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朝会
与杵臼的急吼吼相形见绌的是,台下的公族们都理所应当地保持缄默。
长丘这趟浑水,谁都不愿意蹚。
杵臼希冀的眼神落在武功身上。武功歉然:“君上,武氏出兵许久,又以寡击众,与伪君会战。倘若再赴长丘,唯恐山戎趁虚袭取楚丘城,得到的不比失去的多。”
杵臼叹了口气,山戎侵扰楚丘已久,他也理解武功的难处。
这时,鱼衍出言道:“太傅足智多谋,深谙兵法,何不请太傅驰援长丘?”
杵臼愕然:“太傅?太傅没有封地,没有臣民,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如何能够?况且你们刚才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傅一介文官,如何受此任务?
太傅手里更是没有一米一粟……”
“非也。”鱼衍毫不客气地打断杵臼,道:“不妨把长丘封给太傅,这样他就有兵有粮了。不是说长丘粮草充沛吗?
臣以为不妨给太傅一辆兵车驰援长丘。”
杵臼瞠目结舌,公子卬却哈哈大笑,上前一步:“君上,既然鱼大夫信任卬的才能,臣请援救长丘。不过需要三匹战马,三套马具,三支长矛和一封手谕。”
鱼衍插话道:“戎事无戏言。”
公子卬道:“愿立军令状,若事有不成,请斩卬头。”
杵臼问:“卿欲求何等手谕?”
公子卬道:“臣请单独奏对。”
……
朝会结束,三桓齐聚一堂。
六十四个美貌舞姬载着歌声,旋转,跳跃。公子盻,鳞矔,鱼衍推杯换盏。
“八佾舞于庭,会不会不大好?”公子盻看着乐不可支的两人道。
“哈哈哈。向父总是这样。”鳞矔豪饮一盏,“又想快意恣肆,又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向父,愉悦和顾虑是一对反义词。就好像你不能又是动物又是植物。”
“喔,鳞大夫,我的朋友,你太不了解向父了。向父没准就是这么想的。一边想要和猴子一样精力十足,一边想要拥有乔木的硕大根部。”鱼衍揶揄道。
“喔,大根。”鳞矔怪叫一声,陪酒的女人们笑得很欢了。
“你们两个也太损了。”向父努努嘴:“要是让别人说出去,咱们的僭越,终归有隐患。”
“喔,僭越,有人来管我们吗?让我想想教导礼法的是谁?哦,我想起来了,是即将奔赴长丘的太傅。”鳞矔好像艰难回忆着晦涩的案牍。鱼衍见鳞矔尽情展现自己的表现欲,不由得捧腹。
“来,敬我的太傅,长丘的太傅。”鳞矔举起酒杯。
鱼衍和公子盻也哈哈举起酒杯:“长丘的太傅。”
三桓一饮而尽,鳞矔又道:“向父怎么不操心一下太傅的处境呢?”
“要是他成功了,他就是英雄,封地被打得成浆糊的英雄。
要是他失败了,人们只能唏嘘没有头颅的英雄。
要是他回不来了,会发生点什么呢。
喔,长狄是个多么残暴的民族,喜欢把俘虏的器官烹了下酒。但愿太傅能做个完整的英雄。”鱼衍捧哏道。
向父被他们的幽默感逗得乐不可支:“敬完整的英雄!”
又是一轮酒。
鳞矔道:“向父今日位列朝堂,是什么滋味丫?”
公子盻道:“仿佛从植物一跃成为动物。”
“哦?怎么讲?”
“从前只能看你们动手动脚,我只能杵着发光发热。现在我也可以摆布国君了。”公子盻道。
“咱们私下饮酒,不妨直呼其名,难不成杵臼小儿敢找我们麻烦?他连他弟弟都保不住了。”鳞矔不屑道。
……
杵臼召唤来公孙孔叔,与公子卬对坐。
“仲弟有多少把握收回长丘。”杵臼道。
“若没有君上的手谕,从俘虏中招揽管理,恐怕事有不成。果得此人,可以一战。”公子卬道。
杵臼担心的说:“管理本出公子御的潜邸,其人恐怕对你,对孤,都心怀怨望,如何信得过?”
公子卬抚掌道:“君上莫不是忘记管氏的传统?”
杵臼一脸茫然。
公孙孔叔解释道:“当初齐桓公和公子纠争位,管仲效忠公子纠,用箭矢射中齐桓公的衣带钩,自以为事了,回去与公子纠报喜,岂料齐桓公天佑,大难不死,早一步回临淄,夺位,索公子纠性命。
当是时,管仲为公子纠殉死了吗?没有。他转投成了齐桓公的辅弼之臣。富贵荣华,封妻荫子。
后来桓公死,齐国内乱,管氏为国家尽忠了吗?没有,一支跑到祖国的敌人,楚王那里做官,被封为阴氏,其他分支也跑到列国出仕,管理就到了宋国成为大夫,一样薪火不绝。
如今伪君死,管理自然不会效死,我们投以善意,他定当倾力来降。”
“所谓贤者不从二姓,忠臣不事二主。这样的人,见到爵禄如同苍蝇闻到蜜饯。他靠得住吗?”杵臼以朴素的感情为怀,对管理的忠诚很有顾虑。
“不。管氏还是有效忠的对象的。”公子卬辩道。
“谁?”杵臼问。
“优胜者。谁赢面大,他就辅佐谁;谁能让他一展宏图,他就侍奉谁。只要我们长盛不衰,他就会对我们不离不弃。”公子卬道。“我打算带着荡虺和管理去给长丘解围。管理曾是长丘的家宰,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了。”
“终究是没兵没粮。”公孙孔叔摇摇头。
公子卬笑道:“若是败了就败了,总比三桓那样坐观城池陷落要好。若是赢了,我也就为子孙赢得了荫护之所,繁兴之地。
以一身,赌万世,犹如一铲币,对赌百镒黄金,岂不是赚?
我喜欢这种感觉:遴选一个福祸未知的挑战,一步步殚精竭虑攻破难关,在寸步寸进的拉锯中,采撷心心念念的硕果。”
公子卬神游天外,目光逐渐涣散,穿越两千年的光阴,仿佛置身于自己当初开题答辩的教室。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毕业论文还没答辩呢。
当初导师在白纸上写出几行字,几个师兄弟随随便便挑了一个课题就开始埋头干,现在应该已然拿到证书了吧。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第五十五章 礼遇
“求求你,给我点吃的吧?我饿极了。”在黑狱之中,一个声音哆哆嗦嗦地传来。
“滚!”一记响亮的鞭打声,在狭小而密闭的空间回响不绝。
尔后,凄厉的惨叫连绵不绝。
管理静静地瘫在牢房的墙壁上,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投入,他搞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中,醒着还不如睡着。
事实上,这也恰恰是狱卒们的盘算。
聪明的监狱的管理者们发现,在黑暗中,囚犯们昏昏欲睡,在黑白颠倒的日子里,没有任何行动的欲望,这既降低了暴动的可能,缩减了监管的开销,也让囚犯们消耗更少的能量。
在后世的二战前期,苏军一度败北,丢失了乌克兰在内的七成产粮地区,全军因此处于半饥饿状态。为了节约苏军的粮食消耗,非一线部队的伙食标准被降低到热值仅有2650千卡,甚至更低,经常每天就是75克猪肉、150克面包、50克干面条、10克脂肪和10克糖。
为了克服物质上的匮乏,苏军政委殚精竭虑,从节流的角度尽可能压缩将士们的能耗。士兵们被勒定,在没有军事任务的时间,放空脑袋,瘫在地上不做多余的动作——思索也是尽可能避免的,因为大脑的运转需要不菲的消耗。
现在宋国的黑狱的管理更有甚之。只要身处黑暗,眼睛也不用工作了,处理视线的大脑机器也卸去了大半的负荷。管理就在这样半失明半睡眠的状态下,感觉不到时间的任何踪迹,仿佛沉沦于永恒无尽的幽暗。
“这样就能省很多粮食。”管理刚进来的时候,曾经听到老狱卒这样教导新的狱卒,他知道他现在最好的下场就是赶紧被人买走,充作某个家族田间的野人,如果运气足够好,有大人物看上他,会给他奴隶的身份,放在身边使唤。
不过要想成为奴隶,买家必然是外国人,比如说来自鲁国或者卫国的商贾,本国的士大夫可不敢把他这个灾星带回家——一个附逆的大夫。
管理因此成为俘虏中相当滞销的一批货源之一,因此享受了更为长久的关押。和他一道的,是俘虏中的残次品,比如说体格瘦削的野人,抑或是皮肤上长着疹子的病患。
一开始,管理还和公子成这样的大夫一样享受着礼遇。随着新君的登基,俘虏的管理权被移交给国家,而公子成等大夫被宽宥、释放,管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空气仿佛都是压抑的,霉变的气味萦绕四周,渐渐地管理已经驽钝了嗅觉。
忽然,牢门被打开,刺眼的明亮射入黑暗,狱卒们进来提取了一个囚犯,给他化妆,在惨白的面颊上涂敷一丝胭脂般的色彩,这种虚假的人色好掩饰货品的肤色,能避免买主把售价压得太低。
嘈杂过后,牢门再次沉沉关上,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
“君上有令,释放罪犯管理。”荡虺把文件交给牢头过目,牢头谦恭地向后者行礼,一边的公子卬也对他报以和煦的微笑。
“两位请稍等,小的去把人带来。”牢头道。
他需要时间,照例给管理也涂上人色。
“不必了,本公子亲自去请。”公子卬道。既然长丘城还指望管理搭把手,就不能不尽到礼数。
“这……”牢头感到一阵为难,毕竟黑狱里的行情外人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边上的小卒子拉了拉牢头的衣角:“太傅不是买主,他看了又不会压低价格。”一语点醒梦中人,牢头很快就把公子卬带到黑狱中。
“直臣兄(管理的字)受苦了。”在公子卬的执意要求下,牢头同意公子卬亲手给管理解开镣铐,打开牢门。午后炽热的阳光仿佛烈焰,炙烤着管理的眼皮,他睁不开眼,正要用手去遮挡,公子卬也不顾管理身上的邋遢和虱,除下自己的冠帽替他遮挡阳光。
“这……”感受到来自公子卬无微不至的善意,管理正要出言,却陡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干涩的喉咙,疲软的横膈膜。
公子卬贴心道:“直臣兄身子虚,不要说话。先请入寒舍,薄粥淡食伺候。”荡虺驾驶着兵车,龟速返家,以避免不必要的颠簸劳顿——车是公子卬用太傅的俸禄租来的。
雇来的人把管理清洗干净,公子卬亲手把他扶到自己的床榻,奉上补身子的汤药和点缀着肉糜的小米粥。
……
管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惺忪的睡眼,床边是正在静静翻阅竹简的公子卬和荡虺。
