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无懈可击
司马光道:“关于方大田以婚骗财一案,本官也有所了解,不可否认,若无方大田,此案也不可能发生,但方大田之过,不能减轻阿云的罪状,因为方大田可没有指示阿云前去谋杀韦阿大。”
张斐点头道:“主审官说得是,小民也是认同的,故此小民在为韦阿大申诉时,并未要求让方大田负刑事责任,而是向他索要赔偿,因为方大田并无谋害韦阿大之心,他只是想敛财。但是整个案件皆源于此,只有了解清楚背后的原因,才能够清楚的知道,阿云是基于何种原因去行凶。”
话说至此,张斐一叹道:“不得不说,这是一出人间悲剧啊!那阿云早年丧父,一直以来都与其母相依为命,由于其母常年卧病在床,其父留下的二十亩田地,也一直交由其族叔们打理,每年只是给予他们母女少量的粮食。
这些粮食,根本不足以养活他们母女,无奈之下,阿云只能在家里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做一些针线活,以此来为此生计。”
你是在讲故事吗?司马光立刻打断张斐,“这里可不是讲故事的地方,而且关于阿云身世,本官早已知晓,你无须在此赘述。”
张斐立刻道:“如果主审官真的清楚阿云的身世,真的清楚阿云的动机,就不会认为阿云有谋杀之心。”
司马光立刻道:“阿云作案的动机,是因为他嫌韦阿大貌丑,这一点早已经查明。”
张斐摇摇头道:“这可能是一个原因,但绝不是主要的动机。”
司马光问道:“那你说阿云行凶的主要动机是什么?”
“孝道。”
张斐道:“小民方才说得一切,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非常非常孝顺的女儿,关于这一点,官府大可派人去调查,几乎当地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王安石听得眼中一亮,暗道,这小子可真是厉害呀。
司马光迟疑少许,似乎已经猜到张斐接下来要说什么,道:“就算阿云是一个孝顺的女儿,这也不是她行凶的理由,不能混为一谈。”
“谁都想走康庄大道,可无奈面前只有独木桥,许多事不能只光看表面。”
张斐继续阐述道:“在一年之前,阿云的母亲因病去世,这对于阿云造成非常大的打击,而在这一年之内,阿云一直在家为母守孝,其孝心足以感动天地。
可众所周知,守孝期一般为三年,在我朝律法也明文规定,守孝期是不得婚嫁,此乃孝道也。但是,在方大田的逼迫下,强行将其许配给了韦阿大,并且已经完成纳征这一关键步骤。
母亲尸骨未寒,而她却要离开母亲,嫁于他人,这是一个孝女无法接受的,阿云一直反对这门亲事,但任凭其再怎么努力争取,依旧是无果而终。
敢问在场的各位,在这种情况下,阿云一介弱女子,又能怎么办?”
众人沉默以对。
他们不傻,事到如今,他们也明白张斐的杀手锏是什么。
司马光义正言辞道:“孝道绝不是杀人的理由,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而且犯妇自己也坦诚,她只是嫌韦阿大貌丑,不愿下嫁,故生得歹意。”
张斐却道:“阿云之言,不足为信。”
司马光都气笑了,道:“真是岂有此理,凶手的供词,都不信,难道信你的片面之语。”
张斐道:“主审官莫要忘记,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方家村和韦家村相隔只有一条河,来去不到半个时辰。当时阿云是在二更天行凶,但是她却在天亮的时候,将我救起。”
司马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张斐道:“这不禁令人好奇,凶手行完凶之后,为什么要在河边逗留,但凡有常识的,都会赶紧趁夜色回家,不要让人看见自己。
而且阿云当时义无反顾跳入河中,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陌生男子,当时我十分狼狈,她就不可能是被我英俊的外表所吸引。”
“......!”
司马光听得是哭笑不得,道:“这是公堂,不是戏堂,你若再这般戏言,休怪本官不客气。”
言下之意,你小子认为自己很幽默吗?
张斐一本正经道:“主审官明鉴,当初小民就曾被怀疑与阿云有私情,而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冤枉牢。同时韦氏兄弟也对此提出的疑惑,韦阿大之弟韦阿二就认为阿云是见我英俊,故而才救我的,故此我有必要澄清这一点。”
司马光也是醉了,这你都能说得义正言辞,无奈道:“本官相信阿云绝不是因你的样貌才救得你。”
张斐郁闷地瞧了眼司马光一眼,道:“那么我们就要问,是什么原因,让阿云在那种危险的情况下,舍生救人,阿云虽然善良,但是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可她却毫不犹豫的下水救人。”
司马光忍无可忍,问道:“你说是为什么?”
“赎罪。”
张斐道:“阿云想要赎罪,因为她当时砍断韦阿大的手指,以至于误以为自己杀死了韦阿大,她很痛苦,她之所以在河边逗留,就是想以死谢罪。换而言之,阿云根本就无心杀人,而她之所以立刻向官府坦白一切,并且提供对自己不利的证词,其目的都是希望能够赎罪,能够以命偿命。”
“一派胡言!”
司马光道:“这都只是你的推测,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阿云无谋杀之心。”
张斐立刻反问道:“难道主审官就有确实证据,来证明阿云有谋杀之心吗?虽然她带刀前去砍伤韦阿大,但韦阿大身上十余处伤口,无一处命中要害,且全都是轻伤,这只能证明她有伤人之心,而无杀人之心。
至于阿云的供词,这不能作为证明其有谋杀之心的证据,因为如果她说自己只是去砍伤韦阿大,难道主审官就会相信吗?”
所有人都惊呆了。
凶手的供词竟然不能作为主要证据?
但可细想一下,好像也有些道理,你不能说凶手承认,就能够作为确凿证据,不承认就不能作为确凿证据。
证据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
司马光道:“可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阿云意欲谋杀韦阿大。”
“那只是表面证据。”
张斐反驳道:“一个正常人去谋杀一个人,首先要有充分的理由。如果阿云是真的嫌韦阿大貌丑,故不肯嫁,这可以构成杀人动机。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说着,他拿出一份供词来,道:“这是方家上下,以及方家村村民提供的供词,这份供词充分说明一点,就是在阿云母亲去世不久,她的叔叔婶婶们,曾不止一次希望将阿云许配出去,而当时的对象,并不是韦阿大,而是其他人。但是阿云统统拒绝,理由就是要为母守孝。”
司马光向一旁的官吏使了个眼神。
那官吏立刻将供词拿来,然后呈给司马光。
司马光看完之后,道:“就算这份供词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
张斐道:“这足以说明韦阿大貌丑不是阿云凶手的主要原因,如果阿云只是看样貌,她之前为什么又要拒绝?
而且阿云在反对这门亲事时,也曾向其族叔表达过,她在为母守孝,不能嫁人,但可惜他族叔完全无视她的理由。
如果这一条不作数的话,她只是想为母亲守孝三年,那她有必要谋杀韦阿大吗?没有必要,她只需要砍伤韦阿大,延缓这门亲事便可。
事实也证明,她无谋杀之心,一个想要谋杀的人,砍了十余刀,无一刀命中要害,且全都是轻伤。
可是她在做供的时候,为什么又要隐瞒她曾以为母守孝而反对这门婚事,只是提出她嫌韦阿大貌丑,而原因就是她要赎罪,而且她认为自己这么做,也对不起她的母亲。
不得不说,在我看来,相信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个很笨很笨的方法,但也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女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他们族叔们贪念他家的土地,同时又渴望用她换取更多的土地。
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
司马光见这厮声色并茂,说得就跟真的似得,用完美的感情来弥补不完美的证据,觉得不能让这厮忽悠下去,于是道:“虽然你的解释很完美,但这也仅限于你的推测,究竟真相是怎样,阿云要比你清楚。传犯妇阿云。”
他心里清楚,这家伙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从他这里难以突破,索性不跟他过招。
很快,阿云便带上了上来。
不带上来还好,这人上来,跟韦阿大站在一块,这登时引起不少人的恻隐之心。
方大田该死啊!
这也太不登对了。
司马光也意识到这一点,隐隐觉得这情况对自己越发不利,他便向阿云问道:“犯妇阿云,你可认罪?”
可话一出口,他突然看向张斐,这小子肯定又要反对,哪知张斐这回没有做声,乖乖站在一旁。
阿云面无表情道:“民女认罪。”
司马光道:“你当晚持刀潜入韦阿大的草棚,是想干什么?”
阿云道:“民女想要杀死韦阿大。”
司马光一怔,道:“为何?”
阿云道:“因为他生得丑。”
韦阿大是一脸委屈。
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再被侮辱一次。
司马光又问道:“可是据本官所知,你的族叔曾多次希望将你许配出去,且对象也非是韦阿大,而你当时又是以为母守孝为由拒绝了。”
阿云一听为母守孝,当即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匍匐在地,哭诉道:“民女对不起母亲大人,民女罪孽深重,民女只求一死,只求一死。”
司马光眉头一皱,道:“是死是活,本官自有判决,你先回答本官的问题。”
阿云兀自哭诉道:“是民女干得,都是民女干得,民女只求一死。”
司马光听得恼怒不已,不禁又看向张斐,心道,想不到老夫一世英名,竟然会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
在方才那番争辩之后,司马光知道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唬不住他,于是他打算从韦阿大和阿云身上着手。
此案非常简单,他认为如果要翻案,那就必须要翻供,一旦翻供,必将出现漏洞,谎言是经不起拷问的。
可是两个关键证人偏偏一句谎话不说,说得大实话。
但若结合张斐所言,这个实话反而对他们更加有利。
可司马光心里也非常清楚,这肯定是张斐指使阿云这么说,这么说,反而变得无懈可击。
司马光挥挥手道:“先将他们带下去。”
韦阿大跟阿云光站在一块,就会给人极大的误导。
堂上就剩张斐一个。
司马光本打算迂回突破,哪里知道,他还得直面张斐,道:“虽然犯妇值得同情,但是律法如山,不管怎么说,她的行为都足以构成谋杀之罪。”
第十七章 必须正确
这犯人上赶着认罪,但司马光却怎么也高兴不来啊!
不但不高兴,反而为此恼怒不已。
他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而是一只狡诈的小狐狸。
而这只“小狐狸”此时是一脸淡定从容,面对他的问题,更是从容不迫地反问道:“不知主审官可否认同,孝道是促成阿云行凶的主要理由。”
司马光微一沉吟,道:“此事还有待调查,可就算她是为求孝道,也不足以成为她脱罪的理由。”
他的语言渐渐变得更加谨慎,可见局势对他而言,已经非常不利。
张斐摇摇头道:“关于这一点,小民不敢苟同。自古以来,有多少英雄好汉,舍生取仁,舍生取义,舍生取孝,舍生取忠。
而我中华文明,忠孝是重于生命,基于此,捍卫孝道自然也重于捍卫生命。而根据我朝律法,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你所做出的反击,视为自卫,那么捍卫孝道,当然也能作为自卫。
难道有人威胁到我们放弃对皇帝的忠诚,放弃父母的孝顺,我们都不能做出反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朝廷也就没有必要提倡仁孝,忠义。”
这小子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他真的只是一个平民吗?这张口皇帝,闭口朝廷,他难道就不害怕吗?
司马光心里冒出无数个疑问来,道:“但是捍卫孝道,可不是指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而且你认为在守孝期间去伤害别人,此乃对父母的孝顺吗?”
张斐笑道:“故此小民为阿云争取的是防卫过当,而不是做无罪辩护。”
司马光眉头一皱,此时他心里都不得不承认,这“过当”用得还真他娘的妙啊!
张斐继续阐述道:“阿云当然是有罪的,此乃证据确凿,但她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捍卫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她选择了错误得方法,但这是情有可原的,也不能因此而忽略她这么做的初衷。
种种证据都已经证明她不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只不过她年纪和阅历,都不足以令她想到一个更加高明的办法,而且我们不要忘记,他的父母皆已经去世,家中只有一群想利用她谋取利益的长辈,没有人能够为她提供一丝帮助。
主审官不能奢望她能够如你一般理性、聪明、冷静地去处理每一个问题。其实如阿云这样的女子,是大有人在,她们中很少有人选择了正确的解决方法,不是她们不懂何为孝顺,而是她们感到绝望和无助。
从律法上来说,阿云是在保护自己的过程中,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这当然是属于防卫过当。”
话说至此,张斐突然气势一敛,又谦卑道:“当然,小民只是一介平民,来此论辩,皆因陛下仁德所至,小民并无判决的权力,小民只能提供微薄的证据,来协助主审官。
不可否认的是,阿云的确犯下重大错误,如果朝廷执意判决阿云谋杀之罪,小民也恳请朝廷能够表彰阿云的孝心,让她死后,也有面目去见其母亲,相信这也是阿云目前最渴望得到的,毕竟在她心里,母亲是要胜过自己的生命。”
此番话下来,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一干保守派,纷纷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
相反王安石等一干革新派,纷纷露出得意的微笑。
司马光直视着张斐,目光中充满着怒火。
他愤怒啊!
他非常愤怒啊!
在对方没有提供强有力证据的情况,他竟然无力反驳对方。
而明知道对方是在巧辨,却又无力挽回。
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孝顺在当代实在是非常非常重要。
就连皇帝都不能做出任何的不孝之举。
而张斐巧妙的将孝道作为阿云行凶动机,当然,张斐也确实提供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孝女,但二者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这就只有阿云自己清楚,外人只能提供一些佐证从侧面去证明。
这是司马光完全没有想到。
因为在此之前,大家都认定颜值是此案的行凶动机。
虽然张斐无法提供直接证据,证明阿云不是因为颜值而行凶,但是司马光也提供不出直接证据,证明阿云就是因为对方貌丑而行凶,原本的铁证,也就是阿云自己的供词,方才已经被张斐给摧毁。
绝对客观证据是不存在的。
但是张斐提出了一个间接证据,如果阿云只是想嫁给一个样貌不丑的人,那她之前为什么要拒绝,而且阿云曾几次都是用守孝来拒绝婚事的。
如果拿不出更加直接的证据,那么间接证据,是可以否定颜值是行凶动机。
事到如今,司马光也醒悟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
忠孝就是古代的政治正确。
为了一个小女子,去冲击政治正确,这可不是一个成熟政治家会干得事。
那么他若想维持原判,就必须找到证据,证明阿云的动机不是孝顺。
而且他一定要证明这一点,否则的话,就属政治不正确,这导致他就变得非常被动。
司马光深知对方是在故弄玄虚,是在混淆视听,他自也不会轻易罢休的,道:“目前你所提供的说法,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本官还需调查其中真伪,待一切水落石出,本官自会酌情而定,今日就到此为止。退堂。”
言罢,他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之后,堂中仍是一片寂静。
不少官员都是惊讶地看着张斐。
他们心中与司马光想得一样,这小子是哪里蹦出来的怪物?
我大宋还有这么个人物在?
过得片刻,只见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人突然站起身来,急急匆匆离去。
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站起身来,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往堂外走去。
“怎么会审成这样?”
“不瞒你说,我审案多年,珥笔之民见多了,可也没有见过这般审案的?”
“要是换做是我的话,我早就狠狠惩治了这珥笔之民,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才是主审官。”
“你们说这司马大学士是不是跟他们一边的。”
“此话你可别瞎说。”
......
如梦初醒的老爷们,总觉得这审得很不对劲,这不像似是审案,倒像是翰林院的辩论大赛。
我大宋竟然宽容到这种地步了吗?
刁民都敢吼翰林院大学士?
离谱!
着实离谱啊!
待众人离开之后,一直站立在堂上的张斐,突然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直垂落。
啪!
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歪头一看,只见许遵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原来你小子也知道怕呀!”
“怕得紧!”
张斐直起身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苦笑道:“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当我踏上这个公堂,就等于是站在了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可能是身首异处。”
许遵问道:“既然你心里都明白,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张斐沉吟少许,反问道:“恩公可认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许遵摇摇头道:“若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官员。”
“那倒也是。”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但此案确确实实是善有善报啊!”
许遵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如果阿云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韦阿大就算不死,也是重伤,可见不管阿云是不是有谋杀之心,但她内心是抗拒杀死一个人的。
除此之外,阿云救了我一命。这都是善念所至,如果没有这一丝善念,这场官司根本都不会存在,又何谈输赢。”
许遵问道:“如果阿云是恶毒之人,但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会否帮她?”
张斐道:“如果我是一个珥笔之民,那我绝对会这么做。”
许遵问道:“为何?”
张斐道:“在公平的前提下,如果我能够救一个十恶不赦之人,那等于就是杀死了无数个十恶不赦之人。”
许遵眼中一亮,目光中充满着赞赏,问道:“那如果你是个官员?”
张斐道:“如果我是个官员,那我也会尽可能的在律法的范围内,为犯人减轻罪名,就如同恩公一样。”
许遵呵呵道:“你小子可会安慰人啊。”
张斐道:“不知此番安慰能不能免除我的债务?”
“当然不能。呵呵...。”
第十八章 飘了
在生活中,司马光绝对是一个非常非常谦卑大度的君子,但是他跟王安石一样,在一些原则性问题,他也是非常固执的,绝不会轻易让步。
故大家戏称王安石为拗相公,同时也戏称他司马光为司马牛。
这牛脾气一来,真是谁也拉不住啊!
