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但为君故(55)
整齐的住宅楼、有着粗大烟囱的发电厂、街边随处可见烈酒铺子和小商店、十字路口的喷泉已经封冻了不知多少年。
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小城是何等的热闹,它的规模并不很大,却包含了一座城市该有的一切。这里甚至还有一座小型的儿童乐园,蒙着冰雪的木马静静地等候,却不再有孩子光临。
布宁的先遣部队已经做了简单的收拾好迎接贵客——尽管放眼看去一个服务人员都没有,但路明非知道一个响指就能令他们出现,跟零家里的女侍们一样——街边挂起了彩灯和旗帜,结冰的街道清扫得明亮如镜面,照得出人影,街边的窨井中冒出绵密的白色蒸汽。它像是一间博物馆,又像是一个封存起来的时间胶囊,但最像是童话里睡美人的城堡,只能一个清亮的敲门声把它唤醒。
克里斯廷娜本该表现得更矜持一点,但没走出半条街她就趴在小卖部的玻璃上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跟孩子进了迪士尼乐园差不多。
布宁还真的打了个响指,立刻就有人从角落里走出来,是衣冠楚楚的服务生,手中的托盘上是一杯杯的伏特加。他在人群中游走,任宾客们端走酒杯。
布宁也饮着一杯伏特加,率先而行,带着惬意的笑容,挽着零的胳膊。零倒也不拒绝,但那一脸的冷漠,实在太像是主子对奴才。
城市的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环形建筑,建筑前矗立着直冲天空的列宁雕像,看起来像是礼堂或者音乐厅,却不知为何要修成环形。
红毯一直铺到列宁雕像下,他们拾级而上,一扇扇的精钢大门在他们面前对开,再往里竟然是工厂般的构造,弯弯曲曲的管道、大大小小的阀门、随处可见的“危险”标志。原有的照明系统大概是不能用了,但布宁的服务团队用无数的应急灯照亮了贵客们脚下的道路,暖风系统倒是在工作,走着走着大家不约而同地脱下大衣,脚步也随之变得轻盈。
“欢迎诸位光临新西伯利亚023号城市,我的故乡。”布宁在一扇门前停步,转过身来,张开双臂,“有些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也有些朋友是初次光临。安全的区域都为大家整理好了,请随便参观,有任何需要请打一个响指,你需要的服务立刻会来到你身边。”
他转过身,向零和路明非比了个手势,“不介意的话,请皇女殿下和路先生跟我走。”
人群里的克里斯廷娜立刻把目光投了过来,但布宁显然没有准备邀请其他人,那扇自动门开而复合,把其他人挡在了外面。
布宁带着他们穿过走廊,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门,门背后是一间苏联风格的办公室,家具陈设都还是当年的模样,略显破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说得上舒适。
布宁示意他们在帷幕下的皮沙发上坐下,为他们倒上烈酒。尽管在火车上跟路明非表白说自己真正看重的不是罗曼诺夫家的势力而是路明非的眼神,但到了谈判的时候布宁还是对着零,路明非扮演低眉顺眼的秘书,零端着酒杯,直视布宁的眼睛。布宁笑了笑,挪开视线,并未采取针锋相对的姿态。
“我出生在这里,在我偷偷钻进一列火车离开之前,我知道的世界就这么大。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间学校,唯一的一间医院,唯一的一个儿童乐园,卖烟和酒的小商店倒是很多,但烟只有莫斯科人牌,酒只有红星牌伏特加。我知道有莫斯科,却不知道莫斯科是什么。城里有一间电影院,但孩子不能进,担心孩子看到外面的世界起了好奇心,就不愿在023号城市呆了。”布宁抽着烟斗,“我的父母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熟练工人而已,但他们对自己的工作非常自豪,他们总是跟我说我们家要在这里住上一百年,建设世界上最繁华的新西伯利亚。我们会造出飞到火星上去的飞船,还会造出能摧毁美帝国主义的空天母舰。”
“但你还是偷偷地钻进了一列火车。”零说。
“因为有一天我偷偷地溜进电影院,和大人们一起看了一场关于莫斯科的电影,电影里有穿花格裙子的漂亮女孩,比023号城市里的任何女孩都漂亮。我忽然想明白了,世界其实是很大的,就算一百年后我造的空天母舰摧毁了帝国主义,我也老了,那个电影里的女孩子也老了。何况我为什么要摧毁帝国主义?我连什么是帝国主义都没见过。”布宁笑笑。
“你说它是个城市,但它更像是一个研究基地,或者一座超级工厂。”零说。
“您的观察很准确,当年足有三万人住在这里,军人、工人、科学家,他们被赋予的责任是造出能为整个苏联供电的聚变核反应堆。”
“聚变核反应堆?”路明非吃了一惊,“不是说人类还没造出能用的版本么?”
“不,他们已经造出来了。”布宁微笑,“你们有没有好奇这座建筑为什么是圆形的?”
路明非点点头。
“我们的正下方,埋着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电磁铁。”布宁说,“在它产生的磁约束场里进行核聚变,聚变就是可控的。你们错过了当年这块磁铁通电时的情景,所有金属的物品都会向着城市中心移动,如果你口袋里揣了一枚钉子,它也许会飞起来变成一件凶器。我曾经亲眼看到某个门上的门把手脱落下来,飞了起来。大家穿的衣服里面都带着铜丝,这能帮着屏蔽磁场,否则在那种强磁场中人会心悸,也活不长。”
“可这项技术从未真正被应用,对么?”零说。
“没错,输出的能量虽然惊人,但它不够稳定。一旦磁约束场失效,这东西就会变成一枚氢弹。不过他们曾经用核聚变产生的电能给一台超级激光发生器供电,把美国人的卫星打了下来。直到今天美国人都不清楚那颗卫星怎么丢的。”
“它叫023号城市,说明还有类似的城市,对吧?”路明非说。
“没错,广袤的西伯利亚无人区里有很多类似规模的军事城市,它们被赋予不同的职能,有的是要造出核动力轰炸机,装载一次燃料能够绕地球飞上几十圈的那种,有的则是为了研究反物质湮灭弹,理论上说那玩意儿能把地球炸成两半,还有城市本身就是一个超级计算机矩阵,建造在冰天雪地里散热就很好解决了。每座城市都在探索人类想象力的某个极限,甚至有一座城市研究的是时间机器,利用只存在千分之几毫秒的小型黑洞。据说他们真的把猴子送进去过,也许那只可怜的猴子还在时空的裂隙中漂流,等人去救它。”
“你们每年在这里聚会,就是为了交易这些技术?”路明非说。
“虽然是些不完全成熟的技术,但客人们出起价来还是很慷慨的。”布宁叹了口气,“很抱歉我亲爱的朋友,我欺骗了你们,实在是你们给我的那个坐标看起来就是某个类似的城市。”
“所以要用核弹摧毁这些城市也都是假的。”
“那倒不是,不过是我游说国防部这么做的。你想啊,我的人已经把能挖的都挖出来了,能卖的都卖掉了,我总得毁灭罪证对不对?”布宁比了个鬼脸,“所以七天之后核弹确实会落下来,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现在,能不能把真实的坐标告诉我了呢?皇女殿下。”
“我给您的就是真实的坐标。”零那一脸的端庄冷漠,路明非也是佩服的。
“别逗了行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西伯利亚,”布宁一脸的嫌弃,“您说的那地方是片原始森林,除了狐狸和熊,什么都没有。”
“西伯利亚那么大,连联邦安全局都没法彻底搜查,您却能从一个坐标知道那里是原始森林?”
布宁一时间哑口无言,挠了挠脑袋,“好吧,拿到那个坐标的当晚我就派人空降去看了,就是片原始森林。”
“拿到我给的坐标,您觉得找到了新的城市,说明您并未掌握新西伯利亚的全部军事城市。”零继续发问。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但语气咄咄逼人,布宁跟她对上,就像克里斯廷娜跟路明非对上,不由自主地就成了回答问题的人。
布宁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零的话术压制了,不过他倒也没有太想反抗,“苏联解体的时候,这些城市的资料全都遗失了。这些年来我通过各种途径购买当年的老档案,挖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但我始终没能找到新西伯利亚的三大神座。”
“三大神座?”路明非问。这个名字实在太过中二,他不由得起了好奇心。
“刨掉时空穿梭和反物质湮灭弹那种异想天开的东西,新西伯利亚的军事城市中有三座是最秘密的,它们研究的东西既匪夷所思又接近完成,价值根本无法估算,被称为三大神座。分别是超级战士项目、永生项目和‘关于神的研究’。”
“关于神的研究?”路明非一愣。
“根据目前的情报,那座城市干的事就叫‘关于神的研究’。”布宁耸耸肩。
“可苏联人应该是帮无神论者。”路明非歪眉斜眼,这个名字有点搞鬼的感觉。
“没错,可当一群无神论者认认真真开始研究神,那么他们应该是找到了神存在的证明。”布宁的神情有些诡秘,“有人说,他们意外地找到了神的尸体。”
神的尸体!路明非心中没来由地一寒。
“所以也许我们找到那座城市,就能找到神的尸体?”零倒还平静。
“可能我们已经找到了,”布宁顿了顿,“不过说是天使的尸体更准确一些吧。”
第152章 但为君故(56)
布宁有力地击掌几下,那面挂着红旗和伟人胸像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幽深的通道通往地下。
布宁看了路明非和零一眼,起身打开办公桌旁的柜子,拿出了一盏类似矿灯的照明设备。他比了个请的姿势,拎着矿灯走在前面,零欣然接受邀请,起身跟随在后。路明非没得选,也只有跟上。
通道曲折而潮湿,层层向下,它修得很粗糙,但用厚实的水泥糊墙,看起来异常坚固。某几个转弯处钉着警告牌,但路明非读不懂上面的俄文。
“没写什么特别的,只是说未授权的闯入者会被击毙。”零看出了路明非的疑惑,附耳跟他悄悄说。
路明非耸耸肩。作为一头潜藏的大怪物他倒不至于害怕,但明知道是去某个危险的所在,主客双方都显得那么淡定是怎么回事?感觉是结伴去酒窖里拿瓶酒。
下行的深度估计超过十层楼,光是耗费的水泥总量就相当惊人,更别说工程量了。
“是这座城市的防空洞,它被设计为能防御千万吨级的氢弹爆炸,能容纳整座城市的人。”布宁解释。
路明非点点头,一座军事城市当然应该有如此的设施,而深深的地堡中藏着天使的尸体,想来真是宏大又诡异。
走出通道,零那双高跟靴子敲打地面的声音忽然间带出了回声,矿灯的光柱也失去了落点,很明显这是个极其巨大的空间。
布宁带着他们走上一道水泥浇筑的栈桥,栈桥两侧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们在栈桥的正中央站住,布宁把矿灯指向上方,隐约可见圆柱形的拱顶,一道道半圆形的水泥梁。这防空洞大到能塞进一枚重型火箭,却空无一物。
“你们中国人怎么说的来着?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布宁忽然把矿灯照向正下方。
路明非惊呆了。栈桥下很深,却没有水,冰冷的地面上趴伏着巨大的黑色的生物,它的身体上钉入了无数的铁链,黑色的鳞片沾满了污垢,灰暗无光。
它没有腿也没有翼,看起来就像一条极其粗大的黑色橡皮管,更古怪的是它的后半身已经完全死亡,只剩下一根古铜色的脊椎骨。
就在路明非猜测这东西是个死物的时候,也许是被矿灯的光刺激了,它缓慢地游动起来,像条巨大的蛇那样,浑身挂着的铁链摩擦地面,声音刺耳。
“这是什么天使的尸体?这是一条……大蛇!”路明非惊呼。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条古龙的残躯。但不知为何它失去了翼和腿,所以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的黑蛇,就像失去了四肢的人。
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形,以龙类超强的自愈能力,完全能再生翼和腿,可这么多年来,这尊贵的古龙就这么拖着残躯在寒冷肮脏的地下工事里爬来爬去,像个失智的残废老人。
他改口称这东西为蛇,是因为直到此刻他还不确定布宁对龙族知道多少。但说这话的同时他已经捏住了袖管中的短弧刀。
“不不,这绝对不是蛇那么简单的东西。”布宁摆手,“相信我,这是某种具备神性的东西。”
“神在你家的地窖里爬来爬去?”路明非死死盯着布宁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容我先解释这东西的来历。”布宁说,“1992年的秋天,亚纳河上的几家渔业公司纠集渔民们斗殴,原因是他们都觉得对方使用了违规的拖网。亚纳河产整个西伯利亚最肥美的白鲑和狗鱼,这些渔业公司完全靠秋天的捕获季活着,但那一年亚纳河上下游都捕不到鲑鱼。我当时已经开始做现在的买卖了,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我很兴奋。我的猜测是亚纳河附近出现了核污染,核污染让鲑鱼群都死绝了,这当然是件糟糕的事,但也说明亚纳河附近有一个很大的核污染源,那很可能就是一座我不知道的军工厂。你知道苏联时代大家有种迷信说核能是无所不能的。”
“难道是这东西把鱼群都吃掉了?”
“没错,亚纳河上下游一点核辐射都测不出来,但我的人在河附近调查的时候听见了牛一样的叫声,河里似乎是有什么大东西。我让人在河里下了一种纳米丝纺织的大网,强度足够拦住一艘小型驱逐舰。不久之后,就网到了这家伙。我从莫斯科赶来看它,当时可真把我吓傻了,还以为自己抓到了侏罗纪幸存下来的恐龙。”布宁说,“不过这家伙显然不是野生的而是有人养的,我们抓到它的时候它身上缠着很多的铁链,我们在铁链找到了五角星的标志。我最初的推断并不全错,亚纳河附近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工厂,那不是核工厂而是生物工厂,这东西是从那座工厂里逃出来的。”
“养大蛇的工厂?”路明非再度强调“蛇”这个字。
“不!龙!”布宁的语气极其坚定,“这东西是条龙!龙形状的天使!它来自那个传说中研究神的研究所!”
“龙?天使?”路明非懵了。
“你读过《圣经》么?是什么诱惑了亚当和夏娃,让人类吃下了智慧果,是蛇!古蛇!又是什么跟米迦勒激战,失败之后坠入了地狱?是红龙!也叫古蛇!也叫撒旦!那家伙原本是在天上的,但他在天国里被打败了,所以掉进了地狱!”布宁的语气激动,“所以古蛇、龙或者撒旦是一个东西,它曾经是天使中的一员,它堕落了,再也回不到天上。我找到的不是原始形态的天使,而是堕天使!我们分析了这家伙的基因,你想知道结果么?”
路明非摇头。
“正常的DNA是双螺旋,而它的DNA是四条螺旋,复杂程度远远高过我们已知的任何生物!它在进化树上的位置比人类更高,那它只能来自……”布宁手指天空,“天上!”
“你对得起自己唯物主义者的立场么?”路明非忍不住吐槽。
布宁所谓的龙,跟路明非所理解的龙完全是两种东西,在布宁的想象中,那是天使的一种形态,想来是那个“关于神的研究”的机构给他造成的影响。
“它来自天上又怎么样?唯物主义的铁拳照旧狠狠地抓住了它!”布宁不以为然,“当人类最终洞悉了神的秘密,神也就成了唯物主义的一个部分!”
