白的丝来。
路明非终于想起刀锋女王是啥玩意儿了,《星际争霸》中虫族的女王,本体却是个被虫族感染的人类,当年路明非最爱用的英雄单位,居然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克里斯廷娜沿着自己织成的网,重新攀上钢缆。她又消失在路明非的视野里了,但楚子航还能看到那个匍匐在钢缆上的、妖娆女蛇的背影。
她遥望着某个方向,虽然那里只是漆黑一片。但她应该是能辨别方向的,鞑靼共和国或者莫斯科,那个地方对她意味着过去。
“龙蜘蛛,历史上有人观察到过,级别上应该是次代种。感染龙血应该不够造成这种程度的变异,那份血清不对劲。”芬格尔这才在口袋里小声嘀咕。
“我们遇到过对劲的事情么?”路明非叹气。
其实也不用小声哔哔,以克里斯廷娜的听觉,此刻周围空间里的每一丝风声都听得清,只是这个新生的龙类并不在乎。
“那个追逐正义的女孩,路明非,你想过她为何要追逐正义么?”克里斯廷娜轻声说。
路明非一愣又是一喜,克里斯廷娜愿意跟他说话,没准就有一线生机。但这个问题他真的答不上来,因为完全没思考过,他只觉得那时候的克里斯廷娜又傻又勇敢。
“因为她的生命是短暂的,短得看不到未来,与其寂寞地死掉,不如飞蛾扑火。”克里斯廷娜倒也没等着路明非回答,“多么可悲的人生啊,拼命地挣扎,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愚蠢的,可别人越是这么看她,她越要表现得勇敢。在死亡面前,除了那份勇敢,她一无所有。”
她始终用“她”来说过去的自己,似乎已经决定了要跟过去割裂开来。
“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是一无所有的。”路明非说,“你至少还有爱你的母亲和……父亲们。”
但他心里微微地动了那么一下,原来克里斯廷娜的勇敢源于她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源稚生的勇敢源于他对过去的悔恨。
“你说起那个可怜的女人,是想唤醒我人类的心么?”克里斯廷娜的声音依旧平静,“你知道我有多恨她么?她生下残缺的我,只是作为一件礼物留给她的男人。而她自己又是那么愚蠢,到死都误以为自己被人爱着。”
“她确实被人爱着,你的父亲爱她。”
“那不是我的父亲,那是可怜的小丑,永远戴着别人的面具。”
“对很多人来说有人爱就很不错了,管他是小丑还是大人物呢。他爱你,所以把你交给我之后就可以去死了,没什么可害怕的。”路明非能看到那个坐在血泊里的布宁,他呆呆地望着这边,已经完全傻掉了。
“爱是你们人类的同病相怜,是你们用来温暖自己的幻想。”克里斯廷娜发出清冷的笑声,透着嘲讽。
路明非狠狠地瞪楚子航。他绞尽脑汁陪这个新生的龙类聊天就是为了等楚子航回过劲儿来释放君焰,但楚子航能做的只是转转眼珠子。
路明非这才想起暴血是有后遗症的,楚子航此刻已经过了高峰期,精力体力都滑向最低谷,而君焰那种暴戾的言灵本就是高消耗的。
这回真是穷途末路了,总不能跟克里斯廷娜聊上一晚上闲篇等楚子航恢复过来,路明非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没错,爱是人类的同病相怜。而你,却是一个没有人可怜的病人。”路明非缓缓地说。
“你说什么?”克里斯廷娜的声音骤然变得森冷。
“是的,现在的你已经完美了,你没有了渐冻症,也不再害怕什么,你能活得比乌龟都久,是不是过去的记忆都没有了会更好?那就完全没有困扰你的事了。”
“是的!那些完全不重要!”克里斯廷娜挺直了身躯,背后的骨翼张开,高傲而狰狞。
“那样你就是全新的了,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没有人在乎你从哪里来,所有人都希望你赶快去死。你有力量,那又怎么样?你能把挡你路的人都杀掉,那又怎么样?你是什么?你的存在毫无意义,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怪物。”路明非大声地嘲笑,“你是个怪物,不是因为你长得奇怪,而是因为你孤零零地没有同类。就像《弗兰肯斯坦》里的那个怪物,他把自己烧死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是错误,是个孤零零的错误,不被祝福也不被期待,那样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闭嘴!”上方忽然传来克里斯廷娜震怒的嘶叫,“那是你们人类的逻辑!”