如果他们的执政理念完全一致,其实不管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对于大宋而言,绝对是一件幸事。
兴许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退堂之后,司马光是非常自责,也非常愤怒,他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局,在开始时,他是胜券在握,结果稀里糊涂就被对手打得一溃千里。
立刻叫人将方才的堂审记录拿来,这一边看着,就一边研究,到底是为什么,如此简单的谋杀案,竟然真有可能给打成防卫过当。
真是离了个大谱。
而此时吕公著、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一干专业法官也纷纷赶来,他们也都没有回过神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看司马光坐在椅子上,沉着脸,看着堂审记录,倒也不好做声,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候。
过得好半响,司马光将笔录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拍,懊恼地长叹一声:“真是大意了呀!”
刚退堂的时候,他脑袋里面是昏昏沉沉的,而当他以旁观者的态度去看这份笔录,他猛然发现,自他审问韦阿大开始,就一直被张斐牵着鼻子走。
关键就在于张斐拿他们两个地位悬殊去类比他与皇帝。
他知道这绝不是对方灵机一动,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就等着他往坑里面跳。
可扪心自问,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选择别得做法吗?
王师元对此也有一些不解,立刻道:“司马学士方才对那小子也太过温和了,他如此嚣张,藐视公堂,以下犯上,为何不拿他治罪?”
他提出一个非常专业的意见。
要换他,早就揍得张斐只能趴着审。
你这么怂,还怎么审啊!
他都怀疑司马光是不是在故意放水。
司马光真是有苦难言,如果他当时真的当堂就打张斐一顿板子,相信没有人敢阻止,包括王安石、许遵他们,这么嚣张的珥笔之民,若不给予教训,那今后谁还将他们这群老爷放在眼里。
但是真的打下去,他们保守派就将会输掉未来,这官司打不打都不重要了。
今后只要他们驳回皇帝的意见,王安石肯定会拿这事说事,就允许你司马光跟皇帝据理以争,不准别人跟你据理以争。
从侧面说,难道皇帝连你都不如吗?
张斐巧妙的一辩,直接将相权和皇权之争给扯了进来,这其实才是此番审案的转折点。
因为这使得司马光完全丢掉主导地位。
这一点也是至关重要,因为这直接导致整个审案的流程都改了,就是铁面无私的包拯也都不可能这么温和地审案。
张斐是如鱼得水,因为这是他习惯氛围,而司马光则是不知所措。
一溃千里,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
吕公著明白司马光的苦衷,他要为大局着想,是真的不能打,道:“此事也怪不得司马大学士,事到如今,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此案到底该怎么判?”
齐恢立刻道:“那小子分明是在故弄玄虚,混淆视听,这就不可能是防卫过当,若是要这么判的话,那岂不是鼓励百姓犯罪。”
王师元点点头道:“言之有理,这哪有上别人家自我防卫的道理,那小子也未有拿出铁证来,若是这么判的话,那将贻害无穷啊!”
这真是太打脸了。
他们身为大宋最高法官,就连自首减罪,他们都不答应,跟皇帝都吵得是面红耳赤,如今还来个防卫过当,这要判下来,他们还有何颜面待在这位子上。
司马光道:“若我们还想要维持原判,就必须要找到证据,反驳对方提出犯妇无杀人之心的推论,你们立刻派人前往登州,调查犯妇的底细。”
由于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是铁一般的事实,导致他对阿云的过往和家事是不够了解,没有调查到那份上去。
他认为这就是他落于下风的主要原因,故此他若想要驳回张斐的申诉,也必须从细节着手。
......
那边许遵与张斐回到府中,见张斐是一脸志得意满,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是他知道,张斐并没有拿出铁证来,只是提供一些佐证,以及巧妙的辩解,这个官司还是有得打,于是叮嘱道:“你可别大意,司马大学士在堂上可没有宣判,而是说要继续调查,可见他是不服的,他一定会想办法反驳你的理由,而司马学士在我大宋可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啊。”
张斐却是自信满满地笑道:“十日之内,司马学士必然给出判决。”
许遵听他口气大得没边了,当即嗤之以鼻道:“你未免太过自大了。”
张斐道:“恩公若是不信,不妨赌些什么?”
许遵也是一个很个性的人,问道:“你说怎么赌?”
张斐道:“如果我输了,我免费被恩公使唤一年,但若我赢了,恩公不但要免除我的债务,而且还得给我三十贯钱。”
“一言为定!”
许遵还就不信这邪,十日?哼,你未免也太相信我大宋的办事效率了。
张斐道:“一言为定。”
许遵突然想到什么似得,道:“等会!十日之内给出判决,可没有说他们会怎么判?”
张斐道:“不是他们要怎么判,而是我们应该争取让他们怎么判。”
飘了!
着实是飘了!
许遵瞧了眼张斐,是苦口婆心道:“你小子虽然方才在堂上风光无限,可你也别得意忘形,你到底只是一介平民,这暗中较劲,可非你所能事。”
张斐云淡风轻道:“没有什么暗中较劲,因为对方已经输了。”
许遵这厮醉的不轻,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懒得与你争。那你说此案该怎么判?”
“立刻释放。”张斐道。
许遵一愣,道:“这怎么可能,即便判防卫过当,那也是罪,也得受罚。”
张斐笑道:“恩公可还记得司马大学士反对自首减罪的理由是什么吗?”
许遵下意识道:“他们是以此案属恶意案件,故即便算是自首,也不能得到减罪。”
张斐点点头道:“虽然我打得是防卫过当,但不代表我已经放弃自首减罪,如果此案判防卫过当的话,那当然就不属于恶意案件,那便可引用自首减罪,司马大学士也难以再反驳,防卫过当再减二等,再加上阿云已经坐了近半年的牢,足以令她立刻释放。”
“是呀!如果判防卫过当,便完全符合自首减罪的条例。”
许遵恍然大悟,突然又带着一丝震惊看着张斐,道:“你是否也将官家和王大学士考虑了进去。”
张斐道:“我没有考虑到他们,我只考虑到恩公,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到底给予恩公极大的支持,恩公也应该回馈他们,如此恩公亦可获得更多的支持。”
许遵只觉此子真是深不可测啊!
如果说张斐只是精通律法,能言善辩,那他都能够理解,但如今这个问题,政治意义更大,其实判防卫过当,而且捍卫的孝道,这就不可能判很重。
但是张斐仍旧要以自首减罪去争取更宽容的判决。
听着是有些咄咄逼人,但是极具政治意义。
因为王安石与司马光争得就是是否适用于自首减罪,但这官司打得却是防卫过当,即便张斐胜诉,是不是代表王安石赢了,这个就不太好说。
加上自首减罪和不加自首减罪,在政治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这不禁引起许遵的爱才之心,心道,这等人才可不能轻易放走啊!我是不是得想办法,拖上个十日。
“恩公不会是想从中作梗,拖上十日吧?”
“你说甚么?咳咳!”
许遵突然睁圆双目,道:“混账东西,本官会是那种无耻小人吗?”
“那就行。”
张斐道:“明日恩公便可为阿云争取立刻释放。”
许遵愣了下,道:“这都还未判啊!”
张斐笑道:“但是恩公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态度啊!”
许遵一瞅这小子好像又没按好心,于是道:“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张斐欲哭无泪道:“此案都已经审过,大理寺不应该给出自己的看法吗?”
许遵总觉这小子又在玩阴的,可是什么,又有些说不上来。
“不好了!不好了!”
正当这时,忽见一个女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喘着气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倩儿姐绝食了。”
许遵道:“你告诉她,再饿上十日,就放她出来。”
“啊?”
那女婢小嘴微张,呆呆地望着许遵。
张斐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许遵,心想,这真的是亲生的?
许遵却是隐隐瞪他一眼,这都是你小子惹出来的。
第十九章 政治正确
这司马光有多么生气,多么愤怒,多么丢人,作为损友加对手的王安石那就有多么欢乐。
君子坦荡荡呀。
王安石也不觉得这需要避讳什么,他倒也不是为胜利而感到开心,毕竟司马光也没有当众宣判,以他对司马光的了解,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司马光肯定还是要继续调查、再审,这官司也有得打。
他只是看到司马光吃了一个这么大的瘪,觉得很爽,毕竟司马光的口才,他也是见识过的,很少被人怼得怀疑人生。
在堂上,他就已经笑出声来,如今更是一路哈哈笑到家。
下得马车,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站在家门前,顿时喜不胜收,“吉甫!”
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恩师。”
那男子也立刻上前来,行得一礼。
此人名叫吕惠卿,进士出身,如今任集贤殿校勘,十余年前,曾与王安石结师徒之缘。
王安石笑道:“你来得正好,今日定要与为师喝上几杯。”
吕惠卿只觉有些惊讶,问道:“恩师如此开心,难道司马大学士真的败在了一个珥笔之民的手里。”
王安石哈哈大笑几声,道:“走走走,上屋里说。”
来到屋内,王安石先是吩咐下人赶紧将酒菜端上来,可不等酒上桌,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司马光在堂上的窘迫告知吕惠卿。
他说得是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可吕惠卿听完之后,却是紧锁眉头,沉吟不语,又不接话。
王安石略显尴尬,内心又生出一丝愧疚。是不是自己太幸灾乐祸呢?不正人君子呢?于是问道:“吉甫,你不觉好笑吗?”
吕惠卿微微一怔,忙道:“恩师此时应该趁胜追击,一举击溃他们,以免夜长梦多。”
王安石愣了片刻,问道:“此话怎讲?”
吕惠卿道:“当初恩师与司马大学士争辩之时,朝中大臣各有主张,就事而论,到底是否该就减刑,皆有道理,可如今不同,如今辩得可是防卫过当,关键事关孝道,那么只要恩师揪着孝道这一点,对方必无招架之力,甚至恩师可以在朝中争取到更多的支持,为新法打好基础。”
王安石眼中一亮。
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
由于前几日在商量是否由大理寺重审此案时,双方的意思都非常明显,就是一决胜负,不要再拖下去。
故此在审理后的第二日,宋神宗就将司马光、王安石,以及一众法官又召来问话。
这一照面,司马光真是一脸憔悴,那对黑眼圈都快要赶上国宝,昨夜肯定又是通宵达旦,研究案情。
宋神宗昨日是亲临现场,也看到司马光是如何吃瘪的,这还真有些于心不忍,道:“真是辛苦卿了。”
司马光赶忙道:“承蒙陛下关心,此乃臣分内之事,算不得辛苦。”
神色略显尴尬。
宋神宗又问道:“那不知昨日可有审出结果来?”
司马光很是谨慎地说道:“由于对方提出一些新得疑点,目前正在调查之中,臣不敢妄下决断。”
“启禀陛下,臣并不认同。”
许遵立刻站出来,道:“陛下,其实昨日已经审得非常清楚,阿云并无谋杀之心,只因她渴望为母守孝,故想刺伤韦阿大,拖延这门婚事,实属防卫过当,并且阿云有自首情节,故应再减罪二等,再加上阿云已经入狱四月,得到应有的惩罚,臣建议朝廷应宽大处理,立即释放阿云。”
“臣赞成。”
王安石也马上站出来,道:“臣以为对方提出的证据,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孩子,而非司马大学士认为的一个心狠手辣的恶徒,朝廷理应宽大处理。”
司马光立刻反驳道:“那都是一些佐证,以及那珥笔之民的推论,并不能作为确实证据。”
王安石争辩道:“但是司马大学士也找不到证据来反对这些佐证,基于罪疑惟轻,阿云理应得到释放。”
司马光道:“我这才刚刚命人调查,你又怎知道我就找不到证据?况且阿云自己都承认是因为韦阿大貌丑,故当夜采取刺杀他。”
王安石道:“关于阿云的供词,在堂上都已经证明是无效的,如果凶手的供词可以作为有力的证据,那么每个凶手都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而且我相信许事寺不会提供伪证。”
司马光哼道:“孝顺与谋杀是不能混为一谈,此乃刑事案件,而非是在谈论一个人的道德,如果将来大家都根据一个人的道德高低,去判决一件刑事案件,那还要律法作甚。”
王安石微微笑道:“敢问司马大学士,你又是凭借哪条律法,断定阿云乃是心狠手辣的恶徒?”
司马光也不是基于律法去量刑,恰恰相反,他其实也是基于礼法,他就是认为虽然律法不承认阿云和韦阿大夫妻关系,但是在礼法上,他们已经是夫妻关系,阿云心里应该清楚,她所做之事就是弑夫,实属罪大恶极。
“行了!”
宋神宗突然开口打断二人的争辩,道:“既然此案已经交由司马学士审理,那么朕相信司马学士会给天下人一个公正的判决。”
“多谢陛下信任。”
司马光松得一口气,道:“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王安石闻言,也不再继续争辩,眼中闪烁着几分笑意。
许遵似乎感到有些意外。
就这?
......
回到府中,他立刻叫来张斐,道:“你输了。”
张斐一脸错愕,“我输了?”
许遵点点头,道:“官家已经允许司马大学士继续调查,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十日之内不会给出判决的。”
张斐闻言,脸上的自信却是更浓了,道:“这不是还没到十日之期吗。”
许遵道:“只要官家允许审刑院调查,那就不可能这么快结案。”
张斐道:“可我也没有提前认输的习惯,这可如何是好?”
许遵呵呵道:“行行行。信不信由你。我与你说这些,也不是怕你赖账,而是提醒你,做好准备,司马大学士可不是那么好对对的。”
张斐兀自充满自信地说道:“他必输无疑。”
许遵都纳闷了,这谁给他的自信?
......
王安石虽然没有在宋神宗面前,继续跟司马光争,但是他回到翰林院,就立刻对司马光发难,就指责司马光为了赌气,为了脸面,为了不愿承认自己输给一个小娃,而不顾客观证据,并且还引用张斐所言,他就不专业,不懂得怎么审案。
司马光牛的脾气也上来了,当即就怼了回去。
而此案本就是割裂朝堂的罪魁祸首,大家就是因为此案而纷纷站队。
王安石身边的革新派,也都站出来指着司马光。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革新派是占据绝对优势,因为大多数保守派都选择沉默,或者选择了消失。
朝中氛围立刻变得是风云诡谲。
“君实,此案不能再审下去,必须立刻结案。”
刑部郎中刘述私下找到司马光,是满面焦虑地说道。
司马光纳闷道:“为何?”
刘述叹道:“因为朝中大多数人,如今已经不愿意再重罚阿云。”
司马光紧锁眉头道:“此与孝道有关?”
刘述点点头。
司马光当即反驳道:“你应该知道那只是张斐的一面之词,并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阿云是为捍卫孝道而去行凶。”
刘述道:“但事情关键已不在于此,因为朝中大多人认为,阿云的确是一个孝女,又经张三这么一闹,如果重罚阿云,那会让天下人对忠孝产生质疑,当一个人面临忠孝问题时,就应该苟且、妥协,做那不忠不孝之人,其恶劣影响将是不可估量的!
王介甫他们也是揪着这个问题,责难于我们。
那么我们如果还要继续争执下去,大多数人就会选择站在他们那一边,而我们都知道,王介甫他争得不是忠孝,而是新法,他如今分明是想借此案,争取到更多的支持,以便于他将来变法。
所以无论如何,此案必须终结,我们也必须表示理解阿云的初衷。”
司马光听后,是呆若木鸡。
愤怒、郁闷、纠结、挣扎、痛苦,等诸多表情交织他那张坚毅的脸庞上。
至此,他才猛然发现,自己早已经一败涂地。
他之前也清楚张斐的套路,就是拿孝来做挡箭牌,但是他忽略“孝”的政治意义。
忠孝是儒家的统治基础。
而一切的统治基础就是所谓的政治正确。
宋朝的士大夫们就不愿意为了这个小案子,而破坏忠孝的意义。
在这里两日内,许多已经致仕的士大夫纷纷上门,希望他们能够轻判阿云,做出一个对社会有着深远意义的判决。
王安石此番再度发难,保守派内部就不团结,虽然有部分人还是支持司马光的,但也有部分人在此案上面,已经站在王安石那一边了,当然,还有不少人选择沉默。
如果司马光还要继续争下去,就会导致反对新法的官员,只因为此案而被迫绑定在王安石的战车上面。
而保守派里面的核心成员,他们主要的诉求是反对王安石变法,他们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今继续调查下去,就真的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且他们也明白,那王安石巴不得他们跟自己争,争得越久越好,最好直接判谋杀已伤。
往后拖一日,就可能多一个人站在王安石那边。
必须马上给出判决。
许多保守派都不等司马光给出判决,就已经站出来,表示自己也支持判阿云防卫过当,同时也给出自己的理由。
这意思很明显,我们不是输了,我们也不承认之前的判决有误,只因如今有了新得证据,而且我们是认同的,我们愿意收回之前的判决,这恰恰体现了我们的公平公正啊!
司马光可真是日了狗了,心里很委屈,我也承认张斐提出的疑点,我只是要调查一下张斐所言的细节问题,难道这也不行?
