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幽月烟客
后厨之中,堆满了陈年的瓜果,有的都已经霉变腐烂了。
那一罐罐叠得老高的葡萄酒桶,也布满了蜘蛛网与干瘪的虫骸。
真难以想象,这些“自投罗网”的子夜来客,究竟在吃些什么小菜。
玉面阿三挠了挠歪斜的下巴,喃喃道:“找人的?是找我吗?”
呆子彭彭摇了摇头,道:“好像……不是来找大哥你的。”
“不是来找我?难不成是来找你的?”
“嗯……也不是来着彭彭的。”
“这店里一共就咱俩,他们还能来找谁啊?”
“他们没有说,彭彭也不敢问……”
“不敢问?”玉面阿三瞥了眼黄泉,接着道,“他们不是行商吗?”
“应该……不是吧?”呆子彭彭斜着脑袋,回忆道,“有一男一女,打扮得像是杀手。男的裹着乌黑长袍,手佩弯刀;女的……穿着素白长裙,腰绑铁鞭。”
玉面阿三脸一沉凝,追问:“长相呢?”
呆子彭彭挠着头皮道:“他俩都蒙着黑白面纱,看不清。”
玉面阿三顿得片刻,叹道:“我知道了。这两个是‘波尔多国’出了名的通缉杀手——黑天白夜。男的叫黑天郎君,擅使暗灵诀与弯刀;女的叫白夜娘子,那光灵诀与铁鞭是她的拿手好戏。”
呆子彭彭问道:“他们……厉害吗?”
玉面阿三点头道:“极厉害。两人出道不久,便杀了沙蛟帮、金龙舵、风云十六窟的一百八十三名修灵高手,借此一战成名。此后三年之间,他们往来整片西漠大陆,做着有偿杀人的买卖。截止昨日……他俩已背下五国七百六八条人命!”
黄泉一行,除了姝儿之外,都是双手染满鲜血的江湖人。他们对杀人,并不陌生。
可是,像‘黑天白夜’这般的嗜杀成性的魔头,他们还是见得不多。
姝儿已觉得背脊透凉。
她紧紧挽住了黄泉和银月的手臂,不敢大声呼气。
黄泉则安抚着她,并示意安静听那‘玉面阿三’说下去……
“还有呢?”
“嗯……让彭彭想一想。”
呆子彭彭啊得一声,道:“还有四个人,也很奇怪。他们三男一女,好像是夫妻……又好像不是……关系好像非常混乱的样子!”
玉面阿三眼珠稍转,似是心里约莫有底。他问:“这三个男的,是不是都叫那个女人作‘相公’?而那个女人,则唤他们为‘内人’?”
呆子彭彭一愣,连连颔首道:“对啊对啊!大哥,你是怎么晓得的?”
玉面阿三并没回答,而是继续问道:“这个女人,头上有没有梳着五寸高的发髻,还插六支金簪子?”
“好像是的!这女人的脑袋上就顶着个高高的鬏鬏,还插了很多金筷子!”
“我再问你,那三个男人是否都长得细皮嫩肉、五官端正,其中还有一个满头银发?”
——问出此话时,玉面阿三不由得转向了同样银发飘然的银月。
——后者,也察觉到了那银发男子必然与‘灵狐族’有莫大的联系。
玉面阿三叹得口气,道:“这四个人,就是恶贯满盈的‘煞命断魂氏’了。”
黄泉猜出银月心念,便插话问道:“敢问阿三兄,这‘煞命断魂氏’究竟有何来头?”
玉面阿三道:“他们?哼哼……他们没有什么来头,只不过是四个穷凶极恶的变态狂,碰巧走到了一起。那个女的叫‘煞命断魂子’,那三个男的便是她的男宠‘青弦’、‘赤桥’和‘银箫’。一家人合起来,便是‘煞命断魂氏’。”
银月闻之,眼珠忍不住地向外弹出——他认得‘银箫’,而且非常熟悉!
黄泉又问道:“他们四个的手上,也沾染了很多人命吗?”
玉面阿三答道:“若是你问人命……倒是没有‘黑天白夜’他们多。可是,他们的杀人手段之残忍,却远超前者!”他瞄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姝儿,啧啧道,“有这小姑娘在,我就不便具体说他们的手段了……反正,千刀万剐、活烹油炸,都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银月眼目低垂,紧握双拳,心中好似有说不尽的苦水想要吐出。
黄泉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投以了充满友情的眼神。
后者的心里,也就好受了一些。
“啊,还有一个人。”
呆子彭彭拍了拍脑袋瓜子,道:“他浑身上下洁白如雪,就好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玉面阿三挑着眉,问:“他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惯用的兵器又是什么?”
“彭彭没有看见……”
“啊?怎么会看不见呢?”
“嗯……因为他莫名其妙,就坐在了角落里的酒桌旁。”
“好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偷懒睡觉,所以才没看见!”
“不不,彭彭没有偷懒,也没有在骗人……那人,就是嗖的一下,坐进来的嘛!”
就在玉面阿三攒起了拳头,预备再好好教训彭彭一顿时……
——楼上的店堂,又来了客人。
子夜正晚,城中寂静。
但对于有秘密的人而言,这还不够晚,不算静。
不知从何方照落的月光,打在这不知从何处漂泊而来的烟客脸上。
他,不是个年轻人。
他两鬓的白霜,凝聚着岁月的历练与生命的成色;他颊上的伤疤,每一道,都是一次置之死地后的重生;不过最让人难忘的,还是他那双看过一遍,就永生不会忘记的眼睛——弥蒙,而又永远散发光彩的眼睛。
他的右手,托着一杆翠玉烟斗。不管他抽不抽烟,他的唇角一定会粘到烟嘴。
眼下,他寂寞了。
手指一燃,塞进了烟锅,点得烟草橘亮。
一吸一呼,烟雾缭绕,他忽然不再觉得那么孤单了。
可是,寂寞的烟,总会引来同样寂寞的人和麻烦。
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亡命之徒闻到烟味,就围聚了过来。
他们见到这烟客是一个人,又是一个消瘦的老者,便毫不客气地道:“喂,糟老头子!”
烟客并没生气,反而面带笑意地问:“呵呵,各位小友喊住贫道,是有何指教啊?”
亡命徒们相视一眼,便有一个最魁梧的壮汉上前骂道:“指教你娘的呸!想要多活几年,就把你的烟杆和烟袋子留下!”
烟客笑容不减,只望着了眼嘴角的烟斗,道:“你们,想要抽烟?”
“他妈的,这不是废话嘛?!”
“那你们大可去店里买,即使没钱也能赊烟啊?”
“我他姥姥的,你听得懂人话吗?!老子,就要你的烟!”
“哎呀,年轻人,何必肝火这么旺呢?”
——烟客,终于将烟杆放到了胸前,“贫道的烟,你们几个可抽不得啊……”
——那亡命之徒错着拳骨,歪着脑袋道:“老东西,别他娘的废话!在这幽月城里,我们‘丑面帮’说一,还没有人敢说二的!你要是不想明天暴尸在西城门前,就他娘的赶紧交烟滚蛋!”
烟客,还是和蔼可亲。
他真像是个普通的老汉那般,谦让服老。
他递出了翠玉烟杆,道:“若是你们能吸,就多吸点吧……”
亡命之徒不削地啐得一声,一把夺过这精致的烟杆,抹了抹哈喇子。
“老大,赶紧抽抽看呐!兄弟们都等着呢!”
“是啊,这老头子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值钱的物件?”
“这烟叶儿闻起来像是‘沉香阁’的佳品,又像是从大南海传来的料子咧!”
……
亡命之徒不耐烦地推开了小弟,用那满口酒气的臭喙,套住了烟嘴。
嗦咯,他深深地猛吸了一口烟——就像是在吸生命中最后一口气似的,竭尽全力。
舒服,这感觉如同漂浮在云间,好似天上金仙般逍遥快活。可转眼之后,沉重的代价就能摧毁他的一切……
人,不能贪图一时的快乐,所有得来容易的享受都能使人心智萎靡。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老人言,非要尝试这一口快活烟。
他的肺腑如同火灼、心脏如被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仿佛伴着所有的情欲翻江倒海。
最后,只听“呃啊”一声惨呼,他就瘫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你,你这鬼老头,对咱们老大施了什么妖法?!”
“你可知道,死的人是谁吗?他可是‘丑面帮’的六把手!”
“糟老头子,你完了,你死定了!我们帮主是不会饶过你的!”
所有人,都指着这位老烟客的鼻子,又吐唾沫、又破口大骂。就是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擒住这个糟老头子。
“放心,他死不了的。”老烟客笑容不减,道,“他未出手强夺,就说明他心存善念。人存善念者,贫道又怎舍得取他性命呢?”
他的言语虽然平淡、缓慢,但其中所蕴含的威慑之力,却是修灵之王都难以企及的。因而,根本没人有胆子接他的话。
“只不过活罪可免,死罪难逃。”
老烟客右手一挥,便有团烟气裹住‘翠玉烟杆’,将它收回。
他压了压烟锅,吸得口快活烟,道:“这‘快活毒’得疼上十天半个月,正好叫他能悔过自新,莫要再恃强凌弱……”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人已经与烟雾同化。
话音一落,人已飘远。
他,随风而飘。
最后在城西一家昏暗的小店门口,重新显形。
他默望着那店门招牌,杵得半晌。良久才道:“阿三小店。”
第347章 丰厚花红
幽暗的店堂里,只点着三盏油灯:
头一盏油灯,摆在稍近的桌上。其萤芒正映着一碟炝花生米和半壶清酒,光泽流转。
倏然,酒壶一横,银缎入杯——那是‘黑天郎君’在自斟自饮;而他的伴侣——‘白夜娘子’则儒雅恬静地守在他身旁,默不作声。
若不是桌旁的‘死人弯刀’散发着鲜血的腥味与冤魂的寒芒,恐怕任谁都想象不到:他们,竟然会是身背五国‘七百六十八条人命’的冷血杀手。
第二盏油灯,则捧在一位银发少男的手中。
他的五官似狐,头上长着一对茸毛竖耳,名唤‘银箫’。
在忽明忽暗的光圈之中,一位唇上粘着胡须的中年女子,正撩脚坐在长板凳上。她,正是杀人不眨眼的‘煞命断魂子’。在她侧旁,满头碧发的‘青弦’和红眉丹眸的‘赤桥’,正在替她捶腿松肩、夹菜送食。
见他们四者人畜无害的长相,也着实难以将千刀凌迟、活蒸生剖等字眼与其联系。
至于第三盏油灯,则放在了角落里的那张“空座”旁。
这张座位应该是有人的,可眼下却不能断定到底有没有人坐着——因为那位客人,实在长得太白,白得都能透过了光。就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样,时隐时现。
待得良久,直到桌上的那杯酒被人端了起来,咕嘟咕嘟喝下……众人才敢肯定,他在。
喀喀——
木扉轻启,老烟客迈过门槛,步入店堂。
他抽了一口快活烟,平缓地倾吐而出,道:“诸位,都到齐了吧?”
店内七人的眼睛,霎时都盯向了这位老烟客。他们的双手,也都按在了随身兵刃之上。
老烟客呵呵一笑,安抚众人道:“各位不必紧张,贫道今夜并不是来捉你们的。”
沉凝片刻,黑天郎君一震酒杯,哼笑道:“哼!堂堂‘灵王猎榜’的榜二、万上元老会的副会长大人逼我等现身……总不见得,是要请咱们抽这锅毒烟吧?”
老烟客吹了一枚烟圈,笑道:“这快活烟,我可舍不得给诸位抽。当然了,你们若是一定要抽……那贫道,也可以省七口给你们尝尝的。”
谁敢去抽?没人敢去抽的!
这东玄世界的黑白两路,有谁不知道‘萧谷烟客’的快活烟,那是要命的毒烟?
就算你是灵王,甚至是灵皇,都不能对这快活烟心存小觑。
“萧烟客,莫要再耍嘴皮子了。”
煞命断魂子吃了颗送进嘴里的白葡萄,道:“你这鬼烟,相公我可不敢抽。若是要我们四个替你卖命办事的话,你大可带价直说!”话到此处,她捏了记银箫的屁股,问,“是不是啊?我的小心肝儿?”
银箫本就长得柔弱,比银月还像女子。眼下,他又受得这份欺辱,更是羞红了颜面,娘气地道:“是,相公说得都对……”
煞命断魂子压粗了嗓音,哈哈大笑。并将‘银箫’与‘青弦’搂入怀中,左香右吻。
萧烟客就像看戏班反串一般,乐得好久。直到两个大男人脸上的胭脂,都被亲花了,他才缓然开口道:“阁下猜得不错,贫道的确是要托你们办件事。”
“那你能给相公我,什么好处?”
“贫道,可以给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煞命断魂子一愣,其余六人也跟着瞠目愕然。
片刻后,煞命断魂子才干笑了两声,道:“呵,呵呵!我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还怎么可能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重新为人呢?”
“为何不可能?”萧烟客扫视店内众人,道:“以我在黑白两道的地位,要将你们的罪孽一笔勾销……恐怕,也不是一件难事吧?”
店内,没人敢质疑萧烟客的大话。
就如同他们在三月之前,收到密函时一样,没人胆敢不赴今夜的约。
黑天郎君与白夜娘子相视了一眼。
他们的眼底,好似流露出了久违的希望之光。
黑天郎君问道:“萧烟客,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萧烟客朗声大笑,道:“这,并不单单是给你们活路走,也同样能帮得贫道的大忙。”
黑天郎君追问:“可是,西漠的亡命之徒何止千万?你凭什么选中我们?”
萧烟客又嘬了口浓烟,边吐边道:“因为……贫道晓得你们是身不由己!”
七人接继发怔,只听烟客继续说道:“黑天郎君。旁人只记得,你俩当年一夜杀了沙蛟帮、金龙舵、风云十六窟的一百八十三名修灵高手。但他们谁都不会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白夜娘子肩头一颤,眼窝已红,似是有难以言说的冤屈。
黑天郎君握住了她的手掌,道:“不错,当年众口铄金,谁也不清楚事实真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俩遭受到了怎样的痛苦和磨难……”想到昔日,他嗙地一拍桌子,“最可笑的是,如今我俩反倒成了嗜杀成性的大魔头!”
萧烟客示意他冷静,莫要冲动,旋即又转向另一边道:“煞命断魂子,你真的喜欢女扮男装,和这些年轻娇俏的男小歪混在一起吗?”
煞命断魂子更搂紧了‘银箫’和‘青弦’,道:“我……相公我就是喜欢他们!”
萧烟客嘿嘿笑得一声,缓缓又问:“那人家知不知道,你们虐杀的那些人,到底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呢?还有,那被你们‘杀’的一百多号人中,究竟有几人是真正死在你们手里的?”
煞命断魂子和她的三个“妻妾”,都缄默不语、黯然神伤。
萧烟客望了眼角落里的白面男子,又瞟了眼斜下方的隔层楼板,才道:“只要贫道以‘万上元老会’副会长的身份,为你们发声正名、昭告天下……那无论他们是众口铄金,还是歪曲事实,都再也左右不了你们的际遇了!”
“萧烟客……”
黑天郎君打破沉默,道:“你,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萧烟客烟斗一翻,那‘快活烟’就从楼板缝隙中渗透到地下后厨。
咳咳!一阵杂乱的干咳,顿然四起——那是黄泉一行与阿三、彭彭的声音。
萧烟客乐然一笑,道:“阿三,莫要再听壁角了,快带这三位少侠上来罢。”
“遵……咳咳……遵命!”
阿三隔着楼板,抱拳躬身。
随即,他在征得黄泉同意之后,带众人上了店堂。
离懒猫,已经钻回了血玉灵玺之中。
好似这里,有谁是连他都不敢现身相见的。
阿三与黄泉一行,先后抱拳参见萧烟客。阿三道:“萧真人,半年不见,您老更是容光焕发、返老还童了呀!相信假以时日,您的‘内丹仙术’必定能练得登峰造极、臻至化境!”
真人也是人,也爱听马屁精的奉承。
萧烟客大笑了两声,道:“你也不必溜须拍马了,今天贫道可不是来向你打探消息的。我今天所带的‘聚灵金丹’……”他从怀中取出了一袋蟒纹织锦袋,簌簌地掂了掂,扫向店堂众人道,“是给这些修灵高手们赚的。”
聚灵金丹,在《东玄经·修灵百门》之中,是有着如下记载:聚灵丹,乃是荟萃天地之精元、日月之精华所在。而‘聚灵金丹’,则是聚集万枚‘聚灵丹’的大成之物——其药力绵柔、后劲苍实,修灵者在服用之后,便有灵漩灌顶的高妙胜状。
聚灵金丹之铸造工艺繁复冗长,又需耗巨额的灵晶与灵力,其难度之高绝,天下鲜有能为之者。其中,以‘天穹仙宗’、‘净世神教’的金丹质地最佳,可称万灵之祖。
阿三的眼珠子,都快弹落了下来。
他的口水,都挂在他那张歪倒的嘴角之上。
他是知道,这一枚‘聚灵金丹’,就等于一万颗‘聚灵丹’的价值。若是按照一枚聚灵丹,约合一百两玫瑰血金的比列来算……这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色丹丸,就得用一百万两的玫瑰血金来换!