这就是路明非想要的结果,克里斯廷娜一直在否认自己跟过去之间的关系,但当她说起恨的时候,路明非还是听出了细微的情绪。龙类并非全无感情的生物,身为龙王的夏弥尚且会困惑,克里斯廷娜也不能幸免。
路明非要利用的就是这细微的困惑。
这番话说得那么一气呵成,路明非自己都挺惊讶的。
大概这就是他自己一路走来的心情吧?就像《弗兰肯斯坦》里那个跋涉在北极冰原上的怪物,旅途没有终点,得知了有一个地方也许能平静地死去,反而像是得到了救赎似的。
“那就来说服我这个卑微的人类啊!”路明非像是有恃无恐,“说服我让我觉得你是开心的!获得了新生让你很满足!说服我说你杀死了你的父母你很快乐!”
女蛇忽然倒垂下来,她用背后的骨翼抓住坚韧的网幕,徒手撕开路明非身上凝固的黏液,连带着皮肤都被撕了下来,痛得路明非眼前一片漆黑。
“我没有杀死我的父母!”克里斯廷娜高声嘶吼。
路明非惨然地笑笑,“有个坏家伙跟我说,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的时候,在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亲友们跟他告别,在社会中他死了;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的死了。你的父母现在真的死了,因为你已经忘了他们。”
克里斯廷娜震怒,尖利地嘶叫起来,骨翼仿佛蜘蛛的利爪那样张开,镰刀般的利爪全都指向路明非,赤金色的复眼中爆出恐怖的杀机。
路明非心说有机会!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抓住了那丝困惑,动摇了克里斯廷娜的信念。她一直跟路明非说话,想要解决的就是记忆造成的困惑。
龙的心和人类的心在隐隐地对抗,她表面上是在说服路明非,其实是在说服心里的自己。
路明非还要趁胜追击,但暴怒的克里斯廷娜忽然警觉地望向高处,翼骨的末端射出束装的黏液,瞬间凝结成丝束,带着她腾空而起轻盈地落在钢缆上。她仰头望去,背后的所有利爪都指向天空。
一束光从天而降,光束中有人抓着铁链降落在栈桥上。
“我亲爱的孩子,你怎么会孤单呢?世上有得是你的同类,比如我。”那人向着克里斯廷娜屈膝半跪,仿佛觐见君王。
***
这一节中的《龙族》设定
我确实有看评论,但因为实在太多(更多的评论被隐藏了),看不过来,只能看一部分。
感谢大家一直追看,即使在有些章节跑偏的情况下。这些问题会在出版的时候被修订,阅文的分卷本中也会被修订,熟悉我的读者会知道我的书其实是靠改出来的,初稿经常会有很多的瑕疵。
改出来的版本通常比初稿简短很多,所以连载版也可以看作一个读写交流的过程,或者说一种陪伴。
龙蜘蛛这个设定有些读者觉得不合理,因为龙族本该是爬行类,而蜘蛛是节肢类动物,为何蜘蛛的特征会出现在超进化后的克里斯廷娜身上?