答案就是不行。
因为有一点是可以证明的,就是阿云的的确确一直在服侍病重的母亲,也确实以守孝回绝过其叔伯,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孝女,故此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小女子,去触碰那条底线。
司马光脾气再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关键这还牵扯到政治斗争,他也只能做出妥协,仅仅过了两日,他就给出最终判决。
此事越拖下去,对他越不利。
阿云防卫过当罪名成立。
判决书中一方面指出阿云违法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又褒奖阿云对于母亲的孝顺。
这其实就是告诉天下人,忠孝是值得用生命去捍卫的。
这都将阿云竖立成一个榜样,当然就不能给予太重的处罚。
司马光也采纳许遵的建议。
这都已经是防卫过当,自然就不存在什么罪大恶极,肯定适用于自首减罪,再加上阿云已经入狱数月,得到应有的惩罚,决定释放阿云。
这绝对不是一个律法判决,而是一个政治判决。
但是对于一个珥笔之民而言,这并不重要,他赢了就行。
第二十章 重见天日
在司马光选择妥协之后,也就正式宣判宋神宗、王安石是大获全胜。
那么失败的一方,自然也得付出代价。
宋神宗终于可以体验一把,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爽感。
这把火烧的可真是不容易啊!
且烧且珍惜。
故此宋神宗立刻就做出一系列的人事安排,将那些当初最为叫嚣的几个御史、大理寺官员、刑部官员,全部都外派到地方上去。
说是外派,其实就是贬。
这也从侧面证实,这场斗争中,其实也包含着皇权与相权之争。
他贬得那些人,可全都是当初主张驳回圣裁的官员,而不是那些要求严惩阿云的官员。
......
由于审刑院的职责,是审查大理寺的判决,是一个监督机构,最高法院还是大理寺。
审刑院只能说大理寺的判决无误。
最终判决还是要以大理寺的名义昭告天下。
司马光是心有不甘地将审刑院审核公文交给许遵,同时愤愤不平道:“其实你我皆知,此非公平的判决。”
许遵接过公文来,很坦白地说道:“我承认,在此案中,我确有私心,因为我认为阿云是情有可原,她不是穷凶极恶,心狠手辣之人,她也是此案的受害者,再加上韦阿大依然还活着,故此我认为她罪不至死。”
司马光对此是嗤之以鼻:“但你是一个官员,必须要公正处理,而非是感情用事。”
许遵道:“我一没有添加伪证,二没有逼迫他人做伪供,就连审理此案的资格,我也是推荐司马学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从律法,无任何违法之举,那么对于这个结果,我自问心无愧。”
其实他的所作所为,还真有些程序正义的含义。
每个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观,都有自己的主观的想法,孰对孰错,还真就不好判断,许遵问心无愧的底气,就在于他没有做任何违法、违规之举,他是在合法的基础上,用律法的知识,用正义的手段去追求他所想要的结果,这当然是正义的。
显然,司马光并不这么想,淡淡道:“你问心无愧,但我始终觉得这份判决它并不光彩。”
许遵呵呵两声,反驳道:“自你们翰林院介入此案后,任何判决恐怕都不光彩了。”
司马光皱了下眉头,道:“故此我一定会想办法抹去这个污点。”
他也认为自己是输在政治博弈上面,故此他是认同许遵这个观点,他认为这将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
同时他也得为那些因此案被贬的官员负责。
司马牛怎么可能轻易认输。
......
司马光走后,许遵向一旁的官员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天才吗?”
那官员愣了下,道:“下官当然相信。”
许遵感慨道:“但是这个天才不一般啊!”
事到如今,他完全醒悟过来。
他之前一直是从律法的角度去预测,他认为张斐的证据,并不是完美无缺,司马光肯定会着手调查。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
为什么此案能够拖这么久,他其实只是一根导火线,真正的原因,是朝中的政治斗争,如果不是在这么一个风口浪尖上,他的质疑能够令此案拖上几个月吗?
这种可能性很小。
可为什么马上又给出判决,原因也是政治斗争。
由此可见,真正能够左右此案的,已经不是律法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那么张斐断定十日之内必定给出判决,可见他是政治角度去分析的。
可笑的是,许遵才是官员,张斐不过一介平民,这令许遵很是沮丧啊!
殊不知此非天赋,而是经验,而是见识,虽然张斐没有打过官司,但是见识过很多,在很多国际案例中,许多大律师都是依靠政治正确来减轻当事人的罪名。
简单来说,就是疯狂叠BUFF,叠的越多,就越自由,什么违法的事都能够干,比如直接上女厕所去猥亵。
你若告我,我就是女生。
不过许遵也信守承诺,回去之后,就拿出三十贯交给张斐。
张斐是照单全收,又向许遵道:“恩公无须沮丧,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原本沮丧的许遵,听到这话,不由得哈哈笑得几声,但旋即又正色地问道:“如今此案已经了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张斐道:“我打算留在汴京。”
许遵哦了一声:“为何?”
张斐非常耿直地说道:“因为我害怕被人报复,待在汴京,还能得到恩公的庇佑,要是回到登州,天知道我会不会突然失踪。”
许遵诧异地瞧了眼张斐,愣得片刻,他呵呵笑道:“看来你小子还未得意忘形啊!”
张斐苦笑道:“所以说这人情债是最难还的呀。”
言外之意,若非报恩,他也不会傻到自己跳入这个大旋涡里面,他哪里敢得意,自保都难。
许遵眼中闪过一抹赞赏,这小子嚣张起来,那真是能够令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但那只是谋略,而并非是其性格,他性格其实是非常小心谨慎,这爱才之心顿时又开始泛滥,抚须一叹:“其实此案还未算彻底的终结啊!当初我曾多次利用律法中的缺失,来为阿云辩护,许多人都认为我以公谋私,虽我自问无愧于心,但如果我不完善这些条例,那才是以公谋私。不知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经此一案,他是更加欣赏张斐,故此也更加希望能够将其招致麾下。
张斐沉吟少许,道:“恩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愿意助恩公一臂之力,只不过恩公若想完善律法,恐怕是更需要一个擅于寻找律法漏洞为民伸冤的珥笔之民。因为只有下雨天,才会知道这屋顶漏不漏水啊。”
许遵呵呵两声:“看来你是看不上我这府上幕客啊!”
张斐讪讪道:“恩公误会了,张斐绝无此意。”
许遵一笑,道:“也就是说你打算在这汴梁当一个珥笔之民。”
张斐点点头,道:“暂时是这个打算。”
其实这里两天他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未来该怎么办?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因为当时他一心要救阿云出来,如今尘埃落定,他也得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跟着许遵混,其实目前来说,他是没有办法离开许遵,毕竟他令司马光等大宋最高法官们是颜面扫地,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报复自己。
但是他认为如今大理寺里面,是充斥着反对许遵的人,自己若去了,肯定会被这些人针对的,关键许遵又只会给他一个吏的身份,而不是当官,那就太被动了,是个官就能够使唤他。
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先当一个珥笔之民,观望观望,然后再做打算,至少这是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同时在工作上面是不受人管的。
......
两日之后。
大理寺。
那厚重的府衙大门缓缓打开来,但见门内站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望着门外的街道,那清澈的双眸渐渐湿润,又透着一丝不敢置信,她缓缓抬起脚来,可是身体虚弱的她,却难以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小心!”
一个男子从旁上前来,搀扶着她。
“多谢...多...呀...是你。”
那少女看清楚来者,不禁是又惊又喜。
来人正是张斐,而这个少女也正是刚刚被释放的方云。
“是我。”
张斐颔首笑道。
方云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双膝一曲,便是要下跪,可她却跪不下去。
张斐用力撑着她,提醒道:“我才是那个报恩的人。”
.....
与此同时,“绝食”多日的许芷倩也终于出得自己的闺房,重见天日。
“爹爹。”
许芷倩跪在许遵面前,道:“女儿知道错了,还望爹爹能够原谅。”
“你呀!”
许遵早就气消了,他将女儿关起来,其实只是担心许芷倩会打扰到张斐,毕竟他可是非常清楚女儿的个性,比他还要较真,一手将女儿拉起来:“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够改改,这大家闺秀跑到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成何体统啊。”
许芷倩羞红着脸,做不得声。
许遵道:“这一次就算了,下回再让我遇见,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爹爹放心,女儿绝不会再犯了。”
许芷倩赶紧上前,玉手轻轻挽着许遵的胳膊。
许遵是哭笑不得摇摇头。
许芷倩突然问道:“爹爹,怎么没有瞧见那张三?”
许遵一怔,谨慎道:“你问他作甚?”
许芷倩道:“女儿想跟他道一声谢,青梅告诉女儿,女儿那天差点跌倒,幸得张三及时扶住女儿。”
许遵想到那事,就觉无比尴尬,道:“这事就莫要再提,你也不嫌丢人。”
许芷倩双颊生晕,但她兀自继续说道:“可不能不提,虽然女儿要感谢他,但女儿也认为张三为人奸猾下流,非正人君子,爹爹又怎能将这种人引入家中。”
许遵当然知道女儿指得是什么,他是亲眼所见,但他还是比较相信张斐的,认为那日之事,只是一个误会,于是道:“张三的为人,爹爹比你清楚。另外,爹爹从小是怎么教育你的,要责怪他人之前,首先得看看自己,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当时哪里像一个大家闺秀,你自己行为不检在先,又怎好意思去怪别人。”
许芷倩一脸郁闷,“爹爹,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
许遵呵呵笑道:“那你是让爹爹帮亲不帮理?”
许芷倩道:“女儿不敢。”
第二十一章 关系才是王道
一生信仰法制的许遵,在教育儿女方面,亦是如此,凡事都得讲道理,如果他犯错,他也会主动向儿女承认错误,这反而竖立起他身为父亲的威严。
其实身为父亲,最好的教育方式,就是以身作则,真的没有别得窍门。
有错在先的许芷倩,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向许遵道歉,不敢再追究此事。
但是,许芷倩跟许遵性格极其像似,是爱憎分明,她认为此事虽然是我的错,但那张斐也绝非正人君子,因为张斐给她的第一印象,真是极为糟糕的。
也不得不说一句,如今的君子和张斐言行举止,那真是大相径庭。
“倩儿姐!”
许芷倩刚刚出得厅堂,她的贴身丫鬟青梅就快步迎了过来,微微喘气道:“倩儿姐,我方才见到那淫贼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青梅更是觉得张斐就是一个淫贼,当时她可是清醒的,眼见着张斐抱着她倩儿姐不放手,还当着许遵的面,真是她见过最为嚣张的淫贼。
“当真?”
许芷倩不禁柳眉轻皱。
青梅直点头道:“绝不会有错的。”
“真是岂有此理,住在别人家里,也不知收敛一点。”基于对张斐的印象,许芷倩脑中马上就有了画面,又问道:“他如今在哪里?”
“就在客房。”
“走!去看看。”
主仆二人快步向客房那边行去。
“等等!”
来到廊道一个转角处时,许芷倩突然拉住青梅,目光却望左前方。
青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见客房门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正是那淫贼张三。
“他站在屋外作甚?”
许芷倩小声嘀咕了一句,跟她想象中的画面不对劲,又向青梅问道:“你不是说他带了一名女子回来吗?”
青梅点点头。
许芷倩道:“那女子呢?”
青梅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晓。”
忽然隐隐听得那边传来“吱呀”一声响,但见房门打开来,一个少女出得门来,头上还包着丝帕,显然是刚刚洗完澡,又见那少女冲着张斐嫣然一笑,二人说得两句,便是一同入得屋内,房门也随即关上。
这与画面就很吻合了。
青梅忙道:“倩儿姐,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许芷倩狠狠跺脚道:“真不知爹爹为何会结交这种登徒子,还那么向着他,看来爹爹在登州学坏了。”
......
张斐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窥视,来到屋内,他稍稍打量一下面前的方云,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犹如邻家女孩,清纯可人,只不过刚刚出狱,还是面无血色,眼袋也稍显青紫。
“你比我刚刚出来时可要好得多。”张斐笑道。
方云闻言,刚要说些什么,张斐便抢先道:“别再道歉了,在牢中待上几个月,总比待在河里喂鱼要好。”
方云尴尬一笑,也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突然,她想起什么来似得,“张三哥,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张斐稍稍皱眉,似猜中她要说什么,叹道:“那韦氏兄弟昨日就已经启程回去了,我觉得不再见面比你的道歉要更好。”
韦氏兄弟虽然来京作证,但他们也只是为了报答张斐,虽然如今他们对阿云可能也有些同情,但也不代表能够原谅阿云的所作所为。
也根本就不想再见到阿云,得知阿云今日出狱,他们昨日便启程回登州去了,张斐也给予他们十贯钱,作为报答。
方云闻言,难掩心中内疚,垂下头去,低声道:“我知道了。”
张斐见她满脸内疚,问道:“如果再遇到这种事,你还会这么做吗?”
方云慌忙摇头:“不,我不会这么做了。”
张斐道:“为什么不?”
“啊?”方云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张斐。
张斐道:“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首先你要清楚自己什么事做错了,什么事没有做错,如此才能够保证,自己不会矫枉过正。
虽然我不认可你选择的办法,国家律法也不认可,但是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你只是错在去选择伤害了一个无辜之人,而不是错在你选择反抗。所以再发生这种事,你也应该继续抗争,只不过要想一个更聪明的办法。”
方云呆呆地看着张斐。
她非大恶之人,在牢中时,已是悔不当初,也已经做好赎罪的准备,对此也毫无怨言。
结果突然有个人告诉她,她没有完全错,这令她有些转不过弯来。
张斐笑道:“我当初帮助韦阿大,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希望能够以此来弥补你对他所造成的伤害,以便于你将来出狱,不要背负太多的负担,继续坚持做你自己。
如果你因此就变成一个懦弱、胆小,听之任之的女人,也许我这么做,反而是害了你。”
其实在研究这个案情时,他就挺欣赏阿云的,因为在这种时代,敢于抗争的女子,那真是凤毛麟角,就很不一般啊!
比如说他偶像李清照,不但二婚,而且还将二婚的丈夫给告到官府去了。
这在当下是不敢想象的呀!
方云蹙着眉头:“可是...可是我这么做,已经害了许多人。”
张斐道:“我不是说了么,那只是你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法,但是你选择自己保护自己,这并没有错,反而值得称赞。
今后你若再遇到什么难事,又不知如何处理,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方云不禁神色动容,呆呆地问道:“张三哥,你...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你也已经救了我一命,不再欠我什么。”
“因为...!”
张斐迟疑了片刻,道:“其中缘由,可能我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么说吧,你不是救了我一命,而是给予了我一次生命。”
方云果然听得不是很懂。
这二者有区别吗?
张斐也不知如何解释,只道:“你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将我当成你的亲人,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帮助你的。”
方云顿时泪盈于睫,父母的相继离开,以及她族叔对她做的一切,令她对于一个能够保护她的亲人是多么的渴望。
张斐问道:“你不愿意么?”
其实在他心里,早已经将阿云视作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不,我愿意!我愿意!”
方云直点头,抹去眼角的泪珠,望着张斐,轻声喊道:“三哥。”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不过你马上得离开这里,回家继续为母守孝。”
方云已经被朝廷竖立了人设,必须要将这个人设完美的进行下去,如果方云没有急着回去,那会引来许多质疑的。
方云点了下头,又忐忑不安地问道:“三哥,你会跟我一块回去么?”
张斐摇摇头道:“我还得留在这里答谢恩公的帮助。”
方云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这才刚认的亲人,结果转眼间又到分别时。
张斐道:“你放心,此番你回去,任何人都不敢欺负你,包括你的那几位族叔,我还会再给你十五贯钱,到时你可以安心在家为母守孝,等你守完孝,也可以来汴京找我。”
方云忙道:“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你已经帮了我很多。”
张斐呵呵道:“你若真将我当成你的亲人,就不要讲这些见外的话。”
......
“原来张三带回来的那个女子便是刚刚出狱的阿云。”
许芷倩若有所思道。
她身前的荣伯点头道:“是的。”
许芷倩神色稍稍缓和几分,她虽一直被关在屋里,但她对外面发生了什么,还是非常清楚的,旋即又问道:“这个张三不惜跑来汴京打这场官司,当真只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荣伯道:“据说是如此,但小人对此了解的不是很清楚。”
许芷倩道:“你先去忙吧。”
“小人告退。”
“等会!”
许芷倩又叫荣伯,道:“你要给我多注意一下那张三,若是他要带一些不三不四之人来府里,你得立刻阻止,我可不想我爹爹的名誉败在这登徒子手里。”
“是,小人记住了。”
......
而那边张斐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位许大小姐,其实他对许芷倩的印象也不是很好,这两日他一直都陪在方云身边,帮助她调整心态。
因为对于方云而言,其内心的折磨是远胜过身体上的折磨。
两日之后,方云便动身返回登州。
正好许遵此番是急急忙忙回京复命,还有一些东西遗留在登州,也要派人去取,顺便就护送阿云回去。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朝廷方面还特意派人护送,方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如果她在路上出事,这个问题就真的是可大可小,毕竟方云如今身上是有着孝女的BUFF。
这在北宋是非常重要的。
故此张斐也非常放心方云一个人回去,因为他知道决计没有人敢招惹她。
东郊。
见已经走远了的方云,再次回头看来,张斐赶紧招招手示意,只见远处停驻的方云过得好一会儿,才回过身去,继续前行。
这一次方云没有再回头,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山脚的转角处。
“呼...!”
张斐长长出得一口气,神态似乎轻松了不少,自言自语道:“如今唯一值得操心的,就只有我自己了。也不知道该上哪去找官司打,回去之后去找恩公打听一下行情,看看汴梁的珥笔之民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
......