这时候黑蛇再度转身,浑身的铁链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为什么说那是尸体?”路明非指指黑蛇。
布宁长叹一声,“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我也很希望自己抓到的是个活体,它看起来也确实是个活体,但它的大脑,”布宁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已经死亡了。我们试着给它照过脑部CT,它的大脑萎缩到只剩下脑干,也可能是腐烂掉了。一个人,心脏还在跳动,但脑死亡了,你还能称他为一个活人么?这种生物的生命力是如此之强,即使脑死亡了,它也还能凭借某种本能继续活动。”
路明非点了点头。他之前的疑惑得到了解答,这条尊贵的古龙之所以未能凭借超强的自愈能力恢复腿和翼,是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
“穷尽这一生,我一直想要找到那座神秘的研究所。”布宁趴在栏杆上,望着正从下方穿越的黑蛇,“开始是想赚一笔大钱,后来我赚了很多钱,钱对我来说意义越来越小了,可那个研究所在我心里的光芒却越来越强烈。哪怕让我去一次,看看躺在里面的神的尸体,我也心满意足了。你们出现之前,我本来已经放弃希望了。原本今年的交易会上,我准备把这个秘密卖掉了,免得我一直惦记,变成遗憾。可你们带了那个坐标来找我,它就在亚纳河畔。我猜它有个更准确的版本对不对?尊敬的皇女殿下。如果你愿意把它告诉我,售卖那个研究所的收益,我们可以对半分,你们也需要我的交易渠道。”
零没有回答。路明非这才意识到他跟布宁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零一直沉默着,她蹲在那里,蜷成小小的一团,抓着栏杆,呆呆地看着那漫无目的爬行的巨大生物。
这样的她看起来特别的小,根本就是个孩子,那种呆呆地看着熊山里狗熊爬来爬去的孩子,眼神空洞。
路明非一瞬间误以为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会流出泪来,那是孩子可怜狗熊的眼泪。
“如果没有人的出价您满意,那就由我出钱买下,价格随您开!”布宁提高了声音,也提高了价码。他的眼神热切,希望得到答案。
零骤然间从出神的状态恢复过来,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仍然是那个目中无人的皇女殿下。
“瓦图京陆军大将让我来找你,他来过023号城市的防空洞么?”零缓缓地问。
布宁愣了一下,“当然,他是为数不多来过这里的客户。我听说过瓦图京陆军大将和您的关系,不过对那个男人的了解您可能比不上我。”布宁显得有些洋洋得意,“我们是生意伙伴,他也是我专列上的贵宾。”
“如果我告诉你他是被秘密处决的,你还觉得你自己是安全的么?”零直视布宁的眼睛。
布宁愣了一下,“被处决?谁处决的他?谁有资格处决瓦图京陆军大将?有人要对他不利他为什么不来找我?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这个忙我还是会帮的。”
“他的名字早已被列在了一份处决名单上,如果世界上真有关于神的研究所,知道那个研究所的人都得死。我去找了瓦图京陆军大将,所以他死了,现在我找到了您。”零冷冷地说,“那个研究所根本不是什么无主之物。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仍然被秘密地监视着,想要触碰那个秘密的人都得死。”
布宁和路明非的脸色都变了,布宁或许是被零的话惊到了,路明非却是因为瓦图京陆军大将的死,这一路上零从未提起这件悲伤的事。
那个老人为他指路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三人都沉默的时候,忽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水泥栈桥上,布宁立刻用矿灯照了过去。
路明非脑袋“嗡”的一声,那是一柄精巧的MP-443“乌鸦”半自动手枪,虽然不像全自动手枪那样火力强猛,但因为可靠稳定,是俄罗斯安全部门的配枪。
第153章 但为君故(57)
“看起来并没真的甩掉格鲁乌的笨蛋们啊。”布宁冷冷地说着,高举矿灯照向上方。
可防空洞的穹顶太高,矿灯的光柱还没有接触到穹顶就弥散在黑暗中了。
布宁从口袋里掏出形如遥控器的设备,按下按钮之后,密集的暗红色光束纵横交错,封锁了防空洞中的每一寸空间。
布宁当然不会大意到把一条龙养在废弃的防空洞里,这个看似破败的混凝土结构必然是个精心设计的堡垒,未经授权的闯入者会被击毙这一点绝非空洞的恐吓。
穹顶上到处都是密集的“咔嚓”声,感觉有一千支枪在同时上膛。倒不是误解布宁在穹顶上布置了一千名枪手,而是穹顶上安装了数不清的自动武器,由安保系统自动控制,它们原本都处在休眠状态,现在被激活了。
那些暗红色的光线就是它们的瞄准光束,本身并不致命,但当它们扫描到入侵者,就会立刻把弹雨倾泻过去。非常老派的安保措施,但粗暴有效。
零静静地站着,像是一尊低头凝望的雕像,路明非也是手指都不敢动一下,暗红色的光束网也把他们笼罩在内,委实不知道它们的激发条件是什么。
“它们会自动扫描高温和运动中的目标,但我们三人例外,我们身上都有用于身份识别的芯片。”布宁冷冷地说着,从大衣下抽出老式的马卡洛夫手枪,熄灭了矿灯。
灯光熄灭之前,老家伙的神色透着残酷,令人不寒而栗。
路明非几乎可以确定那支乌鸦手枪是克里斯廷娜的,他甚至可以想像那姑娘此刻正倒挂在穹顶上,像只蹲在陷阱里的兔子。
勇气可嘉,但智商感人。
在军火黑市上纵横那么多年,亚历山大·布宁当然不是没牙的兔子,他已经动了杀心。他熄灭矿灯,免得自己成为入侵者的目标,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滴水不漏的安保系统了。
也许这些瞄准光束的移动有什么规律?克里斯廷娜可以像电影里的妙贼们那样轻盈地避开?她毕竟也算个苗条的姑娘,在联邦安全局的学校里也该学过些东西……路明非为克里斯廷娜情报员想着脱身之策,他没跟克里斯廷娜情报员达成什么合作,但也不想看着那个笨蛋在这里被射杀。
枪火忽然划破黑暗,路明非本能地按着零的肩膀趴下。那些子弹是从他们头顶上方掠过,路明非能听到子弹发出的尖啸声。
枪声就是那么短促的几下,片刻之后是什么东西坠入下方的深槽中,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皇女殿下是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吧?”布宁倒是淡定。
“一枚硬币,想测试一下您的安保系统,看起来无懈可击。”零淡淡地说。
“克里姆林宫的防空洞,安保系统也不过如此。”布宁的话里透着骄傲。
路明非心中一寒,连一枚硬币都未能躲过,克里斯廷娜就算学过凌波微步也没用。
两个人缓缓地站起身来,零拍了拍大衣衣摆上的灰尘,发出单调的啪啪声。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零的举动似乎是在提醒克里斯廷娜不要冒险挑战安保系统,可路明非并未跟零说过克里斯廷娜的事。倒不是故意对零保密,而是在路明非看来那根本就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而且那个菜鸟情报员也并未允许路明非把她的秘密告诉别人。
那些自动武器是安装在穹顶上的,所以穹顶上的克里斯廷娜身在射击的死角,但她没有任何机会踩上地面。
三个人静静地站在黑暗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人单纯以臂力,哪怕辅助某种工具,能在穹顶上吊多久?
黑蛇对于这一切根本没有反应,仍旧拖着浑身的铁链,在下方的深槽中游来游去。布宁的结论是对的,这家伙已经死了,不过是凭着本能行动,是类似僵尸的东西……路明非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只有黑蛇在移动,却没有触发那些瞄准光束,那些哗哗作响的铁链也没有。即使布宁在黑蛇的身上也装了识别芯片,总不能连铁链也装上。
他低头看向下方,唯一的解释是那个黑暗的深槽并不在安保系统的管理范围内,无论瞄准光束在深槽里扫描到什么,都会被忽略。
这种设计当然非常合理,就像你不会为了躲避水枪而跳进动物园的狮虎山。即使是僵尸般的东西仍旧非常恐怖,它能吃光亚纳河里的鱼群,可以想见那强大的捕食能力。
路明非还在琢磨,深槽中忽然传来叮咣叮咣的声音,像是什么铁质的小东西在滚动。片刻之后,自下而上的强烈闪光照亮了整个防空洞。
闪光弹,克里斯廷娜竟然往深槽里丢了闪光弹!
深槽中的黑蛇咆哮起来,这家伙被闪光激怒了。尽管已经失去了双翼和四肢,它仍旧以巨龙般的姿态仰起头来,对空吐出暗蓝色的吐息。那道吐息寒冷之极,防空洞里的温度直线下降,空气中的水分凝结为冰晶炸开,地下空间里仿佛飘起了一场暴雪。古龙的威严像是某种高压气场那样膨胀开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跳被压迫住了。接下来整个防空洞都摇晃起来,尤其是他们所站的这道水泥栈桥,像是地震袭来。
布宁不得不重新打开矿灯,以便知道周围的情况。
矿灯照亮的是那个巨大的龙首,龙首搭在栈桥上,但巨大的身躯还在深槽里,被激怒的黑蛇想要游出深槽。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龙首上属于“龙”的印记很多都被磨掉了,那光秃秃的脑袋显得有点可笑,但那双惨白色看似已经失明的眼睛里,依然透出隐约的暗金色光芒,像是残烛的微光,但顽固地不肯熄灭。
“天呐!”布宁掉头就跑。
路明非一把抓住零的手,想要拉她离开。如果黑蛇再度发动那寒冷的吐息,他们会被直接命中,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幸存,除非路明非能控制自己瞬间龙化。
但零推开了他,站在满是裂痕的栈桥上,和龙对视。巨大而残缺的龙奋力地往上爬,像个无助的孩子,娇小的女孩在它喷出的寒风中屹立不动,对它低声哼着某种类似儿歌的调子。
路明非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并非一场意外,而是多年后的重逢。
他没来得及细想,整个防空洞的枪都响了起来,数不清的子弹倾泻在龙首上,溅出密集的火花。路明非猜的是对的,黑蛇游来游去却不会触发安保系统,是因为那个深槽不在安保系统的范围里,可一旦离开深槽,黑蛇也同样会被识别为入侵者。这个设计也有助于避免黑蛇的逃逸。
人类的子弹尚且不能洞穿古龙的头盖骨,但仍旧有紫黑色的血飙射出来,溅在零的裙子和大衣上,黑蛇愤怒地吼叫着,大幅度地摆动脑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它其实根本没机会离开那个深槽,布宁没有拆除它身上的铁链,而是把铁链的另一端都固定在了地面上,此刻这些铁链已经绷紧如钢琴的弦。
看着这曾经尊贵高傲的生物被这些凡俗的武器围攻,路明非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悲哀,但他没时间悲哀太久,用力抓住零的手不让她挣脱,拉着她就跑。
黑蛇在他们的身后咆哮,每一道呼吸都那么寒冷,却不是那种致命的吐息。
到处都是硝烟和水泥粉末的气息,路明非也顾不上找布宁了,拉着零就往通道那边跑,刚刚跑出栈桥就觉得被人从背后抱住了,一闻那股寒冷的香气就知道是克里斯廷娜,这姑娘大概是临时决定要跟着他们潜入,来不及洗掉身上的香水,给了路明非一点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感觉。
路明非心说这姑娘莫不是给吓傻了,他们头顶上有一千条枪,背后有一头龙,不甩开腿跑,抱他有什么用?
这时候黑蛇终于被密集的弹雨击退了,拖着一道黑血坠回了深槽,重重地砸在深槽底部。那蜂群般的暗红色光点再度分散,密集的瞄准光束把空间切割成一块一块。
“快跑啊!你身上有识别芯片!”克里斯廷娜一身白色迷彩作战服,瞪着眼睛冲路明非吼,猛捶他的肩膀,完全不是“小哥哥你可终于来救我了大恩无以为报我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人”的传统桥段。
路明非这才想明白为何克里斯廷娜情报员要紧紧地抱着他。
黑蛇想要游出深槽的时候,整个安保系统都被惊动,所有的枪都对准它饱和射击,克里斯廷娜是趁着那个机会降到地面上的。但黑蛇已经退回深槽,安保系统重置,克里斯廷娜只要站在地面上就会被射击。除非她跟一个带有识别芯片的人紧紧地贴着,让安保系统把他们误认为是一个人。这种招数并不新鲜,地铁里逃票的情侣也懂,两个人只刷一张地铁票。抱着通过检票口。
零冷冷地看着克里斯廷娜,片刻之后小女王高傲地伸出右手,仿佛赐予臣下吻手礼的机会,“你抱着我也可以,我身上也有识别芯片!”
第154章 但为君故(58)
克里斯廷娜立刻松开路明非,弯腰就把零横抱起来。
她身材高挑而零娇小,公主抱这件事对她来说毫不费力,倒是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可克里斯廷娜已经抱着她飞跑起来,把路明非一个人留在原地。
路明非愣了一下,轻声笑了出来,克里斯廷娜还真是个直线条的女孩,着急想跑,又担心零身体弱跑不快,但事实上即使穿着高跟长靴皇女殿下也能跑赢羚羊。
望着鞑靼公主那且跑且跳的背影,路明非莫名其妙地想到林间穿梭的、矫健的独角兽。心情忽然明亮起来,像是阴霾裂开了一道缝,阳光透入。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冲进那间办公室。原本以为布宁开启了安保系统,荷枪实弹的警卫们已经把门口封锁了,可办公室中空无一人,桌上还摆着三人喝过一口的伏特加。
克里斯廷娜放下零,细白的手指几乎是点在路明非的鼻子上,“你所做的这些联邦安全局都会记录在案!在法庭上会为你减刑!”
那一脸的威武神气,看得路明非想笑。可他奇怪地想起源稚生来,于是又不想笑了。只有那些心里还是孩子的人才会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正义吧?克里斯廷娜是这样,源稚生其实也是。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说,“谢谢,克里斯廷娜情报员。”
克里斯廷娜转身去开办公室的门,忽然愣住。她使劲地拧动把手,但门纹丝不动。她使劲地捶了几下门,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敲击一块厚实的钢板。
路明非心里一惊,立刻明白为何没有警卫出现在办公室里,因为不需要。安保系统开启的时候,一个重武装的连可能都打不开这个防空洞。
身后的通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隐约还能听到布宁气喘吁吁的声音。他已经是老人了,体力没法跟路明非还有克里斯廷娜相比,晚一步才回到办公室。
克里斯廷娜抽出藏在皮靴里的战术匕首,一脸凶相像是要跟布宁玩命,可看向路明非的焦急眼神却暴露出这姑娘心里很虚。路明非在心里叹了口气,推着克里斯廷娜的肩膀把她送进了办公桌旁那个老式的榉木衣柜里,这是办公室里唯一能藏下一个大活人的地方。零和路明非的判断完全一致,路明非伸手搭在克里斯廷娜肩上的时候,她已经拉开了柜门。
两人在桌边落座,各自举起之前所用的酒杯,交换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喘起气来,默契得就像演了多年对手戏的男女主角,感觉刚刚爬楼梯的长跑对他们都是不轻的负担。
布宁满头满脸的泥尘,跌跌撞撞地冲进办公室,转身用遥控器关闭入口,之后扶着双膝大口喘气。
“皇女殿下,路先生,你们没事真的太好了。”布宁喘息完毕,来到沙发上坐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杯,“看来有联邦安全局的情报员上了我们的列车!”
不愧是老江湖,只凭那柄“乌鸦”半自动手枪,布宁就猜出了克里斯廷娜的身份。
“您的秘密恐怕保不住了。”零还是冷淡的语气。
布宁诡秘地一笑,“那又怎么样?如果是在莫斯科,那位勇敢的情报员应该已经用手机拍下一切传出去了,可这是023号城市,这里连卫星电话都打不通。他还在防空洞里,我刚才就已经锁死了所有出口。如果我们的朋友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会敲那扇门投降了。”他顿了顿,摇晃着杯中的酒,盯着零的眼睛,“皇女殿下,我已经把我的底牌亮给两位了,不知道有没有荣幸看看您的底牌呢?”
“您是说真正的坐标?”
“当然!”布宁耸肩,“生意是有来有往的事,西伯利亚是我的地盘,没有我的帮助你们绝不可能找到那处神座,而我也非常希望有荣幸成为两位的合作伙伴!”
“只凭一具爬行动物的残骸,就想交换神座的坐标么?”零摇头,“布宁先生,您的出价还不够。”
“那不是什么爬行动物!那是龙!是活生生的龙!”布宁脸上那不忿的表情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就像是小商品市场上被客户狠狠砍了价的小贩,“那我做什么可以换到两位的信任呢?”