龙族是爬行类进化出的智慧生物,这个是卡塞尔学院写在教科书里的,第一卷中就有交代。但卡塞尔学院的教科书经常不准,一则秘党对龙族的了解也不完全准确,二则不是所有的知识都要教给学生,三则(这可能是个剧透)某些信息是被故意删减和错写的。
在《龙族III》中,路明非等人在深潜器中第一次看到了龙血亚种,包括巨大的龙王鲸。龙王鲸是哺乳纲的,但龙族基因也能侵蚀它,形成亚种。
有一部我很喜欢的科幻电影《普罗米修斯》,注意看它片头的部分,工程师来到地球上,用某种药物使得自身瓦解,他的基因碎片和地球上的原生基因结合,造就了人类。
龙族基因就是类似的强大侵略基因,它能侵入很多生物,令它们进化。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进化是随机变异然后物竞天择,龙血则是主动的变异。龙类和很多生物之间都没有生殖隔离,这也是混血种产生的原因。
这个概念我想到的时候《普罗米修斯》还没上映,开始是想到中国人所谓“龙生九子”。
“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从这里衍生出亚种的概念。
即使是高阶龙类也会呈现出差异很大的外在形态,因为它们所谓的纯血已经吸纳了其他种族的基因。
顺便说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龙的形态也有不小的区别,有本叫《幻兽·龙事典》的老书中介绍了世界各地不同形态的龙,作者苑崎透,颇可消磨时间。
第194章 但为君故(98)
男人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完全就是一个年轻的亚历山大·布宁。
他年轻而俊朗,眼神中透着自信和坚毅,如果不是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每个人都会为他的领袖魅力折服。
“老特么王八蛋!”芬格尔率先发表了意见,恶狠狠地。
“安静。”路明非叹了口气。
骂娘于事无补,他们应该在这个男人到来之前杀掉克里斯廷娜。
也许还是不忍心,觉得那个女孩子还活在女蛇的身体里,所以一再地错过机会。
这个始终藏在幕布后面的男人终于带着光环登场,善后、扫尾、带走胜利的果实。他们就是要被扫的那个尾巴。
但他暂时还没有时间来对付路明非他们,他得先对付克里斯廷娜。那再也不是高呼口号却不懂世事的女孩,她得到了龙的心,从此坚不可摧。
路明非在她的心里找到了小小的裂痕,但那不算什么,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大的裂痕都能弥补。
她看布宁的眼神很冷,不悲不喜也不怨怼。路明非能猜出来人的身份,她也能,但她已经割舍了过去,也就不会有至亲重逢的喜悦。
翼骨向着钢缆喷出黏液,克里斯廷娜骤然消失。下一刻,她沿着自己布下的丝线垂直降下,面对面地凝视着小布宁,两人的鼻尖几乎接触。
“亚历山大·布宁,真正的亚历山大·布宁。”她的声音冷得令人心悸。
“是我,亲爱的孩子,命运终于把你还给了我。”小布宁轻声说。
克里斯廷娜精巧的鼻翼抽动,嗅觉似乎取代了视觉,成了她最倚重的感知器官。
“号称父亲的人类,闻着却令人作呕。”她闻完了,冰冷地点评,像是美食家吃完一道很不满意的菜。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亲爱的孩子。但是你真美,就像我梦到的模样。”小布宁的神情认真。
像极了谄媚,但他说得很动情,好像他面前的不是可怕的怪物,但也不是久别重逢的女儿,而是降生世间的女神。
路明非忽然听到轻微的裂响,低头看去,楚子航仍然跪在地上,可右肩出现了一道裂痕。
黏液已经硬化了,形成一层透明的壳,像是木乃伊外面那层硬壳,但比凝固前更容易挣脱。挣开这道缝已经耗尽了楚子航的力气,他大口地喘息着,盯着路明非手中的蜘蛛切。
路明非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一件武器,而童子切被牢牢地黏在了地上。