黑天郎君不缺钱,煞命断魂子也很有钱。
一般被旁人诬赖得面目全非之者,总能在金钱上有所补偿。
所以,他们毫不关心‘聚灵金丹’作为商品的价值。他们所倾心关注的,就只是它作为修灵圣药的品质。
萧烟客解开金丝缠绳,取出一枚金光锃亮的聚灵圣丹,缓缓道:“此乃我大西海‘天穹仙宗’的炼丹宗师——丹青子的杰作,其内蕴万枚‘聚灵丹’之补益灵气。若你们能帮老夫办成这件事,每人……再奖励十枚此丹!”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修灵者的眼珠子里都冒出了青光。
阿三嘿嘿一笑,上前侧身问:“萧真人,在下也是修灵者,敢问……我能不能办此事啊?”
萧烟客笑意不减,转而道:“你?若是你想去送死,贫道倒是可以让你也去试试。”
阿三本来聪明。可即使再聪明的人,都抵抗不住一定程度的金钱诱惑。
毕竟聪明人,总以为自己可以用聪明来化解所有的困难,甚至瞒天过海。
可他们却忽略了:自己只是聪明而已,并没有智慧。
阿三低声问:“真人,你为何迟迟不讲,究竟要做何事呢?”
萧烟客长吁了口气,附耳说道:“我要他们混入狂龙门下,去偷那……”
第348章 盗宝之策
玉面阿三的两撇眉毛,本就高低不齐。
在听完这要偷的东西之后,它们干脆调转了个儿,拧巴在了一起。
他的牙关在颤抖、瞳孔在收缩、嘴角和眼角都在抽搐,他怕了。
他问:“真……真人,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萧烟客道:“当然不是,你曾几何时听闻贫道打过诨?”
玉面阿三向后退了两步,干笑道:“真人,这东西谁能偷得来?”
萧烟客一比划在座,道:“这些本就必死无疑之人,可以偷来!”
众人闻之,虽心中麻乱,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迟早会被西漠的亡命猎手,追杀致死。
玉面阿三眼望周遭在座,见他们个个视死如归、浑然不惧,他便抱拳道:“呵呵!各位壮士豪气云天,在下深感佩服。这样吧,我阿三就再送各位一壶美酒和几叠下酒小菜!”
说罢,他就拽着彭彭,钻到了楼下的后厨里去。
众人心里都清楚: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们去送死,我不奉陪了’。
可能让一个既开黑店,又敢通后门的黑心老板害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黄泉三人,也找了个位置落座,同样也点起了一盏火光摇曳的油灯。
萧烟客抽了口烟,缓缓吐出道:“我要你们想法子偷来的,就是狂龙明王的……”
话到此处,一个从未开过口的人,打断了他的话头——那坐在墙角,始终面壁的人道:“萧前辈,这里有外人,且很可能是想拜入无相魔宗之人。你,不先杀了他们再说吗?”
萧烟客朝黄泉一笑,旋即定眼在他背后的‘阿鼻地狱’道:“他,不是外人。”
此言既出,在座逃犯与黄泉一行皆是大愣,那面壁之人手中的酒樽也登时顿住。
黄泉忍不住抱拳问:“萧老前辈,敢问您认得我吗?”
萧烟客望着他右手食指上的‘猎王戒’,眼中更是笃定,道:“你姓黄名泉,乃是东玄大陆太周之国的太子,对吗?”
“不错,正是晚辈。”
“呵呵,贫道还晓得你封印了海妖王、助杀了蛇尊明王,是位功德无量的少年英雄。”
“前辈抬爱了。这两次都并非是我一人之功劳,而是‘渊海群豪’与‘西漠群侠’竭诚努力的结果。”
“好,很好!那家伙果然没有看走眼,你的确是位德才兼备的衣钵传人!”
黄泉一皱眉,边想边问:“前辈,难不成你认得这柄‘阿鼻地狱’的主人?”
西漠之中,虽没有太多人见过鬼三郎。
可是,也绝没有几个人未曾听过他的名号!
且,只要是被‘万上灵阁’通缉的要犯,必然晓得这柄地狱来的鬼刀。
霎时间,这殿堂内的所有逃犯,皆背透冷汗。尤其是那位面壁之人,更是手一抖索,洒出了酒。
萧烟客周身烟气一散,踱步走向黄泉道:“不错,我与‘鬼三郎’乃是至交好友,就相当于你和‘北冥凛’的关系。”
这一年来,但凡听闻‘北冥凛’三字,黄泉的眼角总会湿润。他鼻头一酸,半晌才道:“原来鬼先生他,与您讲了这么多关于我的事迹啊……真是承蒙两位前辈的抬爱,黄某荣幸之至!”
萧烟客笑却不答,转而又绕过了‘煞命断魂氏’那一桌,来到了面壁人的背后。他道:“你,现在觉得他是不是自己人了?”
面壁人冷冷一笑,道:“若是鬼三先生替他担保,我无话可说。”
萧烟客深吸了口烟,道:“那,这盗取《无相禅功》上、中、下三卷的任务,就由你来说明罢!”
无相禅功——乃是无相灭宗之嫡传绝学。
唯有历代魔宗宗主,方能够修得全套《无相禅功》。
就连宗主的关门弟子,也只能学到禅功的上、中两卷。
黄泉心中虽疑,但也只先听那面壁人淡淡道:“好吧,就由我来给诸位说明。众所周知,这《无相禅功》向来由‘白无相’亲传弟子,除此之外绝无习得可能。但‘狂龙明王’的身份,却与众不同……”
黑天郎君举起了酒杯,问:“同为魔宗明王,他有何不同?”
那面壁人见壁角有举杯斜影,便也抬樽隔空一碰,道:“他,是‘白无相’的亲弟弟。”
杯影一晃,但黑天郎君依旧稳健地与面壁人一同喝下了酒。他问:“所以,白无相就举贤不避亲,将他最高绝的本事传给了狂龙?”
面壁人摇首冷笑,道:“不,从‘白无相’和‘白无命’拜入无相灭宗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原来的姓名和身份了。狂龙之所以能习得《无相禅功》的上卷,完全是因为他在一百十年前,救了万相王一命!”
黑天郎君追问:“一百五十年前……也就是正邪大战之际?”
面壁人应声道:“不错,若没有‘狂龙明王’从中作梗,或许谢无极、公孙不二和天诛师太,早就能够联手杀了‘万相王’。”
这话一出,黄泉的脑中就闪过了光。他起身解下自己腰间的酒囊,举向面壁人道:“兄台,这‘狂龙明王’所做的事……是否就是勾结‘炎凤’这狗贼毒害公孙谷主,并栽赃嫁祸给‘炎凰’女侠?”
面壁人登时一顿,感念:此人知道的真不少……
银月、黑天、白夜、煞命断魂子等也心中嘀咕:怎么大义灭亲的英雄炎凤,在他们嘴里却成了欺师灭祖、残害同门的猪狗畜生?
呼喇——
一阵寒风透入店门,使得四盏油灯忽明忽暗。
墙角上,黄泉那细长条的胳膊投影,也随火光左右摇晃。
面壁人也给面子地与黄泉喝了一樽,道:“嗯,正是这‘狂龙明王’干的好事。不过,有一点你恐怕一定不知道。”
“哪一点?”
“这出馊主意的人,究竟是谁。”
“难道不是‘狂龙’和‘炎凤’吗?”
“不是他们。”
面壁人斜过了脑袋,露出一弯雪白的脸颊,道:“阁下既然知道得这么多……何不来猜一猜,那究竟是谁出的馊主意?”
不知为何,黄泉脑海中第一时间闪出的名字,竟然半个月前才见到的一个人。他脱口试问:“该不会……就是如今万相王的入室弟子、无相灭宗的军师智囊——六嘴头陀吧?”
面壁人原本笃定地在咪酒,因为他吃准了黄泉绝不知道此人。可未曾料到:黄泉非但知道这个‘六嘴头陀’,而且还和他交过一次手。
黄泉疑问:“若不是他,我就不知道是谁了。”
面壁人叹道:“唉!英雄出少年呐……鬼三先生当真慧眼识才。”
说罢,他陡然起身……
咣!
只见他周身的灵波,如莲花一般绽开。
激得那碗筷咣当、灯火噼啪,众人的面巾衣袍都呼呼飞舞。
当他转过身时——所有人的眼珠,简直都迸出了青光。
因为这个家伙,他没有脸!他是无相灭宗的人!
但青光只是一瞬之间,在座众人并没太过惊愕。因为他们,都已猜出七八。
反而,面壁人却有些木讷,他干笑道:“呵呵,果然都是‘萧真人’精挑细选出来的修灵高手,个个心如磐石、胆似虎豹!”
萧烟客满意地一笑,并用烟斗敲了敲桌板,示意面壁人戴起桌上的面具,别吓着已瑟瑟发抖的姝儿。
面壁人抱拳遵命,便戴上了一具雪白的龙首面具,叹道:“我小白龙,潜伏于‘狂龙明王’座下百余年,也就搜集了这点讯息。不料,一朝就被黄少侠尽数道破……唉!在下,心服口服!”
黄泉抱拳还礼,谦道:“一定还有许多晚辈不知道的秘密,还望白龙前辈一并告知。”
小白龙应声称好,走到店堂正中道:“这‘六嘴头陀’当年就是‘狂龙明王’的账下幕僚,只不过他是被极力雪藏起来的,所以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原本的身份。”
黄泉追声问道:“就连那‘万相王’都不知道吗?”
小白龙颔首称是,解释道:“他在大战之后,便与狂龙明王一同研习了万相王破例传授的《无相禅功》上卷。练得大成之后,就将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杀尽了。”
黄泉回想起明妃所言,推理道:“难怪这‘六嘴头陀’在转拜‘万相王’门下后,能反超铁传声、舌菩提和影罗刹,短短几年间就参透《无相禅功》的上卷……”想到此处,他眼珠一瞪!
小白龙,已经从黄泉不住泛动的眼波看出——他,猜中了。
小白龙道:“黄少侠,看来你也晓得,这将意味着什么吧?”
其余人,仿佛深处雾山之中,不能自拔。
唯独黄泉与萧烟客,身在山峦之外,云开雾散之处。
黄泉眉宫紧锁,道:“我明白,这就意味着《无相禅功》的上卷与中卷,都在‘狂龙明王’的手里,而且很有可能……他早已练成了这部魔功的中卷!”
小白龙长叹一声,接着道:“你又猜对了,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将《无相禅功》的中卷参透。如今……已是有这七层‘镇派魔功’护体,足以对抗任何一名异面王!而且……”
黄泉隐约感到心悸不安,忙问:“而且怎样?”
小白龙攒了攒拳头,道:“他,已有《无相禅功》的下卷在手!”
第349章 子夜定计
万相王与狂龙明王,本就是同胞兄弟。
就算个体修灵天赋稍有高低,也不会差之太多。
顺而思之,也就意味——无相灭宗,已有第二位‘万相王’魔胎正孕。
一位万相王,就能与西漠正派三大灵皇相抗衡。
谁能想象,若是有两位‘万相王’协力作战,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众人沉然,良久后黄泉才问:“他,为何会有《无相禅功》的下卷在手?难不成是‘六嘴头陀’偷来的?”
小白龙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道:“这我就无从得知了……但我真真切切地看见过,那部魔功下卷就藏在‘狂龙明王’的玉枕之下!”
黄泉又问:“那另外的两部呢?”
小白龙答:“都藏在他的练功塔内。”
“想必,这两处的戒备,都格外森严吧?”
“嗯,都有狂龙一脉的弟子昼夜轮班值守。”
“你,是否有万全之策,可以暗度陈仓?”
“眼下……还没有头绪。”
此言一出,店堂内的油灯也打了个激灵,照得众人的脸忽红忽暗。
谁的心里都在嘀咕:这没有全备的计策,就莽撞地潜入“龙潭”……岂不等于送命?
选择,是给面前有两条路的人所准备的。
眼下在座的这些人,除了黄泉一行之外,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
他们,还哪来的选择?还哪有考虑的余地?
黑天郎君先与白夜娘子相视颔首,随即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拍在桌上道:“我俩干了!”
萧烟客一捋褐须,带着笑意转向旁边那桌,好似再问:煞命断魂子,你们呢?
那青弦、赤桥和银箫三人互望半晌,随即又都将目光聚焦在了煞命断魂子的身上——与其说后者是三人的相公,倒不如说三人都是她的儿子。
煞命断魂子虽剑眉微蹙,但她还是缓缓举起了酒杯,抿得一口酒道:“好,我们一家四口,也愿意加入这盗宝之计。”
萧烟客的嘴角,咧得更开了。他瞄了眼黄泉,登时道:“好,既然六位高手愿意入伙,那老夫就先行谢过诸位的大仁大义!此后的计划……”
“且慢!”
黄泉抱拳赔礼,恭敬道:“在下,也愿意加入!”
萧烟客呵呵一笑,道:“黄少侠,你前途光芒万丈,何必以身犯险呢?”
黄泉眼眸忽得发亮,毅然道:“不为名利,不为权势。我只为除恶扬善、摒除魔宗!男子汉活在天地之间,若不为人世正道尽些绵力,那与埋入黄土又有何分别?”
他的眼睛,就像是初升的日头那般,灿烂辉煌。仿佛可以穿透所有人心中的阴霾疑虑,直照耀到灵魂的最深处。
店堂内,众人的眼波都为之颤动。他们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到过如此刚毅正直的眸子了。也不知道多少时日,没有尝过鼻头发酸、两眼蓄泪的滋味了。
萧烟客露出了稍带蜡黄的栉齿,哈哈大笑,道:“好娃娃,好娃娃呀!鬼三他果真是‘鬼眼识才’!论身手,贫道虽与他旗鼓相当、三战皆平,但论眼力……他,可远胜于我啊!哈哈哈!”
黄泉谦称过奖,随之转问:“白龙前辈,敢问我们可是借由这次‘拜师大会’的名目,乔装混入那黑雷谷?”
小白龙应声道:“不错。黑雷谷外雷阵百里,若是潜入……必得万劫不复。”
“那隔日就是拜师之期,我等何时出发?”
“不急,明朝半夜子时,我自会来带你们上道。”
“子时?一天一夜,来得及赶到黑雷谷吗?”
“来不及……可是,必须得来不及!”
话到此处,黄泉等众人皆哑然无声。
他们不晓得小白龙的话中,究竟暗藏着什么玄机?
可是,他还未来得及解释,那幽月城外就想起了一阵催命般的铃声。
当——当——
这铃声,虽然打得不频繁,甚至很慢。
可那一绺绺铃音,却如是判官的急令,悬于众人额首回荡不歇。
“此事,延后再与各位解释!”
小白龙抚胸成礼,向众人谢罪道:“记住,明晚子时,在此集合!切莫随旁人一道,驱车去闯那雷阵!”
“明白,我等必将听候吩咐!”
“好,在下这就先走一步,告辞了!”
“请,前辈多保重!”
了了几句后,小白龙就如幻影一般,飘出了阿三的黑店。
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醉汉层叠的烟花小巷。
他一走,这催命的铃声就渐渐消隐了。
仿佛这口铃铛,就是绑在了他的双脚之上。
黑天郎君一仰头,将壶中的老酒一饮而尽。旋即哈得口嗳气,浅浅道:“明日子时,不见不散。各位,我和白夜就先请辞了。”
话毕,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就闪身夺出门外。只留得那扇满是包浆的木扉,喀吱作响。
见有人已走,煞命断魂子也便起身向黄泉和萧烟客辞别。
一阵寒暄后,她转身道:“两位留步,相公我还要与三位娘子去逍遥快活,明晚子时见!”
黄泉和萧烟客也便驻足不送,恭敬从命。
可正当他们一行四人,搂搂抱抱欲出门时……只听“嗙”的一声!
银月愤恨地拍了一记案板,直将那杉木方桌登时击碎,油火四溢蔓延。
那四人皆闻声顿住,除了银箫之外皆回首望去——只见银月站在冉冉烈火之中,心里的怒火也似一触即燃,他极力压抑情绪道:“银箫,给我回来。”
众人移目银箫,只见他低着脑袋沉吟许久,最后又勾住了‘煞命断魂子’的胳膊道:“相公,我们赶紧走吧……”
“你敢!”
还没等煞命断魂子讲话。
银月就箭步冲出,一把捏住了银箫的另一只手,道:“畜生,你还要不要脸?!”
银箫低垂着脑袋,拽了拽煞命断魂子的袖袂,示意她离开此地。
以煞命断魂子以往的脾气,银月的这只手,恐怕再眨眼就得不见。可她转眼瞧见‘黄泉’与‘萧烟客’在旁,也便不想再节外生枝,只转身要走。
她想走,有人却不让。
银月火气上涌,反手一使劲,将银箫的手臂扭得红里透紫。
他道:“你敢走,我就把你的狐狸爪子给卸下来!”
银箫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好似他的这条胳膊,已经送给了银月。
“这位小美人……你可别‘敬酒不吃,专吃罚酒’啊?”
煞命断魂子孰不可忍,冷哼道:“眼下天寒,相公我若是发起飙来……可得把你的一身狐狸皮给活扒下来,给我家宝贝儿做披肩!”
银月白了一眼断魂子,漠然道:“呵呵,我和我弟弟的家事,轮不到你这老妖婆来插手!”
话毕,银月的袖管便迸射出了漆黑的墨汁,将‘银箫’与‘煞命断魂子’拉扯开来。
银月劝道:“箫儿,听哥哥的话,赶紧回去血漠!那‘金虎明王’已经被我等铲除了!”
银箫念起亲人,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连连摇头道:“不,我……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怎么可能回不去?灵狐谷都已重建完八成了!”
“不……不是这个原因……”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快说啊!”
“我,我……我不能说,我绝不能说!”
