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九章 错位相逢
在一片均匀的、仿佛充斥了整个世界的灰白色背景“通道”中，一艘庞大的风帆探险船正悄无声息地快速航行着，那是一道带着虚幻之感的幻影幽灵——失乡号的幻象覆盖在璀璨星辰号上，幽绿的火焰在庞大的船身上四溢燃烧，而借助用这种手段建立起来的“映射关系”，失乡号的舵手异常077正控制着这艘船驶向无垠海。
这是一趟似乎格外漫长的归家之旅，那均匀而单调的灰白色背景通道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船舷外没有哪怕一缕风声，不管已经在这条通道里穿梭了多久，都看不出船身有丝毫的移动，哪怕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航行”，大家也对这种航行过程中的单调感到难以忍受。
而作为一艘专业的“边境探险船”，同时又是海上女巫的“移动堡垒”，璀璨星辰号的内部又有着数不清的危险实验室和工坊，显然不适合在里面玩闹。
雪莉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望着船舷之外的大片灰白，嘀嘀咕咕：“什么时候能到啊……我怎么感觉包括从一开始出发的时候，咱们在边境的大部分时间就都是在这片灰白色里面漂着呢？”
“那可不是错觉，”妮娜趴在雪莉旁边的栏杆上，跟着叹了口气，“咱们大部分时间确实是在这片灰白色里漂着啊。”
“……我有点想船长了。”雪莉想了想，嘀咕道。
“咱们跟船长分开也没多久吧，”阿狗闷声闷气的嗓音从旁边的甲板上传来，它抬头看了雪莉一眼，“而且你昨天不是还嘀咕着终于没人念叨着让你天天看书写字了吗？”
“……那不是一码事，”雪莉看了阿狗一眼，“而且我还是觉得……觉得……算了，我词儿不多。”
阿狗埋下脑袋，没有追问雪莉到底“觉得”什么。
而就在这时，一阵不寻常的震动又突然从甲板下方传来，打断了正准备开口的妮娜的动作。
阿狗瞬间又把脑袋抬了起来，眼眶中的幽绿火焰迅速跳跃着：“你们两个刚才感觉到了吗？好像甲板振动了一下。”
“会不会是快到了？”雪莉立刻说道，同时目光已经看向前方那片灰白色的尽头——一抹朦朦胧胧的异样线条似乎确实已经出现在远处，“哎，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哎！”
她话音未落，突然又是一阵比刚才更强烈的震动从甲板传了过来，这一次甚至仿佛整艘船都震颤了一下，而在失乡号的幻影覆盖下，璀璨星辰号本体中的许多地方似乎都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警报声响！
雪莉顿时一怔，终于意识到情况好像有不对劲的地方，她跟妮娜对视了一眼，拔腿便向船尾的驾驶台跑去。
幽邃恶魔之间的漆黑铁链瞬间被喀拉拉绷紧，阿狗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链子拽着腾空而起，一边在空中连蹦带跳一边大声嚷嚷起来：“哎雪莉伱慢点！你好歹跟我说一声！别这么风风火火——”
但雪莉哪顾得上理会，拽着阿狗就一路狂奔地穿过了整个甲板——妮娜则如一道跳跃的火光，比她还早一步。
而当两人来到驾驶台的时候，露克蕾西娅却已经先一步到了这里，原本正在全神贯注掌舵的水手虽然双手仍然紧握着舵轮，此刻脸上却多了一丝紧张无措的神色，显然情况不妙。
妮娜迅速上前一步：“露克蕾西娅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正在退出‘通道’，”露克蕾西娅神色凝重地飞快说道，“是提前退出——现在还没有回到无垠海上。”
哪怕是以雪莉的知识水平，在边境航行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也能听出这是多严重的一件事情，她瞬间就瞪大了眼睛：“……啊？！卧槽……那不是完蛋了？从这个什么通道里提前退出来那不是直接就掉到乱流里了？指不定几几年回去的那种……”
露克蕾西娅没有回应，短暂思考之后，她转头看向水手：“现在情况怎么样？还能控制吗？”
“不行，通道还在不断‘崩塌’，我们就要从航线中退出去了——就好像有个什么庞大的‘目标’在干扰它，”水手飞快说道，“我现在只能控制船身稳定，做好准备，咱们就要退出去了！”
几乎就在异常077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阵比刚才两次都要强烈、都要突然的震动便席卷了璀璨星辰号——就好像整艘船直接被人从十几米高的半空扔在了海面上，在轰然巨响中，连露克蕾西娅都险些跌倒在地上，而在同一时间，那道均匀的灰白色“通道”也仿佛被巨响撕裂，眨眼间消散在众人的视野中。
无边无际的混沌浓雾瞬间弥漫在四周，平整如镜的海面出现在船舷外，璀璨星辰号落入了一片被迷雾笼罩的“海域”，分辨不出方向，没有任何标识物，无法确定自身位置。
雪莉惊魂未定地向远处看了一眼，看到那些边境海域标志性的浓雾之后顿时一声长叹：“哎，完蛋了，果然还在边境……”
“更糟糕的是，不只是在边境，甚至是在边境六海里之外，”露克蕾西娅眉头紧皱，她观察着周围雾气的流动，语气越发凝重，“如果是在六海里之内，还有可能联系上文明世界的无线电信号，或者至少有机会依靠‘航行’返回无垠海，但在六海里之外……”
水手嘀嘀咕咕：“这次‘方向’彻底没用了。”
阿加莎朦胧虚幻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她已经知道了现在的情况，前来询问接下来的安排：“露克蕾西娅女士，要暂时解除失乡号的投影吗？”
“……不，先维持着，”露克蕾西娅稍一思索，立刻摇了摇头，“虽然只是一道投影，但那毕竟是失乡号的影子，多少能在这片诡异的海域为璀璨星辰号提供一定保护……你负担很大吗？”
“我这边没有问题，”阿加莎摇了摇头，“再维持几天也很轻松。但终究不能无限期维持下去。”
“……我明白了。”露克蕾西娅轻轻点了点头，而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却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在浓雾的深处，隐约浮现出了一闪而逝的微光，似乎是船灯……抑或只是一道虚幻的希望？
“那边有东西！”雪莉似乎也看到了，她立刻跳了起来，兴奋地指着远处，“有东西在闪光！”
“向那边靠过去。”露克蕾西娅收起犹疑，短暂权衡之后点了点头。
坦白说，她并不确定这个决定是否有些冲动。
毕竟，这里是边境，而且是六海里临界线之外的边境，没有四神节点提供的庇护，也没有“航线”带来的时空保护，在这里出现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威胁——哪怕只是一缕微风，一线幻影，一道悄然传来的呼唤和耳语声。
在边境探险时，贸然靠近不明实体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但现在似乎别无选择——璀璨星辰号提前退出通道，这艘船已经彻底迷航在临界线之外，周围无边的浓雾和随时可能出现的断裂时间流和那些诡异的“实体”一样危险，甚至更加危险。
这种情况下，出现在浓雾中的实体有可能是从六海里之内漂过来的“漂流物”，与之接触，反而可能找到返回无垠海的入口。
覆盖着灵火幻影的璀璨星辰号缓慢调整了一个角度，在水手的谨慎控制下，它开始近乎无声地向着那道出现在浓雾深处的灯光靠拢。
随着距离逐渐拉进，那道浓雾深处的微光并没有消失，而是显得越发真切起来。
露克蕾西娅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泛起另外的紧张。
那道光并不是幻象，而是一个实体——那个方向上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雾中飘荡，但能在这六海里之外的边境海域中飘荡的“实体”……
得是怎样见鬼的邪门东西？
女巫小姐回头看了一眼甲板方向。
希望在失乡号的幻影加护下，再加上璀璨星辰号自身的火力和种种特异力量，能对付那玩意儿。
父亲交待的重要使命还没有完成，她可不希望在回家的路上就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送掉了性命。
其他人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聚集在后甲板上，在雪莉和妮娜的三言两语中，他们迅速搞明白了状况，也开始一起紧张地望着那道逐渐在浓雾中清晰起来的灯光。
而后，就仿佛浓雾突然变得稀薄，那道灯光及其背后的轮廓也几乎一瞬间便清晰起来。
在透镜组的辅助下，莫里斯第一个看清了那灯光背后的轮廓，而后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那是一艘船。
一艘有着极具特征的明轮动力组和幽灵半身的边境探险船。
那是璀璨星辰号。
甲板上瞬间安静下来，短暂的延迟之后，周围的许多目光终于纷纷落在露克蕾西娅身上。
“……看着有点眼熟啊。”雪莉嘀咕道。
露克蕾西娅终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她突然间明白过来——
“那是璀璨星辰号……在很久以前，我越过六海里临界线的那次。”
第八百三十章 临界踟蹰
露克蕾西娅认出来了，那是她的璀璨星辰号——却是另一条时间线中的璀璨星辰号。
那是几十年前，她在某次莽撞的边境航行中，不小心越过了六海里边界而陷入“迷航”的璀璨星辰号——就在此时此刻，几十年前的她正站在那艘船上，在徒劳地寻找着返回无垠海的航路。
水手紧握着舵轮，在意识到远方出现的船影是怎么回事之后他几乎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果他的汗腺还在的话），下意识发出惊呼：“女士！那是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实体——千万别和它接触！我们应该就是受了它的干扰才提前退出‘通道’的，贸然接触可能就陷进去了！”
水手这一喊出来，甲板上的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他们意识到这次的情况和之前失乡号在“通道”中遇到海歌号那次完全不同——
海歌号是一艘跟失乡号以及璀璨星辰号都没有“关联”的船，它当时的突然出现最多只能算是时间乱流中出现的一缕残影，然而现在浓雾尽头出现的那艘船却是另一条时间线中的“璀璨星辰号”，是众人脚下这艘船的“异时空同位体”——两个这样的实体在时间流中接触会发生什么事情？
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学者进行过这种领域的研究（包括真理学院那帮体能和搏击成绩最好的），但这毫无疑问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儿。
然而露克蕾西娅却仿佛没有听到水手的高声示警，她只是带着异样的眼神看着那艘正在浓雾中渐渐靠近的“璀璨星辰号”，接着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猛然回过头来，扫视着四周。
失乡号的幻象覆盖在这艘船上，颜色暗沉的木质甲板表面浮动着幽灵般的灵火，半透明的灵体之帆高高悬挂在桅杆上——一切正如她记忆中无比清晰的那一幕。
在这世界尽头的最后一场航行中，她终于搞明白了那个长久以来的，连“父亲”都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谜团。
是她自己，指引了自己的航路……
“别担心，”她终于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甲板上瞬间安静下来，“我们不会和那艘船相遇的——我们只会和它错身而过。保持现在的航向，从它侧面驶过，不要做任何交流。”
“好……您确认那艘船上的……‘您’不会突然靠过来就行。”水手嘟哝了一句，也没有质疑此刻“船长”的判断，而是遵照命令控制着自己脚下这艘简直就是一个“混合体”的船慢慢从那艘“璀璨星辰号”侧面驶过。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绷紧了神经，他们看着那艘从浓雾中驶来的、位于另一条时间流中的璀璨星辰号一点点靠近，靠近到能够分辨出其船身诸多细节的程度，他们看到那艘船和自己印象中的有许多不同，那似乎是因为它是几十年前的“版本”，他们看着那艘船出现了短暂的减速和姿态调整，似乎是因为“失乡号”的突然靠近而出现了片刻慌乱与动摇，但最后，两艘船还是相安无事地错身而过。
露克蕾西娅微微呼了口气。
而后，在两艘船完全错身之后的几秒钟内，那艘位于另一条时间流中的“璀璨星辰号”便迅速消散，像幻影般消失在浓雾中。
时间流的交汇结束了。
而这正是露克蕾西娅在等待的——她立刻下令：“调转船头，跟上那艘船最后消失时的轨迹，那就是返回无垠海的方向。”
水手心中一愣，但手上毫不迟疑地执行了船长的命令，在脚下这艘船开始缓缓调整航向之后，他才扭头看了一眼“海中女巫”：“女士，您是不是……”
“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几十年前，璀璨星辰号在六海里临界线之外曾与失乡号的‘幻影’相遇，我还记得当时的细节，”露克蕾西娅点点头，“别想这么多了，先想办法离开这地方。”
“是不能想太多，我脑子快炸了，”雪莉抓了抓头发，她在脑袋里迅速把事情捋了一遍之后显然有点发懵，“所以，你几十年前在边境迷航，遇上的引路幻影其实是几十年后的你自己，但几十年后的你自己其实也在迷航——两艘船谁都不知道回去的路，最后竟然还都找到正确的方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因果，运气，时空，这里的一切都一团糟，”莫里斯叼着他那个似乎很少被真正点燃的烟斗，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在边境海域不要用太多的理性去思考，人类的头脑在承受‘非理性’时是有极限的。别被那些非理性的东西给弄疯了。”
老先生话音刚落，一旁的阿狗便闷声闷气地念叨了一句：“雪莉没事，她平常不怎么思考，脑子跟新的一样。”
雪莉一拳便砸在阿狗的脑壳上，发出“铛”的一声。
露克蕾西娅没有在意身旁的动静，正在掌舵的水手也没有——他们仍然紧紧盯着航路前方，在璀璨星辰号船首所指的方向，那片浓雾似乎正在发生一些变化。
妮娜突然察觉到，璀璨星辰号正在逐渐减速。
她惊讶地抬头：“哎？露克蕾西娅小姐，我们怎么这时候减速了？”
“……前方的雾中有‘临界变化’，那应该就是越过六海里临界线的地方，通过那道边界，我们就进入相对安全的帷幕海域了，”露克蕾西娅慢慢说着，但紧接着语气一沉，“但有一个问题。”
妮娜脸上带着困惑，而正在掌舵的水手显然已经明白过来，他扯了扯嘴角，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一旦从那地方‘越界’，我们返回无垠海的日期就确定了——但那可不一定是1902年的某一天。”
妮娜困惑了不到几秒钟便慢慢睁大了眼睛，聪明如她，已经瞬间想明白了水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提前退出‘通道’的，在脱离航线的那一瞬间，我们周围的时间流恐怕就乱了，”露克蕾西娅沉声说道，“而刚才几十年前的璀璨星辰号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那可能是另一条时间流中的影子误入我们的航线，却也可能是我们‘进入’了错误的时间流……”
这次连一旁的雪莉也听明白了，顿时大吃一惊：“也就是说，万一现在回去，说不定我们会回到几十年前？！”
水手叹了口气：“这甚至是比较好的情况——更糟的话，时间流已经彻底混乱，越界之后我们可能会进入任何一个时间节点。”
雪莉：“……卧槽……”
“要联络船长吗？”凡娜突然说道，“这已经是计划外的情况，或许船长的力量可以……”
“不行，我刚才已经试过了，但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应到父亲的声音，”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我们还在边境的乱流中，这里混乱的时空秩序在产生干扰，而且父亲那边……”
她停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甲板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璀璨星辰号以一个极低的速度逡巡在那道“临界线”附近的迷雾中，在一个不会坠入“更深处”的、相对“安全”一点的位置缓慢巡航着。
回家的路就在眼前，甚至仿佛一伸腿就能迈过去——没有任何阻挡，没有任何妨碍。
然而挡在璀璨星辰号面前的，却是远比任何墙垒与壕沟都要险恶的屏障——时间。
舰桥上，发条人偶露妮正监控着璀璨星辰号本体上那些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系统，兔子拉比小心翼翼地窝在墙角，抱着小人偶妮露大气也不敢出，阿加莎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倒映在不远处的舷窗上，其他人则坐在船长席周围，气氛显得颇为压抑。
莫里斯咕哝着：“如果能有一个来自无垠海的‘指引锚点’就好了，哪怕是越过帷幕漂过来的一块木头也行。”
“这概率不比我们直接越境然后准确抵达1902年要高，”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这可是边境。”
雪莉抓了抓头发，嘀嘀咕咕：“如果真的到了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时间节点……”
她嘀咕了几句，没有说下去。
凡娜却轻声重复着雪莉说的几个单词：“几百年……”
“那我们可就到的太‘早’了，”妮娜吐了吐舌头，“好消息倒是能看到那时候还正常的‘太阳’。”
凡娜却并没有理会妮娜的话，而是突然抬头看向露克蕾西娅，表情显得颇为郑重：“露克蕾西娅女士，您可以活多久？”