路明非的手背也沾上了黏液,僵硬得像是打着石膏。他咬咬牙,使劲握拳,手背上的皮肤都撕裂了,这才稍微地松开刀柄,任它下坠,楚子航无声地接过。
宝刀在手,但路明非没明白他想干什么,他的双腿仍被死死地黏在地上,宝刀的唯一的用处是慨然自裁。
楚子航横刀当胸,神色毅然决然。
“你不是索隆,即使你是,也没法砍断自己的腿再跟人家打,大出血就够要你的命了。”路明非赶紧出声阻止,也不管克里斯廷娜会不会听到了。
“我肯定不行,但见过师兄的自愈能力,师兄你也许可以。”楚子航盯着路明非的双脚。
“你怎么不希望我跟蚯蚓一样呢?那样你横腰给我一刀,我给你长出两个师兄来,联手跟坏人玩命。”路明非苦笑。
“这也能做到?”楚子航惊讶地瞪大眼睛。
“开玩笑的,我做不到,死侍也做不到,我的自愈能力也不够让我在双脚被砍断的情况下打赢那家伙,实话说你给我八条腿我也打不赢。”路明非叹了口气。
什么办法都想尽了,真是穷途末路。原本就是沿着死路来的,这个结果好像也没差到哪里去,可就是莫名其妙地不甘心。
想去看看那个终点,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设想过我们的重逢,无数次,但从未想过是今天这样。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小布宁还是深情款款。
路明非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脸皮,从出生就被弃之不顾的女儿,却被他说成心肝宝贝,从不躲闪的眼神,还有匪夷所思的勇气。
因为克里斯廷娜张开了翼骨,越过肩膀探了出去,爪刃从四面八方把他的头颅锁定,像是个狰狞的行刑架。
路明非期待着克里斯廷娜忽然洞穿这家伙的脑袋,但克里斯廷娜始终没有发动,只是冷眼看着他,像是女王看着小丑的表演,稍有不满就要把他剥皮拆骨。
“你像极了你母亲,十八岁的她,这让我心碎。我想起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红色的格子短裙,坐在喷泉边,那是莫斯科的秋天,我人生里最幸福的秋天……”小布宁还在喋喋不休。
“住嘴,亚历山大·布宁,你的女儿已经死了。这是你的幸运,如果她还活着,你会是她最想杀的人。”克里斯廷娜忽然打断了他。
她撤回了翼骨,沿着丝线游回钢缆上,慵懒地坐着,妖娆的腰背曲线像是人鱼,只是那条拖地的蛇尾看着骇人。
路明非愣住了,难道真是完全放弃了过去,甚至连孤独和愤怒都放下了?小布宁则流露出短暂的喜色,他似乎已经通过了第一关,克里斯廷娜对他没有敌意,他才能施展如簧的巧舌。
“不不,克里斯廷娜,请听我的解释……”小布宁站起身来,急切地奔到克里斯廷娜下方。
“但我很愿意为那死去的女孩完成她的心愿!”克里斯廷娜忽然说。
白色的蛇尾从小布宁背后升起,绞住他的脖子,把他带离地面。那纤细的蛇尾绞杀起来就像吊索,一瞬间小布宁就口吐白沫。
女蛇那妖艳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狂暴的怒意,金色复眼中仿佛喷吐着火焰,“你这卑鄙的渣滓!你什么都不配拥有!你不配拥有那个女人!更不配拥有她的女儿!”
谁都能听出话中藏着的痛苦,这一刻是克里斯廷娜借着女蛇的嘴在怒吼。整个空间都因她的愤怒而震动,路明非不知道自己应该惊恐还是难过。
她没有忘记,她的孤独和悲伤如狂风暴雨,她的意识或者说灵魂还以某种形式存活在女蛇的体内,连龙的心都无法压制。
这场狂风暴雨里还有另一个人出声,他喊,“克里斯廷娜……克里斯廷娜……”
嘶哑的呼喊声弥散在周围的黑暗里,更像是在乞怜。
奄奄一息的老布宁正艰难地爬向克里斯廷娜,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黑红,粗重,像是拖把沾着鲜血画下的。
但没有人理睬他,克里斯廷娜怒吼着绞杀着真正的布宁,那个将死的老人只是这个布宁的复制品和赝品,连称她为女儿和被她绞杀的资格都没有。
“你无法再伤害我!”克里斯廷娜笑得狰狞而残暴,“那个会害怕的克里斯廷娜已经死了!”