“书铺?”
张斐诧异地看向许遵。
许遵点点头道:“由于最开始许多书铺都代人写状纸,后来官府特别给这些书铺授予公文,允许其代人写状纸、诉讼。”
“还要公文啊!”张斐心虚地皱了下眉头。
许遵看出他的心虚,笑着点点头道:“是呀!不过你的情况不同,你本就是此案的当事人之一,本官特许你申诉,也不算是违反规矩。”
珥笔之人与佣笔之人的主要区别,就是前者有官府的公文,在官府的允许下,是能够上堂争讼的,而后者只是代写状纸,是不能上堂争辩的。
张斐的优势就是上堂争辩,这公文对于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于是又问道:“那不知这公文好获取吗?”
许遵捋着那缕山羊胡道:“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毕竟官府也不希望争讼成风。”
张斐一听这情况,那很显然,想要获得这北宋的律师执照,不用考试,但必须依靠与官府的关系,而如今他就认识许遵,不禁是眼巴巴地看着许遵。
许遵当然明白,迟疑少许,正欲开口时,忽听门口有人言道:“抱歉,这个忙,我爹爹帮不了你。”
但见许芷倩入得屋内。
“许娘子。”
张斐急忙站起身来。
自那日一抱后,这还是二人第一回见面,虽然许府并不是很大。
张斐稍稍打量了下她,丹凤眼,柳叶眉,一席淡绿长裙,露出那修长、雪白的玉颈,风姿卓约、秀丽端庄,不过比起第一回醉酒的许芷倩,今日的许芷倩倒是少了几分妩媚、娇艳,显得不是那么平易近人。
许芷倩微微颔首,旋即道:“真是抱歉,我爹一生清廉,从不做这徇私舞弊之事,还望张三郎能够见谅。”
张斐脸上有些发烫,忙道:“许娘子误会了,我只是在向恩公打听如何申请,并非是想依靠恩公获取这公文。”
许芷倩立刻充满歉意地说道:“原来是我误会了,真是抱歉。”
“没事!”
张斐又向许遵道:“恩公若无其它事,我先回屋去了。”
许遵尴尬地点点头道:“你去吧。”
等到张斐离开之后,许遵立刻皱眉看向女儿道:“你这是作甚?一纸公文而已,又怎算是徇私舞弊。”
许芷倩道:“如何不算?他若能力申请,那便去申请好了,为何又来求爹爹。”
“外面那些珥笔之民几个不是......!”
许遵本想说那些珥笔之民几乎都是通过关系获得公文的,因为这其中又没有考试,其实许多珥笔之民都是官府的助手,甚至大多数都是从衙门里面退出的刀笔吏。
但许遵又觉得,一定要较真的话,那也算是徇私舞弊,毕竟发这公文,也不在他的职权之内,他也得找关系,摆摆手道:“罢了!罢了!爹爹不与你争。以他的能力,不需要爹爹帮忙,同样能够获得官府的批准。”
“是吗?”
许芷倩狡黠一笑,道:“女儿可不信,如今他已经将刑部、大理寺、审刑院的官员都给得罪了,谁敢允许。”
许遵猛然反应过来,道:“原来你是知道的。”
许芷倩道:“正是因为女儿知道,才阻止爹爹帮他,因为对方一定会借此攻击爹爹的,爹爹一世英名,恐将毁于一旦。”
许遵眉头紧锁。
倒还别说,真有这个可能,目前张斐肯定是那些大法官重点关注的对象,不过他就算因此被抨击,也无关痛痒,对于他的仕途没有任何破坏。
因为他就是支持张斐的,亦或者说张斐是支持他的。
许芷倩瞧了眼许遵,笑道:“爹爹对他没信心了么?”
许遵斜目瞧了眼女儿,笑道:“你未免太瞧不起他了,这一纸公文难道比之前那个官司还要难么。你放心好了,爹爹不会帮他得,但爹爹相信他还是能够拿到那一纸公文的。”
许芷倩哼道:“只要爹爹不帮他,他就不可能拿得到。”
第二十二章 烂命一条
这回还真就不是许芷倩低估了张斐,而是许遵高估了张斐。
回到屋里的张斐是辗转反侧啊!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的痛苦油然而生。
这东西就不是凭本事,而是凭关系。
毋庸置疑,这绝对是张斐最大的弱点。
他在这里是无亲无故,唯一的关系,还就是许遵,他留在这里,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否则的话,他分分钟就会被人整死。
当初要是没有许遵的支持,他也不可能为方云申诉成功。
在床上翻滚好一阵子,不住地唉声叹气:“看来那个婆娘并没有忘记那日之事,我还是得早点搬出去,这寄人篱下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啊。”
说着说着,他又纠结了起来,“若要搬出去,就得要有经济基础,可如果我不能获得公文,那我就不能帮人打官司,那就没有生计,汴京的房价又这么贵,怎么搬出去啊?哇,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死亡闭环。等等,没有公文就不能打官司?”
念及至此,他倏然坐起,思索良久,突然抬起双手焦虑地揉搓着脸颊,“张斐呀张斐,你丫别冲动,千万别冲动,这弄不好小命都会丢了。”
说到这里,他又放下双手,很是纠结道:“可没有钱,那还要命作甚。要不...再去求求恩公。不行,这未免也太丢人了,而且还会被那婆娘嘲笑,这我可受不了。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搏一搏吧,我还就不信谁敢跟我这块瓦片碰碰,反正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烂命一条。”
......
翌日。
开封府。
“吕知府,咱开封府所有的珥笔之民都记录于此。”
开封府主簿黄贵将一本簿子递给吕公著。
“嗯。”
吕公著接过那本簿子来,翻开查阅起来。
黄贵小声道:“知府今日专门查看这珥笔之民,可是因为前些天那场官司?”
吕公著点点头,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禁争讼,唯我朝不禁,一来,我朝不抑兼并,诉讼较多;二来,自太祖起,就十分重视民间案件;三来,一些正直的茶食人还是能够帮助官府分忧的。
可是如今看来,这前人的做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这争讼之风还是应该得到管制。即日起,开封府内,但凡来申请公文的,一定要得到我应允。”
他也清楚司马光不是输在律法上,而是输在政治上,他也是极不赞成防卫过当的,他觉得有必要防范于未然。
“是,下官记住了。”
正说话时,忽闻大门那边传来击鼓声。
吕公著面色一紧,问道:“何人击鼓?”
如电视剧演得那样,开封府面前的确有一鼓,但这鼓可不能轻易敲,除非时极大的冤情,经常几个月都不响一回。
这鼓声一响,开封府上下就都动了起来。
这吕公著跟许遵一样,可也是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员。
这手下自然也不敢怠慢。
“启禀知府,方才有人在外击鼓自首。”
“击鼓自首?”
吕公著当即一愣,这鼓还从未因自首而响过,问道:“他所犯何罪?”
“欺...欺君之罪!”
念出这个罪名时,那通报的幕客嘴皮子都在哆嗦。
就没有遇过这种事,所以他都不知道该不该接。
“什么?”
吕公著也吓得站起身来,道:“欺君之罪?”
黄贵觉得不对劲,道:“这会不会是疯子所为?”
“那人看上去不...不像似疯子。”通报的幕客言道。
“可一般人想要犯下如此大罪,也...也是不可能的。”黄贵质疑道。
难道是朝中官员?吕公著赶忙问道:“你可有问其名字?”
那慕客答道:“问了,他说他叫张斐。”
“是他?”
吕公著又是一惊,但他仍然有些不太相信,故命人速速将来者押上堂来。
“小民张斐见过吕知府。”
吕公著一见,果真是张斐,反而变得谨慎起来,这小子诡计多端,问道:“本官听说你是前来自首的?”
“是的。”
“你所犯何罪?”
“小民所犯欺君之罪。”张斐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小子是疯了吧?吕公著人都傻了,这不合常理,他耐着性子问道:“你是如何犯得欺君之罪?”
不得不说,这罪一般人还真是犯不了。
张斐道:“其实小民一直都是一个无证的珥笔之人。”
吕公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何谓无证的珥笔之人?”
张斐道:“就是...就是小民并没有官府的公文。”
吕公著听得却是更加糊涂了,又问道:“这跟欺君之罪有何关系?”
张斐道:“根据官府的规定,若无官府的公文,珥笔之民是不能上堂为他人辩诉。可前几日小民曾以珥笔之民的身份在审刑院打过一场官司,并且上堂为人辩护,听闻这场官司是当今圣上授意的,可根据朝廷法制,小民并没有资格打这场官司,故小民犯了欺君之罪。”
可真是有理有据。
这项规定的目的只是要约束珥笔之民,避免争讼成风,那一纸公文,就如同律师执照,没有执照,就没有在堂上的辩护特权。
但这条规定是因地而异,汴京相对严格一些,是必须要有公文,才能够上堂,这可是京都,若不严格控制,开封府的鼓不得每月一换啊。
可是在地方上,只要老爷们认为有必要,那些没有公文的佣笔之人,也可以上堂辩护,这是因为佣笔之人是最早出现的讼师,当时还没有这条规定,这就存在一个模糊区域,官老爷就最喜欢模糊,只有模糊,官的两张口才有用。
另外,张斐本就是此案的证人之一,这又是个特例,许遵如此守法之人,也都不觉得这违反规定。
可话说回来,确确实实是有这么一条明文规定在。
而且这第二场官司,不是在登州,而是在汴京。
且不说欺君之罪就是一种口袋罪,什么都能往里面装,关键这场官司,还真是宋神宗直接授意的,一定要说是欺君之罪,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吕公著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驳,于是问道:“你可知此罪的后果是什么吗?”
张斐道:“具体不清楚,但最轻也应该是斩首。”
吕公著都快被这小子给逗乐了,道:“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何还来自首,据本官所知,并无人调查此事啊。”
张斐闭目叹了口气,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小民为方云申诉,乃为报其救命之恩,但是小民对陛下的忠诚,亦是日月可鉴,故小民来此自首,以求两全。”
吕公著听完之后,也不知该夸他忠心,还是该骂他愚蠢,虽然他不赞成张斐那日在审刑院所言,但是一事归一事,这事他觉得没有必要,他也不认为张斐真的犯了欺君之罪,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这个罪名非常敏感,是口袋罪,他若不理会,可能连会冠上这罪名,于是道:“你若不来自首,倒也没有人调查此事,如今你自己跑来自首,其罪名之大,本官也不敢隐瞒.....。”
不等他说完,张斐便躬身作揖道:“还望知府成全。”
吕公著叹了口气,一挥手道:“押下去。”
这都不用调查,因为他也参与了此案,他太清楚不过了,其实真的没有人在乎这些。
这都已经打到审刑院去了,从未有过珥笔之民这么干过,谁还在乎张斐到底有没有公文。
但张斐一定要这么说,那也确实是欺君之罪啊!
关键这罪谁敢隐瞒啊!
可话说回来,既然是欺君之罪,就必须得通报皇帝,因为皇帝是受害人,是当事人!
吕公著立刻就报了上去。
要知道阿云一案虽是一桩普通的刑事案件,但是极具政治意义,而张斐又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吕公著可也不敢大意。
第二十三章 给他!都给他!
也许阿云一案告一段落,对于司马光、王安石等人而言,仅仅是一个开始,但是对于许遵而言,这就是一个结束。
虽然这场大漩涡是因他而起,但他并无心思卷入其中。
他的心思依旧是放在工作上面。
今日他是怀以激动的心情来到大理寺,如今身为判大理寺事,他有权对律法进行修改和完善。
他首先要完善的,就是他在阿云一案中,自己提出来的疑点。
一,进一步规范自首认罪。
二,自首认罪适用于那些罪行。
三,朝廷该如何权衡民间礼法和朝廷法制。
这三点看似简单,但其实都非常艰难,尤其是基于目前宋朝出现的冗官现象,同一件事情,有许多衙门可以介入,修法本身就是非常困难的。
另外,民间礼法与朝廷法制,虽大同小异,但法制不容许出现小异,可又不能完全倒向一边,必须要考虑到民间礼法。
在阿云一案中,他们显然是完全忽略民间礼法,而是以朝廷律法为主,但是要较真的话,很多人婚事都将不被朝廷承认,那么这就会引发一系列户籍问题。
整个社会都会天翻地覆。
好在当今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法制社会,也不是一个诉讼时代,如果谁以阿云一案作为判例来诉讼,朝廷又可以酌情判定,因为就没有判例一说!
但这到底是一个漏洞。
可正当许遵充满干劲,准备大干一场时,结果那些堂录刚刚调过来,他就被皇帝给召入宫中。
来到殿内,只见除神宗之外,还有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三位大佬。
“臣参见陛下。”
“免礼。”
宋神宗微微伸手示意,随后又道:“朕今日召卿前来,是有一事想向卿询问。”
许遵问道:“不知陛下所问何事?”
宋神宗道:“是关于那个珥笔之民张三的,他在登州之时,你可有给予他官府公文,允许他上堂辩诉?”
许遵心里当即咯噔一下,这事怎么连皇帝都知道,那小子手段真是厉害呀,摇摇头道:“臣并没有给予。”
司马光面色凝重道:“许寺事应该知晓,珥笔之民必须拥有官府的公文,才能够进行诉讼。”
许遵忙道:“司马大学士说得是,这是我的疏忽。当时是由于张斐本就是此案一名证人,他也曾替自己辩诉过,并且他还提供一些新得证据,故此我也没有在意其有无诉讼的权力。”
此话一出,宋神宗、司马光、王安石、吕公著神色各异。
许遵也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于是问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吕公著狐疑地瞧向许遵,道:“许寺事不知晓?”
许遵摇摇头。
吕公著又问道:“那张三不是你府上的幕客吗?”
许遵解释道:“不瞒吕知府,我曾招揽过他,但是他当时一心只想报恩,为阿云辩护,故此没有答应我。到底发了什么?”
这越说他越慌啊!
张斐一个珥笔之民,怎么能令皇帝与三个朝中大佬讨论他,这不可思议了。
吕公著道:“方才张三来开封府自首。”
“自首?”
许遵错愕道:“他自首甚么?”
吕公著道:“欺君之罪。”
“甚么?”
许遵差点都没有蹦起来,整张脸是毫无血色。
这个罪名真是地狱的敲门砖啊!
吕公著道:“他说自己无权诉讼,但他却没有告知陛下,而且还在陛下的授意之下,为阿云进行辩护,所犯欺君之罪。”
“这...。”
许遵人都傻了。
不愧是专业人士,自首都自首的这么条理清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王安石突然问道:“许寺事,你当真对此毫不知情。”
“我真的不知道,他没有跟我提过此事。”
话说至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有份,赶紧向宋神宗道:“陛下,臣有罪,臣...臣当时也没有及时告知陛下,臣罪该万死。”
这好像越闹越大了。
宋神宗一时也不知所措,他自己都不认为这是欺君之罪啊!
这个口袋罪,一般都是对付大臣用的,几乎就没有对百姓用过。
王安石突然向宋神宗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十分可疑。”
宋神宗问道:“卿此话怎讲?”
王安石道:“此案已经结束,而且朝中上下也无人追究这个问题,为什么张斐会突然去到开封府自首,臣以为这背后定有人威胁他,而且此人来头不小,以至于张斐都不敢求助于许寺事。”
宋神宗听得眉头一皱,很是不爽了。
这就过分了呀。
官司打输了,还不认账,搞这种歪门邪道。
你们要玩这种手段,那我也可以。
你这老小子,这暗箭放得,可真是杀人不见血啊!司马光立刻站出来道:“臣也赞成王大学士之言,此事必须调查清楚,看看是何人所为?
另外,臣以为此案的关键,并不在于张斐的身份,他是许寺事推荐来大理寺辩诉的,这胜于官府赐予的公文。”
宋神宗瞧了眼司马光,点了点头,又向吕公著道:“卿可有问明他为何突然自首。”
吕公著道:“臣再三向其确认过,张斐并没有提及有任何人威胁他,他只是觉得若不说出此事,有愧于对陛下的忠诚。”
王安石道:“此理由不足以令人信服。”
司马光眉头紧锁,他确实不服,但也不至于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为证清白,他立刻言道:“陛下,臣有一个建议。”
宋神宗道:“卿有何建议?”
司马光道:“正如臣之前所言,张三乃是许寺事举荐的,是绝对有资格为阿云辩护,而如今有人要较真这个身份问题,那朝廷何不补个身份给他,堵住那些人的嘴。”
吕公著也立刻站出来,道:“臣也赞同。”
王安石狐疑地瞧了眼司马光,心想,看来真不是他,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卿言之有理。”宋神宗点点头,当即拍板道:“就依卿之意,给他一个身份,此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
此案乃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把火,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翻。退一万步说,张斐哪怕要死,也不能死在此案上面。
一直处于懵逼状态的许遵,听到这里,猛然醒悟过来,只见他腮帮鼓起,恨不得要将自己的牙给咬碎了,这个臭小子真是.......。
“许仲途!仲途!”
“啊?”
许遵猛地一怔,只见宋神宗、司马光、吕公著三人已经离开,王安石则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仲途,你没事吧?”王安石问道。
许遵拱手道:“我...我没事。”
王安石又低声问道:“你对此事当真不知情?”