黄泉早已猜到这两人关系不一般,也有心劝和。
可是,即使他尊为主公,这臣下的家事他也不方便插手。
他只得暗自翻掌,张开风穴,将愈烧愈旺的油火给吸入体内。
萧烟客瞧了黄泉一眼,转而面向煞命断魂子轻笑了两声,如是再道:你,斗不过他。
煞命断魂子虽然贵为苍阶灵尊,可她也从未见过有人的‘觉醒灵能’竟是风穴的。她与黄泉对视了弹指间,便即咽下了到嘴边的挑衅言辞,只默默看着那两兄弟斗嘴。
银箫委屈的双眸,如两枚泉眼一般滚滚涌起热泪。他道:“你,你是一走了之了……可你知道,我在这四年里面,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吗?!”
银月的手,松了一些。
因为他愧疚——愧疚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亲弟弟到底遭受过什么?
他绝美的容颜一愁,平声问道:“箫儿,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有什么痛苦大可和我说啊?何必与这不男不女的二椅子混在一起?”
“够了!”
银箫通体的肌肉开始痉挛,牙关不断打颤。
他喘着粗气,愤愤地道:“不许你……不许你诬蔑我相公!”
银月听得此话,胸中的一口恶气直冲脑顶心。他陡然扬起了巴掌,囤聚起雄浑的墨色灵气,眼看就要甩下去……
银箫冷笑了几声,随之他蓝珀般的眼眸霎时暗淡了下来,就像是死寂的恒星。他道:“快,快动手杀了我吧……反正,我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银月哪舍得杀自己的同胞兄弟?
他也是实在看不惯,这‘煞命断魂氏’变态扭曲的关系。
墨之灵气,就随那被黄泉吸入体内的火光一道,消失在风声呜呜的店堂之内。
“你走吧。”银月松开了手,转头仰望北首含混的夜空,“明朝霞光破晓之际,就是你我兄弟恩断义绝之时……”
第350章 日行千棺
朝霞一露,幽月尽散。
天上的朦胧银光,也被东来的紫气所遮盖。
黄泉与姝儿本该睡个饱觉,以便应付接下来的拜师大会。
可他们却必须赶早来到城外,送一位朋友南下。
“银月,这搜寻‘炎凤’下落的要务,就托付给你了。”
“主公,请您放心!即使他早已埋于黄沙之下,我也定将那厮的尸首挖出来!”
“好!这厮害我‘炎凰师尊’身败名裂、含恨而终,即使此人已死……我也要替师尊讨回公道!”
“遵命!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去查个水落石出,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眼看银月神色坚定,黄泉不禁心肠发热,双眸泛动。
他上前握住银月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此去,虽是借称拜入‘终南谷’学艺,并无大险。但保不齐,这西漠三大正宗之中,也有魔宗的尖细、炎凤的心腹……你,切莫要粗心大意,中了奸人之计啊!”
银月从那热通通的手掌中,也感受到了友情的真挚。他郑重地一颔首,应道:“主公,银月一定会日夜提防、处处留心,不让那些奸贼妖徒有可乘之机。我这条命……还得送在主公复辟‘太周之国’的路上!”
忠言一出,黄泉心头霎时大颤。
他盯着这位‘银发俏郎君’望得良久,双掌将他握得更紧了。
他道:“好,好!但凡只要我黄泉复国功成,必封你为一品亲王!”
银月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主公您愿意让属下侍奉左右,属下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既然惺惺相惜,又何必再多说寒暄之言?
银月松开了手,转身凌空跃起。
只见紫霞之下,灵光大作,一匹通体银鬃的灵狐乍现沙丘。
“主公,我去也!”
“嗯,万事皆小心!”
银月灵狐转身一蹬,扬起飒飒风沙。
转眼,它就纵上了数十丈外的沙岗顶端。
可就在银月灵狐即将没入沙浪中时……它忽而停了下来,回望良久,似是有话欲说。
但是最后,它又决定不说。只一头跃下了沙岗,消失在南方的沙原尽头。
有些话,总还是咽回肚子里得好。
因为这种话,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为自己徒添烦恼。
可是,即使有些话不说出口,也有人能够听懂——朋友,就能听懂。
黄泉眺望南首,默默言道:“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弟弟的……”
姝儿在旁纳了闷,问:“咦?黄大哥你在说什么呀?他们不是割袍断义了吗?”
黄泉轻笑一声,抚起姝儿的后脑勺道:“若是真能断义,他们又何须割袍呢?更何况,他们之间并不是朋友义气,而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呐……”
姝儿也有哥哥,只是她记不得曾经的往事了。不过,听得黄泉这一番话后,她隐约觉得自己的心头阵甜阵酸,有股道不明的愉快与难过。
“你别胡思乱想了,走吧!”
黄泉潇洒地一转身,掀起枣红斗篷,戴上黑龙钢刺作面具。
他走得两步,回头发现还姝儿怔在原地,单单地望着他。他问:“怎么,你怕我的面具?”
姝儿还是不动。黄泉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想上前关心她时……
——只见眼前一花,金光四射。
——弹指后,魔宗明妃已玉立于紫霞之中。
“明妃……前辈?”
“黄少侠,半月不见,你的灵阶又精进了。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前辈。敢问前辈此番现身,有何赐教?”
“少侠言重了,赐教可不敢当。本妃只不过想来看看那道奇景。”
黄泉一疑,问:“什么奇景?”
明妃并未作答,只是遥望东首黑雷山谷,目光闪动。
黄泉也顺着她的视线,转望而去……
只见冗长的乌亮山谷四周,煞气弥漫。
就连东升的旭日,都被这股混沌的气息所遮蔽。
在其附近,更时有漆黑的雷电劈打在沙原之上,溅起血肉与砂柱。
黄泉不由问:“那些横飞的……该不会都是人吧?”
明妃颔首答道:“不错,那些都是连夜赶去送死的人。”
黄泉这才反应过来——这便是昨夜小白龙所说的‘百里雷阵’。
而这番光景……也就是小白龙千叮万嘱,让他们别擅自靠近‘黑雷谷’的原因。
黄泉又问:“你所说的‘奇景’,是否就是这百里的雷阵?”
明妃沉吟了片刻,才摇头答道:“不是,这还称不上奇景。”
黄泉眉宫虚掩,追问道:“那,怎样才能算是……”
他不必再问下去。
因为以他‘地阶灵尊’的目力,已完全能够看清十里外的“奇景”了。
棺椁,一口口漆黑雾绕的棺椁,如同阴兵鬼马般向‘幽月城’奔腾而来。
黄泉呆了,因为他看不到有一匹马、一头骆驼,或是一个魔宗妖徒在牵动棺椁。
他想:‘难道,有人在沙子下面驮着这些棺材?不,不可能……这些棺材看来厚重敦实,每一口起码得有四五千斤!就算是一位灵尊,恐怕也无法背着它转眼百丈……’他眼珠一转,又想,‘人是扛不动,那西漠魔兽或许……’
可还没等黄泉想罢,他的这条思路就天崩地塌了。因为随着千余口棺材的掠近,黄泉忽然发现——它们,竟然是悬空飞来的!根本就没有接触到一粒沙子。
既然没有外力干预,这些棺材……究竟是怎么自行成列,飞移而来的呢?
黄泉又想得许多的推测:譬如,那些魔宗弟子利用‘镜灵诀’隐藏了魔兽的身躯?或是这些漆黑棺椁本来就是‘极地玄铁’所铸造的,因而原本就带有相斥相吸之力?
显然,这些猜测都是有较大漏洞的,现实之中必无法实现。
虚心,是人类难能可贵的优点。
可有些人成功之后,倒会丢掉了这个优点。
好在黄泉并没得意忘形的习惯,他拱手请问:“明妃前辈,敢问这些飞棺是如何能自行腾挪移动的呢?”
明妃稍一摇头,淡淡道:“它们,其实并不是自行移动的。”
黄泉一愣,追问:“此话怎讲?它们的四面……可都没有着力之点啊?”
明妃道:“黄少侠,一支箭羽破空掠来的话,你是否也同样不能看到着力点呢?”
以黄泉之智,顷刻即通。他推测道:“难不成,是有人把这些棺材给……抛过来的?”
明妃点头道:“确切来说,并不是抛过来的,而是被‘狂龙明王’的磅礴灵潮推过来的!”
猎猎猎猎!
千余口棺椁如飞剑一般穿破沙岗,留下密麻的沙洞。
旋即,它们削平了乱石、灌木丛和驼马商队的脑袋,直砸在‘幽月城’的东侧城墙上。
砰砰砰砰——那震耳欲聋的千记重撞,直将灌注过黑曜铁的加固城墙,都击得破碎开裂、千疮百孔。
从远处望去,这东城门俨然成了一座乱葬岗。近千口的漆黑棺椁,有的镶嵌在城墙之上、有的斜插在沙丘之中、有的斜压在其他棺材顶头……还有的干脆就竖在了官道正中,如是在昭告进出民众:魔宗权威已至,闲杂人等切莫靠近!
城外轰隆,城内却平静如常。
黄泉仿佛都能听见:那里头走街串巷的普通百姓,提着自己打来的沙兔野鸡高价叫卖;丑面帮的丑汉与天青帮的恶汉街头相遇,一看得不对眼就吆喝着要动手;宿醉迷糊的酒中仙客,又不知道从哪里顺来了一壶美酒,没喝着就哐当摔碎……
好似,所有的城中居民早已习惯了这来自黑雷谷的千声龙啸!
黄泉遥望这些棺椁,问:“明妃前辈,这棺中究竟藏着何物?”
明妃长舒了口气,道:“这些棺材里藏着的,就是拜入‘灭宗龙脉’的活路……”
……
千口棺材,就如同雕像一般,矗立不动。
直至日头下落,北风卷起阴森的寒雾,迷蒙的月光又再度笼罩幽城。
临近子夜,幽月城的大街小道,已然没有了普通百姓。烟花酒巷里的灯笼,也大多被店家悄然取下、吹灭。就连那掌管着城中大小事务的三帮人马,亦都莫名其妙的消失无踪,似是他们本来就在另一座孤城那般。
寒雾与夜,总能捎来形形色色的怪人。
今夜走在路上的,那全是些隔着面具和遮脸布,都能嗅到人血味儿的嗜杀狂徒。
他们有的光着膀子,肩头扛着歪把断头刀,满身是龙虎刺青与纵横交错的疤痕;有的纡朱拖紫、衣冠楚楚,但腰间长剑之中,似能听见千百孤魂的哭嚎之声;还有的人,瘦得像一杆芦苇,但两只眼睛却大得像两颗橘子。他正一边怪笑,一边磨蹭双腕上的三叉钢爪。
“这三个男人,都是身背千条人命的杀人魔……”
阿三的店,两楼并没有点灯,可所有该来的人都到齐了。
黄泉、萧烟客、黑天白夜和煞命断魂氏,都聚精会神地听那阿三详解:“这扛刀的叫方光元,外号‘方舵头’,原本是南漠三十二窟的总瓢把子。因管不住裤裆,强暴了二十六名妇女而被金曼拉国海捕通缉。
可谁曾想到,他的一手砍头刀,竟是先后剁下了两百多位猎手的脑袋……所以后来,万上灵阁干脆将他的外号‘方舵头’,改成了‘方剁头’——就是抹脖子、剁脑袋的剁!”
第351章 恶中之魔
众人不声响。
看着阿三指向两条巷子之外,那牌楼灯笼下的男子道:“这个穿着紫金飞燕服、头戴白玉束莲簪的男子,名唤周灵运,外号‘周一剑’。你们,可别瞧他斯文柔弱,就以为他好欺负……他这一剑,当是有破山劈海、横扫千军之威。而他杀人,也只需这一剑!”
黑天郎君应声道:“我知道这个人。他本是‘终南谷’的二代弟子,善用剑法,五灵皆通。相传,此人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曾经是被公孙谷主寄予了厚望。”
阿三点头接道:“嗯……只可惜,他内心妒嗔之念太重,所以向来与‘柳三素’是有瑜亮之结。甚至在一次外派任务之中,他竟恶意杀害了东家上下一十六口,来栽赃陷害柳三素。好在柳三素早有防备,于‘玄霄殿’前列举了三大、五件证据,方才洗脱罪名,找出了真凶——周灵运。”
黑天郎君问道:“玄霄殿乃‘终南谷’的内堂,是森严壁垒、重门击柝。他,区区一名二代弟子,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阿三长吁口气,道:“你们也都知道的,公孙老谷主向来心软。而且人越老,心就越软。试问,他怎能忍心将爱徒就地正法呢?他当时只是下令‘将这孽徒打入死牢,择日处以天罚极刑’,而暗地里却放了周灵运一马,让他越狱得逞。后来的事,你们也该猜出七八了。他成了一名流浪杀手,剑下亡魂无数。”
沉寂片刻,黄泉那凌然的双眸,便移向了蹲在牌楼上的瘦子。
他问:“那这个人呢?他又有什么来头?”
这次,阿三并没开口。他只是转向了煞命断魂子的二姨太——青弦,道:“看这位小兄弟一头碧发,想必是西南‘松丹国’人氏。他,应该远比在下清楚,这‘断肠人精’的来历和身份。”
青弦微微颔首,应道:“嗯,这‘断肠人精’在我们松丹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本名叫‘艾斯克热’,原先是三千近卫兵的统领总帅,后来因为出手干净果断,而被国王委派了许多的秘密暗杀任务。
这人杀得多了,性子也会跟着变化。有一晚,他先杀光了自己全家,又来到宫中刺杀了国王陛下和三名王妃。若不是千名近卫军闻风赶到,他一人就要将松丹王室杀得灭种……”
众人听之,心中皆叹此人神志扭曲、丧心病狂。
唯独黄泉与萧烟客相视一眼,似是听出这段故事中的可疑之点——他为何会杀光自己的全家?又为何连夜潜入宫中,专杀松丹王室?
谣言传得再真,也总有失实之处。若要弄明白‘断肠人精’的这段经历……恐怕也只有从他嘴里,才能听到真相本貌。
但是,无论这三人的遭遇如何?
有一件事实,却无法改变——那就是他们,早已成了酷爱杀戮的魔鬼!
他们的眼睛,时刻都如虎豹在觅食。但凡只要看到不顺眼的、不顺心的人,他们立刻就会亮剑,以鲜血和人命作为平复情绪的良药。
方舵头自东城大摇大摆地走来,脑袋扬得能用鼻孔瞧人。他眼看周一剑背倚牌楼,独自喝着壶中冰酒,便故意向他踢得一块石子。
周一剑放下酒壶,抬头望向东首,道:“你,不要命了?”
方舵头咧着打满唇环的大嘴,嘎然道:“老子,当然要命。”
周一剑哼得一声,道:“哼,那还不赶紧过来,给我磕头认错?”
方舵头拎起了歪把断头刀,盯着那吹毛分发的刃口笑道:“呵呵,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了?”
“老子,要的是你的命!”
“哼哼,命在这里,你来取吧?”
“好,那老子就……恭敬不如从命嘞!”
咻咻!
两人还未开打,断肠人精就如蝙蝠一般,掠到了两者之间。
他唧唧奸笑了数声,然后道:“杀人,我最喜欢了。来,我们来比比,谁能活到最后吧?”
周一剑的手,已经搭在了他腰间长剑的柄上,周遭仿佛已有冤魂游荡哭喊。他道:“我没意见,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你们既然一心寻死,那就别怪我辣手无情!”
方舵头捧起略有赘肉的肚皮,哈哈大笑了数声,手中的‘歪把断头刀’也隐隐地透出淡紫色的灵光。他道:“本来老子是想一个一个人地剁了你们,可现在看来……得一刀剁两个咧!哈哈哈!”
断肠人精闻之,开心得要命。他欢快地跳起了‘松丹国’的传统舞蹈——甩手舞,挥得那锃亮的‘三叉六刃爪’是飒飒破风。他吊着嗓子,病态地道:“好欸,好欸!我……我已经一整天没有杀过人了,手都痒得要长红疹了……唧唧唧唧!”
眼看,三方恶战就要一触即发。
忽听耳畔传来一阵诡异的儿歌童谣——
木娃娃,金娃娃,两只眼睛圆又大。
左手长,右腿短,抱着人头换鸡卵。
天下雨,脚底滑,哎呦一跤满地黄。
木娃问,怎么办,没得蛋吃长不壮。
金娃说,别担心,再杀个人去换蛋。
杀谁呢?杀他吧!就在眼前……盯我看!
听罢,方舵头和周一剑的视线,也正巧落在侧旁那乌烟瘴气的小巷子里。
只见雾气之中,有两个奇怪的孩子正朝他们走来。一个眼睛绿莹莹,一个眼睛金灿灿。
它们的步子顿挫,看来十分怪异。感觉就像是风瘫过的孩子,在一瘸一拐地走路。
方舵头和周一剑相视了片刻,倏然异口同声问:“那个人呢?”
那个人,指的就是‘断肠人精’——因为眼下目力所及之处,都没能找到他。
其实,他们两个也根本不必去找他的。要知道‘人精’二字的神髓,就是走为上计,打不过就跑!
只要‘人精’选择了滑脚溜走,那就说明必死无疑的危机与噩梦,即将临近……
周一剑喊道:“我知道了!”
方舵头急问:“你知道什么了?”
周一剑盯着那愈来愈近的孩子道:“这两个娃娃……都是机关人!”
方舵头一听,额头霎时滋出冷汗。他颤巍巍地道:“他……一定是他来了!”
说罢,巷子里的两只娃娃便愈走越快、愈赶越急。最后听来,就像是年夜放的鞭炮一般,噼里啪啦!
而‘方舵头’和‘周一剑’怎会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他们早已运起各自的看门身法,遁向‘幽月城’的东门去了。
人一走,娃娃就停。
那绿眼的木娃娃折过身,唱道:“金娃娃,怎么办?人都逃到东门了(liao)。”
那黄眼的金娃娃摆了摆手,道:“不必惊,不必慌,咱到东门去杀人!去、杀、人!”