“老师,直臣醒了。”荡虺支了支公子卬。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何况待罪之人。公子有何事要派得上理的效劳,但说无妨?”管理虚弱出声。
公子卬摇摇头:“直臣兄有所不知。当今的君上是卬的仲兄,曾经与直臣对阵疆场也是不得已,毕竟你我分事两君,各为其主罢了。如今公子御授首,卬仰慕直臣兄的才学,陈力就列,请新君释放直臣兄于黑狱。
直臣现在已然不是待罪之身,不必以此自居。直臣身体羸弱,当以恢复健康为要。至于其他事宜,直臣兄大可待痊愈后再行商议不迟。”
接下来几天,公子卬送了不少衣物,所供奉的食物也随着管理肠胃的恢复,渐渐添了肉食。
悉心照料下,管理很快有了身材,甚至于举石锁,练习技击也不在话下。
“多谢公子照看。理已然身体痊愈。如今有用得上的地方,公子但说无妨。”管理投桃报李地说道。
公子卬回答:“卬今忝为太傅,初得封地,然则百废待兴,身边没有可用的贤能。直臣若是不嫌弃,余尊降贵,忝作卬的家宰,卬感激涕零。”
“太傅抬爱,理岂有辞谢的道理。”公子卬听得管理肯定的答复,行了一个大礼。
“不知明公所封何地?”管理问。
“不是其他,正是昔日管大夫的故地——长丘城。”公子卬的回答,令管理的嘴角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公子卬礼遇,是因为长狄又有进一步的祸患吧?”管理揶揄道。
“管大夫明见万里。”公子卬喜欢聪明人。
第五十六章 田伯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君上止步。”公子卬对杵臼一行人劝慰道。
根据杵臼的命令,今日桑林门大开,公子卬一行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全身甲胄而出的时候,背后还有十个寺人奋力击鼓相送。
方冠白袍的杵臼目光依依不舍地在威风凛凛、青铜盔甲、仿若天兵天将的三人身上逡巡,虽然公孙孔叔不断告诫他公子卬曾受人拥立、有潜在的祸患,虽然公族大夫不断诉说着叔弟的坏话,但是杵臼依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年少的青葱岁月。
三个人毅然决然踏上了救援长丘城的征程,前方是磨刀霍霍的长狄数千主力。杵臼忍不住大声喊道:“太傅一定要全须全甲地回来,孤一人需要你。”
公子卬挥挥手,朗声道:“君上但且安心,卬此番是去取卬的封邑的。”
背影渐行渐远,杵臼怅然叹息道:“太傅去也,朝中恐怕有人舞佾相庆了。”
公孙孔叔点点头亦言:“太傅最后的话真的是豪气万丈啊。”
杵臼道:“是呀,几千敌寇在他眼里,只是晋身之阶。一如那个晚上戴族崩溃的险境一样。”
公孙孔叔:“诚然,在人心惶惶的时候,挽狂澜于既倒,不仅派人护送君上返回都城,还只身留下狙击士气正虹的伪君部队。越是这样的强人,就越要防患于未然。朝中那些小丑不过尔尔,待国君暗暗积蓄实力,可一举令其屈膝。
然则公子卬不是可以以力会之的人。他就是个赌徒,从来不问对手强不强。”
杵臼:“本是同根生,为何一定要有芥蒂。”
公孙孔叔:“生于公侯帝王家,道是有情却无情。”
……
公子卬既临长丘城外。
《左传·隐公元年》载:“先王之制,大不过叁国之一,中不过五之一,小不过九之一。”宋都按照周礼的规定,占地面积不能超过方九百丈,约合3.2平方公里。
然则平王东迁以降,王道衰微,商丘因此扩大到了10.2平方公里。
而长丘城作为宋国城邑中最微小的十室之邑,面积不超过两平方公里,被长狄们连营、团团围死。
“贼人无知,不习《军志》,不知道围三缺一。如今长丘城生路断绝,阖城百姓,包括本来忠诚可疑的野人,都只能奋力守城,摧城拔寨的难度陡然跃升。”荡虺从战略上鄙视了对手一番。
公子卬笑笑:“华夏士子是普天之下,第一个研究兵法的民族,在未来两千五百年,也因兵法称雄于世,狄秋安能与我辈相比。”
荡虺撇撇嘴:“说得好像老师还通晓未来数千年一样。”
公子卬道:“我就是知道。”转头又问管理,如何进城。
管理献策道:“入夜,附书信于长矛,投于南门,自然会有人接应。”
荡虺问:“长丘城中如何分辨咱们不是长狄前来赚城的?”
管理道:“长狄为北狄一支。自有其狄人文字,形状类似殷商的甲骨文字,与宋国的篆书大相径庭。此外,长丘城司马田伯光与我昔日同为公子御臣子,同僚一场,岂能不识得我手书笔迹?”
一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穿过狄营之间的空隙。荡虺奋力将携带书帛的长矛投入三米高的城墙内,很快城内就有绳索和吊篮坠而出。
“初阳(田伯光的字)别来无恙。”寒暄一阵,田伯光就嗔怒道:“长丘受窘日久,直臣的救兵在哪?”
管理顿时就很尴尬,把都城的政变简单说与旧人听。
田伯光先是震惊,然后颓然,最后把目光投向公子卬。“太傅弑杀我旧主,就不怕我暴起发难?”
荡虺闻言勃然作色,抽出周刀,呵道:“尔莫非欲试我周刀之不利乎?”
公子卬面无惧色,按下荡虺道:“彼之旧主,卬之仇寇,弑父夺位之仇,君子不可不报。卬秉承大义,无甚过错。自国内乱靖,诸大夫拒不发兵救长丘,卬以国家为年,星夜来援,虽然势小力微,但竭全力。
初阳兄若舍大义而念旧恩,卬大可引颈就戮,届时阖城皆为长狄所掳,披发左衽,初阳且思之,慎之。”
田伯光展颜一笑:“哈哈哈,伯光但戏言尔,且试一试太傅器量,果然有胆色。虽然如此,昔日田某不容于齐国,飘零至此,若非公子御怜我才学,收为肱骨,我何来宰治一城的机会。
人非草木,虽然公子御可能做了一些错事,但是伯光难忘旧恩,对太傅心有芥蒂。希望太傅容禀。”
管理要劝,公子卬阻止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虽然如此,但百姓何辜,竟然要沦落腥膻之手,受敌酋之索。初阳兄经年禄于长丘,多少存点百姓之念吧?”
田伯光道:“太傅所言甚是。待得长狄解祸,伯光方才离去。若此,但请公子放行。”
公子卬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你我不妨立下君子协定。长丘事了,去留随君。”
谈妥了私人恩怨,田伯光开始介绍起长狄的情况来。
“狄者,从大篆的字形上看,从火,从犬。秋冬时,狄人在草原纵火,百兽从草丛中惊惧逃亡,彼辈纵犬相追逐,驱使猎物坠入陷阱,从而俘获围猎的硕果。狄人纵火时,口中高呼,狄!狄!狄!故名。
《王制》云,狄人本穴居于黄土高原,鸟兽羽毛作衣,朵颐牲畜、野兽之肉,辅以奶酪为食,故而体格健壮。自从周穆王以降,岐山以西地震频频,灾祸连连,天气寒冷,百兽凋零,因此狄人东迁中土,攻灭镐京,入寇黄河之阳。”
公子卬点点头,公元前八世纪左右,地球进入小冰河期,东亚地区的气温和降雨量陡然下滑,农耕文明的西周王朝尚且饿殍充塞其间,穴居的狄人的生存境遇自然更加恶劣。
如果说,小冰河期对农耕文明是考验的话,对游牧部落则是生存的炼狱。失去了野兽肉源的狄人只能开始向人类朋友征食。公元前771年,周幽王在他的“好亲家”,申国的引狼入室下,犬戎等异族联合攻破宗周国都,周幽王身陨黄土,西周灭亡。狄人以此关中残破的契机,穿越平原、戈壁、草地,抵达黄河流域与华夏民族争夺生存的空间。
第五十七章 蚁附
“狄人本是松散的部落联盟,东迁后,分裂成为三支。一支尚赤,繁衍于陕北、陇东,通婚于鬼方、戎,为赤狄,建有潞、甲氏、留吁、代、铎辰诸国;一支坐落于易水之阴,徙入齐国、燕国之间的隙地,结姻于东夷,尚白,为白狄,建有中山、肥、鼓;一支南下淮水,身长一丈有余,恃其力强,骑射无双,为祸晋、鲁、宋、卫、齐之间,为长狄。
长狄以鄋瞒为号,分五部。筑城于卫、郑、宋之间,往来劫掠商贾,垂涎宋国之殷富者,缘斯部是也。缘斯部代代首脑以缘斯为称谓,其本名自继位起,族人忌讳谈起。
上一代缘斯被皇父以命相搏,双双陨落。这一代缘斯志在长丘,所部兵马倾巢而动,凡三千兵,骑兵以弓箭为器,辅以少量车兵,以长尾鸟之羽作饰,步兵则列装短剑,曰,兽柄短剑,皮革作长筒靴,曰狄鞮。
所部均以羽毛为衣,不着甲,悍勇绝伦。
长丘乃区区一介十室之邑,兵车十乘,均具甲,带甲步兵一百人,无甲步兵两百,凡三百兵。敌众我寡,野战不可与之争锋。然则,长丘身陷重围,粮草充足,但连番大战,箭矢即将告罄,仅仅一战恐怕就要见底。城外水泄不通,出城伐木造箭亦不可取。如之奈何?”
公子卬点点头,他曾经参观过同为狄人的中山国古墓出土的海量文物,除了兽柄短剑,车马器,他还见识了刻有陶索纹、绳索纹的双耳铜釜、土秀纹锦缎、金银镶错的龙鳞凤羽纹器皿、饰以水晶的三千玉器,有新疆产的子玉,南阳产的独山玉,张家口产的玛瑙,美轮美奂,浪漫情趣。
种种迹象表明,狄人都是春秋时期,文化程度颇为先进的民族,是个不可轻侮的劲敌,他们信奉长尾鸟(也称,翟鸟),尚武善战,也难怪田伯光感到棘手了。
“近来狄人的攻势怎么样?”公子卬问道。
“交战愈发频繁,几度蚁附攻城,似乎长狄的缘斯也发现我军城头的弓兵反击愈发疲软无力,很多士卒都尽量放近了打,以求一发箭矢消灭一个狄人。”田伯光道。
“还是得野战,不然不足以丧狄人之胆。白天不行,就晚上。长丘的松脂有多少?”公子卬道。
箭矢都快用光了,再被动挨打就没意思了。夜战本来是古代军队极力避免的,但是公子卬不得不冒险一试——他和荡虺、管理都是常年吃肉的顶级贵族,夜盲症还轮不到他们的头上。
“松脂足备。但是我们的士兵晚上不能视物,如何能行?”田伯光反对道。
“不必士卒,我等三人即可,初阳兄勉为其难,着手准备吧。”公子卬计较已定。
第二天,启明星刚刚升起,城头的哨兵就报警,指出敌寇已经埋锅造饭,长丘城也因此迅速动员起来。
城下的缘斯头上带着羽冠,身上纹着夔凤,从他的军用帐篷中踱步而出。
帐篷很简朴,是用一根木杆,插入狄人发明的柱顶帽中,围以皮革,辅以圆环搭成的。
手下从双耳铜釜中,打来早餐的奶酪,置于提链铜皿,献于缘斯,而手下自己,则抱着灰陶,在一角默默咀嚼。
缘斯的军中等级森然,游牧民族即使入主中原,也不忘灾年的粮食匮乏,因此保留了极其残酷的等级制度,把最好的产品留给战争机器中最关键的人物,非一线战兵则在温饱线上挣扎。不平等的分配制度,使得粮食能够最大化应用于战争机器,但牺牲了底层弱者的生生性命。
缘斯和他的部下很快就饱餐完毕,军队很快进入作战状态。缘斯望着长丘,心中怀着必克之念。
“一定要打下来!”