现场突然有些安静，露克蕾西娅则理解了凡娜的意思，短暂沉吟之后，她打破沉默：“我不确定这份‘诅咒’能维持多久，但至少……几百年是没有问题的。”
莫里斯则摇了摇头：“我寿命有限，哪怕有着机械与智慧的赐福，这幅躯体也是要损毁的。”
阿加莎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理论上没有寿命限制，但缺乏实体凭依，我的存在并不稳定……”
“幽邃恶魔可以存活很久，”凡娜突然看向雪莉，“至少，我没有听说哪个幽邃恶魔是因为寿命到了极限而‘老死’的，只要躲好一点，别被当前时代的教会守卫者发现……”
雪莉一愣一愣地听着，她渐渐反应过来：“啊……不会吧……”
“我们要为最糟的情况做准备。”凡娜一脸认真地说道。
“那就想想更糟的情况吧，”露克蕾西娅突然摇了摇头，“如果我们不是到早了，而是到‘晚’了呢？当父亲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可能还没有抵达……”
所有人顿时都不说话了。
安静与压抑再次笼罩舰桥。
但就在这时，设备控制台的方向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嗡鸣。
紧接着，正在监控设备的发条人偶露妮便发出了惊呼声：
“女主人，有一个信号！”
第八百三十一章 死寂的呼叫
一个信号！
舰桥上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平日里总是显得清冷而镇静的露克蕾西娅都微微睁大了眼睛——在这已经越过六海里临界线的“边境之外”出现了一个“信号”，恐怕任谁都很难继续保持冷静，更何况还是在这种已经迷航的情况下！
这地方怎么会有信号？是谁发出来的信号？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事件”，还是……这片浓雾为不速之客们制造出的又一个险恶的陷阱？
“做好防护！”露克蕾西娅瞬间开口，身影一闪便已经来到了控制台旁，同时伸手拉动了设备之间的一根拉杆，她旁边的露妮也立刻反应过来，发条人偶飞快地按动了平台上的几个按钮，随后便后退一步，抓住自己后背的发条向外微微拔出，反向转动了三周。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咔擦声，露妮的手臂、双腿与脖颈处突然裂开了一道道精巧的缝隙，又有符文在她的皮肤之下渐渐点亮，她的双眼则开始泛着微微暗红。而在同一时间，舰桥各处也传来了机械运转的声响，诸多原本隐藏起来的栅格和管道喷口从地板与墙壁中翻转出来，熏香的气息与奇异低沉的嗡鸣声环绕在所有人四周。
雪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惊呼：“……哇哦……你竟然还有这厉害玩意儿？！”
妮娜也忍不住目瞪口呆，瞪大眼睛看着正处于某种防御状态的发条人偶：“……你刚才怎么变的？”
露妮被妮娜那仿佛有些灼热（也可能不是仿佛）的目光弄的一哆嗦，体内传来一阵零件碰撞的声响：“女主人不让外人拆我……”
“常年在边境探险，总要有点面对意外情况的准备，”露克蕾西娅看了一眼似乎根本没什么危机感的幽邃恶魔和太阳碎片，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提高警惕，我要接通这个信号了——无线电对面可不一定是人类的声音，甚至不一定是‘声音’……算了，你们应该也不怎么怕这个。”
话音落下，她轻轻吸了口气，将手放在通讯装置上——咔哒一声。
一个混杂着严重杂音、仿佛隔了不知道多少重干扰和扭曲的断续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呼叫……滋滋……这里是……滋滋……灯塔，呼叫……远航者，等待伱们……滋滋……返航。重复，这里是……滋滋……”
嘶哑单调的呼叫声仿佛回荡在时空夹缝中的幽灵般一遍遍重复着。
舰桥上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露克蕾西娅都有些错愕。
“灯塔？”过了很久，雪莉才自言自语般嘀咕道，紧接着忽然一怔，仿佛想起什么，“等等，我记起来了！咱们出发那时候，最后一站……”
露克蕾西娅脑海中突然回忆起了在舰队越过那道帷幕之前，在深海教会的最后一座边境机动港口上，那位女教皇对他们说的话——
“三艘战舰会留在灯塔附近，等待你们返航……这座机动港口会停留在这里，我的化身也会停留在这里，直到你们回来……”
“……那座灯塔还在，他们竟然真的还在那等着？！”雪莉瞪大了眼睛，她或许学习成绩不怎么好，但记忆力可一向不差，“整个世界都差不多停摆了啊！”
露克蕾西娅没有说话，尽管回忆起了出发时的情况，她仍然没有让激动的心情影响到自己的冷静——她首先确认了信号中是否混杂有被扭曲、篡改的痕迹，确认这并非是因为舰桥上众人的心智影响而在边境海域“倒映”出的集体幻觉，紧接着又确认了一下璀璨星辰号的防御情况，这才拿起通讯台上的话筒放到嘴边：“远航者收到，这里是璀璨星辰号，我们正尝试从临界线返航，船上导航失效，请增强灯塔的天线功率。”
她放下话筒，耐心等待着。
然而通讯装置中滋滋作响，几秒钟后传来的仍然是单调的重复内容：“这里是……滋滋……灯塔，呼叫……远航者……滋滋……”
露克蕾西娅眉头渐渐皱起，她表情凝重地又尝试联系了一次，对面却仍旧没有回复，而且在又一次重复的内容之后，干脆连说话声也没了，只剩下干扰般的滋滋声。
“对面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妮娜好奇地睁大眼睛，“被干扰了？”
“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信号确实是从‘灯塔’传来的，”露克蕾西娅眉头紧皱地说道，同时扭头看向露妮，“能追踪到信号传来的方向吗？”
“强度不够，但能追踪到一个大致的方向，”露妮一边操作着旁边的设备一边飞快回应，“我们要向这个方向走吗？”
露克蕾西娅回过头，看了一眼莫里斯的方向。
交换过眼神之后，两人同时轻轻点头。
这就是回家的“指引锚点”——那块从边界线另一侧漂来的“木头”。
“我们至少会回到1902年附近。”露克蕾西娅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璀璨星辰号开始缓缓调整航向，在沿着六海里临界线逡巡了许久，又极尽可能地增强天线的灵敏度以确定信号方向之后，它终于在那道边界线中找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缺口”。
随后汽笛鸣响，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这艘覆盖着失乡号的幻影，在世界尽头漂泊了如此之久的远航者一头扎进了归家的迷雾中。
在越过那道临界线的时候，众人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有常年在边境海域探险的露克蕾西娅能隐约察觉那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变化”。
她脸上的表情紧绷着，精神高度紧张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关注着通讯装置的动静——
回来了吗？回到了1902年左右吗？
幸好，命运没有继续捉弄回家的人，几乎是在越界完成的瞬间，露妮便高兴地汇报道：“女主人，信号显著增强——我们成功返回了帷幕内侧，而且刚才同时收到授时信号，我们时间准确！”
露克蕾西娅终于松了口气——上一次她感到这种从心底里弥漫上来的轻松与愉快，还是在哥哥联系过来并告诉自己“父亲确实已恢复人性”的时候。
舰桥上也传来了雪莉与妮娜的欢呼声，还有角落里终于敢喘气的拉比以及小人偶妮露的小声欢呼。
“继续向信号方向靠拢，”露克蕾西娅吩咐道，紧接着又拿起了通讯装置的话筒，再次呼叫灯塔，“这里是璀璨星辰号，我们已经成功越过临界线，正在向灯塔靠拢，你们情况是否安好？”
然而一连呼叫了两遍，通讯装置中仍然只有沙沙的噪声——尽管信号已经增强到完全不影响通讯的程度，可灯塔那边仍旧没人回应。
就好像之前那个呼唤返航的声音……只是一场幻梦。
露克蕾西娅的表情又一点点凝重起来，舰桥上刚轻松了没一会的气氛也随之再次变得有些严肃。
露克蕾西娅放下话筒，摇了摇头：“……灯塔的情况好像不太对，我们先过去再说。”
那座伫立在边境浓雾深处，位于六海里临界线附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将信号穿透临界线的“灯塔”终于出现在了璀璨星辰号的视野中。
它仍然亮着灯光，带有赐福的灯火闪耀着，显得比出发时微弱了一些，但仍旧穿透了浓雾。
在看到那灯火的时候，所有人都稍微放松了一点——有信号，灯光又还在，那至少说明灯塔在近期还是有人维护的。
但它为何如此安静？
在显得格外漫长的一段航行之后，璀璨星辰号终于来到了那座灯塔附近。
第一眼，露克蕾西娅便看到那三艘庞大的深海教会战舰仍旧安安静静地停靠在灯塔下方那座机动平台的港口中，战舰侧面的各种灯光还亮着，显然还在正常运作——却也没有因璀璨星辰号的靠近而有任何动静。
就好像那些船上明明有人在维持设施正常运行，却没有任何人对远航者的归来有所反应。
“我刚才好像看到灯塔上层还有人影在晃动哎，”雪莉来到了甲板上，一边抬头望着远处一边小声说道，“那上面有人的，但好像没人搭理咱们……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咱们吗？”
“会不会其实这一切都是幻影……”妮娜有点担心地嘀咕道。
“……万一咱们是幻影呢？”雪莉嘀咕得更吓人。
露克蕾西娅则没有在意旁边两个女孩相互吓唬的嘀嘀咕咕，她也注意到了那灯塔设施中似乎真的有人在活动，在简单权衡了一下之后便很快作出决定：
“我和凡娜上去查看情况，其他人留在船上，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要离开船，也不要相信任何出现在通讯器里的声音和靠近的身影。露妮，你看好船。”
露妮立刻微微弯腰：“是，女主人。”
在简单准备了一下之后，露克蕾西娅便和凡娜一起乘坐着折纸小船，悄然登上了这座显得异样死寂的灯塔。
周围很安静，寒风吹过港口，裹挟着一种仿佛能渗透血肉，让心脏和血管都逐渐麻痹的“冷”。
露克蕾西娅与凡娜踏上码头的栈桥，在夜色与雾霭中举目四顾。
有许许多多的人影，在雾中活动。
却无人理会她们。
第八百三十二章 归乡，在远处
露克蕾西娅与凡娜行走在灯塔设施下方的机动平台上，她们在夜色中穿过浓雾，走过那些熟悉的道路与廊桥，昏黄的灯光在雾气中仿佛一颗颗晦暗星辰，而在那晦暗未明的光影中，有人在她们附近走动。
一个脸色苍白如纸的港口守卫从凡娜面前走了过去，守卫穿着笔挺的制服，手中提着一盏仍然明亮的提灯，他的表情一丝不苟，但在两个不速之客从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却视若无物。
凡娜带着复杂的目光看着守卫在雾中渐行渐远，在后者的身影逐渐消隐在浓雾中之后，她才低声对露克蕾西娅说道：“……他没有呼吸。”
“是的，刚才那个也没有，这里大部分人都已经没有呼吸了，”露克蕾西娅轻声说道，女巫小姐脸上的表情被阴影笼罩，“即使少数几个仍然在呼吸的，也对我们的到来没有反应。”
“所有人都处于一种……”凡娜开口道，但说到一半又突然有点卡壳，似乎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感受，过了很久她才继续说道，“一种恍惚和‘忽视’的状态，他们还在这里维持着日常工作，甚至把各个岗位的交接做的一丝不苟，但唯独对我们没有反应。”
露克蕾西娅轻轻嗯了一声，但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在雾中大致判断了一下周围的设施分布，随后迈步向灯塔基座的那座教堂走去。
教堂中的情况与外面相差无几，只是人更少了一点，除了三五个正在休息祈祷的身影之外，便只有一位身穿黑色修女裙的女神官正在主厅中打扫卫生，她对凡娜和露克蕾西娅的出现似乎有那么一点反应——但也只是片刻的驻足与注视，在凡娜刚想开口与这位修女交谈的时候，她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露克蕾西亚和凡娜直接穿过了教堂的主厅，从侧门进入了与灯塔相连的塔楼中，随后沿着灯光朦胧的旋梯一路往上，在搜索了几个空着的休息室和储藏室之后，她们发现了一扇虚掩的房门。
有明亮的灯光和轻微的嗡嗡声从门后传出。
凡娜上前一步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看到里面是一个安装着各种设备的小房间，熏香的气息在房间中环绕，一个黄铜制的小熏香炉被悬挂在房间中央的一根蒸汽管道上，看上去仿佛刚被点燃不久。
两人绕过蒸汽管道，而几乎同一时间，一个人影突然从房间角落站了起来，直挺挺地朝露克蕾西娅走来。
露克蕾西娅被这个之前一直坐在角落的身影吓了一跳，随后她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牧师长袍的中年男人——他没有呼吸与心跳，甚至根本察觉不到任何“气息”，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像一件单纯的“物品”，以至于连凡娜都没有察觉到这房间里竟然还有个人存在！
而后，那个没有任何气息的中年牧师便面无表情地绕过了露克蕾西娅与凡娜，在两人错愕的注视中，他在房间尽头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就像定时装置走到特定位置的机器那样，清了清嗓子，摁亮桌上的一个按钮，将一个话筒从旁边拿到面前。
“呼叫失乡号，呼叫璀璨星辰号，这里是边境灯塔，当前时间是1902年12月17日，我们等待你们返航……重复，呼叫远航者们，这里是边境灯塔，当前时间是……我们等待你们返航……”
中年神官重复了三遍，随后等待了一会，又按下按钮，将上述内容再次重复——直到数次之后，他将设备挂起到监听模式，便从桌子前起身，转身又走向他之前坐着的地方。
他从露克蕾西娅与凡娜面前走过，目不斜视。
“这就是我们听到的那个呼叫。”凡娜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过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她看向身旁的“女巫”，却看到后者也正抬头看向自己。
“我之前听父亲描述无垠海现在的模样，却从没有完全想象出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幕，”露克蕾西娅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这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更加……”
她重复了好几次，最终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来描述自己的感受。
“……城邦内的情况应该没有这么糟糕，”凡娜在片刻思考之后轻轻摇了摇头，“这座灯塔位于边境最深处，秩序在这里是最早消退的，而且这里也更易受到众神‘腐烂’的影响，城邦那边……”
“是的，情况会好一些，虽然之后应该也会恶化，”露克蕾西娅打断了凡娜的话，她一脸严肃，“现在先别想太多了。”
“……对，现在先别想太多了。”凡娜闻言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并整理了一下情绪，她压下心中那些联想和担忧，而紧接着，她便听到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下意识回头，几乎同一时间，那扇虚掩着的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穿着守卫者制服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或许是来找那位中年神官的。
一路走来已经习惯了这里“环境”的凡娜这么想着，迈步向旁边让开路，但就在她刚这么做的时候，那位黑衣守卫脸上却突然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他好像猛然发现了房间中的两位女士，身体微微一震，紧接着，激动与惊喜的模样便浮现在他眼中。
“凡娜阁下，还有露克蕾西娅女士！”黑衣守卫激动地喊道，甚至又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你们？伱们回来了？！”
坦白说，凡娜这一瞬间甚至比这个守卫还懵，她明显呆滞了两秒钟才猛然瞪大眼睛：“你还‘醒着’？！”
“醒着？”黑衣守卫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一眼房间角落那位正在休息的同胞，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笑容，“是啊，我醒了，而且还有其他醒着的人，大家见到你们应该会很高兴……”
“还有其他‘醒着’的人？”一旁的露克蕾西娅大为惊讶，“我们这一路过来……”
“醒着的人占比很少，为了方便互相照应，确认彼此状态，大家都集中在灯塔下方的内部居住区，我们只在必要的情况下出来巡视各个区域，补充物资以及检查是否有其他苏醒而需要帮助的同胞，”黑衣守卫平静地说道，“另外……就是确认你们有没有回来。”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那位坐在房间角落的中年神官。
“通讯装置现在被‘他们’占据着，强行扰乱他们那一侧的‘日常活动’会招致较为激烈的反应，有时候甚至会引发狂乱，所以我们每天只会在特定的‘窗口期’派人上来，检查监听天线的记录，以及前往灯塔顶部确认海面上是否有船从浓雾深处返航，今天轮到我。但说实话……”
守卫者带着复杂的表情苦笑了一下，眼底却又被喜悦充盈：“说实话，我甚至没想过真的会看到你们出现。