说罢,它俩就转身没入了黑雾弥漫的小巷尽头……
阿三的店,两楼。
黄泉有些纳闷,挠着下巴颏问:“阿三兄弟,这人偶的主子……究竟是谁?”
半晌,无人应答。
黄泉回头一望,只见玉面阿三捂住了自己那张歪斜的大嘴,浑身瑟瑟发抖;黑天郎君和白夜娘子也四手相握,神情颇感压抑;至于那青弦、赤桥和银箫,早已躲在了煞命断魂子张开的双臂之后,头都不敢抬起。
萧烟客抽了口长烟,徐徐吐出,道:“没想到啊,这个大魔头居然也会来参加‘无相灭宗’的拜师大会。唉,如果不是考虑到我等的盗宝计划……贫道方才就该现身,擒住这‘宝匣人魔’!”
人魔,并非是魔族之人。
这两个字,其实是用来称呼那些人面魔心之徒的。
其出处,便是鬼三郎的游记——《西漠笔谈》的第三卷。
卷中是有记载:‘人魔,乃人中之魔。其肉身虽为人形,可心之歹毒已远超妖邪,更似地狱魔人。
早年,鄙人于‘荒天山谷’巧遇一酷爱剥皮抽骨之妖徒,他杀人啖肉、垒骨成山。我与其酣战七日七夜,也难分生死。事后,鄙人只得将其样貌大致画下,并取名为‘谷底人魔’,待后生英雄去为民除之。’
“……此后,但凡只要是人中魔徒,就会被西漠百姓称之为‘人魔’。”
——萧烟客边抽着快活烟,边转述着鬼三郎的游记。他又道:“依贫道所知,这‘宝匣人魔’原本是金曼拉国的宫廷匠人,年纪轻轻便才华绝伦,发明了金银琉璃转轮灯、四方八相盘龙柱、九宫天机神隐门等惊为天人的华美饰品。甚至,就连今日那座恢弘的金曼拉宫殿,也是由他一手改建而的。”
黄泉闻之,更为诧异。他问:“此人既然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专心钻研木工铁匠之巧,成为一代旷古神匠呢?”
萧烟客摇了摇头,默然叹道:“他,本是该当如此的。只可惜,他的内心就像一只装有魔胎的宝匣,但凡一打开……那就是魔根入心,再也难以回转人性。”
黄泉追问:“萧真人,此话怎讲呐?”
萧烟客缓缓才道:“要怪就怪,他的主子——金曼拉王。当年……”
嘡、嘡、嘡……
话到此处,催命铃响。
这意味着子夜已至,白龙已到。
也同样揭开了,黄泉一行的魔宗苦旅。
第352章 子夜夺棺
忽见城梢之端,是有一绺白雾飘来。
再转眼,小白龙就已掠入了黑店的二楼。
他抚胸向众人行礼,道:“子时已至,各位都到齐了吗?”
六人互相一望,最后皆定神在黄泉身上。黄泉笑道:“到齐了,银月和姝儿不来。”
小白龙一听,不禁眼露失望之色道:“唉,可惜那灵狐族的高手不能来助,若是有他在……”
“白龙前辈!”银箫眼波微颤,他不想听见哥哥的名字,“敢问,我等何时出发?”
小白龙虽然不知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但以他的阅历与智慧,心中是早已推测出了大致的缘由。他笑道:“莫要着急,你们……等半个时辰再走。”
银箫问:“为什么?”
小白龙竖指唇上,嘘道:“听……”
昏暗的二楼,霎时只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和心跳之声。
再慢慢……好似有高喝与呼喊,从‘幽月东城’不断传来。
最后,那阵阵嘶吼愈来愈激烈,并捎带着刀枪棍棒的噼啪对砍声。
黑天郎君问:“怎么回事?”
小白龙答道:“这,便是拜师狂龙的第一关。”
黑天郎君追问:“什么关?得怎么闯?”
小白龙脱口道:“棺材的关。若要过此关,必须抢一口棺材,躺进去。”
黑天郎君不明所以,问:“棺材,是死人躺的。我们是大活人,为何要躺在里面?”
小白龙手负背后,道:“如果你们不躺到棺材里,并把棺板盖牢……你们就一辈子都别想混入‘黑雷谷’里。”
黑天郎君望了眼白夜娘子,问:“那,可以两个人躺一口棺材吗?”
小白龙哼笑道:“当然不行,一口棺材里的空气,只够维持一个人抵达黑雷谷底。”
黑天郎君一想,便问:“也就是说,只有这一千个人能见到狂龙?”
小白龙摇了摇头,道:“不,一千个人能抵达谷底,一百个人能见到他。最后,能成为他徒弟的……也就十来个人。”
其余人都聚精会神听讲之时,黄泉已闭上了双目,休养生息。
这些‘拜师三关’的步骤与细节,他早在‘魔宗明妃’的口中,大致听过一遍。
所以,对他而言——养足精神,有充沛的体力支撑行动,才是重中之重。
……
当他再度张开双眼时,耳畔的厮杀之声也逐渐消减。
就像是一场元宵灯会,酣畅淋漓地闹到了最后,总也有平歇的时候。
小白龙一望朦胧的月色,道:“各位,差不多可以行动了。”
七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称:好!
为得避嫌,七人皆分散出发。
并且,选择了七条不同的路线,通往幽月城东门。
黄泉与银箫身法矫健,乃是从南北两堵城墙之上绕行;黑天郎君与白夜娘子二人,则各自从南北城中大道曲行;至于那青弦和赤眉,便顺由城内大小巷道流窜;还有煞命断魂子,便沿着幽月城的主干道,长驱直去。
咻咻咻!
三片飞羽自斜下射来!
黄泉侧身一虚晃,便轻松避过。
他边跑边看,只见城外是有一白衫女子,正捏着满手鹅毛。
想必,她也是等了半个时辰后,才谨慎行动的聪明人。
黄泉哼笑道:“姑娘,你何以出手伤我啊?我又没招你惹你?”
那白衫女子眸如猎鹰,瞪道:“和本小姐抢棺材的……都得去死!”
说罢,她又以双指夹起七八片雪白鹅毛,在注入灵气后投掷向城墙之顶。
黄泉刚欲展开风穴吞噬这柔美的暗器,可又担心此中带毒。于是乎,他反手推出暗影邪风,将这片片飞羽吹得四散。
刷喇喇!
可谁能料到,这飞羽一吹,就化为了漫天鹅毛。
转瞬之间,眼前的‘沙漠孤城’就如是‘雪中山城’,白茫茫的一片。
这景色虽凄美壮丽,可其中蕴含的危险——却足够致命!
嗤嗤嗤嗤!成百上千的雪白飞羽,如织布车上的绵线一般交叉射落,是哪里还有死角?
黄泉避之不及,只能运起周身幽冥夜火,将其一并焚成白烟。
“看不出来,你这小子有些本事啊?”
黄泉一愣,因为这女人的声音……忽然就闪到了自己的背后。
她没有给黄泉转身的机会,直以削铁如泥的‘寒钢匕首’刺向后者命门。
这一刺,角度之刁钻、下手之狠辣,已是左右难避。黄泉不得已下,只得反手去挡。
只听嗦溜儿一声——这两个人,都吃惊地瞠大了眼睛。因为,那弯两虎口长的寒钢匕首,竟被黄泉掌心的风穴给完全地吞噬吸收了。
鹅毛女子陡然抬腿,蹬在了黄泉的背心。随之,整个人如一尾飞燕那般凌空后翻,轻巧落地。
她愤愤道:“你,你还我匕首!”
黄泉摊开双掌,为难地这这那那。
鹅毛女子眉梢一挺,追道:“你是不是男人?赶紧点!”
黄泉只有苦笑了两声,道:“不是我要你的匕首,是你……”
那鹅毛女子话都不让对方说完,直刁蛮骂道:“对,是本小姐要杀你!但你也不能拿了我的兵器不还啊?”
黄泉简直纳了闷,又气又笑道:“你……你你是故意在逗我笑吗?你要杀我,我夺了你的兵器自保,最后还成了我的不对?你啊,到底讲不讲理?”
年轻的男人,总有些傻。
有些显而易见的事,在他们眼里就如同空气一般。
譬如:这位姑娘,既然能讲出这番任性的话,那她……又怎会讲理呢?
鹅毛女子扬着脑袋,叉腰道:“哼,本小姐就是道理!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事情,那都是金口玉令,不管是谁都得听我的!”
黄泉这才拍着脑袋,恍然大悟:自己和这女人说话,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因为这个满身粘着纯白鹅毛的姑娘——她,神经应该不太正常,兴许是氏族传下来的癫狂癔症!
哪个正常的男人,会愿意和一个疯婆娘多费口舌呢?
黄泉摇了摇头,只叹:‘唉!豆蔻之年,脑袋就已经这样不灵光了……真是可惜啊!’
想罢,他便再度施展开瞬步身法,纵跃向‘幽月城’的东门。
“喂,你不许逃!”
“姑娘,你的匕首改日再还你。”
“不行,这匕首我打小不离身的!”
“呵,那在下也是爱莫能助了!”
两人一先一后,时而纵跃上岗哨塔楼,时而又如比翼双鸟般划空掠过。
若是被醉了酒的浪客瞧见,还以为是天上的仙侣下凡,正满城挥洒灵光情波。
……
未过盏香,两人就到了城东。
此时,北风忽起。风一吹,血味正浓——就像是子夜的月色那般浓。
他们站在城头箭垛之上,垂首下望……霎时,两人瞳孔极缩!
只因,眼前的东首城门外,已然不再像是一片乱葬坟岗,而更像是瘟疫肆虐的咒诅之地。
朦胧月下,四肢不全的残尸与七零八落的手脚铺满了沙丘,淌出的鲜血与脑浆像是浓稠的糖糕一般徐徐渗入地底。
那些刀剑棍棒、枪斧鞭锤皆断裂沉沙,如是它们主人的墓碑。可它们的主人却没有墓穴,更没有棺材可以睡,他们的尸骸只配在这里承受暴晒风蚀,任那虎狼吞食。
唯有强者、胜利者、存活之者,方才有资格躺进那口蒸腾着黑雾的棺材,等待着无相灭宗和狂龙明王的召唤。
他们,的确都得了瘟疫——得了一心向邪、嗜杀成魔的不治之症!
叮叮嘡嘡!
忽闻远坡之上,传来一阵刀剑对劈之声。
黄泉二人顺眼望去,只见有五人围着两口空棺材闪挪腾移,刃光烁烁。
“黑天白夜?!”
话音未落,黄泉便点着墓碑般的兵刃飞身而去。
“喂,臭小子,你别逃啊!”
那白衫女子也随之娇喊一声,足下扬起纷纷鹅毛,飘然追上。
嗤嗤!
两人先后落地之时,正是黑天的弯刀,刺穿敌手咽喉之际。
黑天郎君瞄了黄泉身后的白衫女子,捏起幽暗的灵气道:“你这狗贼,也想来尝尝本大爷的暗灵诀吗?”
黄泉已知对方用意,冷笑两声道:“呵呵,凭我一人,怎可能是你们这对奸夫**的对手?这两口棺材……就归你们了!”
黑天郎君眼角一颤,侧首冷冷道:“白夜,你先睡进去,我来看住这厮!”
白夜娘子也不婆妈。她向郎君一颔首,便翻身睡进了棺材,嘭嗵盖牢棺椁。
黑天郎君斜了眼右首的四具棺材,哼道:“你还是来得稍晚了些。方才,你那四个不男不女的仇人,都已经抢先一步找到了空棺材。你,没机会杀他们了……”
黄泉当然知道这四人是谁,这四人还能是谁?
他眯了眯眼,冷笑道:“哼哼,这就不劳烦你操心了。等我到了‘黑雷谷’后,有的是时间对付他们。”
黑天郎君不削地一笑,道:“你也别太有自信了。要知道,你现在能不能活着去到‘黑雷谷’,也是个未知之数。”
“什么意思?”
“眼下,也只剩两口空棺材了。”
“哦?一口在你背后……还有一口呢?”
“还有一口,就在你的背后!”
第353章 十六人偶
沙岗之下,官道正中央。
弥蒙的层层冷雾里,矗立着一口空荡荡的棺材。
一眼望去,它本该是最醒目、最突出、最鹤立鸡群的空棺材。可是,所有的‘求魔之徒’宁可死命与旁人相争,都不敢尝试靠近它五步。
因为,这口棺材,已被人给“预定”了。
几十只奇形怪状的人偶,正僵守在其四周。
人偶有老有少、栩栩如生。老的佝偻着铁环般的背脊,黏着满口的龙须银丝,看起来没两年就得驾鹤西去;壮年的浑身横肉、膀大腰圆,刻满条条青筋的铁臂铜掌,似是能一拳捶裂剑齿恶虎的脑袋;还有那木娃娃和金娃娃,是用红绳扎着两个小发鬏,皮肤嫩得就像刚剥了壳的荔枝,晶莹剔透。
它们,只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连眼皮都是合上的。
不过即使如此,也绝没有人胆敢轻举妄动。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宝匣人魔’的棺材,他已经做了署名标记。
这感觉,就好比是大都‘凤仙阁’的二楼天字号房内摆着血玉灵玺,太周子民中还有谁敢占位落座?
“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黑天郎君眼波愁然,但很快就转身躺进他的棺材,嘭嗵合盖。
黄泉明白这人是想劝自己谋定后动,别轻易去打背后那口棺材的主意。
鹅毛少女踮脚望了望,问:“这,该不会就是那‘宝匣人魔’的‘十六人偶阵’吧?”
黄泉没有搭理她,只顾施展开身法,绕着城东沙岗先巡察了起来。
鹅毛少女纵身跟上,嘴里碎碎念道:“喂喂,臭小子!本小姐在跟你讲话欸!”
黄泉时而朝着东南昏暗的沙岭眺望,时而又扭头转向西北方的‘幽月城’探望不止,根本不去接她一句嘴。
傲慢的人,最痛恨被无视的滋味。
这可比给他们肚子上来一脚,都让他们愤怒。
鹅毛少女终于忍不住,一把拽住黄泉的胳膊问:“喂!你知道本小姐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贵吗?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我?!”
黄泉顿得半晌,满脸凝重。他似是在思考什么艰巨的难题。
那鹅毛少女又再一次扯了扯前者的衣袖,催促他赶紧回答自己。
这一次,黄泉总算回过了头,并开口说得一个字——“走!”
话音一落,黄泉便扑向那鹅毛少女。
那少女大愣,本想运起灵气推开前者。可黄泉的身形之迅捷,岂是她可以比拟的?
她的灵力还未贯通于手掌,两人就已抱在一起,飞身掠出。
几乎是在二人四脚离地的刹那。
柔沙下忽就嘎达一记,如是机栝扳动。
紧接着,只听嗙嘡一声巨响,一股猛烈的爆破冲击将两人弹飞三丈多远。
咳咳——硝烟之中,两人干咳不止。
黄泉捂住口鼻,当先支起了身子,敛眸四望。
他啐了一声,朗道:“哪来的阴险小儿,居然在沙下埋了轰天雷?!”
良久无人应答,只有风沙簌簌。
他继续叫骂道:“我知道你是谁!宝匣人魔,有胆子出来与小爷一战!”
回音,如霹雳般往复周旋于旷野之上,直惊得灌木从中的夜鸟拍翅四飞。
“臭小子,你别白费功夫了。”
鹅毛女子似是心存感激,平缓着语调道:“那‘宝匣人魔’不吃你这一套的。”
黄泉的双眼左右扫视了两圈,方才回眸道:“看来,你很了解他啊?”
鹅毛女子道:“哼,那是自然。只要是我们‘金曼拉人’,有谁不知道这个家伙的?”
黄泉道:“那你说……眼下只有这一口棺材还是空着的,我们有没有机会杀人夺棺?”
鹅毛女子道:“没有,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黄泉冷笑道:“呵呵,你都没领教过我的真本事,就妄下定论……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鹅毛女子叹道:“唉,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就算你是灵王,甚至是个灵皇……他不想死,你是半点杀他的机会都没有的。”
“此话怎讲?”
“杀人,也得有人给你杀啊?”
“啊?”黄泉疑得一声,追问,“你的意思是……他,人不在此?”
“哼,算你不笨。”鹅毛女子叉着蛮腰,道,“这人魔素来嚣张跋扈、行为怪异,他做出任何在你意料之外的事,你都不必诧异。”
黄泉又问:“你从那里瞧出来的?”
鹅毛女子道:“自然是那‘十六人偶阵’了。他若人在此处,何必布阵守棺呢?”
黄泉遥望官道正中,那高矮错落的人偶问:“可是,他既来拜师,又为何不赶早入棺呢?”
鹅毛女子啧啧摇头,露出了一道诡秘的笑容道:“他,未必是来拜师的。”
“他不来拜师,难不成是来——”
“你怕是猜对了,他啊……很可能就是来杀人取乐的!”
人魔,自然与正常人的思维不同。
他们喜爱这个世界,但觉得一切活物都是该死的。
而且,人还不能死得很痛快,必须死得很痛苦——这就是人魔的快乐源泉。
夜浓,凉风透体,冷汗也好似被吹干了。可黄泉心里的火,却被吹得更旺盛。
他边解开暗枣披风的搭扣,边好言劝道:“小姑娘,我瞧你本质并不坏,还是赶紧回家享你的清福吧!”
鹅毛女子呸得一声,挺了挺腰杆子道:“谁……谁说本小姐不坏的?我杀过很多人咧!有下城卖金丝瓜的哈玛阿婆、上城打铁的匠人萨瓦叔叔、内政大臣的小儿子桑多吉,还有……我、我刚才还想杀你咧!”