许遵摇摇头道:“我若知情,此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王安石又问道:“你认为此事会不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有!只不过就是那臭小子!许遵真是有苦难言啊!
王安石瞧他这表情,更是生疑,问道:“仲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许遵一看王安石满脸怀疑之色,他也知道王安石如今的处境,真的是草木皆兵,心中权衡一番,这要不解释清楚,恐怕会引起误会,再加上他知道,王安石是肯定向着张斐的,于是将王安石拉到外面,低声嘀咕了几句。
王安石听罢,顿时一脸懵逼,过得半响,他才道:“你...你说什么?他...他这么做,就只是为了那一纸公文?”
许遵点点头道:“多半是如此,但我也是基于此事的结果来推测的,也有可能是他怕有人借此攻击他,故而想弥补这个漏洞。”
虚惊一场的王安石真是欲哭无泪:“我说仲途兄啊,你这也太迂腐了,他帮了你这么多忙,你给他一纸公文又怎么呢,这又不违法。”
许遵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王安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许遵纳闷道:“介甫,你笑甚么?”
王安石哈哈道:“这臭小子胆子还真不小,为了一纸公文,差点又闹得满城风雨。”
此案若要再翻,那是非常可怕的。
许遵哼道:“这话你倒是没有说错,这小子的胆子的确不一般,你可知他当初出狱干得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王安石问道:“他干了什么?”
许遵道:“就是状告我让他蒙冤坐了三个月的牢,向我索要赔偿。”
“是吗?”
“千真万确。”
王安石哈哈笑道:“但是他都成功了,不是吗?”
许遵不情愿点点头。
王安石道:“足见此人并非是有勇无谋,如此人才,你怎就不知珍惜,还放他去当什么珥笔之民。”
他反倒是比较欣赏张斐,敢于行动。
许遵苦笑道:“我曾多次招揽他,可惜他看不上我府幕客。”
王安石道:“你就不知道举荐其为官?”
许遵只是笑了笑。
王安石非常清楚许遵的为人,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多给一丝照顾,也就不再多言。
......
那边吕公著回到开封府,马上命人火速为张斐办下一纸公文,可是由于张斐身上没有户籍,根据他自己所言,这户籍在沉船时丢失了,那么这公文就办不下来,于是开封府又顺便补了一份京城户籍给他。
这可是皇帝的圣旨,干啥都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搞定。
这后门走的,可真是润滑油都不需要,且紧迫感满满,怎一个爽字了得。
“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张斐紧紧抱着那一纸公文,眼中含泪地呼喊道。
吕公著道:“行了!行了!如今你已有公文在身,就谈不上欺君之罪,你赶紧走吧。”
张斐又泪眼汪汪地看着吕公著,“小民给知府添麻烦了,小民......!”
不等他说完,吕公著一挥手道:“来人啊!将这刁民给本官轰出去。”
“别别别,我自己走,我自己走还不成吗。”
张斐是十分狼狈地逃了出去。
“终于将这瘟神给赶走了。”
吕公著不禁是长长松了口气。
主簿黄贵道:“如今他有了公文,不得天天来此诉讼?”
吕公著当即石化了。
......
张斐出得开封府,神色一变,望着手中公文,嘴角扬起一抹的得意的微笑。
突然,一只手从旁伸出,擒住他的手腕。
他偏头一看,惊呼道:“司马大学士。”
“好小子!”
司马光拿住他的手腕,问道:“你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
他当时其实也很慌,他是真的很担心,王安石会借此事向他发难,他甚至都认为是王安石授意张斐这么干的。
果不其然,这小子一出来,就是一脸的奸笑。
不愧是砸缸之人,这手劲还真的不小啊!张斐眸光闪动了几下,手一扬,挣脱开来:“为了这一纸公文。”
司马光疑惑道:“为了这一纸公文,你不惜以欺君之罪自首?”
张斐点点头,道:“小民知道司马大学士对于那场诉讼一直不服,而小民认为那场诉讼几乎是完美无缺,唯独小民的身份是存有异议的,只要将这个漏洞赌上,才算是真正的完美无缺,饶是司马大学士也不可能翻案。”
司马光直视张斐,过得半响,他微微一笑:“你未免也太小瞧老夫了,老夫的确不服,因为你并非是以证据取胜......。”
张斐笑道:“故此小民害怕大学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司马光当即怒目相向:“混账!老夫岂会与你一般,即便老夫要翻案,也一定会拿出确凿证据,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张斐点头道:“那小民就放心了。”
心里是乐开花了,今后即便你真的去汉阳调查我的身份,也不能以此来攻击我了。嘿嘿!
司马光见这小子眼中又闪烁着那种诡异的光芒,当即醒悟过来,当初为什么输掉那场官司,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一开始二人在堂上的地位就平等。
如今自己又放出狠话,更不能以身份欺人。
不禁暗怒,自己怎么就记吃不记打。
我堂堂大学士,为什么要去跟一个珥笔之民在律法上较劲。
可转念一想,我这都大学士了,读了几十年的书,难道讲道理还讲不过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娃,这岂不是笑话。
最终还是傲气战胜了理性。
司马光明知张斐在耍花招,他也没有点破,要赢就要赢得对方心服口服。
他司马牛就是这么较真。
第二十四章 一拍即散
许遵今日是充满激情去上班的,准备从今日起,要在大理寺大展拳脚,他甚至都做好加班的准备,也好给大理寺官员起一个表率作用,可结果不但没有加班,反而还早退。
从皇宫里面出来之后,许遵直接就回家了,惊魂未定的他,是完全没有工作念头。
相比起张斐这个外来客,许遵这个本地人更明白何谓“欺君之罪”!
他现在只想杀了张斐。
“爹,你怎就回来了?”
最近一直比较乖的许芷倩,正在前院修剪盆栽,做一个大家闺秀,发现向来勤于工作的爹爹竟然提前一个时辰回家,只觉非常诧异。
许遵一看到许芷倩,压制半日的怒火,蹭的一下,就冲了上来,指着许芷倩道:“都怪你这臭丫头,要不是你,爹爹今日何至于吓得魂不附体。”
许芷倩被骂得是一脸蒙圈,愣得好半响,才醒悟过来,顿时十分委屈道:“女儿最近没有做什么令爹爹不高兴的事呀。”
“没有?”
许遵吹胡子瞪眼道:“昨日张三请求爹爹帮忙的时候,你一个女孩子多什么嘴,爹爹给他批一纸公文,这又不违法,那些珥笔之人都是这般获得公文的,叫你多管闲事,我真的.....。”
说到后面,真是咬牙切齿啊!
许芷倩可真不是什么温柔的大家闺秀,性格也跟他爹一样,当即据理以争道:“这虽不违法,但到底是爹爹利用职务之便,为张三谋取利益,这会有损爹爹名誉。”
许遵哼道:“故此今日官家便利用职务之便,给张三批了一纸公文,顺便还把爹爹叫去询问了一番。”
许芷倩越听越糊涂,道:“爹爹,你到底在说什么?张三凭什么让官家亲自批示公文给他。”
许遵捂着额头,长叹一声,心有余悸道:“那小子也真够狠的呀!他今日跑去开封府自首,说自己犯下欺君之罪。”
“什么?”
许芷倩大吃一惊。
许遵瞧了眼女儿一眼,道:“你没有想到吧!”
说着,他又将整件事的大概过程,跟许芷倩说了一遍。
许芷倩听完之后,是呆若木鸡。
天呐!
还能这么操作?
为了一纸公文,你至于吗?
早知如此,她还真不会劝阻许遵。
赶紧给他!
着实是太可怕了。
“爹爹,此人行事我行我素,又性格乖戾,且心术不正,若继续留他在咱们家,迟早会出事的呀!”许芷倩道。
许遵眉头一皱,沉吟不语。
不得不说,这事还真是吓着他了,哪有人拿“欺君之罪”去开玩笑,不过他又非常欣赏张斐的才华,还想着让张斐来协助他完善律法,而且他始终认为是他将张斐带来京城的,他有义务照顾他,内心也开始有些纠结。
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歌声。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什么执着,一百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歌声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但父女俩却听得火冒三丈。
回头看去,只见张斐晃动着脑袋,唱着小曲入得门来。
“臭小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许遵当即咆哮了起来。
歌声止住。
张斐见这父女站在院内,急忙走了过来,这都不等许遵开口责骂,他便主动向许遵拱手道:“今日之事,若是给恩公带去麻烦,张三在此深感抱歉。”
许遵神情激动道:“你小子是疯了吗,为了一纸公文,就拿命去赌?”
张斐讪讪道:“小民的命虽不值钱,但怎么也胜过这一纸公文,谈不上赌。”
“这还谈不上赌?”许遵指着张斐道:“难道你以为欺君之罪是能拿来说笑的吗?”
张斐正色道:“我虽未读过什么书,但也知欺君之罪的利害关系,不过我更加相信,没有人会为了去捉一支老鼠,而将整间屋都给拆了,这事只是看上去很严重,但其实非常安全。”
他出问题,直接会影响到阿云一案,不管是宋神宗,还是王安石,都绝不会允许此案再生变数,他们必须得维护张斐。
其实这道理,许遵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得很明白,不过此时张斐的淡定,令他觉得自尊稍稍受到了伤害,他不禁扪心自问,难道自己连个小子都不如吗?
而且这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张斐第一回这么玩,他其实惯犯来的,如果他没有这胆量,他也难以打赢那场官司。只不过前面几回是没有办法,正面敌不过,故才选择剑走偏锋,他也能够料到一些,但这回张斐是主动出击,故而才令他感到这么惊讶和愤怒。
“老鼠?”
许芷倩轻轻哼道:“你也算是有自知之明。”
张斐笑道:“多谢许娘子夸奖。”
我这是夸奖吗?
许芷倩没好气地瞪了眼张斐。
许遵咳得一声,制止许芷倩继续说下去,又向张斐道:“你要记住一点,你是我带来汴京的,也是我举荐你去打那场官司的,你所做的任何事,都会牵连到我,故此我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事,而且但凡涉及到朝中之事,你也必须跟我先商量,不可擅自行动,若是合情合理,我也一定会支持你的。”
张斐郑重其事道:“是,我记住了。”
许遵点点头,道:“你先回屋去吧。”
张斐拱手一礼,便向自己的住处行去。
许芷倩见许遵还是不愿让张斐搬出去,心生不满,忽然眼眸一转,道:“爹爹,我也回屋去了。”
许遵挥挥手道:“去吧。”
许芷倩过得一个廊道转角,离开许遵的视线,便立刻出得廊道,往张斐的住处那边行去。
行得片刻,便又听得那奇特的歌声。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听着欢快的歌声,许芷倩柳眉轻皱,心想,他哪有半分悔改之意。
追上前去,她喊道:“张三。”
张斐回过头来,诧异道:“许娘子。”
许芷倩来到张斐身前,稍稍迟疑,遂言道:“我有件事想与你谈谈。”
张斐笑道:“许娘子应该是想我搬出许府吧。”
许芷倩一愣,“你怎知道?”
张斐呵呵道:“除此之外,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谈的。”
“也是!”许芷倩非常赞同地点点头。
张斐点点头道:“不瞒许娘子,其实我也不想寄人篱下,而我之所以急于要这一张公文,就是想要及早获取生计,好搬离许府。”
许芷倩道:“如今你已经获得公文了。”
张斐道:“那么接下来我就得去了解有关诉讼的行情,以便能够找到生计。只不过我初到汴京,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太熟悉,连路况都不清楚,如果许娘子能够帮忙的话,我相信会事半功倍。”
许芷倩不敢置信道:“你想让我帮你?”
她心中涌起一阵沮丧,难道你感受不到我的敌意吗?
张斐微微偏头道:“许娘子也可以认为,这是为了尽早将我从这里赶出去。”
许芷倩当即道:“明日我就带你去。”
张斐笑道:“多谢。”
其实张斐也不想继续住在许府,虽然他暂时不能离开许遵,但不代表非得住在许遵家里,尤其是这女主人还不喜欢他。
但他不是出门随便找一个工作,他是想要自己创业,虽然公文搞定了,但他还得去了解行情,有什么行规,房租多少,等等。
所以这是要有一个过程的,也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张斐担心许芷倩认为他故意拖延时间,赖着不走,索性就叫上她一块去。
反正许芷倩是恨不得他早点离开,双方地诉求是完全一致,这合作是水到渠成啊!
有个熟人带着,事半功倍啊!
一举两得。
翌日。
许府门前。
张斐抬头仰望骑在马上的许芷倩,只见她今日身着一袭紫色黑边窄袖男装,头戴白色帷帽,遮住小半边脸,怎一个英姿飒爽了得。
低头再看看自己面前的那萌萌哒的小毛驴,突然将手臂搭在驴背上,抬头向许芷倩道:“许娘子,你知道吗,在男人看来,女人不应该骑马,而应该骑驴。”
许芷倩瞥他一眼,道:“为何?”
张斐双手比划着说道:“因为马背比较宽。”
许芷倩轻蔑一笑:“我听爹爹说,你能言善辩,就连司马大学士败在你手里,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高深的言论,让我心甘情愿将马让给你,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啊!”
言罢,她用那修长的双腿一夹,缓缓向前行去。
很稳!
丫鬟青梅和一个随从是紧随其后。
“早就看到你的那双大长腿了,用不着显摆,况且我也不是要骑你的马,在闹市里面开法拉利,不是装逼,就是傻缺。小毛驴它不香么。不听帅哥言,吃亏在婚后啊。”
张斐不懈的撇了下嘴,骑上那头萌萌哒的小毛驴,跟了上去。
相对而言,北宋上承唐制,这社会风气虽然不及唐朝,但还是比较开放的,路上也见到不少女人骑着马或者小驴出行,河道里面游舫穿梭,隐隐听得女人地嬉笑声。
街边许多摊位上,也有着许多妇女撸起袖子,露出白花花的手臂,在招呼着客人。
行得约莫半个时辰,许芷倩带着张斐来到了相国寺东门。
这里可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甚至逼得许芷倩下得马来,张斐也赶紧从驴被上下来,毕竟他是从登州来这里的路上,学会人生中第二种骑术的,技术还不是非常娴熟。
万一一个野蛮冲撞,哇...这官司可就有得打了。
忽闻东边传来阵阵琴音、嬉笑声,张斐寻声望去,不禁精神一振,但见那巷口的阁楼上,隐隐见得不少女人舞弄骚姿,甚至有些女人就坐在窗边与男人嬉笑......!
“这难道就是宋朝的摸摸唱,啧啧...这寺院门口就是摸摸唱,咱大宋的和尚可真是幸福啊!难怪我唯一认识的宋朝和尚就叫做花和尚。”
张斐不禁涌起一股剃度出家的冲动,忽见许芷倩往那街口行去,他顿时一愣,急忙追上两步,“你打算去哪里?”
许芷倩仰头往街口一扬,道:“书铺都集中在那条街。”
你当我瞎么,那明明就是烟花之地,别说白天,就是化成灰我都识得啊!这可是男人的第六感。张斐表示怀疑:“那些地方是书铺吗?”
“书铺在里面。”说罢,许芷倩继续往前走去。
什么鬼?寺庙?书铺?青楼?真的会有这种奇葩的组合吗?她不会是看我长得帅,带我来这里,然后将我卖了当男妓吧?张斐心里有些打鼓,纠结片刻,还是硬着披头跟了过去。
那未尝不是一种生计啊!
第二十五章 创业不易
原来此巷名为录事巷,里面是妓馆、书铺林立。
这也不是一个奇葩的组合。
而是北宋的风俗。
其实从律法上来说,北宋对于这种行业,是有一定的法律禁止,主要防止逼良为娼,同时对于官员也有一定限制。
自齐国到如今,也有千年之久,统治者们也非常清楚,这东西就没法完全禁止,又何必掩耳盗铃,只能给予适当的规范。
另外,北宋是一个商业社会,这方面是非常繁荣的。
至于为什么书铺会和勾栏瓦舍混搭,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当下文人都好这一口,而文人又是当今社会的消费主力。
典型的例子,就是那状元楼外的麦秸巷。
这状元楼就是供各地举子居住的地方,可楼外就是京城非常有名的烟花之地。
汴京大大小小的妓馆,多半都是建在文人出没比较多的地方。
录事巷是汴京最大的书店街,而且又是在相国寺外面,人流量相当多,这里出现妓馆、青楼,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只能说张斐大惊小怪,没有见过世面。
这世面,他确实没见过。
没有这些勾栏瓦舍,青楼妓馆,那就不算是高档地区,如那杀猪巷可就没有什么妓馆,因为那边可都是一些屠夫。
既然是文人所好,要服务于文人,那就得投其所好,导致北宋的艺伎,但凡出名的,个个都是才华横溢,文采不弱于男子,是受人追捧,很多如许芷倩这样的大家闺秀,也都结交这些艺伎。
这就是为什么许芷倩行走于这烟花之地,也没有引来太多的侧目观望。
反倒是张斐一开始觉得有些尴尬,可见人家许芷倩坦荡荡,也就渐渐放开,眼珠子开始到处乱瞟,先探探路,看看哪家好,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行到一半,胭脂香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扑鼻而来的墨香。
张斐举目望去,但见前面是书铺林立,文房四宝,古琴字画,满目琳琅,令行人是应接不暇。
又见不少书生才子,文人墨客穿梭于各店,流连忘返。
“你看,但凡门前招子上写有一个‘状’字的,就是你要找得店铺。”
许芷倩指着前方道。
这种书铺就相当于律师事务所,全名叫做“写状钞书铺”。
张斐抬头看去,数得一会儿,道:“好像也就七八家,不是很多呀!”