“不不!克里斯廷娜!我爱你!我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小布宁在窒息的边缘挣扎,奋力地出声,“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
他奋力抓下自己的领巾,一枚闪光的黄钻藏在领巾下,跟被克里斯廷娜捏碎的那枚一模一样。
世间如此顶级的黄色钻石并不多,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是工匠根据原石的形状打磨,以求呈现它最完美的形态。
它不可能被仿造,除非还在原石的时候,就是把一块巨钻平均地分为两块,而那样无疑要损失很多的价值。
克里斯廷娜抓下那枚链坠,脸上的神情微微改变。前一次她在路明非胸前看到这枚链坠的时候,神情也有类似的转变。
这东西跟她的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得到了龙的心,也还是会被它勾起旧日的回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戴着它。我也知道,你戴着另外一枚。”小布宁气若游丝地说,“那是我和你母亲结婚的纪念物。”
沉默了片刻,克里斯廷娜松开长尾,任凭他摔在栈桥上。而她自己则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那枚黄钻,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布宁剧烈地咳嗽了很久,喘息着翻身坐起,为自己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对空吐出一道袅袅的青烟。
“克里斯廷娜,还有罗曼诺夫家族的先生们,我知道你们一直在认真地听,想不想听听一个堕落者的自白呢?”他轻声说,用的是路明非听得懂的英语,声音如诗歌般曼妙。
克里斯廷娜仍在静静地看着那枚黄钻,这一次她没有摧毁它,大概是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毅然决然的方式跟过去告别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很好奇世界是怎么运转的,它像是机器那样么?数不清的零件组合起来,那总得有个操作的人吧?可谁又是操作这台机器的人呢?怎么才能让我变成操作机器的人呢?”小布宁幽幽地说,“我不想当零件,时间长了就磨损了,被新的零件替换。我做起了生意,依附于一个又一个的大人物,可我发现他们也都是零件。他们看起来是做决定的人,可实际上决定来自更大的大人物。这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食物链,可任何链条都有尽头,一定有谁坐在那里,等着食物送到自己的嘴边。这个想法恐怖又有趣,它一直在我脑子里,但我这一生应该都找不到食物链尽头的那个人,我太渺小了……直到我接到了那通神秘的电话。”
路明非凛然,在那个东京的雨夜里,他岂不是也接到了神秘的电话。除了那些童年的小秘密,他没有任何证据说打电话来的人真的是路麟城。
第195章 但为君故(99)
“他招募了我,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隐藏的门,我终于看到世界的暗面。食物链最顶端的人们都藏在那无光的一面,通过像我这样的代理人管理他们的食物链。我为主人做最脏的工作,手上沾过各种人的血,做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做得越多就陷得越深,踏进这个游戏的人没人能全身而退。我如果退出,就会有人负责把我的血擦干净。”
路明非悚然,世界的暗面,什么是世界的暗面?
他本以为秘党和不断苏醒的古龙就是世界的暗面了,但那只是“不能为人所知”的暗,而亚历山大·布宁看到了真正的黑暗,主人和奴仆,血腥的食物链,残酷的生存法则。
而那些暗面里的主宰们,同样知晓龙族的秘密!
小布宁不像在说假话,他的情绪激动,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路明非也没法从他的话里找出任何的逻辑漏洞。
“从我被那个电话选中开始,我就已经是某人的奴隶了。”小布宁指着那些被克里斯廷娜用作养料的尸骸,它们已经干枯如同朽木,“我的未来,注定跟这些复制品一样,区别只是使用期限的长短罢了。我确实不配拥有妻子和女儿,奴隶的家人一样是奴隶。我宁愿你从来没有出生过,我为贝拉的死而开心,因为那样她就不会受我所受的折磨。我亲爱的克里斯廷娜,我所见的世界就是这样的熔炉,要么被烧死,要么就变成烧火的人!”