“呵呵,姑娘,你没杀过人。”
“胡说八道!你,你有什么证据?”
黄泉冲她微微一笑,随即挪下了半张黑龙面具……
“啊!!”
鹅毛女子霎时一怵。
因为黄泉的眼睛,已经变了——变得冷酷、凶煞,且布满着血丝!
这对眼睛,配合着他周身散发出的滚滚杀气,仿佛能把人拖入无底的深渊地狱。
深渊地狱是什么样子?这鹅毛女子当然没见过。
可她现在阵青阵紫的脸色,却和地狱里吓破胆的小鬼没得两样。
黄泉哼哧一笑,又戴上了黑龙面具道:“真正杀过人的,是我这双眼睛。你的眼睛又干净又漂亮,恐怕就连撒谎都会穿帮。”
鹅毛女子的眼睛的确通透,还没染上一缕烟尘,就像是捧起的一泓甘泉般,碧绿而清新。她丰唇欲张未张,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从没来有真正见过出生入死的杀手。
黄泉拽起披风束口,唰喇一声斜抛向天。
随即伴着一声轻笑,他已纵身腾跃而起,凌空凝招。
“夜火……大炎轮!”
只见他顷刻掷出一枚青炎缭绕的宝轮!
那宝轮的轮毂上燃着八枚青色火团,这些火团愈烧愈旺、越变越亮,最后在‘十六人偶阵’的阵中炸开!
咣嘡嘡!
灼热的炎气,只烧得天色青碧。良久,才烟消雾散。
“什么?!”
黄泉大喊了声,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那‘十六人偶阵’完好无损。且唯有那‘木娃娃’和‘金娃娃’眼睛睁大,抬手凝起了三层流之屏障。其余的一十四匹人偶,皆保持僵立不动,如是墓穴中陪葬的陶俑那般。
黄泉不服。
他啐得一声,又在右掌聚起黑紫色的雷之灵气……
“雷灵诀……暗影雷枪!”
话音刚落,暗紫色的雷枪便兹兹作响!
时不我待,黄泉旋即蓄力一投!
轰隆隆!!
枪阵一碰,雷光似是飓风那般盘旋膨胀。
同时,原本月色弥蒙的天际也如是被惊雷所唤醒,登时劈下了十余道白雷!
人都有第六感觉。他就早有预料,自己的雷枪也将毫不奏效。
果然,只见暗紫色的雷光,顺着厚实的土壁嗤嗤流窜,最后埋入鲜血与沙尘之中。
而对方阵中所行动的,也只是三位白发的翁妪。
“喂,傻小子!”
鹅毛少女倒像是被青炎和雷枪炸出了魂儿。
她围住唇边,娇喊道:“他的十六人偶阵,可以抵御一切三阶以下的灵诀和灵技!你别白费灵气喇!”
黄泉抽出阿鼻地狱,高声问道:“那此阵的弱点究竟在哪?总不可能滴水不漏吧!”
天下阵法,九成之九都有弱点和阵眼。譬如‘冲方阵’的弱点就是速度太慢,难以改变行军轨迹,而其阵眼便是两翼弱侧;而‘一字长蛇阵’的弱点就更为明显,只消对方斡旋拉扯、旁敲侧击,不出半晌此阵就不攻自破。
可是,天下万物万事,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方面——像是这‘宝匣人魔’非但是位名满西漠的能工巧匠,而且,他还是一位不出世的军师奇才。他的‘十六人偶阵’,乃是在八卦阵的基础之上,又填得一倍兵力来保护阵眼‘生门’。当真可说是固若金汤,天衣无缝。
鹅毛少女,当然说不出此阵的弱点,因为它根本没有弱点!
黄泉见她踌躇难言,便已心知肚明。他长舒了口气,踏风默念:‘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天下阵法,为刚必破!既然阵法之巧妙无可化解,我又何必白费心思呢?’
想罢,他拿阿鼻地狱敲了敲猎王戒。
旋即,有几只‘青皮小鬼’便从戒缝钻了进去。
未果弹指,他的胸口便有灼热的血气翻腾,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再度充斥他的全身。
第354章 力破诡阵
死,固然可怕。
但比死更让人畏惧的,莫过于死前的一刹那。
眼下,这九百九十九口棺材里的求魔之徒,就不断经历着这种恐惧。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躺进棺材之后,还能不能再活着走出来。
他们之中,有人已开始懊悔,嘭嘭地想要推开棺盖逃出来。可是,这棺材通体乃‘封灵精铁’所铸而成,能封百灵。这些西漠人本就仰仗灵气发力,眼下灵能一失,就如同断脊之犬、残翅之鹏,只得听天由命。
不过,大部分的求魔之徒,还是稳得住心神的。
方舵头侧睡在棺材内,以砥石打磨着他的歪把断头刀,预备明朝剁下周一剑的头;而周一剑则在隔壁的一口棺材里,抱着他的宝剑做梦——做一剑穿心的美梦;再不远的小沙丘旁,断肠人精正盘坐在棺材里吮舔钢爪上的血污,顺便笑嘻嘻地回想方才杀人的快乐回忆……
他们,全都是真正的嗜杀之徒,且以此为荣。
可是,就在他们沉寂各自的幻想中,无法自拔时……
——忽听轰隆一阵通天彻地的巨响,由官道方向传来!
——那磅礴如洪的灵气骇浪,直将所有封灵黑棺给掀翻三四圈。
方舵头的快刀一抖,竟削破了自己的手指,鲜血淋漓!
周一剑的美梦也成了被人割喉的噩梦,他霎时惊醒,盗汗涔涔。
断肠人精因太过瘦小,更是在棺材里头回旋打转,划得自己满脸血痕!
虽然三人的境遇不同,可他们心中的感念却一式一样:是谁?怎会有灵王在此?!
可是他们永远也没法猜到,这散发出‘地阶灵王’般强横灵压的人,却是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太周之子。
所有的求魔之徒,都以为这股灵气激浪是‘宝匣人魔’散发出的。
他们心中无不感慨:若是在‘拜师大会’中被他盯上,那只有两条路——要么弃权,要么只有等死。此外,绝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第三条路,永远是给心中有底之人走的。黑天郎君心中就有底,因为他知道‘宝匣人魔’必不在附近,而那‘鹅毛少女’的灵阶也至多灵士。唯一能迸发出如此恐怖灵压的人,只有自己的同伴——黄泉。
同伴,自然不会要了同伴的命。
有黄泉这样的同伴,更是能提振士气、振奋军心。
可眼下在黑天郎君心中,似是还接受不了这个唯一的事实。他想:‘这个年轻人,看来最多也就是‘地阶灵尊’的境界啊?可他为何能爆发出灵王之力呢?难不成……他本就是个灵王?’
就在他苦思推测之际。
一股股阴森浓郁,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也已涌入了棺椁之内。
他又想:‘这……这难道也是‘黄少侠’散发出的吗?以他这般年岁,竟能凝聚起如此骇人心魄的杀气吗?’
他的问题,恐怕只有一个女人能解答……
鹅毛女子那碧绿的双眸,已有涟漪般的波纹在其上晃动。
因为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呈现的画面——黄泉的周身,杀意如膨胀的混沌黑云,弥漫四下。黑云之中,又有盘龙般的‘血之灵气’旋绕而升,如在赶珠。
这一红一墨色泽鲜亮醒目,宛如一幅写意的‘丹龙卷海’立轴,潇洒隽秀。
黄泉缓缓吐得一口浊气。
随即,他左手提起青皮灯笼,右手举起了五尺太刀。
他俯首面向十六人偶阵,心中默念道:“破鬼十三剑……提灯寻鬼!”
话音刚落,他便耍了个刀花,挺刃向阵心刺去。
在夜空中,黄泉宛如身披漆黑长袍的赤面钟馗,提着一盏勾魂灯笼在荒坟寻鬼。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口挺尸的棺材,和从里面钻出来作祟的一十六头小鬼。
顾名思义,这套《破鬼十三剑》本就是拿来破解《鬼剑七绝》的剑招。而创出这套剑招的人,正是‘离肠’和‘黄泉’这一对师徒。他们在此前半年的闭关秘练之中,不断摸索着鬼三郎剑招的破绽,并又结合了北冥凛剑法的高妙之处,从而想出了一十三招对付《鬼剑七绝》的后手。
一手架招,一手反击——这鬼剑七绝,本需一十四剑方才能破得干净。
可眼下唯有一十三剑,独缺一剑——那只因为‘七绝’中是有一绝,曾令这对师徒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数个月,都未能破其分毫。最后,只得想出反击之手,但始终无法挡下鬼三郎的那必杀一绝。
而这反击之手,正是这一招‘提灯寻鬼’!
虽然这招‘提灯寻鬼’无法破解鬼三郎的剑。
可是,这招对付一十六只小鬼,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见赤面钟馗落入阵中,左右各挥一剑。那刷刷的剑气,顷刻就将‘老翁人偶’劈成两半。那‘老妪人偶’见之,连忙后退撤步,欲要唤起土壁石垒防御。可她还未来得及出手,那青炎之刀已削去了她的脑袋!
身后的两匹‘壮汉人偶’和三匹‘巧妇人偶’见之,如丧考妣地一拥而上。男的双拳燃着烈火,女的双手卷着疾风。赤面钟馗瞪眼吹须,法力一起,便往五个方位分出五道灵气虚影。虚影腾挪闪动,只在弹指一挥间便正法了这五只雄魑雌魍。
转眼之际,那牢不可破的十六人偶阵,已然破去了半数。
鹅毛少女看得是魂飞天外、眼大如斗,她不由心中自问:‘我……我刚才居然还想杀他?以他的身手若要杀我,恐怕还不必使出这等绝妙的剑招咧!’
夜风一吹,捎走了缕缕带血的沙绸。
它也同样将‘赤面钟馗’的杀意和灵气卷走,只余下那一十六匹老少人偶横尸沙野。
黄泉噌地一声,甩刀还鞘。他瞄了一眼那口空棺材的四周,并以二阶‘石之灵气’凝出几颗石子,分别灌注灵力打入沙下……
黄泉本已架起左手,预备随时唤出‘宝血之盾’进行防御。
可他这回却没有料准——因为谁都不会想到,那口‘封灵黑棺’的四周,居然没有设下任何机关陷阱!
难道是因为……这宝匣人魔对自己的‘十六人偶阵’充满自信,所以才不设第二手防备?
似乎也只有这种解释,可以让黄泉说服自己。
喀喀,嗒嗒!
他松了松肩颈腰胯,绕了绕手腕脚踝。
深吸得口气后,便站入这封灵棺材之中,预备踏上前往‘黑雷谷’的漫长旅途。
可是,正当他拉住棺板内侧的把手,要嗙上棺盖时……
——忽见满天鹅毛飘散,如若腊月飞雪。
——恍然过后,棺盖就已合上。且严丝无缝,就连光也透不进来。
但让黄泉意外的是:棺材里却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黄泉指尖燃起青炎,皱眉道:“你,你为何要进来?”
鹅毛女子哼得一声,道:“因为你偷了我的匕首,没还给我!”
黄泉边捶着密不透风的棺盖,边啐道:“唉呀,你这丫头片子真是死脑筋!但凡我想到把匕首取出来的办法,就一定会托人给你捎去的。你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你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家里去!”
鹅毛女子本来见了黄泉的本事,不敢再出言侮辱。可现下她听闻‘回家’二字,胸中就燃起了一团团无名之火。她涨红了脸道:“看你的眼睛,也没比我大上几岁,你凭什么就叽叽歪歪在那里教训我?本小姐想去冻土就去冻土,想去东玄就去东玄!就算我想去天上界、地下界,也和你没有半颗石榴的关系!”
对付这种姑娘的第一手段,那就是回家睡觉。
钻进被窝子里睡他个三天三夜,并祈祷这只是一场能醒来的噩梦。
但若不是梦,那就只有避开。避得远远的,避到天涯海角去。
假如还是避不开……那你只有苦笑自己命太好,遇上这种活太岁了。
黄泉就在苦笑,笑自己为什么总能遇到各式各样的奇葩?思前想后,好像也就是剩他自己比较正常。
其实,他才是最不正常的那一个人——一个最傻、最呆、最木讷的人。
因为但凡只要是正常男人,在和一位青春靓丽的少女相处时,总该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小动作。
可是这气死人的黄泉,居然三个时辰都没有开过口,更别说和鹅毛少女有肢体接触了。
他从这棺材被不知道是什么的巨兽驮起,一路嘭嘭小跑开始,就一直背对着那少女,呼呼酣睡。就连那少女使劲捏他的胳肢窝,他都毫无反应,就像是个丧失知觉的植物人。
因为他觉得根本不必和这姑娘解释——这棺材里的空气,只够一个人存活的。只有自己多睡觉、少呼吸,才是让两人活着抵达黑雷谷的唯一办法。
……
又过了三个时辰。
四周响起了连缀不断的轰隆雷击!
想必,他们已经来到了黑雷谷附近的‘百里雷阵’之中。
纵使雷声灌耳,也吵不醒黄泉。
可是,却有一绺如蚊蝇般的细声,催得他不得不醒来。
那鹅毛少女哭了。哭得委屈,哭得我见犹怜。
黄泉低声问:“你,害怕打雷?”
少女摇了摇头,道:“我……不怕。”
黄泉柔声道:“别逞强了。你不怕打雷,那哭什么?”
少女轻轻地捶了黄泉一记,道:“没喇!人家,人家是……”
缘由说得很轻,可黄泉却听得一清二楚。
第355章 计无可避
人有三疾,狂、矜、愚;亦有三急,内、心、性。
这“饿”字便属于内急之一,且是人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在太周之国,更是有“人是铁,饭是钢,三顿不吃饿得慌”之说。
黄泉很能理解她的感受。
甚至都能听见她肚子像夏夜的癞蛤蟆般,咕咕乱叫。
鹅毛女子喃喃道:“饿……人家饿了喇!”
黄泉转过身,眨巴着眼睛,瞧着她。
鹅毛女子脸一红,哼道:“你,你看什么看?有……有病啊……”
黄泉叹息了两声,道:“唉,本来想说我这有干粮,可以匀你一点。但你……”
那鹅毛女子的眼珠忽就冒出了光,她道:“什么?你有吃的?!”
黄泉点了点头,笑道:“那是自然。闯荡江湖,最重要的便是照顾好自己。若是人人像你这样有患无备、江心补漏,那还何须仇家找上门?你自己,都能把自己活活饿死喇!呵呵!”
想来也正是。
身为浪迹天涯的江湖人,必须懂得照料自己。
若是三顿不时、日夜颠倒、纵情糜烂……那迟早就得先丢了小命。
鹅毛女子捂着都快凹陷的肚子,冲着黄泉直眨眼睛,好似等着后者喂饭入口。
可黄泉却假装不懂,他胳臂一挪,调整了卧姿道:“想吃,你得好言相求,这是礼数。”
鹅毛女子最讨厌的,就是礼数。她翘鼻一哼,转过头道:“不吃就不吃,谁稀罕吃嘞!”
黄泉觉得她有趣,于是存心叹道:“唉呀,我这里虽然没太多山珍海味,但好酒好肉还是不少的。什么五年醇的葡萄冰酒,整只烤的小羊羔子……那是应有尽有。啊,对了!还有我昨天早上,特意去集市挑来的两斤‘夜魅石榴’。那味道,真叫是入口甘甜,回香延绵……”
“喂!”
鹅毛女子总算忍不住了。
她面向黄泉,垂着亮油油的大眼睛道:“本小……呸,人家想吃嘛……”
黄泉哼哼一笑,又道:“既然想吃,那该怎么对我说呢?”
“嗯……呜呜……大哥,请你给我吃点嘛!”
“哈哈!”黄泉不忍大笑,“好。只要你乖,别再乱发脾气,想吃什么我都给你。”
说罢,黄泉便探入‘猎王戒’内,取出了一壶冰酒和半只胡椒烤鸡,道:“别吃到衣服上了,这酒渍和油污可是很难洗的。”
鹅毛女子根本就没听完黄泉的话,就撕下了烤鸡最香最嫩的后腿,大快朵颐起来。她配了口一线入喉的冰酒后,方才应付地答道:“什么洗衣服?砸吧砸吧……衣服还需要洗的吗?”
黄泉还没反应过来,直听她继续道:“不是只要沐浴时脱下来,隔天就会干干净净地叠在衣柜里的吗?”
啊呀!
黄泉这才拍了拍脑门心,想到: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
他又从戒指里倒出了一颗通体暗紫色的‘夜魅石榴’,道:“来,饭后吃个水果吧!”
不出所料,这鹅毛女子瞪大了眼睛,瞧着石榴良久,问道:“这个丑家伙……是哪种水果呀?”
黄泉道:“这,就是夜魅石榴啊?”
鹅女皱眉道:“胡说,石榴都是一粒粒指甲盖大小的,而且晶莹剔透。哪有生得这么粗相呢?”
黄泉呵呵一笑,早就心知肚明。
这小姑娘从小到大吃过的,那是别人剥好的石榴。她根本没有见过,石榴原本长什么样子。
咣当!!
就在黄泉本想告诉她,什么是石榴时……
他们所睡的这口棺材,居然像是熟透了的石榴一般,砰然爆开!
呼喇喇!