上一任缘斯是他的父亲。从蒙古高原一直东迁至河南之地,狄人拥有璀璨的文明和精湛的技艺,然而长丘这个地方既没有铜矿出产,也没有玉石的瑰丽,他的父亲不愿意自己下葬的时候,没有精美的墨玉斧和错金镶银的铜牺尊作伴。
殷宋继承了商朝开辟的玉石之路,商贾们可以和遥远的新疆互通有无,从玉琮到青铜,无所不有;从战马到粮昧,无所不丰。前任缘斯常常对儿子说:“强取胜过苦耕,只要把宋人的商道攥在手里,长狄的兴盛就会不可抑制。”
“我一定会轻取长丘,蚕食户牖、葵丘、贯、亳、蒙、戴,最后攻克商丘的。”长狄的领地毗邻济水,北接卫国,南面郑国。但是缘斯对这两个国家毫无兴致,不取宋都,誓不罢休。
“打下长丘,敞开吃肉!”
新日冉冉东升,狄人的阵地上爆发出激昂的呼号,精锐的骑兵和车兵进行着亢奋的战争动员,仿佛是马背上的雄鸡。
“杀!”
缘斯拔剑跃起,无数的狄人顶着脑壳上的长尾毛,背上土囊,争先恐后地奔向长丘城的城墙。
之前的轮番大战,狄人已经在城墙四周的多处,用人命铺设了一条条坡道。土囊层层上累,三米高的城墙已经堆垛了半米之高。
只要再接再厉,再垒上半米,身高两米的长狄就可以徒手爬上宋人的阵地。
城内的宋人早就对他们有所注意,但看见卷地而来的狄人,比前几番更为猛烈,一时也竟然为之气夺。
“放箭!放箭!”指挥官声嘶力竭。
宋人的车兵现在统统都脱离战车,在城头张弓,现在不需要出车野战,车上的士子们也都常年累月勤习箭道。具甲步兵也卸下胫甲,和城下的狄人弓手较量。
余下的无甲,本身就是野人,仿佛是刺猬一般,挥舞着手中的三米长的矛、戈,驱逐抵近的敌兵——长丘毕竟比楚丘有钱,野人的武器都是青铜的,而且没有殳这等低阶武备。
狄人一个个跑到城下,丢好土囊就撒开脚步往后跑——如果宋人弓兵不探出身子,紧贴城墙的地段就是射击死角,而丢完土囊的狄人是宋军的重点打击对象——他们身形矫健,填土效率居高,而返回的途中常常要受到下一批狄人的挡路,既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也是绝佳的射击靶子。
第五十八章 鏖战
“缘斯在上,儿郎们业已堆垛半人之高,可以攀附攻城了。”在缘斯的身边,一个年轻的狄人军官,翟青进言道。
狄人大部份以翟为氏。史料记载,楚汉战争时,刘邦兵败,仓皇北顾,项羽衔尾直追,途径延乡,亦即春秋时的长丘,现代的封丘县。
饥肠辘辘下,刘邦偶遇一妇人,哀言乞食,以充内腑。妇人见刘邦虽然穷途落魄,左右一日三惊,但料定刘邦绝非凡品,箪食壶浆,予刘邦以绝境中的生机。
平靖天下后,刘邦以帝室之尊,寻访故地,乃知赠饭之人,翟母,已然化作一抔黄土,遂命人为翟母修祠封墓,树碑立传。
到了21世纪,汉高祖所立的河南省封丘县“汉高祖遇翟母进饭处”石碑尚在,文人骚客瞻仰故地者无算,可谓一处凭吊古迹。
翟母,或许就是后世长丘被灭后,皈依华夏的一员。
翟青的进言令缘斯微微颔首。
当初包围长丘城时,城外布有矮墙、护城河。
聪明的宋人挖沟,引济水的分流藩屏着城墙外侧的一段地区,在护城河与城墙的中间,设置了低矮的墙体来阻碍攻城器械的展开。
经过几个星期的殊死搏杀,长狄终于在付出大量炮灰的性命之后,填平了浅如溪水的护城河,拆卸了阻碍进兵的矮墙。
“准备竹飞梯!木幔!发起总攻。”缘斯短剑前指,厉声下令。他判断宋人已然力竭,长久的攻伐终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候。
翟青立刻组织人手搬运木幔。
《武备志》载,木幔者,用板制如屏,裹以动物皮革,以绳系之,挑于竹竿,载以四轮之车,中立高杆,以绳挽之。凡攻城欲蚁附者,木幔足以抵御当面飞来的箭矢、礌石。
高大巍峨的木幔缓缓在前方挪动,两名训练有素的狄兵上下操控着绳索,使得木幔的挡板可以上下位移,变换角度,阻挡疾风骤雨般的箭矢。跟在木幔后面的是列队的步兵,他们携带着竹飞梯,准备等到木幔推进到城墙上之后,先登作战。
狄人的竹飞梯与后世宋朝人发明的飞梯,名字虽然相同,但是形制迥异。既没有双轮加速,也没有转轴的驱动,狄人的飞梯顶部附有长钩,以作固定,仅此而已。
翟青跟在木幔的后面,一根流矢从右侧经过,他已经见识惯这样的场面了:“城上的宋人也就这点本事。他们会不停地射箭,但这阻挡不了我们。我们将屠灭他们的躯体,掳掠他们的妻女,用他们的粮昧充饥,用他们的青铜铸造明器。”
耳边稀稀落落地传来呼痛声,一大群光着膀子的狄人士兵正在飞快地把竹飞梯挂上城头。
这时候,诸侯的制砖科技树还没点上,城墙用夯土版筑,实心,与明清时期的青砖城墙大相径庭。
负责筑建长丘城的宋国司城十分严苛,验收标准在军中广为传颂。城墙竣工后,司城用锥子拼命狠扎,如果铜锥扎进入一寸,这块城墙就要推倒重建,负责筑造这段城墙的工匠和负责监督的舆人都要当众被拉下去枭首祭天。
《晋书》记载:“乃蒸土建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
严酷的标准诞生了钢铁般的城墙,狄人刚刚把长钩搭在城头,城上眼尖的士人如同见到足球传到脚下一般,飞起一脚直接把长钩连同竹飞梯一块踹飞,攀附在飞梯上的狄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没办法,城墙被夯得太结实,铜质的长钩强度和硬度不足以嵌入。
天旋地转之际,一支冷嗖嗖的箭疾射而来,插在了他的脑壳上,温热的鲜血从脑门涓涓淌下。
“好样的,弟兄。”长丘的城头爆发出欢呼,士子的英勇行为得到了极大的称颂和褒奖。
木幔后面负责临阵指挥的翟青气得脸色青如碧水,呵道:“放弃竹飞梯,改用钩子攀附。弓手抵近射击,压制城头箭矢!”
原本在后排输出的弓箭手被拉到了前排,在牺牲弓箭手安全性的同时,狄人的箭矢命中率急速飙升,城头的无甲宋兵纷纷一声闷响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集中火力射击狄人弓箭手,不要在木幔上浪费火力。快!快把金汁、滚木、礌石调配过来。”战斗进入白热化,田伯光稽疾声下令。
士子们开始专注于向狄兵弓手倾斜火力,狄人不甘示弱。田伯光的近卫,田单也被派了出去。田单瞄准一个狄兵的时候,后者也盯上了他。
“嗖。嗖。“仿佛是命运的注定一般,对决的两个弓手同时射出了手上的夺命之器。倚仗重力的加持,田单率先命中了对手的咽喉,狄人掩着喷涌不止的大动脉无力地瘫软在地。
狄兵的箭法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稳稳地命中了田单的躯干,但是青铜的胸甲把轻盈的箭矢弹开,田单丝毫无损地寻找下一个猎物。
“可笑,你们的青铜只够用来陪葬,我们的青铜尚且能用来装甲。你们的弓手如何与我们相抗衡。”田单对狄人嗤之以鼻道。
狄兵进攻的是城墙的“马面”,所谓马面,就是除了城墙四角,其余凹陷下去的城墙。进攻马面的狄兵不得不接受来自三个方向箭矢的交叉火力。
狄兵弓箭手一个又一个被点名爆头,但是他们的死,给步兵登城争取了时间——虽然是徒然的垃圾时间。
攀在城墙上的狄兵还没来得及完成引体向上,宋国的野人们就把礌石从高处滚了下来,狄兵们被隆隆的礌石碾得嗷嗷叫,被碾压的手指一阵血肉模糊。
滚木也被运了上来。滚木的数量不多,毕竟木材有限,大多都被造成了箭矢。然而相对于礌石,滚木有其不可磨灭的优势——可回收再利用。
第一次见到守城战的残酷,荡虺不免探头去看。硕大的滚木两端被绳索牵住,中间刨了不少的陷坑,每一个坑上安装有削尖了的木矛。
“丢!”一声令下,滚木尖锐的矛头重重砸在城墙上的狄兵。“拉!”又是一声暴呵,滚木被高高提起、回收。
“再丢!”滚木阴影再一次笼罩在心存侥幸的狄兵上方。
仿佛是循环往复的农用机械,一串串的狄兵被凿穿了颅顶、面颊,五官的碎肉或是飞溅到木幔上,或是沾染到城墙上,哀嚎声不绝如缕。
第五十九章 金汁
翟青身边的武士顿时士气大沮,他发现很多部下都眼珠子飘忽,动作逡巡不前。
他愤愤地宰了几个不开眼的懦夫,新一轮狄兵的引体向上运动又在长丘城墙涌现。
田伯光觉得防守的压力愈发减弱,士卒们愈发游刃有余,便下令弓箭手节约箭支,力争每一根箭矢消灭一个狄人。
“借过,借过!金汁借过!”人群的后方传来了一阵喧哗,不论国人、野人,闻言都是变色,赶紧让开一条大道。
作为防守方压箱底的武器,金汁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终于粉墨登场。
滚烫的釜内,金黄的液体冒着气泡,一股令人掩鼻的味道扫过人群让开的通道。
宝贵的金汁,所调配的原料囊括了人粪、马粪、尿液以及狼毒砒霜之类的毒物。战争期间,屎尿都是需要认真收集的资源,用来制备各种各样的生化武器。
金灿灿的汁水饱含各路菌种,兼以沸水的烫伤、砒霜的毒性,被将士们一股脑儿泼向埋头攀登的狄兵。
三国吕布偷袭许都的时候,尚且抵御不住程昱的金汁。全无吕布之勇的狄兵如何能抵挡生化武器的腐蚀。
“Rua。”在城头守军作呕的同时,木幔边上的狄兵结结实实在金汁中沐浴了一番。
狄兵们有的跳脚,有的打滚,翟青如何鞭笞都不能挽回进攻的态势。
“当。当。当。”狄兵大营的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鸣金,缘斯看到部下在坚城下顿足受挫,忙不迭下令退兵。
“机会!”公子卬高兴的叫道,看到荡虺还在津津有味地观战,公子卬对着脑门就是一拍:“此贼可击!还不戴好头盔?”
狄兵像潮水般退去,城门口顿时空无一人。公子卬带着管理、荡虺,白衣白袍从城门中杀出,追亡逐北。
跟随公子卬的管理和荡虺此前从来没有接受过骑战的训练,但跟随公子卬驰援长丘的两天一夜里,公子卬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讲解骑战的要点和精髓。
空有理论是不成气候的,只有真刀真枪的杀戮才能点亮两人的技能点。
公子卬长长呼了口气,左手扶缰、右手夹住长矛,把它斜指向西边。
背后一片连绵的铿锵声,他一夹马腹,向前冲去的时候高声喝道:“让狄人尝尝我们宋国骑兵的厉害!”
后面又响起连绵的响应声:“让狄人尝尝我们的厉害!”