“我要知道是谁下令处决了瓦图京大将。他被处死只能是一个原因,灭口。”零缓缓地说,“那个神座的秘密,这个世界上绝不只有你和我知道,不找出那个下处决令的人,你我谈何分享神座?以布宁先生您在莫斯科的影响力,应该查得出来,我有耐心,可以等。现在,还请您打开这间办公室的门。联邦安全局的情报员已经被您关在防空洞里了,构不成威胁,就麻烦您带我们在您的家乡四处走走。”
零站起身来,向着布宁伸出手去。她比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总是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仪,似乎允许你触碰她是一种礼遇。
路明非心里暗暗叫好。他们一旦离开这间办公室,克里斯廷娜就有机会溜走。他没跟零说过克里斯廷娜的事,零也不问他为何要援助这位看起来不太靠得住的情报员小姐姐,但她知道路明非不希望克里斯廷娜出事,于是不动声色地做好了。
“乐意为您效劳,皇女殿下。”布宁叹了口气,接过零的手,象征性地用留着小胡子的嘴蹭了一下,权当吻手礼。
布宁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那扇夹着防弹钢板的办公室门自动打开。
就在路明非心中长出一口气的时候,布宁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路明非也觉得鼻子痒,跟着打了个喷嚏。
防空洞里那阵密集的齐射打得水泥结构灰尘四射,他们几个都是一鼻子灰。
路明非忽然闻到了高而寒的香水味,像是玫瑰冻在冰块里的气息。克里斯廷娜的香水味,这个女孩总是不介意自己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包括她独特的气味。她急于潜入防空洞因此没有时间洗掉这层气味,犯了谍报人员的大忌,幸运的是防空洞里空间太大,又充斥着黑蛇身上那股介乎潮湿和腐烂之间的气味,不太明显。但在这间办公室里,尤其是在打完喷嚏嗅觉重新变得敏锐时,就再也不可能被忽略。
布宁抽出腰间的马卡洛夫手枪,那双笑眯眯小商人一样的眼睛骤然变得冷厉,扫视办公室一圈,大步走到唯一能藏下一个活人的衣柜前,枪口指着柜门。
路明非还没来得及想出帮克里斯廷娜解围的办法,克里斯廷娜已经一把推开了柜门,她比布宁还高了一头,冷冷地俯视着这个凶狠的小老头。
她甚至连靴筒中的匕首都没拔出来,而布宁手中是一支上膛的手枪,可反倒是布宁后退了半步,像是被克里斯廷娜的眼神压迫到了。
“克里斯廷娜?”布宁的语调透着震惊。
“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克里斯廷娜少尉!”克里斯廷娜骄傲地仰起头,那架势简直就是共产党人在被反动派逮捕的前一刻,冷冷说出自己的代号。
两个人对峙了几秒钟,布宁忽然收起手枪,转身离开了办公室,丢下一头雾水的路明非和零。
克里斯廷娜冷着脸走出衣柜,在原本布宁的位置上坐下,把布宁倒给自己的那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
贵宾们的住处被安排在023号城市中一处废弃的高档公寓。023号城市有着普通小城镇该有的一切设施,除了酒店,因为并不会有常来常往的旅客。
说是高档公寓,但也只是一栋水泥外立面的四层小楼,看起来倒像是上个世纪中期遍布中国的那种老楼,挡风的回字形结构,中间是露天的操场,还矗立着已经半朽的篮球架。
小楼内部很明显经过细心的修整,厚实的羊毛地毯,古铜色的壁灯,天鹅绒窗帘,屋内陈设都是精美的雕刻家具,大床上铺着华美的丝绸床单,更像是老牌的欧洲酒店。墙内墙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这也足以证明类似的拍卖会是定期举办的,023号城市便是这群军火商的据点。
房间绰绰有余,路明非和楚子航都分到了单独的房间,零则理所当然地入住了顶层的套房。唯一的不便是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差强人意,总能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和歌声。这群苏联老家族的后代在火车上就没完没了地喝酒,到了023号城市更是放浪形骸,喝醉了就挽着膀子大声唱老歌。
路明非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打着酒嗝,望着操场孤灯下的篮球架,这景象令他莫名地安心,像是回到了童年时的家中。
那个家属大院里也都是这样的老楼,楼下也有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只是没有这么精美的内部陈设。邻里之声相闻,大家还要带上各自的脸盆和毛巾去公用浴室洗澡。他一点都不烦那群醉鬼弄出的声音,因为小时候也是这样,他在家里的窗下写着作业,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父母回来了。那时候他对父母的陪伴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因为反正每天醒来都会见到,下了班他们就回来,但路麟城回来的时候经常会给他带点吃的。如今坐在这扇陌生的窗下,听着外面的声响,好像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还会忽然出现,路麟城推门进来,拎着一袋糖或者橘子。
第155章 但为君故(59)
防空洞那件事莫名其妙就结束了,布宁摔门出去了,也不见警务们赶来,克里斯廷娜喝完那杯伏特加也一言不发地跑掉了,剩下零和路明非干瞪眼。
夜晚降临的时候克里斯廷娜照旧跟那帮追求者们去喝酒,023号城市仅有的一间酒吧里24小时免费不限量地提供顶级美酒。喝多了情报员小姐姐还在桌子上跳舞,裙摆飞扬,笔直的双腿春光隐现,周围都是掌声和口哨声。
路明非当时也在场,可是克里斯廷娜像是根本不认识他那样,只顾着和其他人眉来眼去。不过这一切对路明非来说都无所谓,他也高高兴兴地跟大家一起喝酒,学唱俄语的老歌。
黑蛇的残躯还在地下的防空洞里蠕动,危险的军火贩子们在狂欢,联邦安全局的情报员已经混进来了,执行部的追猎团应该也在赶来的路上,总觉得这座极北之地的荒芜小城里会发生些了不得的事,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可连这些他也不太关心,坐在这里醒酒发呆就很好。
当当当的敲门声,路明非警觉了那么一下,也就放松下来。没准是克里斯廷娜喝醉了又来敲门,在情报员小姐姐的眼里,他如今应该是个信得过的线人。
他拉开门,却是零站在门口,长及脚面的驼色羊绒大衣,同色的水貂皮帽子,小脸还是那么地冷素,说出的话却是邀请,“想找个人陪我出去走走。”
***
夜间的023号城市灯火通明,供电系统已经恢复,满城的路灯都亮了起来,不像东京那样密集璀璨,倒像童话里的小城那样静谧温柔,即使是在冰天雪地中。
路面上厚厚的一层冰,路明非只好跟布宁那样搀着零走路,大概是对自己的身高存在很大的不满,零总是穿着高跟的长靴。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偶尔看见醉鬼们挽着膀子唱着歌踏正步而过,还向他们脱帽行礼,可转眼间又哈哈大笑,想必是猜测皇女殿下和秘书之间有那么一二三四五腿。
路明非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但也懒得辩解。他也猜测皇女殿下是否对他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每次想到这个点上就懒得继续想下去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而且也没那个冲动。
最好皇女殿下今晚只是单纯地找他出来散散心,或者皇女殿下是要坦白一下罗曼诺夫家族在这件事里的利益,跟路明非达成某种交易,这样他也觉得不欠零什么。
“克里斯廷娜那件事,多谢了。”憋得太久了,最终还是路明非打开了话题。
“她闯进你包厢的时候,我就在隔壁睡觉,都听到了。”零的语气漫不经心,“鞑靼共和国高官的女儿,居然会去联邦安全局当情报员,也是个奇怪的女孩。”
“都听到了你不来帮我解围!”路明非忽然有点不忿。
“漂亮女孩跑进你房间里,我进去是给你捣乱还是给你解围?也许人家真是要找你谈谈感情呢?反正你也不会损失什么。”
路明非一时语塞,下意识地要挠挠头,可惯用的那只右手还扶着零呢。
“如果是打开门看见的师姐你怎么办?”零又说。
“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路明非只好强撑,“在东京她睡床我睡浴缸,我抱怨过没有?不信你问楚子航!”
“这件事你倒不用告诉我。”零直视前方,不紧不慢继续走。
路明非被怼得一愣一愣的,干脆装死不说话了。时过境迁,他如今也说得上身怀绝技,但嘴笨这件事真的没地儿去练。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对不对?”走了好一段路,零又说话了,“也许认识了就会喜欢,反正你也不止喜欢过师姐一个人。”
路明非知道她在说陈雯雯。悔不当初,以前老是一起宵夜,喝了几杯红酒,把从小到大那点儿事都跟零交待了,比如陈雯雯还交待了好几遍,说给零听他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零绝对不是个四处传话的大嘴巴,但没想到皇女殿下会记录在案留着怼他。
“一生那么长,你总会遇到那个几个人是喜欢的,这个错过了还有下一个,但是也不那么多。最后都错过了,将来不会后悔么?”零话里居然有几分撮合的意思。
“我哪还有什么一生?”路明非哼哼,“走到哪儿算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你还不抓住机会?克里斯廷娜不是挺好的么?她很好看。”
“她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真的信她是联邦安全局的特工?”
“我信,好看女孩子说的话我都信。”
“你能不能讲点理?”
“我在跟你讲感情。”
“能不能留点余地?讲不过你我认输行不行?”要不是还得扶着零,路明非就举手投降了。
两个人接着溜达。
这一番好像就这么揭过去了,零走走看看,路边商店的玻璃橱窗里还摆着玩具和当年的烟酒,倒像是个苏联时代的实景博物馆。克里斯廷娜踏进023号城市的时候也是这么趴在橱窗上瞪大眼睛看,那时候零由布宁搀着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视仿佛御风而行。看此刻她的模样对这个城市也是充满好奇的,可就能装得那么云淡风轻。路明非不由得觉得女孩子在想什么自己永远都不会懂,就像诺诺,就像零,甚至当年的陈雯雯。她们说着讨厌你未必是真的讨厌你,她们凡事都叫你一起也未必真的喜欢你。
如今他才确定自己真乃一条钢铁直男,比特么秦直道都直。
“我看你这一路上还挺开心的。”零忽然又说,“我看他们叫你喝酒你也去,睡得也好。”
这确实是件还挺不可思议的事。作为一个在逃犯,前途未卜,时刻处在危机之中,不久之前苏茜还死了,他本该郁郁寡欢,眉头紧锁,可路明非居然养成了什么都不去想的好习惯,也可能是麻木了。
“想也没用。”路明非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会死在西伯利亚?”
路明非一怔。这件事他从来没跟零提过,但心里隐隐约约的他是这么觉得的,那个神秘的坐标,尽管是老爹打电话告诉他的,可总觉得那里会立着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他自己的名字。
“我倒是不想死,可总觉得死不死这件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路明非迟疑了片刻,坦白了,“但我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要是我真的死了,师兄的事情还没解决,能不能拜托你把师兄带去什么安全的地方。他现在比较傻,没了我,他也会死。”
“如果还不想放弃,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你帮了我很多了,我都还没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零摇了摇头,“我没有帮过你,是你一直在帮我。”
她忽然站住了,抬头眺望出去,冲着前方努了努嘴。路明非跟着她看过去,前方一条冰封的小河,跨河的小桥上路灯格外明亮,身材矮小茁壮的男人靠在路灯杆上抽着烟斗。
亚历山大·布宁。
***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忽然意识到这并非一场偶遇,布宁是故意在这里等着他们。防空洞那件事之后布宁就没有再露过面,而一路上他都是大家的组织者,有酒必到。
零和路明非在路灯杆下站住,布宁沿着小河望向前方,目无焦点,“克里斯廷娜,是我的女儿。”
江湖上所谓的一剑封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这一路上大家说话都是云里雾里,谈生意的调调,如今老家伙图穷匕见,第一句话就把路明非给整懵了。
不过认真回想起来,竟然是合理的。
列车上的酒局那么喧闹,任何人出出入入都是常事,偏偏克里斯廷娜消失了,布宁会出来找。这当然可以解释为布宁早就怀疑克里斯廷娜的身份了,可真要是那样,布宁大可以拒绝她上车。
拉开衣柜门之前,布宁一脸的凶神恶煞,一开柜门,他就傻眼了,反倒是克里斯廷娜一身的有恃无恐。
还有那个不经意之间的搂腰,老家伙并非要在女孩子身上占点便宜,而是要跟女儿说,看啊看啊,这就是你爹战斗过的地方!那得意!那自豪!
可女儿是正义的情报员,老爹是走邪路的军火贩子,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路上甚至没有过几次眼神交流。
今夜的布宁看起来特别的消沉和苍老,透着一股东北老汉的气息,给他换身衣服就可以去演《乡村爱情》。
“父亲是个军火贩子,干的是朝不保夕的买卖,女儿不能接着走这条路。”布宁低声说,“我能给她最好的安排是送她去一个信得过的家庭长大,养育她的人得是走正道的,可我不认识几个走正道的。只有那么一个家伙,如今是鞑靼共和国的军政长官,苏联刚解体那会儿,卖过一个军火库给我,我手里有他的把柄。但我知道那家伙是个好人,连女人都不乱搞,而且没有孩子。只有他能保护我女儿。”
“贤父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我们不知道更好。”三个人之间可以说中文,恰可发挥皇女殿下的毒舌本质。
“就当陪个空巢老人聊聊天。”布宁苦笑,“我跟你们说过,我想要离开023号城市,是在电影上看到一个穿花格裙子的莫斯科小姑娘。后来她从童星变成了电影演员,我在莫斯科赚了点钱,把她追到手了。”
路明非目瞪口呆。这个爱情故事委实太过传奇,一个小城镇的男孩为了一部电影里的女孩离家出走,经过长时间的不懈奋斗,最终抱得美人归。
“莫斯科有很多漂亮女孩,没有比她更好的么?”零问。
“当然有比她更好的,可我是个固执的人,先遇到的那个,谁也比不了。”布宁幽幽地说。
第156章 但为君故(60)
零听到这里扭头看了路明非一眼。路明非立刻把头转开,不接她的目光,不用想就知道零又在暗示他诺诺的事。
“我们过了几年快活的日子,那时候我甚至想不再做这行了。”布宁又说,“人有个安稳的地方可去就不想冒险了,可后来那个安稳的地方没了,就觉得冒险也无所谓了。”
“您夫人过世了?”路明非想起克里斯廷娜始终带着的那枚黄钻,清廉的官员应该是没钱给妻子买这种首饰的,但如果是出自军火商老爹之手,那就非常合理了。
“她有遗传性的家族病,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过40岁。但她一定想要为我生个孩子,她跟我说亚历山大·布宁,你这个冷酷无情的混蛋,你这辈子爱过的人就只有我,要是没有我你非得把人类都给毁灭了!所以我要给你生个女儿,这样没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你还会爱某个人。”
布宁说起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仍是淡淡的,却分明是个脾气强硬的女人的口吻,像极了克里斯廷娜。
路明非一时间百感交集,零也收住毒舌保持了沉默。
“怀孕对她来说很危险,本来她还有几年好活。最后决定要母亲还是要孩子的时候,是她自己签字决定要先保住克里斯廷娜。”布宁顿了顿,“从那以后我干什么坏事都无所谓了,没人在乎。”
“你女儿应该是在乎的。”零说。
“是,她的养父大概给她灌输了太多的正义。”布宁的神情有点懊恼,“在她的眼里,亲爹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要除掉的恶棍,我对她来说是个抹不掉的污点。”
路明非点了点头,他现在明白克里斯廷娜身上那种绝对的、激烈的正义感了。
“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家庭事务我可能处理不好,没什么经验。”零说,“我家的亲子关系也很差劲。”
“我想请两位帮我保护克里斯廷娜,”布宁双手把零的一只右手握在掌中,路明非从没在这个老家伙眼里看过那么诚挚的眼神,“联邦安全局的目的并不单纯,有可能决定处决瓦图京大将的人就在联邦安全局里。这个行动是一连串的,某个人决定要摧毁我们,克里斯廷娜不过是他动用的棋子。”
“并不单纯?”零问。
“利益,我控制着巨大的利益集团,我的利益直接跟上层相关。如果某些人想要重新瓜分利益,他们就会干掉我,用一个新的我取代。”布宁苦笑,“我也明白军火行业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行业之一,但战争烙印在人的基因里,一个军火贩子倒下,必然会有人拿走这个市场空间。”
“如果风险那么大,不应该立刻取消今年的交易么?以布宁先生的人脉,应该能找到安全的避风港。”零说。
“不,我做不到。”布宁摇头,“与其说我是这场交易的老板,不如说我是它的主持人。我每年主持一次这样的交易,直到尽完我的义务,才能离场。提前离场的话,瓦图京大将的结局就是我的结局。”
零和路明非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今年是我要主持的最后一场交易,交易结束,我的服役期就结束。”布宁低声说,带着祈求的口吻,“克里斯廷娜相信路先生,路先生你也愿意保护她,在023号城市里,我能够相信的人只有你!”
“你和你的客户们不都是过命的交情么?”零冷冷地说,“从苏联时代直到现在。”
“交易的双方之间怎么会有真正的友谊?”布宁苦笑,“大家的关系能够维护到现在,只是这里面的利益大到谁都不敢背叛对方。克里斯廷娜是个局外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联邦安全局在我们里面安插了卧底,如果被我挖出来,我一定会把他埋在冻土层里。可一个父亲怎么会首先怀疑自己的女儿?”他说到这里又懊恼起来,“他妈的我就不该把克里斯廷娜交给那个老王八蛋,只会讲道学!把我女儿教成这么个笨蛋!”亲爹对干爹的嫉恨溢于言表。
“所谓巨大的利益是指?”零追问。
布宁沉默了片刻,忽然笑笑,恢复了生意人的嘴脸,“两位想必都知道了,我们会有一场拍卖会,去拍卖会上看看,就都明白了。拍卖会一结束,我会立刻带两位前往那个地方,那笔财富,包括神的秘密,我分文不取,都是两位的……不过,参观一下那个研究所可以么?”
这不能不说是慷慨的交易,没想到意外得到了布宁女儿的信任,导致老奸商甘心舍弃那笔无法计算的利益。尽管那个神秘的坐标可能根本不存在什么利益可言,或者那利益是人类无法消受的。
路明非还在思索布宁是否在说真话——为了女儿老奸商忽然双膝跪下露出谄媚之态怎么想都有点可疑——零已经点了点头,“成交!”