眼前,风卷狂沙,闪电不歇。
一匹匹三人高的石肤巨兽,边哼哧地寻着气味,边驮着千口‘封灵黑棺’朝东首峭谷疾跑。
这些魔兽没有眼睛,但四肢肌群发达、力盛如象。它们通体披着铠甲般的岩矿外壳,壳上还沾染有土灰和泥块。所以,它们能在百里的雷阵之中自如奔走,又完全不惧怕雷电连缀的轰击。
黄泉与鹅毛女在半空稳住身形,轻巧落地。
他们相视一眼,很是纳闷:为何其他的棺材都完好无损,唯独他们的棺材却炸裂了呢?
未过几口茶的功夫,他们便已经猜出真相——因为那些炸飞的棺材碎片,竟然化作了莹亮的灵光粒子,被猛烈的西北狂风掳走。
鹅毛女子诧异道:“难道……这最后一口棺材是……”
黄泉长舒得口气,顺着灵光遥望道:“嗯,是他的圈套。我俩,都中计了……”
鹅毛女子困惑道:“可是,他怎可能在一日内仿制出如此精细逼真的棺材呢?别说咱们了,就连那群靠鼻子辨别事物的魔兽,都被它的外形和味道给蒙骗了啊!”
黄泉回忆起血姬伶儿之言,解答道:“或许,这就关于灵能的运用和造像能力的强弱了。我相信,以这‘宝匣人魔’之天才,若要用‘五种基础灵气’仿造出一口铁棺……恐怕还真不难。”
“那,他现在又身在何处呢?”
“他,自然是高枕无忧地躺着,预备拜入魔宗门下了。”
说罢,他俩相视一眼。随即转往东去的石肤兽群,心中感叹:果真是西漠第一的神匠啊!
嗙、嗙、嗙!
两人思绪还未抽离,天际已有三重黑雷将他们震醒。
黄泉忽如金鹏般向东疾掠,朗道:“姑娘,赶紧往回逃,做你的大小姐去吧!”
鹅毛女子当然不会听劝。她宛如天鹅一般紧随在前者之后,翱翔于乌云黑雷之间。
这黑雷山谷,看似不远。
可他俩足足疾行了半炷香的时辰,也只不过觉得谷间的缝隙开阔了一寸。
照此推算,要抵达黑雷山谷……起码还需要一日一夜。
……
单纯赶上一日一夜的路,的确会让人意志萎靡、感官麻木。
可这半天以来,他们的精神都格外集中——这不单单是因为头顶上有闪之不竭的黑雷,他们的脚底下,也有非常提神的事物与气味。
成堆的焦黑尸体压在了森森白骨之上,并不住散发着浓郁的肉香与腐臭。来去的三尾秃鹫、双头鬣狗正占据这一座座肉林尸山,大饱口福。
这场面,任人见了都只想吐,哪还可能打眼皮瞌铳?
沙原愈走愈窄,两旁的沙丘之下,冒起了山趾。
这山趾如两条黑背银龙一般,蜿蜒向漆黑的山谷深处,直通那魔宗分坛。
黄泉停下了。他单膝跪地,搓揉起一拔沙子嗅了嗅……
“嗯?”他狐疑一声,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喂,怎么了?”鹅毛少女盯着他良久,追问,“你又发现什么了?”
“这里,有些古怪……”
“啊?这里有什么古怪?”
“你瞧,咱们身后白骨如林、积尸如山,可这里呢?”
“这里?”鹅毛少女聚灵入眼,喃喃道,“一路坦荡无阻啊?”
黄泉站起身,拍了拍双手道:“就是坦荡无阻、一马平川之地,才最危险!”
鹅毛少女哪有什么江湖经验?
她绕起自己的棕黄秀发,道:“你,何以见得呢?”
黄泉忽就伸出手,闪电般地探到她的唇前。
那鹅毛少女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呛鼻的血腥气就灌入了她的脑袋里。
咳咳咳——她脸颊涨得通红,大骂道:“你……你发痴啊?突然吓人家干嘛呀!”
黄泉并不生气,只为他本就是故意惹这少女的。
他总觉得,这个狸猫般的姑娘虽然脑子有点毛病,可人心眼却不坏。此外,还挺有意思。
“呵呵,姑娘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
——黄泉转向深邃的山谷道:“你也闻到了,这沙土之中,混有浓郁的血腥之气。且就我四年行走江湖的经验而谈,这血……还是很新鲜的。从活人体内流出来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一日。”
——鹅毛少女翻着白眼,不想看黄泉,但嘴上却问:“那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黄泉笑道:“你想想看,这里既然血腥气这么重,为何会没有一具尸体呢?”
鹅毛少女道:“那很简单啊……说不定,就是无相魔……呸!无相神宗的师兄们来处理过咯?”
黄泉笑着追问:“你认为,他们会花一整天时间,专程赶来驮那些尸首吗?换做你是‘狂龙明王’,你会这么下令吗?”
鹅毛少女哼得一声,别过了头,选择沉默。
黄泉又道:“我听线人有报,说千万不可尝试横穿雷阵。眼下,我总算知道为何不可了。”
鹅毛少女被他勾起了兴致。她嘟着嘴,不带好气儿地问:“为什么呀?”
“哼哼……”
黄泉并未着急回答。
他只凝起能使大地颤抖的磅礴灵力,猛击向前方谷底——哐啷啷!!
还没等那鹅毛少女问他为何这么做,远端黑雾之中,便有咆哮替他回答。
“吼嗷嗷!!——”
一声怒吼窜天,引得云中黑雷滚滚,连劈不止。
随之,山谷的深处,忽就隆起了一座百丈高的大沙包!
那沙包上的砂砾簌簌下滑,很快就露出了环状的三圈怪眼。
怪眼圈中,则有一张不停舒张收缩的圆盘巨嘴,正吹呼着漆黑的风……
第356章 梦中舞蝶
鹅毛少女掩嘴道:“这,这难道是‘荒漠肠虫’?”
黄泉朝她一望,有些诧异问:“荒漠肠虫是什么?”
鹅毛少女回忆道:“那是一种生活在戈壁荒漠中的怪虫。传说它们喜欢潜伏在沙丘之下,以电流麻痹过往的商旅和虎狼,再将其拖入沙下吞食……”
远望天际黑雷隆隆,又见此虫乃如蚯蚓节肠一般……
黄泉敢断定,这虫子八成就是鹅毛少女口中的‘荒漠肠虫’。
只不过,这虫子的个头儿却是普通肠虫的千倍万倍,它所释放的也不是电流……而是绵延百里的黑煞雷阵。
或许,它就是‘荒漠肠虫’的虫王,亦是万千肠虫之上祖高母。
黄泉虽然心中惊异:‘这少女在自理能力上犹如稚童,但知晓的奇闻异事怎会如此多?’
可他已顾不上弄清楚其中原委了……
——只为那头‘肠虫祖母’早已蜷缩蓄力,猛冲而来!
簌簌簌!
邪风烈刃,如千百位剑中狂士劈出的剑招,掠向两人。
黄泉单掌一开,向前一推——那苍劲的风穴,便将这些风刃囫囵吞入。
“散!”
“嗯!”
没了风刃阻挠,他两人一左一右,跃上了两侧的山趾。
飒喇喇——只觉一阵万斤的风压,卷着血味浓郁的砂砾扑面甩来,逼得黄泉与鹅女双眼难睁。
两人再开眼之时,那‘肠虫祖母’早已撞入了后方肉山骨林之中,催起了一片沙尘惊鸿。
嗷嗷啊!!
沙尘未散,虫母便陡然窜升了百丈,向漫天的黑云连声尖啸!
那些曲折的黑煞雷电,好似都是它的孩儿一般,听话地在云层里集中……
——眨眼电光之后,那雷团便咣嘡一声向谷口二人劈来!
——黄泉无暇思索,当即张开双掌风穴,去吸食这震天撼地的雷击!
哪知道这雷击之凶煞狂躁,竟丝毫不输于那‘暗影邪风’。以至二者在黄泉体内撕扯了良久,仍是胜负未分、雌雄未辨。
两股风力,就像是两条发瘟的疯狗,在黄泉的下腹来回撕咬。
引得他丹田剧痛,如同被人用沾了酒的刀子反复割剌、左右搅捣。
黄泉的眼皮在颤抖。他远望虫母眼色碧绿,柔体如流苏般竖在风中蠕动,心中断定:对方是在凝气施法,操纵雷电!
他刚扭过头,欲让那鹅毛少女想个法子抑制母虫求雷……
——谁知道,这少女早有灵犀一点通。
——她已扬起白白茫茫的千万鹅毛,飞袭向那母虫!
嗤嗤嗤嗤,鹅毛虽然全都刺入了虫体,但好似对其并未造成任何损伤。
‘唉,我怎能指望这个可怜的丫头呢?’
黄泉叹得口气,刚晃了晃右手猎王戒,并凝起了血之灵气……
只听那‘肠虫祖母’忽然极为痛苦地嚎叫了数声,旋即那云中的黑雷也像是顽皮的孩子般,再也不受母亲的管教,四下乱劈乱砸!
黄泉在吸尽这一波电力过后,赶忙闭眼盘坐,运灵调息。直到一团黑浑的烟气飘出口鼻,他方才有功夫睁眼看个究竟。
“啊?!”
灵气灌目,他忽见那插在‘肠虫祖母’身上的鹅毛……居然都在动!
它们,竟然都是些活生生的虫子。且都死命地钻进了虫母的皮肉之下,噬咬啃食!
鹅毛少女衣袖飘然,手中的指诀也不停连续变化。
不久,她周身的白色鹅毛,竟然都翻开了羽翼般的翅膀,围绕在她身边。
黄泉眼下才算明白:这个少女,是一位金曼拉的虫师!她浑身上下所依附着的,并不是羽毛,而是一种形似鹅毛的蝴蝶!
这些鹅毛般的蝴蝶,成群结队地从她的袖口内涌出,拍着翅膀围聚向‘肠虫祖母’。未出几口茶水的功夫,它们已将虫母遮得通体斑白,如沐冬雪。
少女吐得寒白之气,淡淡念叨:“虫灵秘法,万蝶冰晶咒!”
话毕,她便闭眼默念虫师一族独特的方言咒语:“巴赫各达,茨兹里伊各达……”
这每说一段话,那包裹着‘肠虫祖母’的‘鹅毛冰蝶’就散发一分凌寒之气。到她念完九句咒语之后,那头‘肠虫祖母’已然成了一座歪扭的冰雕,悬在半空当中。
噗通一声,这少女满头大汗地瘫坐了下来。
想来以她‘天阶灵士’的道行,使出如此强盛的冰封招式,实在有些为难。
黄泉很佩服她——即使已经猜出这招的大半功劳,是那成千上万‘鹅毛冰蝶’的,黄泉依旧觉得这姑娘了不起。
他落拓一笑,朗声道:“没瞧出来,大小姐你非但使得一手好暗器,这‘操虫之术’更是一流啊?”
原本都快喘得断气的少女,猛然就像是打了鸡血。她一撩秀发,仰起头道:“那……那可不是?家师……乃是南域第一虫王——蛊毒老祖,就连退隐江湖多年的‘巢虫活佛’也会……也会隔三差五来觐见,传授些秘法给本小姐。”
这一双名号,黄泉早已听得耳朵长茧。要知道,这‘蛊毒老祖’和‘巢虫活佛’皆是当世一等一的虫师高手。不光在西漠大陆,整个东玄世界也是有数之不尽的虫师和修灵者,想要拜入这两人的门下。
但是,这小妮子为何就能独得这两位‘虫师之祖’的青睐和真传呢?难不成,这姑娘是金曼拉国的王公贵族?还是哪位修灵之王的掌上明珠?
黄泉重新审视着她,不卑不亢地问:“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咧?”
鹅毛少女东瞅西瞧,似是不愿意报出真名。好像只要是和她家族有关的一切事物,她都不是很愿意提起……
“也罢,你我本就不同路。”黄泉转身扬袍,疾步迈入黑雷山谷。
“喂,臭小子!”鹅毛少女登登地跟了上来,“你,你可以喊我……梦蝶!”
“哦?梦蝶……这是你的化名吗?”
“嗯……不算,这是我娘给我取的乳名。她说生我的前一晚,就梦到了成片的蝴蝶呐!”
“梦里飞蝶舞,魅影当如故。”黄泉哼地一笑,边走边道,“好名字,尚有意境。”
“是吗……”梦蝶脸泛羞红,忽问。
“嗯,你娘很有才学。”
“那,你叫什么呢?”
“墨中龙未吟,渊海一声鸣。”
“墨……龙?”
黄泉轻笑颔首,抱拳道:“不错,在下墨龙。”
梦蝶一愣,也模仿着抱拳道:“梦蝶,这厢有礼了!”
两人相视一笑,竟成了朋友。
嗦咯嗦咯!
就当两人加快步伐,预备火速赶往龙脉分舵时。
地上的血腥砂砾,忽然如骇浪一般,开始剧烈晃动!
两人转首回望。可那‘肠虫祖母’仍旧好端端地冰封在原地,一动未动。
梦蝶诧异道:“喂?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她本想推测——是不是他们脚下还有一条肠虫祖母?
可是,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是被惊得噎住了。
因为左右两侧的戈壁山谷后,竟是冉冉盘升起了二三十条粗壮的漆黑巨影。
这些巨影,都是‘肠虫祖母’。
它们和被冻住的那条一般高,一般大。
且每条‘肠虫祖母’的三圈眼珠都冒着暴躁的怒火。显然,它们都想为自己的同伴报仇。
可让黄泉和梦蝶没有料到的是——它们并没有主动进攻,也没有吐出半道伤人的风刃。而是如同先前那条虫母一样,向天尖声啸叫。
喀喇,喀喇喀喇——天上的乌云,愈发浓密。漆黑的闪电,连绵纵横,就像是捕鱼人撒下的天罗地网。可是,这些密集的雷电却没有击打向黄、梦二人,而是劈向了它们自己。
黄泉到底年少老成,他已然感觉情况不妙,道:“走,先退出山谷!”
梦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她眼下也只有捏住‘墨龙’这根救命稻草,被牵着走。
喀……喀喀……喀喇喇!
还没等两人纵身跃出山谷,那本被冻成了冰雕的‘肠虫祖母’竟挣开了冰壳,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当他们再度转身时——他们的眼睛里,只剩下了迷惘与黑暗。
因为,天上本就朦胧的月光,已被一头高如玄山的大沙螺给全然遮蔽了。
这只沙螺约莫有五头‘血漠恶蛟’那么大,通体只能看见形似瀑布的沙幕,从螺纹上不住地流淌下来。此外,就只剩一张嘴——一张正汇聚着千百道黑煞雷电的可怖大嘴!
梦蝶不知是刚才灵力消耗过盛,还是心中畏惧所致,她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黄泉的心里,也同样是一咯噔。他明白:这一记煞雷之威,恐强于‘暗影雷枪’百倍!若是正中此招……必定灰飞烟灭!
头顶风雷交加,左右峭壁恶虫。前有沙螺凝招,后有虫母堵路。
若是使得高绝剑招杀退谷口虫母,兴许能有一条活路。但若不能保证一击毙命,那他们两的背心,就必会被煞雷轰穿;而在这里唤出‘千手观音像’来保命的话,势必会败露自己的身份。那到时候非但计划无成,就连他自己的小命也恐将不保。
这些念想,仅仅在黄泉心中停留了一念之间。
可是,就差这一念之间,他已来不及拔剑杀敌!
第357章 斗转万物
某些时候,有选择并非是一件好事。
正如一位多才多艺的大士夫,他虽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终究无法将其中一样提升至登峰造极。反倒是偏门爱科、独心一事的穷酸秀才,指不定能写出流芳百世的上品。
呼噜——噗!!
那‘虫母大沙螺’吸得一口粗气,旋即就连雷带沙吐射向黄泉二人!
黄泉赶忙跃前一步,将梦蝶护在身后,并赶忙催生出‘血之灵气’贯通周身。
“北冥剑诀,寒海吞鲸!”
不假思索,黄泉抽刀上挑,甩出一招北冥凛的成名绝技。
那‘杀意漩涡’与‘血之灵气’顷刻交融,猛然间就如有血海与巨鲸奔腾跃起,迎向虫母沙螺喷出的撼天雷暴!
嘭!!
两股奇强灵能一经触碰,便引得山崩沙陷、天旋地震。
左右黑雷谷的山脊之上,都皴开了道道虎纹般的豁口;地面的砂砾,就像是满地的蝗虫一般,飞纵跳跃不止;就连谷外,那本在积聚雷力的‘肠虫祖母’都被这股冲击之力震得东倒西歪,活像是一条条被人拎住尾巴的大泥鳅。
虽然,这两招的威力在转瞬之间难分高下,可那‘撼天雷暴’毕竟能不断积蓄自然之力和苍天之能。因而,当黄泉腹中灵气的催动逐渐减缓之时,就是雷暴吞噬血海巨鲸,轰向后者之际。
方才那招寒海吞鲸,在短时内耗费了黄泉大量的灵气。以至他一时眩晕,单膝跪地。
梦蝶见此,赶忙催出浑身剩余的所有灵气,从袖中灵域唤出成千上万的鹅毛寒蝶,凝结成一面寒冰高墙,挡在三丈之外。
可区区一面冰墙,怎能阻挡黑煞雷暴的奇力呢?
几乎是在弹指之间,那冰墙便喀喀开裂,崩成了漫天激灵的散碎白棱。
黄泉牙关一紧,他别无选择地抬起双掌,撑向前方……
呲呲!!