“我每天都在眺望那片浓雾，但那里除了雾还是雾。
“你们所有人都回来了吗？世界尽头的情况……是怎样的？”
凡娜与露克蕾西娅对视了一眼，后者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现在情况很复杂，这需要解释很长时间，先带我们去你们的‘庇护所’吧。”
“当然可以，”黑衣守卫立刻点了点头，“不过在进入庇护所之前，你们需要经受仪式检查——希望你们理解，这里毕竟是边境，而你们从浓雾中返回。
“在那之后，海琳娜冕下的化身会亲自接待你们的。”
凡娜一听，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教皇冕下的化身在这边？”
“她原先镇守在永恒帷幕和无垠海交界带的机动港口，但在灯塔这边的情况恶化之后，她便到了这里，庇护所也是依靠她来维持的——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黑衣守卫说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转身带着凡娜与露克蕾西娅向门外走去。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两位刚刚从世界尽头返航的远航者。
喜悦与激动的情绪已渐渐在他眼底沉淀，最终化作一个微笑。
“虽然现在‘家里’的情况也不怎么好……”他郑重其事地说道，“但还是欢迎回家——一路辛苦了。”
凡娜回以一个微笑：“嗯，我们回来了。”
……
他们回家了，虽然中间出现了一些波折，但返航的人最终还是平安抵达了回家的港口。
在重新收到露克蕾西娅传来的消息之后，邓肯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与爱丽丝仍然停留在利维坦女王沉睡的“圣殿岛”上，他们已经在这座黑色的岛屿上停留了数日之久。
现在，这座岛正在弥漫着星光的、仿佛星云幻象般的火焰中燃烧。
仿佛造星云团中喷涌的光雾般的“火焰”弥漫在整座黑色岛屿上，从每一处石缝、每一块砖石、每一座支柱与屋顶接缝间，那虚幻的烈焰浸润着这里的一切，甚至蔓延到了周围的海面上，蔓延到了那些仿佛群岛般的、利维坦巨兽的尸骸上。
邓肯坐在那座黑色神殿前广场边缘的一块大石头上，平静地看着火焰燃烧，看着它浸透在这个世界的“基石”中。
人偶爱丽丝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第八百三十三章 他们最后的旅行
群星间的“火焰”在这世界尽头流淌，在邓肯-周铭的感知中，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星火正在缓缓连接成环——
他在外部屏障四个节点上留下的每一处火种，此刻都在均匀地向外弥漫出星辉，而这些辉光此刻正逐步侵彻、覆盖着那些节点，覆盖构成了那些节点的“古神”，覆盖他们的权柄，覆盖他们的本质，覆盖他们的记忆，覆盖……他们的信息。
就像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火焰渗透进那个金色太阳面具时洞悉了那面具背后隐藏的秘密，就像他平日里用火焰来窥探、掌控那些超凡物品，现在他在做的其实仍然是同样的事情。
这个世界自诞生初始，直至抵达终末过程中的每一份数据，都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映入他的脑海。
因为在“逆奇点”眼中，这整片无垠海，这正在逐渐冷却的，却仍然执着地假装文明一息尚存的灰烬堆，本身就是一件“超凡物品”。
爱丽丝低下头，好奇地看着邓肯：“船长，咱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
“已经可以走了，”邓肯轻声说道，“妮娜他们已经平安返回无垠海，我们也该继续去下一個地方了。”
爱丽丝很好奇：“下一个地方？您还没有告诉我它在哪呢……”
“我们要自己去找——但这应该不难。”邓肯慢慢说着，随后低下头，看着放在身旁的一样事物。
那是一个造型古朴而精致的沙漏，是死亡之神巴托克留给风暴女神葛莫娜的“生机”，在三天前，邓肯将这个沙漏从神殿中取了出来。
现在，沙漏中代表生机的沙子差不多已经流尽了。
邓肯拿起沙漏，一点火焰在沙漏容器中虚幻而安静地燃烧着，那最后仅存的几颗沙粒没有下坠，反而在火焰中漂浮在容器中心，他注视着那最后的“生机”，听到它们中传来微弱而细小的声音，随后轻轻点了点头：“是的，我就要离开了。”
微弱的声音似乎在向他道别，但几乎已经听不清任何信息。
邓肯却仿佛已经理解了所有的意思，他微笑起来，语气中带着温和与愉快：“啊，听上去不错……想再跟朋友们在一起，想再去旅行，有一个热热闹闹的旅团……然后还想开一家卖纪念品的商店？
“好，我明白了，我来安排……不必怀疑和担心，会有的，这是仅此一次的，可以定制世界与未来的机会——你们都值得这次机会。
“……是的，它会花点时间，十分十分漫长的时间，但是不必担心，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对于永恒而言，那只需要眨一次眼……
“现在，我们要走了，葛莫娜，再见——做个好梦。”
最后一点沙粒在火焰中悄然消散，沙漏随之无声无息地崩解成了尘埃，它们在风中飘尽，整座岛开始在弥漫星辉的火焰中一点点下沉。
邓肯起身，挥手打开了通往失乡号的火焰门扉。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返回了失乡号上——在山羊头的控制下，这艘船正在平稳地穿过利维坦群岛间的迷雾，向着节点海域的边缘靠近。
邓肯带着爱丽丝来到了船长室，大门打开的一瞬间，正在海图桌边缘发呆的山羊头便立刻转过脑袋，这位兢兢业业的大副趁着船长没说闭嘴赶紧发出一声长叹并开始叨逼叨：
“唉，还真有点不适应船上这么安静，平常这个时候凡娜小姐都应该开始在甲板上锻炼了，雪莉也肯定在带着阿狗到处‘探险’，我一开始还感觉他们过于闹腾总想着什么时候能清静清静结果没想到这一下子还真就清静下来却又感觉这么不适应明明只是回到了船上一开始的状态想想时间过得还真快您说人心这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会经历这么些事儿呢当然现在我也不能算有人心好的我说完了我闭嘴。”
山羊头干脆利落地自己闭上了嘴巴，都没给邓肯喊“闭嘴”的机会——后者感觉对面那密得水泼不进的话跟一堵墙似的碾压过来，刚想开口让这货闭嘴却没想到它都学会抢答了，结果自己愣是把俩字憋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只能瞪着眼睛看着桌子上那块木雕，半晌冒出一句：“你自己能闭嘴啊？”
山羊头面无表情（当然那张硬脸平常也没什么表情）：“能啊，我把话说完就行。”
邓肯又被噎了一下，他怀疑这货是故意的，而且证据充分，但山羊头肯定不在意这个，于是他便只能绷着脸：“……那你继续在这儿闭嘴吧，我和爱丽丝去解决下一步导航的问题。”
山羊头言简意赅：“明白。”
邓肯嘴角抖了一下，带着人偶走向船长室深处的寝室，快走到的时候忍不住跟爱丽丝小声嘀咕起来：“回头我记一下，还得给新世界增加一条设定，说话不加标点符号的一律闪舌头……”
爱丽丝也凑过来嘀嘀咕咕：“可是山羊头先生根本没有舌头，它声音是从脖子里直接发出来的……”
邓肯进了房间，随手关上房门，闻言扭头看了人偶小姐一眼：“你这么一说我好奇了，你有舌头吗？”
“有啊，”爱丽丝一本正经地张开嘴巴，用手指扯着自己的嘴角，“您看——噗噜噗噜，舌头。”
“……真的很好奇领航一号那个错误复制体当初到底是怎么把你给‘捏’出来的，舌头都造了，就不能把关节加固加固。”邓肯表情有些微妙地看了这可爱的人偶一眼，转身来到床铺旁边，随后取出了那把用于激活“领航员版爱丽丝公馆”的发条钥匙，在人偶眼前晃晃。
不用船长吩咐什么，爱丽丝已经特熟练地往邓肯面前一坐，转身，拉开后背的拉锁，将钥匙孔露了出来。
邓肯拿起导航员钥匙，但在转动发条之前，他看着爱丽丝的后背却又突然沉默了一下，片刻后开口：“爱丽丝，我有一个问题。”
“嗯？您说。”
“你有想过……要些什么吗？比如想要的东西，或者愿望之类，比如……不再继续当一个‘人偶’？”
爱丽丝一边按着衣服，一边有些疑惑地扭过头：“没有啊，当人偶有什么不好的吗？”
“关于新世界和未来，你没有任何要求或想法吗？”邓肯很认真地说道，“在这件事上，妮娜他们都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想法，雪莉想要一大块自由的地方，莫里斯想要有研究和探索的空间，就连利维坦女王，也有自己想要实现的愿望，但伱……你一直很安静，当我们讨论新世界的时候，你从来没发表过意见。”
爱丽丝怔了怔，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船长的问题，但过了一会，她还是摇了摇头：“因为我真的没有什么意见啊。”
邓肯轻轻皱了皱眉。
“因为我没有任何不满意的，什么都很好，”爱丽丝很认真地说道，“而且我也不知道新世界应该有什么啊，我在‘苏醒’那天所见过的，都在这里了，这些都在就行，别的……没有了。而且当人偶也挺好的啊，我喜欢现在这样。”
说到这她突然顿了顿，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啊，非要说的话，那在新世界我还要跟您一起待着——在城邦里我住不惯。”
邓肯怔了怔，脸上终于从意外和错愕变化出些许无奈而温和的笑。
“好，”他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按了按爱丽丝的头发，“我会带上你，但这只是基础的——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就交给我吧，我帮你想和实现。”
“哦，好！”爱丽丝高兴地点了点头，在床铺上挪动着转过身，但突然又好像想起什么，很高兴地扭着头，“啊对了，我想要个新的平底锅，小一点的，可以做小甜煎饼的那种，您把这个加上。”
“……好，我记下了，”邓肯怔了一下，脸上渐渐浮现出温和的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在新世界，爱丽丝想要一个新的平底锅。”
“用来做小甜煎饼的那种！”
“嗯，用来做小甜煎饼的那种。”
发条钥匙滑入锁孔，伴随着咔哒一声，钥匙在人偶的锁孔中自行旋转——光影变换，五感重置，邓肯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此前离开爱丽丝公馆时的位置。
领航三号的主机大厅。
昏暗的灯光自高空洒下，晦暗的大厅中央静静伫立着一株由线缆、管道和金属分支结构缠绕而成的“树”，在树根所处的平台边缘，怀抱着画板的人偶正慢慢睁开眼睛——就像通电之后逐渐开机的机器人，她一点点清醒过来，随后脸上露出笑容。
“船长！咱们又进来啦！”
邓肯点了点头，走过去搀扶着因为刚刚苏醒而有些不适应的人偶起身。
“船长，咱们接下来干什么？要跟门口的黑太阳打个招呼吗？要找您说的那个……接下来的航线吗？”
邓肯低头看了看爱丽丝手中的“画板”。
这所谓的“画板”，本质上其实就是领航三号如今残存的“功能接口”。
“我要你去搜索一样东西。”他开口道。
“搜索一样东西？搜索什么？”
“新希望号的逃生舱——它遗落在灰烬的尽头。”
（推书时间，蛤蟆的新书《第一次魔法世界大战》——
夏洛特·梅克伦穿越到了法尔斯帝国，只想做个异大陆的公务员，他也不是战斗人员……但谁想到，文职人员也要上战场啊！
完本之际推个书，突出一个奶了之后生死随缘……）
第八百三十四章 公馆真实的模样
听到船长的吩咐，爱丽丝立刻十分认真地思考起来——然后更认真地看着邓肯的眼睛：“逃生舱是什么？”
邓肯对此一点都不意外，这个人偶小姐真要哪天一点都不掉链子了他才该慌起来——不过眼前这情况也问题不大，因为经过好几次事件他已经确认了，“爱丽丝”或许对许多事情稀里糊涂的，但“领航三号”的运行状态其实一直都还算在线，那套古老而强大的空间导航系统……就在爱丽丝的“本能”里面。
现在只需要让爱丽丝的这份“本能”意识到这座洋房缺失了一部分就可以——理论上如此。
“那是这座‘爱丽丝公馆’缺失的一部分，但你不用太理解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到人偶还在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邓肯随口说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有关寒霜女王的事情吗？”
爱丽丝想了想：“哪一件？有好多件，但我好像不全记得……”
“蕾·诺拉从你这座‘公馆’中带走了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就是我说的逃生舱，现在她‘乘坐’着逃生舱抵达了世界边缘的灰烬地带，我需要定位到她的位置，”邓肯耐心地解释道，“你现在听不懂也没关系，我会尝试引导你‘理解’这個过程的。”
爱丽丝似懂非懂地听着，但在船长说完之后还是很快点了点头：“哦，那我现在要怎么做？”
“你留在这里，继续坐在这颗‘树’下，就像你当初解析外部屏障的航线时那样，保持和这座公馆的‘联系’，”邓肯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右手，一簇浸染着星光的幽绿火焰在他手心静静燃烧，他把这火焰递给眼前的人偶，“拿上它，它会在伱和我之间建立起一道额外的‘桥梁’，我接下来要前往公馆的‘缺损’部分执行标记，如果情况符合我的判断，我应该可以通过这种方法‘介入’领航三号的运转，通过外部桥接将数据传输到你这个‘系统核心’里。”
爱丽丝“哦”了一声，立刻开心地点头答应：“嗯，好！”
一边说着，她一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了船长递过来的那簇火焰——一种奇妙的温暖触感从手心传来，虚幻的火焰就好像突然有了实感，在她手中轻轻摇晃着。
爱丽丝小心翼翼地捧着这簇小火，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画板”，转身回到了那棵由无数线缆、管道纠缠交织而成的“数据之树”旁，在平台上坐了下来，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准备好啦！”
邓肯笑着点点头，随后转身离开了这间大厅——他穿过那扇原本连接着花园和公馆深处的华丽小门，穿过那条有着许多上锁房间和服务器嗡鸣声的长长走廊，穿过楼梯和大厅，很快便来到了公馆二楼那道走廊的最深处：逃生舱与飞船主体的“断裂点”。
走廊尽头仍然是他上次离开时候的模样，地板、屋顶和墙壁仿佛被无形巨力撕裂一般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状态，断裂点之外是无尽深邃的黑暗空间，深得仿佛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掉”进去。
邓肯没有理会那裂口外面的黑暗，他目标明确地来到了走廊一侧的某处墙壁前，很快，便在那断裂口附近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个“融”在墙壁上的显示屏，上面还在循环显示着关于逃生舱被非法释放的警告信息。
“……接下来该验证猜想了……”邓肯来到那显示屏前，轻轻吸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让我‘看看’……这里真实的模样。”
一线幽深的星辉从他微闭的双眼缝隙中逸散出来——他谨慎地控制着自己那愈发躁动的“本质”，理解着自己的力量，尝试着在不完全释放出逆奇点的情况下，睁开自己的……“另一双眼”。
邓肯慢慢睁开了周铭的眼睛。
星光从那双眼中喷薄而出，如亘古的星辰在这一刻突然回忆起了应该如何运转，在星光弥漫之处，他看到了……爱丽丝公馆的另一面。
规模惊人的方舟飞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空间中，被撕裂的星舰几乎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结构，他站在飞船中部的一段连接廊尽头，银灰和银白色的合金结构取代了原本公馆走廊里色调暗沉的地板和墙面，各种各样的警示灯光在远处闪烁着，而在他眼前，则是被烧灼、熔断的逃生舱支架。
前方的逃生舱释放口被炸开了一个大洞，看上去触目惊心。
“……蕾·诺拉当时走的时候绝对不是她自己说的那么‘安静离开’，”邓肯只朝着那断裂的管线、支架和尽头被炸开的飞船外壳看了一眼，便嘴角抖了一下，“……她是怎么在完全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的情况下把这里炸开的？”
空荡荡的飞船走廊里当然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毕竟这地方唯一的“业主”兼“受害人”连逃生舱是什么都还不知道——邓肯感叹完也只是摇了摇头，便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闪烁微光的显示屏上。
现在，他已经看到这装置的全貌——它是逃生舱外部释放系统的一部分，被固定在一个弯曲的支架上，整个支架已经严重扭曲破损，其内部的管线甚至都暴露在外，但显然还能正常运转。
邓肯将手放在了装置上，准备用自己的火焰“读取”这里的数据，并将其传输至爱丽丝那边——这就是他的思路，简单粗暴。
爱丽丝现在的状态是无法理解自己这座公馆的“本质”，因此也无法感知到这里的系统故障，“领航三号”系统的本能还在，却因为爱丽丝无法读取信号而没有反应，所以邓肯要做的，就是在爱丽丝和这座公馆的“故障点”之间焊一条飞线。
他自己当然不懂这飞船是个什么原理——但大部分修手机的也不知道芯片内部的具体结构，反正只要飞线焊上了能跑就行。
飞线工艺，震撼人心。
火焰悄然燃烧，开始渐渐渗入逃生舱释放系统内。
而就在这时，邓肯眼角的余光又突然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团……泛着黑灰色金属光泽的，仿佛泥浆般不断涌动起伏的物质，不知何时从附近的某些设备栅格和管道中流淌了出来！