路明非心说怎么就成交了,这不是我的事儿么?你一个助攻你拍什么板?可零已经把手从布宁的掌中抽了回来,悬在空中等着路明非接。路明非一介秘书,不能不接。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还要散会儿步,就不陪布宁先生了。”零冷冷地说,“还有,以后如果要见面聊些事的话,最好别跟着我们,直接来房间敲门就好了。”
原来布宁是一路跟着他们,零已经觉察了,路明非却因为一直在跟皇女斗嘴,忽略了这个鬼鬼祟祟的跟踪者。不过换个角度想,让老父亲屈尊做出这样举动,确也说明那是个得来不易的宝贝女儿。
路明非扶着零走了没几步,背后又传来布宁的声音,“路先生,那天晚上,我女儿确实是在你的包厢里吧?”布宁的话里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路明非站住了回头,“是,但她……不太想见你。”
布宁搓了搓手,看着地面,“我女儿……没有难为你吧?”
路明非一愣,心说难为?克里斯廷娜怎么难为自己?非要拉自己上贼船当污点证人算不算难为?
“布宁先生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跟克里斯廷娜小姐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零冷冷地说。
路明非恍然大悟,孤男寡女酒后独处一室,老父亲这是在操心自家的好白菜有没有被他这只猪拱了……
布宁干笑几声,“和她妈妈一样,性格有点奔放,对自己的美貌倒是很自信的。我倒是信任路先生是正人君子,但女孩子喝多了主动也是有的。”一边说着,一边眼睛滴溜溜。
零冷冷地一笑,“您的女儿已经成年,这些事应该由她自己决定,联邦安全局的精锐,路秘书这副身板应该是无法强迫她的。这些话没必要问,即使发生了什么,他不会告诉您,也不会告诉我。我们何必问一些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呢?”
路明非心里惨叫,说哇哇哇刚才分明说好的你在隔壁什么都听到了,这时候把队友往火坑里推!可零手上忽然加力,强行拉着路明非离开。
走了好远,路明非还觉得背后射来的目光简直是两束高能激光,要把他整个烧成焦炭。
***
两人走出很远,零忽然笑出声来。路明非从没有听过她这么笑,吓得呆住了。零笑着笑着就蹲了下去,抱着膝盖还是笑个不停,听得出这还是她故意压低了笑声,以免在夜里传得太远被布宁听到。
路明非傻愣着看了好久,最后居然被零的笑声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点苦恼。经过今晚的谈话,只怕布宁会更加用力地观察他,想要知道他是不是自己未来的女婿了。如果布宁真的信了这一点,以军火商老爷子的性格,要么对路明非呵护备至,要么就得准备杀掉他埋在西伯利亚了。
零笑完了站起身来,恢复了招牌式的冷漠,“走吧,逛了那么久,回去还要走好远。”
“从来没见你那么笑过,真的那么好玩么?”路明非终于有手可以挠头了。
“不是,”零轻声说,“你囧起来的时候,更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
路明非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刚才布宁说的那句话,“固执的人,先遇到的那个,谁也比不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沉重的话题,路明非说023号城市倒有点像他小时候住的地方,零也说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也跟这里很像。路明非好奇地追问零是在哪里长大的,在他想来所谓皇女都该长在锦绣堆里,可零却绕开了这个话题。
返回公寓的楼下,他们要去往不同的单元,零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如果还不想放弃,我可以帮你。”
她没给路明非说话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开,高跟靴子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像是兔子或者鹿的足迹。路明非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纷飞的细雪盖住了零的足印。
他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脑袋嗡的一声,那身如烟雾般的裸色纱裙子飘在窗前,克里斯廷娜正托着腮帮子跪在沙发上看下雪。
第157章 但为君故(61)
这父女俩还真是没完了,一个走了又来一个,他只是个搭车的过客,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克里斯廷娜扭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淡定。大概是觉得路明非已经是自己的线人了,大家大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用不着藏着掖着。
茶几上摆着两杯伏特加,这是连酒都给路明非倒好了,看起来是要深聊。
路明非叹了口气,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深更半夜来我这,你那些崇拜者们如果喝多了提着刀来找我,我该怎么解释?”
克里斯廷娜显然也喝了不少,但还没到醉的地步,耸耸肩,满脸无所谓的样子,“我跟他们说我觉得皇女殿下的秘书很有趣,但他一路上都没有多看我一眼,他们都说你跟皇女殿下是一对,当然不会多看我一眼,我就跟他们打了个赌。”
“打什么赌?”路明非一愣。
“打赌我能叫你迷上我!”克里斯廷娜雄赳赳气昂昂,“这样我来找你说话就不用怕人知道。”
路明非心说人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您不一样,您自己就是热闹。
但正好套套克里斯廷娜的话,看布宁有没有说真话。
他举杯抿了一口,“少尉小姐,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一下您和布宁先生之间的关系?”
“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有?”克里斯廷娜歪着头看他,眼神凶狠。
“刚才散步的时候遇到了。”路明非故意说得含混。
克里斯廷娜使劲地咬嘴唇咬了半天,“好!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是我父亲!但我不承认他是我父亲!”
路明非点点头,“他也这么说,但我不敢确定,你俩长得真不像。”
“我妈妈是个美人,”克里斯廷娜惆怅地盯着那枚黄钻,“我像我妈妈。”
“父亲是军火商,女儿是要摧毁军火商团伙的情报员,你家关系真头疼。”路明非把玩着杯子,“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你想要完成任务很难了。”
“我是不会放弃的!”克里斯廷娜冷冷地说,“我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个词!”
路明非心里叹气,“我的字典里没有什么什么词”,这种中二的宣言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最终是靠实力说话的,你的字典里没有的词,别人能硬为你加进去。
“还是想让我为你搜集他犯罪的证据么?可知道了你的身份,他应该会把所有的马脚收起来。”路明非说到这里,又有点疑惑,因为布宁刚才邀请了他和零参加那场神秘的拍卖会。
难道说那场拍卖会上并无什么危险的违禁品,不过是寻常的军火拍卖?可是这群老家族的后裔不远千里跑来西伯利亚做交易,如果只是买点AK步枪或者国际法允许交易的武器,又有点说不过去。
“他很在乎你们那位皇女殿下,应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你们,细心点总能抓到蛛丝马迹。你放心,你立功的表现我都会写在报告上的。”克里斯廷娜严肃起来就像一位班主任。
路明非配合地笑笑,“我会留意的。”
“防空洞里的那个大家伙,是什么东西?”克里斯廷娜问。
“我们在防空洞里不都说了么?”
克里斯廷娜皱眉,“离得太远,又那么黑,没看清,也没听清。”
路明非心说没听清就好瞎编了,斟酌了片刻,“你父亲认为苏联时代遗留下来的研究所中,有一个是专门研究神秘主义的,它的遗址就在西伯利亚,但还没被发掘出来。那个大东西是某种基因变异的动物,应该就是从那个研究所里逃出来的。你听说过那个研究所么?”
克里斯廷娜疑惑地摇摇头,“没有,我接受的任务书上没说什么研究所,就说他们应该是在西伯利亚交易毁灭性武器技术。”
路明非点点头,心说老爹对女儿还是很了解的,克里斯廷娜对于西伯利亚雪原上的真相知道得并不多,她很可能是某位幕后人的棋子,等她摧毁了自己老爹的团伙,没准等待她的就是牢狱之灾和一颗子弹。
“明白了,我会帮你留意。”路明非随口敷衍。
“你们来这里是想买什么?”克里斯廷娜又问,“核武器?洲际导弹?听说罗曼诺夫家族一直干的都是金融业,怎么会卷进军火交易里来?赚点干净的钱不好么?”
“如果我跟你说我们什么都不想买,压根没想当你父亲的客户,你们完全搞错了,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说谎?”路明非苦笑。
克里斯廷娜歪着头,审慎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头,“好吧,我相信你,但就算你没犯什么罪,跟联邦安全局合作也是明智的。你们要是局外人,我爹没准会杀人灭口,只有联邦安全局和格鲁乌特种部队能保护你们。”
“明白,给机会谁不想当正义的伙伴呢?”路明非微笑。
“正义的伙伴?这个词很好!”克里斯廷娜情报员眼睛一亮,深深认可路明非的修辞。
路明非心说你当然觉得这个词好,因为你从某种意义上跟那个男人是类似的生物啊。
克里斯廷娜端起茶几上的酒杯,正要喝,手忽然抖了起来,酒液洒了满桌。她脸色煞白,牙关紧咬,看得出她想要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手,可颤抖越来越厉害,像是癫痫病人发病的样子。
路明非急忙起身,正准备上前查看,却被克里斯廷娜以强硬的手势阻止了。她哆嗦着从随身小包里摸出药瓶,把两粒橙红色的药丸丢进嘴里,用剩下的半杯酒吞服。
那是某种见效极快的药物,十几秒钟后她握着杯子的手就稳定下来,全身绷紧的状态也解除了。
她看了路明非一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这事儿谁也别说!”
“癫痫?”路明非略略放心,癫痫症倒不算罕见,但癫痫病人充当情报员,关键时候犯病怎么办?
“不,肌萎缩侧索硬化,听过没有?”克里斯廷娜深呼吸几下,躺在沙发靠背上。这还是她第一次流露出疲惫的表情。
路明非摇头。
“也叫渐冻人症,我的神经和肌肉系统会渐渐地萎缩,一步步地失去行动能力,最后我会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窒息死掉。”克里斯廷娜轻声说,“没有药能治,我妈妈也是死在这种病上。”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克里斯廷娜的说法和布宁的说法不谋而合,那凶狠狡猾的老家伙还真没撒谎博同情。
他默默地打量着克里斯廷娜,如零所说,情报员小姐是个真正的美人,青春洋溢,矫健婀娜,那玲珑浮凸的身段,纤细修长的双腿,简直就是上帝用黄金的圆规量着做出来的。
可这样完美的作品却被注定悲剧的结局,就像什么书上说的,所谓悲剧,就是把最美的东西打碎。
克里斯廷娜赶紧拉扯裙摆挡住腿,然后双手抱怀,把礼服裙的深V开口挡上了,气势汹汹,横眉立目,“看什么看?看女孩脖子以下是很失礼的!”
“你的崇拜者们不也把你全身上下的看?”路明非耸耸肩,“你在桌子上跳舞的时候,裙摆都飞到大腿根了。”
那些放浪形骸的酒局中,聚焦在克里斯廷娜身上的目光确实都透着赤裸裸的欲望,让路明非有点不适应。但可能斯拉夫民族本就开放,克里斯廷娜又那么火辣撩人,激发了年轻人的征服欲。
也难怪布宁有酒必到,在老父亲的眼里,想拱他家好白菜的猪原本并不是路明非这一头。
“那不一样!”克里斯廷娜哼哼,“我是故意卖弄色相给他们看,他们不看我岂不是白卖弄了?我那是为完成任务!”
路明非收回目光,“我很遗憾。”
克里斯廷娜怔了一下,似乎是明白了路明非那番打量的意思。
她理了理耳边的细发,“没关系,我从小就知道。虽然活不过40岁,但是我可以活得比别人都有意义!”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克里斯廷娜站起身来,整整裙子,扬长而去。
总算可以独自清净一会儿了,路明非还想望着窗外再发会儿呆,忽然听到床底下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那毫无疑问是个高手!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才能把呼吸控制得那么缓慢却悠长,类似太极拳中的吐息之术,这种人可以静如处子,但一旦动起来就如雷霆闪电。也是今晚喝了不少酒,他居然没有觉察到房间里其实还有第三个人!
用胶布贴在茶几下的沙漠之鹰瞬间就到了他手里,他一个旋身单膝跪地,确保了自己和床之间的安全距离,同时锁定床下的敌人。
“是我。”床底下传出熟悉的声音,跟着楚子航从床下爬了出来。
路明非想要惨叫说你这尊神从哪里冒出来的?藏在我床底下偷听算什么意思?怎么每次克里斯廷娜来找他,旁边都有人听壁脚?
“我来找师兄,师兄不在,我就说在屋里等等你,结果她撬门进来,我以为是敌人,就藏到床下去了。”楚子航拍了拍身上的灰,认真地看着路明非,“我为我之前说的话向师兄道歉。”
“你之前说了什么?”路明非没明白。
“师兄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心里只有师姐!”年轻人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欣慰的语气。
路明非想说你滚!但最后还是苦笑着说,“既然来了,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第158章 但为君故(62)
“大晚上的还那么精神,莫非是心潮澎湃?”苏恩曦慢悠悠地说。
顶层的大套房里,铺着丝绸床单的大床上,两个女孩并排仰卧,都睁眼看着屋顶。
023号城市中,布宁的服务团队人数不少,都住在不远处的简易住宅楼里,条件远没有贵宾们的公寓舒适,苏恩曦就溜来零的房间里睡。在这个荒远的废城里,警卫并不多,广袤的冻土带才是安全保障。
“没事。”一如既往的简短回答。
“今晚出去幽会,说了什么交心的话?”苏恩曦一个翻身,玩着零胸口的蝴蝶结,两眼闪闪发亮,跟大灰狼似的。
“你没在我身上装窃听器?”
“就装了那么一次!说得我好像多爱知道你们那些小事情似的!”
“问他是不是想死在西伯利亚。”
“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不想死,他还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
“阶段性心软了?”苏恩曦一把捏住零的脸蛋,看似凶狠,其实是捏着玩,“背叛老板的话,没准会死哦!虽说是最心爱的小棉袄,但你要是真坏了他的事,他也会狂怒的。”
零静静地躺着随她捏,“他要去那里是命运,命运不是剧本,不能改写。”
“哎哟哟,命运,说得那么严肃。”苏恩曦撇嘴,“那你还问个什么劲儿?赶快送他一程咯!”
“只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零轻声说,“想听听他的遗言。”
“都想那么明白了,还不抓紧时间?我们都到西伯利亚了,一步之遥!要我说赶快甩掉那帮人,带着路明非出发!”
“在这里行动,最好有布宁的帮助,这是他的地盘。”
“不就是赶路的事儿么?”苏恩曦哼哼,“妞儿你是怀疑老娘的财力?布宁能搞到的,我能搞不到?米26直升机了不起么?我给你整一个中队来!你和路明非各坐一架,四架负责护航,还有两架负责在前面飞8字给你们开路!”
“我还想知道这帮人到底为什么来。”
“军火商的小买卖,关我们什么事儿?”
“不,布宁要交易的绝对不是军火,”零轻声说,“还有,这帮人都不干净。”
“不干净?”苏恩曦一怔。
“只要靠近某个东西,我就能解析它的结构,生物也不例外。这群人几乎都有龙族血统。”
苏恩曦吃了一惊,“一群混血种军火商?”
“但都不是高阶血统,如果是在卡塞尔学院,可能D级都算不上。但这么多混血种聚集在一起,如果说他们根本不知道龙族的秘密,是不可能的。”零顿了顿,“只有一个人例外。”
“克里斯廷娜?”
“不,唯一干净的人,是亚历山大·布宁。”
***
夜已经很深了,雪下得越来越凶猛,023号城市里到处都是风的尖啸声。
酒馆里照旧灯火通明,这座城市里的酒局从不谢幕,只要你还有喝下一杯的量,服务生永远会给你续上新的美酒。
不过少了克里斯廷娜的酒局终究还是缺了点活力,贵宾们散去过半,剩下的都是路明非曾在布宁家中见过的那些年轻人。
红发的索尼娅,那个在布宁家餐桌上一口干掉过二两茅台的漂亮女孩,擦燃了一根火柴,靠近面前的啤酒杯,杯中立刻飘起了淡青色的火焰,可想而知这杯酒的烈度。
酒桌上的客人们都鼓起掌来,索尼娅站起身来,抓起啤酒杯,吹灭火焰,一饮而尽,满桌都是欢快的口哨声。
这种俄罗斯风格的喝酒游戏被称为“熊爪”,从一大杯啤酒开始,第一个人喝一口,倒入伏特加添满,第二个人再喝一口,倒入伏特加添满,转着圈喝下去,酒精度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一大杯纯伏特加。当这杯酒烈到可以被点燃的时候,就由轮到的那个人一口喝干,然后游戏重新开始。
这种“往死里喝”的游戏他们已经玩了半个晚上,还能在桌上战斗的是酒量最豪的那几个。
索尼娅缓缓地吐气,吐出的几乎是一口纯粹的酒精蒸汽。
她靠在沙发靠背上,叼上了一支“莫斯科人”卷烟,斜眼看着右手边那个英俊的卷发青年,透着一股老辣的风情万种。
卷发青年微笑着为索尼娅点燃卷烟,他凑上前的时候低着头,肆无忌惮地往索尼娅低胸的礼服里看。索尼娅一巴掌推在他脑门上,把他推回自己的沙发里。
“维什尼亚克你这个混蛋,怎么不去看你的克里斯廷娜小姐?”索尼娅冷笑,“整晚你的眼睛都长在她的大腿上!”