刹那间,黄泉已浑身僵麻,脑袋空白。
他觉得,自己的皮肉筋骨、灵脉血液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
可他双掌的风穴,却仿佛是活着的、有灵魂的。她们不管主子的意识尚否清晰,仍旧拼尽全力地吞噬那狂傲暴躁的黑煞雷力。
意志,是人类最宝贵的品格之一。一个没有意志力的人,无论他在哪方面天赋异禀,都不可能会有很高的成就。相反,若是一个人心存永不放弃的意志,那他至少是值得世人尊敬与仿效的。
黄泉历经磨难、饱尝困苦,他的意志力决然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所以,即使那雷暴电得他躯干抽搐、四肢黑紫,他都顶直了双膝,绝不认命放弃。
吱吱……
直到那些以自身为导锁,从而凝聚雷力的‘肠虫祖母’都萎靡喘息,黄泉仍是挺立得像一座巍峨的山峰。
雷力中断,那雷暴自也随之消散。梦蝶远望那虫母沙螺,见其也似蔫了的梨花般无神无力,她才敢上前两步,拍得黄泉肩膀道:“喂,墨龙,你没事吧?咱们得赶紧走嘞!”
黄泉并没有搭话,甚至他全身的肌肉,还都绷得像一块块铁砣。
梦蝶最恨被别人无视,她哼得一声,重重地拍了记黄泉的后背,道:“本小姐在和你……”
话还未说罢,只听黄泉的丹田下腹响起了阵阵古怪的声音——嗞喇嗞喇。就像是兜满了夏夜里,在南洼密林中四处飞舞的雷光虫。
梦蝶眼波一颤,问:“喂……臭小子?”
黄泉这回总算发声音了。只不过,这声音并非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也不是他下腹中的怪声——而是,从他双掌间的两枚风穴中,迸发出的尖鸣嘶叫!
霎时间,仿佛有成群的大雕由远及近,带着长啸飞入梦蝶耳中。转眼,这些“大雕”就钻出了黄泉掌心的风穴,化为‘黑煞雷暴’轰向虫母沙螺!
以黄泉和梦蝶之轻功,都无法规避的雷暴。
这头笨重如石山的虫母沙螺,又怎能来得及潜入沙中躲藏呢?
轰嘡嘡——那气吞山河、撼天动地的雷暴,竟是原封不动地还击回了彼方壳内。
虫母沙螺,本就如一网铁索连接着天雷灯。它的招式本质:是在搜集起云中雷力之后,顺势导射向敌手。实则,它并没有操纵雷电的能力。
眼下,在重新吞回了这一股强盛无比的雷暴后——它只有任其倒回每一条肠虫分首,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引雷天灯’接二连三地炸裂!
嘭嗵!!
母虫沙螺受得重创,连壳带肉一道砸落沙中。
它奄奄一息地刨着沙坑,再悄然没入沙浪之下,遁身远逃。
过得良久,黑雷山谷又恢复了如常的静谧。
梦蝶恍惚回神,起身道:“墨龙,你可真有本事……”她边绕到黄泉跟前,边道,“这样吧,本小姐就破例让你做我的近身侍卫,你看……”
她瞠目难合、张口难闭——因为,黄泉面具下的双眼已然空洞无神,他早就昏了过去。
※※※
呼喇喇——
夜漠的风,如薄刀般灌入黑雷魔窟,直吹得洞中的烛台吊灯摇摆打转、叮咚脆响。
魔窟外,一位面覆白龙面具的男子,正施施然地阔步走来。没有人传令通报,也没有人冲他俯首行礼——只因,他们魔宗龙窟当真没有几个活人。
活人很少,死人却堆成了一堆堆小坡。那白骨与腐肉,如同地基一般垫在最下层,上面则压着一条须百人才能环抱的洪荒龙骨。
这龙骨之上,绑着一面面象征龙脉的龙首旌旗,是有五彩各色。每隔三根龙肋骨上,都会雕刻有‘无相灭宗’的纲领教义,以及‘狂龙明王’的功德事迹。
小白龙每每走这段路时,都会闭上眼睛,免得瞥见这些令他反胃作呕的篆文和骨雕。可是今夜,他却不得不睁开眼睛,看得仔细。因为,前头有人在喊他。
“哟,白龙师兄,我可算把你盼回来咯!”
眼前是个男人,红袍黑衣。他与白龙一般高,身材也相仿。
只不过,他脸上红白相间的龙首面具,却剩下了一半——自眉心为中轴,右边的一半。
小白龙轻笑一声,道:“呵呵!半脸怪龙,你都八个月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怎么今日见我如此殷勤了?”
怪龙搓了搓手,半脸无辜地道:“哎呀呀,师兄莫要错怪师弟喇!我这也不是得苦心修炼《小明王真经》,争取能在三个月后的‘宗门大会’上,替我们龙窟一脉好好长脸嘛!毕竟,师弟我又不像师兄你这么灵能无穷,一身横练的《降龙般若功》是上斩灵王、下劈灵尊,简直扫荡四海、睥睨八荒……”
“欸欸,拍马屁就免了。”小白龙喊断了他,哼笑道,“还是大师兄比较吃你这一套,你还是多去巴结巴结他吧?别在我的身上浪费口舌了。”
“不不不,白龙师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怪龙义正言辞道,“论灵阶,你俩都属‘地阶灵王’;论资历,你俩也几乎是同时拜入师尊门下的;再论交手,你们也都各自胜了三十六场,平了七场。但是,若论对宗内的贡献……你可远远超于大师兄嘞!无论是对外交涉,还是对内惩戒,您都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实在乃我等年轻弟子的楷模典范啊!”
“呵呵,这些话,你为何不当着师尊与大师兄的面说呢?”
“我……师弟我刚才领悟到这个真理!嘿嘿,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嘛!”
“你若现在做墙头草,转来阿谀奉承我……那你之前给大师兄拍的八个月马屁,就都真的成空屁了。”
半面怪龙怎会不知道?
他只是,眼下别无选择。
小白龙眸色一敛,肃然道:“说吧,是不是我在外的这几天,他出什么事了?”
半脸怪龙躬身抚胸,应答道:“师兄明察秋毫,金断觿决!轰天龙他……被人打残了。”
“什么?!”小白龙非常了解轰天龙的本事,能将他打残的人,必定本事不小。他追问:“谁?该不会是师尊一怒之下,废了他吧?”
“不是不是,眼前就是‘宗门大会’了,师尊怎舍得损兵折将?”
“那究竟是谁?”
“他们……”
怪龙的话音未出,他的半张脸就僵住了。
因为,打断他靠山两条腿骨的三个人,又来了。
小白龙回眸一看……他的眼睛里也霎时掠过一丝惧色!
那是三个身高近一丈的彪形巨汉。他们皆头戴铜鎏金的象形面罩,身披宽松的素白法袍,胸前挂着一串‘人骨佛珠’、三串‘玛瑙天珠’和两枚‘象神牙雕’。
他们,都是灭宗异面王——象神明王的座下高徒。
半面怪龙硬是挤出了笑容,颤巍巍地道:“哈?宝象、法象、龙象……三位师兄,你们……你们怎生又回转来了?”
为首的宝象沉声一笑,重音道:“昨日,未能求得‘狂龙师叔’面见,实在可惜。今日,我等三人再度前来,也就是想觐见师叔,并传些家师的口谕给他老人家。”
半面怪龙尴尬地望了眼白龙,低声下气道:“可是……可是师尊他还在闭关中啊……”
哞嗷一声,象鼻长鸣!
那宝象面具上的长鼻,竟是如九节鞭一般甩向怪龙的半张肉脸!
第358章 威慑三王
怪龙的脑子已经反应过来,想要退避。
可他的双足,终究快不过转瞬即至的铜鞭象鼻!
啪!重重的一记耳光!抽得怪龙左半张脸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啊,真是失礼了。”
宝象缩回了铜鼻,抚胸致意:“夜风凄凄,凉如冰泉。师兄好似感了风寒,没有忍住。”
——以他三人‘灵王境’的功力,怎可能会染上风寒,忍不住喷嚏呢?
——谁都明白:他,这是故意要给半面怪龙难堪,好叫他知难而退,莫再阻挠他们办事。
说罢,宝象三使傲慢地瞥了眼小白龙,随之迈步从两人之间挤搡而过。
“站住!”
打人不打脸,踢狗不踢裆。但凡是有血性的雄性动物,都忍不得这种屈辱。
而怪龙,恰巧最欢喜他这左半张脸。因此,还刻意打造了一块半脸的面具,好展露他俊气的容貌。
眼下见俏脸毁容,他不禁颤抖着抚起脸颊,痴声问:“你……你为何要打我这半边脸?为什么是这半边?为什么啊?!”
宝象双手合十,面诚心恶地道:“唉,怪龙师弟,师兄太对不住你了。若不是昨夜见不到‘狂龙师叔’,我等也不会留宿于黑雷山谷,若不留宿在此……我也不会感染风寒,误伤了……”
不容宝象再信口雌黄,半脸怪龙的周身刹那冒起了金碧辉煌的灵光,他捏住右半边的面具,沉吟道:“无量明尊,高通元能。大相化小,小相转无。无相生法,法度无常……”
宝象、法象、龙象三人相视一眼,心中疑问:这是什么功法?既不是《小明王真经》,又不是《大明王真经》,也不像是他们龙窟一脉的嫡传功法……难道?!
白龙大感不妙,忙闪身上前,捏住了怪龙的手道:“师尊有命,万万不可。”
怪龙呼哧地喘着粗气,口里的经诀连珠不止、愈念愈快——他,好似必要舍命相搏。
嗡嗡嗡!
就在半脸怪龙欲摘下面具,施展开绝密功法前。
黑雷龙窟的最深处,是有山洪般的灵气震荡,自洪荒龙骨一路喷来!
五人皆知此灵力之盛,决不可托大硬顶,便即四散而开,或跳上龙脊。
谁知道,这灵气洪流并非如常。它竟是能按照主人的意愿,翻卷涌起,化作三条金色灵龙蜷住宝象、法象和龙象三使。
金色灵流之中,忽又升起一团灵线。
灵线凌波回转,是勾勒出了一位身裹繁花缠枝斗篷,头戴金玉龙首面具的男子。
小白龙撩开衣摆,单膝跪地道:“弟子白龙,拜见师尊!”
半脸怪龙也连忙下跪,掷地有声地磕了十来个响头道:“弟子知错了,求师尊莫要动火伤肝!若是弟子再妄用此功……那决不劳师尊动手,弟子自会以死谢罪!”
狂龙明王悬在半空,纹丝未动。是也不答来,也不应。
他只单单望着那三位象使,见他们如何施展《龙象摩尼功》的巨力,都无法挣脱此术。
他哼笑一声,重声道:“三位师侄,你等龙象之力虽练至纯青,但与本宗至高无上的《无相禅功》比起来,还是差之甚多啊?哈哈!”
宝象贵为魔宗象脉的护法,又得‘象神明王’之关门嫡传,怎肯在下属分脉的明王面前服软?他铆足丹田灵气,通走双臂双足,以求强行挣脱。
可是,他越是发力,那金龙就捆得越紧。他心想:‘我师兄弟三人皆是上阶灵王,这狂龙竟然能以虚像之力,定住我等三人不动……恐怕,他已经踏入了‘灵皇’的境界!’
狂龙明王冷哼一笑,道:“哼哼,师侄,就凭你们一个‘苍阶灵王’和两个‘玄阶灵王’,怎可能冲破本‘灵皇’的独门定身之术呢?”
宝象眼珠一转,赔笑道:“恭喜师叔,贺喜师叔!没想到我宗又出了一位‘地阶灵皇’啊!这样一来,那些西漠的‘送终谷’、‘麻衣教’和‘白事庵’哪还能与我等匹敌?!”
“呸,少拍马屁!”
半面怪龙捂住了半张脸,起身骂道:“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象宗败类,知道我师尊的厉害了吧?还有,我师尊不是‘地阶灵皇’,他老人家……已经是‘玄阶灵皇’咧!”
此言一出,非但宝象、法象和龙象登时一怔,就连许久未见‘狂龙明王’的小白龙也暗自嘀咕:‘没想到,这魔头竟然在三年之内,就连升了两个阶位,成了玄阶灵皇……看来,定是那本《无相禅功》的下卷,藏有不可估量的修炼妙门。’
宝象的嘴角一横,心乱如麻。因为,他们的师尊——象神明王也只不过是一位‘玄阶灵皇’。也便是说:他们现在所面对的,就等同是一位无相灭宗的异面王!
他们三人,怎可能是异面王的敌手?
宝象哼哧干笑,垂下了头道:“狂龙师叔,我等三人年轻识浅,今日若有冒犯得罪之处……还望您老人家宽宏大量,莫要与我们这些后生晚辈计较。”
狂龙虚影沉吟了半晌,旋即抬手一挥,收回了霸道的金色灵气道:“好,本座若是与你们三人计较,倒也真是有丧同宗前辈之名。”
砰、砰、砰,宝象三人顺势坠地,激起三朵碎骨白花。
他们面面相觑、暗自窃喜,胸口提着的一颗心,也算落了下来。
宝象赶忙取出藏于衣襟内的手札,毕恭毕敬地献上道:“此乃我家师尊的亲笔书信,请师叔出关后拆阅过目。”
狂龙明王一招手,那金灿灿的灵气就卷起了那封手札,并送到他的掌心。他道:“好,我明白了。有劳三位师侄千里迢迢,赶来送信。要不,今夜就住在我龙窟如何?”
宝象连忙摆手,笑称不必:“多谢师叔一番美意,只是我等还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啊!”
狂龙颔首说好,道:“好,那师叔我就不送了。”
“师尊,万万不可啊!”
半面怪龙拖着双膝,向前连挪道:“今日,他们弄花了弟子的脸也罢。可是,他们昨天……昨天还打断了大师兄的两条腿啊!那种伤势……也不知道师兄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宝象三人本都已经转身,欲要赶紧滑脚溜走。可被半面怪龙这么一吆喝,竟也不敢再妄动,只希望‘狂龙明王’能卖他们师尊一个面子,饶了他们。
狂龙明王姿态如常。他依旧负手而立,仰面傲视道:“你也别在为师面前猫哭耗子,若是你的脸未被宝象师侄划伤,你也绝不会出言拦阻他们离去的。对是不对?”
半面怪龙愕然梗塞,他不敢对自己的师尊撒谎。
狂龙明王淡淡一笑,面向三人道:“你们三个,走吧。”
宝象、法象和龙象就像是小娃娃偷吃了一颗蜜饯般,满心的甜。谢罢狂龙之后,连头都不回地,就往龙窟门口疾步走去。
可是,就在三人即将离开魔宗龙窟时……
——法象忽然觉得自己的虎口奇痒无比,他顿足挠了挠。
——这不挠还好。一挠,他的皮肉之下就拱起了一个红彤彤的大包。
很快,这个大包就长出了鼻子、眼睛和嘴,且还唧唧地冲着他尖声怪笑。
法象心里一咯噔,连忙抽出腰间的‘象牙弯刀’,割去这张古怪扭曲的面孔。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张怪脸就像是无限可分的满地花一般,削掉了一张脸……又在他手掌上长出了更多的脓包和更多的脸!
他猛然转向宝象,问道:“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宝象从未见过这种奇症,忙道:“莫要惊慌,兴许这是……”
“啊?!”宝象话未说完,那龙象也搔起了自己的掌心,大喊,“我……我手里好像也长东西嘞!”
只见,这龙象的掌心也齁起了一团红斑,长出了一张呜呜哭啼的面孔!
‘难道……这是《无相禅功》中的秘法?!’
正当宝象推测出是狂龙明王所为之时,他自己的手背上竟也长出了一张怒发冲冠的脸。
他再转向法象。只见他手掌之上,已然长满了喜、怒、哀、乐、惊五种不同神情的面孔,且这些诡异的脸居然蔓延至了他的手腕和下臂,密密麻麻,就像是天花毒瘤。
他当即转身,向‘狂龙明王’下跪道:“狂龙师叔,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我们过门吧!”
狂龙明王哼地一笑,道:“我黑雷龙窟又没有门,你们想去便去,本座不会拦你们。”
“可,可是弟子的手上……”
“嗯?你是说‘千面咒’啊?”
狂龙灵王云淡风轻道:“你们的腰间,不是都有削铁如泥的弯刀吗?”
宝象虽已知道对方用意,但仍试探地问:“您的意思是……要我们自裁?”
狂龙明王的灵体边飘向三人,边道:“你们若是不自裁,那也可以。等你们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长满了这些面孔之后,再挥刀抹脖子也不迟。”
宝象的手掌,已长满了怪脸。
法象和龙象所中的千面毒咒,更是蔓延至了上肱二头肌。
不容得再多犹豫,他们三人皆举起鱼白色的‘象牙弯刀’,朝自己的肩头砍去!
第359章 疑人勿用
嗤、嗤!
两条长满怪脸的手臂,砰然坠地,痉挛不止。
宝象和法象当即咬牙忍痛,以灵气灌指,封住左肩六处大穴止血。
就在两人喘着粗气,瞪向狂龙敢怒不敢言时……
只听哐啷当!龙象手中的‘象牙弯刀’却脱手坠地——他,没狠下心自断一臂。
宝象“哇啊”大吼,提刀上前就是一挑!龙象的手臂便如嫩豆腐一般,被削落了下来。法象也顺势赶来,替自己的师弟封住了要穴,灌气疗伤。
“好,果真是同门兄弟,手足情深呐?”
狂龙哼哧一笑,道:“只不过,你们落手还是迟了一步。”
宝象满头盗汗,颤声问:“师叔,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还不等狂龙明王回话,那法象就大疑了声,喊道:“不好,这怪脸……上他身嘞!”
宝象扭转一瞧,只见龙象那宽松轻薄的法袍之下,已凸起了七八张男女老少的面孔。它们时哭时笑,转而又沉声低吟、默自呢喃,如是身患癔症的癫狂之者。
“啊?哇啊啊!!”