那团诡异的泥浆物质在地板上堆积，流淌，慢慢向他靠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噪音，然而就在邓肯提高警惕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这团泥浆却又突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好像在观望或判断着什么。
邓肯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是爱丽丝公馆中的“清理者”！那团用于驱逐“入侵异物”的怪异阴影！
……这玩意儿是新希望号维护系统的一部分？某种“损管”装置？纳米机群？
邓肯一边维持着对逃生舱系统的数据侵彻一边脑海中冒出许多想法，而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团“纳米泥浆”又朝自己蠕行了几步。
没有任何敌意。
在邓肯谨慎的注视中，纳米机群慢慢分化出了一道仿佛触手般的“肢体”，它用这段肢体敲了敲释放系统那弯曲的支架，仿佛要给邓肯演示什么似的，将一根破损的线缆从支架中扯了出来。
邓肯表情古怪：“……你的意思是，让我从这里连接？”
泥浆又分化出一段肢体，在空中上下摆动着。
邓肯一怔，迟疑着将自己的火焰蔓延到了那道破损的线缆上。
泥浆满意地晃了晃自己的两根肢体，随后再次瘫软成为液态，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慢慢朝着附近墙壁上的一道裂口钻去。
邓肯：“……”
这玩意儿原来还是能交流和思考的？！
而就在他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里，那团泥浆已经彻底离去，紧接着，他便听到爱丽丝的声音从精神联系中传了过来：“船长！画板亮了！画板亮了！我好像搞明白那个‘逃生舱’在哪了！”
……
“这里现在有一百七十六个人——所有‘醒过来’的，都在这儿了，”海琳娜带着凡娜与露克蕾西娅穿过居住区中心的连接桥，一边走一边说道，“这里原本是港口发电厂的一部分，在越来越多的人‘惊醒’之后，最初醒来且状态较好的人便自发集中到了这里，把这里建成了一座营地。”
凡娜在连接桥上停了下来，扶着栏杆看向下方那些依托发电厂原有设施临时建立起来的居住区域。
而女教皇的声音则在片刻后继续传来：“我们很快就会拓展出一个条件更好的生活区——发电厂旁边的宿舍。现在那里还被‘恍惚的同胞’们占据着，我们不能暴力驱逐，也要尽可能避免跟他们产生冲突，但现在那一区域苏醒的人越来越多，等到苏醒的人占据多数，我们就可以把主要活动范围扩展过去。”
“……难以想象，”一旁的露克蕾西娅在片刻沉默之后忍不住开口，“世界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尽早适应吧，现在的城邦，就是将这里放大了千百倍之后的模样，”海琳娜轻声说道，这位以化身形态亲自驻守在这座灯塔的女教皇转过头，看着凡娜与露克蕾西娅，“至于现在……轮到你们了，跟我说说世界尽头的事情。”
第八百三十五章 云
恍惚的盲目愚行者们在发电厂外徘徊，浓雾中传来港口动力设施低沉的轰鸣，冰冷的蒸汽核心空洞地运转，蒸汽本身已成为歪曲异象的一部分，而火焰的庇护也已经烟消云散。
但“庇护”本身在如今的世界也已经可有可无，“正常”与“异常”之间的界限早已模糊，当所有的心智随着世界一同沦陷，“理智”反而成为了这个世界眼中的疯子和污染——现在，疯子们聚集在高墙内，筑起了最后的庇护所，惴惴不安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渐渐陷入黑暗。
“我们会给璀璨星辰号准备充足的补给，”海琳娜站在发电厂高处的一座平台上，对站在一旁的凡娜和露克蕾西娅说道，“你们可以转移到在西部码头靠岸——那边是我们目前能控制的对外通道之一。”
“现在这座‘灯塔’还能提供补给吗？”露克蕾西娅有些意外地看着女教皇，“你们有那么多资源吗？”
“是的，物资不缺，这可能有点不符合你们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海琳娜微笑起来，“但事实上，整个世界的‘运转’都在持续着，各种主要物资的生产，运输，甚至是城邦中的‘商业活动’……每半个月，都有一艘满载补给品的货船从边境基地驶来，为这座灯塔补充燃料和其他东西，那些陷入恍惚的同胞们如往常一般进行交接，而我们这些‘惊醒者’会拿着从旧文件里翻出来的许可证去把一部分物资转移到另外的仓库里，用同样的方法，我们也可以调用这里的许多设施设备。”
她转过头，望着发电厂外的广阔平台。
“是的，这个世界还在运行着，每一部分……都在恍惚中沿着旧有的轨迹运行着，就像一艘内部已经崩溃的大船，仍然在惯性的驱使下沿着原有的轨迹飘荡在大海上，我们这些在船上醒来的人无力修复这艘船，但至少在它倾覆之前，我们都还可以随它一起‘航行’。”
凡娜与露克蕾西娅一时间没有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個世界已经是她们完全不认识的模样了。
但海琳娜对此显然并不在意，她只是摆了摆手，便继续说道：“很感谢你们告诉了我世界尽头发生的那些事情，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在大船上等待的人便终于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了，如今等待至少有了意义，而不再是单纯的苟延残喘。
“失乡号……现在还航行在世界的尽头，是吗？”
“是的，船长和爱丽丝留在世界的尽头，他们还在向着更远处前进，”凡娜轻声说道，“船长在为新世界做准备，当一切就绪之后……您就可以‘眨一下眼睛’了。”
“好，那我就不耽误你们接下来的旅途了，”海琳娜的化身转过头，轻轻呼了口气，“我去安排补给的事情，之后还会有人送你们两个回到码头上……”
她突然停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凡娜的眼睛，过了许久才开口。
“凡娜，一路平安——我们新世界再见。”
凡娜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的，教皇冕下，我们新世界再见。”
……
呼啸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现在停留在这片冰原上的，已经只剩下纯粹而极致的“冷”——寒冷穿透血肉，浸透骨髓，冻结着灵魂，而在这寒风中的传火者们，早已遗忘了“火”的温暖。
不死者们跋涉在冰原上，在清冷的夜色中，他们胸口的提灯蜿蜒连绵，成为了冰原深处一道微微闪烁蠕动的线。
弗雷姆站在一座匆匆建起的平台上，眺望着远方的冰面，在他视野尽头，教堂方舟那巍峨的剪影正沉默伫立在远处，方舟上的灯火在夜色中勾勒成了一座闪烁微光的“山”，而由提灯汇成的、星星点点的光芒则在那座“山”和他脚下的冰面之间流淌着，往来不息，不知疲惫。
在破冰装置彻底无法使用之后，传火者们用随船携带的炸药破开了接下来的一段冰层，在炸药用完之后，方舟又用自己澎湃的动力和坚固的装甲撞开了又一段路，而在那之后，它的动力系统便终于彻底停摆——即便蒸汽核心还在空洞地呼啸，管道中气流涌动，那艘巨舰仍旧停在了冰层之间，停在了目的地前的最后一段路上。
但好在那距离最终的“焦点”已经不远，甚至已经位于焦点的影响范围内——此刻，文明最后的“档案馆”正在这片冰原中建立起来。
脚步声从旁边响起，戴着面纱的女祭司走上平台，她在弗雷姆身旁停下，微微弯腰：“又有十一人‘惊醒’，他们已经被安顿在营地里，目前正在接受心理安抚和疏导。”
弗雷姆轻轻点了点头：“嗯，他们情况怎么样？”
“比上一批的情况好，”女祭司回答道，“提前向‘恍惚’状态下的人们不断传达一些暗示和提醒是有用的，这样在他们‘惊醒’之后，大部分人几乎立刻就会意识到这是一种仍然受控的‘事态’，并向最近的联络人员寻求帮助……这些经验可以传达给城邦那边。”
弗雷姆微微颔首，并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那片正在建设中的档案馆。
从方舟上运下来的工程机械正在冰原上忙忙碌碌，而一片简陋的，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的建筑群已经初具雏形。
相比于气势恢宏的方舟巨舰和古朴庄严的舰载教堂，那些几乎和粗犷厂房没什么差别的建筑物基本没什么美感可言，因为它们的设计目标只有一个——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在一片陌生的环境中，建造起尽可能坚固的存储空间。
一声轻微的呢喃从身旁传来：“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弗雷姆转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女祭司。
“抱歉，教皇冕下，我并没有动摇，我只是……”女祭司摇了摇头，解释着，“我只是想到了最近的事情——有越来越多的人从‘恍惚’中惊醒，他们中的许多，最后的记忆甚至回到了刚出发的那天，不少人向我询问这一路上都发生了什么，许多问题……”
“我理解你想说什么，德莉丝，”弗雷姆轻声打断了女祭司的解释，而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片“工地”上，“许多人都认为，只要人保留了下来，就相当于一切都保留了下来，因为文明本就是人创造出来的，人能创造文明一次，就能重建文明无数次……我理解，是的，而且我更认可——作为传火者的教皇，我比许多人都更理解文明是如何建立并延续下来的。”
他停顿了片刻，轻声继续说道：“没有人的文明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德莉丝，还有后半句——没有文明的人同样如此。
“文明确实不只是那些冷冰冰的石头和书本，不只是那些不会说话的雕刻、曲谱和工艺品，那些东西都只是文明的载体和表现形式，而非抽象的文明本身，这些都没错，但是——
“文明需要载体，需要证据。
“死守着‘载体’而抛弃‘本质’是愚蠢，只知道本质而认为无需载体也是愚蠢——没有载体和证据，再辉煌的记忆也总会随着时间销蚀，销蚀在人来得及重建文明之前，而哪怕不从这个角度考虑……德莉丝，我们也需要留下些证据，来让许多年后的后来人能理解这个世界曾经发生了什么。
“文物与考古的意义之一，就在于这份‘告知’。”
戴着面纱的女祭司坦然迎着弗雷姆的视线，她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在许多天前便已经浑浊暗沉，但现在这双浑浊的眼睛仍旧坚定。
“我明白了，我会将您的告诫也告诉其他人……”
弗雷姆点了点头。
而一层稀薄的“雾”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他们周围。
女祭司德莉丝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四周飘飘扬扬的白色雾气。
在进入冰原之后，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雾”了。
尽管视野的尽头就是永恒帷幕那层宏伟的雾墙，但和其他边境海域不同的是，这片冰原上是几乎不会起雾的。
“天气变化了……”她抬起手，触碰着那些没有实体的雾，“冰原上也会起雾了？”
弗雷姆皱着眉头，他抬头看向天空，看向那些如同流体般不断飘荡流淌的、丝丝缕缕的白色，过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
“不对，这不是雾，”他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惊讶，“……这是云！”
“云？”女祭司怔了一下，好像思考过后才想起来“云”是什么意思，紧接着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云从天空落下来了？”
“……是云层的高度降低了，”弗雷姆表情凝重地开口，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说法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便又补充了一句，“所有云都在同步下降，与其说是它们在‘掉’下来，倒更像是……”
他停了下来，德莉丝则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女祭司眨了眨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天空本身，在变低……”
第八百三十六章 云落帷幕
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海洋会忘记浪花的模样，生命会忘记该如何死亡，火焰将不记得怎样燃烧，风会停止流动，云会从天空坠落到海上——那是世界沉沦的最终帷幕，那被放逐的，来自世界之外的，冷眼注视着这座庇护所的存在，如此洞悉了万物的未来。
在全世界范围内，云在从天空落下——或者严格来讲，是包含“云层”这个“要素”的某个“层”，正在同步从天空降低高度。
降落的云如同另外一道流淌的海，渐渐在世界上空合拢，有一部分低垂的部分延伸到了地面或海面上，便化作了薄雾一般朦胧的帷幕，而更多的结构则漂浮在距离人们头顶几百米甚至几十米的地方，天空的层次在这个高度停了下来，并继续进行着极其缓慢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降落”过程。
弗雷姆站在夜幕下的冰原中，仰起头看着那云海翻涌的天空，现在它是如此之近，隔着一层稀薄的雾，仿佛只要抬起手就能触碰到那壮丽的云层，而世界之创清冷的光辉则透过云层之间的缝隙弥漫开来，为那片帷幕镀上了一层仿佛水银般的镀层，平心而论……很美。
壮美到了令人窒息，令人的灵魂都微微战栗的程度。
女祭司德莉丝站在弗雷姆身旁，与教皇一同仰头看着天空中的奇景，他们已经盯着那里看了很长时间，冰原上的许多人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好像被什么无形中的力量攥住了脖子，保持着一个姿势，如同被冰冻结一样僵直在冰原上，但突然间，许多人开始反应过来，惊惶四顾，又有许多道视线集中过来，落在弗雷姆身上。
“教皇冕下……”德莉丝终于打破沉默，她的嗓音嘶哑，“接下来……”
“继续做我们的事，”弗雷姆的声音低沉响起，他的声音如往日般平静，回荡在整個平原上空，“建造档案馆，搬运文物，保存我们的遗产——这个世界还有一息尚存，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教皇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冰原上伫立的一座巨石，压住了所有人心中的浮动，传火者们静默了片刻，随后纷纷低下头，他们不再关注天空中出现的变化，而是继续进行着建造档案馆的工作。
弗雷姆则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微微呼了口气，在心脏愈发微弱的跳动中，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投向那些流动的云雾——
极致的灰白色背景下，失乡号庞大的船身正静静地漂浮在“跃迁通道”中，由于缺乏参考元素，这艘船就仿佛完全静止在通道中央，但邓肯很清楚，他和他的船正在以远超人类想象的速度急航。
失乡号已经越过了世界的尽头，从某种意义上，他现在已经真正意义上“离开了无垠海”——离开了那座由远古诸王打造起来的、小小的庇护牢笼，在这条看似平静的通道之外，已经是秩序荡然无存的地方……诸界破灭之后，灼热而混沌的灰烬墓场。
邓肯感觉到自己和无垠海之间的联系正在逐渐减弱，在爱丽丝掌舵并控制着失乡号向“灰烬之海”前进的第二天，他便几乎已经听不清自己那两具“化身”传达回来的声音了，到现在，他每天只有很少的一段时间能保持那些化身清醒——在清醒期内也只能进行有限的行动。
这种联系减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因为他自身的“变化”程度正在进一步加深，另一方面是失乡号与那些化身之间切实的“距离”在拉长，剩下的原因……则可能与蕾·诺拉提到的那片灰烬之海，跟灰烬之海中特殊的环境有关。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特意留在妮娜等人身上的、专门为了在这种情况下保持联络的“强化印记”还奏效，因为印记的功能极致特化且简单，反而没有怎么受到上述变化的影响，他还能联系上自己的船员们。
在完成了今天的例行检查之后，邓肯正漫步在失乡号上，他走过空无一人的走廊，穿过安安静静的楼梯，来到了空荡荡的甲板——爱丽丝这时候正在船尾掌舵，少了人偶的陪伴，在他眼前的这艘船仿佛完全回到了他一开始来到这里时的模样。
到处都空无一人，到处都安安静静，他第一次推开那扇失乡者之门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当然，事情还是有一些变化的——那时候他脑海里倒是没有现在这么多聒噪的动静。
“哎哎船长，我跟您讲，我们从那座灯塔带走好多好东西！那个叫海琳娜的女人太TM够意思了，她让我敞开了去仓库里搬，我还找到好些漂亮的裙子……也不知道她那样的人物收藏漂亮裙子干什么……可惜我穿不上，大了两号……”
这个没文化又粗鲁的声音是雪莉的。
“邓肯叔叔，我们这里一切都好，我和妮露已经成了好朋友，我还帮她缝了件小衣服……您在船上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爱丽丝掌舵的时候也要按时吃饭，我在厨房里留了很多饼干，还有果酱……”
这个懂事又温柔的声音是妮娜的。
“船长啊，我这两天可没偷懒啊，露克蕾西娅小姐可以作证，我已经开始帮着她的船员们打扫甲板和走廊了——在白橡木号上的时候我都没这么勤快过……”