卷发青年维什尼亚克大笑,“索尼娅妒忌了!妒忌我们的年轻姑娘!”
满桌人都大笑,有人举手打了个响指,这是在招呼服务生送新的啤酒和伏特加来,游戏还要继续。
“听说卫国战争时有个家伙喝饱了伏特加,点燃了一支烟,火从他的食道一直烧到胃里,最后烧死了。”索尼娅把烟深深地吸进肺里,盯着那支燃烧着的烟卷,眼神略显阴沉。
酒桌上忽然沉默下来,欢闹的气氛一瞬间冷至零度。
“所以你是钱不够了么?”维什尼亚克慢悠悠地问。
“你在新圣女公墓里的墓地选好了么?我会去献花的。”索尼娅冷冷地说。
“是啊,维什尼亚克,你快到时间了吧?”鼻头长着小雀斑的瓦洛佳说,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他也并不那么腼腆。
“管好你自己!”维什尼亚克低下头,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这群人里看起来最像大哥的奥金涅茨摆摆手,“大家都是朋友,至少在拍卖会开始之前。”
“对啊对啊!喝了酒就该说开心的事!”索尼娅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又亮了起来,“不如聊聊我们的克里斯廷娜!”
“她可不是你的竞争对手,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没错,但她是亚历山大·布宁的宝贝女儿。”奥金涅茨笑笑,“谁真的敢动她,布宁会把那家伙活着丢进焚化炉里。”
“布宁?”维什尼亚克冷笑,“他可不是老板,听说了么?今年是他最后一次主持拍卖会。”
“所以你准备等到他的服役期结束就对我们可爱的小克里斯廷娜下手?”索尼娅挑眉。
“别想了,布宁那个老狐狸,他一定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退路。拍卖会结束的那一刻他就会立刻消失,带着他的宝贝女儿。”奥金涅茨说,“否则他怎么舍得带女儿来这里?”
“这些年一直是他经手拍卖,你们说,他手里会不会有多余的货?”瓦洛佳压低了声音。
奥金涅茨向吧台那边瞥了一眼,服务生们都站得远远的,应该不会听到他们的低语。
“很难,每年的货都是有数的,我不相信老板会给他偷东西的机会。”奥金涅茨小声说。
“就算是些不合格的货也有价值,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拿出来卖。”瓦洛佳说。
“那个老家伙,我不信他不中饱私囊!”索尼娅也说。
“可我们怎么能知道?抓住他拷问么?”奥金涅茨耸耸肩,似乎是在讲个笑话,但神色诡秘。
“有什么不可以?他要离开了,老板不会再保护他!”维什尼亚克的话里透着一丝凶狠,“没人能轻易退出!大家都一样!”
这个话题似乎触动了客人们的心,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谁都没法做决定。
“把他藏起来的货榨出来,”索尼娅风情万种地笑,“还有他的宝贝女儿?”
恰在这时,酒吧的门发出清脆的叮咚声,那是门上挂着的铜铃,一阵寒风卷了进来,亚历山大·布宁带着两肩风雪而来。
他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贵宾们,而是径直走到吧台边坐下,根本不必招呼,就有一杯他想喝的好酒送到他面前。
“女士们先生们,拍卖会将在两天后如期举行。”布宁缓缓地说,“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尽快凑钱,今年的竞争会很激烈。还有,你们说得没错,谁动我的女儿,我会把他活着丢进焚化炉!”
贵宾们骤然色变,奥金涅茨扫视吧台边恭敬站立的服务员们,那些漂亮的、穿着藏青色女侍服的金发女孩,依旧挺胸而立,看起来随时准备着为客人服务。
但再认真地看,她们又像是一簇磨砺过的箭矢。
啤酒和伏特加端了上来,贵宾们恢复了欢声笑语,熊爪的游戏继续进行,刚才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他们确实不必想太多,这座城市只是看起来静谧温馨,但仍是一座森严堡垒,而亚历山大·布宁,是唯一一个在这里说话算数的人。
***
原始松林的边缘,男人站在挺拔的西伯利亚松上,厚重的黑色毡衣在寒风中起落。
兰斯洛特仰头,喝光了酒壶里的残酒,他其实并不能确定酒壶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已经混了太多种酒进去。他不在乎味道,只是酒精能让他获得短暂的平静。
地平线的尽头,023号城市的微光在坚硬的黑夜里显得格外醒目。
第159章 但为君故(63)
能够来到这里他们当然有足够强力的交通工具,但被他们在很远的地方抛下了,最后一段路完全靠雪地行军。
谁也不敢肯定023号城市附近埋设了什么探查设备,步行是最隐蔽的方式。
一名专员急匆匆地来到树下,“兰斯洛特专员,找到了!”
兰斯洛特无声无息地落入雪中,衣袖展开就像一只黑色的狐蝠。他跟着那名专员,走不多远就看到俄罗斯分部长和一众专员们聚在一起。
专员们闪开一条路,让兰斯洛特走到那个雪坑前,分部长用手电往下照射,雪坑里是一个打开的铁匣,匣中是一部电话。
最老式的那种战地电话,用铜线输送信号,什么多余的功能都没有,只能让你跟某个人说两句话。
023号城市附近,电磁干扰很强,所有跟外界的通讯都被切断,可居然埋着这样一部固定电话。
在无线电还不发达的年代,战争中都会有通信兵铺下几十公里长的铜质导线,指挥部的命令才会顺利地传到前线战壕里。虽然是过时的技术,却恰恰可以避开023号城市的电磁屏蔽。
埋设这部电话的人极其聪明地用了布宁使用的那条军用铁路作为导线,避免了在雪原上铺设几百甚至上千公里电话线的苦工。
兰斯洛特抓起电话,也不拨号,静静地等着,直到电话对面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兰斯洛特专员,真高兴接到您的电话,一路上还顺利么?”
“根据您的情报,我们已经找到023号城市,随时可以展开进攻。”
“进攻?天呐!我派您去难道是为了进攻一座城市的么?您难道是一位突击旅的旅长么?不不不不,”从声音就能听出对方那一脸的大惊小怪,“我派您去是要拯救世界的!只是拯救世界这样的小事!您帮我把路明非干掉就可以了,悄悄地干掉,然后退出来,最好别惊动其他人。”
兰斯洛特沉默了片刻,“那座城市的警戒应该很严密,难免惊动其他人。”
“唉,真麻烦。”男人叹了口气,“没关系,谁阻止你就干掉好了,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明白。”兰斯洛特回答。
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随性,那种气质甚至不能说是随性,而是不着边际的狂浪。但兰斯洛特相信那个男人,无原则地相信。
“你可能会觉得有点棘手,不过那家伙其实正处在一个非常衰弱的时期,别担心他会变身,他要是真变身,只会死得更快。”
“明白。”兰斯洛特的回答仍是简洁有力。
“不过尸体必须带回来,那种危险的东西,谁知道他不会死而复生呢?”
“明白。”
“那就祝您好运咯。成为英雄,拯救世界。您会安享晚年的,和您心爱的未婚妻一起。”男人挂断了电话。
兰斯洛特拿着话筒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最后微微加力捏碎了电话,把碎片丢在雪地里。
这应该就是最后的命令了,无论他带着路明非的尸体回来或者他自己的尸体丢在023号城市里,他都不必再接通这部电话了。
***
醒来的时候,路明非还以为是深夜,因为拉开窗帘,外面漆黑一片。可看墙上的珐琅小钟,已经是早晨十点了。
他一推窗,吃了一惊,如同墙壁那么厚的积雪从玻璃上脱落,天光和风雪一起涌入房间,外面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
昨夜开始的风雪把整个023号城市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连灰色的水泥墙都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白垩,操场上的篮球架也被淹没了一半。
路明非打开房门,门口停着黄铜质地的小车,几个白瓷的盘子上用纯银的盖子盖着。那是他的早餐,来到023号城市之后,早餐一直都是这么送来的,随时起随时吃,附带酒精小炉,加热享用,惬意得很。显而易见猛烈的暴风雪并未影响023号城市的体贴服务,一切照常地运转着。
路明非把小车拉了进来,今天的早餐包括了熏制的鲱鱼和浓厚牛肉汁拌的意式宽面,黄金般贵重的Beluga鱼子酱照旧抹满了面包片,居然还有一份来自莫斯科的晨报。
路明非喝着温热的红茶赏雪,正准备对宽面下叉子的时候,有人一把推开了门。克里斯廷娜一身高领的哔叽呢长裙,一双硬质的高筒长靴,虎虎生风地走了进来,
“格鲁乌部队来不了了!”克里斯廷娜冲到窗口,神情凝重地看着外面,“这种天气,火车肯定无法通行!”
路明非愣了一下,明白她的担心了。
她想必是随身带着追踪器一类的设备,好让格鲁乌部队循踪而来。但这样恶劣的天气,铁轨被几米厚的积雪覆盖,即使是动力强劲的喷气式列车都无法冲开,格鲁乌部队的装甲列车也同样无能为力。风雪还在继续,雪地车和直升机这类交通工具也都派不上用场,除非沿着铁轨这样的固定标识,否则在这冰封的无人区上开着雪地车赶路等于自杀。
老天爷似乎都在帮着亚历山大·布宁。
克里斯廷娜一屁股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起来急得冒烟,路明非却埋头吃起了早餐。克里斯廷娜先是意外,再是怒目而视,可就在怒火都要突破眼眶的时候,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路明非头也不抬地递上一片白面包,克里斯廷娜跟食欲抗争了几秒钟,接下面包大嚼起来。情报员小姐显然是个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人,看她吃饭那风卷残云的模样就能感受到,什么渐冻人症,什么艰难使命,在吃饭的时候她都能忘掉,倒也侧面印证了她要“活得比别人更精彩”的宣言。
片刻之后,两个人摸着鼓起来的肚子靠在沙发上,克里斯廷娜又开始眉头紧锁,显然失去格鲁乌部队的支持这件事令年轻的情报员手足无措了。
“关于那场拍卖会,我想知道得更多一点,我该怎么做?”路明非又把红茶端了起来,同时没来由地想到昂热。
“雪这么下下去,连我们都会被困死在这里,今年的拍卖会不知道还会不会办。”克里斯廷娜说。
路明非把黄铜小车上的牛皮纸大信封递给克里斯廷娜,信封他拆开过,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就随手丢那儿了。
克里斯廷娜从信封里倒出了一张卡片和一封请柬,她读了请柬,脸色难看。
请柬上说已经对罗曼诺夫家族的银行账户完成了验证,罗曼诺夫家族提供了足够的财力保证,所以荣幸地邀请路明非参见招待会之后的小型拍卖。
布宁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昨晚说好的事,今早请柬就送来了。而克里斯廷娜之所以变脸色,无疑是她并未收到类似的请柬。
“先是一场招待会,吃吃喝喝,跳舞赌钱。”克里斯廷娜靠在沙发靠背上,“大家互相探探底,有些人是财力不够,有些人根本连请柬都没拿到,大家可以把筹码凑起来,就算结盟。到了午夜,有请柬的人就会被请到更隐秘的会场里,拍卖会的规模很小,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但会有几亿美元的成交。我要知道他们到底在卖些什么,最好能有证据。”
“排场真大。”路明非点头,但未必那么言不由衷。在芝加哥的拍卖场上他也曾挥斥方遒,一把砸下上亿美金。
“所以你们只是猜测他们在卖违禁军火,仅仅是猜测而已,对么?”
克里斯廷娜点了点头,“全世界最高级别的军火交易都比不上那场小型的拍卖会,即使是核弹头,军火黑市上几千万美元一枚也买得到。这些人坚持每年都来,买回去的东西一定有很大的利润,但我们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军火能有这么大利润。”
路明非点点头,想你的幕后老板也许是对那笔利润动心了,但这话不方便直接告诉正义的女情报员。
“可我只是个秘书,我能拿到请柬是靠着我老板的财力保证,我去了估计也就是帮老板举举牌子。”路明非说。
克里斯廷娜挥挥手打断他,从内兜里抽出一个小些的信封,丢给路明非。路明非疑惑地捏了捏这个带着少女体温的信封,里面显然也是一张卡。
“里面是一张不记名的银行卡,32位密码,知道密码的任何人都可以用。”克里斯廷娜在一张餐巾纸上刷刷地写下密码,“卡里有2000万美元,安全局通过财政部特批的行动经费,原本我是想也许我也有机会去拍卖会上看看,但我探了其他人的底,他们中少的都带了5000万美元。”
她郑重地把密码纸递到路明非面前,手臂伸得直直的,看起来倒像是要给路明非擦脸。
“你现在有筹码了,我把我的筹码给你!”克里斯廷娜盯着路明非的眼睛。
那份倔强和孤注一掷的勇气让路明非心中一动。
不难想到这笔钱来之不易,还附带着巨大的责任。即使小说中的詹姆斯·邦德先生,带着军情五处的钱参加神秘赌局,还得有个财务官跟着免得他乱花。如果路明非卷款逃跑,这个黑锅就得克里斯廷娜来背。她养父是个清廉的官员,大概也没有多少财产可以帮她填补亏空。
可出于革命情感或者莫名其妙的信任,克里斯廷娜就这么把自己的底牌交给路明非了,让他小时候看到的那些漫画。
在那个世界里,托付生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动不动就是带着我的剑内丹机甲圣衣去战斗吧!多少英雄人物就是死在少女这般的眼神和托付下的啊!分明当时稍微强硬一点或者垂下眼帘,不看那双闪亮的眼睛,就可以潇洒地离去,任凭反派怎么扑腾,怎么杀人如麻血流成河,你还能在远方的小酒馆里喝一杯洗个热水澡,没准出门又遇到新的美少女。
事到如今他也没觉得自己是克里斯廷娜一伙,只是小姐姐一厢情愿,但如果接了这张密码纸,好像真的就得战斗到死了。
他拿过密码纸,擦燃火柴,点着了丢进烟灰缸里,看着它慢慢地化为灰烬。
“你什么意思?”克里斯廷娜大怒,“你这是自掘坟墓!”
“不就32位么,看一眼就记住啦。”路明非耷拉着眉毛,继续喝茶。
第160章 但为君故(64)
走廊上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路明非微微皱眉,克里斯廷娜却立刻把手伸进了随身的坤包里。
想必那支精巧的乌鸦手枪就藏在坤包里,情报员小姐这么做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与敌偕亡的凛然神情。
那是一群穿着沉重军靴的人在狂奔,仅凭脚步声就能知道那是一群经过严格训练的虎狼之辈,从他们踏入023号城市以来,还没有类似的武装人员露过面。
路明非一把抓住克里斯廷娜的手腕,用眼神示意她镇定。果然那群人并不是冲着这间公寓来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他们大踏步地上楼去了。
路明非和克里斯廷娜对视一眼,两人刚刚出门,就撞上了匆匆赶来的亚历山大·布宁,老家伙显然是得到消息后跑着过来的,两脚雪泥,鹅毛大雪落满了熊皮帽子和黑貂大衣。
虽然是那么地心急火燎,可看到克里斯廷娜从路明非的房间里出来,老家伙还是愣在了当场,瞪着两人,呼哧呼哧喘着气,活像一头被人偷了蜂蜜的老熊。
“吃早餐!我和克里斯廷娜小姐吃个早餐!”路明非赶紧拉开房门给他看吃空了的早餐车,心里庆幸自己把被子叠了……
布宁如释重负,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缓解眼下的尴尬,奥金涅兹就带着几位贵宾赶来了,这个稳重的年轻人此刻略显慌乱,但眼神凌厉异常,简直就是苏联时代穿越过来的克格勃干部。
布宁严厉地看向克里斯廷娜,“回你的房间去!”