龙象已失去了理智。他连忙用手抠住那脸,一张张地挖下来。只把自己的前胸后背都撕得血肉模糊,分筋见骨。
可是,让所有人的意想不到的是:这些怪脸……居然不单单会长在皮肤之上,就算是肥膘肌肉、骨骼脏腑,也都能成为适合它们生长的肥沃土壤。
一转眼,龙象的前胸后背,又从血肉里冒出了二十余张怪脸。他发了急,直倒在脚底下的骨堆里来回磨蹭,企图把这些脸给磨掉。
但这些脸却愈分愈快、越长越多——下腹、大腿、小腿、脚底心。最后,就连他头戴的那张象首面具,也被无数颗怪脸给顶开,露出了一枚如是马蜂窝般恶心的脑袋。
如今,谁都能瞧出:这龙象已经必死无疑。
“师弟,师弟!”
宝象和法象,不住摇着满身大小怪脸的龙象,高声喊他。
可他早已失去了神志,全身都被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秘法所占据,离死不远。
一位玄阶灵王,竟只被《无相禅功》中的一道小咒——千面咒,给逼上了绝路。
众人不得不暗自思量:这通篇的《无相禅功》,该是何等至高无上的妙法神功?其中的杀手绝招,又该是如何的惊天地泣鬼神?
小白龙更是攒紧了负在背后的拳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西漠正派盗取这部魔功秘诀。否则,若是让‘无相灭宗’出了第二个万相王……那别说西漠大陆了,恐怕就连整个东玄世界,也找不出能与之匹敌的势力了。
宝象和法象相觑一眼,深知绝不可发作。
他们只得屏住火气,抚胸垂首,向狂龙请辞。
宝象敛起双眸,切齿道:“多谢师叔不杀之恩……我等,就先告辞了!”
狂龙也恍若初见,客气地道:“两位师侄慢走,请也代我向‘象神师兄’问个好,并转告他,这封手札我会仔细拆阅的。”
“师侄……遵命!”宝象瞪圆了眼睛,言淡气狠道,“还望在三月之后,你我两脉能好好叙旧啊?”
“叙旧,那是一定的。”狂龙哼哼笑道,“本王也有十余载未曾见过‘象神师兄’了,这次在‘宗门大会’上,我定会向他好好讨教几招《龙象摩尼功》的……哈哈哈!”
说罢,那宝象瞧了奄奄垂绝的龙象一眼,也不敢贸然去碰他——他俩都生怕自己再染上这种要命的恶咒,成了双臂皆断的废人。
“师叔……三个月后再见!”
“好,本王一定如约而至。”
“告辞!”
“不送。”
等两人一走,狂龙头罩上的两枚碧绿眼石便耀起了光。
那龙象身上的怪脸,就慢慢地消退、削减,化为了一缕缕灵气收回狂龙体内。
狂龙淡淡道:“怪龙,把这家伙给关到‘锁龙井’里,千万别让他死了。”
不用多问,怪龙和小白龙都明白——狂龙明王是要留一个活口,以便打探‘象神一脉’的机要密辛。
半脸怪龙抚胸称是,旋即上前运起灵气,颇为吃力地扛起三千多斤重的断臂龙象,往龙窟深处走去……
呼噜噜——
他一走,疾风就灌进了龙窟。
是吹得旌旗猎猎、尸骨咕咚,吹得小白龙的长发与袖摆飒飒飘动。
狂龙这才开口:“起来吧。”
小白龙遵命道:“是,师尊!”
狂龙问道:“白龙,拜师大会进行得如何了?”
小白龙道:“启禀师尊,一切进展顺利。已有九百九十九位求佛之徒来到‘屠龙宝殿’,参加第一轮的厮杀角逐。”
狂龙疑道:“嗯?九百九十九位……为何会少了一人?难道这趟拜师之人,未满一千?”
小白龙摇头道:“不,师尊,此番该有两三千人争夺黑棺。至于为何只剩下九百九十九口棺材……弟子不得而知。”
狂龙明王沉凝片刻,随即又问:“那,在你看来,此中有多少可造之才?”
小白龙故作回忆态,边思边道:“就弟子这些天在暗中的观察……的确有不少厉害的人物。譬如,金曼拉的通缉要犯‘剁头刀,方光元’;终南谷的弃徒‘一剑穿心,周灵运’;还有杀了松丹皇室全族的‘断肠人精,艾斯克热’……”
“嗯,这些人的名号,为师倒也有所耳闻。”狂龙轻叹口气,低声道,“只可惜,他们绝非是旷世之才,恐怕无法与那‘铁传声’、‘舌菩提’,还有‘影罗刹’相抗……”
狂龙稍顿,又问:“还有谁?”
小白龙眼珠一转,道:“还有杀了西漠正派一百八十三名高手的‘黑天白夜’,和残忍肢解了百余西漠名仕的‘煞命断魂氏’。”
狂龙微微颔首,道:“这些人中,也就听说‘黑天’和‘煞命断魂子’有点真本事,其他的人……本明王都该将他们的面孔剥下,来催练我这《无相禅功》的内劲心法。”
小白龙不卑不亢地劝道:“师尊,这万万不可。那黑天与白夜,本就是一对落难鸳鸯,您若是吃了白夜的脸……那黑天非但不会效忠于你,反倒会与你唱对头戏。那‘煞命断魂子’亦是如此,倘若她的三个小老婆……”
狂龙不愿再听啰嗦,直笑着打断道:“呵呵,为师全明白,你无需太过当真。反正本次已有千人的脸面,可供本座催功练气,这些人……就让他们洗衣做菜、打打下手罢!”
小白龙本来为了防嫌,是想避免提及‘那七人’的。但话分两头,若他真的丝毫不提起这七人,却反倒是容易引起狂龙明王的注意。
“对了,还有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哦?能让你都称其厉害的,想必绝不是池中之物吧?”
“嗯,那人实力,恐怕在我之上。且脑袋之灵光……也不会亚于六嘴头陀。”
狂龙虚像的脸色虽未动,但他本尊的眼目已经泛光。
要知道,他的众多弟子之中,灵能最为高强的也就是大弟子‘轰天龙’和二弟子‘小白龙’了;而单论才智学识、谋略设计,那‘六嘴头陀’更是冠绝无相灭宗。甚至可以说:若是没有此人出谋划策,无相灭宗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可能被正派除灭。
眼下临近宗门大会,倘若真有结合二者优势于一身的弟子拜入……那他何惧其余八脉?何惧鹿、象、鹰三位异面王?又何惧自己的亲哥哥——万相尊者呢?
狂龙面色不动,常声问:“那人,姓甚名谁?有什么来历?”
小白龙凑上两步,回禀道:“此人,正是闻名西漠的‘宝匣人魔’。”
西风,卷着染血的砂砾,刮过狂龙的灵体。他杵在原地良久,才道:“此人……不可用。”
小白龙一怔,他本想利用‘宝匣人魔’这个天纵奇才,来转移狂龙明王的注意力。让他忽视潜入魔宗的‘黑天白夜’和‘煞命断魂氏’,可显然:狂龙并不容易糊弄。
“师尊,此人为何不可用?”
“我要用的是人,并不是魔。人终究有人性,他却没有。”
“请恕弟子愚鲁。眼下不正是用人之际吗?即使他是人魔……”
“莫要再讲了。不可用,便是不可用。”
狂龙一甩手,灵气呼啸。他不怒自威道:“六嘴头陀即便再足智多谋、诡计多端,他的心始终是忠诚于本座的。可这‘宝匣人魔’就是不同,他可能一念前还在替我卖命,一念后……就会想要我的命!”
小白龙虽然不是个好奇的人,但他这次必须好奇——为那七个不要命的人而好奇。他问:“敢问师尊,您老人家是不是晓得那‘宝匣人魔’的诸多秘密?”
狂龙也是一疑,因为在他印象当中的小白龙,是一个办事利索、沉默寡言的弟子。无论是制定方针教务,还是研习高深灵诀,他向来都闭口缄默、绝不多问。
但眼下,狂龙又无法拒绝这么听话的弟子,难得抛出的问题。
他沉然答道:“为师,自然是很了解此人。他……”
“报——”
忽闻洞外有一道朗声,伴着仓促的脚步而来。
那人高喊:“师尊,大事不好喇!百里雷阵和守谷沙螺,皆被人克破了!”
第360章 瑛瑜难藏
龙窟天缝之外,有一劲装紫面的男子如风般赶来。
他两肩削薄,人又瘦又矮。可他腰间缠着的青皮鞭却有一丈之长。
他,就叫一丈青。
一丈青单膝下跪,抱拳道:“师尊,守谷沙螺被人击退了!”
狂龙明王缓然落地,问:“哦?是哪国派了千军万马,来攻打我宗?”
一丈青摇了摇头,道:“回禀师尊,并没有兵马来袭,也没有他国来犯。”
狂龙明王原本负背的手,垂了下来,好似预备大战一番。他问:“不是兵马大军……那也就是修灵者破了此阵的?”
“正是。”
“一共几人?”
“据前岗来报,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狂龙明王的双拳微微攒起,他又问:“能以二人之力,打败‘守谷沙螺’……那他们至少也都该是‘玄阶灵王’吧?”
一丈青不置可否地顿了顿,旋即道:“不,师尊。这两人一个‘地阶灵尊’,还有一个……只是个‘苍阶灵士’。”
狂龙明王“嗯?”了一声,边思边道:“这就奇怪了。那‘守谷沙螺’按照灵阶来算,也称得上是苍阶灵王。区区‘地阶灵尊’和‘苍阶灵士’,怎可能奈何得了它?”
一丈青接话道:“师尊,据弟子推测……莫不是此二人身怀增益妙门,是绝无半点获胜可能的。”
狂龙明王点了点头,又道:“此话不错。可是,天下增益妙门之中,也就如‘天穹仙宗’的《金仙玄元功》在练至化境后,能增益三层灵阶。他们二人,即使有此神功傍身,也未能达到‘灵王境’的水准啊……”
没见过‘血玉灵玺’的人,是永远无法了解血契之威的。
就如同是没有亲眼见过陈栝的《情韵墨花》,是永远无法体会画中所含的写意神韵。
狂龙明王一翻手掌,示意一丈青起身。他道:“那,这两人长得什么模样?从打扮上,能否得知他们的来历?”
一丈青平身谢恩,道:“女的高鼻深目、肤色如雪,身上穿着挂满白色鹅毛蝶的长裙,应该是‘金曼拉国’的虫师;而那男人……则裹着一身暗枣色的披风,面戴黑龙造型的头罩,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此言一出,小白龙心中为之大颤。
这两人,分明都是自己见过的人,且他确定那男人便是黄泉!
还未等狂龙明王下令,他便哈哈大笑,朗声道:“天佑我脉,明尊显灵啊!”
狂龙不明所以,转问:“白龙,你此言何解?”
小白龙答道:“师尊,您有所不知。这两人,皆是来拜师我脉的人!”
狂龙一愣,随即追问:“什么?你说他们是来拜师的?”
“不错,弟子这些天见过他们几次。”
“那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女的好似叫‘梦蝶’,男的……叫‘墨龙渊’。”
“梦蝶,墨龙渊……”
狂龙眼色一敛,龙首面具下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他默自念叨:“本座倒真是好奇,这两人是有什么天大的本事?竟能干掉‘守谷沙螺’的……有趣,有趣啊!哈哈哈!”
小白龙却闻之心悸。他本来最想极力隐藏的,就是鬼三郎的传人——黄泉。可眼下,他却不得不说出黄泉的化名‘墨龙渊’,来消除狂龙明王对其的敌意。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默自向上天帝祈愿:‘希望黄少侠的身份,千万莫要被识破。’
……
屠龙宝殿,其实并非是一座殿宇。
这里并没朱门盘龙柱、五彩琉璃瓦和孔雀绿窗棱,有的,只是空旷的石窟与远古的龙尸。
远古龙尸盘曲在石窟之内,几乎覆盖了个到各处。
而在龙尸上下四周,则安放着九百九十九口乌黑的‘封灵棺材’。
——只不过,这些棺材都是空的。
——里面的九百九十九名‘求魔之徒’正在石窟内激烈厮杀,以求五百位的晋级名额。
龙首白骨之上,六名褐发的西漠男子正围着黑天与白夜。
他们个个面露色相,连吞唾沫。两只发青的眼珠子,直盯着白夜的胸臀不移。
其中一位腰缠金鞭的男子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道:“黑天郎君,你娘子长得可真俏呐?她真名叫什么呀?”
黑天郎君默不作声。他在扫视完这六人之后,便闭上了双眸养神。
另一手持双刀的瘦子嗤嗤大笑,指向黑天郎君道:“大哥,他怕了我们‘赤丘六仙’,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嘞!哈哈哈!”
金鞭男子哼得一声,神气地道:“那可不是?咱们‘赤丘六仙’杀过的人,那都赶得上夜空中的繁星、深海里的鱼虾了。像他们这种小打小闹的杀手,怎能敌得过我们?”他转向另一边的胖子问,“老六,你说对也不对?”
“对对!大哥说的都对!”那使重锤的胖子也乐开了花,冲着白夜娘子淫笑道,“小娘子,小娘子!以后在龙窟里,我们六兄弟一定会好生对待你,绝不会让你守活寡的……嘿欸嘿!”
“哼哼,守活寡?”
黑天郎君气定神闲地笑道:“要被‘活剐’的……怕是你们六个。”
金鞭男子抽出腰间金龙鞭,簌喇喇地一甩,在半空中连打了七八声响。
他挑衅道:“来啊,你这孬种!有本事来会会本大爷的‘狂沙万里金龙鞭’!”
黑天郎君兀自巍然不动,淡淡道:“就凭你?呵呵……还不配让我动手。”
金鞭男子嘎然大吼:“你说什么?!”旋即腰马合一,飞鞭甩向黑天郎君的脸!
嗦嗦!
就在金鞭距离黑天的脸颊只有半寸,吹得他遮面的黑纱舞动之时……
一道银亮的快鞭,如同灵蛇出洞般缠住了金龙长鞭。就似是一条金环毒蛇,被另一条更致命的银环毒蛇死死咬住了七寸!
六人抬手望去,只见那条“银环毒蛇”直连向了白夜娘子那细嫩的玉掌之中。而她的两只眼睛,也已经像毒蛇一般闪出骇人的凶光。
她狠狠瞪着金鞭男子,沉声道:“你们羞辱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倘若谁敢碰我夫君……我就要他的命!”
金鞭男子啧啧摇头,笑道:“小娘子,你人个头不大,口气倒不小。想必,你在床上的时候,也一定这么泼辣吧?哈哈哈!”
笑声未落,只见那白夜娘子的手掌一亮。
那‘光之灵诀’便如过电一般,从银锃锃的快鞭导流向金龙鞭。
光之迅捷,谁人能比?
还未等金鞭男子脱手,他的整条右臂已然焦黑溃烂!
“大哥!?”他的五个小弟连忙跻身上前,连声试问。
可这金鞭男子已被剧痛折磨得四肢抽搐、眼珠上翻,嘴里全是鱼泡般的白沫。
双刀男子起身嘎然大吼:“妖妇,你居然敢重伤我大哥?!”
白夜娘子收回了光鞭,道:“你们大哥欺我太甚,我废他一条胳膊……不算过分吧?”
双刀男子那肯讲理?他举刀高喊:“哇呀呀!兄弟们,咱们先宰了这对狗男女再说!男的剁成肉酱当补食,女的封成蜡人当共妻!”
其余四人皆称好,旋即举捶舞剑、耍刀抡斧向黑天白夜扑来!
就在黑天郎君的右手,握到左腰‘死人弯刀’上时……
——只见一道猿猴般的佝偻身影蹿过,旋即再是嗤嗤四声。
——除了那带头冲锋的双刀男子之外,其余的四位赤丘大仙都已成了赤血大肉。
下手的人,早已蹲在十丈开外的龙背脊上。他,正是磨了一夜三叉钢爪的断肠人精。
他咯咯地怪笑起来,道:“二位不必谢我,我只是喜欢杀人而已。刚才杀了一十六人,现在正好凑个整数二十……嘿嘿嘿嘿!”
黑天郎君眺望着他,心中也不由得佩服:‘这家伙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瞬杀四人,着实不简单。看来松丹国‘第一暗杀高手’的称号,当真是名不虚传。’
嗤喇!
半瞬之间,死人弯刀的刀锋上,又多了一口亡魂。
那使双刀的大仙,甚至还没来得及眨眼,他的人头就顺由龙首滚落。
正当黑天郎君抹去刀上血渍,想与‘断肠人精’寒暄一番,以便日后相处时……
忽听耳畔传来了阴郁可怖的童谣:
小脑袋,像崩瓜,青皮红瓤一碰花。
花的瓜,吃不得,兜起碎肉找新瓜。
东看看,西瞧瞧,龙头上生龙凤瓜。
铁娃娃,铜娃娃,背起箩筐赶紧爬,赶紧爬!
童声一起,那断肠人精就已像夜里的影子那般,消失无踪了。
黑天和白夜相觑一眼,随即也施展开脚底的轻身法,向龙尾处掠去。
他们,也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趟到‘宝匣人魔’这遭祸水。
呼呼!
可就在两人松得口气,预备休憩片刻之际。
龙尾下的一口‘封灵棺材’里,忽就传出了空灵虚无的男声。
他正压着嗓子,以气声喊道:“铁娃娃,铜娃娃——你们的龙凤瓜,滚到这里来啦!”
黑天郎君和白夜娘子皆是背脊一凉,心中连颤。因为他们已经晓得:这口‘封灵棺材’里躺着的……不是人,而是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