游弋于营垒的狄人骑兵与车兵刚才就注意到了出城的宋骑,在大部溃退失去建制的当下,机动部队就成了部队最后的主心骨。缘斯下达撤退令时,步兵如同星斗一般四处点缀在城外的土地上,惶惶如丧家之犬。
“骑兵出战!”为了掩护慌不择路的溃卒回营,缘斯毫不犹豫下令机动部队掩杀一阵,为友军争取时间。
看到来骑仅仅三人,没有车兵,缘斯冷笑一声:“宋人车兵尚且能让我有所忌惮,宋人骑兵,较之我长狄骑兵,不过鱼腩而已。急击务失,必使宋骑来而不得返,匹马不得还。”
缘斯只手一挥,原本隐匿无踪的大队骑兵,密密麻麻地从营垒中涌出,仿佛是大马哈鱼集群猎食一般,一千五百量级的骑兵海汹汹而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少量载有箭支的车兵,以备补充前线弓手的箭壶。
“简直是猛虎搏兔。”翟青远远地看着,但他也理解缘斯的处境。在攻城作战中步兵伤亡惨重,如果不赶紧找回场子,那么士气之堕将难以挽回。
翟声是缘斯帐下的骑兵总指挥。他腰胯着骏马,圆形的马镳正面中间有凸出的圆鼻,穿系过络头的颊带,通过背面的一双小环,穿挂在马衔环上并用辔绳固定结实。
擎于手心的,是六十磅的斯基泰弓,全长1.1米,重0.5千克。相比于同期的单体弓,游牧民族一支的长狄采用韧性强的绣线菊木,做成不对称的弓体,组装上北山羊的角片与野牛的牛背筋,缠绕上羊肠衣制成的丝,辅以羊筋熬成的胶,在弓梢处和出箭点贴上骨皮,余者以朱漆涂敷,兼以白桦皮包覆、以润羊血进行防潮处理。
制作精良的斯基泰弓被赋予了更好的拉伸性能,提供更为充沛的弹力,因而箭矢的初速度在早期的弓中,出类拔萃。
挂在翟声腰下髋骨的是合装式箭囊,由羊皮和木条精心缝合而成,囊上设有皮带,用于射手斜背在身上。箭囊中插着三十支箭矢,长约半米,有青铜、角、骨、木四种品质的四棱锥形箭簇错杂其间。箭簇带有两翼,附上狰狞的倒刺。箭杆后部留有扣弦的弦口。
翟声手上装备有羊皮扳指,用于防止手指被弦勒伤。板指背面用麻线、皮条作系扣绳,将扳指套在大拇指上并系紧扣绳,大拇指在拉弓时就不会受到弦的勒伤。他的手臂上捆扎着红牛皮护臂,足以预防回弹的弓弦伤及自身。
良驹、宝弓和傲视同时代的马具,翟声和他的同族信心十足,大呼小叫地冲着公子卬飞驰而来——攻城战打不过不打紧,但骑战可是长狄的拿手绝活。
翟声打了一个手势,部下们就四散开来,抛射箭雨。铺天盖地的流矢犹如蝗虫一般,公子卬赶紧拍马,贴着城墙向东兜转。
开玩笑,公元前513年波斯帝国的三代目大流士一世就是因为吃不透斯基泰的骑兵战术,在会战中毫无建树地被歼灭八万兵众。
公子卬原本要吃掉败退的步兵,现在反倒成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骑兵海的盘中餐。
仗着马镫之利,公子卬可以把马速提到狄骑的两倍而不忧心坠马之虞。他小心翼翼地控制马速,三人始终保持在距离箭雨攻击范围稍远一些。
“直臣、嗣昌,你们跑我前面去,我在后面控制拉扯的距离。”公子卬的目光死死锁定追逐的骑兵,城头的田伯光见状大喊:“太傅在以身诱敌,弓箭手放箭!”
翟声身边的伙伴骑兵纷纷落马,他用剑拍落几只六十米每秒飞行的箭支后,气呼呼地喊道:“加速加速!缘斯要我们追死宋骑。”
第六十章 骑战
翟声和他的骑兵部队纷纷把弓箭背在背上,双手紧住缰绳,把身体尽可能贴在马的鬃毛上——他们没有马镫,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身形不坠落马下。
仗着人不具甲,马不着铠,狄骑渐渐地有了速度上的优势。翟声身前的弓骑手一马当先,已经撵上公子卬十米的范围了。他面露喜色,单手抽出箭囊中破甲能力最强的箭——带有四棱形的青铜箭簇,左手松开缰绳,张弓搭箭……
啪!这个弓手来不及射出箭矢,自己就一头仰面栽落马下,扭断脖子一命呜呼了——马速太快了,单凭大腿夹紧的力道完全无以稳住身形。
兔死狐悲,后面的狄骑见状纷纷降低马速再行射击,趁着这个档口,公子卬又和他们拉开了身位,几只箭矢射了个寂寞。
一股狂躁的火焰燎得翟声心中难忍,他收起斯基泰弓,拔出兽柄短剑,熠熠的寒光照得身后的狄骑火辣辣的。随着一阵铿锵之声,弓骑兵们纷纷会意,拔剑出鞘,挺身向前。
“呃。”一声闷响,为首的狄骑被公子卬蓦然一个回马枪刺死,殷弘的鲜血飞溅而起。翟声的部下一个个不死心,前仆后继地用短剑挑战公子卬三米长的兵刃,纷纷抛洒热血,坠马捐躯。
忽而一阵破风之声,城头的箭矢也冷不丁袭来,翟声身边的生力军一个个倒下,他却再也想不出任何抵近攻击的手段来。
“当。当。当。”不知不觉,翟声恍然惊觉自己被公子卬带着绕城兜了一圈,除了丢下一地的尸体,徒然无功。
将旗下收拢溃卒的缘斯看得目眦尽列,鸣金声一声疾过一声,催促着翟声赶紧收兵。翟声赶紧招呼部下勒马回营,绕过溃卒的潮流奔赴营垒。
溃卒们瞬间失去掩护,公子卬紧紧地追击而去,缨盔两侧又响起了畅快的风声,面前的敌军把背影和后脑展露在公子卬的兵锋之下。
沿路狂飙的两军中,那些倒霉的狄兵溃卒要不是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踏成肉泥,就是才勉强站起来就被长矛刺了个对穿。
在这种毫无危险的追杀中,公子卬一马当先,长矛饮血。一个狄兵身上挂满了金汁,全力挥舞着双臂,往前窜的时候后仰着头颅,把面颊都仰到了天上,公子卬纵马从他身边驰过的时候,一矛把脏腑都捅了个对穿,猩红的碎肉滚落尘埃。
“中——”身后的荡虺痛快地大叫了一声,在大顺风的收割中,他也斩获颇丰,直感到全身上下遍布淋漓畅快之感。
少数几个不忍抛下袍泽的弓骑兵冷不丁放低马速,使出“回身箭”嗖嗖射向公子卬的躯干。
二十米以外的箭矢毫无疑问无力地被甲胄弹开,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引起公子卬的注意和杀机。公子卬闪电般调转枪头,偌大的人头从马背上滚落,这些艺高人胆大的弓骑兵来不及提振马速就陨落尘土。
在公子卬一行人狂飙突进,肆意杀戮的时候,长丘城上密密麻麻都是瞪着眼向下观看的士子和野人——狄人都溜出弓箭的打击范围了,大家都在瞠目结舌地观看千载难逢的大戏。
一群数量庞大的狠角色在前面玩命地跑,一群更狠的角色在后面拼死拼活地追,跑得快的溃卒相互推搡,阻挡了后面袍泽逃跑的生路,田伯光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兵败如山倒,但倒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原来近战骑兵这么厉害!”
远处的缘斯看得心痛如绞,这都是他征伐天下的资本,安身立命的倚仗:“归建的弓骑兵组织起来,准备箭雨抛射阻击。”
公子卬还在凶神恶煞地兀自追击,突然抬头看见漫天的箭矢如同雨点般落下。他忙不迭收手,拨马回城:“你们人多,算你们有本事。今天咱们已经杀够了。勿邀堂堂之阵,勿击正正之师。我们三骑骚扰骚扰溃卒可以,但不要冲击收拢好的敌阵。”
缘斯见公子卬罢兵,也不敢再造次,草草把军队带回营垒。
长丘城的西城门被缓缓打开,宋人上下爆发出了齐声的欢呼,一行骑兵的影子悠悠踱入。人们都望着领头的骑士,现在他身上的气息仿佛与一个时辰以前截然不同。铜甲和坐骑已经被彻底染成血色,随着马匹颠簸,不断有血从长矛的锋刃滴落出来,滴答在地上。
“真是威武啊。”田伯光不由得赞叹道。今天的战斗上半场,守城的士卒是主角,到了下半场,就看公子卬三人大闹骑兵海了。
国人、野人都兴奋不已,今天的损失微乎其微,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轻伤。自己和同伴一个个都完好无损,如此辉煌、轻松的胜利,让每一个宋人心情舒畅,人人都在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
“真是威武啊。”长丘的百姓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新领主英武地出城逆袭,仿佛自己也与有荣焉——在封建时代,百姓的生存与安定,和统治他们的领导的个人能力息息相关。捡到这么强悍的领导,庶黎们脸上都洋溢着红光。
公子卬滚鞍下马,转头和大家说了一些“这是大家的胜利”之类的场面话,就拉着田伯光开军议去了。
“松脂收集得怎么样了?”公子卬一脸关切地问。
“都准备妥当了。”田伯光派人去取。
公子卬伸手止住田伯光的指令,道:“不急,容我们三人先睡会。”
公子卬、荡虺、管理在田伯光的安顿下,找到住所,三人抵足而眠。
年纪最小、初次上阵的荡虺兴奋得辗转难眠,印入脑海的都是杀戮的场景。他的身上肾上腺素还在超量分泌,气得一旁的管理也没法入眠。
“嗣昌,你搞什么?再不睡,晚上哪有力气夜袭?”
面对管理的吹胡子瞪眼,荡虺十分委屈:“大战初歇,怎么睡得着嘛?”
公子卬也不训斥,和煦地说:“来,我教你短时间快速入睡的办法。”
第六十一章 夜袭
“听我的。你先张大嘴巴呼气同时发出轻微的风声。然后闭上嘴巴用鼻子轻轻吸气,在心里默数四息。接着屏住呼吸七息。
之后用口腔深深呼气,要缓慢,再次发出“呼”的声音,这次呼气持续八息。
多重复几次就睡着了。”
公子卬介绍的是后世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安德鲁·威尔博士发明的,并在油管上广为传播的快速入眠法。
荡虺和管理照着葫芦画瓢,很快就传来鼾声如牛。
“真牛批。”公子卬发现这两个人睡觉都不怕噪音的,即使彼此互相伤害,也能安然做美梦。
……
“长狄的军用帐篷主体是用皮革制成的,经过脱毛、揉制、摔打,非常不容易引燃。所以我们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就在于点燃他们的粮昧、马厩、武库。”
饱睡足食后,三人和另外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士子在田伯光的安排下军议,田伯光在一张画满标记的丝帛上指指点点。
“狄人多以畜肉、奶酪为食,但是进餐毕竟要薪柴。故而可以轻易纵火。从瞭望塔的哨兵十几天的观察来看,他们进餐都是从这里和这里领取食物和薪柴的,估计粮昧就囤积在这两个军帐之内。
狄人马多,所修建的马厩也不少。马厩不仅有很多给养战马的草料,还铺设了不少干草为马匹夜间驱寒。”田伯光指出了几十处马厩的位置。
“马厩太多,要是全部引燃,要颇费一番功夫。诸位还是以武库和粮昧为要。”田伯光刚说完,就有一个小伙举手表达异议,田伯光一看,是他的近卫田单。
“家司马,如果点燃马厩,马匹就会受惊,四处流窜,践踏士卒,窜入帐篷,届时会引发更大范围的混乱,岂不是更好?”