这个破锣嗓子是水手的。
“老爸您别听他忽悠，他那是被露妮逼着干活的——他整天整天躺在仓库里睡大觉，甚至还试图蛊惑我的仆从们跟他一起睡大觉，露妮实在看不过去了……这家伙竟然还以自己在璀璨星辰号上劳动不属于合同内容的名义要求我给他日结工资！”
这个充满怨念的声音是露克蕾西娅的。
邓肯在中段甲板上停了下来，有些无奈地听着脑海里那些吵吵闹闹的动静，终于没忍住开口：“听上去你们那里还挺热闹的。”
“有一个雪莉就能热闹的跟战场似的了，”露克蕾西娅饱含怨念的声音在邓肯脑海中响起，“她还能到处撺掇着别人跟她一起胡闹，昨天甚至忽悠着妮露钻进了床头柜里，我把整个柜子拆了才把小家伙救出来！您平常是怎么能忍得了的？”
“平常我觉得还好啊，”邓肯想了想，认真说道，“船上过于安静，有点热闹还挺好——当然这对你可能有点过于刺激了。”
露克蕾西娅一声长叹：“唉，最刺激的还是凡娜小姐晨练时候的动静……当然我也说不好那跟妮娜的一惊一炸比起来哪个更刺激点。”
听着女儿充满怨念的叨叨，邓肯表情微妙地扯了扯嘴角，回忆起来不得不承认平常失乡号上的鸡飞狗跳好像确实是有点严重……
而后过了没一会，他又听到了莫里斯的声音。
“船长，您那边的情况怎样？”
“失乡号还处于‘通道’中，”邓肯抬起头，看了一眼船舷外的情况之后随口说道，“坦白说，我现在也很难从‘距离’或‘航线’的角度来分析这艘船到底处于什么‘地方’，连爱丽丝自己都不能确定——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正在向着蕾·诺拉发出的坐标信号靠拢，这一点爱丽丝还是可以感受到的。”
“……真没想到，平常船上看起来最不靠谱的那个现在却做着最重要的事情，”雪莉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到最后竟然是她陪着您去世界尽头了啊……”
雪莉话音落下，其他人顿时一片安静，过了两三秒，邓肯便听到了雪莉的大声bb：“哎你们这什么反应啊！爱丽丝没我靠谱吧！我平常多老实听话的……妮娜你别扭头啊！”
邓肯直接无视了雪莉那边的动静。
“无垠海上的情况怎么样？”
对面安静了两三秒，随后莫里斯的声音传来：“正如我们今天早些时候汇报的，云已从天空落下——现在整片无垠海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雾的上方则是低压压的云层……坦白说，如果不是知道这一幕意味着什么，这确实是一幕壮丽的奇景。”
“好消息是除了云层降低之外，并没有再发生更糟糕的变化，至少船只的航行没有受到影响，”凡娜的声音紧接着传来，“我们现在正向着普兰德的方向航行，露克蕾西娅小姐计划先把我们都送到那里，之后她会随璀璨星辰号返回轻风港，并在那里停留到最后。
“另外我们也联系上了提瑞安先生，在抵达中部海域之后，会有一支‘太阳舰队’从普兰德出发并前往北方，阿加莎小姐会换乘那艘船前往寒霜。
“至于‘水手’，留在法厄仑的劳伦斯船长也做好了安排，他会在稍晚些的时候联络城邦联合体的管理人员——如果到那时候联合体还能正常运行的话——然后把水手送到法厄仑，让他在那里与白橡木号汇合。
“而如果到那时候城邦联合体的运作已经出现问题，白橡木号就亲自去普兰德接应水手。”
凡娜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才慢慢继续开口——
“船长，请您放心，我们会做得很好，必不让您失望。”
第八百三十七章 别吵，思考呢
邓肯默默听着心中传来的声音，有凡娜与莫里斯沉稳可靠的汇报，有露克蕾西娅带着无奈的抱怨，有时候还会出现雪莉的咋咋呼呼和妮娜不厌其烦的叮嘱——这些跨越了遥远时空而至的声音仿佛带着温度的锚链，在他留在城邦里的两具“化身”都逐渐失效之后，仍旧牢牢地将他锚定在理智与人性的一边。
而后，他暂时结束了和凡娜等人的通讯，慢慢迈步穿过整个甲板，穿过船尾的楼梯与坡道，来到了那高耸的船尾驾驶台。
人偶仍旧静静地站在驾驶台上，双手紧握着黑沉沉的舵轮，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平时着前方，无数无形的丝线则从她体内延伸出来，连接着她脚下的失乡号，以及高空中那虚幻的新希望号投影。
些许稀薄的雾气突然从四面八方的甲板上弥漫出来，流淌汇聚。
邓肯察觉了这些诡异出现的雾，下意识皱了皱眉，而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远方的灰白背景似乎已经渐渐“开裂”——那层质感均匀的“通道”尽头浮现出了大片大片的迷雾，而在迷雾深处尽是空虚之感。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了那个断续模糊的声音：“跃迁结束……”
失乡号传来一阵轻微的摇晃，却没有像此前抵达边境节点时那样产生突然驶入某种“介质”时那么明显的震动，通道在无声无息间破碎，无尽而稀薄的雾气几乎眨眼间便充斥了周围，下一秒，正在掌舵的爱丽丝便眨了眨眼，属于人偶的意识忽然回归了她的躯壳。
“船长！”人偶小姐看向邓肯，脸上瞬间绽放出开心而邀功的笑容，“我们到啦！”
邓肯点了点头，但刚要开口便猛然一怔——他注意到失乡号的边缘正在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不，不只是边缘，这整艘船都在迅速变得“模糊”起来！在雾气的笼罩下，他视野中的一切都好像突然失去了明确的“界限”，甲板上失去了细节，桅杆在雾中逐渐暗淡，甚至就连眼前的爱丽丝，都好像和雾融为一体般在迅速转化成某种虚幻的形态。
而那笼罩失乡号全身的幽绿火焰也在这个过程中一并消散！
爱丽丝好像察觉了什么，她惊愕地怔在原地，随后又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迅速失去细节而“模糊”的双手：“……诶？”
但下一秒，周铭-邓肯便猛然反应了过来。
笼罩在失乡号全身的幽绿火焰中骤然浸染了一层朦胧的星辉，邓肯的双眼中仿佛闪耀着亿万颗星辰，而原本已经在信息崩溃边缘的失乡号则在他的视野中迅速重建并重获赋值——在弥漫星辉的火焰灼烧下，甲板和桅杆几乎眨眼间便恢复了原状，爱丽丝的身影也随之在他眼前稳定下来。
人偶几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就看到船上的火焰突然“变色儿”了，紧接着自己身边也环绕了同样的火焰，在呆滞了几秒钟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看了看，发出一声惊叹：“哇哦——”
邓肯心中却还有点余悸，他轻轻吸了口气，终于第一次对蕾·诺拉所发现的这片“灰烬边缘”有了那么一点实感。
这里是真正的秩序边界，虚无的边陲，信息单元未被赋值的“原始之海”，这里的信息尚未被定义，而来自庇护所范围内的一切“造物”，哪怕是从亚空间里返航的失乡号，在这里都不是一个能够稳定存在的“数据结构”——因为这里压根没有数据结构！
能够在这地方保持自身相对“安全稳定”的，恐怕只有经历过大湮灭，在信息层面上已经获得“自稳性”的存在。
比如“逆奇点”，比如新希望号的残骸。
邓肯深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伸手按了按爱丽丝的头发，紧接着环视四周——说起新希望号的残骸，蕾·诺拉在哪？
他和他的船已经来到逃生舱定位信号的位置了，但他在高耸的船尾甲板上环视四周，并未在这片混沌而虚无的“雾”中看到任何实体。
“你能感觉到逃生舱的信号吗？”邓肯微微皱着眉询问爱丽丝，“我们应该已经到位置了吧？”
“能啊，理论上应该就在这儿吧，”人偶终于从周围那些漂亮的星辉中回过神来，赶紧感知了一下逃生舱的方位，随后有点迷惑地挠了挠脑壳，“信号就在这附近啊……刚才还感应到了，怎么看不见呢……”
邓肯嘴角突然抖动：“该不会又把她给撞飞了吧……”
爱丽丝闻言一怔，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又？”
邓肯：“……你不用在意这個，咱们先找蕾·诺拉。”
一边说着，他一边慢慢释放出自己的感知，在谨慎控制着自己属于“逆奇点”的那部分力量的同时，尝试着寻找失乡号周围的异常气息。
这时候他心里就想着两点——第一，倒霉的寒霜女王别真是被失乡号给怼飞了，第二，倒霉的寒霜女王别是被这艘大船给碾船底了……
他是过来与女王赴约的，不是过来让女王“撞大运”的，这事儿回头见了面别说尴尬，连解释都不好解释。
这时候爱丽丝也反应过来，人偶小姐脑袋里使劲寻思了半天，终于一拍巴掌：“是哦……失乡号直接按照逃生舱的定位信号‘飞’过来的，那落地的时候可不就直接落在逃生舱上……”
邓肯一声长叹——这时候反应过来有啥用。
早知道他就不该让爱丽丝直接按着逃生舱的定位信标跃迁过来，起码得设置个“距跃迁位标XX”的安全距离才对劲，但他哪能想到新希望号这玩意儿的定位是这么精准的东西，之前失乡号前往四神节点的时候那也没直接怼在祂们的脑门上啊……
而就在心中这么一感叹的时候，邓肯突然真的感知到了什么东西。
他“扫描”到了一个不属于失乡号的“实体”。
但那个实体的位置……就在失乡号上。
邓肯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感知中的某个方位，在一番确认之后，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微妙起来。
爱丽丝也注意到了：“啊，船长您找到了？”
“先过去看看情况。”邓肯随口这么咕哝了一句，便带着爱丽丝离开了驾驶台，他们一路穿过平台和连接楼梯，循着感应中的指引，最终来到了船尾的……船长室大门前。
爱丽丝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地方，两只手扶着脑袋：“这里是船长室啊，没看到别的东西。”
邓肯却仍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船长室大门（失乡者之门），他感知到了这里发生的变化，甚至……逐渐理解了这里发生的变化。
在皱着眉努力寻思了许久之后，他终于上前一步，把手放在了失乡者之门的……门轴一侧。
扭曲错位的时空结构在他脑海中浮现，转而成为可以被理解的现实映射，他找到了这个时空错位的节点，伸手轻轻一推。
门打开了——从门轴的位置被推开了。
爱丽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良久才蹦出一句：“还能从这开？！”
邓肯：“……别吵，我在思考。”
门后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似乎有一个不属于失乡号的“室内空间”，正被笼罩在一层不断抖动的光学现象深处。
与“正常情况下”推开失乡者之门便直接传送到“单身公寓”的过程不同，这一次出现在邓肯眼前的好像是一个切实存在的“入口”，一个甚至可以允许除他之外的实体进入的入口。
他首先自己伸手探进那片光晕中试了试，这才扭头看了爱丽丝一眼：“你要来吗？”
爱丽丝毫不犹豫地点头：“要！”
邓肯向人偶小姐伸出手：“跟上我——抓着我的胳膊，在确认安全之前不要松开。”
爱丽丝立刻听话地抓住了邓肯的胳膊，跟着船长一起向那层朦胧的光晕走去。
他们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凉的帷幕，在极为短暂的眩晕和感官错位之后，眼前的景象便迅速稳定下来。
一间华丽而宽敞的房间出现在邓肯与爱丽丝面前，真实存在，脚踏实地。
蕾·诺拉正表情有些呆滞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愣愣地看着突然推“门”走进来的邓肯和爱丽丝——这位寒霜女王好像刚刚受了很大的冲击，这时候都显得一愣一愣的，直到邓肯朝她走过去，她才突然反应过来般抬起双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
“……就直接碾过来了！”
蕾·诺拉表情渐渐有点抓狂。
“那么大一艘船！直接迎面就碾过来了！半个房间都一下子被扑面而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给撞成了碎片，过了好半天才恢复过来，然后您又推开墙走进来！这么大一个窟窿！您不能走门吗？”
推开墙？
邓肯顿时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
他看到了蕾诺拉的房门，那扇门好好地镶嵌在墙上，此刻仍然紧闭，但门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大洞——那是他和爱丽丝进来的地方。
时空错位.jpg。
爱丽丝悄悄捅了捅邓肯的胳膊：“船长，您怎么不说话呀？”
“……别吵，我又在思考。”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世纪末的邀请
在秩序的边陲，信息的组成与运行规律呈现出光怪陆离的状态——邓肯认真思考了半天，决定放弃思考。
反正现在的好消息是蕾·诺拉并没有被失乡号撞飞出去，也没有被碾在船底下——坏消息是她被撞“进”船里了，而且人这时候还懵着。
这让邓肯想起了一幅世界名画：
在路上被车撞到结果镶嵌在前杠里被带上高速的狗子.jpg。
邓肯干咳两声，将脑海中有点不着调的联想甩到一旁，他和爱丽丝一起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带着些许歉意和关心：“抱歉，开船的时候没注意……你没事吧？”
一旁的爱丽丝则低着头不知道想了点啥，这时候突然戳戳邓肯的胳膊：“船长，我记得一开始就是失乡号撞上了白橡木号然后我到您船上的，现在轮到寒霜女王了，这是不是有始有终？”
邓肯顿时一瞪眼：“‘有始有终’不是这么用的！”
蕾·诺拉这时候也好像缓过来一点，她揉着昏昏发胀的脑袋，一边适应着一边从床边站了起来：“还好，只是冲击有些大——我没想到你们的出现方式会这么……‘震撼’。”
一边说着，她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一旁的爱丽丝身上，带着略有些异样而复杂的眼神，她认真打量着这个跟她容貌几乎完全一致的人偶，而后者也将目光转了过来，认真而好奇地看着蕾·诺拉。
过了许久，蕾·诺拉才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向爱丽丝伸出手：“你好。”
爱丽丝也高兴地笑了起来，抓住蕾·诺拉的手上下摇晃：“你好呀！”
“真是不可思议，”蕾·诺拉暗中感慨了一下人偶的手劲儿，转头对邓肯说道，“没想到我和爱丽丝在现实维度中的第一次见面竟然会是这么个状态……虽然我们也很难说这地方到底是不是‘现实维度’。”
一边说着，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转身来到房间另一侧的墙壁前，抬手一挥。
那道墙壁眨眼间无声“破碎”，化作了一道透明的帷幕，帷幕之外是无尽的虚无，以及漂浮充斥在虚无之中的混沌薄雾。
“我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很长时间，”蕾·诺拉望着外面的“风景”慢慢开口道，“这段时间里我尝试着沿这片浓雾的边缘‘航行’，但是没什么发现，这里只有这种混沌虚无的雾气——其实一开始我连这些雾气都看不到，而只能感觉到这里存在着什么‘东西’，是在上次与您接触之后，我才有了观察这些雾的能力，但也仅此而已。”
“别告诉我你还试着往‘雾’的更深处走过，”邓肯眼神有些异样地看了蕾·诺拉一眼，“这可不是一般的冒失。”
“放心，我现在虽然热衷于探险，但还不至于扔掉了脑子，”蕾·诺拉笑着摇了摇头，“更深处的危险是无法想象的，即便有‘漂流屋’的保护，我进去之后多半也没办法活着回来。”
“你的判断是理智的，”邓肯微微呼了口气，“那里是彻底未被定义和赋值的‘原始数据海’，任何实体进去都会被瞬间清空成同样的未赋值状态——跟这里的‘交界’状态可不是一个概念。”
蕾·诺拉轻轻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地看着邓肯：“您现在已经到这里了，那么接下来您要做什么？”
“先确认自己的猜想，然后做一些研究和测试，看能不能在这片原始数据海中生成一些‘样本’，”邓肯立刻说道，显然心中早有打算，接着他又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寒霜女王，“不过我现在我更好奇另一件事……你能不能从这间房间里出来。”
蕾·诺拉愣了一下：“从这里出去？”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头看向了刚才邓肯和爱丽丝推墙进屋时留下的那個门型大洞——那道泛着微光的“通道”仍然稳定存在。
“您是说……”她渐渐反应过来，“跟您一起前往失乡号？”
“这是一道可以稳定通行的门，虽然现在看来它的开启方式有些奇怪，”邓肯点了点头，“我感觉它可以容纳人自由出入，但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一个能够离开这个房间的‘实体’。”
“……应该是可以的，”蕾·诺拉微微皱眉，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我曾将手从大门探出去，捞取这片灰烬之海中的‘无形之物’，也曾离开房间，进入您那座漂浮在无尽虚无中的‘宫殿’——我虽然被绑定成了这座‘漂流屋’的一部分，但只要不离开太远，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邓肯闻言脸上露出笑容，向蕾·诺拉伸手做出邀请的姿态，“要去失乡号上做客吗？”
寒霜女王同样露出微笑，微微欠身：“荣幸之至。”
再次穿过那层微凉的帷幕，感受到熟悉的轻微眩晕和感官错位之后，邓肯与爱丽丝再次回到了失乡号的甲板上。
随后邓肯回头确认了一眼，便看到蕾·诺拉果然也成功穿过了那道大门——她站在“失乡者之门”前，脸上表情仿佛还有点茫然。
蕾·诺拉睁大了眼睛，即便此前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在真正穿过那道门之后还是难免恍惚了一瞬间。