“你凭什么管我?”克里斯廷娜立刻顶了回去,漂亮的眉毛扬得快到头顶了。
路明非伸手按在她的肩上,“克里斯廷娜小姐,请在我房间里稍等一会儿,我去看一看,回来告诉您发生了什么。”
克里斯廷娜应该是没想明白自己临时招募来的小弟为何忽然站到老爹那边去了,正要发作,奥金涅兹已经带着人从他们之间穿过,径直上楼去了。
“同志之间不该相互信任么?”路明非沉声说,手上加大了力量。
面对这个忽然冷峻起来的秘书,克里斯廷娜居然发作不起来了,懊恼地转身回屋,在背后摔上了门。
路明非跟着布宁上楼,狭窄的走道里挤满了人,多数是穿着军靴和铁灰色长大衣的男人,一眼可知他们的大衣下藏着武器。
警卫人员封锁了一间公寓的门,奥金涅兹带着人正跟他们用俄语高声争执。布宁冷着脸挥手,暂时地压住了局面,警卫人员们让开一条通道,让布宁和路明非通过。
公寓里水汽弥漫,还播着悠扬的音乐。路明非居然知道那首老歌的名字,《伏尔加船夫曲》,当年在中国也算是家喻户晓,经常出现在老艺术家联唱的环节中。
血红色的水上飘着玫瑰花瓣,龙头还哗哗地流着,水从青铜浴缸中溢了出来。维什尼亚克,那个最会跳水兵舞的年轻人静静地躺在血水里,赤裸的身体显得那么苍白。
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场面,但路明非还是被那大片的血红色刺激到了,一阵反胃。
之所以没让克里斯廷娜上来,是因为他闻到了隐隐的血腥气。隔着一层楼都能闻到血腥气,可以想见血流成河的场面。
“什么时候发现的?”布宁低声问。
为首的警卫看了一眼腕表,“八分钟前,血从地板渗到了下面一层。”
“死亡时间?”
“早晨七点或者八点。应该是从酒吧回来之后,他就放了一盆热水泡澡,在浴缸里切开了自己的腕动脉。”警卫说,“典型的自杀,死亡过程很长,通常要一两个小时。”
路明非也听说过这种自杀方法,痛饮烈酒之后躺在放满温水的浴缸里,把腕动脉切开,鲜血缓缓地流走,人渐渐因为缺氧而昏迷,最后心脏停止跳动。在名目繁多的自杀手段中,这是最不痛苦的几种之一,但要忍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因为昏迷前的每一秒钟里你都知道自己正经历死亡。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坐着火车不远千里来到023号城市,一路上纵酒狂欢,和女孩们跳舞,一点都不像是来寻死的。可在一场酒后,他踏入浴缸,割开腕动脉,听着老歌,独自等待死神的降临。
他走得相当平静,烈酒也并未泯灭他的神智,大衣和皮靴都妥善地收在了衣柜里,卧房整洁得就像军人的宿舍。
“他的东西在哪里?”布宁问。
警卫指了指窗边的小桌,一个厚实的文件夹放在上面,想来是维什尼亚克临死前整理好的,文件夹上还压着他的家徽戒指。
布宁拆开文件夹,快速地翻动,动作粗鲁,像是要把那些文件都撕成碎片。有些文件路明非读不懂,有些却是俄文和英文双语,其中有家族信托的文件,还有一份居然是莫斯科某处墓地的合同。
这个有家族传承也有无限未来的年轻人居然在来前就给自己买好了墓地,相比之下路主席虽然也觉得自己会挂在西伯利亚,却毫无准备,路上还跟情报员小姐姐传出绯闻,真是对死亡这件事太不尊重了。
布宁最后找到了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想来是遗书之类的东西。短短的几行,布宁反复读了很久。
读着读着,他脸上焦躁的神情褪去,甚至流露出一刹那的凄然,但一闪而逝,路明非也不确定。
他把信收进口袋里,“打扫干净,遗体冻在冰柜里。这间公寓封锁,谁也不许进来。”
可刚说完这句话,门就被人强行撞开了,奥金涅兹和他的朋友们持枪顶着警卫。警卫们也扒出了暗藏的武器,但谁也不敢射杀这些身份尊贵的客人。
跟着冲进来的是索尼娅,这红发的漂亮女孩只穿着睡裙,还散发着浓重的酒气,想来是刚从梦中被叫醒。她透出一种缭乱的美,却不是那种青春活泼的靓丽,而是沧桑的、憔悴的,就像古画上斑驳的美人。
看到维什尼亚克的瞬间,索尼娅彻底呆住了,谁都读不懂她的眼神,可每个人都能听到一颗心忽然碎掉的声音。
路明非也是纳了闷了,这俩一路上也就互相撩一下,这群人都在互相撩,难道撩着撩着撩出感情来了?你们俄国人动感情是否也太快了一点?
他心里的吐槽还没结束,索尼娅一抬腿,睡裙下居然捆着一个枪套,她拔枪对准布宁就射。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变故,两名警卫飞扑上去,一个是要扑倒索尼娅,一个是要给布宁挡枪,但都来不及了。
索尼娅扣下了扳机,但子弹并未出膛,因为路明非上前一步,伸手按在枪机上,硬生生把枪机卸了下来。他双臂圈住索尼娅,但这女孩像头狂怒的母狮般挣扎,用俄语凄厉地吼叫,像是要扑过去吃了布宁。
奥金涅兹他们的眼里也都喷着怒火,一齐把枪指向了布宁。警卫们同时把枪上膛,指向奥金涅兹等人。公寓中的气氛完全冰凝住了,却又像是要爆炸。
布宁冷冷地看着索尼娅,毫无怜悯之意,甚至透着嘲讽。路明非心说您这时候还用嘲讽技,胆是不是太肥了?
布宁用俄语对索尼娅说了些什么,也就短短的一句话,索尼娅和奥金涅兹他们全都呆住了。路明非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怀中的那头母狮子变得虚弱无力,刚才那股狂暴的力量忽然就从索尼娅的身体里退走了,如果不是靠着路明非,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
奥金涅兹他们都垂下了枪口,悲愤却又无奈地把头转向一边,不去看那凄惨的景象。路明非试着松开索尼娅,这女孩果然没有再对布宁发起攻击。她孤孤单单地站在人群正中央,伶仃的双肩微微颤抖,看起来弱不胜衣。
就在路明非觉得她要转过身来趴在自己肩膀上大哭一场的时候,索尼娅用力把他推开,那种“你别碰我”的意味倒像是路明非刚才轻薄了她似的。可这一路上她卖弄风情不在克里斯廷娜之下,跟所有人肌肤相亲。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和布宁擦肩而过,踏入浴缸,抱起了苍白的维什尼亚克。她就坐在维什尼亚克的血水里为他梳理头发,像是母亲又像是妻子。
“这间公寓封锁,除了索尼娅,谁也不准进来。等她没事了,把房间打扫干净,遗体冻在冰柜里。”布宁修改了之前的命令,出门而去。
贵宾们和警卫们也跟着退出,没有人说话,两名警卫留在门口看守,其他人沉默地散去。
路明非在那扇门关闭之前回头,老歌回荡在氤氲的蒸汽中,维什尼亚克靠在索尼娅的臂弯里,神情安详,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解脱了。
零居然也来了,却没有进屋,而是靠在走廊边。她看了路明非一眼,跟没事人似的离开了。
布宁站在楼梯边的窗前,抽着烟斗。路明非知道布宁是在等自己,走了过去。
“这些事不用跟克里斯廷娜说,”布宁望着窗外的飞雪,“就说我们中有个孩子自杀了。”
路明非点点头,“关于这件事,布宁先生不想跟我多解释几句么?”
“很遗憾,无可奉告。”布宁淡淡地说。
他下了一层楼,另一扇窗边,零站在那里看雪。无疑也是在等自己,大家都有话跟他说。
“索尼娅说,是你害死了维什尼亚克,你是刽子手。布宁说,我们谁都不是慈善家,我们中慈悲的人,早都死了。”零学两人的腔调,都惟妙惟肖。
她知道路明非最关心什么,索尼娅和布宁的那两句对话是用俄语说的,路明非听不懂。
路明非沉默了片刻,“索尼娅跟维什尼亚克应该有一腿吧?”
“何止有一腿,简直是老夫老妻。”零说,“不过维什尼亚克一路上都在撩你的克里斯廷娜小姐姐。”
“是联邦安全局的克里斯廷娜小姐姐。”路明非赶紧纠正。
零耸耸肩,“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一个时光倒流的剧本里?老家族、老朋友、老城市、老夫老妻。”
路明非楞了一下,忽然打了个寒颤。零转过身,双手抄在大衣口袋里,自顾自地走了。
第161章 但为君故(65)
“畏罪自杀?”克里斯廷娜皱着眉头思索。
路明非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他返回自己的房间,把维什尼亚克的死告诉了克里斯廷娜。可情报员小姐姐对于那个一路上热情追求自己的年轻人并无什么惋惜之情,逻辑思维也完全不在线。
“索尼娅很难过,她跟维什尼亚克是恋人么?”路明非问。
“没听说过,我跟那些人也不熟,多数我也是第一次见。”
“维什尼亚克一直在你身边转,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称赞我的美貌,反复称赞。”克里斯廷娜无所谓地耸耸肩,“老套路。”
“你难道也没追问?你不是要靠美貌搜集情报么?”
“你质疑我的专业程度?”克里斯廷娜横眉立目,“当然有追问!”但她想了想,再度皱眉,“但他什么都不说。”
路明非懒得问了,问也白问,以情报员小姐的智商,最佳的职业选择应该是去莫斯科或者伦敦当个女演员,可她偏要以女演员的心态去闯龙潭虎穴。
不过他已经完成了一个试探。零说这座城市里有着时光倒流的感觉,一切都兼具新和旧两面,但克里斯廷娜眼中委实没有任何的沧桑沉重,这就是一个孩子,鲜花般的年纪,恣意张扬,像是一朵孤零零的花盛开在冰天雪地中。
克里斯廷娜又从坤包里摸出药盒来,麻利地把那种药吞进肚里。这一次她早有准备,没有流露出病态。
她的渐冻人症显然已经开始恶化,服药非常频繁,只不过以前一直藏着这个秘密,但路明非既然知道了,她也就不躲了。
克里斯廷娜并不急着离去,路明非也懒得逐客,两个人谁也不搭理谁,各干各的事。
克里斯廷娜吃着罐子里的杏仁饼干想心事,也可能是在想明天拍卖会上的战略。路明非把玩着“芬格尔”,去楼上的那段时间里这台手机他故意丢在沙发上了,用不着吩咐它也会把克里斯廷娜从头到脚拍个遍。他翻着那些照片,偶尔抬眼打量沙发上的女孩,就像看着刊物封面上的女明星,而女明星本人正坐在你家的沙发上。
“喂。”路明非说。
“怎么了?”
“你有没有什么理想?人生里一定要做的事什么的。”
克里斯廷娜愣了一下,“当情报员啊,我已经实现了!”
真是鸡同鸭讲,路明非又懒得理她了,继续翻照片玩。
***
布宁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墨绿色的丝绒窗帘完全地挡住了阳光。
办公桌上是一台黑色电木外壳的老式电话,看起来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几个小时,布宁的视线一直都落在这台电话上,却一次都没有试图拎起话筒。
他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打这通电话,又像是在等着对方给他打过来。
维什尼亚克的遗书摊开在他面前,遗书的开篇是一首手抄的诗: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后面才是维什尼亚克留下的寥寥几句话:
“亲爱的亚历山大,我已经厌倦这一切了。我们活在炼狱里,背着自己的墓碑行走,而天堂的门永远不会为我们这种罪人打开。非常感谢你这些年里为我们做的事,尽管有时候我真的恨你。为我昨晚说的话道歉,我无意冒犯你的女儿,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的筹码留给索尼娅,但不要告诉她。她不用连我的墓碑也背上。”
最后是漂亮的花体签名。
看起来维什尼亚克确实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写的这封遗书,昨夜的那场“熊爪”之后他忽然顿悟了生死这件事,与人世诀别的态度甚至说得上洒脱。
布宁忽然皱起眉头,一把抓起维什尼亚克留下的那堆文件,快速地翻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台电台响了起来。
布宁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那台电话,好像这个叮叮作响的玩意儿是什么危险的野兽。
他深呼吸,调整了情绪,坐直了,拎起话筒。
“维什尼亚克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非常遗憾,他的家族对我们有所贡献,他的葬礼应当被妥善安排,他的遗体应该被妥善地处理。”
平静的男声,高贵而疏远,从声音里根本无法分辨对方的口音、年龄这类信息,但能知道他并不真的多么遗憾于这件事。“他在莫斯科给自己买了一块墓地,想把自己葬在那里。”
“骨灰。”
“明白。”
“交易必须如期进行。这是你最后一次主持交易,我们对你多年的服役表示感谢。”
布宁沉默了很久,“如果可以的话,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他鼓起勇气说出了这个要求,态度卑微得像是臣子跪在君王面前祈求一小块用于养老的封地,如果对方此刻站在他面前他甚至会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下。然而对方甚至没有经过思考就拒绝了,“很遗憾,我们必须维持交易的公平性,即使你是主持者,也不能违反规则。”
电话挂断了,布宁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狠狠地挂上话筒,用那双粗短的大手狠狠地抹了抹脸,恢复了枭雄的阴狠。
***
夜深了,酒吧里的聚会还是照旧,克里斯廷娜、路明非甚至零都来了。明天就是拍卖会,大家各怀心事,不像以前那样闹腾。
索尼娅也来了。这女孩似乎已经从悲痛中完全地康复了,高跟鞋、丝绸短裙、打着大卷的红发,仍然是热力四射的模样,只不过妆更重了,大概是想遮挡哭过的眼睛。
奥金涅兹带大家玩纸牌游戏,每把的输赢都在几万美元,这在普通的赌场应该已经是大手笔了,但在023号城市,这只是热热身。
气氛非常地和谐,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卡留在了吧台,钱自动地转来转去。
克里斯廷娜今晚的装束是天青色的薄纱长裙,踩着青灰色的高筒靴,霸气张扬得很,但没什么人理她,大家玩牌的玩牌,喝酒的喝酒,把她晾在一边。她东转转西转转,最后还是零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克里斯廷娜是那种美得剽悍的大美人,零则乖乖小小像个孩子,但两个人并坐的时候,更像是女皇帝带着她的爱妃。
“你背着刀来干什么?”路明非跟楚子航耳语。
楚子航今晚把刀袋带出来了,堂而皇之地斜背着,谁都看得出里面是危险的凶器,可也没有人太在意,服务生多看了两眼就放他进来了。
“总觉得这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楚子航小声回应,“你死我活那种。”
“没错。”路明非点点头,“真打起来记得保护三号师姐。”论资排辈,诺诺是一号师姐,苏茜是二号师姐,零排到了第三位。
“三号师姐还用得着我保护?”
“说得也对。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担心,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街上忽然传来清脆的铃声,玩牌的喝酒的聊天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扭头看向铃声的方向。
然后以奥金涅兹为首,客人们沉默地站起身来,披上大衣或者裘皮走出酒吧。路明非跟克里斯廷娜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
黑色的灵车缓缓地穿越风雪,车头的铜铃叮当作响,023号城市中回荡着沉重的《伏尔加船夫曲》,正是维什尼亚克选来为自己送葬的音乐。
人们先是摘下帽子,低头在路边站着,灵车过来的时候,他们纷纷走上前去,伸手按在车上,护送那辆车前行,目视前方,就像忠勇的近卫军。
他们之间既熟悉又明争暗斗,但此时此刻路明非完全不怀疑他们对于这个朋友的哀悼之情。
灵车几乎穿越了整个023号城市,在城外的冰河边停下,那里已经架起了一人高的柴堆,亚历山大·布宁默默地站在柴堆边。
维什尼亚克的尸体袋被警卫们抬上柴堆,布宁往上面泼了一整桶煤油,摘下嘴角的纸烟卷丢了上去。
今早布宁的命令还是要冰冻保存维什尼亚克的尸体,但今晚却又把他火化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亲人,连跟遗体告别的机会都没留。
篝火冲天,像是冰原上的图腾,人们围绕着火堆,相互扶持。
世界寂静但风雪漫天,路明非想着酒吧里最后那个孤零零的人影。
每个人都来送维什尼亚克了,索尼娅却没有,她坐在牌桌边,画着浓重的妆,喝着辛烈的酒,动都没动,好像跟她玩牌的人还坐在对面。
克里斯廷娜打了个哈欠,情报员小姐看起来并没有被这里的气氛感染,“你跟他又不熟,你难过什么?”