许芷倩道:“这已经不少了。因为如这种店铺,都是茶食人开的,他们与官府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他们也比你们珥笔之人要更加规范。”
“是吗?”
张斐问道:“有何不同?”
许芷倩道:“就拿官府批示的公文来说,批给你的公文,那只是批给你个人的,但你若想开这种书铺,就必须再去申请一道公文,这道公文,是批给书铺的,每间书铺都必须记录在案,同时每隔三年还得接受官府的审查。”
“想不到这么规范。”
张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其实就是律师事务所与律师的区别,律师执照是要考取的,但你拥有律师执照不代表你就能够开律师事务所,这还得接受政府的重重审查,不是想开就能开的。
得要有资格。
茶食人也是如此,因为茶食人一般是作为官府的补充,茶食人的状纸,能够帮助官府省略许多工作的。
对于案情的了解,直接看他们写得状纸就行了,就不需要再派人去调查,因为茶食人是要对状纸负责任的,如果状纸出问题,茶食人也要受到牵连,珥笔之人就不需要,所以一般来说,他们是不敢乱写的。
这能够帮助官府节省不少公费,要知道目前政府的财政那是一塌糊涂,是能省则省。
既然要求这么严格,当然就少。
如此说来,我还得去申请一道公文才能够开律师事务所,天呐。张斐有些头疼,问道:“也就是说珥笔之人也必须得上这书铺找生计?”
许芷倩道:“能力出众的珥笔之民可以上这些书铺做事,但大多数都在那边的巷子里面。”
说着,他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这小巷子还有一个专属名字,名为珥笔胡同。
张斐瞅了眼那小巷,就那宽度,只能摆个小摊位,店铺是不可能开得了,道:“其实我们珥笔之人也能够写状纸,还能够上堂辩护,为什么地位相差这么大。”
许芷倩解释道:“茶食人与官府关系密切,若仅仅是写状纸,大户人家也更愿意找茶食人,珥笔之民需要上堂辩护才能够赚得更多的钱,这也导致官府并不喜欢珥笔之民,许多珥笔之民还是得找茶食人来写状纸争讼。”
“原来如此!”
张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茶食人是帮官府解决麻烦的,老爷们当然喜欢,而珥笔之人是要为官府添加麻烦的,若要争讼,官府要多出官府当然不是很喜欢。
这就导致一些案件,珥笔之人需要借这些大书铺之名,用他们的名义去敲开官府大门,然后再进行诉讼。
久而久之,许多厉害的珥笔之人就直接被这些大书铺给招进去。
可见这些大书铺是具有垄断性质的。
聊着聊着,张斐与许芷倩来到那条小巷子前,果不其然,见里面摆放着十余个摊位,几乎摊主的帽檐上都插着一支短笔,不过生意好像不太行,许多人都在打着瞌睡。
“小哥,写状纸么?”
一个珥笔之人上前来,一脸热情地询问道。
张斐问道:“多少钱?”
那珥笔之人道:“那得看小哥你打得是什么官司,若只是普通的钱财纠纷,且数额不大,就只需要一百文钱,贵一点可就得需要更多的钱,若还需要咱帮忙上堂,那就得一两贯钱。”
就目前的行情,书铺的状纸,一张大概在一百八十文左右,珥笔之人相对要便宜许多,因为他们承担的责任比较少。
一分钱,一分货。
张斐皱眉道:“才这么一点啊!”
珥笔之人思维多敏捷,一听张斐这话,顿时生疑,“小哥,你不是来写状纸的吧?”
张斐笑道:“我们是同行,我也打算在这里开个摊位。”
那珥笔之人顿时神色一变,道:“小哥,咱作为前辈,可是要劝你一句,你现在还年轻,赶紧改行吧,这行可是不好做呀!你看他们,都在打瞌睡。”
张斐呵呵道:“你休要欺我,咱们这一行,那是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别让咱逮着一个。”
“吃三年?”
珥笔之人翻了个白眼,都懒得理会张斐,转身回到摊位上去了。
一百文一张的状纸,你吃个三年给我看看。
是你没本事好么。张斐不屑地撇了下嘴,回过身去,向身后的许芷倩道:“要不先找个地方坐坐。”
许芷倩道:“不去书铺看看?”
张斐摇摇头。
不得不说,他心里有些失望,钱少地位不高,特么上限还低,做到极致,也就是那样,连上流社会的尾巴都抓不住。
许芷倩没有勉强,带着张斐去到相国寺里面,又寻得一间比较僻静茶棚坐下。
“看来你经常来这里?”
坐下之后,张斐随口问道。
许芷倩权当没有听见,只道:“你打算好了没,是自己开摊位,还是先到书铺里面历练一番。如果你打算自己干,我可以借些钱给你度日,如果你打算去书铺,我也可以帮你引荐。”
她并没有忘记带张斐来此的目的。
“多谢许娘子的一番好意。”说着,张斐摇摇头道:“不过你说得,我都不想做。”
许芷倩轻蹙黛眉:“都不想做?”
张斐点点头道:“若是去书铺干活,那还不如答应你爹,跟你爹去大理寺混。”
许芷倩顿时惊讶道:“我爹想让你进大理寺,而且...而且还被你拒绝呢?”
张斐嗯了一声:“这你总该相信,其实我也不想一直住在贵府。”
许芷倩自言自语道:“看来爹爹是年纪大了,连君子和小人都分不清楚。”
这女人真是记仇!张斐也不在意,笑道:“至于说在外面摆摊,倒不是不行,只不过你也看见了,那么多人待在那里,这买卖可并不好做,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他是想创业的,但现实就是书铺垄断一切,自己单干,也得通过书铺上诉,等于受制于人,开书铺就更加麻烦。
许芷倩疑惑地瞧了他一眼,只觉有些费解。
但凡是个正常人,首先肯定是选择进大理寺,最次也应该是选择进书铺,这人倒好,都不选,倒是想着在巷子里面摆摊。
“许娘子。”
忽听一人轻声喊道。
张斐偏头看去,只见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婶正站在三步远偏着头打量着许芷倩。
“是曹大娘啊。”
许芷倩立刻站起身来。
“真是许娘子,俺还怕认错人了呢。”
曹大娘见没认错人,赶紧上前来,直接从篮子里面掏出两个大瓜来,给许芷倩递去,“许娘子,这俺家种的瓜,可是甜呢。”
“是吗?”许芷倩笑问道:“不知这瓜多少钱?”
一旁的张斐见许芷倩笑靥如花,心道,原来这婆娘会笑呀,也就是说,她仅仅是针对我?
曹大娘顿时就急了:“俺哪能要许娘子的钱,当初要不是许娘子教俺们一些律法,俺家的瓜田早就被那黄员外给夺走了。”
许芷倩笑着点点头道:“那行,我就收下了,多谢大娘。”
那随从立刻上前来,收下那两瓜。
“不谢!不谢!”那曹大娘摆摆手,又道:“再过一阵子,俺家新酒就酿好了,到时俺再给许娘子送点去。”
许芷倩笑着点点头道:“芷倩在此先谢过了。”
“不谢!不谢!”
曹大娘连连摆手,又瞧了眼张斐,道:“行,俺先去卖瓜了,不打扰许娘子了。”
“大娘慢走。”
曹大娘前脚一走,许芷倩立刻就向青梅使了个眼色。
青梅立刻追了过去。
许芷倩坐了下来,忽见张斐盯着自己,蹙眉道:“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啊?”
张斐一怔,随即笑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许娘子还经常去教这些村民们有关律法的知识。”
许芷倩道:“这很稀奇么?以前我爹也经常教他们律法知识。”
“是吗?”
“嗯。”
许芷倩点点头:“他们可没有钱请你们这些珥笔之民,若能懂得一些律法,在许多情况下,也可以保护自己。”
原来在她小时候,许遵刚好是处于上升期,经常调往各地当官,她也都是跟着,而许遵非常痛恨那些大地主鱼肉百姓,但现实就是许多事情,他也无可奈何,故此只要有空闲,他就下乡亲自传授那些百姓律法知识,让他们懂得如何保护自己,避免上当受骗。
许芷倩是耳濡目染,而且也跟随许遵学习律法知识,后来他爹爹没空,她就代父前去。
这也是为什么许遵这回没有带许芷倩去登州,就是因为许芷倩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许遵就觉得不能再带着女儿到处乱跑,但是许芷倩也没有闲着,还是坚持去跟周边百姓讲解律法知识。
过得片刻,许芷倩见这厮沉吟不语,目光急闪,问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在打.....!”
张斐猛地一怔,咳得一声,问道:“在许多情况下,能够保护自己?许娘子此话未免有些夸张了吧。”
许芷倩轻轻一叹:“总比一点也不会的要好。”
“差不了多少?”
张斐笑着摇摇头,道:“敢问许娘子,如他们这种村民,一般都是跟谁产生纠纷?”
许芷倩道:“多半都是跟那些大地主。”
“这不就结了。”
张斐道:“别得我不敢说,但是律法方面,我倒是能够说上几句,懂得一些律法和精通律法,是不可同日而语,那些大地主可以雇佣精通律法之人,来为他们掠夺更多的田地,你的这种做法,只能让他们得到极其有限的保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许芷倩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又将自己的努力贬低一无是处,当即哼道:“那依你之意,如何做才能够保护他们?”
张斐笑道:“如果有一个英俊帅气,年轻有为,精通律法,且充满正义感的珥笔之民保护他们,岂不比他们自己学习律法要更好。”
第二十六章 死马寻医
“许娘子,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你就会知道你现在表情是多么的侮辱人。”
张斐望着朱唇微张,斜视自己的许芷倩,是颇为郁闷地说道。
许芷倩朱唇一合,问道:“你...你说得不会是自己吧?”
张斐点点头,道:“这是方才到珥笔胡同的观后感,有什么问题吗?”
许芷倩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愣说张斐长得比那些人丑,更也不敢无视张斐的功绩,毕竟这个男人敢以欺君之罪前去自首,正常人还真是比不了,淡淡道:“他们可没有钱请你。”
张斐耸耸肩,风轻云淡道:“没有办法,我这人天生极富正义感,伸张正义,从不收钱,甚至还愿意倒贴,这一点,你可以回去问你爹。”
许芷倩微微蹙眉,疑惑道:“可若你不赚钱的话,那你如何尽快从我家搬走?”
“哇...!”
张斐很是诧异道:“我方才发现,原来我们两个是同道中人,古道热肠,乐善好施,我以为许娘子会放下对我的成见。”
许芷倩立刻道:“我对你没有成见,我只是不喜陌生人住在我家。”
“这样啊!”
张斐咳得一声:“其实...其实帮他们的同时,也在帮助我自己获得生计。”
许芷倩道:“此话怎讲?”
“名气!”
张斐道:“我觉得我们这一行,名气才是最重要的。”
许芷倩道:“你如今很有名。”
张斐郁闷道:“是。我现在是很有名,但是谁又会请一个得罪了刑部、大理寺、审刑院的珥笔之人。”
这种珥笔之民还真是从未出现过。
只要不是傻缺,都不会这么干。
许芷倩都忍不住打趣道:“那你打算换个名字?”
“那倒没有必要。”张斐笑着摇摇头:“只要我能够证明,我还是能够打赢官司,那么人们自然会放下对我的顾虑。
而且,帮助强者欺负弱者,这算不得什么本事,有张嘴就行,如果我能够帮助弱者抵御强者的剥削,这才能够彰显本事,也更容易出名。
有了名气,自然就会有人找我上门打官司,自然就有了生计。”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许芷倩暗暗鄙视张斐,嘴上却道:“你如此耐心地与我解释,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
“许娘子果真是冰雪聪明。”
张斐打了响指,笑道:“虽然我有心帮助他们,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而许娘子你经常去教他们律法,想必认识不少人,我希望许娘子可以告知他们,如果他们有需求,可以来找我,一切都是免费的,而且我将尽力帮他们争取自己的利益。”
许芷倩狐疑地瞧着张斐。
说真的,她是完全不信任张斐,任凭张斐说得再好,她始终觉得这厮是一肚子坏水。
可见这第一印象是极为重要的。
张斐心里自然也清楚,于是又道:“我知道许娘子不信任我,但许娘子何不想想,首先,那些村民没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其次,当那些村民被大地主欺压时,下场一般都很惨,也没有哪个珥笔之人愿意帮助他们,退一万步说,哪怕我是在坑他们,他们也就是一无所有,结果来说是不会变的,但如果我是真心帮他们的,可能能够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许芷倩思索半响,道:“你就不怕得罪那些权贵吗?”
张斐不屑道:“权贵又能够大得过司马大学士吗?”
许芷倩瞧他得意的模样,不禁心想,司马大学士乃正人君子,着了你这小人的道,若真以权力来压你,你恐怕早就身首异处,有甚么好神气的。
张斐见她神色阴晴不定,又不说话,于是问道:“许娘子,你以为如何?”
许芷倩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什么似得,道:“说起这官司,我倒是想起一事来。”
张斐急急问道:“什么事?”
许芷倩道:“是关于一桩契约纠纷的。”
张斐听得目光急闪,激动道:“契约纠纷?”
“嗯。”
许芷倩点点头,又问道:“你为何这么高兴?”
“没...没有!”
张斐讪讪一笑,又问道:“你快与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乐开花了,原来在后世有一种律师,就是专门帮穷人打官司,但不属于指派性质,或者说义务性质的,为的也是利益。
而目标就是穷人对面的富人,或者说政府。
张斐提出免费帮穷人打官司,走得就是这条路子。
首先,他不甘愿去做官府的一个补充,所谓的茶食人,不过就是编制之外的吏,赚得也只是一些辛苦钱,还得仰人鼻息,看老爷们的脸色。
那就还不如去大理寺。
其次,这个行业显然已经被几个大书铺给垄断。这就是一个商业问题,他孤身一人,如何去招揽客户,那些商人肯定找这些大书铺,毕竟稳,而唯一的还没被这些大书铺垄断的客户,就是那些非常普通的村民。
虽然他们交不起律师费,但是只要发生财产纠纷,那么就可以凭借官司来获取赔偿,这样律师就有得钱赚。
最后,他也考虑到大环境因素,目前王安石的新法已经是箭在弦上,而王安石的新法中,有许多条例,是有利于穷人,同时打击地主,其中青苗法,更是针对这高利贷,这股东风不借白不借,况且他都已经借过几回了。
许芷倩倒也没有迟疑,立刻将这桩纠纷告知张斐。
原来此事发生在开封府治下的祥符县的一家自耕农家庭,这农夫家有二十亩良田,又娶得一位贤妻,两口子过得还不错,但前年这农夫患了一场大病,他妻子被迫从当地一个富绅手中借了十贯钱治病。
由于这农夫病了大半年,没法种地,只能依靠妻子的一些针线活度日,导致来年无法偿还。
根据契约,他必须将家中仅有的二十亩良田抵偿给那富绅,可是那二十亩良田是他们家的祖田,农夫心中很是不舍,于是苦苦哀求那富绅再往后延期半年。
谁料那富绅竟然看上他妻子,提出让他拿妻子抵债,而他的妻子也知道丈夫非常珍惜自家的祖田,关键这田要是没了,两夫妻都没法活下去,于是也自愿用自己去抵债。
最终那农夫用妻子抵债。
可没有想到,今年那富绅又上门讨债。
原来那份抵偿契约上,只写明其妻子只是抵偿本金,没有提及到任何关于利息的字眼,而利息才是大头,又滚上一年,反而欠得更多。
结果这祖田也没有保住。
张斐听完之后,不禁也有些生气,当即道:“这摆明就是欺诈行为。”
许芷倩道:“但是这种官司,官府只看契约,虽然那农夫不识字,但是有证人在旁宣读契约,只不过那农夫当时心里一直念着自己的妻子,并没有太注意,以至于被那富绅给骗了。”
张斐皱了下眉头,问道:“抛开这些不说,你认为从律法上说,这份契约有问题吗?比如说其中利息是否合法?”
许芷倩道:“虽然我朝有规定利息不能超过七分,但是由于许多富商不仅仅是借铜钱,百姓也不是用铜钱偿还,如果是钱物交易,那就不好定价,时常导致民间利息高达两倍之多。就这农夫的契约,要真折算下来,也达到了两倍之多,但官府一般不会理会。”
张斐瞧了眼许芷倩,心想,她对当代的律法,比我还要精通,也比我更有经验,她都找不出问题,那这官司就没法打啊!