众人皆点点头。
田伯光也不否认,接着道:“武库中不仅有大量备用弓箭,还有木幔,竹飞梯等攻城器械。其重要性仅次于粮仓。”他把武库的疑似位置点了出来,有两处。
众人计较议定,开始制备器物。田伯光从帐外取来一堆锣鼓乐器,公子卬不禁愕然:“初阳兄,这是做甚?”
“自然是夜战利器!”说着,田伯光逐一仔细检查乐器质量。
“《太公兵法》有云,天清净,无阴云风雨,夜半遣轻骑,往至敌人之垒,去九百步外,遍持律管当耳,大呼惊之。”按照田伯光的说法,夜晚在敌营外演奏一番,敌人就会像听了《碧海潮生曲》一样,内力失控,集体炸营,建制崩溃。
公子卬哭笑不得。《孙子兵法》他听过,《太公兵法》却不曾耳闻。
田伯光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公兵法》乃太公望(姜子牙)所著,是齐人称霸诸侯的秘录,太傅焉能小觑?”
公子卬婉拒了田伯光的好意,指导着队友把松脂磨成粉,尽量增加反应时的接触面以提升燃烧的烈度。纤细的木条捆成一扎,外面绑上一层松脂,要尽可能薄,再辅以膏油[1],制成纵火的木把。
待得月黑风高,人以息声,束马衔枚,借着夜色的掩护,摸索前行。
夜凉如水,宋国平原东北方向的大野泽和西南方向的陆地形成显著温差,进而形成一股湖陆风自东北而来,向西方、南方刮去[2]。
“好风!”所有人不禁心中暗喜,眉头舒展。
公子卬、荡虺和管理手持长矛行进在前面,其余的士子手里只有纵火的木把,唯一能防身的武器不过是各自怀揣的周刀。
纵火小队的分工很明确,熟练骑战的公子卬三人负责消灭敌方的抵抗力量,而后续的部队专门负责给长狄“送温暖”——毕竟他们此前没有经历马上作战的训练。
“镇定,不要慌,慢慢来。”公子卬一边安抚队友,一边寻觅到了粮昧的存地。
公子卬一矛干脆利索地捅进负责看守粮昧的哨兵的气管,那个狄兵口中嗬嗬有声,一如泄气的充气娃娃,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敌袭!(狄语)”凄厉的警报声从黑暗处传来,是狄人的暗哨。
“镇定,不要慌,慢慢来。”公子卬再一次安抚道。
田单小心翼翼地掏出引火的家伙,就在战友身边用力地在空中一甩,火焰呼呼燃烧起来,大伙凑了上去,熊熊的火焰很快在每一个人的手中旺盛地燃烧起来。
田单一挥手就把一根火把向囤积粮昧的帐篷里面扔过去,薪柴先被点燃,随后一股烤焦肉糜的气味肆意蔓延开去,若非喧闹和骚动,别人还以为正在开一场篝火派对。
骑士们连续用力地踢击着坐骑,身下的马匹迅速地进入了疾驰的状态,呼呼的风声灌入耳膜。
“嗖”地一声,一支箭矢从暗处破风而来,射在管理的胸甲上被迅速弹开。
“是刚才的暗哨!”
管理反应过来,毫不留情地把他结果了。
公子卬带队兜了一个弯,第二个疑似屯粮的帐篷被辨认出来,后队的士子把火把精准地投入帐篷内,顿时亮如白昼。
“去武库。”
宋骑找到的第一个疑似武库的帐篷空空如也,迅速拨马找到了正确的位置,一支火把从公子卬马前飞过砸在了木幔上,烧了一段就扎然而止了——木幔上还残留着金汁来不及擦拭和清理。
于是第二支木把丢了进去,火焰像升龙般不可抑制地窜了老高,火舌从帐篷中心的木杆一直攀上了顶端的柱顶帽。
一些平日里肉食充足的狄兵大梦初醒,从自己的帐篷里爬出来大呼小叫。不过他们的长官似乎一直没有现身,成建制的抵抗迟迟没有组织起来。
骚动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有叮叮咚咚,瓶盆瓦罐被踢翻的声音。公子卬一路大开杀戒,通往下一个马厩点的路上,一个羽毛裙子都没穿的狄兵呆若木鸡地挡在路中央。
三支长矛招呼了上去,马蹄飞踏,留下了满地的血迹。
十三个骑士愈发肆无忌惮,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骑士们在狄人的营垒中横冲直撞,手里擒着的火把,从天上俯瞰,仿佛是游街的庆典。
第六十二章 穷追
昏暗的帐篷,桐油幽幽地燃烧,释放着微弱的光亮。
狄兵的主要高级军官都聚集在缘斯的大帐内议事。
翟声绘制出一双马镫的轮廓。
“宋人倚仗的就是这个物什,使得他们能够在马匹全速冲锋的时候依然稳稳地端坐马鞍之上,甚至于能够借着马力,挥舞长矛,抵近刺击。
我们的弓骑兵没有装备这个物什,全速狂飙的时候一旦松开缰绳,就会跌落马下,故而不能在疾驰的时候开弓。若是果得此物……”
翟声把目光投向缘斯。缘斯稍稍思忖,会意,当即拍板:“明日一早,伐木取材,倾力打造。”
翟青从旁补充道:“今日一战,弓兵损失殆尽,亟待替补。”
缘斯道:“拨半数弓骑兵与你,横竖现在弓骑兵无用武之地,不如弃马,换弓,压制城头。”弓骑兵用的都是小磅数的斯基泰弓,射程小,穿甲能力有限,换作步兵的大磅数弓,才能显著提升初速度,克服箭矢本身重力,对城头的宋人形成威胁。
“此番第一次进攻长丘城,城墙夯实的程度超出了预计。明日,还需要填土,一直填到足以跑马上城墙的倾角。翟青,你继续负责攻城事项。”
翟青顿首领命。
“宋人的三个具甲骑兵很是棘手,必须围而歼之。翟声你负责打造那个物什,有了它,弓骑兵的速度就快过了宋人。甲骑就交给你针对了。”
翟声亦顿首。
军议进行到一半,忽而一匹受惊的战马猝然闯进大帐内,贴近帐门的军官被撞得凌空飞起,砸到地上折了肋骨。
孔武有力的缘斯怒发冲冠,一剑击在疯马的躯干上,把马匹抽的横飞了出去。
巨大的冲量令马身压上了帐篷的一侧,支撑帐篷的木杆吃不住力,拦腰折断,整个大帐像邂逅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一样,向一侧掀翻。
缘斯终于看到帐外惨烈的一幕。
冲天的火光,人马的嘶鸣此起彼伏,木炭的焦味夹杂着烤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不只是烤畜肉,其中还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鲜香,缘斯闻过,仿佛是猫肉,但又比猫肉更能挑起他的味蕾。
“是人肉烤熟的味道!”缘斯的大脑皮层帮助它回忆起了曾经的盘中餐。
卫兵跌跌撞撞地跑到缘斯近前,凄然地报告:“缘斯在上,大营遭到了宋人的夜袭,他们到处纵火,哨兵们都被干掉了。”
勃然作色的缘斯举剑高过头颅,把部下的目光吸引过来:“慌什么?跟我上。”他徒步往就近的马厩方向进发,翟青和翟声等高级将领、近卫士兵紧紧跟随。
马厩的方向绽放出了红光,一如黎明前的花朵,溃兵从那个方向上,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泻而下,倒卷而来。
缘斯的剑法快如闪电,宰了几个咋呼得厉害的溃卒。黑暗中响起的惨叫声,令后面的溃卒知道路中央还有个狠角色,纷纷向两边散去。
缘斯还在气头上,电光石火间,一抹亮色由远而近。三道寒光扫了过来,缘斯还来不及发话,肩头、后背、咽喉同时被创。
马蹄声渐行渐远,缘斯僵直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
“都卷刃了,怪可惜的。”荡虺冲着公子卬抱怨道。
黑暗中作战和白天不同,见到矗立着的对象,也不问是不是人体,只要疑似威胁,荡虺就一杆子招呼过去。
肌肉、颅骨、刚才捅的肩胛骨,乃至于晒肉干的木杆,他都用铜刃穿刺过。也不知道黑夜里斩获了多少战果,荡虺的武器已然彻底报废。
公子卬和管理的情况也差不多。
斟酌一番,十三骑杀完人,放完火,绝尘而去。
“太傅真乃神人!”田伯光面对一片火海,由衷地赞叹。
全须全尾回来的公子卬却过了兴奋劲,意兴阑珊地补觉去了:“烧烤烧累了,明天还要追击呢,蓄养体力去也。”
第二天天色初晓,狄人已经折腾了一夜,又是组织防御,又是打水灭火。箭矢焚为焦炭,粮肉尽毁,缘斯授首,翟青和翟声竭力收拢一脸倦意的哀兵,不得不拔营,徐徐向长狄的老家退兵。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公子卬拉着机动部队尾随着狄兵,田伯光带着步卒逶迤而行。
天高路远,翟青和部下走得又累又渴,身后的追兵却酒足饭饱,精神抖擞。
公子卬滴溜溜地在后头打转,见到有狄兵兜着水壶去济水边上解渴,就纵马上去收割首级,翟声的弓骑兵没有马镫,全然拿捏不了公子卬的骚扰。
猫鼠游戏一直持续到黄昏,双方默契地伐木扎营,第二天,公子卬再一次故技重施。
绝境中的翟青不得不分兵,放出部队断后,迟滞宋兵的行军。
士气衰竭,箭矢奇缺,田伯光的步队赶到后,几轮齐射,断后的步队就崩溃了。
翟青又不得不撇下一队人马作为弃子。
“吁!”又是一匹战马轰然倒下,部下们如同饕餮般扑上去分肉。翟声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身边还有其他人鼓噪:“横竖草料已经没了,战马没到家,肯定一天比一天消瘦。不如都杀了充饥吧。”
诚然翟声极力反对翟青杀马取肉的做法,但是弓骑兵们自己也经不住饥饿的折磨。
……
时间过去五天,宋营这边再一次炊烟袅袅,管理发掘了一个人才。
“这位是资章甫,是一介商贾,善于各地各族的语言,曾在鲜虞一带贩卖冠帽,粗通狄语。”
“白狄和长狄语言一样吗?”公子卬很怀疑,毕竟狄人分流的时间可不短。
“差不多就像秦人和徐人说话一样。”管理解释道。
秦人和徐人都姓嬴,遥尊同一个祖先。然而殷商灭亡后,徐人选择和周王对垒,沙场见血;而秦人选择臣服于周室,为历代宗周之主,抵御来自西戎的进犯。
公子卬点头后,资章甫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朋友,买帽子不?(狄语)。”
第六十三章 资章甫
“朋友,买帽子不?(狄语)。”资章甫再一次高声询问。
但是对面骚动了一阵,并没有派出人手谈判,场面一度很尴尬。
翟青面色铁青地揪来一个人问道:“宋人这是怎么回事?关帽子什么事?”