“不是难过。”路明非轻声说,“在想我的葬礼会不会这么气派。”
第162章 但为君故(66)
葬礼就这样结束了,烧着烧着,人们逐渐地散去。
从河边返回公寓,路过酒吧,索尼娅仍然坐在那里喝酒,却没有人再推开那扇玻璃门。
大概是看了葬礼的缘故,路明非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跟一群人行走在冰封的大河上,其中既有023号城市的贵客们,也有恺撒、楚子航、诺诺和零,连路鸣泽也混在队伍里。河面宽广,大家散得很开,就这么沉默地走着,没有人说话。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最后路明非蓦然回首的时候,背后只剩下跟屁虫似的路鸣泽。
“就剩你了么?”路明非问他。
“恶魔离开你的那一天,天使也会离开。”路鸣泽歪着头看他,说出了预言诗般的话。
梦是那么地清晰,路明非还以为路鸣泽又找上门来,但那真的就是一场梦,梦里寒风呼啸,世界冰封千里,他和路鸣泽相互搀扶着跋涉,大河仿佛永无止境。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回想梦中的事,仿佛也是一场葬礼,却不知是他送别大家,还是大家送别他。
他刷牙洗脸,收拾整齐,早餐车已经放在公寓门口了,还有一身黑色的礼服挂在门上。礼服是苏联时代军服的式样,双排扣,袖口和领口刺金,显然是照着路明非身材做的,穿上之后每一处都贴合。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也变成了这座老城市的一部分,不过还是蛮帅的。路明非摆了几个pose,然后花了点功夫拆掉短弧刀的刀镡,以便把它们贴身藏好。
他独自吃完早餐,披上大衣出门,道路两侧积雪成墙,风雪已经停了,太阳低低地挂在地平线的上方,阳光弥漫在天空的边缘。
他沿着清扫出的路向着023号城市的市中心走去,就是那个巨大的环形建筑,下面埋着那条苟延残喘的龙。
交易会将在那里举办,从中午开始一直延续到午夜。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其他人,男孩们都穿着跟他类似的礼服,女孩们则没有限制,穿着各自的礼服裙。相遇的时候,男孩们把手按在太阳穴边行礼,有点像军礼,女孩们浅浅地微笑。之前大家一直都是烈火烹油般的热闹,忽然变得那么含蓄克制,反倒有种紧张的感觉。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一如维什尼亚克放在书桌上的那个。路明非没有,他就揣着两张卡,一张是克里斯廷娜给他的,里面是2000万美元“巨款”,还是有一张是布宁给他的请柬。
走着走着又遇到了楚子航,今天他也还是背着那对长刀,俨然独行江湖的杀手。
走着走着他们又在桥上遇到了零,显然是在那里等他们。今天她的装束格外地隆重,宫廷风的礼服裙外罩着厚厚的貂皮。
环形建筑周围挂满了红旗,点亮了庆典般的气氛。亚历山大·布宁站在环形建筑门前,和大家一一握手,很有主人的派头。
还是没有任何安检举措,楚子航公然就扛着刀进去了,反倒是路明非藏着掖着有点多余。
踏进那扇门的时候,简直是从社会主义一脚踩进了资本主义。辉煌的水晶吊灯下,牌局已经开始,漂亮得像人偶似的女服务生们来往穿梭,为客人们送上龙虾刺身和香槟酒。旁边的桌上有俄国人喜欢的高度伏特加提供,事实上世界各地的酒你都能在那张桌子上找到,调酒师随时准备着做一杯符合你口味的鸡尾酒,他的背后,满墙的水晶酒杯折射出璀璨的光。
深红色的帷幕下,宾客们轻声交谈,女孩们带亮片的眼妆,男孩们的家徽戒指,都比水晶更闪亮。
克里斯廷娜一身高调的象牙色长裙,坐在桌边打牌,看到路明非进来的时候飞来一个眼神,大约是让他多留点心眼。
路明非懒得理会情报员小姐,问调酒师要了一杯马天尼,他不太懂鸡尾酒,但知道马天尼,因为这是007喝的酒。端着这杯酒他在会场中四处转悠,会场远比一眼所见的大,每道门后都是新的空间,有些是餐厅,客人们饿了随时可以找个位子坐下用餐,厨师等着为这些人服务,路明非还发现了一间日式的小屋,一名寿司师傅对他微笑着说日语;有些是雪茄房和台球室,甚至还有一个篮球场,客人们如果想较量一下篮球的话也不成问题;还有一些房间里就只有沙发和低垂的帘幕,随便你在这里干什么,把门锁上,这个空间就是你的。
这简直就是太阳王的盛宴,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切你想要的,主人的招待唯恐不够极致。
路明非回到赌桌边坐下,跟克里斯廷娜一起玩牌,奥金涅兹、瓦洛佳、索尼娅都在,还有好几个在布宁家晚宴上认识的年轻人。他们对奢华的款待并没什么兴趣,宁愿把时间花在牌桌上,牌局跟昨晚差不多,但赌注差不多大了十倍,每一把都会有价值几十万美元的水晶筹码被推到赢家的面前。索尼娅红裙红发,攻势如火,克里斯廷娜被完全地压制住了,连着输,气得小脸都黑了。她已经把卡给路明非了,剩下的筹码不多,偏偏她又是个好强的人。
路明非本想提醒她说你的理想是当专业的情报员,但这话说了也白搭。
他的心思并不在牌局上,而是周围人的表现。会场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大家都在试探彼此,无论是通过交谈还是以牌局的形式。为了试探就要把几千万美元码在牌桌上,这游戏玩得有点大。
零也来到牌桌边坐下,她的牌技意外地好,一出手就斩断了索尼娅连赢的势头,克里斯廷娜这才喘息过来。
楚子航一进会场就消失了,因为杀胚就该干杀胚的活,他会搜索会场的每个房间,记住每条通道,以免任何意外的发生。路明非叮嘱的。
说来也奇怪,他堂堂正正的大怪物,逮谁灭谁,却觉得这座城市里藏着连怪物都会不安的秘密。
年轻的女服务员来到路明非背后,俯身在路明非耳边说话,吹气如兰,“布宁先生想请您聊几句。”
克里斯廷娜警觉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但被路明非的眼神压制住了。
路明非跟着女服务员,进入某一间只有沙发和帷幕的房间,亚历山大·布宁端坐在那张描绘顿河风景的油画下。
路明非在他对面坐下,女服务员出去的时候锁上了门。
“我需要路先生的帮助。”布宁摇晃着杯中的冰块。
“保护您的女儿么?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做的,暴风雪应该已经把格鲁乌特种部队挡在路上了,023号城市里只有你说了算。”路明非说。
“我想请路先生帮我买一件东西。”布宁缓缓地说,“拍卖会中的货品,有一样是我想要的。”
“你自己主持的拍卖会,你让我去帮你买东西?”路明非愣住,“这不是当托儿么?”
“不,我不是要你帮我抬高价格,我是真的想要那东西。”布宁把桌上的大信封推给路明非,“钱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路明非打开信封,倒出一张卡来,还真奇怪了,这父女两人都卯着劲儿给他送钱。
“一张卡里存着三亿七千万美元,有限的时间里我只能筹到这么多,所以拍卖场上还得靠路先生你的技巧,竞争会很激烈。”
这个数字连路明非也吃了一惊,布宁的出手是克里斯廷娜的几十倍,但听他的意思,这笔巨资依然未必够用。
拍卖靠的主要是实力,当然也有技巧的成分。如何呈现出压倒对手的气势,逼迫对手放弃,或者吸引对手出价,消耗对手的筹码,然后拿下自己真正在意的货品,都是学问。路明非对于自己的技巧没什么信心,他前一次制霸芝加哥拍卖场全靠开挂,但小魔鬼已经很久不来找他了。
“如果连货品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忙我没法帮。”路明非耸耸肩,“我连怎么诈人家都不知道。”
布宁点点头,“当然,我既然要求您的帮助,就准备好了要给您说得更多。那个神秘的拍卖品,是时间。”
“时间?”路明非愣住。
“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东西都可以标价,但极少数例外,时间就是其中之一。人生下来无论富裕贫穷,拥有的时间却是差不多的,富人在纸醉金迷中过一生,穷人辛苦地过一生,但都是几十年。如果你能找到一种技术把时间封在玻璃瓶里卖给有钱人,供应量又极少,他们会耗尽全部身家来买。”布宁轻轻地叹了口气,“而我的克里斯廷娜,是个缺时间的孩子。”
“渐冻人症?”路明非说。
“她还真的信任你啊,把这么秘密的事都跟你说了。”布宁苦笑,“她的病远比她自己想的严重,我买通了她的医生,没有告诉她真相。”
第163章 但为君故(67)
“所以克里斯廷娜会登上那列火车,是因为她就要死了。”路明非轻轻地叹了口气,“而维什尼亚克自杀,是因为他没钱买下更多的时间了。”
“在死神的面前,贫富贵贱都会被虢夺,即使君王也要赤身裸体接受审判。”布宁轻声说,“那大概是人世间最究极的正义之一。”
“嘴里这么说,可轮到要死的是自己女儿,你还是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布宁忽然抬起头来,眼中的血丝密集如蛛网,整个人就像陷阱中的困兽,“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个你能为她拼命的人?谁敢伤害我女儿,就算死神!我也给他塞进焚化炉里去!”
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未必那么正确,怔了一下,用喝酒掩盖了那一瞬间的失态,“那些只为自己活的人,不可悲么?”
看路明非沉默,他又流露出商人的嘴脸来,“路先生请放心,这绝对不是一桩没有报酬的委托!”
路明非笑笑,“放心,这件事我接了。在克里斯廷娜小姐看来,我是她路上捡来的小弟,小弟为老大办事,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他起身往外走去,留下一脸惊愕的布宁。
在他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布宁又追了上来,“路先生你是认真的吧?”
路明非转过身来,直视布宁的眼睛,“我小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那种丢在路边都没人捡的废物,想跟班上哪个老大混,还怕人家看不上我。所以哪个老大捡了我,我得对人家好点,不然我的老大没了,我又是路边的废物了。”
布宁呆住了。路明非这话听起来根本就是唬烂,可他的眼神那么认真,令人没法怀疑。
犹豫了好一会儿,布宁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质的小钱包里,看起来跟寻常的零钱包没什么区别,可他交到路明非手里的时候,神情郑重得好像那是他的遗产。
“需要的时候,就把这些也当作你的筹码!”
小包里是几十枚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金色硬币,沉甸甸的,正面是某位古代君王的头像,背面是路明非读不懂的文字,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
“这玩意儿值多少钱?”路明非掂着其中一枚,大约有一盎司那么重。
“托勒密一世铸造的金币,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世纪,考古学家们认为这东西根本没有存世的。在023号城市的拍卖会上,价格是浮动的,贵的时候3000万一枚,便宜的时候也有2200万上下。”
路明非愣了一下,赶紧数钱。总共35枚,按照布宁的说法,这一小袋古代钱币的价值就超过十亿美元。
“你救女儿还藏着掖着?”路明非有些不解,“这是你留着养老的?”
“我对女儿怎么会吝啬?”布宁叹口气,“我是不敢拿出来,你是新来的,不可能有这种硬币,他们看你拿出这东西,就知道是我想要买。所以只能在关键的时候用,卡里的钱应该够用,但今年的竞争会特别激烈。”
路明非把金币放进嘴里,使劲咬了一下,留下了浅浅的牙印,看起来确实是纯金的。
“3000万美元一枚?你确定?就算是古董,能值那么多钱?”路明非有点怀疑。
“在这里,我们看重不是硬币本身的价值。”布宁低声说,“它是某种等价物。”
***
路明非带着三亿七千万美元巨款和那小袋钱币回到外面大厅的时候,赌局已经白热化了。
俄国人终究还是扛不住烈酒的吸引,大口喝酒,大把下注,输赢从每把几十万升到了几百万。
输光了筹码的人在旁边的沙发上闷头喝酒,赢了的人继续在赌桌上战斗,酒劲上头的男女拉着手跑进旁边的舞厅,也有人神色阴沉地抽着雪茄或者卷烟。
靠着零的应援,克里斯廷娜翻了本,面前堆满筹码,大呼小叫,跟奥金涅兹捉对厮杀,奥金涅兹不得不唤来服务生,兑换了更多的筹码。
这才是热身的真正意义,不是打两局牌调个情那么简单,输的人可以提前退场,而赢家则会带着更多的筹码和胜利女神傍身的杀气踏入拍卖会场。
优雅的牌局演变为凶狠的骰子游戏,克里斯廷娜裸着象牙般的胳膊,把骰钟摇得哗哗作响,就差一脚踏在赌桌上了。
楚子航居然也站在桌边围观,神情专注,实在有违这家伙的本性。
路明非正想把楚子航从赌桌边拽回来,却被零从背后拉住了。这个场合里每个人都沉浸在某种气氛中,只有零看起来还正常,甚至比平常更加冷漠疏离。
“通风系统里混入了LSD。”零低声说。
路明非一惊。
LSD,学名麦角二乙酰胺,是一种强烈的致幻剂,中央情报局用它来拷问罪犯,艺术家则用它来寻找灵感,绝对的违禁药物。
他听说过某些大赌场为了让赌客夜以继日地赌博,而在赌场中吹入高纯度的氧气,但用LSD来活跃赌博气氛,简直等于群体性自杀。
“但很微量,只是令人兴奋罢了。”零补充,“以楚子航的体质,不会受很大影响。”
路明非略略松了口气,布宁应该只是希望热身环节更热闹一些,但用上LSD未免有点丧心病狂。
“像不像养蛊?”零又说,“把危险的虫子放进一个罐子里,让它们杀来杀去,强壮的吃掉弱小的,最后存活的那个就是有用的。”
路明非愣了一下,打了个寒战。
如果这群年轻的富豪不过是被养育的蛊虫,那么养蛊的人该是何等的恐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不是亚历山大·布宁,而是布宁所说的那位幕后老板。
说起来布宁那么认真地拜托他救自己的女儿,却没把LSD的事告诉他。也许他也是蛊虫之一吧,布宁希望他更加凶猛,才能在接下来的拍卖场中胜出。
“你怎么没事?”路明非忽然想了起来。
“你不也没事么?”零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到吧台边要了一杯淡酒。
路明非挠挠头,莫非是大怪物的血统对LSD免疫?但这条解释用在零身上无效。
解释不清的事太多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懒得追问,继续在会场中溜达,观察每一个人。
从赌桌上得胜而归或者失望而返的人聚成一个个的小圈子,他们低声地说话,有人状态低落,有人情绪激动,LSD在每个人身上呈现的效果是不同的。但微量的致幻剂还不至于令他们失去思考的能力,他们其实是在谈生意,就像克里斯廷娜说的那样,他们在聚拢筹码。那些自觉没法在拍卖会上胜出的人会选择把筹码交到强有力的人手里,而收下筹码的人应该也会支付不菲的代价。
装着时间的小罐子,布宁并没有明说那种货品到底是什么,但很显然它能让这些年轻人疯狂,为它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可他们每个人都跟克里斯廷娜一样缺时间么?每个人都身患绝症?
路明非亲眼看到一个女孩把自己的卡交到瓦洛佳手中,那个腼腆的男孩此时也露出君王般的气场,附身在女孩耳边说了句什么,最后狠狠地吻了她的红唇。
那交出筹码和希望的女孩像是被那个吻抽走了灵魂般,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瓦洛佳带着她的筹码离开后很久,她才挣扎着起身,来到吧台边要了一杯烈酒。
腼腆可能是瓦洛佳的伪装,这个低调的男孩应该是带了巨额的筹码来,志在必得,此刻正在场中游荡,像是灵魂的收割者。
大约不到十个人仍然保持着旺盛的斗志,其中还包括赌桌上大呼小叫的克里斯廷娜,这个连请柬都没收到的局外人应该只是被LSD迷惑了。
路明非始终在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末日般的狂欢让他觉得无趣,值得他期待的只有那场神秘的拍卖会。
终于,墙上的挂钟敲响了。这一刻,所有人似乎都从梦中惊醒,扭头看向挂钟的方向。
午夜十二点,请柬上注明的时间,唯一一扇始终关闭的门打开了,门背后是斜向下方的通道,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墙壁也漆成猩红色,明亮的汽灯绵延向下,感觉倒像是引人去地狱似的。女服务员们来到各自负责的贵宾们身后,小声地提醒他们拍卖会就要开始了,其实根本用不着她们提醒,所有人的心里都有数,他们站起身来,男孩们扣好礼服的扣子,女孩们整理长发和裙摆,神情冷冽凶猛,都像是要奔赴战场的战士。
赌桌上的筹码都被收走,重新转化为卡里的数字,每个人都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卡,那是他们决定能否从蛊虫罐子里存活的武器。
看到这一幕路明非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倒不是别的,而是他忽然觉得这跟玩游戏没区别,大家满世界搜集奇珍异宝打造了神兵宝甲,现在是要去竞技场了。
这么想忽然就轻松了,对他来说这只是区区的一场游戏,某种意义上说,跟他的人生全无关系。
他跟在那个漂亮的女服务生后走向通道,忽然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奔跑着的,像是轻灵的独角兽穿越森林。
他转过身来,名为克里斯廷娜的独角兽长裙翻飞地扑进他怀里,亲吻了他的面颊。这忽如其来的示爱令路主席有种大难临头的惶恐,因为一左一右皇女殿下和楚子航正在围观。皇女殿下也就罢了,楚子航那满脸的震惊好像在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师兄你还是跟俄国女人搞在一起了!