许芷倩眼眸一转,道:“你可有办法帮助这农夫讨回公道?如果你能够做到,我就愿意帮助你。”
看来她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呀!就知道她不会便宜我。张斐思索片刻,道:“我得亲自见见这农夫,了解清楚具体过程,然后再做判断。”
第二十七章 沧海一粟
也不知是许芷倩是性格雷令风行,还是她真的迫切希望将张斐赶出许府,反正第二日,她就带着张斐来到开封县与祥符县交界处的一间寺庙内。
在这里,张斐终于见到那位农夫,是一个年纪与他相当的小伙子,不过看上去有些憔悴。
原来这小农夫险些走向大多自耕农的最终归途,也就是自杀,幸得许芷倩相助,帮他在这寺庙里面的火房寻得一个生计,暂得安身之处。
那农夫小伙见到许芷倩,还未说得两句,就哭得是稀里哗啦,泣不成声。
唉...这也难怪,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在一夕之间,丢了老婆和祖田,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崩溃的。
而这就是封建时代的根本问题所在。
百姓根本没有抵御任何天灾人祸的能力,稍不留神,就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
“你先别哭,我今日请来一位高人,看能否帮助你。”
许芷倩伸手引向旁边的张斐。
高人?张斐不禁神色怪异瞧了眼许芷倩,心想,这婆娘也真是现实,求我帮忙,就成高人了,否则的话,就是登徒子。不过二者好像也不冲突哦。
那农夫小伙闻言,不禁是又惊又喜,偏过头来,望向张斐。
张斐拱手道:“在下张斐,你叫我张三便是。”
古代一般不叫人名的,外人还是习惯于称呼他为张三。
农夫小伙赶忙躬身一礼,抽泣道:“三...三哥,你...你叫俺李四就行。”
“原来李四哥。什么?”
张斐望着那农夫小伙道:“你...你叫李四?”
李四抬起头来,点了点头,又忐忑不安地看着张斐。
许芷倩好奇道:“有问题吗?”
“哦。没有!没有!”
张斐摇摇头,心想,张三李四,呵呵,我可算是见到了我的书上兄弟,难道这又是天意不成。又向李四道:“李四哥,请坐,请坐。”
待坐下之后,张斐便道:“我需要你将整件事的过程,清清楚楚的说一遍。”
虽然他来到宋朝,但他的思维还是没有变,过程要比结果更为重要,漏洞很少出现在结果上面,而是出现在过程中。
说着,他突然又向许芷倩问道:“你写字快么?”
许芷倩一听就明白过来,但又好奇道:“这还需要记吗?”
张斐道:“我怕我会忘记。”
许芷倩瞧了眼张斐,心想,身为珥笔之人,连这点记性都没有吗?
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立刻取来文房四宝,准备记录。
等许芷倩准备好之后,张斐就向李四道:“你可以说了。”
李四立刻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知张斐。
过程与许芷倩说得一样,他生了一场大病,他的妻子四处为其求医,花光家中余钱,只能向当地一个名叫陈裕腾的大财主借得十贯钱治病度日......。
等到他说完后,张斐直接拿起方才许芷倩所写的笔录,又看了起来。
许芷倩觉得这厮年纪不大,派头倒是不小。
他写得可就是李四方才说的,可张斐偏偏又要拿她写得看,这不是装又是什么。
张斐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专心看着笔录,突然问道:“还款日期是在去年的六月十五,但是你们签订第二份抵债契约却是在当年的六月初三,此时可都还没有到还款日,他们是否有逼迫你还钱?”
李四道:“这是因为那陈裕腾见俺当年没啥收成,怕俺跑了,故此从七月开始就派人盯着俺,催促俺赶紧还钱,并且还派人来劝俺用俺浑家抵债,后来俺和俺妻子实在是受不了,而且俺也根本拿不出钱还债,于是就提前几天签了这第二份契约。”
张斐看向许芷倩,道:“这合法吗?”
这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许芷倩无语地瞧了眼张斐,道:“借钱给别人,也不能算是坏事,谁也不想血本无归,故此只要不伤人,官府不会理会这种事的。”
其实就算伤人,只要不是很严重,官府一般也都不会管,甚至官府还帮着再打一顿,让你不还钱。
张斐又问道:“你既然受到如此冤屈,为何不去告官?”
李四结结巴巴道:“俺...俺怕...那陈员外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俺还得受罚。”
许芷倩解释道:“如果契约没有问题的话,他去告官的话,可能还会被官府定为诬告罪。”
张斐瞧李四神色紧张,不禁向许芷倩问道:“你似乎一直都没有告诉我,这陈裕腾是什么来头?他仅仅是一个大财主吗?”
许芷倩目光有些躲闪。
张斐半开玩笑道:“你不会是在设计对付我吧?”
“当然没有。”
许芷倩果断反驳,旋即又道:“陈裕腾的舅舅乃是判司农寺事王文善。”
司农寺目前职权还不是很大,等到王安石变法之后,这个部门就成一个非常关键的权力部门,肩负着青苗法的重任。
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中央朝廷财政部门的长官,未来还可能升职,这来头可是不小啊!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张斐没好气道:“你打算瞒我多久?”
许芷倩心虚道:“你连司马大学士都不怕,何惧这小小的司农寺。”
张斐道:“这不是怕的问题,如果你们对我有所隐瞒,我不但不能帮助你们,那反而会害了我自己。”
许芷倩问道:“你有办法吗?”
张斐哼道:“你休要岔开话题,如果让我再知道,你们对我有所隐瞒,那你们就另请高明吧。”
许芷倩略微不爽道:“好像是你求得我?”
张斐正色道:“我求得只是合作,是平等关系,而不是给你当个工具人,听你使唤,这充满谎言的合作,你认为有必要进行下去吗?”
许芷倩自知理亏,解释道:“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你,只不过我想先看你有没有办法,若是你真有办法得话,我自会将此事告知于你,我也绝不会隐瞒你的,毕竟这也会牵连到我爹爹。”
“我不喜欢借口。”张斐摇摇头,又道:“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则的话,后果皆由你来承担。”
许芷倩轻轻点了下头,心想,若是你找不到办法,你看我赶不赶你出去。
张斐又让许芷倩将所有的契约、字据全部抄录一遍,然后便带着这些资料离开了。
出得寺庙,许芷倩就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暂时没有。”
张斐摇摇头。
许芷倩顿时面露失望之色。
张斐突然问道:“此事你可有跟你爹爹提及过?”
“没有!”
“为何?”
张斐问道:“是不是因为对方有司农寺的背景,害怕给你爹爹添麻烦?”
许芷倩回过头来,道:“你未免太小看我爹爹,我爹爹若是怕这麻烦,那么阿云一案,他如何又会支持告到汴京来。我没有告诉我爹爹,主要是因为我爹爹当时并不在汴京,其次,我知道告诉他也没用,因为如这种事发生过无数回,也有无数人去告官,但从未有人成功过。”
“是吗?”
张斐笑道:“看来许姑娘对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许芷倩冷笑道:“我只是看不惯你大言不惭。”
“原来如此。”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那你介不介意,我去向你爹请教?”
许芷倩轻哼道:“你若不信我,大可去请教。”
张斐也不是故意揶揄许芷倩,回到许府,他便将此事告知许遵,并且向他询问,毕竟许遵拥有丰富的经验,这是许芷倩没有的。
许遵仔细看过他们提供的资料后,不禁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份契约没有任何问题,虽然李四不识字,但是有旁人宣读,符合规矩,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当时没有询问清楚。”
张斐道:“但这明显是一桩欺诈事件,李四当时情况,就不可能选择只用妻子去抵偿本金,因为他也没钱还利息,还不如直接用田地抵债,一清二楚。”
许遵摇头叹道:“你可知有句话叫做‘官有政法,民从私契’,在这种纠纷中,契约就是非常重要的证据,一般来说,官府只会根据契约来判决,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官府就会有打不完的官司。”
张斐道:“这我知道,但是这其中涉及到的利息也不合规矩。”
许遵叹道:“其实朝廷曾对高利有着诸多限制,比如说,若借粟麦,须以粟麦归还,这就是防止那些大户利用物折算来压榨农夫。
不曾想却是弄巧成拙,因为通常农夫手中只有粟麦,没有钱币,可借的又是钱币,那么一旦粟麦不能及时换成钱,就变成无法还债,最终又只能将田地抵偿,反而进一步使得兼并加剧,再者说,你认为李四的妻子又值多少钱,这根本就无法计算,故在真宗朝,朝廷又放宽此类限制。”
张斐愁眉紧锁道:“如此说来,此案没得打。”
许遵摇摇头道:“我是没有办法,不过你若有办法,能够找到证据,那我也一定支持你得。”
这种民间借贷纠纷案,他是真的有心无力。
允许放高利贷,农夫是死路一条,可要不准放的话,反而死得更快。
故此官府能够坚持民从私契,不与地主勾结一起坑,那就已经是非常公平公正,不能奢求太多了。
如果不坚守这一条,首先一点,试问谁敢借?
肯定又会出现许多老赖。
当下也有不少老赖。
官府又没有这么多人手,是不是允许地主用自己的方式去追讨,这反而是滋生出更多问题来。
当然,坚持民从私契,肯定是有利于统治阶级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其中一点,大多数人都不识字。
这种文字游戏的契约,也只是地主剥夺自耕农的一种方式罢了。
如李四这种案子,真不过是沧海一粟,许遵也见过不少,但他也只能依法判决。
这就是为什么他自己下乡教百姓律法知识,目的就是避免这种事发生,但他们父女到底能力有限,只能帮一个是一个。
许芷倩又向张斐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张斐瞧了眼许芷倩,正儿八经道:“我打算先借一本《宋刑统》研究研究。”
“.....?”
第二十八章 告不赢,包赔
基于张斐借《宋刑统》,许芷倩对他的期许立刻减少了亿点点。
临阵磨枪。
这有用吗?
张斐确实是研究过《宋刑统》,但他也不会傻到去全文背下来,律法条例这东西,那就跟字典一样,用的时候再去查。
一边查,一边记。
用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真心不需要倒背如流,只要记住关键的,常用的,其它的有个大概印象就行了。
已是三更时分。
跑了一整天的许芷倩并没有早早入眠,而是坐在烛火旁,一手托腮,虽然桌上放着一本已经翻开的《宋刑统》,但是她的目光根本就不在书上面。
她是真的能够倒背如流,但也未找出为李四讨回公道的办法。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
许芷倩一怔,又听门外有人轻声喊道:“倩儿姐。”
是青梅的声音。
“进来吧。”
吱呀一声,烛火摇曳,许芷倩急忙抬手护住脆弱的火苗,又见青梅进得屋来。
“倩儿姐,我方才去看了,张三的屋中还亮着烛光,而且...而且他方才还让人给送去一些糕点、茶水,看来他这一时半会还不会睡。”
许芷倩点点头,道:“看来他也并没有在敷衍我。”
青梅问道:“倩儿姐,你说他能想到办法吗?”
许芷倩幽幽叹道:“我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不对其报什么希望,但爹爹似乎挺看好他,但愿他能够想到办法吧。”
.....
张斐最初的策略,是利用许芷倩广撒网,看能不能捞到一条大鱼,不是说他真的要伸张正义,替天行道。
他很清楚目前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对于他而言,最好的结果,那就是锄强扶弱的同时,还能够名利双收。
结果是名利,过程可以是锄强扶弱。
可见他是有选择性的。
如果以此来论,他就不应该为此案花费太多努力,毕竟许遵都说了,这官司很难打,几乎没有胜诉的可能性。
但人就是复杂的。
虽然张斐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他内心其实是非常同情李四的,他觉得那陈裕腾实在是太过分了,都已经将人家老婆弄走了,却还不满意,非得要将人逼死。
他愿意为此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挽回。
可是当他将《宋刑统》有关借贷方面的律法,全部阅览一遍后,他感到的只有更加绝望。
这《宋刑统》完全脱胎于《唐律疏议》,但是由于宋朝经济繁荣,在借贷方面,添加了许多条例,多半都归纳于《杂令》中。
虽说其中多半条例都是偏向债权人,但也有维护债务人的权益,考虑的也算是非常详细,真不能小看古人的智慧。
比如说,之前许遵提到的折算问题,律法中也有明确规定:
“诸以粟麦出举还为粟麦者,任依私契,官不为理。”
就是借米还米,借钱还钱,不允许以物还钱,如此就不存在折算问题。
本意是好的,结果又弄巧成拙,反而坑了更多百姓。
可见高利贷这事,是很难去约束的。
故此民间借贷利息,常常是本金的两三倍之多,朝廷也是明确禁止利滚利,但事实上根本无法禁止。
除非是那种明目张胆的掠夺、欺骗,他们能管管,一般这种你情我愿,且手续完备的契约,他们都是选择任依私契,官不为理。
你都知道这利息很高,你还要借,那你能怪谁。
当然,谁敢怪朝廷。
“唉...!”
张斐如渣男一般,将与自己翻云覆雨一晚的《宋刑统》扔在桌上,直摇头道:“看来有些事光凭努力,也是难以取得成功的呀!”
语气中透着一丝沮丧。
显然他已经准备放弃。
这份契约,要是拿到后世去打,那绝对有得一打,但放在如今,几乎就没得打。
伸了个懒腰,张斐来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但见东边那片天已经呈现鱼白之色,“呀!都已经天亮了,好久没有这般通宵达旦的工作了。”
他一边活动着双臂,一边眺望远方,清晨的凉风,吹走了脸上倦意。
“唉...今儿就去跟许娘子说清楚,此事我也是爱莫能助啊!哎呀!到时又会被她嘲弄一番。我这究竟干得是什么蠢事啊。”
站得片刻,张斐忽觉肚子有点饿,于是又回到桌前,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嗯?怎么是户婚律?”
张斐明明记得自己是翻到杂令那一页,偏头看了眼窗户,又回过头来,自言自语道:“对了!我如今可还是条单身狗,对了,如今好像还能够一妻多妾,呵呵,可得了解一下如今的婚姻律法。”
于是他拿起桌上《宋刑统》,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了起来。
可是看着看着,他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突然将手中的糕点扔到一旁,又从满桌子的资料中,翻出那几张契约抄本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便是喜出望外,道:“对呀!这官有政法,民从私契,针对的是民事纠纷,可如果我能够打成刑事纠纷,那这条铁律,可就不攻自破了,看来我还是经验尚且,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不应该啊!”
.....
傍晚时分。
许芷倩站在廊道上,远远望着张斐屋子,向一旁的青梅问道:“他一直没有出来过吗?”
青梅摇摇头,道:“不过我问过方才去他屋里送晚饭的荣伯,荣伯说张三还在看书,都没有跟他说话。”
许芷倩撇了下嘴角,郁闷道:“他也不知道找我去帮帮忙,还说与我合作。”
......
这张斐一日未出门,许芷倩也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见天亮了,便起得床来,一番洗漱后,也顾不得吃早餐,便急急往前院行去,不过在路过张斐的小院时,她在院门前踌躇不定。
几度想敲开张斐的房门,可又不好意思,她一个大家闺秀,大清早地跑去敲男人的房门,这像个什么事。
“倩儿姐。”
“啊?”
许芷倩吓得一跳,偏头看去,见是荣伯,急忙问道:“荣伯,你是来给张三送饭的么?”
荣伯摇摇头道:“张三郎方才已经吃过早饭,如今正在前院陪老爷散步。”
许芷倩闻言,立刻往前院走去。
见张斐正与他爹在院内谈笑风生,心中一喜,难道他想到办法了。
“爹爹早!”
许芷倩走了过去,向许遵问候了一声。
张斐非常识趣地主动打招呼:“许娘子早。”
“早!”
许芷倩瞧了眼张斐,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想到办法了么?”
张斐先是瞧了眼许遵,然后自嘲地笑道:“真是瞎折腾了两天。”
许芷倩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因为根本不需要打什么官司,直接让李四去告官便行。”
许芷倩听得云里雾里,道:“我...我还是不明白。”
张斐笑道:“这官司之所以难打,是在于大家都这么干,而且百姓确实有借贷的需求,朝廷又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自然无法干预。
但如今可是不同,如今朝廷正筹备变法,也就是说,这种情况将会得到改善,而此时此刻,朝廷更需要一些案例来充分证明变法的合理性。
现在就看谁敢告,谁告谁就赢。其实我之前能够打赢那场官司,朝中情况也帮了我不少忙。”
许芷倩听是听明白了,而且她也知道,此案能够打到汴京来,王安石其实是功不可没,但她不太相信这么简单!
于是,她看向许遵。
许遵捋了捋胡须,道:“能不能成,爹爹可不敢保证,但是朝廷最近的确有打算要推行新法,你王叔父也多次提到民间举债这一点。”
许芷倩面色一喜,她对她爹那是深信不疑,道:“那我让李四去告官?”
“告!”
张斐笑道:“立刻去告,如果告不赢,我包赔。”
许芷倩见张斐信心满满,又见许遵捋须不语,便也放下心来,点头道:“好吧,我这就让人去联系李四。”
许遵道:“倩儿,不着急,你先将早餐吃了。”
“知道啦!”
声音已经是从远处传来。
许遵无奈地直摇头。
张斐看着许芷倩急匆匆的背影,突然皱了下眉头,道:“恩公,令千金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农夫,都能够做到关怀备至,为什么对我却如此刻薄?”
许遵哼道:“为什么这么对你,你自个心里不清楚吗?”
张斐讪讪道:“那真的只是一个误会。”
许遵道:“是不是误会,其实并不重要,重要得是,你要明白一个人的名誉就如同那千里之堤,需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够建立起,可若平时不注意,小小蚁洞,便能使得千里之堤崩塌。”
张斐笑道:“多谢恩公教诲,其实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觉得做君子太累了,也不适合我。”
许遵问道:“那你是想做一个小人?”