现在，她已经脚踏实地地站在失乡号的甲板上，一个开阔的“世界”环绕着她，视野中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真切而且……“宽敞”。
她踏出了自己的笼子。
“我……”蕾·诺拉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良久才发出声音，“我竟然真的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欢迎来到我的船，在探索这片广袤的灰烬之海前，我先带伱在这里参观参观，”邓肯笑着说道，张开双手做出欢迎的姿态，“现在这里没什么人，可能显得比较冷清，但之前可是热闹得很。”
蕾·诺拉一愣一愣地听着，这时候终于调整好了心态，带着淡淡的笑容，她在笼子外面使劲伸了个懒腰。
“出来的感觉真好。”
她轻声说道，又回头看了自己来时的方向一眼。
从门轴位置推开的失乡者之门静静伫立在她的视野中。
邓肯注意到蕾·诺拉突然没了动静，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我在思考……”
“咳咳，这扇门很神奇，通过不同的开启方式，它能在错乱的时空关系中重建‘通道’，”邓肯顿时干咳两声，绷着脸一副认真专业的模样解释起来，“但你只需要知道两个开启方式就可以——正常从门把手拉开可以通往我的船长室，从门轴位置推开的话，现在连接的是你的漂流屋。”
蕾·诺拉眨巴着眼睛，忍不住好奇地问：“原理呢？”
邓肯想了想，继续绷着脸：“因为它很神奇。”
蕾·诺拉顿时就不问了。
邓肯则上前一步，将“失乡者之门”按照正常方式关闭起来，恢复了它的正常状态之后才又拉动它的把手，打开了通往船长室的门。
他转身向蕾·诺拉做出邀请的姿态。
船长室内的海图桌上，漆黑的木雕山羊头听到动静之后立刻便吱吱嘎嘎地转动脖子看向开门进来的几个身影，然后第一眼便注意到了跟爱丽丝并排走着的寒霜女王。
它明显怔了一下，紧接着便一声惊呼：“呜哦！我猜这肯定不是两个爱丽丝小姐——船长，您带来一位不得了的客人。”
“这是我的大副，”邓肯抬手介绍着，“它的名字叫萨斯洛卡，但你直接叫它山羊头就行。”
接着他又指了指蕾·诺拉，对山羊头说道：“这是寒霜女王，应该不用我过多介绍了——中间的原理和过程你别管，反正现在她到船上了，在这段时间作为这里的客人。”
“你好，大副先生，你直接叫我蕾·诺拉就行，”蕾·诺拉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但紧接着便愣了一下，好像隐约反应过来什么，“等等……萨斯洛卡？这个名字我好像……”
“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山羊头顿时矜持地晃了晃脑袋，语气中带着一副饱经沧桑的口吻，“那时候我还很完整，脑袋下面有个身体……但现在我只是这艘船的大副，邓肯船长最忠诚的大副。”
一边说着，它一边又朝自己旁边使劲伸了伸脖子，用下巴指着放在海图桌另一侧的另外一个“山羊头”（梦境之颅）：“这个也是萨斯洛卡，我的另一个脑袋，不过这个脑袋出了点毛病，现在没办法交流。平常都是我单方面跟它聊天——这可是个不错的听众，沉默且富有耐心，船长平常总嫌我话太多让我闭嘴但这个脑袋就不会而且我跟你讲我一直觉得这个脑袋其实是有回应的我跟它说很多话的时候有时候它还会稍微动一下但船长总说那都是我的错觉……”
“闭嘴。”
“好的船长。”
蕾·诺拉表情有点呆滞地看着这一幕，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就感觉那个山羊头张嘴说了没一会便突然有一道墙一样的声浪朝自己碾过来，声浪里面都不带标点符号的……
上一次她感受到这种冲击还是几十分钟前，那时候朝她碾过来的是失乡号……
第八百三十九章 “测试”
这是一艘不可思议的船——不可思议的船长，不可思议的大副，还有一只不可思议的鸽子。
船上还有一个同样不可思议的，跟自己容貌完全一致的人偶。
蕾·诺拉觉得这里跟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却更好一点。
在上层区转了一圈之后，邓肯带着这位“寒霜女王”又回到了甲板。
“这艘船很大，甲板下面还有层层叠叠的舱室，真要详细参观的话恐怕一天都看不完，”他笑着说道，“接下来还是先干正事吧。”
听到船长这么一说，蕾·诺拉的思绪才瞬间从对这艘船的感慨上收拢回来，她立刻整顿了一下表情，神色凝重地看向失乡号的船舷之外。
那层看似普通的、稀薄柔和的雾霭在船舷外流淌着，安静而无害。
但那并不是雾，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雾”——在失乡号之外的整片空间里，只有极致的、无法被认知描述的虚无，那层看似存在的“雾气”，其实只是属于凡人的、极其有限的感知能力在隐约察觉到“某物存在”时产生的微弱幻觉罢了。
但“船长”说，这片极致的虚无中隐藏着新世界的基石。
蕾·诺拉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邓肯身上，她知道这个高大而威严的躯壳里面隐藏着另一个真实的存在，那个“千面的星光”借着这副躯壳正表情严肃地看着远处，仿佛在那流动的雾气中感知、寻找着什么东西。
邓肯-周铭迈步向甲板边缘走去，他的感知弥漫在整艘船上，又借着这艘船为载体，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船外那片无形的“灰烬之海”，在那些流动的薄雾之间，他谨慎地观察着世界湮灭之后残留的碎屑。
片刻之后，他向船舷外伸出手去——丝丝缕缕的火焰覆盖在他的指尖，火焰中又悄然浸染了星光的色彩。
他听到失乡号深处传来一阵模糊的噪音和震颤，桅杆与缆绳在吱嘎作响，这些声音中仿佛夹杂着某种不安。
“别担心，”邓肯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我还是你的船长。”
那些不安的吱嘎声和震颤噪音稍稍减弱了。
邓肯的手指则第一次触碰到了船舷外面的“区域”。
一阵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几乎同时从空中传来，艾伊带着很大的动静从桅杆上飞下并落在邓肯的肩膀上，它使劲挥舞着自己的翅膀，发出阵阵尖锐怪异的女声：“锟斤拷……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
随后这鸽子又从邓肯肩膀上跳了下来，也说不清是焦急还是兴奋地在甲板上拍打着翅膀一路乱窜，边扑腾边使劲嚷嚷着除了邓肯-周铭之外根本没人能听懂的东西——让旁边的蕾·诺拉目瞪口呆。
“……这鸽子在说什么？”蕾·诺拉终于忍不住碰了碰旁边的人偶，尽管跟一個容貌与自己完全一样的人偶交谈感觉分外诡异，她在这里却也找不到别人询问情况，“烫……什么？”
“哦，艾伊有自己的说话方式，”爱丽丝一脸理所当然地摆摆手，“它在对船长传达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蕾·诺拉顿时一怔，惊讶地看着人偶：“……你能听懂？”
爱丽丝比刚才还理直气壮：“听不懂啊。”
蕾·诺拉闻言陷入沉默：“……”
爱丽丝察觉到身旁忽然没了动静，扭头好奇地看着这位“寒霜女王”：“哎？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当年要是有你的好心态就好了，”蕾·诺拉发出一声叹息，思绪仿佛回到过去，“我曾经……活得很累。”
“那今后尽量活得轻松一点就好啦，”爱丽丝顿时笑了起来，伸手拍拍蕾·诺拉的胳膊，“反正很累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蕾·诺拉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好像没什么心眼的人偶或许其实有着不一样的人生智慧……
邓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交谈，但他并未理会——他的大部分注意力现在都放在了船舷之外的“那个世界”，放在了那些灰烬深处。
慢慢收回了手，周铭向着那层薄雾睁开他的眼睛，亘古的星辉在他的视野中延伸，在目光所至之处……他看到那些未被赋值的基础信息元正在星辉的浸润下发生着变化。
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他向着某个方向张开双手。
蕾·诺拉与爱丽丝的交谈立刻停了下来——当风与山泉流淌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时候，她们瞬间便在错愕中瞪大了双眼。
在那片朦胧的雾中，有东西出现了，有实体突然被勾勒出轮廓，一道巨大的、没有色彩和细节的灰色山脉凭空浮现在云雾之间，而后那山如同某种活物般迅速变化，其表面开始出现沟壑，又渐渐染上各种色彩，各种各样的声响亦从那个方向传来，忽远忽近，时真时幻。
邓肯-周铭站在甲板边缘，信息在他的眼前重组，在他的思考中被重新赋值，他抬起手，仿佛拨弄琴弦般向旁边微微调整，那道正在迅速获得实感的“山”便骤然从中间裂开，一道壮丽的瀑布从山间倾泻而下，奔流成河——下一秒，河流奔涌，广袤的平原在大河两侧浮现，一片比蕾·诺拉认知中的任何城邦都要广阔的土地在迷雾中生长蔓延，雾气消散，又凝聚成云层与蓝天……
这新生的一切还在迅速扩大，并终于蔓延到了失乡号的周围，大河在这里被注入一片广阔的湖泊，失乡号漂浮在开阔如镜的湖面上，几秒钟后，“风”被生成并导入了这个场景，湖面上开始泛起涟漪。
蕾·诺拉错愕地看着这一幕，她终于忍不住来到甲板边缘，望着已经蔓延至视线尽头、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塑造完成的这片绿地蓝天，以及湖与高山，她嗅到了清新的空气，听到风与水的声音，一种强烈的感觉出现在她心底——
这里是真实存在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且“有效”的，就在此时此刻，如果一个人来到了这片生机盎然的湖畔，那么……他可以在这里生存下去！
他可以在这里呼吸，这里的水可以饮用，作物能够在土地中生长，飞禽走兽可以在山与平原上繁衍，这里会有雨落下，云会在风中聚散，植物枯荣，生机轮换……
她脸上几乎要绽出喜悦的笑容。
但在那笑容浮现之前，邓肯-周铭已经放下了双手。
于是失乡号周围的一切便在悄无声息中崩塌消散——山川与平原眨眼间重新化作迷雾，所有的色彩与轮廓重归混沌，而那些声音与吹过脸颊的微风……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蕾·诺拉有些发怔地看着这一幕，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良久才抬头看向船长的方向。
“这只是一场测试，而且是最初级的测试，”邓肯走向蕾·诺拉，嗓音低沉，“仅用于验证这里的‘材料’是否还能再次活化——创世纪不是这样子的。”
蕾·诺拉听出船长的语气有些复杂，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那……测试的结果……”
“好消息和坏消息，”邓肯轻轻呼了口气，慢慢开口说道，“好消息是，我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信息并不会消失，它们只是失去了原有的‘定义’，重新赋值就可以让这台数学机器重新运转。”
蕾·诺拉语气急促：“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我之前的另一个判断也是正确的——现有条件并不能支撑这台重启的数学机器‘自持运转’，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一旦失去了我的观察和定义，这里的一切就会瞬间回到初始状态。
“所以单纯为它们重新赋值是没有意义的，一切还是必须重回‘奇点’，我需要一场起始的大爆炸，而大爆炸……需要苛刻的条件。”
蕾·诺拉努力跟着船长的思路，此前在那座“巢穴”中得到的知识重新在她的脑海中运转起来，片刻思考之后，她渐渐反应过来：“您……知道它需要的条件是吗？”
邓肯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对。”
“您能办到吗？是很难，还是根本不可能实现？”
邓肯这一次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长久的沉思之后，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还需要好好思考思考。”
说完，他便对蕾·诺拉和爱丽丝摆了摆手。
“我要先回房间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事情，”他呼了口气，转身走向船尾，“甲板下面还有很多空房间，爱丽丝可以带你去休息。”
邓肯走远了，蕾·诺拉眨了眨眼，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偶：“他看上去心事重重，‘船长’平常一直是这么……人性化的吗？”
她想了半天才找到“人性化”这么个合适的词，刚才还没敢当着邓肯的面说出来。
“对啊，”爱丽丝则没多想便点了点头，“雪莉说过，船长可通人性啦！”
蕾·诺拉：“……？”
“通人性”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还没等这位寒霜女王开口，爱丽丝已经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我先带你去船上的房间休息吧……对了，你要不要喝鱼汤？”
蕾·诺拉都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的，愣了一下才开口：“额，不用了。”
爱丽丝仍旧充满热情：“鱼汤可好喝啦！是这艘船上的名菜！”
“谢谢，但我……可能无福享受它。”
“伱不爱吃鱼？那甜煎饼呢？船长最喜欢甜煎饼！”
蕾·诺拉一脸尴尬：“……但我现在是个幽灵。”
“……哦。”
第八百四十章 蕾·诺拉大受震撼
山羊头的脑袋下方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脖子在底座上慢慢转动着，它默默看着回到船长室的邓肯，目光追随着船长的动作。
邓肯来到海图桌后，坐在那张高背椅上，双手扶着桌面，桌上的海图薄雾涌动，朦胧的雾气笼罩着一切，看上去在这片早已越过边境的“海域”，就连这张不可思议的海图也失去了参考意义。
但邓肯的注意力显然也没有在那张雾气笼罩的海图上——他的双眼聚焦在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仿佛透过了这里的桌子和地板，注视着失乡号外面那片广袤无边的虚无。
过了好一会，山羊头终于谨慎地开口了：“我刚才注意到……失乡号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是您做的吗？”
或许是受到气氛影响，这个聒噪的大副这一次倒是没说太多废话。
“我做了一些测试，”邓肯低声说道，“我验证了信息不灭的猜想，以及确认了这片‘灰烬之海’中的信息仍可支撑事物运转，在……短暂的测试中，变化的涟漪确实重新出现在这片冷却的灰烬里。”
“但它没有持续下去，对吗？”山羊头犹豫着说道，“我刚才感觉到了……您说的那道‘涟漪’的出现和消退，虽然我不明白那中间的原理和过程，但我能感觉到，那些变化背后好像缺了什么。”
“第一推动力，一次可以将整个‘数学机器’瞬时重置并全面重启的‘激发’过程，”邓肯没有隐瞒自己在刚才那短暂的“涟漪”中所触及到的“知识”，“简单来讲，对这片灰烬之海中的一部分‘原材料’进行短期的、局部的赋值是没有用的，灰烬之海整体的‘熵化’在促使所有的变化归零，因此如果想真正让这里的‘原材料’转化成新世界，就需要将整个系统重置——至于在重置系统的过程中如何‘导入’旧世界的保存数据，反而可能是相对简单一些的事情。”
山羊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在思考许久之后，它才慢慢抬起头：“我不确定您说的‘熵化’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您仍然在考虑一些非常不妙的方案，恕我直言，船长……妮娜小姐会伤心的，您与她有约定。”
邓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桌上的山羊头。
“您认为自己就是最合适的‘第一推动力’，是吗？”山羊头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船长的注视，仍然继续说道，“重置整個‘数学机器’，这听上去需要庞大的能量和‘信息’，而您‘自身’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
“所以，我正在思考有没有什么替代方案。”邓肯突然平静地打断了山羊头的话。
山羊头的脖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它明显怔了一下：“……我还以为您是在规划自我牺牲的事情……”
“是的，我规划过，但巴托克在离开前提醒了我一件事，”邓肯表情平静地说道，“不要轻易用牺牲来为新世界奠基——牺牲永远只能是最后最无奈的选择，而不应该作为第一方案，过于轻易的牺牲是在侮辱‘牺牲’本身——更何况，我答应过妮娜和露西要回家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舒了口气。
“当然，如果最后真的没有选择，我并不吝于赴死，只是现在……我想我应该尽更大的努力去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案。”
“您有思路了吗？”山羊头顿时好奇地问道，“您有什么替代的办法可以‘开启’这个过程？”