“带着我的卡去!输了就别回来见我!”克里斯廷娜那个吻也就蜻蜓点水,甚至点上没点上路明非都没确定,然后就是一张卡摔在他脸上。
路明非恍然大悟,为何情报员小姐在赌桌上鏖战到现在,她是想再给自己的小弟攒上一笔筹码。一介秘书想来是没什么钱的。
还真是一位……敬业的情报员。
“你也得对我表示一下啊!”克里斯廷娜在路明非耳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不然我凭什么把卡给你?”
路明非赶紧点头,也难怪要以这么极具表演性的方式把卡送来,如今在别人看来,他是被克里斯廷娜成功征服的男孩,有了代替大小姐去征战的资格。
他轻轻地给了克里斯廷娜一个拥抱,“放心吧,剩下的交给我。”
第164章 但为君故(68)
最终的拍卖场不过是间位于地下的圆形会议室,装饰奢华,空间却不多大。穹顶上漆着巨大的红五星,看起来年代久远。
最后一名宾客踏入,沉重的安全门在他背后合拢,想来这间会议室也是防空洞的一部分,此刻想从外面打开这扇门,大概得准备一颗原子弹。
“还真是个养蛊的罐子。”路明非心里嘟哝。
环形的会议桌足够容纳几十人一起开会,在服务员的引导下,客人们纷纷就座。每个人就座的时候都环顾四周,点头致意,结合当前的环境,应该视为拳击手在开场之前跟对手蹭蹭拳套。
路明非把“芬格尔”丢在桌面上,他看似随意地晃了一下,摄像头已经记录了每位参赛者的脸。
从登上火车以来,这台手机一直默默地搜集每位客人的资料。插上电源,它就会调用有限的计算资源,对每个人做分析。
细小的入耳式耳塞藏在路明非的耳道里,芬格尔正跟他点评每位客人,从身材到性格,像一位毒舌的高参。
归根到底,拍卖是财力和魄力的较量,有人工智能的辅助,加上丰厚的荷包,他的胜算很大。
那张有着巨大靠背的转椅转了过来,矮小但魁梧的布宁端坐其中,一身黑色的礼服,神情肃穆,像是庄严的法官。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今年的拍卖会。”布宁缓缓地说,“介绍一下,来自苏黎世银行的财务顾问,卡隆先生,他会确保各位的资金安全。”
带着圆框眼镜、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站在布宁的椅背后,看起来就是那种帮富人管钱的银行家。
“请各位把筹码放入卡隆先生的托盘里。”布宁说。
银行家端着黑丝绒的托盘,环绕会议桌行走,每位客人都冷着脸把一张或者几张卡片丢进去。
路明非兜里揣着三张卡,还有那价值十亿美元的一小袋金币,但他只放了克里斯廷娜给的两张卡上去。在扮猪吃虎这件事上,他也算是无师自通。
零也丢了一张黑卡进去,那种美国运通发行的卡片意味着无限的透支权,但以罗曼诺夫家族的财力而言,这说不上炫耀。
轮到楚子航的时候,这家伙冷冷地看了银行家一眼,配合背后的两柄利刃,不像是花钱的大爷,更像是黑社会派来收账的,银行家赶紧绕着走了。
银行家返回布宁身边,打开桌上沉重的箱子,里面是一台加密型的电脑,附带多个读卡器,每张卡都被插入卡槽。
“卡隆先生已经接入了各位的账户,各位的余额已经显示在这台电脑上了,今年的竞争会很激烈。”布宁击掌。
六位女服务生袅袅婷婷地踏入会场,每人都提着一口沉重的黑箱子,手铐把提箱和她们纤细的皓腕锁死。
六口箱子并排摆好,但没有人把手铐解开。这些女孩既是货品的运输者,也是保镖,任何一个都比克里斯廷娜更适合当情报员。
“很遗憾,今年的货品只有六份,”布宁环顾众人,“这意味着有些急需时间的贵宾可能无法如愿。”
会议室里很安静,服务生们绕着桌子行走,在客人们面前摆下伏特加、水、和只写着数字的小牌。路明非的号码是33。
“之前出现过囤积货物的情况,依照我们的交易原则,这是允许的,价高者得。但我们是朋友,是兄弟,理应彼此照应。”布宁今晚说话格外地缓慢和威严。
但没有人在乎他说什么,从那些女孩踏入会场开始,所有视线都聚焦在那些黑色手提箱上。
那是带着敬畏的贪婪,像是能把那些箱子点燃。
“赌不赌?无非是些低劣的龙血制品,”芬格尔蛮不在乎地哼哼,“跟你接受的尼伯龙根计划没法比。”
路明非懒得回答,因为他跟芬格尔想的一样。
布宁说起“装着时间的小罐子”时,他就想到了龙血血清。
龙血是至毒的生物制剂,直接注射龙血的话,99%的人都会直接转化为死侍,但经过提纯的龙血血清就会安全很多。
卡塞尔学院的尼伯龙根计划就是把龙王康斯坦丁的血清注射给最优秀的学生,试图制造出能够抗衡龙王级目标的混血种。加图索家原本期待这个计划被用在恺撒身上,因为提纯出来的血清少得可怜,仅够一人使用。但在昂热的主导下,血清最后注入了路明非的血管。
那份血清确实强化了路明非的身体,但并未达到秘党期待的效果,今时今日不变身怪物的话,他也就是个A级混血种,甚至无法匹配他原本的S级身份。
结合防空洞里那条苟延残喘的黑蛇,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某个组织意外地得到了一条古龙的残躯,又不知为何得到了提炼血清的技术。他们用那条龙的血液提炼血清,并把这些珍贵的生物制剂以高价卖给出得起钱的人,这会人为地制造出一些低级的混血种,但即使是低级混血种的寿命也长于多数的人类,龙血还能够攻克某些人类医学无法治疗的顽疾,比如克里斯廷娜的渐冻人症。
在炼金术中,这种神奇的制剂被称作“万能药”,Elixir,而在中国的炼丹术中,它有个更为玄妙的名字,“金丹”。
“让我们从第一份货物开始……”布宁说。
“2000万美元!”索尼娅举牌了,甚至不让布宁说完。
路明非暗暗一惊,要不是布宁帮他补充了筹码,克里斯廷娜老大提供的经费只够举个牌的。
“这叫投石问路,石头丢得大点,给对手制造心理压力。”芬格尔点评,“这时候她会观察每个对手的表情,来判断他们手中的筹码。对手们如果谨慎的话,会先观望,因为总共有六份货品,第一份往往不是竞争最激烈的。”
果然,索尼娅曼妙的眼睛扫视全场,目光像是问询又像是挑逗。她半趴在会议桌上,身体前倾,裸露的双肩在红裙的衬托下白得惊心动魄。
目睹过她踏入浴缸的那一幕,路明非完全不怀疑她对维什尼亚克的感情,但仅仅一天之后,她就变回了那个热情妖冶的女孩。此刻她眼神闪动,像是跟每个人隔空调情。
片刻的沉默之后,奥金涅兹举牌,“2100万美元。”
“好兄弟昨天刚刚挂掉,现在第一个跳出来跟好朋友的妹子竞价,够狠的!”芬格尔啧啧赞叹,“加价是不温不火的100万美元,这是不想自己的底牌被人看出来。”
“2200万美元。”
“2300万美元。”
“2500万美元。”
尽管刚开始的水位就不低,但第一轮的竞价显得很克制,平稳地升到了3500万美元,索尼娅一直平稳地跟进,3500万美元的牌子就是她举的。
“4000万美元!”瓦洛佳在此刻举牌杀入战场,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瞳孔中流动着寒冷的光。
在布宁家的晚宴上认识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腼腆羞涩,不善言谈,热情的索尼娅对他颇为照顾,就像姐姐,但此刻却是他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阴险的狙击手,但太沉不住气了。”芬格尔低声说,“他的语速比平时快,应该处在亢奋的状态。”
这个出价带来了长达半分钟的平静,布宁缓缓地扫视周围,手中握着小小的木槌。
号角一旦吹响,接下来的竞价就会激烈起来,
“4100万美元。”奥金涅兹举牌。
“这才是老手的风范,无论狙击手怎么躁动,都保持自己的节奏。真正的决战还没开始,第一份货品不过是给今天的拍卖定个参考价。”
“4500万美元!”瓦洛佳毫不犹豫地再次举牌。
奥金涅兹轻轻地叹了口气,“瓦洛佳,朋友之间应该相互照顾,你没那么急需补充,我们都知道。”
“价高者得!我们来这里不是做慈善的,我们中慈悲的家伙早都死了!”瓦洛佳冷冷地重复布宁说过的话,看都不看奥金涅兹。
路明非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零的身上,皇女殿下低头用铅笔在纸上划动,居然是一幅漫画,类似达·芬奇的那幅最后的晚餐,但画的是眼下的情形。环形的会议桌被拉开为一幅长卷,冷峻的布宁居中,华艳动人的索尼娅、叹息的奥金涅兹、咄咄逼人的瓦洛佳……众生百态都用简单的画法描绘得挺到位。
她自己不在画卷中,路明非和楚子航却在,但路明非是条狗,而楚子航是背着两把刀的豪猪。
第165章 但为君故(69)
十五分钟的缠斗之后,第一件货品以一亿四千五百五十万美元的价格被拿下,得手的却不是索尼娅、瓦洛佳或者奥金涅兹。
真正的狙击手始终埋伏着,直到最终竞价的阶段才出现,而且是两个人一起杀入战局的。
谢苗,此人并未出现在布宁家的晚宴上,他的列车在赤塔跟布宁一行接驳,路明非对他的印象是个优雅的暖男,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他总是照顾女孩子们,却又保持着距离。
还有米哈伊尔,根据克里斯廷娜的情报,这个男孩家里应该是从事伐木业的,俄罗斯有着面积广阔的原始森林,只要获得许可证,伐木业跟矿业一样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他们交替举牌,价格一路飞涨。冷静的奥金涅兹首先退出,索尼娅随后,瓦洛佳挺到一亿四千万美元,眼神也黯然下来。
只剩下谢苗和米哈伊尔了,路明非还以为会是一场血战,可几次小规模的加价之后,米哈伊尔就不再举牌了。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布宁已经三次落锤,提着一号箱子的女孩来到谢苗背后站定。
“这俩在打配合,”芬格尔低声说,“让人以为他们两个要互相斗,其实只是联手把奥金涅兹那帮人的气势打下去。”
路明非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算是为这俩毛熊的演技喝彩。
这俩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路上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亲近,各喝各的酒,各追各的女孩,可早就是攻守同盟了。
路明非有点费解,这玩意儿比他想的便宜多了,可布宁给了他一张存着三亿七千万美元的卡,还怕不够,又给了那袋子小金币。
有了第一次的价格作为参考,第二份货品的竞价更为直接利落,来自圣彼得堡的娃娃脸女孩安娜,出起价来却稳准狠,像是一辆一边碾过战壕一边发炮的重型坦克。这份气势令人深信她卡里的余额和必胜的决心,价格被抬高到一亿六千万美元之后,竞争者逐一退却,安娜最终以一亿九千万美元的价格拿下。
拎着二号箱子的女孩站到了安娜背后,安娜冷冷地环顾,眼神中满是胜者的骄傲。
路明非拿起手机看了一眼——023号城市根本没有网络,因此使用手机也没有限制——但路明非手上的玩意儿是个人工智能,芬格尔给出了密密麻麻的图表,分析在场的每个人。
最终进入这间拍卖场的客人共有15位,除了罗曼诺夫家族拿到了三张请柬,其他家族都只有一张请柬,也就是说有资格上桌出价的总共13家,其中11家已经下过场了。
芬格尔认定谢苗和米哈伊尔是同盟。他们合作默契,低价赢取了第一件货品,但同盟关系也暴露了,再想打配合不容易。
第二轮的竞价中两人仍然凶猛,应该是想再吃下一份货物,只不过遭遇了坦克般的安娜,不得不避其锋芒。即使如此,他们也陪安娜跑到了最后。
奥金涅兹、索尼娅和瓦洛佳三人组,应该是老相识了,本该同进退,但事先应该是没商量好,眼下是各自为战。
来自圣彼得堡的安娜,娃娃脸的独狼,资金实力了得。
此外还有来自罗斯托夫的尼基塔,来自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雅科夫,来自萨马拉的马克西姆,和来自诺夫哥罗德的列昂尼德。
这四个人都试探性地出过价,芬格尔判断尼基塔和雅科夫可能是盟友,而马克西姆和列昂尼德更像是对头。
除了罗曼诺夫家族,只剩两家还没出手,冷艳的叶卡捷琳娜从喀山来,垄断着当地的进出口贸易,这一路上除了克里斯廷娜,就是她和索尼娅撩动着男孩们的心;戴着复古圆框眼镜的格里高利,来自阿穆尔州,这男孩看起来更像是个修士,不太合群,也很少参加索尼娅他们的酒精聚会。
“前两份货品的均价比去年高出10%,”布宁缓缓地说,“这意味着后面的竞争会更加激烈,急需时间的人,注意调整你们的战术。”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路明非一眼,路明非低头喝水,顺便点了点头,意思是我懂我懂。
从前两份货品的平均价格来看,布宁给的钱绰绰有余,最好是别亮出那袋金币就能结束战斗。
是时候出手了,得手之后打开箱子拍个照,照片给克里斯廷娜老大当证据,箱子给布宁。帮到这一步也够了,至于父女间能否摒弃前嫌家庭和睦,他也管不来那么多。
“今天的第三份货品,它的品质要优于之前的两份……”布宁缓缓地说。
路明非心里正嘀咕说这东西还有品质差异的时候,零已经举牌了,“从一亿九千万美元开始吧,没必要浪费时间。”
全场震动,无论是跃跃欲试的还是冷眼旁观的都傻眼了,有人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看向身边的人求证,有人则愤怒得就差拍案而起了。
他们都听闻过罗曼诺夫家族的财力,也都把零看作强有力的竞争者,却没想到皇女殿下的出价是如此地蛮横,隐隐透出“这过家家的小游戏是浪费我时间”的意思。
路明非也懵了。克里斯廷娜的病和布宁的委托他都没跟零说,倒不是瞒着她,而是跟她没关系。这小事他自己搞定就好,却不料老板忽然抽风。
片刻的沉默之后,谢苗咳嗽了一声,“殿下是觉得罗曼诺夫家族的财力足够碾压我们所有人么?”
“试过才知道。”
“皇女殿下,我不得不提醒您,我手中已经有一份货品了,它的价格是目前最低的。”谢苗冷冷地说,“即使我高价拿下这份货品,平均下来依然是不错的买卖。而你手中除了钱,没有别的筹码!”
“两亿美元。”零淡淡地说。
所有人愣了一下才明白,零刷新了价格。可根本就没人跟她竞价,之前一亿九千万美元的价格是她自己出的。
路明非也愣了一下,却是因为记忆中芝加哥的拍卖会上,那个穿金色纱丽的女孩也是自己跟自己竞价,凶悍的风格跟零如出一辙。
区别只是那女孩的霸气和容光都威慑全场,而零这么做的时候,漫不经心的口气更像是菜市场买豆腐,一块九的豆腐给两块,说声别找了。
“拍卖场上只有一种语言,数字。”零继续完善自己的小漫画,“您说得太多,就像一边唱嘻哈一边投篮的球手。”
谢苗勃然大怒,优雅暖男形象瞬间崩塌,他离座而起,身体前倾,两眼喷火地盯着零。
“谢苗,你应该知道这里的规矩。”布宁低声说。他这么说的时候并不多么咄咄逼人,但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谢苗强迫自己坐回椅子上,深吸了口气,“米哈伊尔,你的筹码给我!”
在场的人都猜到了他跟米哈伊尔是同盟,但这句话说出来,就是不在乎同盟关系的暴露,志在必得。
“把我的筹码转到谢苗的名下。”米哈伊尔毫无异议,把号牌沿着桌面滑给布宁。
银行家用眼神询问布宁的意见,布宁抓起米哈伊尔的号牌,把它交给身边的服务人员,“我们不限制客人之间交换筹码,何况米哈伊尔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坐席。”
随着大额资金倒入谢苗的账户,谢苗的信心和气势都倍增。他直视着零,举起手中的号牌,“两亿一千万美元。”
“两亿二千万美元。”零却没有跟他四目相对,这可以理解为不屑,也可以理解为她正专心于自己的画作。
“两亿三千万美元。”
“两亿四千万美元。”
价格交替上升,双方寸步不让。没有人加入这场竞争,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分明后面还有三份货品,这两人却必须在这一轮分出胜负。
零淡定如常,谢苗却显得极其兴奋,面色赤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