他忽然挣扎着起身,向克里斯廷娜走去,双手攥拳,高声地嘶吼,“但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同了!你降生了!你为我们带来了光荣和伟大!我们终于得到了至高的血统,从此我们再不必恐惧那些藏在黑暗中的主人!我们将跟他们一起坐在盛宴的餐桌,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别相信他!克里斯廷娜!”路明非忽然大吼,“他是个骗子!”
演说的前半截他尚有些感慨,那是一个恶棍的自白书,不可谓不诚恳,可越到后来套路感越重,权力、主宰、伟大这类名词频繁闪现。
这套说辞也许能蒙住新生不久的克里斯廷娜,但骗不到路明非。在这个套路里路鸣泽是远比小布宁更雄辩的演说家,路明非翻来覆去地被他洗脑,已经洗成了免疫体质。
亚历山大·布宁真正的意图已经暴露,超进化在他眼前成功了,他获得了接近纯血龙类的完成品,他自认为能跟藏在黑暗中的主人分庭抗礼了。
人类的野心就像野火,它可以被深深地藏在心底,让他带着谄媚的笑容在主人面前卑躬屈膝,却会在一阵风来的时候化为燎原的烈焰。
“难道相信你?”小布宁转过身,冷冷地看着路明非,“罗曼诺夫家族的使者们,你和你那位能驾驭烈焰的朋友,你们身体里不也流着龙血么?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也是为了埋藏在这里的秘密么?你们是无辜的好人么?不,你们是远比我们高阶的猎食者,罗曼诺夫这个姓氏,在黑暗的世界里可是赫赫有名!可你们却想杀死我亲爱的女儿,因为她获得了新生!她成了比你们更伟大的存在!所以你们想要毁灭她!”
真正的亚历山大·布宁竟然是这样雄辩的人物,路明非无言以对,甚至想为他拍案叫绝。
这种人如果生在战乱的时代,至少也是一方霸主,生在这个平安的年代真是委屈他了。
更令路明非心惊的是小布宁说罗曼诺夫家族在黑暗的世界里也是赫赫有名。他从不了解罗曼诺夫家族,他只是认识零罢了。这趟千里迢迢的旅程,零是为了什么呢?
零还躺在栈桥的那一侧,路明非尽量不去看她,以免被小布宁注意到。
克里斯廷娜冷冷地盯着路明非,路明非看不懂她的眼神。眼下她就是此地的女王,她相信谁,谁就赢下全局,而失败者要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小布宁转过身去,重新面对克里斯廷娜,“在世界的暗面,血统才是至高的信仰!相信我克里斯廷娜,我们是你的家人,只有我们是爱你的。”
“我没有家人,我没有过去,也不需要有未来。我可以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我无所畏惧。”克里斯廷娜冷冷地说。
这话像是说给布宁听的,又像是说给路明非听的,要为刚才的那场争执盖棺定论。
“不,你有!你的家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要为你欢呼,要围着你跳舞。”小布宁大力地击掌。
头顶上方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强光照下,似乎是一台大型的工程电梯降了下来。路明非看不到自己身后的情形,只能看到楚子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跟见了鬼似的。
“什么情况?”他急忙问。
“中学的时候你有没有参加过那种欢迎领导来考察的欢迎式?”