后者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会不会是你发音不标准,要不你换一句话试试看?”公子卬对资章甫这个语言大师的业务水平有些不大笃信了。
公子卬怀疑资章甫的外语是半吊子,资章甫本人是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他不是长丘城的本地人,本是来自于国都商丘的行商,此番本来旨在北上开拓业务,扩张他的商业版图的。
宋国的商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寻常商人,一种是官方的商人。官方的商人出门有兵马护送,途径大野泽等山贼水寇繁兴之地,没有性命之虞。官方商人的货源和信用有着充足的保证,而他们需要采买的商品,也是朝廷指定购置的,不存在货物卖不出去的窘境。
况且官商有政治上的特权,地位在一般的国人之上,干得好的还会成为国君的肱骨。
很遗憾,资章甫他不是这样的商人。
由于官商很长一段时间垄断了国内的市场,资章甫不得不在宋国境外拓展跨国贸易,谋求出口,他曾经辗转越国贩卖帽子。他临行前兴致勃勃地与妻子说:“宋国官商的商路穿越太行山、越过雒阳、宗周故地,途径西戎的领地,最远可以和遥远的西域互通有无。
然而,南方的吴国、越国都没有商人敢于去发掘新的商路。
这既是难得的机遇,亦是莫大的挑战。
虽然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越国好卖,但是中原的男子成年的时候都要加冠,帽子很畅销,想必南方的越国也概莫能外吧?”
于是,资章甫载着批量的帽子,有皮制的、布制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好容易才来到了越国地界。
资章甫用小零食很快和越人的野孩子打成一片,粗糙地学会了常用的一些单词。
凭借宋人真诚的笑容和他本人卓越的语言天赋,资章甫已经可以和越人友好交流,然而事与愿违,他悲哀地发现,越人断发纹身,既不蓄养头发,更不可能购买他的产品。
尽管磨破了嘴皮子,列举了戴帽子的种种好处,但是越人都是微笑地拒绝资章甫的商业合作。
黑貂的裘衣穿破了,随身的资财也散尽了,囊中干粮、酒水即将告罄,资章甫再也没有办法了,不得不离开越国,踏上了返回家乡的归程。他的小腿上缠着破烂的绑脚布,鞋子被磨损穿底,只得潦草地做了草鞋将就一二,肩上挑着满是冠帽的行李,一如来时的那样。他的脸上瘦削得筋骨毕露,皮肤在烈日的曝晒下变得黝黑。资章甫穿过茂密的树林,下身被蚊蝇叮咬得满是大包,脚上磨出了大把的水泡。
带着一脸羞愧之色,资章甫回到家里,妻子没有正眼瞧他一下,手中的活计不停歇,身不下织机相迎。嫂子也没有好脸色给资章甫,烧好的小米粥和菜肴独独少了他这一份。父母板起了脸,拉的老长,仿佛是马匹的脸颊,也不与他说上只言片语。
资章甫心中一腔的愤懑和苦楚没有地方倾诉,喟然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啊!”
他于是更加富有冒险精神,涉名山,走大川,步履踩过黄河南北,泗水上下。
他本来要打算把货物贩卖到北边的鲜虞,他获悉鲜虞的白狄,也就是后世的中山国,有心向诸夏文明学习,因此带了不少商品的样品,试图打开空白的市场。
天有不测风云,岂料他途径长丘城的时候,恰恰遭遇到了长狄的围攻。
索性天不绝人之路,太傅公子卬横空出世,大败狄酋。现在狄兵正是山穷水尽之机,只差临门一脚,资章甫自告奋勇出来劝降。
一方面,可以尽快解决商路断绝的问题,另一方面,可以和公子卬结下善缘。时下长丘罹受兵灾,百业待兴,兴许这次表现好,日后好成为长丘的指定官方商人——只要得到太傅的青睐,出人头地、改善家人对自己商业能力的看法,岂不是手到擒来。
唯一的难处是,资章甫只会一句狄人的语言——“朋友,买帽子不?(狄语)。”资章甫对自己欺骗了管家宰和太傅公子卬的事情虽然有一点点愧疚,但是商人嘛,多少要有点吹牛皮、画大饼的勇气和本领,商人的事情,怎么能叫骗呢?
这不打紧,只要有机会,进入狄营劝降,资章甫还是有信心的——越国、鲜虞的龙潭虎穴都闯过了,还害怕这个?
资章甫转过身对公子卬和管理道:“太傅、管大夫。现在狄人人心惶惶,可能贸然不敢答应。小人愿意往去劝谏,晓以利害。望两位贵人准许。”
对于这种为了国家利益,愿意舍身赴险的大胆提议,管理自是感动得一塌糊涂:“想不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此言果然得之。足下大可放手一试,即使身有不测,理不但会为足下报仇雪恨,还会好好抚恤足下的家人。理若有违背此言,天厌之,天殛之。”
好家伙,“天殛之”和未来的天打雷劈一个意思。管理立下如此毒誓,公子卬自然肯为他背书。
资章甫得到授权后,大踏步前往狄营。
不想此行比起意料中还要顺利。
狄人营中冒出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宋人,行了一个礼对资章甫说道:“使者安好,我本是宋国先公王臣的方者,尝侍奉汤药于左右。
先是,先公阳寿将近,药石难治。我唯恐宫中贵人、朝堂大夫降罪,于是避祸他处。机缘巧合之下,成为长狄的臣子。
因为语言不通,使者但有言语,我可以从旁翻译。至于使者所说的帽子,我与狄人均难以理解,还望开释一二。”
第六十四章 分歧
资章甫被带到翟青的面前。
翟青知晓自己已经没有对抗的资本了,却拿捏着道:“我们愿意投降与否,取决于你们如何处置我们。”
方者翻译给资章甫听后,资章甫道:“我只是太傅,公子卬授权的劝降人员,至于如何处理俘虏的事宜,我没有得到充分的授权。如果贵军有投降的条件的话,我愿意替贵军转达。”
翟青挥挥手,让资章甫回去拿出更加细致的条款再来与他谈判。
岂料资章甫道:“在我出发前,太傅特意叮嘱了要小心贵军的缓兵之计。在投降协议被双方最终确认以前,贵军可以自由行动,但是我军保留对贵军进行一切军事措施的权力。”
换而言之,只要翟青没有达成投降,公子卬依旧会进攻和骚扰狄人的取水、伐木小分队,让他们的行军保持在龟速状态,让狄兵上下保持忍饥挨饿,缺薪少水的困境。
翟青感到压力山大。军队还不能一言而决,他传令让狄营的高级将领都来大帐开会。
……
资章甫回到营地后,宋营也爆发了激烈的分歧。
田伯光是最激烈的杀俘派:“狄人全无信用,掳掠成性,留之不过遗害。不如坑之,一了百了。
此外,狄人今年在城郭以外的郊、遂之地,摧毁农田,袭杀野人,捣毁屋舍,搜刮百姓存量,地皮为之陷落三尺,青天为之高升三尺。所过之处,鸡豚狗雉之蓄尽屠;农人辛苦伺候之苗尽为踩踏。
人言除恶务尽,所以匡正义;往讨不法,所以立纲纪。如果长狄这种坏事做尽之辈,不悬首东门,反倒靡费梁米供养,那还拿什么教化百姓。
再而言之,长丘城内,所积蓄之粮昧,仅供一年之用,多了狄人这么多的嘴,明年秋收以前,恐怕难以避免灾荒。
牺牲守法良民之利益,豢养豺狼之流,可乎?以宋民之给养,滋补贪得无厌之辈,可乎?”
他主张把狄人统统坑杀,一个不留,把狄人的颅骨,筑城京观,甚至于进兵捣毁长狄的聚居地,屠平老幼,斩草除根。这样可以不仅节约大量的粮食,而且可以一劳永逸地把盘踞在宋境内的长狄抹除干净。
田伯光甫一言毕,资章甫作为商业代表就出言反对——长丘城原本的官商出门行商的时候,不巧给长丘大军包了饺子,匹马无还。
“坑杀狄人是极大的浪费。”资章甫一阵见血的指出:“按照目前的行情,一个身体健壮的奴隶在列国的市场上可以贩卖出非常可观的价格。”
资章甫列出奴隶贩卖所得货币的购买力:“寻常的奴隶,其价值等同于一匹良马,抑或是100亩开垦好的肥田(合约后世的30亩地),抑或是一束丝,抑或是八十三镒青铜(约25千克)。
雒阳以东的列国粮价是一石(合约三十公斤)三十釿铲币,也就是一镒半铲币。每贩卖一个长狄为奴隶,足以购置粮食五十五又半石粮食。
一千个长狄可以卖出五万石粮食以上的好价钱。”
公子卬眼皮子跳了跳,颇为心动。
见到一介商贾在主君面前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后者听得也颇为心动,田伯光不甘示弱,厉声反驳道:“难道这些狄人在运输途中不逃跑,不吃粮吗?他们若是本性如此乖巧,何来长丘郊遂的惨状呢?”
众人都把目光转向资章甫,家司马提到的运输和粮耗,尚且需要重新计算一番。
资章甫扳起手指,道:“要是给俘虏们吃个半饱,每天要消耗粮食20釿(合约300克),再添点等重的野菜,就能吊着这些长狄不死。
以贩至晋国为例子。从长丘至晋国,凡一千里(此处为周朝的度量衡,一里=180丈=342米,合约342公里),大规模役使奴隶的速度很慢,日行一舍,即三十里,三十四日之期可抵达。
每个奴隶靡费粮草680釿,每三个奴隶合耗一石,比之售价五十五又半石,不过沧海一粟。
至于押运之监工,每六百人,配置警卫十人即可。警卫人寡,所消耗之粮昧更是了了,可以忽略不计。”
“若是将长狄降兵屠戮一空,这些收益都将是太傅的损失啊。请太傅思之,鉴之。”资章甫行了一个大礼。
管理趁机进言道:“自古以来,杀俘不详。况且宋人长期对外,以诚信为金字招牌。人人都相信宋人会谨守诺言,这也是宋人行商辙行天下,宋国商品受列国欢迎的原因。
倘若翻脸杀降,恐怕信誉上的损失,不可估量。”
田伯光是齐国人,自然不像宋人一般注重信誉。
童书业先生的《春秋史》记载,秦国的人好稼穑,勤于务农,又互相攀比谁人气力大,射猎准;河内人士性质刚强,多轻生忘死的豪杰,常常恃强凌弱,相互侵夺,薄德寡义。晋国人思虑深沉,城府难测,甘于简陋的物质条件,平素节俭不奢靡;周国的人狡猾、伪饰、趋利避害、好为奸商邪贾;郑人男女聚会,风俗银乱,露天野地侗体摩挲;陈地之人尊重妇女,沉迷祭祀,奸诈诡谲;晋北、戎、狄慷慨悲歌,好作奸巧;齐国人奢靡成风,出手阔绰,偏于大言煌煌、凡尔赛之语盛行无比,诈术层出不穷;鲁地之民长幼相让,崇尚利益,注重廉耻;宋国之人性质敦厚,君子之风,信义昭著,勤于农事、长于商贾,民间储蓄成风;卫国人刚武淫乱,男女、男男之事屡见不鲜;楚人懦弱偷生,年年不存积蓄,信巫术、鬼神,注重淫祀;汝南一带人性格急躁;吴越之民好勇斗狠,民风彪悍。
管理与田伯光不同。虽然同是齐人,后者祖上来自奸诈诡谲的陈国,不知信誉为何物。而管理祖上是管仲,曾经做过生意,虽然失败,但也对信用有着清晰的认识。
一旁的小年轻,荡虺也兴致勃勃加入了讨论:“如果把长狄留下来,作为奴隶,给我们劳作应该收益更大吧?