“理论上，我需要的只是信息和能量，而‘信息’的部分其实是可以通过后期赋值补全的，所以我需要的只是能量，用来让数学机器重新启动、让‘信息’开始运行的能量，”邓肯在思考中慢慢说道，“这个问题我现在已经有了个模糊的解决思路，但具体能否实现……”
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仿佛正看着某个方向上不存在的事物，略作思考之后才继续说道：“我想，我需要跟某个约好的家伙谈谈。”
一边说着，他又随口问道：“爱丽丝现在在干什么？”
山羊头怔了一下，稍微确认了一下船上的情况，那张硬邦邦的木头脸上竟浮现出人性化的微妙表情：“……她正在拉着那个寒霜女王准备做一些很邪门的事情……”
连山羊头都感觉邪门的事情——那只能说确实邪门得不轻。
宽敞的中部甲板上，爱丽丝正拉着蕾·诺拉欣赏她最近才学会的拿首绝活——人偶小姐高兴的不行，把不明所以的寒霜女王拽到一个木桶上之后便指着自己的脑袋：“这是我最近才学会的哦！跟露妮一起练习了很久才成功！”
然后还不等蕾·诺拉反应过来，这人偶就抱住自己的脑袋往上一拔，只听“啵儿”的一声，那脑袋就被她自己扔到了半空。
然后她就在下面用身体左右移动着调整位置，用脖子关节瞄准着正在空中往下掉的脑袋……
蕾·诺拉到这时候才总算看懂了这个人偶想干什么——但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明白。
而更糟糕的是，这个人偶还没接住。
她的脑袋翻滚着掉下来，正好头顶朝下——脑壳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她的脖子关节上，发出“咚”的一声，随后便翻滚在地，一路滚动到了蕾·诺拉脚下，仰起头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稍……稍微，失误……误了一小……小下，帮忙捡起……起来……”
蕾·诺拉眼角抽搐地看着这一幕，饶是身为曾经主持过潜渊计划、直面叛军都不曾眨眼的寒霜女王，这时候的表情都好像有点绷不住。
邓肯来到甲板上的时候就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感受到很大的冲击——但可能比蕾·诺拉感受到的冲击小点。
随后他飞快地上前几步，抓起爱丽丝的脑袋便给她按在了脖子关节上，“啵儿”的一声之后才回头看了仍然在发懵的蕾·诺拉一眼，脸上露出微妙而歉意的表情：“抱歉，爱丽丝有时候思路异于常人……”
蕾·诺拉这时候好像才从冲击中醒过神来，愣愣地看了邓肯一眼，半晌才开口：“……这还是我第一次从第三视角看到这场景。”
邓肯：“……”
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寒霜女王的第二句：“坦白说，还挺有意思的。”
邓肯顿时目瞪口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心真宽。”
“我是在和爱丽丝聊天的时候听到了她提起自己的脖子关节总是容易松动的事情，所以好奇地问她具体是怎么个情况，”蕾·诺拉摊开手，表情倒是比刚才镇定许多，“当然，她的演示方法确实比我想象的要刺激了一点……”
邓肯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嘴角一抽，扭头看着正一边扶着脑袋调整角度一边走过来的人偶——后者凑过来之后一点都没意识到气氛有点微妙，还直接一弯腰把脖子凑到邓肯面前：“船长，头发夹关节里了，帮我弄出来。”
邓肯眼角抖了抖，一边带着微妙的表情帮爱丽丝处理脖子关节里的头发一边抬头对蕾·诺拉尴尬地笑了笑。
蕾·诺拉却好像并不在意，她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不管怎么看都跟“朴素且正常的生活场景”不沾边，却不知为何又格外日常平和的一幕，过了一会才笑着开口：“看样子她生活得确实很开心。”
“如果能别总是这么没心没肺的就更好了，”邓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真的，你真没事吧？就刚才那一幕……我还以为你会有心理阴影……”
“还行，”蕾·诺拉呼了口气，“当年砍下来的时候我自己也没看到——联想方面的事情可以克服克服。”
邓肯想了想，觉得这位“寒霜女王”显然拥有十分强大的内心——以及比内心还强大的末梢神经。
而这时候爱丽丝也好像反应过来什么，扭头看向邓肯：“船长，您是来找我的吗？”
“嗯，”邓肯把爱丽丝最后一缕被关节夹住的头发小心地解出来，点了点头，“我们已经抵达这里，还有一场约定……也该赴约了。”
爱丽丝眨了眨眼睛，终于回忆起什么：“啊，我门口挂着的那个着火的肉球……”
邓肯有些惊讶，他诧异于这个人偶竟然还能准确地记起这件事情，但更对爱丽丝那清新脱俗的描述方式感到叹服……
蕾·诺拉则不明所以地在旁边看着，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赴约？接下来我们还要去什么地方？”
“是我和爱丽丝要去赴约，”邓肯笑了起来，“放心，我们不会离开这艘船的，只是会短暂前往另一个维度，很快就回来。”
“对，船长要给我上发条啦！”爱丽丝也高兴地说道，还对蕾·诺拉摆摆手，“你先回房间吧，一会上完发条了我去找你玩！”
蕾·诺拉听着更懵了：“上发条？”
但人偶显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这时候已经拽着船长走向了后甲板的方向，两人很快便走远了。
只留下一脸茫然的“寒霜女王”站在原地，满脑袋问号。
第八百四十一章 信
在这场世界终末之旅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邓肯曾与那轮黑太阳有过一个约定——当他抵达秩序的边疆，确认了新世界的基石之后，要回应对方希望在新世界获得一个位置的请求，而届时，黑太阳也将向他展示一条与新世界有关的“线索”。
现在，失乡号已经抵达了这片灰烬之海，赴约的时候也就到了。
船长室深处，爱丽丝老老实实地背对着邓肯坐在床上，导航钥匙在人偶的钥匙孔中咔擦滑入，并伴随着轻微的摩擦声自行转动——熟悉的轻微眩晕和感知重置之后，邓肯身边已经化作了爱丽丝公馆那间空旷华丽，却又格外阴森的大厅。
那扇颜色暗沉、覆盖繁复纹路的公馆大门静静地伫立在地毯尽头，大门的缝隙间似乎隐约有阳光浮动，黑太阳的投影应该还在门外等候。
不过邓肯并没有直接去门外赴约，而是先转身走向了公馆深处——他在导航舱室里找到了正抱着画板发呆的爱丽丝，才带着人偶又回到大厅里，来到了那扇大门前面。
不知为何，他希望这之后自己在这“万物终末之地”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让这个人偶与自己一同见证。
爱丽丝倒是没想太多，她只是很高兴，像每天那样高兴，她似乎很期待与那个“着火的大肉球”见面，作为一個没怎么在人类社会生活过的“高位异常”，她好像既不害怕那轮黑太阳，也没有对那位危险的“古神”表现出任何抵触。
邓肯来到了公馆大门前，像上次一样，毫不费力地便推开了这扇虚掩着的大门——伴随着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看似沉重实则仿佛没有重量的门扉敞开了，而那灿烂耀眼却并不灼热的虚假阳光扑面而来，辉煌壮丽地充斥了他的视野。
在一轮明亮的火焰外壳中，苍白畸形的血肉堆积物缓缓舒张蠕动着，那颗巨大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在睡梦中投来目光：“啊，篡火者，你出现了……你是来回应我的吗？”
邓肯迎着那扑面而来的阳光：“我现在已经抵达万物尽头，并确认了有关新世界基石的事情，现在遵照约定，我来与你见面。”
黑太阳内部的血肉组织似乎活跃了一点，它外壳上的光焰缓缓升腾，低沉层叠的震颤从无数触腕和肿块之间传出：“啊，听上去你有了很大的进展……那么关于我一开始的请求，在新世界的位置……”
“可以。”不等对方说完，邓肯便言简意赅地回应道。
或许是因为这个答案来得太过痛快，黑太阳一时间好像愣住了，它的血肉蠕动与震颤声停顿了几秒，才迟疑着再度开口：“你确认……”
“可以，新世界很大，足以给你——以及你记忆中的‘家园’留一个位置，”邓肯表情认真地说道，“但前提是新世界能够按计划完成。”
“……你不担心我成为新世界中的‘危险因素’？”黑太阳这时候反而疑惑起来，“我和我的族群被这座庇护所放逐了一万年，而伱要将我和庇护所中的其他族群一同带到新世界去，你不担心这会成为隐患？”
“我说过了，新世界很大，”邓肯一脸平静，并再度强调了一遍，“很大——你们那个文明，并不是永生物种，而你口中的‘隐患’，会在广阔的空间尺度以及伴随而来的时间尺度下被消弭，在一段足够的安全期内，你的文明不会有机会与其他人接触的。至于你自身……”
邓肯说到这顿了顿，眼底浮上了一丝笑意。
“作为庇护所奠基时的‘远古诸王’之一，你熟知无垠海的原始蓝图和所有的系统漏洞，就根据你目前表现出来的对‘庇护所’的了解程度，我猜……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将你‘放逐’的能力，或者说——如果你想回到无垠海，那么早在克里特古王国将异象001升上天空的那一天，你就回来了。”
他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蠕变日轮中心那颗巨大的眼睛。
“在建造这座庇护所的过程中，远古诸王之间没有战争的记录，一切都是协商的结果——你是自愿被流放的，只不过那些从你身上滋生出的子嗣和残渣……让事情出现了失控。”
黑太阳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庇护所的建立很‘极限’，当时已经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多余的资源和时间可供浪费，长夜失败了两次，我们必须在第三次成功……谁也没有选择。”
“感谢你当初的理智，那么就省去无意义的试探和假设吧，关于新世界，我自有安排——现在该你履行你的承诺了，”邓肯语气一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说你有关于新世界的‘证据’，那到底是什么？”
黑太阳没有说话，而是缓缓舒张着它那日轮边缘的细小触手，在那燃烧的虚假日冕边缘，有一段肢体忽然延伸了出来——那肢体末端似乎卷着什么东西，它跨越漫长的空间距离，准确地递到了邓肯面前。
在旁边神游天外了半天的爱丽丝被吓了一跳，立刻好奇地凑了上来：“这是什么？”
“一封信。”黑太阳层叠震颤的声音在这片虚无空间中回荡着，而后那段“细小”的触手缓缓舒张开来，一样物体出现在邓肯眼中。
那却只是一个银灰色的立方体，像一块金属铸锭，边长大概只有十几厘米，表面似乎刻着一些纹路，造型虽然多少有些令人好奇，却并不像邓肯一开始以为的那样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他疑惑地看着这个小小的金属方块，注意到方块的表面隐隐有着半透明的模糊质感——考虑到来到这里的只是黑太阳的投影，显然，它展示出来的这个立方体也只是一个投影。
这个方块的本体应该和黑太阳在一起，位于现实维度之外的某个地方。
邓肯突然皱了皱眉，他注意到了那立方体表面的某些纹路。
黑太阳似乎早有所料，在邓肯视线变化的时候，它便贴心地将那立方体的投影送到了邓肯面前，并缓缓转动，展现着它的每一个表面。
邓肯看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站在一个有着诸多标线和参考点的坐标图上。
在第二个表面，他看到了一系列圆形，从小到大排列着。
第三个表面上，他看到了相互交叉的线条，线条的交叉点仿佛是在展现某种数学规律。
第四个表面上，却是仿佛儿童涂鸦一样歪歪扭扭的图画，稚嫩的笔触与前面几个表面上精确而且似乎有着深意的图案显得格格不入。
第五个表面上，是无数仿佛在随机分布的凹点，似乎是……代表星座或类似的天体系统的“星图”？
邓肯的目光落在第六个表面上。
那上面刻满了歪曲的符号！
它们原本似乎是许多种不同的文字，但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下，所有的文字，或者说文字所代表的信息都被扭曲成了根本无法辨认的模样，邓肯甚至感觉那些歪曲的符号是活的，当他盯着它们看的时候，它们的每一根线条都在自行抖动、重组，让他根本无法分辨出它们真实的轮廓。
邓肯下意识地向着这立方体伸出手，手指却直接穿透了幻影。
黑太阳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它的‘实体’并不在这里，但我可以向你描述一下它的状态——
“这是一个有着钢铁硬度的金属铸锭，却出奇的轻；它内部是空的，其内隐藏着一个强大的能量源，而我无法在不损伤其完整性的情况下窥探到它内部的具体结构；它似乎带有某种强大的、向外释放信息的‘机构’，但这个机构同样隐藏在其内部。
“另外还有最后一点：它似乎原本还携带着更多的情报，包括你注意到的那些已经无法阅读的‘文字’，但这些‘情报’都没办法读取。
“它在一开始甚至还会发出声音，但也只是混沌的噪声，它不断向外释放某种‘信号’，但即便是我，都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东西，而到现在，它的释放过程基本已经停止了，我无法判断是因为故障还是因为能量耗尽……但应该跟能量没关系，因为直到现在，它内部的能量反应还是很强。”
听着黑太阳的讲述，邓肯却很长时间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个不断旋转的立方体，过了许久才终于打破沉默：“所以，这是一封信，一封从‘新世界’寄到‘旧世界’的信——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但这如何确定？”邓肯忍不住说道，“你怎么确定它不是另一件来自大湮灭的‘遗物’？就像其他那些扭曲的碎片。”
“因为它来自一个理论上不可能存在任何‘碎片’的地方。”黑太阳平静说道。
邓肯顿时皱眉：“不可能存在任何碎片的地方？”
“……世界之创。”
现场瞬间一片寂静。
邓肯微微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那立方体的投影，看着它那每一个努力传达出各种信息的表面，以及那些被抹去的文字。
这是一封信。
然而这封信……是何人所寄？
（推书推书！来自阎ZK的，《请天下赴死》，带感的东方玄幻，大神出品，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第八百四十二章 深思熟虑的替代方案
邓肯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漂浮在黑太阳触腕末端的立方体，注视着它表面那些仿佛是竭尽全力才传达到自己眼前的信息。
他想象着，想象着这个小小的金属方块究竟是通过怎样的方法，经由怎样的过程，才被送到了这个世界——送到了这个时代。
这是一封信，一封从新世界送到旧世界的信，然而所有能够证明这一点的信息都已经被某种力量抹去，它的制造者或许曾想尽无数种办法，以确保这個立方体能够“表明自己的来历”，然而看样子这方面的努力都没有成功——但不成功并不意味着没有意义。
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解读，尽管这解读似乎只是黑太阳大胆至极的猜想，但此时此刻，邓肯无比愿意相信这个猜想就是那唯一的，正确的答案。
而在这片沉寂中，黑太阳低沉层叠的震颤最终打破了沉默：“这个立方体的制造工艺和运行方式超出了我的理解——超出了任何一个城邦现在和以往曾存在过的任何知识体系，也超过了我所知的、大湮灭之前的任何一个世界曾有过的技术。
“而在另一方面，如果从‘目的性’考虑，我也找不到任何人制造并将这个立方体放在世界之创里的理由——更不要说哪怕是以远古诸王的力量，也做不到把东西送进世界之创里，所以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这个立方体来自一个我无法认知的世界和时代。
“我了解这座庇护所所有的历史——我唯一不了解的，只有未来。
“那个有关‘新世界’的未来。”
黑太阳边缘那辉煌而虚假的日冕缓慢舒张着，它那饱受烈焰炙烤的触腕在火海中伸展，又缓缓卷曲。
而它那根跨越遥远距离，延伸至公馆门口的触须则始终稳稳当当地停留在邓肯面前，仿佛捧着某种至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托举着那个小小的、其貌不扬的金属立方体。
“篡火者，这封信没有收信人，新世界的某人，或者某些人，想尽办法把它送到了这个时代，但他们并没有办法继续确保这个立方体能准确地送到某人手上……可我有一种感觉，它就是给你的。”
邓肯难以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心绪，他看着那立方体表面的符号与纹路，尽管所有的文字都已经模糊混乱，但他仍旧理解了这封“信”所传达的一部分信息——
人体（自我），规律，数学，孩子的涂鸦，还有星星。
“他们生活在一个理性而稳定的世界……他们可以看见星星，”邓肯轻声呢喃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们生活得很安全，而且……”
“而且，他们发展到了一个很高的阶段，”黑太阳慢慢说道，“这个立方体所使用的制造技术是不可思议的，将它送到‘这里’所使用的手段更是如此，那是不曾出现在任何所谓的‘蓝图’里的东西。”
邓肯一时间没有开口，站在旁边的爱丽丝则好奇地眨巴着眼睛，人偶小姐看了看远处的黑太阳，又看着不远处的立方体，尽管她完全听不懂“制造技术”、“发展阶段”、“蓝图”之类复杂高深的问题，但她至少能理解这个立方体是某人送来的、很重要的东西，这让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地打破了沉默：“船长，那这封‘信’会是谁送来的啊？”
新世界的某个人，或某一群人。
邓肯心中第一时间出现了这个答案，但在说出口的时候却又突然有些迟疑，他沉思了很久，终于有些犹豫地向着那个幻影般的立方体伸出手——一簇弥漫着星光的火焰在他指尖跳跃着。