张斐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做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许遵捋了捋胡须:“不拘小节,倜傥豁达,也未尝不可,但是你要记住,如果你在大是大非上敢犯错,那我第一个不饶你。”
张斐犹豫了片刻,遂郑重其事道:“这一点我可以答应恩公。”
“且先听着。”许遵一笑,突然低声道:“对了,要是这场官司打不赢,可有你小子好看得。”
张斐嘴角一扬:“恩公放心,一定赢。”
第二十九章 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日下午,许芷倩是气冲冲地回到府中。
正在门口清扫的荣伯,忙行礼道:“倩儿姐,你回来了。”
“荣伯,张三在家吗?”
“在...。”
荣伯刚说了一个字,就觉老眼一花,面前的许芷倩已不见人影,不禁揉了揉眼,喃喃自语道:“方才是俺眼花了么。”
来到张三的小院门前,许芷倩丝毫不顾及自己大家闺秀的形象,大声喊道:“张三!你给我出来。”
“是谁在外面嚷嚷......!”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来,只见张斐从屋内行出,“哟!是许娘子啊!”
“张三,你这卑鄙小人,竟敢戏弄于我。”
许芷倩玉指指着张斐,怒不可遏地说道。
张斐是一脸蒙圈,“我戏弄你什么?”
许芷倩道:“你还在这里装傻充嫩,前几日是不是你说只要李四告官,就一定会赢吗?”
“是的。”
张斐点点头,又道:“没有赢吗?”
许芷倩气急不过,又上前几步:“何止没有赢,那李四还在官府吃了一顿鞭打,他本就可怜,你为何还要这般加害于他?”
张斐道:“我没有害他。”
“你还狡辩?”许芷倩真是恨不得举起小拳拳捶他胸口。
“我狡辩什么。”张斐耸耸肩道:“我当时是说了稳赢,但是我也说了一个如果。如果他没有赢的话,我包赔,许娘子不会刚刚好,就记得前半句吧。”
许芷倩愣了下,道:“你赔什么?”
“他的一切损失。”张斐轻描淡写道:“一百贯够不够?”
“一百贯?”许芷倩美目眨了眨,见他如此淡定,心知,他肯定早就猜到会打不赢,于是问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张斐笑道:“祥符县我又不熟,若去那里打官司,这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要打就到开封府来打,但如果李四不先在祥符县告官,他就无权来开封府。”
根据北宋的制度,一般情况下,百姓是不能够越级告状,只有说,你不服当地判决,你才能够去更高行政机构告状,祥符县正好属开封府。
可是许芷倩哪里还敢相信张斐。
之前他是拍着胸脯说,一定赢,结果害得人家被鞭打一顿。
张斐看出她心中所想,于是道:“许娘子若是不信,我可以与那李四签订契约,由我来帮他打这场官司,我将给予他一百贯的赔偿。”
许芷倩只觉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你帮他打官司,你还给予他一百贯?”
这可真是稀奇啊!
你一个珥笔之人跑去帮人打官司,你还得给对方钱,菩萨也没有你这么善良啊!
“是的。”
张斐点点头,话锋一转,又道:“但是这场官司所产生的其余利益皆归我。”
许芷倩谨慎道:“其余利益?”
张斐道:“这你别管,反正不管输赢,我都将支付李四一百贯,他是稳赚不赔啊。”
许芷倩不可思议道:“你是疯了吗?就算你最终赢得这场官司,官府让陈裕腾如数退还给李四,恐怕连三十贯都没有。”
张斐笑道:“原来许娘子这么关心我。”
“呸!谁关心你。”许芷倩怒瞪张斐一眼,旋即又问道:“那你打算赚多少?”
反应倒是挺快的呀!张斐摇摇头道:“不告诉你。”
“.....!”
许芷倩哼道:“你若不告诉我,那我就...!”
“就什么?”
张斐笑道:“就不告吗?那我其实也无所谓,不过你也不能说我骗你,我愿意包赔,并且赔偿数额,可是不小,是你不愿意罢了。”
“你...!”许芷倩气得直喘。
惹得张斐都不由得往她胸前瞟了瞟,哎呦!还有点料啊!那又怎样,等我有了钱,还怕没女人么。
他双眸望天。
许芷倩突然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这才像样吗。搞得你好像有得选一样。张斐神色一变,正色道:“先与李四见上一面,签订正式的契约,如此也能够确保,我们之间不会再产生其它得误会。”
许芷倩冷冷道:“我们之间没有误会。”
张斐只是无奈一笑。
虽然话比较狠,但如今许芷倩别无选择,因为张斐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一百贯?
这官司怎么打,也不可能赔这么多啊!
许芷倩又道:“你跟我来。”
“去哪?”张斐错愕道。
许芷倩道:“不是你说要去见李四吗。”
张斐道:“现在就去,如今天色可是不早了呀!”说着,他还看眼天空。
许芷倩道:“他就在汴京。”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这女人真是像极了他爹,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她一直在帮助李四,如今她却觉得自己非常愧对李四,害得李四遭了一顿鞭打,那边又担心陈裕腾会对李四不利,索性将李四带来汴京,如今就住在相国寺。
但李四伤得并不重,就是小腿肚子挨了几竹条。
然而,相比起这点伤,眼前的事,更令李四感到恐惧。
“又...又签契约?”
李四忐忑不安地望了眼张斐,又望了眼许芷倩。
张斐笑道:“你现在签任何契约,都是稳赚不赔的。”
“你别听他瞎说。”
许芷倩白了张斐一眼,又将手中契约放到李四面前,道:“我已经帮你检查过,没有问题,只要你签下这份契约,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必须给你一百贯。”
说话时,她眼神时不时瞟向张斐,目光中充斥着疑惑。
这份契约,她是来来回回检查数遍,根据这份契约,只要李四听从张斐的安排,前去开封府告官,那么张斐就必须支付李四一百贯。
“这...这怎么可能?”
李四不但不喜,反而吓得有些慌。
一百贯对于他而言,那就是天文数字,自己求人帮忙,对方还给他钱,白日梦都不敢这么做啊!
“完全可能。”
张斐笑道:“但也不是说,你躺着就能把这钱给赚了,你也需要做点事。”
李四问道:“我需要做啥?”
声音都在发抖,一百贯钱,能是普通劳力吗。
张斐道:“我听说你平时也去河里打鱼,赚点小钱。”
李四木讷地点点头。
张斐道:“那你水性一定不错吧?”
李四忙道:“那汴河是奈何不了我的。”
“那就行了。”
张斐点点头,然后非常轻松地说道:“你要做的就是两件事,非常简单,第一,投河自杀,第二,投案自首。都不需要动脑,最适合你了。”
且不说李四,许芷倩听得都是面色苍白。
这钱可真是不好赚啊!
第三十章 一波三折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乃是出门郊游的大好时节,汴河大街上是人上人海,车水马龙,河船上传来的嬉笑声,朗诵声,袅袅琴音,不绝于耳。
“我不活了!”
忽听得一声凄惨地叫喊。
但见一人从桥上跳入河中。
扑通一声。
水花四溅。
“呀!有人跳河自杀。”
“啊!”
......
桥上登时传来阵阵尖叫声,引得游人停驻侧目。
“让让!快让开!”
一道修长的身影,挤过人群,但见那年轻英俊的脸上是充满着正义感,这年轻人来到桥边,是毫不犹豫,正准备纵身一跃。
“让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后面拿住年轻人的肩膀,往后一拉。
“我操!”
年轻人一声悲呼,整个人往后倒去,隐隐见到一道身影从旁掠过,单脚踏在桥墩上,纵身一跃。
怎一个帅字了得。
“哎呦!”
同时年轻人直接屁股着地,疼得他是龇牙咧嘴,但他却顾不得疼痛,直接弹起,来到桥边,低头看去。
但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奋力游向正在河里扑腾的男子。
眨眼间,那汉子游到落水男子身边,一手直接挽住那落水男子。
“你来......!”落水男子回头一看,突然面色吓得苍白,惊叫道:“你...你是谁?”
那汉子不语,抱着那落水男子便往岸边游去。
那落水男子却是显得更加惊慌失措,“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走开!你放开俺,放开俺,俺不要你救。”
他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情况顿时变的是凶险万分。
此番变故,又使得河边响起一阵尖叫声来。
“该死的!”
桥上的年轻男子,不禁骂得一声,撸起袖子,大喊道:“好汉莫慌,我来.....!”
话刚出口,听得身后一声大喊,“好汉莫慌,俺来助你。”又有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拿住了他的肩膀,往后一拉。
“我操!”
年轻男子再度往后倒去,只见他眼角已泛起泪光,是生无可恋地望着一个白袍后生从他身后掠过,借其之力,飞跃腾空,帅得是一塌糊涂。
“哎呦!”年轻男子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即双手捂脸哭了起来,“真是日了狗了,这么下去,我特么也不想活了。”
这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张斐,而那落水男子不是李四是谁。
他们正在完成第一步投河自杀,结果......。
河中。
还在挣扎的李四,又见一个白面后生冲他游来,不禁显得更加惊慌失措:“你又是谁?放开俺!俺不要你们救,你们走,都走。”
他一边用双手想要拉开环抱自己的大手,一边双脚奋力踹向游向自己的后生,激起阵阵水花,使得那后生都睁不开眼来,躲闪不急,直接被一脚踹在脸上。
但见那后生一个闷子下去,片刻间,就出现在李四身旁,他一抹脸上水珠,一手抓住那落水男子的发髻,就往水里摁。
“呜呜....救命....呜呜...救命!”
被那汉子抱住李四,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抬头高呼一声“救命”,便又给那后生给摁到了水里去。
这好人好事现场,顿时演变成了凶案现场。
岸边的观众都已经看傻眼了。
是死一般的寂静。
“够了!”
回过神来的汉子见李四已经是奄奄一息,无力反抗,当即喝得一声,一手将后生推开,再度抱着李四往岸边游去。
那后生似乎也并无害人之心,帮着汉子一块将李四救上岸去。
李四瞧了眼身旁的后生,面露恐惧之色,是乖得不行,老老实实上得岸去。
那汉子将李四往岸边一扔,便径自离去,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啊!
“好汉!好汉!”
后生叫得几声,可那汉子似乎没有听见,很快便没了踪影。
“这人真是奇怪。”后生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又来到李四面前,望着生无可恋的李四,是一脸好奇道:“大哥,你为啥要跳河自杀?”
“俺为啥要跳河自杀?”
本来精疲力尽的李四,听得此话,顿时就跟了打鸡血一样,慌忙从地上爬起,左顾右盼,惊慌失措道:“你为什么要救俺?为什么要救俺?俺要跳河......!”
说话时,他又朝着河道冲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纵使边上站着许多人,却无人反应过来。
“等会!”
听得一声叫喊,但见一人冲了过来,拦住李四的去路。
“你走开!”
焦虑的李四着急地双手一推,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时,顿时惊叫一声:“是你。”
只听得一声“我操”,张斐终于如愿掉落到河里去了。
只不过姿势稍显狼狈,至少比他想象中的要狼狈得多。
李四呆愣半响,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完全演不下去了。
突然,他一个翻身,扑在地上,一边捶地,一边嚎啕大哭起来:“俺就是想死,咋就这么难呢。咋就这么难呢......!”
那后生倒也真是仗义,又急忙去到岸边,准备下水救人。
只听河中张斐焦虑地喊道:“大哥,你切莫下来,我通水性。”
后生闻言,便是作罢。
过得一会儿,张斐上得岸来,近乎崩溃的他朝着已经崩溃地李四道:“这位大...大哥,你先莫哭。”
语带哽咽。
难兄难弟的既视感,都快要溢出屏幕。
不过,这也符合张三李四的气质。
李四抬头一看,只见张斐湿漉漉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挂住水珠的睫毛,都反射出愤怒的光芒来,又见他咬着后牙槽道:“大哥,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有什么难事,先说出来,兴许我们中有人能够帮你。”
话一出口,只听得一阵整齐划一的踏步声。
张斐抬头一看,只见周边一圈人,纷纷后退一步,仿佛眼前是一个大型的诈骗现场。
就这么真实吗?
唯独那后生还凑了过来,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呀!你到底是为啥事要自杀?说出来,说不定俺们能够帮你。”
李四眨了眨眼,突然又翻身,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道:“我真是好惨啊!浑家被人夺走了,祖田也没有守住,呜呜呜...!”
这本是他们二人捣鼓出来的一场苦肉戏,简简单单,但没有想到这一沾水,就能水出这么多情节来。
还搞得这么惊心动魄。
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好在如今又给圆了回来,李四一边凄惨地嚎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将他被陈裕腾夺妻夺田之事给絮叨了出来。
张斐一边听着,一边注意围观群众的神色。
真是人间百态啊!
围观之人中,有人是摇头叹息,有人是敢怒不敢言,也有人是幸灾乐祸。
张斐现在是完全不需要演,因为他现在非常愤怒,握拳振臂,正欲开口时,忽见身边那后生握拳振臂,打抱不平道:“岂有此理,这个陈大财主真是欺人太甚,大哥,你莫要害怕,俺与你去找他理论理论。”
日了!这小子究竟是哪里冒出来得群演,竟敢抢我主角的台词。张斐恨不得一脚将这后生给踹下去,但眼下也只能附和道:“这位小哥说得不错,在这朗朗乾坤下,竟还有如此悲剧,吾辈又怎能坐视不理。”
说着,他又赶紧向李四道:“李四哥,你先莫哭,我一定帮你要回你的妻子和田地。”
唰唰唰!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张斐。
那后生急急问道:“这位大哥,你这是要与我们一块去么?”
张斐哼道:“去!但是我要去的是开封府。”
“开封府?”
那后生不禁问道:“不知大哥是那位朝廷大员的公子?”
这一看就是懂行的人呀!
没关系跑去告官,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还不如去干他一架。
岂不快哉!
张斐怒喝道:“混账!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与我家世何干。”
“好一个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
“说得好!”
“如今那些大地主借高利放贷,使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此等事例,如今已是随处可见,朝廷若还继续放任不管,我大宋危矣。”
.....
人群中顿时有不少人响应。
一眼看去,皆是那年轻的读书之人。
那后生小声劝道:“大哥,这官可是不好告呀!”
张斐笑道:“别人不易,于我不难。”
那后生忙问道:“大哥,你是...?”
张斐道:“不瞒各位,吾乃珥笔之人,汉阳张三郎。”
“珥...珥笔之人?”
方才那些路见不平的书生,顿时面色怪异之色。
感情我们不是同道之人啊!
这回不等那后生开口,李四便抢先道:“俺可没有钱请你。”
被忽略半响的他,语气是十分急促,好似生怕被人抢了台词。
“李四哥且放心。”张斐突然昂首朗声道:“我张三郎苦读讼学十余载,只为诉尽天下不平之事,故我帮穷人打官司,且不收分文。”
李四哽咽道:“真...真的吗?”
张斐见他挤了半天,也挤不出眼泪来,心中一声哀叹,弯身将其扶起,道:“放心,明日我便与你去开封府,讨回公道。”
李四面露恐惧之色,“去...开封府讨回公道。”
不等张斐开口,一名书生挺身而出道:“李四哥莫怕,明儿我与张三郎一道前去为你讨回公道。”
珥笔之人,尚且如此,他们这些苦读圣贤之书,又岂能甘于人后。
登时又有不少书生站出来,表示明日要与张斐一道去开封府。
“你们...!”李四顿时目泛泪光,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这回可真不是演得。
那后生似被气氛感染了,突然蹦跶了起来,“俺明儿也跟着你们去凑凑热闹。”
张斐瞅着那后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就是你小子弄得事情变得这么复杂,正欲开口时,忽然目光瞟向那后生的身后,但见一个国字脸,八字胡,左边脸颊留有刺青的中年男子正阴沉着脸站在那后生身后。
后生也注意到那张斐的目光,回头一看,顿时惊呼道:“爹爹!”
“你这兔崽子!”
中年人是毫不犹豫,直接抡起蒲扇大的巴掌,扇了过去。
那后生也是机灵的很,矮身躲过,一个箭步上前,再度跃入河中。
中年人上前一步,站在河边,朝着在河里扑腾的后生,“你小子有本事永远别回来。”
喊罢,中年人回过身来,打量了一下李四,问道:“当初你借钱之时,可有想过将来能否还上?”
张斐听得眉头一皱,瞥向那中年人,暗道,高手啊!
中年人又瞧了眼张斐,然后径直离去了。
人群中顿时又响起阵阵议论之声。
“可不是么,当初是他自己主动去借钱的,又没有人逼着他去,还不上还有理呢。”
“要这么说起来,那个陈员外可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若不借他钱,他恐怕都活不到今日。”
.....
顿时又是满屏幕的阴阳怪气。
人性啊!
李四不禁忐忑不安地看着张斐。
张斐给他一个宽心的眼神,这种情况也在他的预计之内,没事,有人议论就行,不管好与坏,道:“你莫要害怕,你又没有赖账,是对方欺人太甚,要你妻子还不肯罢休,又设计夺你田地,无论如何,我定会帮你讨回这公道来。”
人群中又传来更多的议论之声。
张斐不再理会,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带着李四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