既然各国都愿意收购奴隶,那么奴隶所产生的价值一定比当初支付的进价更加多吧?列国肯定不会做赔本买卖的对吧?”
第六十五章 战俘
“有道理。”公子卬点点头。
俘虏的劳动力相当于一笔巨大的财富,二战后的苏联就从日本战俘中抽取了巨大的利益。
从1945年到1956年,苏联从60万日军战俘中甄别出了50万精壮发配到各个领域劳作。日本俘虏修建铁路、伐木、加工木材、挖矿、烧砖、务农、土木作业。仅仅是1946年一年,日本战俘就给苏联带来了10.7亿卢布的产业价值。
因为廉价的日本战俘,西伯利亚的阿贝铁路得以通车;在俄罗斯现在的克拉斯诺尔斯克地区和哈巴罗夫斯克地区,日本战俘修建的市政大厅、广场、公共建筑依然耸立如初。
苏联内务部盛赞这些日本战俘用起来十分顺手,只要一点微不足道的物资,就能令后者在斯德哥尔摩的效应下温顺无比。
公子卬心道:“我记得苏联内务部曾经把日本战俘驯养得和老牛一般。战俘不需要给人身自由,没有任何家庭负担,可以在各个岗位任意调动;战俘可以被派遣到重体力劳动岗位或者短期内无利可图的岗位上,用以解放当地民众,来从事高附加值或者需要保密的行业。
日本战俘被发配到远东人烟稀少的凄凉地,从事繁重的、对熟练度要求不高的、附加值低的劳动中。
而我在现在这个钢铁还没被发明出来的时代,开地、挖渠、打井、采矿这些工作都需要投入海量的社畜。那么多不得不做的苦差事,与其让自己治下的百姓干,还不如让这些忠诚度可疑、累死不心疼的家伙来九九六。”
管理出言评价资章甫的主张:“虽然理论上尚可,但是管理起来十分麻烦。
以往列国所用的俘虏都是他国所采买。所患者,正是本国俘虏的逃跑和暴乱。
俘虏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工作,四周都是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地段,很可能就会安分守己。
长丘的故地恰恰就在卧榻之侧,长狄又熟悉地理,很容易冒出逃跑的念头来,监管起来需要更多的成本。
如果要驱使他们,需得先行捣毁他们的家园,把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强制迁徙过来,监管的人手也要加强。
另外列国使唤奴隶,大多发配为野人,用于庸耕,抑或是有些奴隶有特长,成为家中的仆役。长狄战俘这么多,放在家中就怕他们互相串联,危害主人;放之田垄,恐怕逃人无算。
如果要集中管理,又不知道能让他们从事什么行业,才能谋取利益。”
“可不可以如此。”公子卬想起了秘鲁人奴役华工的故技,他们让种植园中的华工和黑人人数相当,故意制造双方的摩擦,让黑人与华工互相掣肘。
公子卬提出的议案就是今年再帮武氏打山戎,俘虏来的山戎和狄人语言不同,长丘方面再从中挑拨,使之互相举报、制衡。
“驱虎吞狼,好计策。”管理抚掌道。
公子卬进一步提出,要把长狄驯化成为可供驱使的底层人口,定期给他们进行语言培训,规范劳动和给养制度,宣讲长狄过去犯下的罪孽,和赎罪劳役的正当性。
兴许刑期了以后,他们忠臣度也足够,没准能成为军队的骑射教员。
这些政策都是现成的。苏联怎么把西伯利亚的日本战俘驯得服服帖帖的,公子卬就怎么来。
比较出名的,就是苏联人允许战俘和家人通信。日本战俘益永年曾木是这样致信给福井县的家人的:“感谢苏联的友好行为,我们才没有遇到粮食缺乏问题。我以前对苏联不了解,现在对这个民主国家有了深入的了解。这里没有剥削阶级,可以从苏联人民的脸上看到对未来的期望。在返回日本之后我想从事民主运动,为日本人民的幸福而奋斗。”
日本战俘高史根在给东京家人的信中写道:“苏联管理人员对我们很友好。我们每周都看电影,生活也有很大自由。苏联不像在我还在日本时所宣传的那样是危险国家。在回国之后我将以苏联生活为榜样而努力生活。”
公子卬拍板长狄战俘的最终命运:“俘虏中可以转化的,留下来驱使八年,八年后释放;不堪驱使的,贩作奴隶,换取粮食。长狄的聚居地暂且留着,权且派遂正管理。等日后经济不再拮据时,纳入长丘麾下,移宋民,筑城占之。”
第六十六章 内讧
狄营大帐。
翟青、翟声等狄人兵头依次列座。
翟声已经听说宋人的使者来过营地了。他一见面就大声责问道:“翟青,你是不是要投降了?”
今天,翟青并没有派出倒霉蛋去断后,也没有分出士卒去河边取水,抑或是显露出任何拔营的打算。在如此山穷水尽的情况下,要么应该拼死反身和宋人打一场突围前的会战,给予追兵意料之外的痛击,打疼他们,迫使追兵丧胆;另一种办法就是不断忍痛割肉,就像之前翟青做的那样,不断分兵断后,以给大部队逃亡的契机。
然而今天的翟青的行为十分诡异,大军按兵不动,仿佛不知道军中已经断粮了一般,如同待宰的羔羊,静静等候命运带走它的那一刻。
翟声忍无可忍,他当初主张骑兵丢下步兵跑路,遭到了翟青的严辞拒绝。
作为暂定的统帅,翟青原本是步队的统领,步兵大队是他的命根子,岂能轻易舍弃。他很怀疑翟声逃回去后,不会存着什么好心思,真的如约来运粮,支援步队,只要翟青不存于人世,那长狄部的下一任缘斯还不是要唯翟声之命是从。
翟青的打算是骑兵掩护步队后撤,他的好算盘显然也得不到翟声的配合。
即使情势危急,狄人的两个阵营就在宋兵的威胁下打起了摩擦,一如渔翁,鹬与蚌。
对着翟声不加掩饰的怒色,翟青也不紧张,他的眼神掠过翟声座位后头的众将,慢悠悠地开口道:“我军大部能带回去吗?”
“怎么就不行了?”出乎翟青的预料,翟声的言辞信誓旦旦,竟然没有丝毫虚拟语气,不假思索道:“我们只要把步队构成防线,有马的弓骑兵先行返程运粮。我军兵力胜过宋兵,岂能有不胜的道理?”
“骑兵多久能带来粮草?”翟青又问。
“两天。”翟声答道。
看到众人的眼光不善,他又改口道:“三天,或者四天。”
“是啊,即使奇迹发生,饥肠辘辘的族人能张开弓箭,击退宋人,也要坚持四天。四天后这里断水断粮还有几多活人?”
翟声诺诺不能答,低声咕哝:“或许能抓一些俘虏充饥。
这些天,不是有宋人使者来访吗?不如多骗几个进来杀了吃了。反正人肉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一个宋人能有几斤肉?一百五十斤吗?全军现在一千到两千人,十人分一斤都不够吃,怎么管饱。
况且宋人又不是傻子,第一个使者到营里回不去了,难道他们会接二连三地给我们白送人肉吗?
退一万步说,宋人就是这么傻,这么轴,送命的使者络绎不绝,全军要坚持四天,也需要把四十个使者煮了吃。你觉得现实吗?”翟青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
帐内的人听了都黯然失声,马匹都杀得差不多了,大家的前途渺茫,一如戈壁上的枯草。
“不如就降了吧!”气氛烘托得正合适,翟青眉毛挑了挑,一个步队的军官会意,出言如同惊雷在水莲中乍起。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翟声拍案而起,厉声喝道。
翟声手下的弓骑兵军官们也开始议论纷纷,正常的行军速度是一日一舍,即周制的三十里。而现在一天的行军速度都不到正常情况下的三分之一,腹中空虚的儿郎们各个开小差,没有了必胜的信念,大伙不过是聚在一起的禽兽罢了。
“已经有人饿得病死了。”翟声的部下近乎哀求地诉说,他的眼眸中已经没有勇者的锐气,和对官长的敬意。
世界上各个地方的人种,挨饿能力是不同的。比如说黄皮肤的华夏之人,他们虽然汗腺不够发达,在某些体育竞技项目上吃亏,然而这些人天生是战争民族,他们脂肪含量高,在对抗中容易得到缓冲,不易被内伤重创;他们耐力足,在长途行军、长时间持续作战中,能持久的保持战斗力。
长狄就不一样了。他们身长两米,重心高,任何战术动作都要做更多的功,消耗掉他们更多的能量,他们肌肉密度大而体脂率低,因此在断粮的情况下,不耐饿,身体的处境会急转直下。在相同的吨位下,长狄的力量本就不如诸夏之人,况且当下腹中空空如也,肌肉在解体,体力在流失,一如灰陶罐子开个窟窿,军中原本能开60磅的射手现在恐怕能拉动一半就不错了。
翟声没阅读过斯坦福大学出版的《自控力》。当血糖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大脑会倦怠,耐心和情绪都会被瓦解,人们思考的欲望就会降低到冰点。
眼前的翟声还在声嘶力竭地陈词,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这还是人话么?我们绝不能降宋!”长狄的军官们的眼睛逐渐变得猩红,扯着脖子和翟声争吵了起来,不论是步兵的军官,还是骑兵的军官。
翟青冷冷地旁观,军人们用大嗓门完成了对投降与否的投票。
“人各有志。”翟青拍拍手,帐外一大群卫士涌了进来,人人刀剑出鞘,把军帐挤得满满的,翟声被围在一个难以转身的小圈子里。
他满脸错愕,翟青迅速退开两步,躲到部下的身后去了。
翟声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终于意识到对方计较议定,自己这边也是众叛亲离,再没有人立场坚定地站在他的背后了。
在有秩序的场合,人与人的争论,凭的是喉舌;在没有秩序的场合,人与人的争论,凭的是刀剑。
翟声意识到,他再强硬地主战,恐怕要被乱刀分尸,沦为同胞的杯中肉羹,釜中菜肴。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凄然道:“两百年以来,我们长狄部受寒流的侵扰,草木枯萎,百兽凋零,不得不举族东迁,穿越险阻才到这块水草肥美之地。
我们一路上多少人死于瘟疫,多少人猝死道路,多少人在异族的绞杀中抛洒热血。难道两百年的迁徙,就是为了成为宋人的奴隶?难道两百年的血雨腥风,换来的却是穷途的屈膝?
诸君难道要放弃尊严、放弃自由,来给这苦难的征途画上终点吗?
我生是长狄的战士,死也要是顶天立地的鬼魂。”
翟声终究还是把心里话诉诸于口。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明亮,扫过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就从你所愿吧。”躲在甲士身后的翟青道:“你需要自由,我们需要活路。多说无益。不过,做鬼要人头也没用,暂且借给我们一用吧。”
第六十七章 医万
资章甫再次来到狄营的时候,正值饭点,翟青围坐在双耳青铜釜一旁,一个只剩下下半身和肋骨的人体被高高挂起。
釜中沸水翻腾,白肉如同煮熟的馄饨一般,浮动在表面。
一股从未闻过的鲜香刺激着资章甫的味蕾。
不一会儿,釜内肉糜分食殆尽,狄人厨子又拿着刀,剃取胫骨上的血肉。
在半个人体的边上,有一个灰陶的器皿,里面装载着血肉模糊的、各种腥臊难咽的脏器以及一颗表情狰狞的头颅,滴溜溜的怒目圆睁,仿佛对这个世界饱含着无尽的愤恨。
资章甫吓得不轻。宋国几十年来,即使战败,也不曾经历人相食的惨状。翟青割肉和吞咽的动作让他腹中一阵抽搐。
他强忍着胃酸跑出来透透气的冲动,扶着下腹和翟青道:“贵部投降的条件议定了吗?”