黑太阳的触腕在火焰靠近时本能地回缩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慢慢又舒展开来，它同时低声提醒了一句：“这只是它的幻影，立方体的本体并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听’到或‘看’到一些东西，”邓肯说道，“幻影和本体对我而言没有区别，有信息上的映射关系就足够了。”
黑太阳不再说话，只是将触腕上的立方体幻影微微向上举了举。
邓肯指尖的火焰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个幻影，如雨融化在水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凝神感知着那道火焰传递给自己的信息——他感知着火焰在一片空虚中渐渐消退，然而即便是以“逆奇点”的眼睛，他也没有在那火焰深处看到任何东西。
没有回响，没有“记忆”，这个立方体所携带的所有深层信息似乎都在它穿过世界之创的过程中被湮灭掉了。
邓肯耐心地等待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缕火焰在那幻影深处完全消散，没有任何东西回应他，立方体深处只有一片空虚。
爱丽丝瞪着大眼睛在旁边看着，全程都没敢出声，生怕添乱，直到看见船长微微叹了口气，她才忍不住凑上来：“您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邓肯轻轻摇了摇头，“恐怕都已经在‘传递’的过程中销蚀干净了。”
爱丽丝怔了怔，脸上浮现出失望的模样：“……哦。”
邓肯同样感到失望，但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收回了看向那个金属立方体的视线。
然而就在他转过目光的一瞬间，仿佛有一缕虚幻至极的微风吹过，一道幻影般的浮光略过脑海——在近乎幻觉的刹那，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仿佛是直接从他的记忆中浮现：
“……我会想尽办法与您再见一面……我一定会想办法留下点什么……”
邓肯猛然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立方体。
那刹那的声音实在太过虚幻缥缈，以至于他甚至无法确定它到底跟这个立方体存不存在联系，无法确定那是否只是自己意识中忽然冒出来的“回忆”，而那个声音也再没有出现，一切都像是他的幻听而已。
但几秒钟后，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佝偻的，苍老的，穿着一袭破旧白袍的克里特人的身影——那个背光而行的老人向他挥手作别，义无反顾地踏向了世界终末的漫漫夜幕，在几乎没有任何指引的情况下，去时间线的尽头寻觅那一缕原本根本不可能照耀在旧世界的微光。
克里特成功了。
他在新世界，向自己发来了平安的消息。
……而且或许不只是一个“报平安”的消息。
邓肯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皱起眉头陷入沉思，表情不断变化着——一旁的爱丽丝敏锐地察觉到了船长的变化，她不由得有些担心，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上前拽了拽邓肯的袖子：“船长？”
邓肯抬起头，脸上却仍然带着凝重的表情，他随手按了按人偶小姐的头发，抬头看着远处的黑太阳：“你刚才说，这个立方体是从世界之创‘过来’的？”
“是的，”黑太阳立刻答道，“这个立方体从世界之创的深处‘上浮’，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确定。”
“听上去你对世界之创很了解，而且一直关注着它的情况，”邓肯表情有些严肃，“其他的‘远古诸王’似乎都没有你对它的了解多。”
“如你所说，”那颗骇人而巨大的眼睛坦然迎着邓肯的目光，黑太阳再没有隐瞒什么，“我了解许多与世界之创有关的事情，正如我了解整个无垠海……还记得我一开始说过的话吗？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一直‘俯瞰’着这个世界……”
听到黑太阳的话，邓肯脸色微微变化了一下，紧接着猛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你的本体其实在世界之创里？！”
“不，我是在它的‘背面’，”黑太阳平静地说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待在世界之创‘里面’，哪怕是所谓的‘远古诸王’也不可能，那是一个能够吞噬、撕裂一切的地方，是世界末日本身——但抛开这一点不谈，世界之创本身……是一道无懈可击的‘屏障’。
“它足以将整片无垠海和那些有害的、危险的被放逐者完全隔绝开来，让那些对庇护所而言有毒的、侵蚀性的‘影响’被阻隔在屏障的另一侧——在世界之创的‘背面’，是冰冷的放逐之地，一万年来，我一直在这里，就在所有人的头顶。”
世界之创的……背面！
邓肯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一个他此前一直忽略了的事实竟然就这么突然来到眼前——世界之创竟然是有“背面”的，而在那个匪夷所思的“背面”，令整个世界恐惧、被视为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危险的“古神”的黑太阳，竟然就一直高悬在尘世众生的头顶？！
短暂的惊愕之后，邓肯又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那个“穿过”世界之创、被送到这个时代的立方体会落在黑太阳手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离世界之创最近的就是这位在一万年前被“放逐”的古神！
“篡火者，”就在此时，黑太阳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邓肯的思考，“你为什么突然对世界之创感兴趣？”
邓肯立刻收拢了乱糟糟的思绪，短暂整理一下情绪之后，他表情严肃地抬头看向了那个古老的“神祇”。
“我有一个比较大胆的计划……它听上去可能有点疯狂。”
“哦？”黑太阳发出好奇的声音，“可以告诉我吗？跟世界之创有关？”
邓肯想了想，一脸认真地点点头：“简单来讲，我打算引爆它。”
黑太阳瞬间沉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这位扭曲而不可名状的“古神”才突然从体内发出一连串怪异的震颤和咕噜声，随后那乱七八糟的声音才又重组成一个有理智的音节——
“……啊？”
（完本之前当然是要赶紧多奶……推几本书来垫一垫啦！这次推荐的是《剑道余烬》，作者会摔跤的熊猫，作者本身也是我的读者，以下是他自己写的简介：
谢玄衣坠入北海，却在【不死泉】的浇灌之下，意外迎来了第二次人生。
妖女，剑仙，佛子……群魔乱舞，大潮将至，又是一个黄金盛世！
前世身体孱弱，这一世便以金色元气炼体，成就琉璃金刚骨！
当年三百飞剑，尽数折断，那便炼化一整座剑气洞天！
奶了祭天。）
第八百四十四章 回家
轻微的眩晕和隐隐约约的违和感再次弥漫上来，在回家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海蒂疑惑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
薄雾覆盖着街道，云层低低地压在屋顶，路灯散发着冰冷而暗淡的辉光，一些影影绰绰、摇晃蠕动的阴影在雾中起伏着，偶尔发出人类难以理解的、仿佛梦呓般的混沌噪声，看上去并没什么异常
她皱了皱眉，眼角的余光又看到旁边墙壁上不知被谁刻上去的一行文字，那上面歪歪曲曲的符号让她感觉有些头疼
不远处的街道旁，一位身材壮硕的女士正站在门口，大概是注意到了正在路上发呆的海蒂，这位女士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晚上好，你需要帮助吗？”
“……不，”海蒂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我没事，只是头晕了一下”
“可要注意身体，头晕不是小事，”那位身材壮硕的女士露出友善的笑容，“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进来坐坐，我这里有热茶”
察觉到对方纯粹的善意，海蒂微笑起来，摆了摆手：“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是吗？看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确实有好处，今天是个好天气……”
海蒂点了点头，礼貌道谢之后收回目光，而紧接着，她又看到一个穿着蓝色长外套的陌生人从雾中走了过来，对方手中提着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包裹，行色匆匆，眼神中又带着几分惶恐——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雾中追逐着他，让他一边走一边惶惑不安地观察四周，但又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仿佛生怕惊扰了雾中的什么东西
海蒂下意识皱了皱眉，走向那个惶恐不安的男子：“你好，先生，遇上什么麻烦了吗？我是一名精神医师……”
穿着蓝外套的男人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看着海蒂的方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开口，但紧接着却好像在海蒂身上发现了什么，眼神中猛然紧张警惕起来，近乎粗鲁地挥了一下手便扭头走向薄雾深处，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海蒂困惑地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感觉自己应该没有什么引人厌恶的地方
那种轻微的眩晕和隐隐约约的违和感再一次变得强烈了
海蒂心中隐隐泛起了警惕，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警惕什么，但她那已经沉寂了很久的灵性知觉好像突然复苏了过来，这周围这看上去一切如常的街道上，她渐渐感觉到……危险和冰冷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就在自己的视线中，就在自己周围，但它们被自己忽略了……那些违和的事情……
海蒂悄悄退至路边，一边谨慎地观察四周一边默念着拉赫姆的名号，她将手垂下，一根尖锐的金色尖锥悄无声息地滑入手中
可她并不知道这根金锥能用来对付怎样的“敌人”……真的有敌人吗？
胸口的吊坠散发出微微的热量，仿佛是在提醒着什么
海蒂的目光扫过身旁，那些不知被谁刻在墙上的“涂鸦”再一次映入了她的眼底，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蠕变着，抖动着，忽然呈现出可以阅读的模样：“海浪，死亡，火焰的温度……”
海蒂猛然愣住了
呼啸的理智和记忆就如那一度消失在认知中的海浪般汹涌而至，如死亡般无可避免地降临在身上，她开始理解，开始感知，开始认识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的变化，而那被压制了不知多久的恐慌几乎在第一秒内将她击倒——但常年进行的心智训练让她站稳了脚步，以比所有人都快的适应速度，她强行维持了理智和勇气，并抬头看向四周
如血肉般的暗红色阴影在夜色中弥漫，覆盖着周围所有的墙壁和屋顶，云层就如碾压下来的另一片大地般倒垂在上方，世界之创清冷的光辉透过云层，变成了一道道形态不定、怪异而抖动的影子，在整个城市上空如有生命般舔舐、游移着，而在那薄雾覆盖的街道上，浑浑噩噩的人形轮廓如行尸走肉般摇晃着，发出低沉的呢喃与呜咽声
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男人走了过来，手中抓着一块腐烂而可疑的物质，一边咕哝着一边将其塞进口中
一辆没有人操控的自行车孤零零地慢慢走在街道上，朽烂的车轮和链条发出吱嘎吱嘎的噪声，车座上只有一团人头大小的蠕动阴影
不远处的一栋房屋中钻出了一道巨大的血肉肢体，肢体末端的千百只眼睛在雾中眨动，那可怖的肉块转了过来，在寒冷的夜色中，那些眼睛胡乱看向周围每一个方向，肉块里却又发出人类一般的嗓音：
“晚上好……今天是个好天气……”
海蒂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能让心肺冻结的冷意深深浸入血管深处
她猛然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会在路上看到的、多出来的涂鸦和刻痕，想起了自己感受到的那些莫名违和，想起了那个穿着蓝色外套的、惶恐而行色匆匆的男人
想起了正留在家中的母亲！
她猛地吸了口气，转身跑向那雾气缭绕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家的方向飞奔起来——
雾中似乎有人在小声惊呼，远方似乎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道路两旁那些暗红如同血肉般的阴影蠕动、震颤着聚拢在一起，又以令人作呕的方式缓缓分离到两旁，隔壁街区传来了枪声，似乎有人在恐惧中引发了骚动，一架有着许多眼睛和嘴巴的蒸汽步行机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来，压力管道裂开嘴巴，哼唱着怪异单调的歌谣
海蒂却仿佛没有听到和看到这些，她把一切能干扰自己心智的东西都屏蔽到一旁，只是心无旁骛地跑过整条街道——穿过薄雾，家门口的灯光终于隐约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她抓起长裙，毫无淑女风度地跑过了最后几十米距离，但在打开家门前又一瞬间停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将那柄锐利的“金锥”交到左手，又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谨慎地取出钥匙，开锁，转动把手
家门打开了，客厅中冰冷而明亮的灯光映入眼中，海蒂看到家里一切好像还是跟平日里一样——尽管各处墙角还是依稀能看到一些蠕动的影子，但至少比外面的街道要“正常”了无数倍
母亲则坐在客厅尽头的壁炉旁，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一份不知何时送来的报纸
听到开门的动静，壁炉旁的老妇人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海蒂，你回来了——出诊顺利吗？”
母亲还是平日里的样子，房间里也没有预想中的“入侵者”
海蒂悄悄松了口气，将金锥收起，随后脸色一整，快步走向壁炉：“来不及解释了，母亲，您现在就跟我走，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这片街区不安全，有东西在外面……”
说着说着，她迟疑地停了下来
因为母亲脸上只是带着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的惊讶与质疑——在海蒂迟疑着停下之后，老妇人便点了点头，随后起身走到壁炉另一侧的楼梯旁
她从楼梯下面取出了两个行李箱
“必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庇护所那边有基本的生活设施，而且物资还算充足——丹特·韦恩一向做的不错
“你的‘医疗箱’也打包好了，就在你房间的桌子上，自己去拿吧，庇护所那里也仍然用得着它们
“带着你的左轮手枪，多带几盒子弹——尽量别用上它们，但如果必须要用，打准一点，子弹对那些有血有肉而且爬来爬去的东西还是很管用的”
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又来到壁炉前，微微踮起脚，有些费力地取下了那把挂在黄铜挂钩上的老步枪
咔咔几下，老妇人娴熟地检查着枪机的情况，将子弹推入弹膛，又随手退出、重装
“我就用这个就行，当年陪你父亲郊游时用的就是它，这老家伙很可靠，打邪教徒一枪一个”
海蒂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这时候才渐渐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母亲，您这是……早已经……”
“他们第一次在电线杆上贴传单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然后的日子就是在等你‘醒’过来，”老妇人抬头看了海蒂一眼，“倒也还好，没有等太久”
海蒂在惊愕中久久没有言语，直到母亲开始催促，她才终于惊醒过来，慌忙答应着跑向楼上自己的房间——她在桌子上找到了母亲帮忙整理好的小手提箱，还有手提箱旁边的好几个纸盒
打开纸盒，里面是黄澄澄亮闪闪的手枪子弹——每一发弹头上都用特殊的油墨印着智慧之神拉赫姆的神圣箴言：
“让知识进入头脑”
海蒂看着那些黄澄澄的子弹，定了定神，将一部分子弹藏在身上的几个口袋里，剩下的小心包好，放进医疗箱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快步跑下了楼
“母亲，我准备好了，咱们……”
海蒂在楼梯上突然停了下来
她看到家里的门敞开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玄关入口
穿着略显陈旧但干净整洁的毛呢外套，戴着单片眼镜，叼着烟斗
父亲回家了