“我没资格,次次都是你站前排,但见是见过的。”路明非诧异。
“你背后就站着那么一队人。”
工程电梯上站着白衣的修女和孩子,修女们圣洁而恬静,孩子们手捧着新鲜带露水的花束,一张张带笑的、苹果般的小脸,似乎随时都会奏起鼓乐唱起歌来。
“还等什么孩子们?那就是我们的圣子!”修女拍着孩子们的肩膀鼓励。
孩子们爆发出欢快的呼喊,争先恐后地跑向克里斯廷娜,地面上的黏液已经硬化,挡不住他们。也没人关心路明非和楚子航,好像他俩只是意外矗立在这里的石头。
他们手拉着手,围着克里斯廷娜,挥舞着花束跳起欢迎的舞步。欢快的场面跟血腥的背景相对照,看起来滑稽又讽刺。
真就是仕兰中学欢迎领导考察的那套路子,但是更热情更诚挚。不像中学时代的楚子航,每次昂首挺胸地站在最前列,口里喊着欢迎欢迎,神情却有刺王杀驾的嫌疑。
小布宁再度击掌,孩子们安静下来,依然手拉着手,仰望克里斯廷娜。
“你怎么可能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君王是孤独的,但她永不独行。”小布宁轻声说,“只要她举起旗帜,就会有臣民在那旗帜下聚集。”
每个孩子的眼底看着都是淡金色的,有些看起来像安娜,有些看起来像马克西姆。路明非倒不意外,023号城市就是个基因实验的基地,克隆和进化的实验无疑被重复过千百遍,他们势必会销毁残次品,保留半成品,就是刚才那些成年的克隆体和现在这群孩子。这帮人是唯血统论的,血统高的个体在这个“家庭”里更受尊崇,而克里斯廷娜,则是那个被群星捧月的成品。
克里斯廷娜冷冷地环顾,视线扫过每个孩子的脸。那对黄金复眼连路明非看着都觉得胆寒,可孩子们却因为被她注视而兴奋得小脸通红。
克里斯廷娜忽然抓起了一个孩子,背后一根翼骨快速地闪动了一下,末端的爪刃割开了孩子的咽喉。
一小股鲜血沿着雪亮的爪刃滑进翼骨末端的小孔里,片刻之后又被喷射在地面上。
“卑贱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我的家人?”克里斯廷娜冷冷地说,语气中透出不屑和失望。
“他们现在还没有资格,因为他们还没有经过洗礼。”小布宁说,“千百次的进化历程中,只有你被命运眷顾,更多的人被命运抛弃。这些顽强的孩子撑了过来,但没有到达你所在的高峰。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点你的血液,去唤醒藏在他们身体里的力量。他们会成为你的子系,你的族人,为你而生也为你而死。亲爱的克里斯廷娜,你愿意颁赐你的恩典予他们么?”
“别听他的克里斯廷娜!你唤醒了他们,他们就是你的敌人!”路明非大吼。
“你们接受的血清是同源的,你们之间有着鲜血的羁绊。”小布宁根本懒得搭理路明非,“你赐予他们恩典,他们就会效忠于你。他们会成为你的家人,也是誓死捍卫你的军队。”
被克里斯廷娜拎在手里的孩子并没受致命伤,只不过损失了少许的血液。他本该吓得脸色惨白,可他仍然努力地冲克里斯廷娜微笑着,好像即便被她杀死也是自己的荣幸。
“嗨!妹子!那不是什么血统羁绊,那些孩子的心智被控制了!”芬格尔大声说,“他们不是爱你,他们是不知道害怕!”
路明非也看出来了。即使是从未跟外界接触的孩子,本性中总还有恐惧这种基本的人类情感,而这些孩子甚至连恐惧都能克服,他们并非被教导成这样的,而是经过某种残酷的“调教”。
“愚蠢!”小布宁如演说家般高举双手,“骑士对君主的效忠难道不是控制?臣民对国王缴纳税款难道不是控制?信徒如羊群般走进教堂难道不是控制?那些不受控制的人是什么下场?他们被带去刑场,当着无数人的面用断头台处决!控制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我们面对的是强大的敌人,我们需要最大的忠诚!”
“强大的敌人?”克里斯廷娜问。
“你想不到世界上会有多少觊觎你的人,进化之路在你身上得到了验证,他们会赶来捕获你,杀死你,把你变成囚徒甚至标本。我是他们的仆从,但我不能对自己的女儿做这样的事。”小布宁说,“没什么道理可讲,在世界暗面的法则里,唯有权力决定一切,我们要迎战,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得不到。从今天起,你就是黑暗世界中的至尊之一,你该有你的家族,你的军队。握紧血统赋予你的权力,你才能去赴最终的盛宴。”
“瓜分世界的盛宴么?”路明非高声问。
“是的。”小布宁遥望着路明非,微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