翟青放下餐具道:“第一,我们希望投降后有个活命的机会。”资章甫愣了愣,翟青解释道:“贵国对我部,不甚了解,我部却对贵国的习俗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虽然我长狄迁入宋国境内,不过几十年的光阴,但是殷人、宋人开辟的玉石之路,我们在过去也是间接贸易过的。”
翟青说的是长狄在高原穴居的历史,在小冰河期到来、狄人东迁以前,他们与殷人没什么矛盾,甚至通过中间商还能买到殷人的产品。
“殷人喜活祭,每逢新君过世、诸侯盟誓等时节,都会在祭坛上屠戮成百上千的奴隶。我们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资章甫点头答应,这在公子卬的授权之内。
“第二,我们希望有足够的口粮。”翟青可怜兮兮地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吃的了,我们也不会跟着缘斯去侵犯贵国的子民。就好像狼吃羊也是没有办法的道理一样。”
资章甫第一次见到有强盗能够把自己洗得这么白,无辜得仿佛是未经人事的处女一样。
“我也不想和你们鬼扯,还有别的条件吗?”
翟青摊摊手,摇摇头。
“长丘方面,太傅公子卬对你们的处置包括:
1:鉴于长狄的侵略行为,你们将被罚作八年的劳役。在这八年期间,你们将要以战犯的身份,接受思想教育和劳动教育。八年之后,你们将会成为宋国的野人,恢复自由的身份。如果中间有立功的表现,劳役的时限可以被缩短。
2.在劳役期间,你们将在劳改营里度过。每天有充足的粮食供应,生病了也有方者医护。定期有生活必需品的配发。劳动期间有报酬,超额完成任务有额外的奖励。
3.劳役期间,你们可以写信给你们的亲属,甚至可以把物资和货币寄送给你们的妻小。当然,你们的聚居地也将会被纳入长丘的管辖,毕竟你们是战败的一方。
4.劳役期间,你们必须接受宋人的语言教育和思想教育,在一个月内,将会有不定期的考核。拒绝教育或者成绩不理想的,将会被视为对长丘政策的抵制和不配合。
5.劳役期间,你们每天需要按照长丘方面的要求劳作。每天劳作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在天气不允许的情况下,长丘方面会酌情停工。
6.不是人人都能享受这些待遇。在考核期内,会筛选一到两成不积极响应政策的战俘,这些不合格的战俘会被贩卖到其他国家充作奴隶。”
随后,资章甫公布了长丘方面的待遇细节:每天的五谷杂粮35釿,肉食10釿,糠菜40釿。夏季配发冠帽、夏衣一套,冬季配发防寒帽、军大衣、包脚布、手套和冬靴。每个季度提供一次免费的衣物修补服务和一次健康检查。
每日超额劳动四之一者,奖励额外的七釿食物,劳动标准完成度不满八成者,减少七釿伙食供应;超过八成,但未达标者,减少三釿伙食。考核期外消极怠工者,会被判处不同程度的刑罚。
劳动的报酬和积极分子的奖励另算。
……
狄人如篓中青蟹,奄头耷脑,被缚着手一个个串着,排队经过宋营。
资章甫满脸得瑟:“太傅,一共一千九百五十五名俘虏,都是精壮。缴获短剑两千余,青铜釜等四百具,另有皮革帐篷三百余顶,不过好些都被火燎过怪可惜的。还有马上弓(60磅)一千四百具,步兵弓(100磅以上)一千具。马匹不存焉,尚有圆环在内的青铜零件没有统计,数目也不少。”
“真的是……”公子卬一时间想不到辞藻来形容这种大丰收。
“真的是强取胜过苦耕。”资章甫道。公子卬觉得这个说辞很耳熟,好像在后世的小说中看到过:“这个说法很贴切,你想到的?”
资章甫脸色一红:“刚学的。狄人营中那个方者与我说的,这是狄人口口相传的祖训。”
荡虺啐了一口:“果然是强盗民族。”
“这个方者很有意思,带过来见我。”公子卬挥挥手,那个投靠狄人的方者被押了上来。
公子卬坐在大帐的背面,附近只有几个自己的心腹。
“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方者躬身道:“罪人医万。”
“伊万?你氏医?这个氏怎么来的?”公子卬问道。
管理一脸黑线,给公子卬补补常识:“太傅,医生担任医官后,都以医为称谓,附以名。隐去姓氏。以示职业与尊崇。”
公子卬恍然,难怪后世史书上记载的都是晋国的名医医衍,秦国的名医医缓、医和、医扁鹊。
方者道:“过去列国奉行三世医的制度,职业世袭,祖、父、子三代口口相传。然则医者传不至三世,多有不聪不贤子孙,以至于医死了权贵,落了个医官罢免,身斫道熄的下场。
我辈方者于是改成师徒相授的体例,本着传贤不传子的综训,千里寻访弟子。方者的弟子不怕卑贱,就怕愚笨不开,譬如驽马难驭。
我本关内人,祖祖辈辈氏秦,操持着一家客栈。如非机缘,本非医道之人。”
第六十八章 辞行
“哦?”公子卬来了兴致,医万只得往下说:“一日店内来了一位皤然老者,白首褴衣,却气度不凡。我小心伺候,谨慎招待。
久之,老者与我言:‘我观你天性纯良,气血沉稳,聪敏有度,是个学医的良材美玉。只是缘法蹉跎,晚来几年学医,错过了蒙童之育。’说完老者取出一葫芦小药,道:‘三分药力,七分天意,这药或可助你开天元地功。你用未沾及地面的露水,服用此药三十日,就可以穿墙透视,洞悉人的五脏六腑了。’言迄,他留下一卷禁方,载有针灸、砭石、汤液、熨法之术,飘飘而去。”
“透视?”一边的田单奇道:“你且试说你能看到我胯下之阴长几许,粗几何?”
医万被插科打诨,尴尬道:“我资质驽钝,哪里有此大能。”
田单失去了兴致。公子卬于是问起了成公田猎的时候,医万在哪里。
医万道:“田猎之前,成公本就抱恙,我以米囊花之果续命。岂料田猎时,成公纵饮暴食,我言轻难谏,以至于呕泄不止,形衰神竭,终有不治。
我唯恐宫中贵人相责,性命有危,故以药石采撷为名,溜之大吉,一路西行不辍,以至于长狄之营内。幸而我早年行秦地客舍之贱业,囫囵粗通戎狄言语之轮廓,方有一肉之羹。”
一旁的田伯光听得满脸震惊。医万的说法和公子卬截然不同。
“太傅!你本言我旧主公子御弑杀成公,篡夺大位,你才斩其人,夺其封地。如今成公近人道出实情,你还有何言语?”
田伯光一脸怒容,在他看来方者完全没有撒谎的可能。
一个地位尊崇的国君家庭医生,除了药石难治的疾病,有什么理由抛弃官位和俸禄,亡命边陲,与狄人为伍。
既然成公是病死的,那成公被弑定是谣言无疑,足见公子御就是无辜被戮的正牌国君,他是田伯光法理上效忠的对象。
“太傅你诳说我旧主是叛逆,到头来你才是最大的叛逆!”
田伯光拔出周刀,公子卬左右也迅速抽刀相对,帐内满是金戈铿锵之声。
形势陡然焦灼,公子卬叹气道:“别伤着他,他没有错。有错在先的人是我。”
“取笔墨、大印来。”公子卬道。眼下长狄的祸患已经除尽,按照先前的约定,他不可以强留田伯光,况且诚如医万所言的话,公子卬、杵臼,乃至国内的公族都误杀好人公子御了,那就更没有理由留下义不侍仇寇的田伯光了。
“我薄德寡福,无缘得义士如初阳者,纳为麾下,封为司马。今日初阳兄但有去意,我绝不可以违背先约,横加阻拦。
然则恐怕世人误会初阳,使初阳不得新主所喜,卬书就推荐函一封,聊偿初阳失主之痛,以备怀才不遇之不虞。”
挥毫入墨,帛书盖印,田伯光接过来,读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近有田氏伯光,韬略经纶藏于胸襟……”
公子卬把田伯光在长丘的战绩盛赞了一番,又浓墨重彩地强调他剿灭长狄的胆略和勇武:“使百倍之狄就缚,刀剑弓矢受缴,宋民因之安业,长丘因之平靖。”
公子卬话锋一转:“卬不度德量力,行差就错,以至于义士相隙……”
他把田伯光的离职都归咎到自己的头上,希望田伯光的下一任老板不要对他的忠心有所误解,错把他当成背叛公子卬溜走的小人。
“夫凤凰栖于梧桐,贤臣事乎名主。卬惟望良材美玉无蒙尘于椟中,忠贞勤勉之士无冷落于不识……”
田伯光诧异地看着公子卬。齐人国风狡诈,贤能之臣,君王若不能用之,必定杀之而后快,以免为他人所用。公子卬的推荐信基本上反其道而行之,足见赤诚君子之风。
田伯光眼中莹莹,别过脸,掀开大帐的幕布,出去准备行囊。
帐内的目光聚集到田单的身上,他是田伯光带来的齐人,却没有一块离去。
田单道:“勿视我如怪异,我虽是初阳的同族,但公子御不曾施恩义于我,我又何必弃富贵而报之?我无初阳之能,若弃业而去,或许沦为道路饿殍。
我齐人也,齐人褒忠义之士,但及自身,先求一羹一食,温饱富贵在身,方求荣辱仁义。
仁义于我如象牙之箸,如戈身之纹,奢侈也。”
管理也附和道:“此言得之。信义二字太过昂贵,我等齐人未及富贵等身,而不敢谋之。”
荡虺觉得不可置信:“难道不应该是下位者讲道义,上位者讲利益吗?”
管理摇摇头:“那是宋人,齐人是下位者讲名利,上位者也讲名利。吃太饱之人讲道义。初阳是个吃太饱的人,我等腹中尚虚,有奶便是娘。”
“不过……”管理话锋一转,面色不善地看着医万道:“倘若医万之言传出,明公失大义于宋国,有弑君之罪加身,不如杀医万以绝众口。”
医万背后陡然湿了一片,伏地叩首,不语。
荡虺道:“大可不必,医万不会说出去的。成公病危,他却弃之于病榻,本就是待罪之身,岂会出口招揽祸患。且老师即使有错,也是误信人言,弑君谣言本就举国相传,倘若加罪,也是举国同罪,岂有作法毙一国之人的道理。大可不必介怀。”
三言两语,荡虺就把大家的道德包袱卸下,公子卬想到:“太史公悭吝其言,只说‘成公弟御杀太子及大司马公孙固而自立为君。’自立为君不就是篡位的意思吗?真的是误导穿越者。”
把责任推给没出世的司马迁后,公子卬轻松地谈起了恢复长丘经济的事情。
……
次日,公子卬携众送别田伯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太傅止步。”田伯光抱拳道。他现在觉得公子卬还算个很讲道义的人,公子御的事情他也是受人欺骗。但是田伯光不能再在长丘当家司马了,姜子牙的太公兵法改变了他的道德观,他不能接受一个弑杀他恩主的公子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